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娘累极了,这十几年来,她从未像这几天这么疲劳过。
她忙着调遣人马去芦板寨争夺潘造化和十八护卫等数十具尸体,因为官府也很想利用这些尸体邀功;她忙着准备灵堂棺木等一应事物,忙着抚恤死难兄弟的家属;她忙着暗中调集亲信汇聚总寨,以防内乱——总寨里还有那么几个有权有势的大头目想取代潘造化的地位;她忙着飞檄吕梁十八寨,严令他们冷静克制,沉着应变;她秘密派出了不少心腹去调查真相,去京城绑架仁义镖局的人,追查货主是谁……她肯定芦板寨一战是阴谋。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丈夫的武功机智。
她知道潘造化绝不可能是在惨烈的搏斗中战死的,潘造化一定死于暗算。
除了暗算,没有人能杀死潘造化。
快四更了,孙二娘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卧房,吩咐侍女们别来打忧她,让护卫们在院外警戒,然后才慢慢掩上门,插好门栓,背靠房门,闭着眼睛歇了好半天,这才长长嘘了口气,慢慢走到床边。
流苏帐低垂着,金炉上熏着苏合郁金香,房间里烟气氤氲,使人沉沉欲睡。
孙二娘打了个哈欠,伸手掀帐。
一只手从帐子里伸出,飞快地戳在她心口上。
孙二娘吃惊地看着那只手,睡意全消。
她想喊叫,又想呕吐,但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
那只手慢慢点了她哑穴,然后牵着她的手,将她拖进了流苏帐里。
孙二娘被平放在床上仰躺着,她看清了躲在床上的人。
孙二娘都快气哭了。
那个制住他的人,竟然是楚叛儿。
这小子怎么上山来的?这小子怎么混进她卧室来的?这小子究竟要做什么?近几天狐歧山上,可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天晓得楚叛儿是怎么溜进来的。
楚叛儿盘腿坐在她身边,很认真地端详着她,对她愤怒的眼神浑不理会。
他的神情很严肃,他的声音非常低沉:看来你并不怎么伤心。
孙二娘的确不怎么伤心。
她和潘造化早已行同仇人,他们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互相敌视。
对于她来说,潘造化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丈夫了。
她心目中的丈夫潘造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豪放不羁的大丈夫,可那个潘造化已经死了,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楚叛儿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本不该在你房里出现?你在猜想是不是有内奸放我进来的?孙二娘的确是这么想的。
楚叛儿道:你错了。
我是自己溜进来的。
也许你以为这狐歧山上戒备森严,固若金汤,但实际上只要我高兴,就可以来去自如,神不知鬼不觉。
孙二娘当然不相信,而实际上楚叛儿的确也是在吹牛骗人。
要不是有宝香姑娘做内应,他绝对没能耐进来。
楚叛儿顿了顿,叹道:我来找你,是想弄清你丈夫被杀的真相。
我想你自己一定也很想弄明白。
孙二娘的确也很想查个水落石出。
不管潘造化已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毕竟是二十多年的结发夫妻,她必须为他报仇。
楚叛儿用清晰、低沉、缓慢的声音说道: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相信这混账小子的能耐,相信他真的能查明真相。
楚叛儿解开她哑穴,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告诉我,十五年前你丈夫潘造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无端地要将吕梁十八寨的指挥权拱手让人,他想让给谁。
*** *** ***又看见那片茂密的、碧云一般在山谷间舒展的柳林了。
又看见那许多条弯弯曲曲的林中幽径了。
他们远远停下来,怔怔地眺望着铺满山谷的柳林,看着清亮的泉水从柳林中流出来,流进胡良河,看着那隐约还立着的断断续续的院墙。
他们回来了!他们回到了他们出生、成长、充满快乐也充满青春的甜蜜、烦恼和痛苦的地方,回到了他们的家乡。
那里,柳林深处,曾经是他们的家。
他们已经回到家了,却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绊住了他们的脚。
当年,他们走出那片柳林的时候,新鲜得像这三月初的柳叶,清新如这三月初的春风。
他们的心活泼泼的,如正在他们头顶啁啾飞翔的乳燕。
那时候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新奇、刺激的幻想和希望,那时候他们的心灵和肉体都鲜活可爱,不曾受过什么了不起的创伤。
那时候他们认为他们可以充分地认识并改造他们置身的世界,而无须付出太多的代价。
那时候他坚信许多真理和格言,坚信忠诚、正义和仁慈的神圣力量。
现在他们回来了,身心疲惫、伤痕累累。
他们已不再年轻,不再那么冲动,不再那么绝对,不再那么轻视生命。
他们已不再轻信,不再有崇拜这种感情。
如果说,还有什么依然未改的话,那就是爱,就是情,就是对爱情的态度。
还有他们互相凝视时深情的目光。
她牵着他的手,轻轻说道:我饿了。
他知道她并不饿,他们刚刚在前面一家小店里吃过午饭。
她只不过不想这么快就走进那片柳林。
她还无法适应这种强烈的刺激,还想远远地呆着,多看看。
一如你无法很快相信极度幸福的降临。
