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可是他并不想停下来,他需要这样走着。
一座又一座的城镇,一处又一处的荒野,任什么都无法让他停下脚步。
他知道自己很奇怪,他从不允许自己像现在这样胡乱披散着头发,衣着不洁。
可现在,他根本不理会这些了,他只知道,是不能停下来的,如果要是停下来了......就必须......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走了很久?最初,似乎有人这么问过他。
问那话的人有点眼熟,看他始终不回答,最终还是走了。
有多久了?一天?十年?还是已走了一世?为什么不停赶着路呢?是在寻找什么?或是逃避什么?不知道啊......这是一片大泽,云雾缭绕。
好像有人试图阻拦他,不让他前进。
但他还是继续走着......周围似乎有些奇怪,但只要能够行走就好。
眼前是一片白茫,但他没觉得有什么阻碍。
没有尽头?那最好了......白日黑夜替换,但他重复地做着两个动作,提脚,迈一步,提脚,迈一步......这一夜......眼角闪过红色的光芒。
前方有东西拦着?那绕过去吧......但他突然间停了下来。
很突然,突然地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我在问你!有一个声音传入他空茫了很久的神智。
我是问你,你的心还在吗?就是这句,这句话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皱了皱眉,然后缓缓地转过头。
天啊!他倒抽了口凉气,不由地向后退去。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
月光明亮,眼中所见,宛如无间地狱。
到处是残肢断臂,他一生也没有同时看见过这么多的血。
血池地狱?我是真的死了吗?浓烈的血腥气让他忍不住地隐隐作呕。
白的肢体,红的血液,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它们是死了,不过,你还是活着的。
又是那个声音,钻入了他的脑海。
他定了定心神,再次睁开了眼睛。
这次他看见了说话的那个......人......至少,看上去像是个人。
先前没看见,是因为那个人穿了一件鲜红的衣裳,鲜红鲜红的,血一样的颜色。
然后,在一片血海之中,几乎让人分辨不出那是一个完整的,鲜活的生命。
或许,那衣裳本不是红色的......血淋淋的画面让他又一阵头晕,背靠到了身后的参天大树上才稳住了身形。
你在做什么?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
那个看来像是个青年的人,正从地上的一个胸膛里,拿出一颗像是心脏的东西。
做什么?红衣的青年歪着头:找心啊!我的心不见了,我正在找。
这些人是你杀的?他转过头,不忍再看。
这些东西是我杀掉的不错。
青年低着头,把那血淋淋的内脏翻来翻去看着。
不过,它们不是什么人,它们只是一些刚能化成人形的低等妖精。
你......也是妖精吗?他捂住了唇鼻,受不了那种腥臭。
是。
那青年不满意地咕哝一声,把手里的心脏随便一扔,狠狠踩了一脚:如果不是,我就出去了,人比较好找。
他敢发誓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突然觉得有些生气,一生气,他的头就不晕了,也就能稳稳地站直。
不论是妖是人,你不觉得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怎么可以为了一己私利,滥杀无辜?那青年似乎感到奇怪,然后就抬起了头来。
他的心一痛。
青年的脸上笼着一块黑纱,但那双眼睛,黑白得分明,长长的凤眼,那眼神,清澈得近乎冷酷......好熟悉的冷酷......它们刚才跟在你的后头,说你身上有着仙气,只要吃了你,就能够多几百年的修为。
青年上上下下看着他:它们最近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因为你,才会一下子逮到这么多,我看你也有点奇怪,所以才会问问的。
就算这样,你也不应该杀生。
他皱着眉:乱造杀孽会有业报,他们要杀我,让他们杀了便好,何必弄污你自己的手呢?你真的挺奇怪的。
青年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与他平视:我也见过人,可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每个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你身上有仙气,可又不像是神仙的味道。
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白色的衣裳,上面有着暗色的血迹,披散着满头的长发,可居然不显得邋遢。
你也不是个人,更不像是个精怪。
青年伸手碰了碰他前额一络暗红的头发:奇怪的头发。
那一碰,把手上的血沾了不少到他的发上。
他有些怔然地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你的心呢?它还在吗?青年问。
