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约摸是五更将尽,天空忽然降下一层淡淡的薄雾,到处迷蒙一片,司徒烈在一阵惊喜之后,心情也变得跟天情差不多,有点茫然。
疯和尚来了,但又去了,他想:是的,他是个信人,没有忘记他于长白投计时的允诺,可是,他的出现仅如惊鸿一瞥,没留下任何暗示,我该怎办呢?他不禁犹疑地忖道:难道他是有意将鬼见愁引开,要我单独脱身?想着,摇摇头,又忖道:不对,他说过,他将来一定要亲自将我完整无缺地交给我师父,他这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我如此刻出堡,海天茫茫,何处去找恩师?可是,话固然这么说,但鬼见愁并非一位等闲人物,他这一路合恨追去,疯和尚要想摔开他,谈何容易?再说,就算他能摆得脱,他回头,鬼见愁不也一样回头么?疯和尚既不可能将鬼见愁引出堡外下手除去,也不可能向鬼见愁公开谈判要人,那么,疯和尚这样做,目的何在呢?想来想去,终是不得要领。
正当司徒烈心绪繁纷,行止无措之际,七星塔影中,就是先前疯和尚两度发声的那块老地方,忽又传出一声低低的怪笑。
司徒烈不防有此,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略一定神,发觉这笑声竟也耳熟异常,好似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而且也不止一次,可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对方是谁。
当下他也无暇多想,身躯一挺,神功默运,同时面对发声之处,跨上两步,冷冷而低低地沉声喝道:暗处高人,是冲着少侠来的么?阴影中,笑接道:这还用问吗,少侠?跟着唉声一叹,又道:跟了几天鬼见愁,别的没学上,出言吐语的这般冷酸劲儿,倒是妙肖三分,唉,我这老不死的,不论到哪里,不是挨骂,就是遭损,唉唉,我好苦命啊!司徒烈蓦地想起一人,失声一啊,不容对方再说下去,一个腾步,急急朝塔下扑了过去,近前一看,果然没错,不是他,还是谁?塔脚下,此刻正盘膝坐着一个年约六旬左右的老化子,只见他,弯眉细眼,鼻如扁蒜,白发苍苍,脸色却极红润,身穿一袭破旧布袍,下摆烂得像一撮流苏,七缠八绞地打了五六个结,一副颟顸滑稽神情。
此公是谁?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是也!司徒烈见是神机怪乞,心头有着说不尽的高兴,怪乞似乎看出司徒烈有很多话要说,不待司徒烈开口,便先摇头止住,一面将酒葫芦系回腰间,一面抹着嘴角酒渣,缓缓爬身而起,咕哝道:他奶奶的……鬼地方……明知老魔不在,坐久了,一样的心惊肉跳。
说着,抬头扮着鬼脸,露齿笑道:好走啦,少侠,化子等着交差呢!话说完,又是一笑,领先长身而起,司徒烈恍然一悟,精神一振,跟后纵起,堡中巡守虽严,但在这种隆冬天明之前,雾又大,加之怪乞对堡中地形似不陌生,是以轻易地便出了堡。
出了堡,继续前行,到达草桥镇,正好天亮。
一路上,司徒烈使出精神,居然跟身法奇快的神机怪乞,走了个不先不后。
抵镇后,神乞停步回身,朝司徒烈上下打量了一眼,苦笑一声,摇摇头,没说什么,像是惊奇,也像一种吾老矣,后生可畏的感慨。
司徒烈赧然一笑,低声问道:老前辈,您怎知道晚辈在堡中的呢?怪乞哼了一声,翻着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球,冷笑道:装什么蒜,小子?说着,脸一仰,又道:受人支配使唤罢了,七星堡是什么地方?那种地方,如没有高人带路,我化子再加三副胆子,也不敢妄人一步呀,你小子这种明知故问,老实说,我化子不欣赏!司徒烈暗暗吐舌,连忙赔笑道:老前辈不辞辛劳,总为晚辈一人,晚辈知道。
怪乞脸色一缓,点点头道:唔,这话倒还中听一点。
怪乞是性情中人,外刚内和,虽然发白如雪,却仍有着一副赤子之心,对于怪乞,司徒烈了解得最为清楚,他知道怪乞这番做作,可能全为了适才在堡中见面之前,他对他一句暗处高人的顶撞,一想到一个六十开外的人,居然像孩子般地为了一点小节也要报复,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怪乞瞪眼喝道:笑什么?什么事好笑?司徒烈忍笑一躬到地,大声道:好,好,不笑就不笑!果然,怪乞至此,也忍不住笑骂一声,现出本来的嬉戏面目,老少二人,重又回复到年前相处于少林那段时日的亲密。
二人在草桥一间小客店住下,早餐之际,司徒烈忽然想起他在少林曾对怪乞许下诺言,要为怪乞在两年之内,将该帮在龙虎怪乞领导下的关洛分舵,内部有甚不妥之处打探清楚,因着种种事故,他至今尚未进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两年之期尚未超过,但他一想到自己的迟迟未行,不禁惭作暗生,为了取得怪乞谅解,于是他红着脸,抬头期期地向怪乞道:老前辈……前在少林……晚辈说过……很抱歉……我想……怪乞脸色忽然一变,闭目摇头道:前论作罢,孩子,别再提这个了。
司徒烈一怔,暗道:怪乞生了我的气?可是,语气不像呀!再说,我一直未得空闲,况且约期未过,他是知道的,生我的气,实无理由。
那么,他做什么这样说话呢?这时,怪乞突然双目一挣,静静地又道:别生误会,孩子,我是说,现在用不着了!司徒烈忙问道:已经打听出来了吗?怪乞点了点头。
司徒烈关心地又道:没有什么不妥,是吗?怪乞摇了摇头。
司徒烈心头微微一震,他最后这样问,实在只是一个人在常识上应有的说话技巧,其实,他从怪乞神色上,他早看出,丐帮关洛分舵,一定出了重大事故。
至于出了什么样的事故,在这种情况之下,谁都极想知道,加之司徒烈对怪乞的情感,更是无法例外。
司徒烈本就接着要问出口,可是,他忽然想及一点,是以话到喉头,重又咽回。
他想,不管关洛分舵发生了什么事,但可想象到的,那绝不是什么好事,俗语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人家帮内的不幸,我又怎可要求人家说给我听呢?这时,怪乞在狂饮一阵之后,忽然喃喃地道:这种事会发生在龙虎师弟身上,真是梦想不到。
跟着,唉声一叹,摇摇头,伤感地又道:按理说,武林中任何帮派出了讹错,都该由自身清理才对,可是,现在,我古如之能怎么样呢?追魂师兄又能怎样呢?因为怪乞并不是在跟谁说话,所以司徒烈无从置词,不过,怪乞的颓丧,令他极为难过,他想不到什么事竟令武林中一代耆宿,赫赫有名的三老人物会灰心到这种地步,不禁鼓起勇气,低声恳切地道:老前辈,我能为您分忧吗?怪乞摇摇头道:你不能!大概话出口,忽然发觉语气有欠婉转,是以苦笑一声,又道:不单是你不能,孩子,这个忙,就是你师父游龙老人,也不一定帮得上。
跟着,像加以解释般地,继续说道:想想看,孩子,假如那是一件非常单纯的事件,以我化子跟你师父几十年的交情,还有少林那几个和尚,再加上我们那个化子头儿追魂师兄,不早就解决了吗?司徒烈眉头一皱,脱口道:一奇,两老,外加少林八大高僧解决不了的事,那是什么呢?怪乞微微一叹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武林浩瀚似海,三奇三老者也,只不过目下武林道上举目可见的几名代表人物罢了,孩子,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一件事的,那便是武功成就愈高,名气愈大的人,烦恼也就常较常人为多。
