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后──他已经跟了很久,从集市一直跟到了这荒山野岭。
究竟还要走多久啊?听镇上的人说,好像还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
还是一网打尽比较好。
转过山坳,一片落樱飘坠,芳草如茵......吓了他一跳。
没想到居然遇上这么有品味的......跟够了吗?眼前突然多了张脸,吓得他退了几步。
好大的胆子!他摆开架势。
喂!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吧!那人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好大的胆子,跟我跟这么久到底想干什么?你这只小妖,身上血腥味这么浓,不知残害了多少的生灵,今天我要......替天行道,斩妖除魔,对吧!那人又一阵叹息:千篇一律,真是没新意。
小妖!他觉得脸上一热,还没人在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这样嘲弄过他呢!一时颇觉脸上无光:纳命来!他双手捏印,招来剑灵,满意地看着那妖收起了轻蔑。
麻烦!那人双眉一敛,没想自己是遇到了会仙法的术士:娃娃脸,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识趣的话就快走开。
你是怕了吧!居然叫他娃娃脸!太过分了!长着娃娃脸又不是他的错!我今天要为天下苍生除去一害!这娃娃脸不是学道学成走火入魔了吧!这一害如果好除,哪里轮得到他啊!天下苍生?真让人受不了!娃娃脸,乘我还没发火,你最好走人。
他回头朝谷中看了看:不然我打得你变猪头!说话中气不足,小妖!你是心虚了吧!他仰天长笑,以畅胸怀。
闭嘴!如果你敢把他吵醒的话,我宰了你!他开始恨自己贪玩,早知道在路上就把这大喉咙甩了算数。
哼!已经开始想要逃跑了吗?他看着对方频频向后张望的动作,心中不免洋洋得意起来:只要你束手就擒,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哪里来的死娃娃脸!不如我现在就宰了你,省得你以后死无全尸。
以这种白痴术士,八成会不得善终的。
看剑!他手一挥,剑光出鞘,早已蓄势待发的剑灵朝那人冲去。
那人冷冷一笑,手一杨,袖中窜出一条漆黑发亮的长鞭。
糟了!看来这小妖道行不浅,他奋力地想从一片鞭影中打开出路,偏偏那妖鞭法精湛,长鞭不单如影随形,甚至连他的仙剑也斩之不断。
这边心中叫苦,那里虽看似悠闲,但心里倒不免有点惊讶。
娃娃脸,你还真有一套,怪不得这么猖狂。
能和他缠斗这么久都不分轩轾的,倒还真不多见。
看来宰你要花很大的力气,不如就此算了,快回家吃晚饭吧!住嘴!你这小妖,今日我定要剜出你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他说着惯常的用词,一边催动剑咒。
剜我的心?那人脸上的浅笑突地不见,神情变得异常阴郁。
哼!他被突然实力大增的对手逼得手忙脚乱起来:妖孽!看我的食妖镜!终于拿出了压箱底的宝物。
他本已冲到娃娃脸的面前,但被一阵白光刺得眼睛剧痛。
换了别人,怕不立刻掩目闪躲,但他天性刚烈,不退反进,一副不胜也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料想颈上一凉,那妖竟在镜光照射下直冲过来,五指一张,生生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时,三魂去了七魄。
惜夜,你这是在跟这位小兄弟打架吗?他颈上的力道立时松开不少,但手里的食妖镜却被打落到了一边。
没有没有!那小妖的口吻有些慌张:我只是和他在开玩笑。
颈上力道全失,他立刻弯下腰,捂住脖子大声咳嗽起来。
是吗?那声音十分地平和,让人一听就觉得心平气静。
一双白色的鞋子出现在他半弯着的身前。
你还好吧!一双手扶上了他的双肩。
他双目一瞪,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人有著奇特的样貌,发色如银,像是垂暮之人才有的那种银白。
肤色也白得出奇,又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目之所及,除了眉眼,唇色以及额前一络略显诡异的暗红发束,几乎都是一片雪白。
再看他的模样,明明只有二三十岁,偏偏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泓死水,没有一丝生气。
可是,最奇怪的......你是神仙?他不确定,因为那仙气虽不容忽视,但也十分淡薄缥缈。
那人摇了摇头。
是妖怪?虽说他形貌特异,可丝毫没有妖邪之像,反倒眉目和顺,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雅。
那人又摇了摇头。
那你是什么?不知为什么,对著他,忍不住就会放软了声调,似乎在他的面前大喊大叫是一种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很重要吗?那人从袖中拿出一块白绢,替他捂住有些划破的颈上伤处:是仙,是妖,是人,是鬼,不都是生命?区别只在于存在的方式不同而已。
妖魔鬼怪,应得而诛之。
他说得正气凛然。
那人朝他一笑,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上会有点发热。
对我来说,这世间生灵并没有种族之别,只有善恶之分。
不过,就算善恶也不能太过偏而盖全。
有时候善恶也不过是一念之差,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
他虽然觉得这个观点很奇怪,但又无从辩驳。
