温和的阳光洒落脸庞,让我醒了过来。
我原以为自己躺在公寓的地铺上,没想到却是在床上。
咦?怎么回事?难道我还在作梦?哦!对了……我终于忆起自己追着美由纪漂洋过海,大老远飞到了加州来;而这里是我滞留的S市饭店房间。
看我干了什么蠢事!后悔及羞耻的念头令我忍不住呻吟起来。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我当然清楚自己期待什么。
我期待美由纪能回到自己身边,而行动力——是的,具体的行动力——正是美由纪所追求的伴侣条件;至少在她嘴上是这么说的。
因此,我飞也似的离开日本,甚至蛮横地向每到年末便化为战场的公司请假,花了十余小时,搭着飞机横越大西洋;而结果,竟是落到这般田地。
脑袋瓜隐隐作痛,是宿醉吗?虽然我不记得昨晚曾喝酒,但以我的状况,就是借酒浇愁也不奇怪;毕竟美由纪已对我下了最后通牒。
别再缠着我了!……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回响着。
别再缠着我?是啊!被这么一说,我确实无言以对;因为就结果而言,的确是我穷追不舍,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但是——但是,我总觉得无法释怀。
说我缠着她,简直像是我单恋美由纪一样,不是吗?仿佛我无视她的意向,制造她的困扰似的,几乎把我当成变态了。
不过,真是如此吗?我会穷追不舍,不单只因为无法死心。
当然,无法死心也是部分理由,但绝不是唯一理由。
最大的理由,便是她希望我这么做啊!不,美由纪当然会否认。
她会说我可不记得曾拜托你追着我跑!的确,或许她从不曾开口如此要求过;但是……但是她明明白白地这么暗示了。
她暗示假如不能付诸行动、将逃婚的自己带回身边的男人,便不合格;她暗示别轻易放弃,只要拿出不由分说的强硬态度,就还有机会挽回她的心。
她显然如此暗示——这是场测验,测验你是不是个配得上我的男人,测验你有无这份素质。
不……我果然误解了她的意思。
事到如今,我完全明白了。
美由纪根本不在乎我的素质如何。
对美由纪而言追着她跑的男人不是我也无妨。
只不过,为了扮演一个如蝴蝶般自由奔放、如宝石般难以得手的女人,必须有一个拼命想抓住自己的人存在,否则戏便演不成了——如此而已。
你追我跑,我跑你追;美由纪只是藉此重新确认自己身为女人的价值罢了。
令男人脸色大变、争先恐后追求的水蜜桃,就是自己——而我,已经没价值了。
即使受我再热烈的追求,美由纪也无法藉此确认自己的价值;说白一点,她已经厌烦我了。
为了以新鲜的心情及方向来沉浸于自我陶醉之中,她需要新的追求者。
愚昧的是,我竟未能察觉。
听闻她前往加州时,我仍深信这也是个新的测验——来吧!来追我,来抓住我啊!要不然,我可不会变成你的人喔!显然地,我读错了信息。
事到如今,我非常明白;她说的再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别追过来,见了你的脸,我怕自己又会犹豫起来——这句话并非往常的游戏开始的信号,她想说的是,你已经失去参赛资格了!得知迟钝得竟然没发现游戏已然结束的我追到加州时,想必她觉得相当不可置信吧!她肯定满心困惑地想我明明没给他追求的资格,为何他又追上来了?事到如今,我非常明白。
所以,她只能想出你这人连玩笑都听不懂之类的对白来加以回应——当我茫然地思索这些时,偏头痛渐渐好转了;同时,我也总算发现周遭的情况不对劲。
这里是哪里?发现自己目前所在的并非投宿饭店的房间时,我变得狼狈不堪,连忙坐起上半身,环顾四周。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正面墙上大大写着的数字3。
不,说写着并不正确,因为细看之下,是刻在墙上;至于大小,则和我身高差不多。
诸君应该能够想象,大大地刻在房间墙上的3看来是多么地奇异。
我再次陷入彷徨于梦境后续的错觉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环顾四周,原来刻着3的不只墙壁,就连阳光射入的观景窗也浮现了一个透明的3,宛如前卫的花样设计;嵌在房间的另一侧的窗户亦相同。
移动视线一看,疑似房间出入口的门板上也雕着花样;当然,仍是个由上至下、占满了门板的大3。
隔着墙上大3的另一侧是间浴室,从那半掩的门扉可看见里头和这扇门一样刻了3字。
这气氛实在诡异万分,而房间的单调更增添了异样之色。
房间虽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却完全不见家具类物品;我现在躺着的床,就像是被遗弃在这里一样。
一看脚下,虽然铺着胭脂色的地毯,却以相当陈旧,从处处裂缝之中露出厚漆布地板;而似曾摆放沉重家具的痕迹,则以地毯变色后的色差形式清楚地残留下来。
于室内装潢的寂寥气氛对照之下,床单与毛毯显得较新且干净;看来,我似乎是临时被送进这个长期废置的房间里。
临时被送来……这么一提,我现在身穿的蓝色两件式宽松薄睡衣虽然浆得笔挺,像是全新的,但看来倒也有几分像入院病人用的睡衣。
我再度观看观景窗外的风景。
翠绿的草皮在阳光照射之下,宛如附着水汽般闪闪发亮;草皮的另一端,则盖着乍看像是仓库的平房。
那是个没有特征的砖造建筑物,但我却忍不住跳下了床。
我隔着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座平房;面向这里的墙壁上,嵌着与我所在房间相同规格的观景窗,但上头浮现的透明数字却是2。
不,严格说来,是反转过后的2。
本来那看起来也像是种奇异的窗户花样,但我却立刻明白是反转过后的2;因为在窗下的砖墙上,也一样刻了个2字。
接下来我靠近另一侧的窗户一看,草皮的彼端果然也可望见一座构造完全相同的平房;而如我所料,那里的墙上刻着数字4。
