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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头痛不是病

2025-03-30 07:26:50

两天后,上官仪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这在卜凡的眼里,无疑又是一个奇迹。

虽然对自己的医术一直很自负,但卜凡很清楚,上官仪如此迅速的康复,他的医术至多只起了一半的作用。

他发现上官仪的体内有一股非常神奇的力量,而且这种力量每天都在不断地增长。

难道这就是江湖传奇中所说的内力吗?卜凡没有练过武功,但他一直都相信一个人通过刻苦的自我修炼,使用某种手段,是能够练成所谓的内力的。

在他看来,内力其实就是人体内在的一种潜能。

内力和力量并不是一回事,甚至和武功也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一个人是否有力气,是否有劲,是可以看出来的。

一般说来,一个人很有力气,他的肌肉必定很发达,膀大腰圆,举手投足都显得虎虎有生气,而一个人如果练过武功,他的骨节一般也都会比常人粗大,甚至他的皮肤也会比一般人要粗一点。

比如说石花村西头住的铁头,就是一个练武的人。

他浑身都能鼓起一块块的栗子肉,两条胳膊简直与一般人的腿差不多粗。

据说铁头练的是一种什么掌功,他家的院子里吊着一个大沙袋,每天大清早,他都会发了疯似地抡起双掌在沙袋上狠拍上千下。

附近几个村子里,几乎没人敢惹铁头。

因为大多数人一看到他那铁塔一般的身躯和蒲扇似的大巴掌,自己心里就打开了小鼓了。

铁头是石花村里公认的武功高手,但卜凡却知道,铁头体内根本就没有上官仪体内那种神奇的力量。

虽然‘铁头从未生过病,但他却是石花村里惟一曾被卜凡诊过脉象的人。

就在不久前卜凡从河边钓色回家时,忽有所感,想口占一绝,一个小心,让树根给绊倒了。

当时铁头正在河边挑水,看见他摔了一跤,赶忙抢过来扶起了他。

卜凡一时兴起,趁机抓住他的手腕,号了号他的脉象。

从脉象上看,铁头的身体非常健康,五脏六腑没有一处有毛病,只是卜凡却没能从他这个武功高手的体内发现一丝半点内力。

这种神奇的力量除了上官仪之外,卜凡只在阿丑的体内发现过。

他经常替阿丑诊脉,每次都能从脉象上看出这种内力。

但卜凡从来就没有问过阿丑,阿丑也从来没有说过。

如果仅从体形上看,铁头比上官仪和阿丑更像是一个武功高手。

和铁头一比,阿丑只最个身材矮小,长期营养不良的小和尚,而上官仪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哥儿。

于是卜凡认为,武功是能看出来的,而内力却是看不见的。

其实,内力也是能看见的,只不过卜凡看不见罢了。

不仅没练过一天武功的卜凡看不见,就连铁头这样的武功高手也不可能看见。

能看出别人内力的人,自己也绝对是个内功高手。

上官仪第一眼就看出了阿丑的内力,而且知道他的内功火候比自己受伤前差不了多少。

他不禁大感惊奇。

几天来,他已经好几次听卜凡说起过阿丑,也有意识地想从卜凡口中多了解一些阿丑的情况,但卜凡对阿丑的情况所知也非常有限。

给上官仪的印象是,阿丑是潭柘寺里一个执役的小和尚,当然,他也会一点武功。

潭柘寺是太子少保道衍和尚曾经清修过的地方,寺中养有千余名僧兵。

潭柘寺的和尚会一点武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上官仪根本没想到阿丑的内功火候竟有这样高,凭他的功力,在江湖上绝对可算是超一流高手。

一个身负超一流内功的人,怎么可能只是潭柘寺中的一名执役僧人呢?上官仪不能不惊奇。

阿丑进门后,冲上官仪笑了笑,就找了把椅子坐下,两眼看地,一声不吭。

上官仪奇怪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转眼去看卜凡。

卜凡微笑道:阿丑一向不爱说话。

上官仪道:听卜先生说,是你救了我?阿丑的头微微动了动,闷声闷气地道:是我把你送来的。

短短的一句话,他说起来好像很费力气,连脖子都涨红了。

看来他的确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要逼着不爱说话的人说话,无论对问话的人还是对答话的人,都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上官仪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却不得不逼着阿丑说话,因为只有从阿丑口中,他才能了解到他想了解的情况。