于是他微笑,柔声道:巧得很,我也饿了。
这是一片荒凉的废墟。
残败的门楼、坍塌的墙壁、斑驳的廊柱,点缀着疯长的野草和茂密的柳林。
野狐在野草间出没,俨然是此间的主人。
已经是三月初七了。
柳叶已绿,野草茂盛,杂花遍地,百鸟齐鸣,但这一切都未能使这片废墟显出一丝活力。
因为没有人。
没有人欣赏的画,哪怕再高明再灵妙,也只不过是一张纸上涂着的墨迹。
没有人欣赏的风景,哪怕再优雅再瑰丽,也只不过是无意义的一些东西的堆集。
有人,才有这个世界的灵妙,才有活力。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分开了野草,惊走了野狐——有人来了。
两个人,走进了这片废墟。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会……其中一个人在低声叹息。
这是个女人,年纪虽已不小,但仍然相当漂亮,不仅漂亮,而且成熟,充满了魅力。
走在她身边的,是个中年男人,看样子是个有钱的士绅,属于被乡民们尊称为某某员外或某某老爷一类的人。
他也在叹气:许多年没人住了。
女人道:也就才十几年嘛,怎么就破败成这样了?男人微笑道:才十几年?十几年时间,天地都可能翻覆,何况一座庄院?女人环视着残垣断壁,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还有谁会记得,这里曾经住过好几代武林大豪呢?还会有谁知道,这里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万柳山庄呢?沉默。
良久,男人才慢吞吞地道:你错了。
我错了?你错了。
哦?我还知道,你也知道。
风淡泊知道,柳影儿知道。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知道。
男人严肃地说: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知道。
断垣后面忽然站起来一个人,柔声笑:说对了。
*** *** ***你说,我们真的不会被人认出来吗?不会。
假如认出来了呢?认出来了又怎样?他们背靠着一棵老柳树坐着,吃着干粮。
他们装扮的就像是一对过够了苦日子的农夫,不得不逃到另一个地方去继续过苦日子。
独轮车支在那边,右边放着铺盖,左边放着锅碗瓢勺一类的东西。
他们就像是一对逃避春荒的夫妻,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神色茫然,茫然中又透出希望。
坚韧的希望。
农妇忧郁地道:也许……也许我不该……不该强拉着你回来。
农夫微笑道:你别忘了,是我先提议回来的。
农妇轻轻道:可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晓得我想回来。
农夫道:我们都想回来。
他们又开始慢慢地吃那份不多的干粮,不再说话。
这里离大路有十几丈远,他们可以看见路上不多的行人,其中有骄傲的骑者,有匆忙的商人,也有像他们这样逃荒的人。
他们甚至还看见了几个佩刀挂剑的江湖人,一个一个雄纠纠气昂昂的,走起路来像螃蟹。
每当看见这样的江湖人,他们就相视微微一笑。
*** *** ***断垣后面居然会藏着人。
这荒芜了十几年的庄园里,居然还有人在等着他们的来临。
这个人穿着件破破烂烂的棉袄,腰间扎着根草绳,头发蓬乱肮脏如猪圈里的稻草,脸和手污浊不堪,连那根打狗棍都很不像样了。
仅看外表,他就像是个不得不经常和野狗争食的流浪汉。
可他的眼睛,却明亮慑人。
他慢慢走过来的时候,眼晴就越来越亮,腰也越挺越直。
他的神态步伐,显示出他一代宗师的身份。
他朝惊呆的两个人点了点头,笑道:在下没有白等,两位总算来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又惊又疑地盯着他。
他对那个女人微一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风夫人柳女侠?女人吃惊地瞟了男人一眼,没有作声。
他又对男人拱手,神情更谦恭:这位自然就是名满天下的风淡泊风大侠了?久仰、久仰!男人只默默还了一礼,好像已经默认了。
他满意地搓搓手,笑嘻嘻地道:能有幸见到两位,实在是太……太好了。
嘻嘻,太好了。
这样子就有点不太像宗师了。
在柳林深处,响起了一声叹息——老英,你怎么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呢?你以为他们是风淡泊和柳影儿吗?叫老英的人愣了一愣,道:他们不是?柳林深处那人叹道:当然不是。
老英转头看看面前这对男女,喃喃道:不是?男人微笑道:的确不是。
女人则冷冷道:柳林中的那位仁兄,出来见见面不好吗?柳林深处那人在笑:得蒙高邮六枝花宠邀,幸何如之?老英吃了一惊:高邮六枝花?你……你是高邮六枝花?他瞪的是那个女人。
柳林深处那人道:老英啊老英,叫我怎么说你呢?你以为那个假扮的男人是谁?——她就是高邮六枝花中的大姐苏灵霞呀!那男人冷冷道:不错,我就是苏灵霞。
喂,是谁躲在那里?有胆子说话,没胆子照面吗?柳林中还没回应,老英已紫涨着脏脸怒吼起来:你就是苏灵霞?苏灵霞冷冷道:怎么?老英咬牙切齿地道:怎么?!老子要剥你的皮!苏灵霞冷笑道:剥我的皮做什么?难道你想变成个女人?老英咆哮着抡起打狗棍,狂扫乱打起来:骚母……破货!你害死了我大哥……臭皮……粗看之下,老英的棍使得实在没什么章法,直如顽童在怒极时胡劈乱抽。
但实际上,他使的是一种十分高明的、也许是世上最高明、最神奇、威力最大的棍法——少林疯魔棍!苏灵霞一退就退出了三丈,乱草在她面前飞溅、粉碎,带着令人疯狂的低鸣声。
可以将一头强壮凶猛的公牛打成一团碎肉的少林疯魔棍!苏灵霞飞快地躲在树后。
这是一片密林,她可以在柳树间飞蹿,以限制老英凶悍疯狂的棍击。