当然,窗户上则有个反转过后的4,呈透明花纹状态浮现出来。
正当我再度为了消失于梦境般的非现实感所苦恼时,突然发现一道人影从4号建筑物中缓缓走出,犹如摸索于黑暗之中一般,步履蹒跚。
那人身穿与我完全相同的蓝色两件式宽松薄睡衣,是个高个子白人女性,及腰的金灰色长发在阳光照耀之下,犹如银饰品似地闪闪发亮。
那是……我的确曾在某处见过那张脸,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名字。
左思右想之下,还没想出她的名字,反而先忆起了在S市购物广场发生的事情始末。
对了,美由纪下了最后通牒后,虽然我随即黯然离去,但这种季节里,哪能立刻订到回日本的机票?为了排候补机位,当晚我只得投宿于机场附近的饭店。
本来打算与美由纪两人共度夜晚的,因此没任何预定行程。
长夜漫漫,我租了辆车来到S市,漫无目的地走进了那座购物广场。
当时我并无任何具体打算,只是认为这里有众多商店,最适合消磨时间。
接着我发现了一家名为鲜鸡屋的奇妙速食店,在那儿……对,在那儿遇上了地震。
店里的天花板摇摇欲坠,我和来店的客人们一起慌慌张张地冲入避难所内——回想至此,我终于忆起贾桂琳·塔克这个名字。
刚才走出草地的她虽然没戴着那副圆框眼镜,但铁定是贾桂琳错不了。
想起她曾施与我的诸多不合理待遇,我变得悒悒不快。
人家断了肋骨、痛得半死的时候,她竟然像使唤狗一般地对待……正当我忿忿不平之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我的胸口一点也不痛了。
即使用力深呼吸、挥动手臂,那种梗在喉间的剧痛也完全不再冲上脑门。
咦?我隔着睡衣摸索胸口,虽然使了很大的劲,却一点也不痛。
怎么回事?我又发现了一桩怪事……彷徨于胸前的手背,看起来相当肮脏。
我原以为是灰尘,仔细一看,竟然是卷曲的体毛。
咦?我有这么多毛吗?而且看起来还很白,宛如棉絮一般。
正当我百思不解时,窗外也展开了不寻常的光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是刚从4号屋出现的贾桂琳。
她正胡乱抓着未经梳理的长发,完全不顾旁人目光,甚至还将嘴张成葫芦状,翻着白眼,开始抓起脸颊来。
以一位妙龄美女而言,这些举止实在过于邋遢,活像个宿醉的中年人刚起床一般。
当然,假如光是如此,我还能理解。
毕竟那女人个性如此恶劣,说不定平常的生活习惯及所有行动就是这般邋里邋遢。
然而,接下来她的举动却明显异常。
贾桂琳先是目不转睛地俯瞰着自己的胸口,接着以双手捧起;与她的苗条身躯相形之下显得相当丰满的双峰,就像偌大的果冻一般水嫩地堆积起来。
贾桂琳见状竟眉开眼笑,活像个初次去看脱衣舞秀的少年。
非但如此,她还不断地把玩自己的乳房,迟迟不肯罢手,仿佛有生以来初次见识到似的。
她……她在干嘛啊?难道是地震时撞到了头,脑筋秀逗了吗?我不禁真的担心起来。
当然,我并没有为她担心的义务。
贾桂琳把玩胸部的动作突然停止,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抬起视线。
说时迟那时快,她背向方才走出的平房,迈开步伐,很快地消失于观景窗的视野之外。
由于好奇她的去向,我决定尾随其后。
再说,我也想知道这儿究竟是何处。
既然贾桂琳也在此,那这里八成是医院或疗养所,专收地震后自瓦砾下获救的遇难者。
此时但觉有阵尿意,我决定先上一趟厕所,便打开半掩的门,走进浴室。
哇啊!突然看见一道男人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往一旁跳开。
对、对不起——以日文道歉到一半,才发现对方似乎是白人,连忙改用英文:很抱歉,我以为没有人……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那男人面相怪异、秃头、眼球张得偌大,仿佛顷刻间便要掉下来。
是那个南部腔男人——这回我立刻想起来了。
那个傲慢至极、浑身肌肉,还上着心形刺青的中年大叔。
原来他也平安获救啦——现在可不是沉浸于这些感慨之中的时候。
我猛然将自己的脸孔凑到男人面前,因为我发现了某个惊人的事实——南部腔男人其实并未站在我眼前。
不,这个说法并不正确,或者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他确实是站在我眼前。
然而,却是在镜中,在洗脸台的镜中。
我忍不住以双手啪地打了自己的脸颊。
同时,镜中的南部男人也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子,南部男人也大反常态地带着畏怯的神情瞪着我。
我摸了摸头,南部男人也跟着胆战心惊地抚摸自己的秃头。
我的头发全没了……不知为何,我仍清楚地记得自己最震惊于这个事实。
我想,大概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还算是能够理解的打击吧!一夜之间掉光头发虽不寻常,至少并非绝不可能。
可是……可是,一夜之间完全变身为别人,究竟教我如何理解才好?我注视了镜子多久?在这期间,南部男人也不断以颓丧的表情回望着我。
突然,哇地一声惨叫从我口中迸出,然而那并非自己平时听惯了的声音,而是南部男人那种青蛙被踩扁时发出的浑浊声音。
刚才说话时完全没注意到的事实,直到现在才被我发现。
这就像是个信号一般,我头也不回地冲出浴室。
好可怕,我只觉得无由地害怕,连头发都要竖直了……话是这么说,但我现在根本没头发啊!——这种时候还能想着这些的我,也实在可笑。