司徒烈点点头,挪动了一下身躯,不安地低声又道:请你原谅,老前辈,我,我想——晚辈能知道得更多一点么?怪乞一气喝干碗中剩酒,长叹了一声道: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说得简单点,两句话说完,丐帮关洛分舵被一个退隐已久的魔头利用了,那魔头的武功,在三十年前,就已无人能敌!司徒烈吃惊地道:无人能敌?怪乞苦笑笑道:也许我化子说得夸张了点,但是,老实说,我化子可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谁能克制了他。
司徒烈忙道:那人是谁?怪乞苦笑道:就是告诉了你,你也不清楚。
这事我师父知道了吗?化子还没跟他提起。
司徒烈心想:你这化子也真是,原来我师父还不晓得这回事,你就说他老人家帮不上这个忙,也未免太那个了点。
他心中虽是大不服气,但又不便明白出口辩责,想了半天,忽然被他想出一句话来,他抬头强装好奇地道:既是这么说,那人岂不成了天下第一人?怪乞凝目虚空,漫应道:他何尝不是以此自视。
比七星堡主如何?七星堡主自己心里明白。
七星堡主怎容得了他的呢?忘了我说他失去音讯已达三十年之久吗?司徒烈再也忍耐不住,不禁沉声又道:老前辈您以为那人——真是无人能敌吗?怪乞仰脸叹道:以前有过。
司徒烈忙问道:以前是谁?剑圣司徒望!司徒烈听得心头一震,忖道:原来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我爹一直居于三奇之首,怪不得七星堡主要容不得他老人家了。
想着,不禁鼻子一酸,暗叹道:爹,你在哪儿啊?假如你现在在这里,烈儿该是多么荣耀呀!他胡思乱想了一阵,迅定心神,抬脸又道:除了……剑圣……再无他人了么?还有一位。
谁?就在眼前。
谁?他快来了。
疯和尚?是的,孩子,疯和尚!怪乞轻轻一叹,又道:这位大和尚,实在是个谜一般人物,上次在少林,经你师父夜探证实,此人在武学上之成就,实在高深莫测,这还罢了,奇就奇在此人似乎是无所不知,耳目之灵,令人叹为观止。
微顿又道:就拿化子这次的家务事来说,我化子也不过月前刚刚得到实情,自以为隐秘无比,除我化子一人而外,再无他人知道此事,讵知昨天这儿碰到他,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冲着化子嘻嘻笑道:喂,老化子,咱们谈宗交易如何?我发怔道:什么交易?他大笑道:包你有赚无路,绝不吃亏!我越发莫名其妙,他笑着又道:现在听我和尚说明交易内容,那便是你化子帮我完成我对天山赵老几许下的诺言,我和尚助你展愁眉。
说着,不容我开口,拉了我就跑。
司徒烈不禁插口道:跑去哪里呢?怪乞瞪眼道:这还要问?司徒烈哦了一声道:七星堡?怪乞道:可不是?——跑了一阵,化子发觉路不对劲,头一抬,七星堡已在眼前,那时候,天刚黑,化子脚下一顿,稍为犹疑了一下,他笑道:怕么?我怒道:笑话!他点头笑道:这还像话,不然我和尚可要疑心你是冒牌货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两条狗腿,两个酒葫芦,分给我一半,笑道:拿去解闷或者壮胆吧。
司徒烈笑得一笑,不禁疑问道:你们去时才天黑,一夜怎样打发过去的?怪乞瞥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为了你这小子。
司徒烈扮着鬼脸道:全为了我小子,不见得吧?怪乞翻眼要骂,转又破颜一笑,跟着继续说道:这以前,人家都说我古化子滑稽突梯,言行在在惹人发笑,谁想到一碰这和尚,我古化子可就差远啦!走到堡前,他指着堡楼对我说道:老化子,咱们都是有身分的人,要进去,就得走正门,你说对不对?走正门进去?是呀,我当时也听得一怔,和尚笑着又道:不相信么?看我的!怎么进去法的呢?听我说呀——怪乞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才说下去道:他领着我,大摇大摆的一直走到堡楼之下,双掌一击,立即从堡内窜出一条黑影,相隔十步左右,沉声喝道:来人通名!和尚右手食指于后前一坚,吹气道:嘘!那守堡人一怔,和尚低声道:洒家要进堡参观参观,借条路!口里说着,食指一弹,来人业已呆若木鸡,我暗惊道:啊,一元指!司徒烈忙道:老前辈,什么叫一元指?怪乞叹道:数百年前,武林中出现了一本奇书,叫做一元经,经过一次举行于湘南九疑第七峰的武林大会,结果为武圣赵玄龙所得一一你师父就是武圣五世后裔——元经后来不知所终,但据传说,一元经除了正本之外,另有三种节本流传于世,那便是:先天太极式,观心大法,鱼龙十八变!略顿又道:一元指,据说便是先天太极式变化运用的武功之一种!司徒烈道:游龙拳呢?怪乞道:游龙掌出自鱼龙十八变。
司徒烈道:那么,疯和尚也是出自武圣门下喽?怪乞道:这就不是化子所能解答的了,老实说,这问题就是你那武圣嫡系的师父,可能也无法清楚,数百年来,辗转相传,谁又能知道那么多?那么说下去吧!一元经,包罗万象,三种节本,也是不世奇珍,那上面的武功,只要学成一种,便能独步一时,化子能知道这么多,也就值得自豪的了。
司徒烈又道:您怎知道疯和尚使的是一元指的呢?怪乞道:你问这个,可先听我说个简短的故事,百年前,少林忽然来了个游方和尚,当时的少林方丈知道来人是位武家高手,是以招待得异常殷勤周详,那游方和尚在方丈导引之下,参观了所有经堂院殿,最后来至少林达摩院,仰脸朝五丈来高的殿梁打量了一眼,一声不响地笔直拔起,用手在殿梁上抓下一把木屑,哈哈笑道:好木料,可惜年代久了点,贵寺还有什么可以看看的吗?孩子,别瞧轻了那游方和尚这一手,要知道平常纵起五丈来高虽是不易,但一个在轻功上有特别造诣的名家,仍然算不得稀奇,奇就奇在那和尚的身法,起落无声,轻灵似燕,而最可贵的便是他手上那把木屑,提纵术全凭一口真气,半空中使不得力,他居然于到达五丈高处,仍能以内家真力抓下木屑来,实是世所罕见,也怪不得他仗此卖狂。
司徒烈道:这不令少林方丈难堪吗?那正是那游方和尚的目的!后来呢?当时,少林方丈当然明白对方的用意,当下谦虚有礼地合掌躬身道:阿弥陀佛,师只好功力!游方和尚正自面有德色之际,少林方丈伸手向上一面圈划,一面温声又道:敝寺别无可堪寓目之处,要有,也只剩得这上面的一行古迹了!游方和尚循声抬头向上一望,当场脸色大变!哦?你道那游方和尚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原来那支平滑的殿梁上,就在那游方和尚抓下木屑的不远处,此刻突然平添了一行笔力苍劲,勾画了了,写得龙飞凤武的大字一行什么字?天下第一寺!什么?在五丈高处以指写字?孩子,这种武功就是一元指!司徒烈听得瞪大了双眼,怪乞继续说道:这个故事是少林上代掌门百愚禅师为我述说的,老化子为此还特地到达摩院去看了一趟,那行字,至今仍在,你将来再去少林,尽可查验。
以后呢?之后,那游方和尚深知少林果然名不虚传,不容轻侮,当下一声不响地朝大殿上达摩祖师的金像拜了三拜,肃容掉身而去!啊,真有意思。
怪乞感叹着又道:百愚禅师在世时,跟我化子的交情,最称莫逆,这段秘事,除了我化子,鲜有人知,老禅师又说,一元指并非少林绝艺之一,可能是那位方丈由俗家带来,格于寺规,后代僧人也没人得到传授,但一元指的威力,却为少林上下所熟知,化子当时听了,满以为这种玄奇武学既已失传,这种事最多留在肚子里当做典故藏着罢了,想不到今生今世,居然亲眼看到了,说来也是奇缘。
说完,又是一叹,同时吩咐店家添来一碗酒。
司徒烈想了一下,忽然问道:老前辈,您何以知道疯和尚使的是一元指呢?怪乞喝了一口酒,点点头道:问得好,孩子,假如我是你,也将难免有此一问呢!告诉你,孩子,化子断定它是一元指,共有二点根据:第一,当化子情不自禁脱口说出一元指三个字时,疯和尚回头朝化子瞥了一眼,目光中充满疑讶,好似说:哦?你也知道这个?跟着点头一笑,表示着:唔,瞧不出你这化子,还真有点眼力见识!第二,从百愚禅师那里,化子得知,一元指施展时,有着,种不容假藉的庄严法相,那便是出手者当时不论处于何种环境之下,均必目焕采华,面露微笑,一如我佛拈花!司徒烈暗忖道:一元剑法的最高境界也正如此啊!他忽又想到:一元指,一元剑法,相同的心诀境界,这是巧合呢?抑或疯和尚真是我爹的化身?噢,不,他又想:一元经上的武功,辗转流传,习成者不知凡几,百年前少林的方丈便是一例,我拿这个作为设想依据,也太幼稚可笑了!于是,他抬头又问道:好的,老前辈,再说下去吧!疯和尚以一元指将那个看来身手不弱的堡徒,轻描淡写地遥遥点中了穴道之后,又上前将那人姿态摆好,远看上去,抬头挺胸,双目平视,雄赳赳,气昂昂,他拍着那人肩胛笑道:朋友,神气些,好叫你们堡主见了赞许你的尽忠职守。