你是谁?!苏灵霞的声音尖利短促,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老英嘶吼着,用更猛烈更疯狂的攻击回答她。
俏妮子——苏灵霞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苏俏已不再那里。
苏灵霞凄厉地嚎叫起来,闪电般冲进老英疯狂的棍影里——俏——妮——子——*** *** ***农夫剧烈地抽摔了一下。
俏妮子?是谁在叫俏妮子?他急促地四下张了张,一切仍然那么宁静那么祥和,没有一点暴力的迹象,也没有一个稍微有点面熟的人经过。
也许是幻觉。
他这么对自己说。
他已经十二年没见过俏妮子了。
俏妮子不会在这里的,她没理由在这里。
一定是幻觉在作怪。
农妇却惊得一下站了起来:苏俏!有人在喊苏俏!她的脸刷白,眼睛大睁,耳朵也怪了起来。
农夫慢慢吞吞站了起来,微笑道:瞎说。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的微笑十分勉强——不是幻觉,他也听到了。
绝对不是幻觉。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紧紧的,颤声道:我听见了!真的听见了!有人在喊‘俏妮子’,有人在喊!你也听见了,是吗?!他无法摇头。
她浑身哆嗦起来:是她,就是她!就在那里!在庄里,就在庄里!她的手,指向那片山谷,那片柳林。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嘎声道:隔这么远,不会听见的。
她甩脱他的手,愤怒地瞪着他,只一瞬,就轻身冲出:她在那里!他知道她在那里。
*** *** ***左臂上的那一棍,简上快把她打裂了。
闪电般猛烈的打击更然而止,竹棍劈开了她的左臂肌肉,劈在她臂骨上。
不能等地提棍再击!不能!她扑进老英的怀里,右手掐住了他的喉骨。
血是热的。
滚烫。
骨头碎烈。
老英张大了永远也不可能再合拢的嘴,眼珠死鱼一般凸了出来。
他的咽喉处有一个拳头大的血洞。
血喷涌。
苏灵震一脚端在他肚子上,老英飞了起来,手里还紧握着那根打狗棍。
她不知道左臂是不是已经断了,她想不到这些,她也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俏妮子,她的姐妹,她的命根子。
俏——妮——子——她右手里还抓着那团血肉和碎骨,她的声音如濒死的母狼在呼唤失踪的孩子。
柳林深处那个人终于现身了。
这是一个蒙着脸的人,眉很粗很黑,眼睛很小,像豆子,矮壮矮壮的。
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女人。
苏灵震的疯狂暴怒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面白如雪。
她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冷静。
血已浸湿了她整只左臂,她似乎一点没有感觉。
她的目光里没有狂躁,没有怨毒,没有杀机,只有智慧。
冷静的智慧。
——冷静,再冷静。
不要让他看出我已经无法再战,不要惹地暴怒,不要危及俏妮子。
冷汗沁出。
——坚持住,等他忍耐不住先出手,然后拼全力杀死他!她松开右手,血糊糊的肉泥落地。
豆眼蒙面人好像在笑:不愧是高邮六枝花的老大,出手干脆利落,一招杀敌。
若非亲见,实难想像二十年后,你还有这么漂亮的身手。
苏灵霞冷冷盯着他,一声不吭。
午间的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柳枝柳叶间挤了进来,落在她脸上。
汗珠在闪烁。
——该死的血,流得这么厉害!——要撑住,不能迷糊,不能倒下!——俏妮子现在是死是活?豆眼蒙面人叹道:你知道你刚才杀死的人是谁吗……你不知道,你不认识老英,但你应该还记得他的哥哥。
苏灵霞抑制住颤抖,冷冷道:我不记得。
豆眼蒙面人眨眨眼,饶挠头,似乎有点恍然大悟似地道:我忘了,高邮六枝花一生中玩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不记得也是应该的……你当然认得出,老英刚才使的是少林绝学疯魔棍?苏灵霞脑中微微晕了一下:那又怎样?那又怎样?看你问的,啧啧啧!豆眼蒙面人摇头咂嘴道:少林疯魔棍并非是个人就能玩的,除非是南、北少林寺的武僧或是少林俗家弟子,才有资格学习这套棍法。
脑中又微微晕了一下。
——该死!他怎么还不过来呢?他为什么还在唠叨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快坚持不住了。
流了有多少血了?豆眼蒙面人还在唠叨:然而,老英不是和尚,也不是少林俗家弟子。
但他有个哥哥,恰巧有个哥哥在少林寺里,巧得很,是不是?苏灵霞目光迷茫了一下,身子也有点颤抖了。
——这该死的豆眼蒙面矮子!他是想等她血流尽,他不想冒险!——她必须想办法,诱他出手,逗他走近,她必须马上出手,她的力气混在鲜血里往下流,快流尽了。
豆眼蒙面人哈哈笑道:老英的哥哥不是在嵩山少林寺出家的,他法号叫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我惟一还有点印象的是,他好像是莆田少林寺戒律院的首座。
苏灵霞想起来了——甫田少林戒律院首座!不错,她认识那个老和尚,据说他童身入寺,持身谨严,号为真正大德。
她认为他是假正经,于是就找了个机会勾引他。
她很顺利地就成功了。
他的确是个假正经的和尚,而且是个很花的和尚,在寺外养了好几个粉头,还奸好过良家妇女。
于是她就将这桩事抖了出来,那位很花的和尚就只好自杀了。
豆眼蒙面人叹道:你想起来了是吧?苏灵霞嘶声道: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已摇摇欲坠。