虽然没经历过,但在夜路上碰见鬼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必须逃离这里!这种强迫观念一再地浮现心头,但我根本不知该逃往何方,只是一味地哇哇乱叫,盲目地绕着床铺奔跑。
这时的我,应该是陷入了某种退化现象,一心想找个地方躲藏;唯一可藏身之处是浴室,却不能藏在那儿,因为那家伙就躲在那里。
无可奈何,我决定拿起被单蒙头盖住,便纵身往床上跳,谁知目测失误,撞到了小腿;当我痛得哇哇大叫、满地打滚一阵后,总算才发现到——房间里伫立着两个身穿西装的男子,不知何时进来的;他们正注视着我,似乎在观察着我的丑态。
你……我甚至忘了小腿的疼痛,重新在床上坐好。
你们是谁?啊,哦!不必担心。
其中一名男子举起手掌,从容地做出安抚动作。
他说着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
我们不是可疑人物,是你的朋友。
朋友?我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个年约五十的男人。
他的额头退后不少,但耳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金发却像女人一般,绽放着柔亮的光彩。
我们也知道你是谁。
虽然他的嘴角浮现了亲和的笑容,但那眨也不眨的眼睛却予人一种造作感,弥漫着绝非泛泛之辈的气氛。
江利夫·苫先生,对吧?芝加哥大学研究所毕业,经济学硕士,国籍日本;目前单身,三十三岁,居住于琦玉县,工作于某综合电机制造厂,上有一兄一姊——没错吧?一时之间,我完全不知该做何回应;我从未曾陷入过如此矛盾且复杂的心境。
我现在已变身为那个南部男人,但眼前的金发飘逸男却无涉于事态有多么地不可理解且破天荒,仍能若无其事且正确地道出我的身家姓名,这令我欣喜万分。
我还是我,我的自我认同并未出错——说实话,被赋予这种安心感的喜悦,给了我的心灵强而有力的支持。
然而于此同时,难以形容的不安也在我的胸口打转。
为何这个金发飘逸男对我的身家资料如此详细?名字、学历及年龄也就罢了,一个美国人竟能毫无窒碍地说出居住于琦玉县,这可非比寻常。
坦白说,我甚至觉得可怕。
金发飘逸男的背后侍立着另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板着脸孔不发一语,看起来也不是泛泛之辈;这个人戴着眼镜,无法得知眼神动向,更增添了一股奇异的压迫感。
这些男人到底是谁?呃,请问……失礼了,我叫威尔逊,戴夫·威尔逊;这一位是我的部下,名叫韦格·华勒。
部下?那个被成为韦格的男人,神色不变地点头示意。
那你们是……很抱歉,这次我们不能表明身份,你只需知道我们属于美国某政府机关即可。
还有问题吗?这里是哪里……我、我到底怎么了?或许是放心之后的反作用吧!明白对方是讲得通道理的人之后,原先的不安及疑惑全都一口气猛烈爆发。
我的脸、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声音,到底……我们会说明一切的,请放心。
是……是吗?我没理由怀疑戴夫的一番话,姑且先冷静下来。
我……不,我们本来是在S市的购物广场,对吧?没错,你们碰上的大地震,震央正好在都市底下,而且规模还是数十年来最大的。
你们的运气很不好——就许多意义上而言。
可是,既然我……我反复打量着原来不属于自己的双手。
还活着,表示我平安获救了,对吧?从那个避难所里……那并不是避难所。
咦?这事我们也会告诉你的。
总之,他用手指着门,请移步,所有人都在等你。
我依言下床,随着戴夫等人而去。
我被分配到的建筑物果然如我所料,与刚才从窗户看见的2号及4号屋一样,都是砖造平房,玄关的墙上也刻着大大的3。
这倒还好,但当我不经意地回身一看,却愕然无语地呆立了好一阵子。
方才见了在和煦阳光之下闪闪发光的绿色草地,我还以为这里是有着标准田园风光的环境,没想到竟是包围于一道高达十来米的半圆形水泥墙中。
(参照图A)后来我才知道,这地方从上空俯瞰的话,是呈圆形;右半部是如前所述的水泥墙,左半部则是被海包围。
当然,虽然有海,却不能供我们悠闲地前往沙滩戏水;因为靠近我们的这一侧被同样十米有余、异常高耸的铁丝网给团团围住。
这哪像医院或疗养所,分明是监狱嘛……一度镇定下来的不安又再度复燃。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这地方显得危机重重,天气却风和日丽得让人想来个野餐,反而更增添了诡谲的气氛。
咦?风和日丽?慢着,现在明明是十二月啊!的确,加州是个冬天也挺暖和的地区,但我现在只穿着两件式薄睡衣,却完全不觉得寒冷。
加州有这么温暖的地方吗?或许有吧!不,又好象没有……我不清楚,毫无自信。
请问……我决定开口发问:这里是加州吧?很遗憾,戴夫并未停步,带着笑脸回过头来:和我们的身份问题一样,我不能回答。
可是,呃,欸,我是说,现在是十二月对吧?一九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不是,戴夫很干脆地更正。
是二十三日。
二十三日?这么说来,离地震当日已整整过了两天?我失去意识这么久吗?那……虽然我有此疑问,但还是不顾场合,忍不住优先提出某个非常平民化的顾虑。
我租来的车怎么了?该不会还没归还吧?要是事后被索取一大笔延迟罚金——你的个性还真是一板一眼,戴夫似乎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掩着嘴角窃笑起来;方才完全不带笑意的眼角,现在也多了几道笑纹。
不必担心,这些付费之类的杂事我们都处理好了,你住的饭店也一样,请放心。
这么说……你们也联络我日本的家人了吗?不。
戴夫收起微笑。
这倒还没。