进了堡门,他见人就是一指,同时顺手拉好那人站立姿态,先后治倒了廿来个,最后,他指着一座灯光辉煌的所在,朝我笑道:那边就是七星厅,七星堡主正在饮酒作乐,化子,去喝一杯如何?我摇摇头道:没胃口!他笑道:那么随我来吧!于是,我们走进一间书房,他又笑道:这是这儿施总管的书房,还干净,化子,你躺会儿吧!我讶道:你要去哪儿?他笑笑,没答理我,一人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回头大声道:时候一到,我来喊你!老化子一肚闷气,只有拿狗腿烧酒出气,吃完了心想,管他娘,睡一觉再说,约摸四更左右,和尚未了,他笑道:记住,化子,等会儿,和尚带得走的,全带走,剩下那娃儿,限你明天午正草桥交人!说至此处,怪乞喝了口酒道:底下的,你都见到了,用不着再说啦!司徒烈朝外望了望天色道:老前辈,快午时了吧?怪乞点点头,司徒烈又道:老前辈,既然疯和尚已经自告奋勇找上了您,答应帮您解决困难,而您又认为疯和尚定能胜任愉快,您老做什还为此事烦恼呢?怪乞摇摇头,喃喃地道:孩子……你……你不知道。
司徒烈不解怪乞之意,正待发问之际,门外有人哑声大笑接口道:你不知道的,孩子,化子是为了家务事却要假手外人而难过,这就叫做人穷志不短,另外还有个词儿——死要脸!说曹操,曹操到,进来的正是疯和尚。
别来虽久,人仍未变,疯和尚还是以前那副老样子,扁鼻阔嘴,吊眉横眼,一头乱发,一袭僧袍油垢重徐,脏得发亮,两道眼神冷森怕人,他一路笑了进来,口中语无伦次地嚷着道:好好,化子会办事,酒家一定在还本之外,外加优厚利息……个子小有个子小的好处,鬼见愁那老小子……他妈妈的……跑得真快……几乎比跟七星堡主和游龙老儿赛跑还累人……不过,也真好耍子,那老小子追丢了我,回去准得痛哭一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洒家又多了个生死冤家啦!和尚进门,神机怪乞朝他狠狠地翻了一眼,仍坐在老地方喝他的酒,对和尚不理不睬,和尚拍手笑道:瞧,化子被洒家说破心事,老羞成怒啦!司徒烈见了疯和尚,别有一种亲切之感,这时连忙起身迎去。
和尚将他拉至亮处,眯着眼,上下端详了好一会,这才点头呵呵笑道:不错,不错,鬼见愁那老小子保管得很好……不但完整无缺,而且长得又大又高,哈哈,天山那个白胡老儿找不上我和尚的麻烦啦!司徒烈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打哪儿开始才好。
疯和尚忽然一望天色,将他朝后院直拉,大声道:娃儿,来,咱们去后边说几句见不得人的知心话!回头朝怪乞扮了个鬼脸,笑道:化子,你要气,你就气个饱吧!到了后院,和尚从怀中摸出一个其脏无比的旧纸包儿,一把塞在司徒烈手里,不容司徒烈推辞,也不容司徒烈查问,低声吩咐道:一人独处时,方可打开。
不许让任何人知道!停了一停,加重语气又道:任何人,连你那白胡子师父也不例外,虽然这事在你小子很为难,但是,你小子别怕,这是我和尚的吩咐,一切有我和尚担待!司徒烈无可奈何,只好依言收起。
和尚看着他将那个纸包儿藏好,忽然露齿一笑,神秘地低声道:孩子,我知道你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晓得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吗?司徒烈心头一动,目中光闪忙道:是的——大师——敢请指点迷津。
和尚笑得一笑,才待开口时,外屋突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道:大和尚何在?老朽依言准时拜会佛驾来了!和尚笑意一敛,失声道:唉唉,你那死鬼师父来啦!跟着朝外屋破口大骂道:来就来了,叫什么,外边等等!掉脸又朝司徒烈匆匆地道:用点智慧,孩子,多想想,你就会知道的。
口里说着,人已朝外边走去,司徒烈慌忙跟了出来。
外屋中央,此刻正有一位老人,背剪双手,昂然挺立着。
但见这位老人,年约六旬开外,身高六尺以上,古剑眉,丹凤眼,直鼻方口,肤色亮润有如紫铜,双目开合间,精芒四射,相貌极为古雅威严。
他,这位老人,正是司徒烈时刻暗惦于心,武圣嫡裔,为人古道热肠,嫉恶如仇,名列三奇,以游龙三式名满武林,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的庐山真面目。
司徒烈口喊恩师,一个箭步,业已抢前拜伏于地。
老人神色微显激动,伸手将他拉起,拢在怀中,抚摩端视了良久,这才低头蔼然地低声问道:孩子……你……你好吗?司徒烈也颤声低低答道:我……很好……师父。
怪乞看着,连连点头,这时端起也不知道是第几碗酒,一饮而尽,用衣袖擦着嘴角,满脸快慰之容。
只有那位疯和尚,好似任游龙老人来的不是时候,刚才的怨气,尚未全消,一直偏脸望在别处。
这时,他从旁冷冷地道:喂,姓赵的,你们师徒亲热完了没有?游龙老人怪啊一声,回头微笑道:大和尚还有什么吩咐?疯和尚哼了一声道:等你验收啊!游龙老人风趣地一笑道:果然如约,完整无缺!疯和尚又哼了一声道:那么我们便算交割清楚啦!话说之间,人已向门外走去。
人到门口,回头大声道:这小子长高也长大了,算是找零,免费并赠,正好与前日之事相抵!说着,扮了个鬼脸,哈哈一阵疯笑,这才扬长而去。
疯和尚这里刚刚一走,游龙老人剑眉耸动,好似忽然想起什么,长袍飘飘,人已抢出,高声喊道:大和尚,留步!远远传来笑声道:法缘前定,你留我不留——。
笑声渐去渐远,终至不可复闻。
游龙老人似有所失,怅然良久,方始顿足一叹,怏怏而回。
神机怪乞不知因了什么,这时正端一只空酒碗,怔怔地凝目出神,一脸闷闷不乐之色,游龙老人见了,方想问时,司徒烈忽然低声惊呼道:师父,古老前辈,看,那是什么?两老抬头循声朗司徒烈指处一看,但见对面两丈开外的店壁上,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以指力写了这么一行字:字留古化子,请展愁眉。
怪乞喃喃地道:一元指……又是一元指。
游龙老人霍然而惊道:一元指?跟着也喃喃起来道:这样说来……这和尚……他……他竟是跟老夫同出一源了?嗣又向怪乞蹙眉道:化子,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怪乞摇摇头道:说来话长,慢慢再说吧。
双目一睁,也道:化子忘了问你,你要他留步,又是什么意思?游龙老人竟也答道:说来话长——。
说着,挥挥手又道:走,老化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三人结账出店,游龙老人前行领路,朝北街城脚走去,片刻之后,到达一座破旧的关帝庙。
司徒烈抬头一看,暗道:咦,这不正是我上次辞别白夫人母女的地方吗?他又忖道:她们母女,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那个脾气不太好,但却异常讨人欢喜的小秋妹妹,大概也跟我一样,长大了不少吧?唉,上次我答应过她教她一元剑法,结果匆匆分别,未能履行诺言,人无信而不立,想起来,总不自在,以后再相见,我一定抽空先完了这桩心愿再说。
他思忖之际,已近庙门,忽听他师父朝怪乞笑道:化子,到这儿来,老夫顺便带你见两个人。
