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元波洗完澡,不禁精神焕发,浑身轻松。
这时又发现李大嫂烧了几个小菜,香味扑鼻,面条烧饼都齐全,当下又痛痛快快地饱餐了一顿。
他吃完之后,又有一杯香茗。
由于屋中别无他人,所以他们就在厅堂中聊天。
李大嫂这时才评论道:你的食量比李良还大。
看你一副斯.文样子,如果我不是有经验,一定弄得不够你吃的。
公孙元波笑道:李大哥有过像我这种样子的朋友么?李大嫂道:有一回来了三个人,外表都跟你差不多,好像是文弱的读书人,谁知上桌子一吃,简直是三个饭袋,所以我刚才特地准备了普通三个人的份量。
幸好我想到这一点,不然的话,你哪里吃得饱呢?公孙元波不禁笑道:我竟吃了三个人的份量么?李大嫂道:谁说不是?唉!我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
我瞧你进食时,甚至我自己也觉得很饿似的。
公孙元波道:我若是在你这儿躲上几天,准得把你吃穷不可。
李大嫂微露喜色,道:你打算在此躲几天么?公孙元波道:我现下还不知道。
李大嫂道:假如外面风声太紧,你就多住几天。
我想李良一定也会高兴的。
公孙元波大感亲切,道:假如一时还走不了,我只好打扰大嫂啦!李大嫂嫣然一笑,道:你不客气就好。
李良从前常常怪我冷淡他的朋友,唉!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在人间。
公孙元波沉吟一下,才道:但你的佣人一回来,我可就不大方便再躲在你家里了。
李大嫂现出沉默的神色,摇头道:不妨事。
你住一天和住十天都是一样,邻舍的闲话,我根本不理。
公孙元波不安地道:是的,我一走入你家,若不是马上离开,左邻右舍免不了会有各种闲话,一天和十天都是一样。
他歉然地瞧着这个少妇,又遭:将来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李大嫂谈谈笑道:我开门之时,老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
但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忍心把李良的朋友关在门外?公孙元波道:我将来真不知如何报答大嫂才是。
李大嫂道:不要提到报答不报答的话,将来你如果在京师,只要时时来探望我,我就感激得很。
公孙元波讶道:时时来探望你?岂不是惹起更多的闲话?李大嫂道:管他们嚼什么舌根!至少我可以有个人谈谈李良。
唉!你一定不会明白的,有时我会觉得李良从来没有活过似的。
公孙元波感到一阵惊然,忖道:一个人死了之后,当真是一无所有么?李大嫂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道:当我有这种感觉时,我觉得很可怕,恨不得马上死掉,或者能撕破这个噩梦,换另外一个梦。
公孙元波道:事实上人生的确恍如一梦,所不同的只是有的人做的是噩梦,有的人做的是好梦。
他很想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又感到力不从心。
至少他深切了解这个孀居的少妇,是多么希望有倾诉的机会,他何忍不让他发泄?正因为他深切了解她的心情,所以才不会对她坦率的话大惊小怪,亦不会向其他方面乱想。
李大嫂道:李良也常常这样说,而最后他又总是说,既然人生如此短暂,来世又渺茫难知,所以应该把握有限时光,去做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
她眼中闪出怀疑的光芒,望着公孙元波,突然发问道:你和李良都是同道中人,难道你们所干的事,真的很有意义么?公孙元波毫不迟疑,坚决地道:是的,我认为很有意义。
李大嫂问道:你们和东厂、锦衣卫作对,弄得一个个家破人亡,有什么意义?公孙元波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不必详细地说,只从大处来看。