上官仪道:你在碰到我之前,还碰上过什么人吗?两个人,其中一个拿着剑。

阿丑的声音依然很低,也很含混。

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阿丑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道:没有。

上官仪有些失望地一叹,接着问:你听见那两个人说些什么没有?他似乎察觉到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对阿丑来说会很难,因为这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于是转口问道:他们说没说自己是哪个帮派的?阿丑道:没有。

上官仪又问:他们说没说准备怎么办?阿丑道:把守路口,等你从潭柘寺里出来。

上官仪奇道:咦,他们怎么会认为我会在潭柘寺里?你不是想去潭柘寺里吗?这是阿丑第一次提问,问得上官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官仪道:一直到卜先生救醒我,我才知道这里离潭柘寺不远。

阿丑吃惊地看着他,两只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卜凡也很吃惊,他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那你本来想去什么地方?上官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卜凡和阿丑更吃惊了。

上官仪笑得更苦:这话说出来,只怕很难有人相信。

你们知不知道那些人追了我多少天了?卜凡问:多少天?上官仪道:十八天。

十八天里,我想的惟—一件事就是如何摆脱他们,根本就顾不上其它了。

卜凡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

他又一次深切地体味到江湖生涯可怕、惨酷的一面。

上官仪又问阿丑: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阿丑道:就在寺外,每个路口上好像都有人。

上官仪道:看来这里也不安全,一旦他们弄清了我并不在寺里,一定会到附近的村子里查问的。

卜凡也有些着急:那该怎么办?上官仪造:还是要请卜先生想想办法,俗话说得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嘛。

卜凡道:我?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他的确想不出办法来。

一个连半天江湖也没走过的人,怎么可能想出对付江湖人的办法来呢?一时间,卜凡很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想起了病急乱投医这句俗话。

看来,上官仪是吃定地了。

卜凡将一个扁圆形的银质小盒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银制小钳子将盒里的药丸一粒粒取出来,放到一张绵纸上。

药丸呈紫黑色,一共是三十粒。

他今天晚上一直就在焙制这些药丸。

桌上的蜡烛爆开一朵烛花,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起来十分刺耳。

阿丑和上官仪都已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了。

阿丑仍然是半低着头,紧闭着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上官仪却一直盯着 卜凡。

卜凡拿起一个圆圆的玉质小瓶,开始将药丸一粒一粒往里放。

他知道上官仪一直在盯着他,也知道上官仪为什么一直都盯着他。

上官仪是在等他的回答,等他想出办法。

但卜凡此时还没能想出任何可行的办法来。

上官仪忽然站了起来,淡淡地道:我该走了。

卜凡一怔,道:走?走哪里去?阿丑也抬起头,道:那些人正等着你,你的伤又没有好上官仪淡淡地道:总呆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弄不好,还会连累卜先生。

卜凡又一怔,道:你以为 卜某有赶你走人的意思?卜官仪一笑,道:卜先生和阿丑兄弟救了在下一命,高情厚义,在下只有异口图报,更何况卜先生还特意为在下焙制了这些药丸……卜凡瞪大了双眼,伸出右手,不让上官仪再说下去,笑道:你以为这些药丸是替你准备的?上官仪怔住:不是?卜凡笑道:不是。

阿丑道:这些药是卜先生为我特制的。

上官仪疑惑地打量着他,道:为你?你有病?卜凡道:阿丑的病十分奇怪,在下一直自以为医术颇精,却一直查不出他的病根到底在哪里。

上官仪似乎还是不信,走到阿丑身边,左看右看,看了好一阵子,道:你怎么会有病呢?阿丑道:我头疼。

他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牙关也咬紧了,左手紧紧按着在半个脑袋,搁在膝上的右手不住地哆嚷着。

卜凡赶忙倒出一粒药丸,塞进阿丑的嘴里。

上官仪在床沿上坐下,紧盯着阿丑,眼中尽是迷惑不解之色。

卜凡无奈地道:他这个毛病已经有好多年了,我一直给他配这种药,但这药只能止痛,却不能除他的病根。

上官仪忽然道:你师父是谁?阿丑似乎吓了一大跳,吃吃地道:你…·你说什么?什么,…··什么师父?上官仪道:教你武功的师父。

阿丑的头疼看样子己经止住了,放下左手,低声道:我… ··我…·上官仪道:别跟我说你没有师父。

你一身精深的内功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你一走进这个房门,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高手。