怪乞发怔道:带我见谁?游龙老人笑道:上次——在少林——忘了么?怪乞失声一哦,游龙老人已自侧身一让,笑道:记起来了吧?请,她们母女久闻你化子大名,也正想着见见您呢!这一说,司徒烈也记起来了,上次在少林,当他向游龙老人报告别后经过,曾提到在洛阳古园遇见的哀娘母女一段,怪乞事后问游龙老人哀娘是谁,游龙老人以话岔开,未作正面回答,现在他师父口中说的母女,除了白夫人母女,当然不会再是他人了!想到又能见到白夫人和小秋妹妹,司徒烈的心立即狂跳起来。
怪乞显得很高兴,哈哈一笑,连嚷好极好极,人业已急步跨门而入,游龙老人朝司徒烈含笑点点头,司徒烈说不出为了什么原因,竟觉得双颊发烧,尚幸他脸上经过易容手术,涂有紫色,是以游龙老人并未发觉,点头一笑,先自走进。
穿过荒芜不堪的前段,进入后院一间破旧的柴房,抬眼看去时,游龙老人正在为怪乞向一位在衣裙上擦着油手,微微而笑的中年妇人介绍。
司徒烈看出,那中年妇人正是白夫人。
白夫人此刻显示的是本来面目,跟他在洛阳杏园初见时一样,面容清丽,娴静端庄,唇角永远浮漾着一丝微笑,令人见了有春风拂面之感。
他趁白夫人尚无暇望他的这一刹那,迅速四下扫目搜去,发现远处院角有一个布衣少女正在蹲着生火炉,虽然他看到的只是那少女的背影,但他知道,那少女准是自己拟名白依娘的冷小秋无疑。
司徒烈若非碍于有三位长辈在侧,真想悄悄走过去唬她一跳。
他忖道:我想她不会生气的……顶多装装生气的样子……如她发现了是我的话。
正当他思想出神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和忧的声音道:过来,孩子,让我看看呀!司徒烈心头猛然一跳,他知道是白夫人在喊他,好似被人窥破心事一般,双颊又是一阵热,同时越趄着走了过去。
对于一个值得怜爱的人,每一位长辈的怜爱,几乎都是相同的。
白夫人也像疯和尚跟他师父游龙老人刚见到他一样,拉起他的双手,偏着脸,将他周身打量了好几遍,这才笑向游龙老人道:大哥,你有了这孩子,七星堡主就拿不出什么炫耀于你啦!她摇了摇司徒烈的手,微笑着又道:我们正在做饭,孩子,你过去帮你妹妹生火吧。
司徒烈有些犹豫,游龙老人也道:去呀!烈儿,早点弄好,我们正好边吃边谈。
司徒烈违命不得,只好低诺一声,两步分为三步地向院角少女走去,那少女似乎不惯于这种粗活儿弄得满院是烟,火苗仍未升起,司徒烈走近,她全未觉,她这时正在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扇火,一面忿忿地低声骂道:再不着……看姑娘不拿水来浇你才怪……鬼火……这庙里今儿一定有鬼。
司徒烈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
笑了出来。
少女闻声一惊,口中喝问一声是谁,同时迅速直身转了过来,她朝司徒烈望着,一双秀美明亮的眼神中,充满了疑讶。
显然地,她还没有认出司徒烈是谁。
司徒烈暗忖道:唔,她已长高了不少,但也比以前更美了。
他也望着她,微微含笑,始终不开口。
少女明眸流转,忽然瞥及远处的游龙老人和怪乞,低噢一声,恍然大悟,粉脸上立即飞起了两朵绯云。
她嘟嘴呼了一声,似乎正想扮个表示不屑的鬼脸说点什么出气,明眸一滚,忽改初衷,当下以袖掩口,吃吃笑道:怪不得火起不来,说有鬼,果然有鬼。
不容司徒烈接口,笑着又道:轻诺寡信的年轻紫脸鬼。
司徒烈微笑答道:我也见到一个鬼。
少女脱口问道:什么鬼?司徒烈微笑道:淘气鬼!少女跺足转过身去,哼道:谁在跟你说话?不要脸!司徒烈抢到前面,低声笑道:这么说来,你见到的岂不成了个轻诺寡信,年轻的,不要脸的紫脸鬼了么?脸皮真厚。
好,不要脸的厚脸紫脸鬼。
少女终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
司徒烈蹲下身去,从少女手上抢过那把破蒲扇,一阵拨弄,三二下,就将火苗扇了起来,一面半仰着脸笑道:要听故事么?少女没开口,于是司徒烈将别后经过的约略说了一遍,少女故意眼望别处,司徒烈知道她在很注意的听,果然,他一说完,少女就冷讽道:谁要听?鬼话连篇,自己将自己说成一个大英雄,亏你不脸红。
司徒烈急道:不骗你,全是真的。
少女冷笑道:越说不骗人,折扣越大。
司徒烈苦笑道:你就是不相信我。
少女冷笑接道:自从你教会了我一元剑法之后。
司徒烈忙道:我现在马上可以教你。
少女摇头道:现在我不想学了!司徒烈无法再说下去,二人开始默默做菜烫酒,直到酒莱全部弄好,在开始往里屋端送之前,冷小秋突然将他喊住道:喂,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司徒烈走过来,睁目怔怔地道:你要问什么?她望了他一眼,轻轻一哼,却没开口。
司徒烈发急低声催道:秋,问什么快问呀!她眼光移向别处,没声道:没什么,我问你,你刚才提到的那位什么青城迷娘,我想她人一定生得非常年青漂亮——是吗?这一问,大出司徒烈意料之外。
他除了啊出一声,竟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谢谢你,我已经得到答复了!她冷冷一笑,话说完,从司徒烈手上抢过酒菜,飞一般地奔去里屋。
饭桌上游龙老人命司徒烈将去长白前后的经过说了一遍,司徒烈说完后,用一眼瞥身旁的冷小秋,意思说:如何?我有没有瞒了你什么?冷小秋脸一偏,避开了他的视线,好像表示: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游龙老人沉吟了片刻,凤目一扫全桌,开始说道:老夫到达长白,在烈儿之后,老夫赶去长白的目的,老夫刚才已经说过,一方面不放心烈儿的安全,一方面则是想彻底弄个明白,五年前,逍遥村剑圣司徒老儿居处的那把无名毒火,到底是谁在幕后主使?老人喝了大口酒,继续说下去道:很早很早,老夫就风闻这件公案,可能跟七星堡那个老魔有关,而动手的,却是长白黑道上的一些跳梁小丑,为了取得确证,老夫有个想法,那便是从最低层的人物着手,于是,老夫一到长白,首先找上七丑八怪那一群,嘿,你道怎么着?怪乞不禁插口道:怎么着?老人冷笑道:那班家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听老夫查问这事,便由八怪之首的冥怪跟老夫约了一个地点,届时七丑八怪一个不缺,全到了,他们满口承认有他们一份,同时说出他们系应一叟二老之邀,一叟二老之上还有谁,则称不知——。
这话可信吗?似属实情。
老人冷笑着,又道:当时,老夫觉得非常奇怪,心想:他们又没有什么证据落在老夫手里,只要他们同声推诿,老实说,老夫非蛮不近情之人,纵不肯信,也将无可奈何,他们做什么不打自招,承担得这么干脆呢?怪乞不禁点头道:正是呀!老人哼得一声,冷笑道:你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嘿,说来真是荒唐之至,老夫正自纳罕之际,冥怪似已瞧透老夫心思,怪声笑道:游龙掌,你在想些什么啊?老夫冷冷答道:老夫想什么,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冥怪朝其余诸人挤眉弄眼地又笑道:为咱们兄弟的爽直深感诧异,是么?不容老夫开口,诸人齐声大笑起来!何事可笑?听我说呀!老夫当时始终没想到正题上去,还以为他们是有计划地先承认下来,然后再向老夫要凭什么疑心他们的证据,老夫拿不出,便显得师出无名,这样,他们得着借口,就可将老夫的名声到处喧腾糟蹋了。