我们都是忠君爱国之土,并不是为了名利禄位而冒险,亦不是为了衣食而奔波。
我们只想扶持英明有为的储君,不被奸臣所害,等到他登极之时,天下子民都有安乐日子好过。
李大嫂道:李良的口吻跟你的一样,可是现在却害苦了我。
公孙元波恳切地道:李大哥认为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所以毅然以身许国。
大婶虽然日子过得苦,可是也有别人得不到的光彩以及许多同道志士的崇敬,但我们的崇敬,你却不知道罢了!李大嫂默然想了一阵,才道:今天和你谈了这一阵,将来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么难过。
公孙元波笑道:假如大嫂没骗我,我真是深感欣慰。
他本想劝她择人再嫁,不要为已死去的李良守寡,最大的原因是她没有儿女,终身守节实在不是办法,可是这话暂时还不便出口,必须要等适当的机会才行。
不久,李大嫂又忙她的家事去了。
公孙元波可以听到她洗衣服的声响,这使他泛起了归家的温暖感觉,虽然事实上他一辈子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
他想起了无情仙子冷于秋,猜想她一定广布眼线,监视着每一个他曾经接触过的人。
这个美貌的当代高手,在他感觉中,好像并不太无情。
此外,庞公度主持下的大悲庄,也使他无法释念,尤其是那个娇艳得出奇的俞翠莲,情影不住晃闪过他心头,他要想的事实在太多了,早上被捕的小六子和陈家的年轻媳妇,以及逃亡的谭老二等人命运如何?还有那个神秘的黑衣妇人,何故进入那座花园?那是一块怎么样的地方?公孙元波至少冥想了个把时辰之久,才被大门开闭的声音惊醒,并且听到李大嫂的脚步声出门而去。
他于这一行的人,处处都须提防,纵是对李大嫂这等身份之人,也不能全无警戒,因此他急急跃起,赶到厅堂,但人影已沓,除非他开门追出去。
公孙元波呆了一阵,只好忐忑不安地在厅中踱来踱去,一时坚信李大嫂不会出卖他,但一时又幻想到厂、卫之人大队围捕之时,应当如何应变。
过了一位香时分,他突然听到均匀的步声走近大门。
这阵步声一听而知乃是李大嫂回来,这一点公孙元波曾受特殊训练,决错不了。
除了她的步声之外,别无他人。
当下暗暗放心,连忙溜回厢房。
不久,李大嫂挽着菜篮,在他房门口出现。
她含笑盈盈,双额却红扑扑的,显露出健康美,看来甚是可爱可亲。
公孙元波道:你去买菜么?何必麻烦和破钞呢!李大嫂道:买点菜说不上麻烦破钞,一来家里已经不够吃,二来你又是想不到的稀客。
公孙元波道:让我帮你下厨做饭。
我在行得很,烧得一手好菜。
李大嫂笑道:算啦!算啦!我可不敢劳动你大驾。
烧菜做饭本是女人的事,你到厨房来,反而碍我手脚。
公孙元波道:你不要我帮忙就算数,但我还是得声明一点,我到厨房的话,比许多女人都行,绝不会碍你手脚。
李大嫂似信非信,道:瞧你的样子,哪里是会下厨的人!公孙元波道:我一辈子打光棍,如果不会下厨,恐怕早就饿死啦!哈……李大嫂却不感到好笑,眼中充满同情之色,注视着他,问道:你自小就双亲亡故么?公孙元波点头道:是的。
李大嫂接着又问道:听起来你好像也未成家,对不对?公孙元波道:对,我目前实是觉得成家有害。
李大嫂了解地道:这话甚是,我苦头已吃足了。
她转身行去,又遭:你还是歇歇吧,我没工夫跟你聊天啦!过了一忽儿,厨房传来刀砧锅勺等声响,公孙元波侧耳而听,心头飘过一丝丝缥缈的感觉。
这一顿晚餐丰盛而精美,公孙元波肚子填得饱饱不说,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激,因为他晓得这一顿晚餐,乃是一个女人最能表现出体贴的可爱之处。
假如她对他冷淡和没有好感,她也能做出一桌的饭菜,只是那种味道情调,必定完全不相同。
他们饭后随便聊了一阵,从家常到身世遭遇,都在轻松融洽中谈着。
就寝之后,到了二更时分,公孙元波已经起了身,忽然又躺回被窝。
房门呀地打开,一条人影走进来,接着点燃了桌上的灯火。
公孙元波闭目装睡,心想:这大嫂倒也奇怪,半夜三更跑得来,却不是偷偷摸摸,显然并不是寡居太久难耐寂寞而来找他。