豆眼蒙面人目光闪烁不定,显然是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装佯。
我嘛,嘿嘿,等人。
等风淡泊。
没想到来的是高邮六枝花。
苏灵霞目光已涣散:风淡……泊?……你要……杀他?豆眼蒙面人叹气:没法子呀!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嘛!苏灵霞似乎还想问什么,但除了发出嘶哑的悲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倒下。
豆眼蒙面人大笑起来:哈——他只笑出半声,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笑声刹那间顿住。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左右肩上,各插了一截柳枝。
带叶的柳枝。
他的蒙面布也不知怎么的就滑落下来,他的嘴里不知怎么的就多了另一截柳枝。
也是带叶的柳枝。
这截柳枝恰巧撑开了他的大嘴。
豆眼蒙面人震惊地僵立着,恐怖地瞪着豆眼。
苏俏落地。
他被人暗算了,用柳枝暗算了!而且是带叶的柳枝!他居然连一点都没看见,一点都没听到!天下还有谁,有如此神奇的功夫?!豆眼人从喉中低吼了一声,飞起右脚,踢向自己的嘴巴。
他一定要踢掉那截该死的柳枝!与其落在敌人手里,还不如杀死自己!脚尖已快触着柳枝的时候,就再也动不了了。
然后他就看见右腿从膝盖处断裂,他的右脚连着小腿慢慢向一旁倾斜,落地。
喷涌的血,如箭。
他从来没看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
他今天看到了,却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至死也没弄清。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竟无声无息切断了他的腿?!是——什——么?!*** *** ***她们又见面了。
即使岁月的刀无情地在她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她们还是能在第一眼时认出对方。
是因为她们根本就从未忘记过对方吗?苏俏怔怔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农妇,泪水慢慢溢出。
农妇的脸上,也早已双泪交流。
她伸出手,颤抖着放在苏俏的肩上,她们就在这一触之间,飞快地拥在一起,放声痛哭。
她就是柳影儿。
她们曾是生死情敌,又是刻骨铭心的朋友,她们在分离后的几千个日日夜夜里,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对方。
苏灵霞从来就是个寒冰般的女人,她一生中只流过有数的几次泪。
可现在,她也在痛哭.哭得撕心裂肺:风淡泊,真……是你吗……真是吗?正在给她包扎伤口的农夫哽咽道;是我。
真是……真是我。
’他,真的就是风淡泊,一个历尽情劫的人。
一个被大多数武林传说扭曲了的人。
一个曾经被击倒,又重新站起来的人。
豆眼已经死了。
他不屈不挠地寻死,终于如愿以偿。
他在倒地时,嘴正砸在地上,柳枝断裂,使他有机会咬碎了一颗牙。
那颗牙是特制的,里面藏有蜡丸,蜡丸里面是毒药。
他也许是死士,也许是最神秘血腥的职业刺客。
苏俏在苏灵霞昏睡时,将上个月到现在为止发生的事,细细告诉给风淡泊和柳影儿。
然后他们陷入了沉默。
究竟是怎么回事?谁要杀他们?*** *** ***楚叛儿下山后许久,脸上还在火辣辣地痛。
那是孙二娘送他出卧房时一巴掌打的。
孙二娘怒极出手,力道怎么会小?可楚叛儿没有闪避.只悄悄侧了一下脸,减轻了一点力道。
毕竟,半夜溜到寡妇床上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挨一巴学已算是最轻的惩罚了。
可孙二娘毕竟是孙二娘,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打过耳光之后,孙二娘就一嗓子吼来了宝香姑娘,当着楚叛儿的面将她的反叛罪状—一列举出来,然后勒令她自裁。
你想楚叛儿能不劝阻?好说歹说,孙二娘总算格外开恩,留了宝香姑娘一条命,条件是她必须跟随楚叛儿,一步不拉,随时将消息传递回山——当然,有人接应她。
你想,楚叛儿是不是自找苦吃?他骑在马上,看都懒得看宝香姑娘——这女人骗过他,骗得好修,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楚叛儿虽说不怎么爱记仇,但也从不健忘,更何况,她骗他的事才过去几天?虽说昨晚进房的事多亏她帮忙,也抵消不了他的怒气。
偏偏宝香姑娘要逼他生气:喂,这半天了你也不理我。
我怎么得罪你了?楚叛儿冷笑道:别打断我的思路。
我正在想很重要的问题。
宝香姑娘还不知趣:想什么重要问题?说出来我听听,两个人商量商量不好吗楚叛儿简直恼火透了:好个屁!宝香姑娘撇嘴道:哎哎哎,别老说粗话好不好?楚叛儿转头咆哮起来:好、个、屁!宝香姑娘似乎吓了一跳,又吃惊又委屈地道:用得着人家的时候,什么好话都说。
用不着的时候就又打又骂。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楚叛儿吼道:苦、个、屁!宝香姑娘终于不作声了。
她看得出,他是真的很生气,很愤怒。
楚叛儿打马飞弛,愤愤地咒骂着:他妈的这都是些什么鸟人!这他妈的叫什么事!这狗日的怎么没被雷劈死……宝香姑娘不知道他在生难的气,他骂的是谁。
但她晓得绝对不是她。
他现在活像只火药桶,也最好还是识相一点,千万莫惹他。
她开始猜测昨晚上夫人和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她不相信孙二娘会放掉到嘴的一块肉。