关于这件事,我们到了那里再好好谈——戴夫所说的那里,便是位于这块园区中心的建筑物,由上俯瞰,是呈六角形——这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周围上了一圈玻璃,外观令人联想到水族馆。
入内一看,和方才就寝的房间一样,装潢十分单调;而诸多磨损的地毯上,依然四处留下从前摆放家具的痕迹。
在那交谊厅风格的大厅中央,伫立着一个惹眼的大树般巨汉。
看起来应该是西欧人,而这么形容或许有些过分——以他那魁梧奇伟的外貌,就算不经特殊化妆,应该也能直接主演恐怖电影。
我们三人一入内,他便投以锐利的目光。
总算到齐啦?他的年龄约六十岁,一面以歌剧歌手般的沉厚嗓音喃喃说道,一面不悦地抓着那头浅灰色卷发。
戴夫,你还记得吧?记得什么?二十年前,你把我从假期中叫回来的那一天。
怎么忘得了呢!那天的确也是十二月二十三日。
哎呀,对耶!丹尼,您记性真好。
我说过别叫我丹尼吧!失礼了,博士。
那么,请开始吧!哼,我还以为总算可以摆脱你了。
真是的,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被称为博士的巨汉一边喃喃抱怨,一边环顾四周,宛如正要开始对学生说教的老师一般。
事实上,他似乎非常习惯于镇吓他人,一言一行皆透着威严和魄力,就像生鱼鳞片一般地自然。
虽然博士是个拥有强烈震撼力、让人一见难忘的人物,但我却更关注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她的一头红色卷发宛如少女般地编成一条麻花辫,年龄约莫四十来岁;晒成黄褐色的肌肤处处斑点,五官绝称不上美丽,却不可思议地酝酿出一股清丽脱俗的气氛,同样令人一见难忘。
红发女子犹如博士的分身一般,默默地依偎在他身旁。
他们究竟是何关系?两人之间流露出一股极为亲近的气氛,是毫无关联的人所无法培养的。
以年龄来看,她应该是博士的女儿吧?以这两人为中心,有五个人端坐于围成圆圈的椅子上,个个都是见过的面孔。
鲜鸡屋的黑人店员巴比·韦伯、吃掉四个鸡肉汉堡的阿拉伯男人、说日文的法国人亚兰·潘赫、桀骜不驯的化身贾桂琳·塔克,以及——我依指示坐到空位上。
理所当然地,是椅背上写着3的座位。
不,这种事无关紧要。
问题是坐在我隔壁椅子上的男人——以号码而言,坐在2号座椅上的东洋人——那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呕!我忍不住发出了犹如胃中物自食道逆流般的低俗呻吟声。
什么似曾相识?那根本就是我!坐在那儿仰望着我的,不折不扣地便是苫江利夫的脸孔。
自己的脸有那么稀奇吗?博士冷漠地斥责茫然自失得忘了坐下的我。
快点坐下!虽然我勉为其难地入座,眼睛仍有好一阵子离不开坐在身边的我。
那就开始吧!接下来我会把各位目前的状况极为简略地说明一遍。
之所以极为简略,是因为某些内容牵涉到国家机密,必须略过不提。
不过不必担心,我会做一定程度的详细说明,让各位都能充分了解自己目前所处的立场及状况。
博士清了清喉咙。
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丹尼尔·艾克洛,基于某些缘故,担任这个——他以下巴指了指侍立于窗边的戴夫。
CIA小子的顾问。
慢着、慢着,博士!戴夫露出苦笑。
伤脑筋啊,我们的身份算是极度机密耶!保密也没用,早晚会被知道的。
任何人只要有小学生程度的想象力,就知道只有CIA会和这种怪里怪气的事扯上关系。
哎呀!虽然戴夫故意做出抱头动作,但他的眼睛却带有笑意。
您真是一点也没变啊!简单扼要地说,艾克洛博士无视戴夫,开始说明:你们躲避地震时逃入的地方,其实不是避难所,而是具有特殊功能的装置。
至于是什么装置呢?说的浅显一点,就是将一个人的人格‘转移’到其他肉体上的装置。
听好了,比方说——艾克洛博士一面抽出插在西装口袋中的手,一面转身指向巴比。
这边这个人名叫巴比·韦伯,年龄十六岁,一面在地方上的高中读书,一面在伯父的鸡肉汉堡店打工。
在校成绩不太好,有抽烟习惯,吸过七次大麻,让女同学怀孕过一次,还从停在路边的车偷过两次汽油。
差不多就是这些吧——为什么你知道这些事啊?喂,你这是侵害我的隐私权!如此哀声尖叫的,竟然是我,但从那张嘴巴吐出的却是英文,且是语尾带有独特重音的黑人腔。
生得一副典型东洋脸孔的我,说起英文来却像黑人一样,实在是极为诡异的光景。
别插嘴,其他人也一样,注意听。
有问题的话,等全部说完了再一起问。
总而言之,他曾有过这些经历;但是,坐在这里的……博士再度指着巴比的脸:却只有他的肉体。
巴比·韦伯的人格,现在‘转移’到这里来了。
艾克洛博士所说的这里,指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肉体。
懂了吗?这边这位男性,怎么看都是日本人。
他名叫苫江利夫,拥有美国大学硕士学历,是个不折不扣的商场精英——不,假如学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在‘神经异魔(Neuromancer)’的说法,应该成为‘上班族’吧?博士举出我与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典故后,似乎略微沉浸于喜悦之中。
总之,目前单身,三十三岁。
三十三岁?我(=巴比)瞪大了眼睛,咳了一声后,又紧紧地皱起眉头,按住胸口。
大概是肋骨发疼吧!从蓝色薄上衣的领口可看见他缠着白色绷带,似乎已疗过伤。
见状,我代他松了一口气(毕竟本来是我的身体)。
话说回来,内容似乎越来越复杂;为了避免描写上的混淆,今后我将统一替各个登场人物的肉体加上,而该肉体中的人格则套上(= ),亦即以肉体A(=人格B)的方式来标示。
当然,即使如此标示,仍有可能造成混淆。