那么她这般明目张胆地闯入来,时在深夜,有何企图?来人正是李大嫂,她点上了灯,走到床边。
公孙元波一直装睡,双目紧闭。
突然身上被子被她抄起一角,公孙元波吃一惊,付道:她竟上床来么?这时他极想睁眼瞧瞧这个风韵绝佳的少妇,到底身上穿的什么衣服?是平时的装束呢,抑是容易就脱掉的贴身内衣?他身上的被子已被李大嫂揭开了一半,公孙元波这时已忍不住,倏然睁开双眼,向灯下之人望去。
只见李大嫂身上的衣服齐齐整整,丝毫没有午夜淫奔的迹象。
此外,她双眉紧皱,露出一副疑虑关心的神情。
公孙元波道:大嫂,你好像早知道我还未睡着,对不对?李大嫂放下被子,轻轻叹息一声,点头道:是的。
公孙元波问道:大嫂深夜前来,有何见教?李大嫂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所以忍不住前来阻止你。
可是我突然醒悟,这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的。
公孙元波坐起来,讶道:大嫂你说什么?李大嫂道:你不是正要出去么?公孙元波颔首道:是这么想,你如何得知?李大嫂道:以前李良和他的朋友,也总是在深夜这个时分出去,你跟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公孙元波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同时明白为何李大嫂会揭被瞧看之故,敢情是瞧瞧看他是不是穿上了夜行衣。
当然她一点不错,他的夜行衣穿在身上,还有软底鞋。
故此就算他辨说自己是和衣而睡,也没有法子解释脚上的鞋子,天下间哪有穿鞋上床睡觉的?李大嫂在床沿坐下来,道:你必定有不得不出去之故,所以我决不阻止你。
公孙元波道:谢谢大嫂的见谅,我的确非出去一趟不可。
李大嫂伸手握他的臂膀,诚挚地道:希望明天早上看见你出来吃早点。
公孙元波拍拍她的掌背,道:我会的,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唉一声,道:你的口吻,和他一模一样。
公孙元波道:你别多想啦,回房间睡觉吧!这个少妇温顺地起身,公孙元波也一跃下地,陪她行出去。
穿过天井,转入去便是她的卧房了,公孙元波停下脚步,柔声道:大嫂安心去睡,我一会就回来。
李大嫂幽幽道:你想,我还睡得着么?公孙元波直到这一刹那,方始深切体会到像她这等境况之人的痛苦。
从前他也不是不知道同事们的妻子的痛苦,但终究是属于推理所得的结果,好像与事实还隔了一层,不能深切体会。
现在李大嫂的神情和声音,使他强烈地感到她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这个事实,一点都不是想象。
因此,他突然十分歉疚,不仅为了眼前的李大嫂,也为了不知多少的同道志士的闺中人。
他迈前两步,逼近了李大嫂,坚决地道:你去睡吧,我不出去就是了。
李大嫂大感惊讶,道:什么,你不走了?公孙元波道:是的,我也回房睡一觉,事情等以后再办不迟。
李大嫂欣然道:啊!你太好了。
公孙元波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大嫂尽管放心,我不会偷偷溜出去的。
李大嫂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最有信用的人。
她正要转身,忽然又停住。
在黑暗中,这个饱经忧患的少妇显然在寻思着。
公孙元波惊讶地等了一阵,才道:夜深露重,大嫂小心着凉,还是回房歇息吧!李大嫂摇摇头,道:告诉我,为什么你改变了生意?公孙元波道:我不是说过,那些事情等以后再办也不迟么?李大嫂道:不对,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公孙元波坦率地道:好,我一旦告诉你,除了事情可以延后再办,还有就是对你不能不公平,因为李大哥在世之日,你这种活罪已经受够了,我何忍再给你痛苦?李大嫂感动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道:我改变主意啦!你去办事吧,我替你向观音大土祈祷,保佑你平安无事。