更何况这块肉实在很香很有咬头呢?她自已就尝过一回,那滋味她永远都忘不了。
她偷偷膘着他骑马的英姿,从心里往外涌出一种痒意,搔不着的痒意。
她开始想像她是他的那匹马,也想像他是她胯下的这匹马。
奔马的颠簸使她体内涌动的骚痒越发难以忍受了。
马到文水,孙二娘派出多日的探马回来了。
三个疲惫不堪的骑者回答了楚叛儿的提问,又匆匆往狐歧山赶。
——仁义镖局?——散摊摘牌了!——谁托保的那批红货?——只知道是大同府一个富商。
——问他了吗?——他死了。
被人杀死了。
——杀他的人查出来没有?——没有。
——怎么死的?----砒霜。
线索断了。
楚叛儿呆若木鸡。
浑身冰凉。
这该死的凶手!用砒霜毒杀人,也许是最安全的方法了,因为你就算想查,也查不出是谁干的。
楚叛儿牙都快咬碎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从来没有。
他必须要找到某个人,这个人知道十五年前发生的那件大事的内幕,这个人也认识一批在当时年轻、英俊、武功超凡的男人。
凶手就在这批人中。
可他到哪里去找这某个人呢?*** *** ***风淡泊仿佛在片刻之间,苍老了许多。
也许真的是这样。
也许……谁都没忘,谁都记得很清楚。
他苦笑,轻轻叹着气,喃喃道:就算是那样,也不致于……唉!天下晓得这件事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杀得完吗?柳影儿道:晓得这件事的人的确很多,但亲眼看见过’他’的人却不能算太多。
风淡泊道:你认为是一个人?柳影儿道:应该只有一个。
风淡泊道:但显而易见的是,仅仅一个人,是没有能力杀这么多人的。
柳影儿道:但’他’可以雇人。
世上有许多精于杀人的人,他们杀人只为钱,而从来不会追问你原因。
风淡泊皱着眉头,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在幕后指挥的人只有一个,但这个人却雇佣了许多刺客?柳影儿点头:至少有一部分是职业刺客。
苏俏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很认真地听着,谁在说话她就看着谁。
她的目光依然灵动活泼,他的眼睛仍然很亮——她已看出了,风淡泊和柳影儿看似在争执,实际上这两个人早就有了定论,他们只不过要借机将彼此的见解印证一下,同时也是说给她听。
听到职业刺客这个词,苏俏忍不住插嘴道:大姐也说有职业刺客插手。
柳影儿道:但职业刺客的要价是很高的,即使是雇佣那些黑道上的杀手,也少不了要花大钱。
谁有这么多钱呢?苏俏脱口道:潘造化!话一出口,马上又叹道:可惜,我听说前些天他也被人杀掉了。
柳影儿道:我们也听说了。
风淡泊沉声道:不会是潘造化。
吕梁十八寨土匪数万,不那么好养活,潘造化难有那份闲钱。
再说,潘造化的钱,一向不是由他自己管的。
柳影儿道:而且,从传闻看来,潘造化死在李仁义手下,极可能是上了圈套。
风淡泊道:更何况潘造化手下的人杂得很,难得有什么秘密可言。
他也不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人。
柳影儿沉吟道:济南赵家,可以算得上是豪富了吧?’风淡泊还没开口,苏俏已叹道:你们还不知道?知道什么?柳影儿问。
苏俏道:赵家的事。
莫非济南赵家也出了事?风淡泊很有点吃惊,什么时候的事?苏俏看看风淡泊;又看看柳影儿,苦笑道:这些年你们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什么都不晓得?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风淡泊愕然:七年前?苏俏点点头;济南赵家七年前就因火灾被烧毁,赵无畏惨死于大火之中,尸骨无存。
柳影儿道;凭赵无畏的武功,他不可能被火活活烧死。
苏俏道:但死无对证,就算有人怀疑,又能怎样?的确不能怎样。
柳影儿沉默。
风淡泊怔了许久,才慢吞吞地道:我记得赵无畏的大儿子赵先并没有死在蝙蝠坞。
蝙蝠坞这三个字,他说得非常吃力。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低垂下来。
只要你够细心,就会发现地掩饰得很好的痛苦。
迷悯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
苏俏故意不去看他:赵先在九年前就死了。
那时他在松江府一家寺庙里落发受戒做了和尚,可没多久就死了,据说是‘坐化’了。
风淡泊缓缓叹了口气,沉声道:赵无畏查过他的死因吗?苏俏道:应该查过,但听说赵无畏什么也没查出来。
就算他查出来了,我想他也不大可能说。
为什么?苏俏苦笑道:赵先有个儿子,那是赵家的独苗。
赵无畏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赵先的儿子现在还活着?不知道。
苏俏叹道:也许大姐知道。
这些年来,大姐一直都在暗中调查……你们也许已听说过.我们高邮六枝花的结局。
柳影儿牵过她一只手,柔声道:我们听说过。
苏俏眼中闪出了泪光,声音也便咽了:另外四个……都……都死了,连俊丫头也没……也没能逃掉。
柳影儿失声道:都死了?风淡泊也十分震惊:她们是怎么死的?苏俏呜咽道:不……不清楚,大姐她……她怀疑……是有人杀人……灭口。
风吹进柳林。
风淡泊觉得很冷。
不仅身上发冷,心里更冷。
连破碎的阳光,都冷得怕人。
风是三月的春风,本该是和煦的;阳光是三月的阳光,本该是温暖的。
可他就是觉得冷,而且有一种无助的感觉。
就像是你看见一个人从悬崖上跳下去,你就站在他身后,但你却无法伸出手去拉住他——就因为他认为崖下有他追求的东西。
深渊就是归宿。
风淡泊无法肯定,人性究竟还能丑恶到什么程度。
但他知道,那是人性,虽然丑恶,但绝对不是兽性。
绝对不是。
兽性也许残暴,但绝不丑恶。