是这意思吗?唉,化子,我不说过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么?怪乞喃喃自语道:好,又是一枚软钉子!说得大家都笑了,老人接下去说道:老夫这样一想,反觉不安,竟自后悔这种调查手法太欠完善,讵知冥怪沉不住气,先自道出秘密,他怪声奸笑道:赵笑峰,咱们兄弟早就等着这一天,想不到来的是你,看样子咱们十五个人能留下三分之二也就不错啦!什么?他们要硬拼?老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不错,正是这样!老人笑了一阵又道:冥怪此语一出,诸人立即呼啸散开,刹眼之间,将老夫因在核心,冥怪追上一步,凶恶地又道:十五对一,咱们也没将自己估计多高,老儿,你认命了吧!跟着仰天笑道:祸福前定,死了的活该,活下来的,又可发次横财,人为财死,值得,哈哈!老夫心下一动,乘机冷冷问道:向谁邀功去?冥怪大笑道:向谁么?不知道!旋又笑道:虽然你老儿不可能会有一吃十五的机会,就算咱们知道,说来还是不便,总而言之,一事不烦二主,仍是一叟二老从中转手,老儿,明白吗?微微一顿,接着说道:直到这个时候,老夫方始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以后的事,也用不着详说,那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听到这里,小秋发急道:结果胜负如何呢?此语一出,司徒烈首先微微一笑,三老跟着也是微微一笑,小秋明眸滚动,突然悟出众人微笑之意,粉颊不禁羞得绯红。
知道自己问得太幼稚,七丑八怪事先已表明,为了灭口邀功,决不令游龙老人活着离开当场,假如胜的是对方,今天谁还会听到这段故事?她见第一个发出微笑的是司徒烈,似乎有气,狠狠地翻了司徒烈一眼,朝她妈妈白夫人大声道:自作聪明的人,最令人讨厌!又转向游龙老人道:舅爹胜了,谁不知道?但对方伤亡如何,舅爹没说,能说依儿问错了么?白夫人微嗔道:依儿,你又强词夺理了!游龙老人却忙着含笑点头道:你没错,乖孩子,都怪舅爹说得太含混。
目扫众人,又道:结果是这样的,事实与冥怪的预计恰恰相反,老夫侥幸得到了可能性较少的那一半机会,一吃十五!微微一笑,又道:他们确没有高估自己,只是他们将老夫估得太低罢了!怪乞嚷道:要得,化子敬你三大盅!游龙老人笑道:目下酒很贵,少找籍口。
怪乞翻眼道:出口伤人,再罚三盅!游龙老人笑道:这么一来,酒岂不是都给老夫一人喝了么?怪乞一本正经地道:念在多年情谊,化子自应如数奉陪。
说得众人又都笑了,两老对干了五六盅,游龙老人继续说道:老夫收拾了七丑八怪之后,下一步便去查察长白三仙,讵知老夫赶到朝阳观时,三仙业已不见人影,刚才听烈儿这么说,才晓得那时三仙已死于胖瘦二老之手,同时二老一叟也于当日为鬼见愁所杀——。
老人叹道:为了本身利益,不择手段,毫无道义可言,大概便是武林黑白两道的重要分野之处吧?跟着又道:老夫不得头绪,便开始打听烈儿行踪,据一家客店伙计说,他见过卸任川督的护行镖伙中,有一个面目英俊的后生,极像老夫要找之人——。
小秋忽然瞥了司徒烈一眼,冷冷一笑道:那店伙的眼睛,一定有毛病。
白夫人才待叱责,游龙老人摇手笑道:别打岔,让我说下去,老夫刚获端倪,正欲打听川中来的是那家镖局时,竟跟鬼见愁那个老怪物不期而遇,老夫暗忖:干脆直截了当找这老鬼吧!于是,老夫道:姓阴的,有空吗?他冷冷答道:随时候教。
就这样约定,次夜三更,朝阳观前相见!老人顿了一下道:朝阳观前的一切,刚才烈儿已说得颇为清楚,现在,老夫可从略,自老夫紧追疯和尚说起。
老人喝了口酒,这才说下去道:关于疚和尚的来历,的确令人困惑,老夫曾经有过很多设想,有时候,渐渐明白,他似乎像极某人化身,可是如据此以某些事实加以引证,却又愈证愈糊涂。
老人不禁叹了一声道:老夫一生中,见过不少怪事,可从没给难倒过,如今可算第一次遇上了,非但老夫如此,七星堡主对这事也一样不得要领,这真是武林史上立奇的一页。
老人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第一。
和尚是正派人物。
第二、武功造诣惊人。
他疯疯癫癫的言行,也许是伪装,也许是天性,但他忽然出现于长白,打岔老夫正事,老夫当时,的确气恼异常,老夫并无与他争胜之心,不过却想追上他问个明白,他这样做,到底目的何在?老夫虽然知道降速和尚不下,但自度也绝无大亏可吃,因此立即穿林跟人,那知和尚脚下快极,老夫入林,人已不见。
尚好这和尚笑声不绝,方未将人追丢,说来惭愧,原来人家是笑声在为我引路,如他想摆脱我,老夫一样奈何不得。
怪乞道:他一定有话要跟你说。
老人点头道:可不是——出了竹林,抬头一看,嘿,他竟当路盘坐,朝老夫招手笑道:关外难得有此好月色,咱们坐下来谈谈!老夫见他那副悠闲神情,真有点啼笑皆非。
他见老夫不答腔,立即破口大骂道:不识抬举的老东西,三奇之称算什么?游龙三式又有什么了不起?怪乞大笑道:骂得好!满于一盅,笑着又道:化子技不如人,受了几十年间气,今儿可一下出清啦!游龙老人笑瞪了他一眼,怪乞一吐舌头,口喊壮胆,又是一盅,老人笑笑,眉头微皱,继续述说道:他似乎愈骂愈起劲,索性指着老夫鼻子骂道:洒家那点不如你?洒家叫你坐,这是你的荣耀,老匹夫!老狗头!怪乞开心地大笑起来。
老人朝他笑问道:化子,还要不要听?怪乞忙道:要,要!老人笑道:要听就替我安静点!怪乞哼道:别神气,停会儿化子不笑你个加倍才怪。
老人笑笑,接下去道:他骂我,无非想我发火而已,老夫当然不上当,老夫容他骂够,一声不响,上前坐下,开门见山,静静地道:‘大和尚,老夫想先请教一件事。
’他嚷道:‘别吞吞吐吐的,有屁快放!’老夫仰脸漫声道:‘大和尚,你对老夫太不礼貌了,这以前,武林中只有一人敢对老夫如此’——老夫话说一半,故意住口。
怪乞不禁岔口道:你老儿这是什么用意?老人肃容点头道:当然有用意!跟着继续说道:和尚听了,翻眼道:那人是谁?怪乞忍不住又道:那人是谁?化子也正要问呢!老人接着说道:老夫当时双目狂注和尚之面,沉声道:剑圣司徒望!怪乞失声道:什么?老儿,你也怀疑他是剑圣?老人反问道:这么说,你化子已有过这种想法了?怪乞点点头,神态肃穆,两老默然对望,随又分别垂下了头,屋内立即静了下来,司徒烈心中腾涌着一种说不出好受而又难过的滋味,他忖道:爹在武林中,普遍受到人们的尊敬和怀念,做人做到我爹这样,也就足以自豪自慰啦!一想到父亲至今下落不明,不禁又是一阵伤感。
沉默了片刻,怪乞首先喃喃开口道:我们这是怎么啦?……说下去呀,老儿。
老人轻叹一声,凤目一睁,精光隐现,这才接说道:我们,凡是知道司徒老儿的人,均无法不生此种遐想,不过,想可以想,但却谁也无法肯定,老夫当时,此念一萌,情难自制,立生试探之心,老夫以轰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说出司徒望这名号,同时注定对方,就是想察看对方的反应,老夫自信,司徒老儿纵擅做作,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老人。
怪乞急问道:他当时反应如何?老人叹道:我说不出来。
怪乞又怒又急道:这是什么话?老人叹道:这就是说,从他反应上,老夫没得到任何启示,它虽然没有动摇我的设想,但也并未因而增强老夫对此种设想的信心。
又一顿道:老夫继续说下去,你们听着,自己推敲吧!老人喝了口酒,接着说道:和尚当时听了,先是一怔,自语道:谁?剑圣司徒望?跟着跳身而起,大骂道:姓赵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洒家比不上司徒望?还是你在抬出司徒望这个字号来唬人?这下似乎动了真气,在骂了老夫无数声匹夫狗头之后,哼着又道:司徒望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他姓司徒的要有种是个真好汉,他就不该被人家一把火烧得家破人亡!怪乞失声道:他真是这样骂的么?老人静静地反问道:正是这样,你化子有何感想?怪乞喃喃地道:如他自己骂自己,似乎刻薄了点。
老人静静地道:因此你以为他不可能会是司徒老儿的化身?怪乞犹疑地点了点头。