公孙元波道:有大嫂为我祈祷,我此后定能一帆风顺、逢凶化吉的,不过今晚我决定不出去了。
过一两天,情势将会对我有利些。
李大嫂当时大为欢喜,道:你休息两天,也是好办法。
好啦!我们明儿再谈。
她立刻辞别。
显然她是个很守礼的妇人,深知在深夜里,跟一个年轻男子同处一室,总是不妥。
公孙元波见她通情而又达礼,心下大为激赏,忖道:可惜李大哥福薄缘俚,辜负了如此一位贤妻。
他左思右想,迷迷糊糊,不觉睡着了。
经晨起来,但觉精神焕发,好像已有更多的精力和信心,可以应付纷沓而至的各种打击。
整个早上,他都凝神静虑地练功和看书,李大嫂一点都不打扰他,使他感到极为舒适,而且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一般。
这真是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避风港,一片宁恬,事事有人照顾,得以充分恢复精力。
下午他们稍为谈了一下,公孙元波因而对李大嫂的身世和经历,都有了更多的了解。
他原想最多住两天便须开始行动,可是满散宁活的生活、舒适的起居、精美可口的膳食使他松懈下来,不知不觉悠闲地过了五六天之多。
这天晚上,饭菜似是比往常丰盛得多。
公孙元波大快朵颐,一面道:大嫂今天烧的菜太多啦!李大嫂笑道:这一点菜不算什么,倒是我忙了整整一天才烧得出来。
公孙元波道:这些日子以来,实在太麻烦大嫂了。
李大嫂道:将来如果你在京师,希望你时时回来,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才好。
公孙元波道:这个自然,我若在京师,不来探你,还去探谁?李大嫂亲切地笑一下,替他夹了一大着红烧跨滚。
她道:你的饭量,看了真使人开心。
公孙元波道:我们练武的人,不能不多吃一点。
李大嫂道:你一直没出这大门一步,同时我也没见你练拳脚,真不知你的武功是怎样练的?公孙元波道:我打打坐,在院中走走,就可以抵别人爬山越岭的辛劳了。
他终于吃饱了,摸着肚子,又道:大嫂你不知道,这几天的潜修苦练,对我来说,那简直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李大嫂不懂武功,只有听的份儿,但她却竭力去了解他话中含意,至少她知道这几天供他住食的结果,使他武功大有精进。
她欣然道:那么你再住下去,等到你更厉害之时,我就可以比较放心一点了。
公孙元波道:我在内功修为方面,由于得到灵药助力,亟须有机会全神贯注地潜修,想不到在你家中获得这个机会,所以我将来如果有什么成就,那都是拜你所赐。
他停歇一下,又道:往后我便不必昼以继夜地修练了.因为我打算开始行动啦!李大嫂的反应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因为她居然全不惊讶,还微笑一下,道:我知道,所以我今晚特别多做几个菜,乃是替你饯行的意思。
公孙元波讶异不置,问道:你如何晓得的?李大嫂道:我也说不出道理,但我心里知道就是了。
公孙元波道:‘这可奇怪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叫你瞧出不对劲吧?李大嫂忙道:没有,没有。
我只是忽然这样感到,就多弄几个菜,不料真的猜对了。
公孙元波道:大嫂,我走了之后,你好生保重。
李大嫂眼眶一红,道:你别替我担心。
唉!你一个男人在外面东奔西跑,全没人照应一下,真是怎生得了?他们彼此间的关系,比言语能表达的深刻得多了,可是他们晓得分寸,到了某一地步,就不再说了。
夜深更阑后,公孙元波跃上屋顶,向后边那间透出灯光的房间遥遥望了一阵,这才怅然跨屋越瓦而去。
他这一份亲情的惆怅,直到他走近那条绝巷,这才消散。
代之而起的是警惕之心,首先他要查看一下,这条巷子还有没有人把守。
从前是周老大和谭老二,这两人均是从关外重金聘来的无名高手.订下了入巷者死’的禁条目下周老大已死,谭老二逃了,村雇用他们的主人难道不加设防,任得此巷暂时空着,抑是已另外选派好手担任警卫?他潜行到附近,把四下大致形势看过,忖道:那座神秘花园虽然还和从别路接近,但对方既有设防,则不论从哪一个方向,都将有人把守。