阿丑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上官仪。

卜凡道;阿丑不愿意说,自然是有他的难处,就像上官公子你的…··上官仪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那不一样。

卜凡道:怎么不一样?上官仪道;因为卜先生不知道在下的真实身份,并不影响你替在下治伤。

卜凡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的这个毛病与他练的武功有关系?上官仪道:不错。

他转而对阿丑道:你说,我的话有道理吗?阿丑不说话。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真的很为难。

这样吧,我来替你把一把脉,看能不能找出你的病根来。

卜凡吃惊地道;把脉?原来上官公子也通医术?上官仪含笑不答。

足足三柱香工夫过去,上官仪才将右手的食中二指自阿丑的手腕上移开。

阿丑的眼睛一直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里蓄满希望。

俗话说,头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这种要命的头疼已经折磨他六年了,他当然希望上官仪真的有办法能替他治好。

上官仪半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仰着头不说话。

卜凡着急了:怎么样?查出来没有?上官仪慢慢睁开眼睛,目光闪动道:这就要看阿丑愿不愿意说实话了。

阿丑似乎哆嗦了一下,目光立刻暗淡下来。

上官仪微微一笑,道:你的内功,走的是刚猛一路,对不对?阿丑迟疑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上官仪道:头疼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阿丑道:六年前。

上官仪道: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就开始头疼了,是吗?’阿丑点点头,脸上显出一丝震惊之色。

不仅仅阿丑,卜凡心里也十分震惊。

六年来,他一直在设法查出阿丑的病因,却一无所获,而上官仪只不过替阿丑号了号脉,就能如此准确地说出这些情况来,不是太奇怪了吗?难道上官仪是一个医道高手?上官仪又道:第一次发病前,你是不是受过非常强烈的刺激?阿丑怔住,眼中闪出一丝恐惧。

卜凡也怔住。

他想起了和阿丑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他一直很奇怪,潭柘寺的一个执役僧怎么会在大半夜里昏倒在回龙峰下的溪流里。

阿丑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原因,卜凡也从来不问。

这是卜凡做人的一项准则。

上官仪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道:是仇恨!阿丑猛地跳了起来,浑身颤抖着,转身向门外冲去。

卜凡吓了一大跳,伸手想拦住他,已经迟了。

阿丑已冲出房门。

上官仪沉声道:除非你想头疼一辈子,除非你不想报                                                                仇了,否则你就不要走!夜风自打开的房门吹进来,桌上的烛火猛地暗了下去,摇摇欲灭。

门外没有脚步声。

阿丑冲出房门,就站住不动了。

半明半暗的烛光照在上官仪的脸上。

他的脸色十分平静,就像刚才这间屋子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卜凡忽然间发现,除了内力之外,上官仪身上还有另一种十分奇怪的力量。

阿丑的身上也有这种力量。

他转过身,走进房门时,也和上官仪一样平静,似乎他刚才只不过是到门外去吹吹夜间的凉风而已。

他甚至细心地掩好了门。

卜凡一直都很为自己的涵养镇定而自傲,但他现在却发现,在这方面,他竟然要比上官仪和阿丑差很多。

是不是因为这两个人都身负神奇的内力的缘故呢?阿丑走到上官仪对面,慢慢坐下,道:你还知道什么?上官仪含笑道:我还知道你在受刺激之后,泡过一个冷水澡,非常冷的冷水澡。

卜凡脱口道:是不是在那天夜里?阿丑点点头,眼眶内忽然就蓄满了泪水。

上官仪道:令师的武功是不是要比你高?阿丑道:是。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以令师的功力,竟然仍不能替你报仇,你的仇家一定是个十分可怕的人。