耶?原来你和我老爸一样年纪啊?艾利欧老兄。
真是看不出来!话说吃惊的程度可是彼此彼此,沃野完全没料到巴比只有十六岁。
更夸张的是,他父亲竟然和我同年。
不过,在这里的只有苫江利夫的肉体,而这个肉体被刚才那位巴比的人格占领了……因此,苫江利夫的人格转移到了这边这位——回复不苟言笑的表情后,博士指着我的鼻尖:蓝迪·柯布莱的肉体上。
柯布莱先生现年五十二岁,出身于佛罗里达州甘城,目前在当地经营布料清洁服务业,和妻子及三个女儿一家五口住在一起。
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儿子们都已经独立了。
哦,也就是说——坐在我身旁,亦即4号座位上的贾桂琳突然豪迈地笑了起来。
声音的确是她的没错,但吐出的英文却丝毫不带美国腔,反而有着浓厚的南部强调。
因为那个小日本占了俺的身体,所以俺就移到这个金发大姊的肉体上来啦!哇哈哈,这个好!这么赞的身体全变成俺的了!人啊,还是该活得久一点!大饱眼福,大饱眼福啊!相信在场目瞪口呆的,应该不只我一人。
将人类的人格转移到他人的肉体上——听闻这般异想天开、荒诞不经、实际经历后更难以置信的大事,这位贾桂琳(=蓝迪·柯布莱)非但不出言质疑或忧心将来,反而一味地幸灾乐祸。
岂止如此,她(=他)又和方才我从窗户目击到时一般,隔着上衣一把捏住自己的乳房,一摇一晃地捧起来,还放肆地将鼻尖凑近乳沟。
你你你你你……你快住手!脸色大变并站起身来的,是坐在他隔壁,亦即5号座位上的亚兰·潘赫;那张骸骨般的脸孔犹如被泼上红色墨水般地染成通红。
那张嘴里吐出的,既非日文亦非法文。
声音的确是亚兰的,说的却是一口漂亮的英国腔。
这么说来,他……不,(=她)是——我、我不准你那样玩弄我的身体!绝对不准!给我记着,你要是再乱来,我就宰了你!你在说啥梦话啊?大姊。
贾桂琳(=蓝迪)似乎仍为在鲜鸡屋中被冷言相待之事记恨,吐出了长长的舌头,扮了个鬼脸,接着又喀喀讪笑起来。
她的洁白牙齿及红色咽头一览无遗,看来相当低俗,教我有种非礼误视的罪恶感。
你想宰谁啊?啊?宰俺吗?有种来啊,敢宰就宰宰看!不用俺说,你也知道吧?你动俺一根汗毛,就是伤害你自己的宝贝身体!来啊来啊!得寸进尺的贾桂琳(=蓝迪)将修长的双腿抬得半天高,张得开开的;接着又将手伸入大腿间,做出脱衣舞孃似的动作。
怎么样啊?怎么样啊?你……你给我记住!咬牙切齿、眼布血丝的亚兰(=贾桂琳)握紧拳头,浑身颤抖。
假如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宝贝身体,只怕她早赏了一记飞踢过去。
我不饶你……绝对不饶你!我会报仇的,绝对会报仇,走着瞧!我会让你到死都后悔曾如此侮辱我!嘿嘿!贾桂琳(=蓝迪)以手指顶高自己的鼻头,扮了个猪脸。
正因为贾桂琳的美貌深居魄力,扮起猪脸来更是滑稽得令人捧腹。
你要怎么不饶俺啊?有本事就来啊!反正这个身体已经是俺的啦!——很可惜,柯布莱先生。
神色严肃的博士,又像方才展现上班族典故之杂学时一般,露出了些许笑容。
那个身体并非永远都是你的。
一直旁若无人地致力于羞辱亚兰(=贾桂琳)的贾桂琳(=蓝迪),突然停住了手脚。
什……什么意思?……贾桂琳·塔克,英国诺丁汉出身。
然而,博士却无视于他,继续说道:二十四岁,女演员,不过不红,近乎无名,只担任过电影的临时演员及电视剧的路人角色,过去拍过镜头最多的是头痛药广告。
我的明星路正要开始,等着瞧吧!亚兰(=贾桂琳)对于博士在此详细暴露自己的不名誉资料似乎相当不以为然,她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坐回到椅子上。
我会进军好莱坞,成为当红女星,主演全球放映的电影。
到时候,就算你们不愿意,也得在大荧幕上拜见我的尊容!她为了参加美国某电视台招牌肥皂剧的第二女主角试镜而来到美国。
她的身体正如各位所见,而人格则转移到那边那位亚兰·潘赫的肉体上去了。
既然你知道,就快点想办法解决啊!亚兰(=贾桂琳)对于淡然说明的博士激愤不已,再度踹倒了座椅。
快把我的身体还来,立刻就还!我的身体可和一般凡夫俗子不一样,是我重要的‘资本’,是‘商品’!而且还是会让人喷出眼球的高档货!这么重要的生财工具,竟然任那个不知打哪儿来的色老头摆布,我无法忍受。
这是亵渎,是犯罪!把我变回原样,快一点!当然,英文和日文不同,严格来说并无男女用词的分别。
然而,对于习惯美式英文的我而言,男人说起英国腔听起来原本就女性化,再加上大概是亚兰(=贾桂琳)本人(也就是她的人格)生气时的习惯吧!她说话时合紧了膝盖,一面扭腰、一面用力回旋手臂,看起来活像个歇斯底里发作的人妖。
亚兰·潘赫,二十岁,来到美国才三天。
然而,无论她如何鬼吼鬼叫,博士仍不改一贯态度。
国籍为法国,出生于巴黎,但由于家人的工作关系,大半思春期都是在日本的横滨度过,因此日文和母语法文一样流利。
原就读日本的私立教会学校,但现在休学。
这次为了学习英文,预定就读S市的英语学校(ELS)半年,入学手续才刚完成。
当然,由于他的肉体被塔克小姐的人格占据了,因此人格‘转移’到这边这位哈尼·薛地德的肉体上。
正当博士如此说道,并指向坐在6号座位上的阿拉伯美男子哈尼·薛地德时——呃……对不起。
哈尼·薛地德(=亚兰)怯生生地举起手来。
他说的是日文,一对圆眼不是朝着担任主讲人的博士,而是望着我(=巴比)。
我从刚才听到现在,完全听不懂这个人在讲什么。
你是日本人吧?你在那家汉堡店说过日文,能不能……对喔!亚兰才来美国三天,倘若是日常生活的只字片语也就罢了,以他的英听能力,还跟不上这种复杂诡异的事态说明。
喂喂喂,这家伙在叨念什么啊?——受他求助的我(=巴比)带着这种表情耸了耸肩,而蓝迪(=我)则替他接过话来,以日文对进入哈尼身体的亚兰人格说道:我在这里。