因此他放弃了从别的方问潜入花园之想,一心一意地研究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查出是否有警卫,以及如何进入那座花园中。
当日他受训练之时,对于这等潜入突袭之道曾经研究过,不过最主要的一个观念还是随机应变,不可固步自封。
因此。
公孙元波一连想了六七个方法之后,突然改变了思路。
试图利用目前的环境和形势,瞧瞧怎能混进去方是上策。
他想了一阵,马上有了一计。
当下后退一段距离,便开始怪腔怪调地哼着小曲,脚步歪斜地沿街行去。
霎时间已到了巷口,他打了几个见,折入巷中。
从外表上看,他走路的姿态完全是个醉汉.尤其是那不成腔调的小曲,听起来更没有假。
外人万万想不到他唱的曲调以及走路的身法姿势,全部经过严格训练,全然无懈可击,因此即使是再老练的江湖道,亦无法在姿态和曲调这两者看出破绽。
公孙元波走入巷中,马上就停在墙恨,解裤便溺。
在静寂的黑夜中,公孙元波撒溺的声音可以传出相当远。
他撒了一泡尿之后,又脚步歪斜地向前走,口中小曲怪腔怪调,在黑夜中也能传出老远。
转眼间他已走到横巷转角之处,但见他身子左右摇晃了一阵,才转向左边,那边正是神秘花园的后门。
他行了数步,突然一个高大的人越过了他,身子一横,阻住他的去路。
公孙元波喉咙中咯咯地笑,脚下不停,向挡路之人一头撞去。
那人长臂一伸,想按住他的肩头,却没有按中,被公孙元波撞个正着,当时一齐跌倒地上。
公孙元波压在他身上,既不动弹,又不哼声,像是忽然睡觉,又似是死掉一般。
事实上他已点了对方穴道,故此那人没有响动才是真的。
他故意亦不言动,看看还有没有别人出现。
过了一阵,竟无别人出现。
公孙元波忖道:原来此地只有这厮独自看守。
但正待爬起身,突然四下光亮起来,同时一个孩子的声音,显然含着惊慌意味,叫道:爹!爹!你干吗躺着呀?随着惊叫声,一阵步声已到了公孙元波身边。
公孙元波心头一震,忖道:这厮竟带着小儿子,敢是我估错了?好在他点的不是死穴,当可挽救。
因此他迅即转头望去,目光一掠,首先看见了灯光下的那一双脚,把他吓了一跳,眼看那对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一望而知是个妇人。
公孙元波念头电转之际,同时已感到臀骨部位有异,好像被蚊子叶了一口似的。
他简直连念头也来不及转,身子已翻转滚落一旁,目光到处,但见一个中年妇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一根逾尺的细长银针。
她面含泥笑,望着仰面瞧她的英俊青年。
公孙元波此时但觉下半身一片麻木,双腿已不能动弹。
不过上半身倒是一水平时,因此他以双肘支地,撑起上身。
他慕地醒悟这个动作十分不利,因为他万万不该让对方发现他上半身仍然活动自如。
公孙元波心念一转,身子马上砰地倒向地面。
那中年妇人咧开血红的嘴唇,咯咯笑道:小哥子,你反应之快,可真大出老娘意料之外。
但不要紧,老娘刺穴之术天下无双,你就算上身能动,双腿却已不听使唤了,不信你就试试看。
公孙元波皱眉望着她,一面猜测她的来历,一面暗暗运功提气。
那中年妇人见他不言不动,面上闪过迷惑的神色,说道:你怎么啦?难道连话也不能讲么?公孙元波闷声不哼,只瞪视着对方。
他从这个中年妇人的衣着打扮上,一望而知她纵然不是本地人氏,必定久居京师。
此外,从这个妇人的诡诈多谋这一点推想,她决计不是无名之辈。
要知她方才能够随机应变,假装小孩子的嗓音,使他一疏神间,欺到切近,施展刺穴之术,这等机智,实非常人可及,由于公孙元波做成的这种奇怪情势,事先没有人会考虑得到,可以证明这个妇人改变嗓音之举,必是急智无疑。
那中年妇人把灯笼放低一点,把公孙元波的面孔照得更清楚。
她锐利地察看这个青年,过了好一阵,才释然地透一口气,泛起宽慰的笑容,又道:假如你会开口说话,那就不是穴道受制了。
虽然你曾经使一个猛劲翻落地上,使我银针落空,但看来那只是你年轻力壮、劲道过人而已,并不是能够抗拒我银针的威力。