阿丑道:不是一个人。

上官仪一怔,道:那么,是一个组织?阿丑道:是。

上官仪的双眼又眯了起来。

阿丑道:刚才你为什么说如果我不想报仇了,就可以走?上官仪淡淡地道:因为你的头疼病。

刚才我已想到你的仇家一定是个大高手,高手相争,生死发于一线,如果恰恰在那时,你的头疼病犯了呢?阿丑道;只要我不走,就能报得了仇?上官仪道:不错。

阿丑道:为什么?上官仪笑了笑,慢慢道:因为我能治好你的头疼病。

阿丑一怔,忽然站起来,卟通一声直挺挺跪在上官仪面前。

上官仪被吓了一大跳,忙扶起他,道:你救了我,我帮你一下忙,也是应该的。

卜凡忍不住一叹,道:原来上官公子也是一个医道高手,卜某真是惭愧得很。

上官仪微道:其实我根本不懂医术。

卜凡不信:不懂医术你怎么能一下就看出阿丑的病根?不懂医术你怎么说能治好他的病?上官仪笑道:卜先生从来就没有练过武功,对吗?卜凡道:当然。

上官仪道:他头疼,其实并不是病,而是内功上出了一点偏差。

认真说起来,阿丑的内功并没有偏差,只不过他的内力走的是阳刚一路,而在六年前那天夜里,因为乍闻血海深仇,心情激荡不能自持,全身的内力一时走散,导致了他的昏迷。

恰巧他又昏倒在一条溪水里,阴寒之气侵入头部经络,才引发了头疼的毛病。

这种病单用药物当然是治不好的。

卜凡道:这种病到底该怎样治呢?这个问题也正是阿丑最关心的。

上官仪道:阴阳二气,相克相生,只要阿丑习练一种以阴柔为主的内力,待到体内阴阳二气水火交融,经络间的寒毒不仅自然消除,武功还可以更上一层楼。

阿五为难地道:我和师父的武功都是阳刚一路,师父也没有教过我别的武功··…上官仪微笑道:我教你。

***   ***   ***卜凡给学生们圈完新课,已快到中午了。

他回到书房,坐了一会儿,起身向后院走去。

上官仪就住在卜家后院的一间厢房里。

他正在吃午饭。

桌子上,一大盆炖鸡只剩下了小半盆汤,上官仪的面前,堆着一堆鸡骨头。

如果从饭量上看,上官仪绝对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

就算是石花村的武功高手铁头,也不一定有他那样大的饭量。

他一顿饭要吃一整只鸡,两三条斤把重的鱼,再加上四五个大馒头。

卜凡一直都不能相信,一个看上去如此斯文,如此文弱的人,一顿饭能吃下这么多东西。

上官仪一边擦着嘴角的油渍,一边颇为不好意思地笑道:惭愧,惭愧!卜凡微笑道;这有什么,能吃是件好事嘛,我就很羡慕你的好胃口。

上官仪怔了怔,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发红,笑得更不自然了。

卜凡也一怔,方道:怎么,我误会你的意思了…上官仪咧了咧嘴,忍不住瞟了桌上的鸡骨头一眼,道:嘿嘿,在下食量之大,也的确有些惭愧,不过,不过卜凡找了把椅子坐下,道:上官公子有话请讲,没有关系的。

上官仪道:在下昨天错怪了卜先生,所以方才才说‘惭愧。

卜凡也忍不住瞟了桌子一眼,微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上官仪道:怎么能说没什么呢?在下与先生素不相识,先生援手之德尚未及报答,竟怀疑先生要赶我走路,在下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卜凡笑道:我在这一带也算是一个医生,医生悬壶济世,是应有的本分,谈不上什么援手之德,不过,我的确是要赶你走路了。

上官仪又怔住,道:出什么事了?卜凡叹了口气,道;听村里的几个小孩子说,这两天有几个人在村里问东问西的,好像是在找一个受了伤的人。

上官仪道:看来他们已经怀疑我是不是没有跑进潭拓寺里去。

卜凡道:刚才在书房里,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你可以去那里避一避。

上官仪道:什么地方?卜凡道:你听没听说过‘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句话?上官仪道:听过。

卜凡慢吞吞地道:我在京城里,有一个极好的朋友。

上官仪拱手道:卜先生高情厚意····卜凡摇了摇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不要说这些,不要说这些;其实,我反倒要谢谢你才是。

上官仪奇怪了;谢我?卜先生要谢我?卜凡笑道:是啊,我要谢谢你查出了阿丑的病根,还传功给他帮忙。

上官仪道:他救了我,我帮他是理所当然的。

卜凡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也没有练过武功,可我知道,各门各派的功夫都不是随便就可以传给别人的。