横看竖看都是个半老白人男性的蓝迪(=我)竟然吐出了日文,似乎令哈尼(=亚兰)大为震惊;他半张着嘴,目瞪口呆。
怎、怎么回事?发生在你身上的现象,也同样发生在我和其他人身上。
你等一下——我用英文询问有没有人懂得法文。
从鲜鸡屋的风波,可知地震生还者们是全军覆没,因此我将希望寄托在博士、红发女子及戴夫、韦格这对CIA搭档身上。
可惜的是,并未有人自告奋勇。
德文的话我很流利,西班牙文在高中学过皮毛,只会听。
其他的除了意大利文、希腊文、希伯来文和世界文以外,我全都一窍不通。
日文我倒懂一些。
您学了这么多种语言,对于博士这番带着些许炫耀意味的辩解,戴夫忍不住苦笑:为什么单单不懂法文呢?因为我最讨厌法国。
博士在法国人眼前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年轻时到法国旅行过一次,吃了不少苦头。
那些家伙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啊?明明懂英文,看到人家有困难却装作不知道,根本不把不懂法文的人当人看,跩得二五八万,自以为是什么东西啊?俗话说臭不可闻,就是在说这种人!那个时侯我真的在心里发誓,要是我有按下核弹发射钮的权利,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赏巴黎一颗。
请控制不当发言啊,博士,现在这里就有位法国人了。
幸好他似乎不太懂英文。
那你咧?你有资格说别人吗?过去因职务需要,我曾学过俄文和中文,但没机会学法文。
看来每人能依靠。
无可奈何,我只能用日文将方才的人格转移相关说明略述给哈尼(=亚兰)听,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似乎觉得这些话题根本无关紧要,只是以性急且忿忿不平的语气问道:我的同伴在哪里?我的同伴为什么不在?他瞪着我追问着。
啊!这么一提……直到此刻,我才发现那个名叫小绫的日本女孩不见人影。
可是,她不在这儿,就表示……我蓦然联想到最自然的结论,不由得黯淡起来。
但转念一想,也不见得便是如此,因此我便以英文询问:应该还有个叫小绫的女孩,她人呢?然而,戴夫终究如此回答:窪田绫子小姐过世了,很遗憾。
她果然……似乎只有她一人没来得及逃生。
在通往‘第二都市’——抱歉,我们是这么称呼你们误以为是避难所的‘房间’——的楼梯前,我们发现了她的遗体,全身都被埋在瓦砾下。
所以,她是因此而……是的,崩落的大块水泥直接击中她的头部,这是直接死因。
对于戴夫的这是直接死因一言,我虽然有些无法释怀,还是先将小绫死于地震之事告诉哈尼(=亚兰)。
怎么会……他端正的容貌宛如扭曲的橡皮般皱了起来,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威什么?怎么挥发生这种事?他茫然地自言自语,接着更抱着头屈下身子。
艾克洛博士看了他一眼,又再度开始说明。
面对自己公然宣称厌恶至极的法国人,一瞬之间,博士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的表情;但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他看来也像是担心若做了这种有违平时作风的行为,会损及自己刚毅的形象。
我突然觉得,也许他常因外貌可怕而招人误解,但其实是个刀子口豆腐心的人呢!哈尼·薛地德,二十八岁,阿拉伯人,原本出生于阿布达比,由于父母是传教士而游遍世界各地。
目前受某个基督教会援助,在S市市区经营外国留学生专用公寓。
你的,正确,资讯。
以喉间咕哝般的阿拉伯独特腔调说着片段英文单字的,是巴比。
当然,进入他体内的人是哈尼·薛地德。
6号座位上的哈尼(=亚兰)又紧邻着1号座位上的巴比(=哈尼),正好围成了一圈。
不过,感觉,我,一点都不好,很可怕,这个身体,不是我的,跑进来。
喂喂喂!巴比(=哈尼)想说的应该是待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之中很可怕,但由于他使用英文单字的顺序之故,听在我(=巴比)耳中,活像是在说巴比的身体很可怕。
你说话客气一点,不然小心我扭下你的头——横眉怒目的我(=巴比)转眼间便泄了气。
……不能扭啊,混账!那是我的身体。
快点把我变回来!见圈子绕回起点,说明已告一段落的亚兰(=贾桂琳),又咄咄逼近博士。
既然能转移,应该也能变回原状吧?快把我的身体还来!用不着慌张,博士刻意买了个关子。
只要等上一阵子,就算你不愿意,也会回到自己的身体。
一阵子是多久?等到‘循环’一周后。
突如其来的沉默犹如下曳气流般,朝众人落下。
这并非因为众人不解博士之意,反倒是由于立时领悟了循环一词有何含义之故——除了不懂英文的哈尼(=亚兰)之外。
我们六人被要求依序坐到1到6号的座位上,围成一个圈。
是的,依序;究竟是依什么顺序?不言而喻,就是依人格转移的顺序。
虽然博士尚未明说,但这种刻意的安排还能有何其他意义?一思及此,可怕的想象便诱发了更为可怕的想象——从1号肉体转移出的人格,将会转移到2号肉体;而2号肉体转移出的人格,将会转移到3号肉体;3到4,4到5,5到6,6到1,依此类推。
莫非所谓的转移并非就此定型,而是会持续下去?而且还是以循环方式,每个号码依次往下一号递补……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却有了这种可怕的预感……遗憾的是,这预感正中红心。
慢、慢着!亚兰(=贾桂琳)由于过度惊慌,声音变得如笛声般嘶哑。
你说的那个……那个‘循环’,难道是指我们还会一一往下……没错,塔克小姐。
下次‘化装舞会’发生时——我们如此称呼这种连锁性的‘人格转移’现象。