那人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好脾气地说道:你还年轻,等你阅历更多的时候,看法自然会改变的。
就算是心里不那么认为,但他无论如何还是点了点头。
要是被认识的人看见他这么听话,恐怕连下巴都会吓掉......惜夜!那人喊了一声。
那一直没出声的妖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他有些防备地盯著,生怕那妖狂性大发,扑上来咬人。
这边不屑地给了娃娃脸一个大大的白眼。
惜夜,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他的头低著,闷闷地应了一声:记得,不应该伤人。
那你为什么动手?那人的声音一直不急不缓,好像只是在和人闲聊。
没有啊!他的头抬了起来,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想杀他,只是吓吓他的。
是吗?要是我没来,你会不会及时松手?他又低头,把手中长鞭在腕上绕来绕去的,语调中无限委屈:我一开始真的只是跟他玩玩,心想赶他走就好。
谁知......他说要剜我的心出来......我就生了气......那人讶异挑眉,回过头来看向受害者。
只是一时......说习惯了......奇怪了,他解释个什么劲啊?所以说啊!明明就不是我的错!他还拿那个破镜子照我来著!立刻有人博取同情,抓住那人的手臂,作出头晕目眩的姿势。
他受不了地打个冷战,这小妖干嘛这么恶心......总之,你起了杀意就是不对。
那小妖别开脸,一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样子。
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拿那妖没有办法。
回过头来,那人对他一揖到地。
咦咦咦咦咦?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连忙躲开。
在下教子无方,今日里伤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教子无方?他挠了挠头,不是很明白。
父亲,你干嘛给这个死娃娃脸......在那人的注目下,抗议声越来越小。
咦?这只......家伙是你儿子?他硬生生地改了口。
正是。
那人微笑,白衣翻飞,一派飘逸出尘:正是劣子。
父亲,我哪里劣了?那只妖不甘心地小声嘀咕。
这,这,这,这......这也太奇怪了吧!好,他们不可否认是长得有点像......好,算是有七八分像好了!可是看上去根本是一个天一个地啊!一个像是世外的高人隐士,一个根本就是只野性未驯的妖。
一个看著就知道是心地温柔的善人,另一个的凶神恶煞就不用再举例了。
我看你虽然是满头白发,但年纪应该不大啊!怎么会是这个......呃!这么大的儿子?那人正要开口回答,却被抢了先。
关你什么事?我父亲是看上去年轻啊!不行吗?他挑衅地看著傻愣愣的娃娃脸,语气中不无得意。
惜夜。
那人轻声喝道:别这么没礼貌。
太奇怪了!再怎么说,这样的人生出一只妖怪来......啊!有可能这个妖只是半妖,说不定他母亲是妖,和这人相恋,然后生下了这个孩子。
两人最终人妖殊途,不能相守在一起,这人只能独自带著儿子隐居起来......也可能他的妻子已经......真是好可怜的遭遇啊!父亲,这娃娃脸是不是有毛病啊!被他水汪汪的眼睛盯著,还不是普通的可怕!怎么胡乱称呼人家,至少应该称呼一声道长吧!那人轻斥。
道长?脸皱到了一起:听上去像做法事骗钱的神棍。
惜夜。
好好!娃娃脸道长。
惜夜很用力地喊了一声。
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长,你不要见怪,小儿一向任性惯了,他其实没有什么恶意。
对了,讲了这么久我们还没有通报姓名呢!在下无名,这是小儿,名字叫做惜夜。
你太客气了,不要叫我道长,我没有畈依三清,这样叫我挺别扭的。
他笑得很爽朗:我叫苍泪,你叫我苍泪就好。
苍穹有泪?无名一怔:这名字......真是悲凉......有吗?很奇怪吗?下雨而已,干悲凉什么事?父亲,还说别人呢!你的名字不也挺奇怪的?没有名字......真是悲凉......夜故意学著无名的口气,把无名逗笑了。
苍泪,天色已晚,你要是没什么事。
不如留在舍下过上一夜......好吗?好啊!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到让无名一愣。
不要脸!惜夜拿口形骂他,他就装作没看见。
还真是个爽直的少年呢!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真性情的人了?无名倒是开心,惜夜几乎气得吐血。
这死娃娃脸......是夜──苍泪有点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尽是想着那一对奇怪的父子。
想来想去,忍不住翻身坐了起来。
晃着晃着,就晃到了窗边。
月到中天,洒了一地银白。
窗前不远,有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边有着一块白色的大石。
石上站着一个人影,白衣胜雪,白发如银。
正看着,无名回过头,对他一笑,又招了招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有点奇怪?无名问。
他讪讪地摸了摸头发。
你今天为什么要追踪惜夜?无名又问。
他身上有妖气,最主要的,他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那是杀生太多才会有的。
虽然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实话实说了:我师父让我出来收妖历练,我才会想要动手除了他。