*** *** ***春夜的雨,温柔而且缠绵,就像宝香姑娘的心情一样。
烛光在她嫣红的脸上流淌,在她迷人的眼波中闪烁。
虽然晚饭时她并没有喝酒,但她现在这样子就像已经醉了。
楚叛儿连看都没看她。
从昨晚到现在,她就没看见他有什么好脸色。
他的脸一直沉着,那神色就像要马上动刀子杀人似的。
宝香姑娘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她虽然很好奇,但还是决定不闻不问。
她并不很在乎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愤怒苦恼。
她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把他扯上床,她的床。
或者是他的床。
初看起来,这并不难办。
男人很少有几个能抗拒女人的诱惑,当这个女人美丽风骚时,更是如此。
要命的是,她骗过他,而且骗得很惨,差点要了他的命。
更要命的是,还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他是个不记仇的人,也没有任何迹象说明他已经原谅她了。
她该怎么办才好呢?宝香姑娘有的是办法。
她从许多可行的办法中选择了一种最有效、最古老、最扣人心弦也最可爱的办法。
流泪。
不是哭,仅仅是流泪。
大串大串的珠泪从她眼中溢出,浸湿了她长长的睫毛。
她痴痴凝视着他,默默饮泣。
她知道他会感觉到的,他会看到的,他也绝对会被她的眼泪打动的。
果然,她成功了。
他很快就抬头朝她看了过来,脸上不耐烦的神情虽然更深,但她还是从泪花中发现了他在怜惜她。
他被她的泪水打动了。
她飞快地转身,低下头匆匆拭着泪,咬着唇偷偷笑了。
他不耐烦地道:好好的哭什么?她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没哭。
他似乎更不耐烦了:你没哭?她带着哭音道:要你管!他更生气,声者也大了:啊!火气还不小啊?!你以为我想管你啊?她不说话,但肩头已在轻轻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哭声。
楚叛儿大声道:喂,要哭回你自己房里哭去!这么晚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她哭道:我没哭!她估计他的火气马上就会消失了。
果然,她听见他走到她身后,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他说:还说没哭?他扳过她的身子,冷笑道:回去睡觉去。
就算你要哭,也别在这里哭。
我最烦看见女人哭。
她的泪流得更急。
楚叛儿立即就觉得自己太粗暴了——就算她曾骗过他,那也是上个月的事了。
况且,她前几天还帮了他的大忙,他这么爱记仇,有点说不过去。
这么一想,楚叛儿就发现,面前流泪的宝香姑娘实在很柔弱,很值得可怜,很需要被适当地安慰一下。
他按在她肩上的手微一用力,她就倒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大声抽泣起来。
楚叛儿拍着她后心,叹道:好啦,好啦,别哭了……我以为……以为你……你再也……再也不理我了,呜呜呜……这句话一说出口,就算是铁人也会熔化,就算是冰山也会消融。
楚叛儿几乎都快忘记她上次骗他的事了。
她当时也说过许多融冰化雪的话,结果是差点送了他的命。
幸好楚叛儿只消融了一会儿,就清醒了过来,上回当,学回乖,适可而止吧。
他清清嗓子,扶着她肩头想推开她:怎么会不理你呢?以前的事就算了,我早忘了。
现在你回房去吧。
宝香姑娘抱得更紧,哭声虽低,但绝对动情:我不。
我不。
但楚叛儿再怎么动情,也不敢忘记上回的遭遇——先是甜言蜜语、花言巧语,然后是疯狂刺激的欢爱,然后他就昏迷了,变成任人宰割的肉。
他不敢再相信她。
鲁莽决不等于勇敢,傻瓜决不会是真正的英雄。
他知道有一个穴道,点中之后可以使人昏睡不醒。
他知道这个穴道在哪里。
他会点穴。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宝香姑娘睡着了,睡在他的床上。
楚叛儿终于可以松口气,可以静下心来想想了。
他该从哪里着手呢?在鱼河堡和武卷儿密谈时,他突然想到一个大胆的假设——武多余和潘造化的被杀、苏俏和过三眼以及叶家姐弟的失踪,都和某人想杀人灭口有关,而某人杀人灭口的原因,是因为这些人和某件事有关。
叶家姐弟逼苏俏的目的,武多余并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但楚叛儿几乎可以猜到武多余没说出口的一个人的名字。
苏俏作为高邮六枝花中的一枝,之所以名气超过了其他五枝花,也和这个名字有关。
这个名字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平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蝙蝠坞杀了辛荑。
而蝙蝠坞一段是近些年来最神秘最血腥的一件事,据说牵涉到许多名门大派,至今还没人公开它的真相。
楚叛儿于是星夜东行,去找孙二娘。
他从孙二娘处证实了他的设想——潘造化十五年前曾抛下吕梁山的事业,进了蝙蝠坞,成了一个魔女的面首和杀手,他是蝙蝠坞一役中活下来的辛荑的八名杀手之一。
孙二娘同时还告诉了他其他一些事情。
比方说,武林中为什么没人愿意谈论这件事,涉及到的武林名门大派有哪些。
孙二娘知道的并不多。
她只听潘造化断断续续透漏过一些零星片段,她只知道,济南赵家、河南龙门派、云南七圣教、万柳山庄以及沧州白家参加过蝙蝠坞一役。
其余的,她就不清楚了。