公孙光波这时又明白她早先为何与他说话,原来是试探他受制的程度,这个妇人的诡诈,可想而知。
那妇人手中的灯笼移照地上的男人,突然双眉一皱,道:想不到一向骄狂自大的黑殃神姚抱石.一见真章,竞是如此脓包!她恨恨地呻了一口,又道:老娘还以为终身有托,白白陪你这死汉子睡了几个月,想将起来,好不恨煞人也!公孙元波看得真切,但见她偏下身子,抖手一针,扎在那个高大汉子左眼中,登时冒出了鲜血。
她似是大感得意,又是一针,深深刺入黑殃神姚抱石的右眼中,并且发出咯咯的笑声在妇人心肠之恶毒、性情之残忍以及过人的狡诈,使公孙光波背上沁出了冷汗,但觉平生所见所闻的恶人当中.似乎还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中年妇人。
早先当那妇人字灯笼照看他的面孔之时,他也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妇人高耸的颅骨和很薄的嘴唇.其时已给他以冷酷无情的感觉,不过她却还有几分姿色,可说是风韵犹存。
除了这个恶毒而漂亮的妇人使他惊心动魄,还有一事令他心头震动.就是黑殃神姚抱石这个名字。
据他所知,黑殃神姚抱石乃是陇西三凶之一,而这陇西三凶,则是武林人物无不畏而远之的十恶之一。
这些凶神恶煞们不但武功高强,最令人不敢招惹的是他们天性的剽悍凶残,以及记仇之心特重的几种特质,因此江湖上尽有强胜过他们之辈,但只要有点牵累,便须顾虑到许多问题,因而不敢招惹他们。
公孙元波倒是没想到自己在无意中碰上了名列武林十恶之内的凶人,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妇人对付黑殃神姚抱石的骇人手段。
黑殃神姚抱石虽是双目各被银针深深扎过,流出鲜血,可是由于穴道受制,是以全无声响。
那妇人转过来望着公孙元波,又咯咯笑道: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何闯入此地?奉了什么人的命令?公孙元波没有作声。
那妇人不急不忙地又道:在你回答我的话以前,我先警告你.不许有一字虚假,亦不许规避不答,不然的话,姚抱石便是作的榜样!她说完之后.这才一脚向他腿上踢去。
公孙元波看她山脚之势已明其故。
便任她踢中。
妇人面色一沉,冷冷过:说呀!公孙元波道:在下复姓公孙.名叫元波.这一条巷子。
以前我已来过一次,但被两个家伙挡住。
那妇人点点头,道:说下去。
公孙元波道:在下前次乃是无心误闯,却遭那高矮两人阻挡。
后来便时时留心这条巷子。
但那高矮两人日夜看守.未得其便,直到今夜,方算我是第一次入得此巷。
妇人手中的银针直晃,大含威胁之意,额首道:再说下去。
公孙元波道:简单地说,在下却不知巷内有何秘密,亦不是受人差遣前来。
妇人道:这样说来,你闯入此巷的目的,正是为了探看巷中有什么秘密,是也不是?公孙元波道:是的。
妇人道:你回答得挺干脆爽快,瞧起来似是不怎样惧怕老娘手中的银针呢。
公孙元波道:在下据实直说,只求免祸,但如果你不相信,在下也没有法子可想。
妇人道:好吧,我暂时相信你。
她忽然沉默下来,好像心里有两件事正在斟酌似的。
公孙元波趁这机会,暗暗运功行气,但觉全身遍体完全像平时一般,最初下半身一阵麻木之感亦已消失。
他自知已经恢复如常,大可以站起来与这个恶妇一斗。
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不但这条巷子的秘密使他亟欲侦悉,同时这个恶妇究竟闹什么玄虚?为何刺瞎了曾与她同居数月之久的姚抱石?这许多疑问,他都想获得答案。
那妇人终于开口,道:我胜聂,人家都称我聂三娘。
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公孙元波从实答道:没有,在下实是孤陋寡闻得很。
聂三姐笑笑,道:这也难怪,你出世迟了二十年。
我昔日的事迹,现在江湖上已很少有人得知了。
公孙元波可真有点不服气了,眼睛直眨,问道:聂三娘,请问你二十年前是不是江湖上享名的人物?聂三娘点头道:不错,那时候只要有点名堂之人,都知道我聂三娘的名气。