你的人格将会转移到你隔壁的……博士以下巴指了指一脸茫然的哈尼(亚兰)。
薛地德先生身上。
当然,潘赫先生无法继续待在薛地德先生的肉体中,因此会转移到隔壁的韦伯先生身上。
你们会如此依序一一往下转移。
这么说来……我不禁回头看了身边的贾桂琳(=蓝迪)一眼。
下次那种叫做化装舞会的人格转移现象发生时,我的心灵将会移到贾桂琳·塔克的肉体上。
然而我可没时间慢慢惊讶,因为每当博士追加说明,我就必须以日文详细翻译给哈尼(=亚兰)听。
再下一次的‘化装舞会’发生时,你们还会继续往下转移;这么反复之下,只要转移满一周,总有一天你能再度回到自己的身体。
当然,届时不只塔克小姐,其他所有人也能一度回到自己的身体上。
一度?一度是什么意思?不是回到自己的身体后就结束了吗?不,过一阵子后,‘化装舞会’将会再度发生。
以你的情况而言,你会再度转移至潘赫先生的肉体,每发生一次‘化装舞会’,就会依序往下转移。
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一直……到什么时候?当然,到死为止。
博士以冷淡,不,该说是冷若冰霜的语气说道。
一旦踏入‘第二都市’,一辈子都无法逃离‘化装舞会’。
这是命运。
为什么……亚兰(=贾桂琳)先是茫然地喃喃说道,慢了半拍才开始猛烈怒吼: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一辈子都无法逃离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少开玩笑了,我不要,我才不要!你给我想办法解决!他(=她)的怒吼正是我们的共同心声。
事实上,我也正想表示自己很遗憾地无法接受这番毫无道理的说法;不过,想说的话全由亚兰(=贾桂琳)替我发声了,而她的来势汹汹也让我难以从旁置喙。
我想,其他人应该也处于相同状态。
很遗憾,无法可想。
为什么?为什么啊?既然能转移,怎么可能无法复原!你们要负责!说什么负不负责?‘第二都市’并不是我们建造的啊!那是谁盖的?不知道,我想八成是外星人吧!外星人?别闹了,又不是科幻电影!那发生在你们身上的又是什么?不正是科幻电影的剧情吗?你们有义务尽最大的努力将我和其他人变回原状。
从现在开始努力把我们变回来!我们早努力好几年啦!结果在二十几年前宣告失败。
无论使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停止‘化装舞会’——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说不定还有没试过的方法啊!要是有这种方法,我还想请教你呢!——喂,可以问个问题吗?趁着亚兰(=贾桂琳)无言以对时,我(=巴比)插了话。
博士,你刚刚说会持续一辈子,代表到我们死掉为止。
可是,我们六个人不可能同时死亡啊,对吧?我们的年龄也都不一样。
那到时会变成怎样?你想问的是?假如其中一个人脱队了,讲白一点,就是因意外死亡或其他因素而脱离这个‘圈子’,会变成怎样?说不定‘循环’就会停止了啊!不,就算少了一个成员,转移还是会跳过‘空位’继续下去。
为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哪有这样的啊?照理说,应该是少了一个,游戏就结束啊!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建造‘第二都市’的人,是不按我们这个世界的牌理出牌的。
那……死的会是谁?慌忙插入话题的是贾桂琳(=蓝迪)。
俺是在问,假如有人死了,那死掉的肉体会和人格一样吗?就是,呃……他似乎说着说着便混淆起来了,只见他心急地跺脚。
要怎么讲?就是……比方说,博士简洁地加以说明。
假如现在塔克小姐的身体死了,一起灭亡的便是占据该身体的灵魂,也就是你的灵魂,柯布莱先生。
你刚刚说过一阵子——此时,我也受一种莫名的受害者意识驱使,仿佛不发言就会吃大亏,因此姑且问了个问题。
那下次‘化装舞会’会是什么时候发生?不知道。
博士的回答冷淡得足以让我后悔发问。
完全无法预测。
或许是一小时后,或许是数天后;也可能是一星期后,甚至可能半年内都维持现状。
简单地说,就是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就是‘化装舞会’确实会发生,且会持续一辈子。
荒诞不经!神啊!巴比(=哈尼)仰天叹息:毫无道理!神啊!这,不可思议,难以接受又荒诞不经,无法预测,我们该何去何从,您的旨意,神啊!这是试炼,混沌……既然提到该何去何从——突然,有道初次听见的声音打断了断断续续的祈祷。
那就进入正题吧!唉!真是的,又突然来了。
挑在这种时候,还真会选时机啊!一看之下,原来是方才一直端坐于中央的无号码座位上、一言不发的红发女子。
见了她徐徐起身的模样,我满脸错愕。
因为方才那种神秘且清丽脱俗的感觉宛如海市蜃楼般地消失无踪,活像是……我想诸位应该已经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
红发女子手扠着腰,双腿大开,睥睨着众人;她的神色与方才大相径庭,换上了一副眉头深锁的不悦表情。
没错,活像是别人的魂魄附身似地截然不同。
而对照之下,艾克洛博士却完全沉默下来,往方才红发女子的位置上一坐,随侍于她的身后。
虽然五官并无改变,但刚才看来还像是恐怖电影主角的脸孔,现在却宛如迪士尼电影中登场的善良动物一般温和。
我再重新强调一次,诸位的‘症状’在有生之年是绝无法‘痊愈’的,因为没有‘治疗’方法。
听清楚了吗?没有。
刚才我不只一次地说过,‘化装舞会’会持续一辈子。
只要诸位运用些许想象力,应该就能轻易地推测出这对人生会造成什么影响。
比方说——苫先生。