他点了点头。
那能不能让我看看,你这么奇怪,你的心也挺奇怪的吧!也许就是我在找的那颗也说不定。
他随着青年的视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想要的话,就拿去吧!青年闻言两眼放光:你胸口有这么多血,我还以为被人先剜去了。
青年兴高采烈地一把拉开他的前襟,却面色一变,语带埋怨地说:你骗我干什么?你的心明明也被人剜走了嘛!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口上有一道创痕,正是在心口的位置,那疤痕虽然已经痊愈,但色泽依旧红艳,十分明显。
对了。
他记起了什么:我的心倒是还在,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死了?怎么死的?青年失望地追问。
被一把剑,冰冷的,美丽的长剑。
他微笑着回答。
青年狐疑地把手放到他的心口。
是啊!都不在跳了。
青年失望极了:死的,对我是没用的。
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他忍不住开了口,虽然知道是不可能的,但那双眼睛......我的脸?青年问:为什么要看我的脸?只是想看看。
脸不好看。
青年摇头:它们取笑我的脸,我就剜了它们的心。
不,我不会的。
他不由地摸了摸青年的头,就像对待一个稚气的孩童一样。
好吧!青年点点头:你如果笑我,我就剜了你的心。
他点头,算是保证。
青年伸手拉下了自己的面纱。
天哪!他把手伸向那张脸,却不敢碰触。
那应该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至少,那原本应该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
可是,那俊俏的轮廓上,白皙的皮肤上,竟布满了伤痕。
用的是利器,又狠又快地划碎了这张美丽的脸。
大大小小的伤疤如同扭曲的蜈蚣爬满了整张面孔,彻底地毁了他的样貌。
在夜色中看来,分外地可怕。
是谁这么狠心?他心里有些难过,虽然不是女子,但这样的伤害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太过分了。
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别人?我不是人,我是妖。
青年索性随手扔了黑纱:你这是在为我难过吗?你自己呢?不觉得难过吗?就算是妖,也是有感觉的吧!青年摇了摇头:我不难过,我觉得很好啊!这答案让他迷惑了,难道说,妖都是这样特异的吗?你没有笑我,我就不剜你的心了。
青年心情倒是好起来了:对了,你是不是我的父亲呢?父亲?他一怔,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它们说,只有我的父母才不会嫌弃我的脸难看。
你是第一个没有嫌我脸难看的,那应该就是我父亲吧!不,我不是。
为什么?我年纪不大,不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孩子。
也许,这个看似稚气的妖年纪反而比他大多了。
年纪不大?青年皱眉:可是,你看上去很老了啊!他不解地看着青年。
你跟我来。
青年一把抓起他的手,拖着他就跑。
去哪里?看看谁比较老啊!他只能放开脚步,尽力跟上青年。
拐了两三个弯,也不知跑了多久......到了。
青年终于停了下来。
是一片池塘。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你看。
青年把他拖到池边,指着池塘里如镜一样的水面。
藉着月色光华,他怔怔地看着,怔怔地抚上鬓边眉梢。
那应该宛如子夜的乌黑,竟已是一片雪白。
除了额前那络诡异的暗红,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长发竟变成了雪白一片。
相思何以凭?一夜青丝尽飞雪。
他笑了,带着深深的自嘲:我竟然似小女儿模样,为了一个情字,零落到了这般......那是什么意思?青年凑过来问他。
你还是不要懂的好。
他摇了摇头,看向那张残破的脸。
青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那,你现在愿意承认你是我父亲了吗?不,我虽然看起来满头白发,但我的年纪其实不大,我不是你的父亲。
你是不是因为我被人剜去了心,才不愿意认我的?剜去了心?你口口声声说被人剜了心。
可就算是妖,被剜了心,怎么还能活着呢?下一刻,他却被吓了一跳:你做什么?青年竟然开始宽衣解带,他生性矜持,虽然大家都是男人,但他还是吓得调转头去。
我是想让你看看啊!青年的声音听来没有任何的异状:我的心真的不见了。
他原本想飞快地一瞥而过,但目光却又转了回去。
你的心......在白皙的皮肤上,心口的位置,有一条又深又阔的旧伤痕,从右肩下方不远开始,斜过整个胸口,一直延伸到小腹上方为止。
又深,又阔,狰狞张扬,看的人都会明白那是一个多么惨烈的伤口。
你看。
青年按了按心口,那里微微地下陷。
我的心不见了,有人拿走了它。