再说,你我原本素不相识,却对我十二分地信任,很让我感动啊!上官仪第三次怔住。

卜凡的话,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

他是野王旗的主人,自他懂事起,就开始接受各种严格的训练,为他长大后接掌野王旗做准备。

这些训练当然包括武功,包括史籍经典,包括江湖上、武林中各门各派的详细资料,最重要的,是对江湖准则的学习和领悟。

在他的心目中,江湖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师父就曾反复教导他,要想做一个合格的江湖人,最起码的一条,就是对任何人都不能轻易信任,而要设法博取别人的无条件信任。

就算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完全信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的江湖人是没有朋友的,江湖人能够信任的,只有自己。

经过这一次剧变,上官仪对这一点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如果他不是对自己的下属过于信什,就绝不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老实说,上官仪之所以信任卜凡,是他现在不得不信任卜凡。

严格地说,他并不是信任卜凡,而是在听天由命,是在赌。

赌自己的命运。

他根本没想到卜凡竟然会因为他的这种信任而感动。

人与人之间,真的有这种感情吗?上官仪迷惑了。

难道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猜忌,相互提防,相互暗算,真的仅仅存在于江湖之中吗?江湖之外,真的别有天地?卜凡道:上官公子,你在想什么?上官仪了定神,道:一时走神,先生莫怪,请接着讲。

卜凡道:我的这个朋友,叫于西阁,是太医院的一名御医,他在京城里离皇宫不远有一幢大宅院,而且他与江湖人也没什么交往,你看这地方行不行。

离皇宫不远,这地方一定很安全,跟江湖人没有交往,则这个人必定也很安全,有这种好地方,正是上官仪求之不得的。

卜凡皱了皱眉,道:可我一直想不出个好办法把你送到城里去。

这的确是一件难事。

追杀上官仪的人现在正在附近一带四处打探,上官仪一旦露面,很难不被他们发现。

上官仪目光一闪,微笑道:卜先生是担心我一出门,他们就会认出我来,对吗?卜凡点头。

上官仪道:这个用不着担心,现在惟一的问题是,我该怎样走出这个门。

卜凡一怔,奇怪地看着他。

上官仪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楚,可卜凡却没弄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上官仪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自贵府中走出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卜凡更不明白了。

上官仪笑道:请卜先生闭上眼睛,数到五十再睁开。

虽然不知道上官仪到底搞什么玄虚,卜凡还是老老实实地数到五十,才睁开双眼。

他看见了一柄雪亮的短刀。

刀尖正对着他的眉心。

一阵阴森森的冷气自刀刃上发散出来,逼得他双眼直发花。

卜凡忙道;上官公子,你开什么玩笑!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快说,这些天住在你家的那个人到哪里去了?这不是上官仪的声音!上官仪的声音十分清朗,这个声音却冷冰冰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卜凡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

别动!刀尖自卜凡的眉心降到了胸口,卜凡的双眼总算能看清了。

他被吓了一大跳。

房间里已没有上官仪,站在他面前用刀逼住他的,是一个满脸杀气的中年人。

这人卜凡从来没看见过。

中年人的目光像是两根冰冷的利剑,死盯着卜凡的眼睛,他脸上的横肉不停地颤动着。

卜凡直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但还是很镇静地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中年人手中的刀又向前通紧了一点,已顶上了卜凡的衣襟:别耍滑头,快说,人在哪儿?卜凡道:什么人?这里除了我,没别的人。

中年人的手缩了回去,刀光一闪,刀已不见了。

他左手在面上一拂,长揖道:先生莫怪,只是开个玩笑。

卜凡又被吓了一大跳。

这竟是上官仪的声音。

中年人直起腰,不是上官仪,又是谁?卜凡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

我说呢,怎么一转眼间,就出事了。

上官仪微笑道:方才先生一点也没怀疑就是在下?卜凡苦笑着直摇头,道:没有,不仅容貌变了,连声音也变了,这是不是江湖上所说的那种易容术?上官仪笑道:正是。

卜凡怀疑地看着他,上下打量着,不说话。

上官仪诧异道:怎么了?卜凡苦笑道:我真怀疑,现在看到的是不是上官公子的本来面目。

上官仪一怔,旋即大笑道:卜先生放心,如假包换,如假包换。

卜凡也大笑起来,可刚笑出声,又顿住,不解地道:上官公子既然有如此精妙的易容术,为什么被追杀时不用它呢?这下轮到上官仪苦笑了。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道:那些人对我极熟悉,再说……再说那时我的目标也比较大,他们追得也太紧,易容术根本派不上用场。