公孙元波道:若是如此,在下也应该听长辈们谈论过你才对呀!聂三娘面现不悦之色,道:你意思是说我吹牛么?公孙元波忙道:不,在下实是感到不解而已,因为像你这等人才,正是男人所喜欢谈论的对象。
纵然二十年来你已退出了江湖,艳名已淡,但不可能全然无人提到呀!聂三娘当时化嗔为喜,因为公孙元波已经强烈地暗示说她长得美貌,这在年轻少女也许反应不大,但在这位半老徐娘耳中,这种话实在很悦耳。
她道:老实告诉你,我当年命运坎坷,故此我的事情牵连到许多大门大派的名人。
相信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当我隐退之后,武林中人都不大愿意提起我。
久而久之,便没有几个人还晓得我的事迹了。
公孙元波恍然地哦了一声,也就不追问了。
聂三娘又道:我们言归正传,你想死抑是想活?公孙元波讶道:三娘你何以有此一问?在下自然想活下去,干吗想死呢?聂三娘道:你如想活,那就帮我做一件事。
公孙元波道:好呀!你先放了在下,方能效劳啊!聂三娘冷笑道:等事情办成功,我才放你不迟。
公孙元波当真感到大惑不解,问道:难道在下不能动弹,也能效劳么?聂三娘道:不错,你先用嘴巴说话就行啦!公孙元波欣然道:那好极了,你要我说什么?聂三娘道:你只要说,有一个破足的老叫化,用一根像我手中这支银针,刺瞎了黑殃神姚抱石双目,你就没事了。
公孙元波茫然道:我跟谁说去呀?聂三娘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但你记着不可说是在此巷之内,你是在巷口对街的屋下,远远看见他们说话,接着又见那破足老叫化用银针刺瞎姚抱石双眼,然后你赶快溜跑,却被我抓回来。
公孙元波道:听起来好像不是陷讲,你只是想移祸江东而已。
聂三娘摇头道:这些话另有内幕,你永远猜不出的。
事实上那个老叫化尸骨已寒.我并不是要嫁祸于人。
公孙元波不必装作.因为他实在很迷惑,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他故意拿话套她,道:我明白了,老叫化虽然已死,但我去见之入并不知道、听了这话,一定信以为真,因此你既可推卸责任,又可从此恢复自由之身,不必跟着这个姓姚的、聂三娘竟不中计,只道:你怎么想都行,但你记着.如果你依我之言去做.我担保还你自由。
如若何一点差错,我定要叫你后悔曾经出生世间。
公孙元波道:三娘你放心。
在下自问也不是愚笨之人,这几句假话难道还不会说?但只怕我说了这话之后,那人还不放过我。
你虽保我无事,但那人显然比你更有权力地位、他的话你岂能违背?到时我若活不了。
如何是好?聂三娘大概是为了要他坚信自己的活,当下道:你一万个放心。
固然我不能违背那人的话。
但你只要依我之言一说,他马上就神魂不安,哪里还有心情管你的死活?公孙元波咋舌道:他越没有心情,就越发危险。
聂三娘耐心地道:到时我自会安排,或是暂时把你关起来,或是请他允许我把你带走杀死。
总之,我会把你弄到我手中,便可暗暗释放了你。
目下正是揭破此一花园秘密的好机会,公孙元波不管这聂三娘说的话是真是假,反正这等机会绝对不能放过!要知公孙元波身份特殊,故此有些事情,别人做了会迹近多管闲事,且也无须拿性命去冒险,但在公孙元波来说,他却非做不可,纵然因此送了性命,亦是没有法子之事。
聂三娘把他扶起.扛在肩头,举步行出巷子,接着迅快奔去。
她有时走大街,有时走小巷,又有时在屋顶纵跃。
若是平常之人,早就给她这种走法弄昏了头脑。
公利元波乃是受过训练之人,是以仍能把握着方向,加上距离的判断,晓得她其实没有走远。
聂三娘突然跃入一处人家。
公孙元波心中一则紧张,一则高兴,紧张的是他马上要会见某一个人,揭发某种神秘,至少亦可获得线索,但命运难测,是以不能不感到紧张;高兴的是他已判断出来此宅正是那座花园前面的屋子,换言之,那座严禁任何人进入的花园.正是此宅的后园。
此外,他又晓得目前是处身于某一深院大宅的侧屋。
聂三娘走入屋内,却是一座偏厅.她把公孙元波放在地上,倒没有折磨他,而是轻手轻脚地把他放下。
公孙元波变成坐着的姿势,背后是一张椅子,顶住他的身躯。