游龙老人却连连摇头道:化子,你错了!怪乞哦了一声,双目中闪起一片异光。
游龙老人静静地又道:化子,如果不是丐帮内部不安,令你化子心神难定,老夫对你化子的神机之号,实在不敢苟同。
凤目一睁,沉声道:化子,和尚骂虽骂得毒,但却同时骂出了毛病,你化子发觉没有?怪乞忙道:什么毛病?老人肃容道:我问你,化子。
司徒老儿遭火烧,武林中共有几人知道?怪乞失声道:对,对!老人接着道:老夫设非在七星塔牢中无意遇上烈儿这孩子,根本不知此事,你化子知道得更迟,最近才从老夫这里晓得一点梗略,想看看,咱们尚且如此,其他的人,除了知道剑圣久未在武林中走动外,谁又知道这件公案的发生?跟着又道:晓得这件公案者,以前只有两种人。
加害者与被加害者。
怪乞喃喃道:疯和尚当然不属前一种。
老人道:那你又相信他就是司徒望了?怪乞茫然地道:如果不是,该怎解释呢?老人苦笑道:不错,这正是老夫当时的疑问。
怪乞忙道:循此求证没有?老人道:你想呢?怪乞又道:结果如何?老人苦笑着道:老夫因为这和尚不管他是不是司徒老儿的化身,都非易与之辈,是以当时奋发现了他话里的破绽,并未立即有所表示。
怪乞忙道:你怎么做法的?老人道:老夫沉住气,仍按着预定计划行事,容他骂完,悻悻然重新坐下之后,这才正容向他声明道:大和尚,你误会了,老夫不是这意思。
他气虎虎地责间道:不是这意思,又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老夫正容道:敢在老夫面前任情嬉笑怒骂,毫无顾忌的人,老夫一生中,只遇过两个,一个是剑圣司徒望,一位是大和尚您,由您大和尚今天对待老夫的态度,老夫因而想起那位多年不通音讯的司徒老友,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料大和尚竟为此大发雷霆,实出老夫意料之外——。
怪乞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老儿准备慢慢来。
老人也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老夫解释完了,故意仰起脸,朝天长叹一声,自语道:老夫之所以一再容忍,就是因了这一点。
老夫见他听得很出神,接着又道:老夫跟司徒望交往半生,情谊逾手足,老夫了解他,不亚于了解自己,但老夫就没听说过我那老友精于易容之术,不然的话,老夫可真要误会大和尚您就是他化身呢!怪乞道:旁敲侧击,妙!跟着又问道:他听了有什么表示没有?老人摇头道:他听了,只轻轻哼了一声,那一哼,到底代表了什么用意,老夫相信,谁也无法明白。
怪乞失望地道:后来呢?老人继续说道:老夫并未因此中止原计划,跟着又长叹一声道:老夫居然会有这种遐想,说来真是荒唐可笑,假如您是司徒老儿化身,您该知道,老夫已为你们父子付出几许忧劳,说什么您也不会忍心再做作下去的。
老夫说至此处,上身前倾,突然沉声道:大和尚,您说是吗?怪乞紧张地道:问得好!他怎么回答?老人苦笑一声道:他怎么回答是吗?嘿,他先顺口答道:是呀!跟着眼皮一翻,不屑地冷笑道:姓赵的,别拍洒家马屁了,你姓赵的把司徒望捧得上了天,开口剑圣,闭口刀圣,哼,洒家可不以有些地方像他而为荣!接着双掌一竖,冷笑道:你去找他来,他用剑,洒家用这个,你做证人,洒家陪他比划比划,且看谁行!怪乞一拍桌子道:全完啦!老人继续说道:老夫见此路不通,只好单刀直入了!怪乞精神又是一振,忙道:你问他怎知司徒望被火烧是不是?老人苦笑点头道:只剩这着棋了。
怪乞促声道:他解释了没有?解释了。
解释得令人满意吗?不太令人满意。
他说不出消息来源?根本避而不谈!怪乞又是一拍桌子,大声道:那就全对啦!什么对啦?怪乞吼道:你直可以赏他两巴掌,然后喊他一声司徒望!凭什么?凭他交不出消息来源!老人静静地道:别穷吼,化子,老夫话还没说完呢!怪乞怔怔地道:你不是说——?老人摇摇头,叹道:他虽没有对消息来源加以正面答复,但老夫刚才说过,他解释了,那是一种间接的解释,是的,那种间接的解释不能令人满意,不过,它却证明了一件事。
证明了什么事?他可以不告诉老夫他的消息来源。
这,这怎么说?且容老夫说出来,你就明白了!正如你化子所猜想的,老夫问他,司徒望遭火,他从哪儿听来的,他摇头道:酒家不需回答你这个!老夫当时,确有着你化子的想法,真想上去赏他两巴掌再说,老夫不住冷笑,心头实已怒极,随时都有暴发的可能,就在这时,他似看出老夫心意,仰天大笑道:知道这点事,算什么?哈哈,和尚晓得的秘密,可多着哩!他笑了一阵,朝老夫扮了个鬼脸,又道:不举个把实例,谅你老儿定不服气,好,老儿,你听着,第一件、七星堡中有本一元经,对不对?第二件、你老儿因此经为武圣故物,你老儿身为武圣嫡孙,不愿祖遗宝物落在外人之手,曾为此事先后入堡三次,每次均籍论武输招,自动进入七星铁牢,因为你相信一元经可能藏在那里面,可是每次都是徒劳往返,空尝囚禁滋味,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有这回事么?哈哈!怪乞哦道:真有此事?老人严肃地道:他说得一字不假。
怪乞讶道:连我都不知道呀!老人沉声道:除了武圣后人,谁也不知道。
怪乞道:那么……他……他怎知道的呢?老人肃容道:这正是老夫希望知道的一点,所以,他以这个来说明他可以不告诉老夫司徒望事件的消息来源,老夫除了暗自震惊外,无话可说。
之后呢?事情愈来愈奇,也愈出老夫想象之外,他跟着笑声一收,正容道:酒家身为佛门弟子,生有菩萨心肠,一切均为慈悲为本,今夜洒家找你来,就为了帮你解决这件事,你老儿如认为自己是三奇之一,这样做有损尊严的话,咱们可以到此为止,你东我西,立即住口不谈!就跟我化子的口吻一样。
老夫气量当然不会小到这种程度,当下强自镇定,抬头正容答道:既是这么说,就请大和尚指点迷津,老夫感激不尽。
这种地方,化子就比你老儿差点火候了!游龙老人继续说道:和尚听了,非常高兴,他点点头,咧嘴笑道:要得,要得!这才是三奇人物应有的风度!跟着道:洒家做法很简单,从现在起,你把你那宝贝徒儿交给洒家,洒家托付鬼见愁,来年春正,酒家再向鬼见愁处讨回来,亲自交付于你,保证完整无缺,如少一根毛,洒家愿陪一颗头!老人朝司徒烈瞥了一眼,又道:至此,老夫方始悟及,刚才朝阳观前鬼见愁身边那紫脸少年,原来就是烈儿,这时候,和尚已站了起来,临走,他回头笑道:一元经下落如何,到时候问你徒儿,保险清楚!说着,口唱金缕曲,大步而去!怪乞喃喃地道:怪物一个。
有关一元经,以及施天青,七星七娇的这一段,因为是个重大秘密,未得师父游龙老人吩咐,司徒烈自是不便轻说,他这时朝师父望了一眼,老人并无要他补述之意,因此也就继续保持着缄默。
这时,小秋哼了一声,冷笑道:疯和尚果然是个疯和尚,这种大事,居然交给一个……哼,口是心非……藏了一大截,还说没骗人……和尚没赔脑袋,真是天晓得。
白夫人喝道:丫头烫酒去!小秋姑娘出屋后,白夫人抚着司徒烈肩头笑道:口是心非,她是说她自己呢,孩子,你是男人家,让她点,在我面前,她常问你,下次她再抢白你,你就拿这个羞她,我帮着你。
白夫人这么一说,三老都笑了。
司徒烈嗯应着,赧然低头,心里有着一种甜蜜之感,他忖道:我早知道她不是真恨我的。
怪乞果然是个风趣人物,关于一元经的事,他一直绝口不问,这令司徒烈对他更是钦佩,这时,游龙老人又道:现在,老夫要说到适才在镇上追喊和尚留步的原因了。
老人略顿之后,接说道:之后,老夫也就从长白起程,再回中原,前几天,大概是除夕的前一天吧,老夫忽又在洛阳城中碰到了疯和尚,老夫正待向他查问烈儿近况时,他拍手大笑道:妙,妙,洒家想什么有什么,果然有菩萨保佑!老夫问道:和尚此话怎讲?他笑道:酒家正在烦恼,不想遇见你,真是再好没有了!老夫道:何事烦恼?他笑道:明夜有事,少个当差听用的。