血腥?无名忧愁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久了,还是能察觉得出来。
没有用的。
苍泪摇头:那已经变成了杀戮印记,他很难脱得了嗜血的宿命了。
惜夜并不嗜血!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无名皱了下眉头:只是无心之失。
我看得出来,你很疼爱自己的儿子,可事实就是事实。
他是妖,注定本性不善。
你不明白,惜夜他并不是一个嗜血的妖,本性也不坏。
只是......无名伸手接了一片风中的落花,放在掌心细细看着:他其实......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你这是在护短。
这么说,好像有点过分。
无名看他一眼,微笑:惜夜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苍泪啊了一声:可是,你们长得很相像啊!那是他后来重新施法术重生而成的。
他说,要和我长得相似,才会更像亲人。
无名露出笑,有些无奈:有时候,他真的很固执。
怪不得......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是妖啊!可是,为什么你会......三百年前,我在一片大泽中遇见了惜夜。
无名的脸上有着难过:我一直在想,当时我要是没有停下脚步,我和他到今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三百年前?苍泪咋舌。
他缠着叫我父亲,我就答应了他。
无名将手中花瓣倾入溪流,任溪水冲走了。
他的确曾经犯下过杀生的大错,可这三百年来,他谨守对我立下的誓言,没有再伤害过任何生命。
可他终究是妖......佛祖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惜夜现在已经明白,伤害别人是不应该的。
这‘宽恕\'二字,佛祖应该也会认同了。
可他今天不是还想要杀我。
苍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犹有余悸。
那是他的心结,而且,就算我不出现,惜夜也不会真下手置你于死地的。
心结?一个妖也会有什么心结?无名没有多说:惜夜他曾经十分辛苦,所以我对他是纵容了些。
可他本质是纯善的,就如我所说,妖也不一定是没有善意的。
其实他道行很高,我不一定能收得了他,你又为了什么原因要跟我讲这些?这个无名的言行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你今日又为什么这么爽快地信任了我,这么没有戒心?直觉吧!我觉得你值得信任。
我也一样,你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所以我和你说了这些。
苍泪咧嘴一笑。
我更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术士。
苍泪眨眼睛:何以见得?前几日,我占了一卦,卦像说:东方有异人来访,现腾龙之像。
腾龙?异人?听来倒是不错,是大吉喽?无名轻轻摇头,银发散出三千光华。
对我而言,那是大凶之兆。
无名苦笑着:我命中与东方,腾龙等司水之词呈死亡相生的异像。
卦中所指的,是我大限将至的预兆。
苍泪一怔:你是说,你就要死了?生死由命,我也不是没有死过。
无名转过身来,和苍泪对视:我大略知道你的来历,也知道你在寻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苍泪一反平时的不拘小节,眼睛里有着震惊和试探。
我卜卦还算准确。
无名淡淡地说,好像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秘密。
你怎么可能会......不用再算了,以你的修为,还不足以算出我的来历。
我跟惜夜的命数,都不在这个轮回可计的范围之内,你再怎么算也都是徒劳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那......无名又摇了摇头:那还是个未知之数,我只能告诉你,我们跟你有莫大的牵系,包括惜夜也是一样。
那个妖?苍泪不可置信地低语。
他跟我会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的能力仅止于此。
你究竟是谁?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话如果是真的,就是泄露了天机给我?你想信我就信,不信也就算了。
什么是天机?你又怎么会知道不是上天借我的嘴说给你听呢?你说你大限将至,是因为我?苍泪有些不愿意听见答案。
我也不清楚,你忘了吗?就算法力再高,跟自己有联系的未来也是没有办法推算预知的。
你不是说你和我命数相冲吗?是,卦像的确这样说了。
可我心里却十分确定,我虽然和你命里冲突,但我绝不会因你而死。
那是为什么?就算我真的要死,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让我为他而死。
无名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苍泪却觉得他是在哭。
花瓣落在银色的发上,无名的轮廓清秀而孤独。
苍泪第一次觉得,这个叫做无名的白发男子,有一种凄绝的,带着轻愁的,远远超脱出这世间一切的......你,究竟是谁?他喃喃问了,被一种淡雅的清丽夺去了神智。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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