这太残忍了......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让他一时无法回神:究竟是谁对你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我不记得了,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我的心不见了,有人剜走了它,我要找回来。
他动手帮青年整理好衣服,摸了摸青年漆黑的头发。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呢?他有点难过,眼前的这个妖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
既然不见了,你又何必一定要找?可是,大家不都是有心的吗?它们都说,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不见的。
我没有很重要的东西,我想要把它找回来,那我就和大家一样了。
重要吗?他把青年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你看,我的心虽然还在,可是它已经死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严重的。
既然你没有心还能活下来,那说明它对于你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吗?可是......你再想想,你被剜了心以后觉得心很重要,那你怎么能再去剜别人的心呢?他们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吗?直觉告诉他,这个妖,心地应该并不是残忍的。
你说你不是我父亲,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所谓的父亲,是指有血缘关系的血亲。
你是妖,我不是,怎么可能会是血亲?青年眨了眨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呢?他问。
名字?青年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我爱晚上出来,它们就叫我夜妖。
那算不上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他眼神一黯:我......就叫做无名,是没有名字的意思。
你也没有名字啊!我的心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事,对于我来说,这个名字最好。
但你不同,你忘记了过去种种,代表着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那就应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新的名字?什么名字呢?他看着青年,漆黑的发与眉眼,修长优雅的身形,行止中散发着无法捉摸的神秘。
这样的人以前会叫什么名字呢?不如就叫做惜夜,好吗?无关容貌,而是这青年举手投足中,带着高贵张扬,如同夜色一样透露着无尽的华美。
惜夜?黑夜是光明之始,尽可说所有的希望孕育其中,和你是极为相称的字眼。
惜夜,就是珍惜你的意思,希望每一个认识你的人都可以珍惜你。
他微笑着解说。
惜夜?我就叫做惜夜......青年那格外清澈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迷离。
你喜欢吗?青年点点头,看表情,似乎像是在笑。
他心中不忍,如果容貌未毁,这会是怎样俊美的笑脸啊!你为我取了名字,那你就做我的父亲好吗?你是想跟着我?看见青年的眼中充满亲近的渴望,他有了一个念头:如果你要跟着我,可就不能再剜别人的心了。
青年用力点头:我有了父亲,要是我父亲说不剜我就不剜。
我们总算是有缘。
他理了理青年的头发,那发黑如丝缎,长到了脚踝:你跟着我也好,不过,你不能叫我父亲,你可以叫我做无名。
我想叫你父亲。
青年的眼中充满了坚持,那坚持,让他心中又痛了一痛。
随你吧!对这样的眼神,他向来无力抗拒。
我不剜别人的心,又该做些什么呢?学着做人吧!惜夜。
做人?做人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好的?这个问题听来多么耳熟,许久之前......许多年以前......我也不知道,但是一直以来我总觉得我只是个人。
你要是跟着我,我也只懂得教你做人。
好啊!父亲让我做人,我做人就是。
不过,做人是不是很难?很难。
但我们不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总是学得会的。
好!从今天起,我要做人。
旭日东升,浓雾不知何时已然尽散。
风吹过。
吹散一天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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