老夫讶道:要我代找?他笑道:不,就是你好了!老夫先还以为他在说笑话,诓知他竟不征老夫同意,拉老夫至无人处,板着脸交代道:听清了,不得有误,明天除夕,天一黑,你可到金庸三清道观找个人,找到之后,逗他起火,让他追你,你将他往北邙落魂崖带,到达时必须是三更过后不久,这样,你任务便算完成,你可一走了之!说着,嘻嘻一笑,又道:走不脱,算你倒霉,不幸丢了老命,洒家免费送你一场法事。
怪乞讶道:金庸三清观?去找谁?老人说道:听我说下去——老夫习惯了和尚那一套,也就见怪不怪,当下耐性问道:去找谁?他摇头笑道:不能先说,说了你可能中途退却。
老夫呼了一声道:少用激将法,到现在为止,老夫并没答应你。
他笑道:那没关系,不过,洒家问你,你愿不愿早点见到你那徒儿呢?老夫无奈,只好说道:那怎么个找法呢?他大笑了一阵,方道,很简单,洒家传你十字真言,包管有人出来见你。
怪乞忙道:哪十字?老人道:降龙伏虎,拈白衣,见一人。
怪乞失声道:啊,那是本帮弟子求见帮主的密语呀!老人也道:降龙伏虎,龙虎者,可能是蛇与狗的雅称,见一人的一字,有至上独尊之意,代表帮主也有道理,只有拈白衣该作何解呢?怪乞失笑道:那是说衣摆没有半个结,表示你是本帮中最低等的弟子!老人恨声道:可恶!怪乞笑容一敛,脸色突沉,又道:快说下去,老儿!老人望了他一眼,不明其意,怪乞此时,脸寒如霜,老人眉头微皱,没问什么,接下去说道:和尚交代完毕,又道:你老儿如不愿显露本来面目,可以挂片纱,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斟酌着办。
分手时复又低声笑道:你老儿一生中,只有赶人,尚没被人赶过,这下子可尝尝个中滋味,话是这么说,到时候,见了人家面,认清人家是谁之后,心一慌,拔腿便跑,假走变成真逃,也不一定,不过,千万记住,可别吓昏头而逃错了路,哈哈!怪乞脸色越来越难看,老人干咳了一声,望向他道:那人是谁,看样子,你化子已经知道了?怪乞怒哼一声,点了一下头,司徒烈忽有所悟,不禁脱口道:师父,那人是谁,烈儿也知道。
游龙老人微感讶异地道:哦,你也知道?司徒烈想了一下说道:那人好像叫做阴阳秀士,又叫阴阳童子,外号百花魔,听说是苗疆一个什么百花教的教主——师父说的是这个人么?老人点点头,怪乞的脸色至此益发难看起来。
这时,小秋姑娘正好端着大壶热洒走进,闻言哼了一声,冷笑道:唔,进来得真是不巧。
坐定后,又朝司徒烈斜睨着,仰脸嗤鼻道:酒热得太快了,真对小侠抱歉。
小秋姑娘的语意虽然含混,但座中三老是何等样人,哪会有料不透个中奥妙的道理?当下三老互瞥一眼,游龙老人跟白夫人,均是微微一笑。
怪乞脸上虽未现出笑容,但因此一来,脸色已比先前缓和不少。
三老眉目传神,自然逃不过两小的眼睛。
小秋姑娘的反应是满不在乎,她于说完之后,又哼了一声,同时翘起薄唇扮了个鬼脸,不屑地仰面向上,恁谁也不理。
司徒烈脸上一热,才待出言解释时,忽然发现座中坐着三位长辈,期期然,竟是开口不得。
他这一厢正感为难,白夫人早伸手拧了小秋姑娘一把,笑骂道:死丫头,你可小心点,娘跟你司徒哥哥刚才已订下了攻守同盟,你丫头心里明白,如敢再贫嘴,你就不妨试试看!老人跟怪乞,一齐哈哈大笑。
这一来小秋姑娘可再也无法矜持了,粉颊一红,蓦地离座二度飞身出屋面去。
司徒烈脸上火热,大感坐立不安。
尚幸师父游龙老人于这时重新拾起了中断的话头,老人住笑干咳了一声,肃容继续说道:和尚交代完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挤眉弄眼地扮着鬼脸,掉头大步而去。
第二天,黄昏时分,老夫怀着满腹狐疑,一径赶向金庸三清观,一路上,老夫心想:这位什么疯和尚生性虽然滑稽突梯,但言语中一向甚少戏言,有时看上去像玩笑,每每都寓含极深意义,他这次说我在认清对方是谁之后,很可能心一慌,拔腿就跑,假诱变成真逃,想来决非无因。
那么,老夫此刻前去会见的,到底是谁呢?老夫细数当今黑白两道的风云人物,不由得愈想愈糊涂,暗忖道:并非老夫倚老卖老,正派与老夫平辈论交者固然不乏其人,辈分高过老夫者,已是一位也没有。
谈到黑道人物,谁也强不过七星堡主去,就算此去会的是七星堡主,事态也不会严重到那种程度——难道——那么——唔,老夫摇头一叹,智计俱穷。
想着,想着,三清观业已到达。
这时天色已黑,老夫考虑了一下,终于从怀中掏出一粒变音丸,同时挂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面纱,老夫接和尚吩咐,上前朝两个在檐下佯装打盹的中年乞丐咳了一声,大声道:‘降龙伏虎,拈白衣,见一人’!老人说至此处,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老夫当时因为不明白这句十字真言的含义,口中喊出去,内心却在想:万一对方盘问两句怎么?老夫甚是懊恼,懊恼的是没将这一点提出来跟和尚弄个清楚。
哪想到还好,两个中年乞丐闻声之下,仅从肘弯中偷窥了老夫一眼,一言不发,双双起身,一闪没入观内。
片刻之后,一阵异香扑鼻,老夫一怔,从纱孔中闪目看时,首先挑出观门外的,是两盏六角宫灯,跟着云裳曳地,款步出现了提灯人,竟是两名颇具姿色的妙年少女,待老夫看清两女分别在胸前绣着一枝玫瑰和一枝牡丹之后,老夫完全明白了,心道:噢噢,原来贵客来自苗疆!当时老夫心中只有一点不明白,就是丐帮弟子怎会跟百花教混在一起的呢?话说之间,老夫目光至处,不禁又是一怔。
这时,手提宫灯的两名少女在观门口两边一分,当中缓步踱出一人。
但见此人年约三十左右,唇若徐朱,面似傅粉,一身文士儒服,潇潇洒洒,除了一双眼神有点煞气外,老魔竟然仍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老夫暗惊道:什么?这厮还在人世?怪乞哼了一声,老人轻轻一叹,继续说道:俗语说得好:小心天下去得。
还好老夫当时戴着面纱,不然的话,要是让那魔头知道了老夫是谁,那就够麻烦的了。
这时候,阴阳老魔瞥及老夫脸上面纱,嘴角微微一扯,似欲喝令老夫除下。
大概忽然想起我求见时报的是白衣弟子,彼此身分相差太远,不屑开口发令,是以话到喉边,重又忍住,只朝身后挥挥手,好像说:来人啦,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带进去!衣袖挥处,老魔身后立有两条身形,如飞奔出!老人说至此处,怪乞突然冷冷岔口道:两条身形是谁?就是先前通报的那两位。
该杀!老人一怔,连忙摇头道:依老夫之见,那也怪不得他们。
怪乞恨恨地道:怪不得?哼!死有余辜!老人又摇摇头,叹道:老化子,这个你就错了。
接着,脸色一整,正容道:老夫依稀记得,贵帮那两位弟子,每人衣摆上似乎都只有两个衣结,依此而言,他两在你们化子帮中的地位并不高,在那种情形之下,位卑言微,除了找死,你说他们有资格反对谁?怪乞默默,老人接下去道:老夫一看情形不对,只要一还手,就有露出破绽的可能。
当下情急智生,不待两条身形迫近,猛朝地下啐了一口,不屑地冷冷一笑,掉头便走。
那意思就表示:哼,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活见鬼!怪乞眉目略舒,好似稍觉快慰。
老人顿了顿,继续说道:老魔果被老夫这一举动激怒,方喝得一声:拿下!大概忽然发现老夫去势甚速,身法有异,不似丐帮未等弟子。
又喝道:滚开,由我来!话落身起,老夫所得身后衣袂破风之声,知道老魔业已亲身追来。
老人苦笑了一声,又道:不是老夫卖狂,如果老夫展开天山游龙身法,老魔虽然不是凡物,也将奈何老夫不了。
可是,老夫心存顾忌,在不明老魔突然出现中原武林的动机之前,实在不愿先惹一身麻烦,是以不得不将游龙身法稍加变化,这一来,老夫就苦了。
老夫提足十成功力,好不容易到达落魂崖下,已经微有汗意,而老魔已追至两丈之内,老夫知道再不施展游龙身法的话,势将无法避免返身一拼,与其那样,还倒不如露出身分好,幸好斯时已是三更正,老夫暗吸一口清气,蓦地一式云龙三现,猛升而起,身后似听得老魔异常惊讶地一声轻噫,接着嘿嘿一笑,跟了上来。