楚叛儿废然长叹——他无从查起,他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济南赵家的惨变,他早已听说过;万柳山庄早已荒芜,风淡泊和柳影儿踪迹全无;七圣教远在南疆;河南龙门派自龙刚病死后已烟消云散;沧州白家的遭遇甚至比济南赵家还要惨,六年前的一个秋夜里,被人屠尽满门。
他本想去京城找仁义镖局问点情况,现在看来也没必要去了。
他该去找谁呢?那八名幸存的杀手中,除了早已死去的阿龙、沧州白宇辉、济南赵先和刚被杀死不久的山西潘造化外,另外四个人是谁?有谁知道?他又该怎么去找这些谁?春雨沙沙地响着,象母亲低柔的声音唱出的摇篮曲,带来了浓浓的、舒适的、令人晕眩的阵阵睡意。
楚叛儿困倦得要命,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他拉开房门,想了想,又走回来吹灭蜡烛,这才打着哈欠带上门,进了宝香姑娘订的那间房。
他需要安安静静。
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没有女人,没有烦恼,一觉睡到大天亮。
春雨沙沙地响着。
楚叛儿睡得沉极了。
如果他知道明天一早起来会看见的那一幕惨景,他还会睡得这么死吗?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他也不能。
*** *** ***深林。
废园。
荒草。
夜雨。
他们能在一间还算结实的屋子里,围着堆红红的篝火坐着,倾听着潇潇夜雨。
苏灵霞幽幽道:那天晚上找我的老人,好像是唐门的。
风淡泊沉吟道:唐门?蜀中唐门?柳影儿冷笑道:不是蜀中唐门,还会是另外一个唐门不成?风淡泊道:但蜀中唐门和蝙蝠坞一战似乎并没有什么牵连。
苏灵霞轻叹道:蜀中唐门以前或许与那件事没牵连,但现在一定有……你们听没听说过‘春闺’这个组织?风淡泊和柳影儿茫然对视一眼,一齐摇头:没有。
苏灵霞:我也是在四年前才听说的。
柳影儿追问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和蝙蝠坞之战有关系吗?苏灵霞摇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春闺’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也不清楚它和十五年前那件事有什么联系。
但有两点我可以肯定,其一是该组织一直在暗杀知道蝙蝠坞一役真相的人,其二就是——现在的唐门,是由它控制的。
风淡泊震惊万分:春闺就是……就是……凶手?苏灵霞拨着木柴,盯着照亮着黑暗的红焰,缓缓道:春闺或许是真凶,或许不是,而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把杀人刀。
柳影儿急道:春闺若只是把刀,那拿刀的人是谁?苏灵霞疲倦地微微摇头:我一直在查。
自从德州吴家父子被杀之后,我一直在查。
可我找不到凶手,也就是说,我连杀人的刀在哪里都找不到……她靠在苏俏怀里,闭上了眼睛。
她的声音很虚弱。
每次暗杀,都精彩极了,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很少有人会怀疑到那是暗杀,精彩之极,可以说都是杰作,杰作……柳影儿忍不住问道:精彩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行不行?苏灵霞喃喃道:就拿吴家父子之死来说吧。
江湖上只知道吴敌是中风死的,也有少数几个人还晓得吴敌中风前,吴家有个烧火扫地的家人落井淹死了,但没有人——当然,除了我、除了凶手——没有人知道那个家人,就是吴敌的儿子吴诚。
风淡泊和柳影儿相顾愕然。
苏灵霞淡淡一笑,道;吴诚的确够聪明,他想借这种办法逃避暗杀。
别人只会想到吴诚是不是躲到远方去了,怎会料到他就躲在自己家里?风淡泊苦笑道:我也想不到……吴诚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已感觉到有人想杀他吗?苏灵霞道:如果你是吴诚,在听到赵家、白家惨变之后,你会不会没有一点预感?风淡泊道:当然……不会没有。
苏灵霞道:可是还是没躲掉。
这样的暗杀岂非很精妙?柳影儿道:可你又是怎么晓得的呢?只能说是巧合。
苏灵霞轻叹道:纯粹的巧合。
那天晚上,吴家有个马夫半夜起来给马添草料,看见了凶手。
凶手在杀吴诚之前,轻轻叫了一声‘吴诚’,吴诚一回头,剑就扎穿了他的咽喉。
这个马夫睡得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遇见了鬼,吓得没敢出声,那个凶手动作又很快,杀完人,将吴诚推下井就飞快地逃走了,这个马夫才侥幸捡了条命。
她吸了几口气,又道:这个马夫很小心,一直没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他第二天就辞了工。
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去找他问问的,没想到找对了人,你们说巧不巧?没有人回答。
苏灵霞微笑道:后来我就听说了‘春闺’这个组织。
我假装要请人暗杀吴诚,找到了刺客组织。
一个神秘的蒙面人接待了我,告诉我吴诚已经死了,是‘春闺’的人干的。
他甚至还把‘春闺’的活动范围透漏给我。
我想也许最因为‘春闺’抢了他们的生意,惹他们生气了……柳影儿道:那么,‘春闺’的活动范围是在哪一带?苏灵霞道:很大。
但老巢在无定河一带。
柳影儿皱眉道;一个杀人的神秘组织,怎么名字这么香艳?风淡泊道:你说的那个唐门的老人,就是‘春闺’里的人?苏灵霞微微颔首:他自己告诉我的。
风淡泊疑惑地道:若说‘春闺’已控制了像唐门这样的武林世家,只怕不太可能。
据我所知,唐门掌门人唐端正唐老爷子一向是很谨慎、很端方严正的。