卜凡道:极熟悉?这么说,追杀你的人……上官仪黯然道:是我的……是我的朋友。

卜凡极为震惊,不觉提高了声音:什么?那些人原来都是你的朋友?上官仪苦笑道:是。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地接着道:其实,在江湖上,一个人本不该有朋友,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

卜凡更吃惊了。

如果上官仪的话是真的.江湖岂非太可怕,太黑暗,太残酷了吗?卜凡深深吸了口气,改变了话题:既然……既然易容术那时不管用,现在岂非也不管用?其实,他很想就江湖这个话题与上官仪继续谈下去。

他实在很想对江湖多一些了解。

他并非想真的体验一下江湖生涯,但江湖生涯却是他少年时曾热烈渴望过的。

但他却不忍心再谈下去。

上官仪的黯然神伤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当然不能逼着上官仪去回忆自己最痛苦,也最伤心的经历。

上官仪用力甩了甩头,像是想借此振作一下精神,微笑道: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恢复得这样快,他们一定以为我现在还躺在什么地方,正奄奄待毙呢!卜凡想了想,道:如此说来,这事再容易不过了,我陪着你一起去京城不就行了?上官仪道:不行。

卜凡道:为什么?上官仪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一定不能让他们察觉卜凡先生家里走出了一个原并不该在这里的人。

卜凡恍然道:原来上官公子是在替我着想,这个大可不必,只要你一走,就算他们到我家里来,找不到人,不也没办法?上官仪叹了口气,道:卜先生真是一个大好人。

卜凡道:此话怎讲?上官仪道:你以为这些人都是吃素的?他们杀起人来,比你杀只鸡还要轻松。

卜凡吃吃地道:你的意思是说···上官仪道:一旦他们对你起了疑心,就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把所知道的全部吐出来,据我所知,他们的办法不下一百种,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卜凡有些不高兴了:你是担心我会出卖你?上官仪道:不是,我是替你一家大小担心,卜先生救了我,我绝不能让你们为此受牵连。

卜凡的眉头又皱起来了,皱得眉心处团成一个结,喃喃道:那该怎么办呢?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卜凡到底还是想出了一个很安全,也很有效的办法。

光有办法不行,还得有实施办法的机会。

机会大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卜凡想出这个办法的第二天,机会找上门来了。

对干石花村的村民们来说,卜先生家有客人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这些年来,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如果有一段时间里卜家没有客人上门,他们反倒会奇怪了。

这些客人大都是从京城里来的,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当朝的文人雅士,才子诗人。

暮春三月,正是诗人们诗兴最盛的时候。

这天,卜凡家一下来了十几位客人。

这些人当然是来郊外踏青采风,寻找作诗的灵感的。

诗人要找灵感,当然不能无酒。

这些人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健仆。

健仆们挑着担子,一头是笔墨纸砚,一头是美酒佳肴。

诗友云集,群贤毕至,卜凡当然很高兴。

于是开怀畅饮,你唱我和,一直热闹到黄昏时分。

诗人们的酒也快醉了,诗也吟够了,该回城去了。

根本没人注意到,在这一行人中间。

比来的时候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一副文土派头,看样子也喝多了酒,骑在马上东倒西歪,摇头晃脑。

一路之上,他喋喋不休地与身边的两位诗人拉着闲话,聊着风花雪月,评着诗词文赋。

这帮文士们已经够酸的了,可这人的酸劲,让他们都觉得很有些受不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上官仪。

一进城门,上官仪就丢开了那群酒气熏天的雅士文人们,照看卜凡给他画的路线图,顺顺当当地找到了于西阁的家。

于西阁听说他是卜凡介绍来的朋友,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看完卜凡写的一封信,于西阁便吩咐下人们将宅内最清静的一个跨院收拾出来,并当场择定了两名小厮和一个婢女照顾上官仪的生活起居。

一直到将上官仪安顿好,除了刚见面时问过上官仪的姓名外,于西阁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

这个态度不管怎样说,也有些奇怪,但上官仪却很放心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他相信,既然卜凡是那样一个很值得信任的人,他的朋友也一定可以信任。

卜凡给于西阁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上官仪一点儿都不知道,所以当于西阁第二天一大清早特意看望他时,他一时还真没弄懂于西阁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