到达岩顶,老夫目光一扫,不由得又是一怔!怪乞忙问道:为什么?老人苦笑道:说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原来上面早有了三个人,鬼见愁一旁负手而立,而七星堡主却跟我们那位疯大和尚打得难解难分!怪乞哦了一声,旋又皱眉道:什么?难解难分?老人点点头,答道:其中是否另有原因,老夫不知道,当时的情形确是如此。
怪乞也点点头说道:好的,老儿,说下去吧!于是老人接着说道:当下老夫迅忖道:阴阳秀士眼七星堡主虽然是两雄不并立,但在表面上,一直没有闹翻,加以有鬼见愁那老儿在场,阴阳秀士在没有摸清鬼见愁的立场之先,决不致有什行动,但疯和尚就不同了,他是碰到谁就开罪,一个弄不好,岂不成了三对一?是呀!老夫心头立即泛起重重疑问,心想:疯和尚对付得了吗?抑或疯和尚有意如此安排?要老夫跟他并肩作战,来个二对三?可是,他和尚明明说过:我只要在三更过后不久将阴阳秀士引至崖顶,便算任务完成,可以一走了之!这倒费解。
相当费解!老人苦笑着又道:当时刻不容缓,老夫实在无法多想,便决定先依着和尚的交代做了再说,于是,老夫趁崖顶三人尚未发现老夫之际,猛一侧身,朝不远处的一条断涧中翻落,身形刚隐,阴阳秀士已腾身而上。
跟着,阴阳秀士在一株树顶发话,老夫附身在涧边一根枯藤上,分神不得,加上疯和尚笑声高掩一切,是以老夫没有听清。
没有多久,疯和尚首先离去,阴阳秀士舍下老夫,又追上了和尚,接着七星堡主和鬼见愁也走了,老夫这才最后一个离开落魂崖。
怪乞喃喃地道:这是什么意思呢?老人摇头苦笑道:什么意思?——到目前为止,老夫一样莫名其妙。
依你老儿猜忖呢?游龙老人沉吟了片刻道:依老夫猜想,和尚的用意可能非常简单,这次阴阳秀士出现得很神秘,中原武林除了你们丐帮中少数几人知道外,余下可说无人知悉,和尚这样做,可能只为了引起七星堡主的注意!微微一顿,又道:如老夫猜得不错,七星堡主跟鬼见愁便应该是和尚约去的才对。
司徒烈点头脱口道:正是这样,师父料对了!怪乞哦了一声,三老齐朝司徒烈看了一眼,但是谁也没有发问,怪乞低头想了半晌,忽然抬脸朝游龙老人皱眉问道:依此说来,这岂不成了疯和尚对七星堡主的一番好意?令人无法不作如是想!那么,演而绎之,疯和尚是司徒望的化身岂不愈来愈不像了么?这一点,正是今老夫迷惑的地方。
怪乞犹疑了一下道:难道说——疯和尚真是五十年前一度出现于中原武林,中原武林人物为之噤若寒蝉,跟七星堡主师父有过八拜之交的奇人,大漠癞僧的传人不成?游龙老人摇头道:你化子简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年前在少林寺,当疯和尚反问七星堡主:大漠癞信是你什么人?七星堡主道:家叔。
疯和尚立即笑接道:劣孙!化子,你忘了么?神机怪乞脸色一红,老人沉思着又道:而且,老夫以为,疯和尚这种做法可能另有用意,如说他是对七星堡主有心关怀,那倒未必见得。
怪乞搭讪着问道:另外还有甚用意,你倒说说看!另外有甚用意老夫一时也想不透,不过,老夫现在感到迷惑的是,疯和尚如果不是司徒老儿的话,他究竟是谁?他是真疯呢?抑或佯狂?他的耳目何以那样灵?何以会无事不知,无事不晓?游龙老人说完,怪乞正待答腔时,白夫人忽然笑向老人道:设非大哥提及,我可差点忘了呢——你们且先看看这个吧!白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在衣裙上擦擦手,从斜襟里取出一份折帖,摊在桌子中央,同时笑着解释道:这是疯和尚送来的,他刚走,你们就进来了。
众人举目看去,但见帖折上这样写着两行歪歪斜斜的草字:五月五,岳阳楼上有盛会,免费参观,与会者均为当今黑白两道的风云人物,胆小怕事者请三思而后行,大可不必打肿了脸充胖子。
好事者:疯和尚谨启老人看毕,首先哈哈大笑道:妙,妙,请将不如激将,他又表现了一次先知先觉啦。
怪乞也喃喃自语道:化子虽算不得什么风云人物,但也非胆小怕事之辈,说不得届时也得勉为其难地凑上一角了。
老人拊掌大笑道:斯应如响,化子第一个上榜!怪乞翻眼道:难道还跑得了你?老人哈哈一笑,尚未有所表示,门口一黯,一条娇小身形疾闪而入,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小秋姑娘。
小秋姑娘进屋后,竖指凑唇,轻轻一嘘。
众人微微错愕,就在这时候,前殿传来一声悠唱:降龙五虎,五炷香,湖!护法拜地皇——悠唱声歇,大家一致望向神机怪乞,怪乞霍然起立,说道:来的是湖广分舵护法香主,化子先走一步了。
怪乞一面说,一面丢给司徒烈一块长方形的金牌,朝白夫人躬身一揖,匆匆出屋而去。
游龙老人返身朝怪乞背影喝道:沉住点气,化子,不然疯和尚第一个饶不了你!怪乞掉脸点点头,凄然一笑,大步奔向前殿。
司徒烈展示手中金牌,金牌一面镌着一只酒葫芦,一面镌着一个八卦图,他正待送请师父游龙老人察看,老人摇摇头,轻轻一叹,说道:师父知道了,烈儿,好好藏着,这是一面‘神机令符’,与‘追魂令符’‘龙虎令符’合为丐帮三宝,在该帮以及当今武林中具有甚高威信,千万失落不得。
老人说着,忽然咦了一声,问道:烈儿,难道化子要对你有所差遣不成?司徒烈点点头,赧然低声将当初对怪乞的允诺说了一遍。
老人听了,不但没有责怪他的不自量力,反而正容说道:能赢得三老人物对你的信赖,这是你的光荣,虽然你目前的成就还不足以履行你的诺言,但君子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你必须时时放在心上,尽力而为,烈儿,知道么?小秋姑娘干咳一声,大声念道:君子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唔,这两句古训听来真舒服。
白夫人笑叱着伸手要批小秋姑娘的粉颊,小秋姑娘一闪避开,老人朝爱徒以目示意,司徒烈知道师父是吩咐他马上去传授小秋姑娘的一元剑法,才待欠身离座时,白夫人却摆手止住他,笑道:那个不忙,烈儿好像有话要说,且让他先说了吧。
老人便问司徒烈道:烈儿,是吗?司徒烈点点头,跟着将他这次在七星堡中所见所闻,除了七娇的一段,从头至尾地详说了一遍。
老人听了点点头道:这样说来,老夫就不必操心了,一元经被你施大哥取去也是一样,殊途同归,将来他也一定要交给你的,烈儿,你有方法找到你施大哥吗?司徒烈脸有不安之色,老人又道:你想不出他可能去了哪里么?司徒烈不安地摇摇头,低声道:师父,烈儿不安的不是为了这个。
老人哦了一声,注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关于施大哥的下落,烈儿现在虽然不知道,但烈儿相信,烈儿慢慢地总可以想得出来,因为烈儿知道施大哥现在也一定非常念着烈儿——烈儿不安的是,疯大师曾在日间交给烈儿一样东西,他吩咐别让师父知道,他说,他可以为烈儿负全部责任,烈儿思之再三,仍感觉——这一点,应该向师父禀明。
老人呵呵笑道:好,好,这样已经够了,孩子,你用不着为难,和尚有和尚的道理,师父只当不知道这回事也就是啦。
跟着,挥手笑道:这就去跟你秋妹练剑吧。
司徒烈依言起身,小秋姑娘却爱理不理,白夫人笑叱道:死丫头,好不识抬举,一元剑法为万般剑法之祖,你司徒叔叔的剑圣美称,就是仗了这套剑法得来的,别人就是磕破了头,也学不着哩!夫人见爱女不为所动,笑着又叱道:只要你丫头受得住,要娘多说几句娘可不在乎——去不去?这下子有效了,小秋姑娘秀眸一瞪,先止住了他娘的话头,这才红着脸恨恨地走出屋子,司徒烈朝两老分别一躬,含笑跟出。
花去一天一夜的工夫,司徒烈将一元剑法教完,教完一元剑法后,司徒烈心念一动,忽然暗喊道:噢噢,施大哥的去处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