这回连苏俏也忍不住笑了:唐端正?唐端正已经死啦!风淡泊耸然动容:哦?谁杀的y’色杀的!苏灵霞婉尔道:岂不闻‘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悬剑斩愚夫’?唐端正老而不端,多娶了几房小妾,春风虽无限,人寿终有穷啊!三个女人都瞟着风淡泊,面上都带着种古怪的微笑。
风淡泊尴尬地笑笑,道:现在的掌门人是……应该是唐抱朴吧?苏灵霞和苏俏相视微笑。
苏俏笑道:你凭什么认定是唐抱朴?风淡泊道:唐门诸子中,唐抱朴天分最高,用功最勤,名气也最大,为人也很好,——怎么,难道不是他?苏俏叹道;唐抱朴生死不明,掌门人是唐锦绣,还没当家就先杀兄弟,唐抱朴据说被他囚禁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十年人事几番新,风淡泊和柳影儿听着这些江湖掌故,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苏灵霞缓缓道;要是我没认错的话,那天晚上找我的唐门老人,就是唐锦绣。
唐门居然会被春闺控制,唐绵绣居然成了神秘组织的走狗,这岂非不可思议?风淡泊感慨万分。
苏灵霞忽然坐正了,直视着风淡泊,一字一字慢慢地道:这件事,必须由你主持。
风淡泊沉默。
苏灵霞道:只有你认识辛荑手下所有的……卫士。
风淡泊冷冷道:你认为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苏灵霞道:不错。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风淡泊不语。
苏灵霞说得不错,他实际上也知道事实肯定如此。
但要他承认这一点,还是令他十分痛苦。
他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一直都认为,他们都是身心饱受伤害、惨遭折磨的人,他们是一群抬不起头的男人,一群失去了勇气的男人。
他一直都认为,他们已不可能再去伤害别人。
他们只能将屈辱和痛苦深埋在心底,默默地挣扎着活下去。
他没有料到,这种深沉的屈辱和痛苦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也会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出来。
一种只有人类才会想到的丧心病狂的方式。
苏灵霞森然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对于你,尤其如此。
你在万柳山庄复出的消息,不日间定将轰动江湖。
就算你想宽恕那个凶手,他也不可能放过你。
这是常识。
柳影儿叹道:今天遇上的两个杀手,或许就是打前站探消息的也未可知。
苏俏幽幽道: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是那个凶手的心腹大患了,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对付我们的。
风大哥,你要不领头,我们就全完了。
风淡泊毅然道:好吧,我答应一定尽力,不过……不过我想还是请苏大姐领头吧,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苏灵霞面上绽出了舒心的笑容:你可别忘了,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你是男人嘛!苏俏脱口笑道:是啊,你可是人种……她连忙捂住嘴,尴尬地膘着柳影儿,脸涨得绊红。
在此时此地开这种玩笑,实在有点不合时宜。
苏灵霞连忙岔开了话题:言归正传吧!我们最好立即商量出个计划,首先应付好这几天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风淡泊淡然一笑,道:危险已经来了。
他猛一下站了起来。
苏灵震和苏俏都突然间觉得呼吸困难,一股极强劲的暗流堵住了她们的鼻子和嘴巴。
她们听见了两声惨叫在屋外响起。
风淡泊微笑道:影儿,我出去转转,看看是哪位朋友来了。
夜雨中响起了一声惨厉的嚎叫;姓风的,咱们走着瞧!声音很远。
风淡泊镇定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淡淡道:和中午那两个人是一路。
发出那两声惨叫的人已经赶去和豆眼人及老英相会了——同样因为一粒放在牙缝里的九药。
来的是三个人,一个人躲在远处指挥,两个人来偷袭。
偷袭的人,在风淡泊猛然站起的那一刹那,失去了偷袭的能力,他们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无声无息挨一刀,屋里的王个女人却明白。
万柳杀!风淡泊施展的,是万柳山庄柳家的绝技、无敌于天下的神功万柳杀。
*** *** ***楚叛儿是被店里的吵闹喊叫声和伙计捶门板的声音吵醒的。
客官,客官!你你你快来,你的你的……死了!楚叛儿没听明白。
他刚坐起来,就突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天啊!宝香!在他房里!楚叛儿跳下床,拉开门冲了出去,伙计被地撞得飞出老远。
他分开看热闹的人,挤进他自己的房间。
他看见了宝香。
宝香姑娘仰躺在床上,面上的神情和他昨晚抱她上床时一样,带着种缠绵幽怨的媚笑。
不同的是,昨晚她只是被他轻轻点中了昏睡穴,现在她却已死了。
伤口不大,血流得也不多。
楚叛儿死盯着她咽喉上的那一点紫红,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本来躺在那里的,应该是他!他冷得哆嗦起来,泪水流了下来,他还不知道。
他想骂人。
他想杀人,剥皮抽筋、开膛割肚、斩头去脚,剜下脑壳点天灯!楚叛儿悲嚎了一声。
如对月长嗥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