啊?极为自然地由博士手中接下说明工作的红发女子突然点名,让正为哈尼(=亚兰)翻译的我一时不知所措。
什……什么事?假设‘循环’一周后,你和其他人都回到自己的身体,而你们放心地各自回国、回家;这么一来可就糟了,下一次的‘化装舞会’发生时,原本应该在东京公司里打着电脑的你,却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于千里之外的佛罗里达州甘城仓库里,四周尽是毛毯。
是啊……红发女子的异样魄力,和我熟知的某个人物相似,但我却想不起究竟是哪号人物。
‘顺序’是这样没错。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以为自己能胜任布料清洁服务业吗?这可是吃重的工作喔!没雇用多余的人手,从送货到清洗全都要自己一手包办;当然,是从早做到晚。
要拿订单也不轻松,因为大部分的公共设施和旅馆不光是毛毯,连所有需要更换的毛巾和床单都是一起委托大公司处理,想抢生意,门儿都没有;所以只能一步一脚印,挨家挨户地拜访私人住宅。
所谓的生存竞争,可是严苛到会缩短寿命的。
以你这种软弱白领阶级的薄弱精神力,能承受那种繁重的工作吗?应该……面对这段临场感满分的说明,我不光是手脚,连全身都被一种痉挛过后的疲惫感侵袭。
没办法吧!然后,正当你手足无措时,下一次的‘化装舞会’又发生了;你突然发现自己处于某个摄影棚中,镜头正对着你。
你能演好肥皂剧的第二女主角吗?说不定还得和男演员接吻呢!绝对没办法,饶了我吧!就是这样,懂了吧?各位。
简单地说,结论就是——红发女子刻意地卖了个关子,而从她卖关子的方式,我终于明白她像的究竟是谁。
可是……不会吧?诸位已无法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
我原以为亚兰(=贾桂琳)等人会发出慷慨悲愤之声,没想到座位上却是鸦雀无声,甚至稍嫌静过了头。
以我们人类的医学及科学能力,是无法改变这种情况的。
换句话说,诸位今后将永远活在这个名为‘化装舞会’的牢笼之中,懂吗?假如用这种表现方式也无妨的话,我必须要说——诸位已经死了。
至少就原本的意义层面上,你们的社会存在已经消灭了,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人生,请认命吧!或许是由于现场实在过于安静,此时突然有个奇异的想法钻入我的脑中——咦?慢着,应该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变回原来的自己吧?循环式人格转移的科学原理既专业又复杂,我当然不清楚。
但是综合艾克洛博士及红发女子所言,不就可以导出这个结论?亦即——博士曾明言,循环成员若是死亡,便会从圈子中剔除,而转移会跳过空位继续进行。
那么,假设成员一一减少,最后只剩两人;再比方那两人正好是巴比·韦伯与我。
当然,人格转移仍会持续在剩下的巴比及我之间进行。
此时只剩两人,或许该以人格对换来形容;总之,巴比(=我)与我(=巴比),以及巴比(=巴比)与我(=我)的状态将永远交互反覆下去。
关键就在后者,也就是当我们恢复到巴比(=巴比)与我(=我)的状态时,巴比碰巧死亡的话,会变得如何?能移转的肉体只剩一具,我就能额手称庆地取回我自己的身体及原来的人生,不是吗?就理论上而言,我认为是的。
倘若博士等人还隐瞒任何情境上的规则,那就另当别论:但若非如此,我们平安回归社会的方法应该只剩这一种。
当然,这纯粹是纸上谈兵,完全不切实际。
姑且不论这个方法有六人只能救一人的致命缺陷;其他五人死亡时,自己的心灵正好在自己原来肉体的机率,就算不到沧海一粟的程度,应该也是微乎其微吧!更何况,化装舞会的发生时间是无法预测的。
以刚才的例子而言,假如巴比在巴比(=巴比)与我(=我)的状态时病危,此时我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要是他就此归西,我就能回自己的身体里定居(很抱歉,用这种幸灾乐祸的口吻);然而,巴比死亡的瞬间,化装舞会却再度发生,会变得如何?后果不言而喻。
我的灵魂将幽闭于巴比的身体中,跟着灭亡;而同样地,巴比必须关在我这个别人的身体里,度过余生,两者都一样悲惨。
从结论而言,诸位在户籍上其实也已死亡;当然,是因地震时购物广场倒塌而死。
你讲什么鬼话,我们的身体明明在这里啊!我(=巴比)以抗议口吻指摘:没尸体怎么能算死亡?诸位的尸体,被当作仍埋在瓦砾之下。
事实上,地震造成了莫大的损害,救难工作也停滞不前;前往商场购物的客人,还有大半活埋在里头。
不过我们倒是很快获救了嘛!啊?从那个叫做‘第二都市’的鬼地方里!那当然,因为你们是活生生的国家机密,怎么能放任你们到‘外头’乱跑?请问……一直静听我翻译来龙去脉的哈尼(=亚兰),突然以日语问我:小绫——窪田绫子依经死了,对吧?那尼能帮窝问问,塔的遗体怎么了码?……绫子·窪田?以英文转达这个疑问后,红发女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那个被杀的女孩?她的遗体现在应该已经到日本了。
被杀?我不禁扯高了嗓门。
被杀——红发女子的确是这么说的,而非死亡。
她被杀……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因建筑物崩塌而死亡的吗?伤脑筋啊,丹尼!戴夫责备的对象不是艾克洛博士,而是红发女子。
我不是已经拜托过您,为了‘避免将事情复杂化,请别提及这件事’的吗?你要是对我贫乏的记忆力有意见,就自己来对他们说明。
红发女子冷冷地瞥了戴夫一眼。
还有,要我说几次你才懂?别叫我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