聂三娘把灯火拨亮,然后走出厅外。
公孙元波忖道:这座宅邸不可能全然无人防过,故此聂三娘进来之时,一定有人看见,而现在这人可能正在外面窥看我的动静亦未可知。
心念一转,便装出满面惊恐的神气,转眼打量四下的情形。
过了一阵,外面有人低语。
公孙元波不过是装出穴道受制而已,其实一身功力犹在,当下运功查听,登时听到说话的乃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正在回答道:属下一直在外面窥看、另一个人问道:那厮有何异状没有?那人回答道:有,这厮似是晓得陷入危险之中,满面掩不住惊恐神气,眼珠乱转,瞧看厅中陈设。
问话之人又道:他可曾移动过?回答之人道:没有,除了眼睛之外,四身四肢都瘫软不动。
他们的低语至此结束,聂三娘首先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锦饱、留着三给长须的中年人。
聂三娘指指公孙元波,道:四爷,就是这个小子。
属下急怒之下,几乎杀死了他。
一来泄愤,二来也是灭口之意。
被称为四爷的锦袍人踪了一声,凝目打量地上的公孙元波。
公孙元波与他目光一触,心下惊异,忖道:此人目光之锐利有力,竟是我生平所仅见。
恐怕他的目光含有某种威力,大概是一门奇功亦未可知。
只听聂三娘又道:薛四爷,属下把他带来,只不知有没有做错?薛四爷摇摇头,道:此举是轻率一点,但目前还不能说你是对是错。
他开始询问公孙元波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等,最后才问到今夜之事。
公孙元波依照聂三娘所教的话,说了一遍。
但见这个薛四爷当时面色如土,那对锐利有力的目光亦失去了神采。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常态,转眼向聂三娘望去,问道:三娘可曾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么?聂三娘摇头道:没有,大概是丐帮的高手吧?薛四爷道:那破足老叫化不是丐帮中人。
你既然不知,那就不必谈了。
不过这个刺杀了姚抱石的凶手,咱们却绝不能容他逍遥世上。
他话声中断,目光落在公孙元波身上。
聂三娘道:这厮的供词是否属实,还须追究。
薛四爷道:他既然末习武功,被你手到擒来,可见得他不是武林中人,因此我料他绝对无法杜撰出这么一个凶手。
聂三娘向公孙元波眨一下眼睛,才向薛四爷道:但四爷若是打算放他一条活路,属下未敢苟同。
薛四爷冷峻地笑一笑,道:依三娘之言,如何发落才妥?聂三娘道:把他交给属下处理好不好?薛四爷沉吟一下,才道:好吧,你手脚要干净点。
姚抱石的尸体,你打算怎么处理?聂三娘道:不瞒四爷说,属下近来与抱石有点不和,这事可能他的兄弟们亦已得知,因此关于抱石之死,还望四爷到时说一句话。
薛四爷道:这一点使得。
那么他的尸体,我派人验过,然后火葬就是。
聂三娘行了一礼,感激地道谢,然后揪起公孙元波,再把他扛上肩头。
她一面行去,一面道:四爷放心,这厮永远不会泄漏任何风声。
薛四爷走出厅外,大声吩咐外面一名大汉,着他传令召集人手。
聂三娘从屋顶跃出,到了街上。
公孙元波道:聂三娘,我已遵命做啦!聂三娘道:急什么?公孙元波暗作准备,现在只要他一出手,即可反过来拿下聂三娘,因此他一点也不着急,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聂三眼笑一声,道:我虽然暂不释放你,但亦不会加害于你,你大可放心。
她扛着他奔行了一段路,公孙元波又问道:你想把我弄到哪里去?聂三娘道:自然是我的住处啦!公孙元波吃了一惊,忖道:莫非他旧情人一死,便想另结新欢?但她这等人品,我实在不敢领教。
想到这一点可能性.公孙元波简直有点恶心,虽然事实上:聂三娘并不老丑,相反的她仍有徐娘风韵.然而她的冷酷残忍,却使公孙元波大有反感,以致对她根本无法向旖旎缠绵方面着想。
聂三娘道:你在我那儿有吃有喝,除了暂时失去自由之外,绝无任何不适.甚至你想找女入的话,也能叫你满足,你瞧好不好?公孙元波压抑着恶心之感,道:我的看法如何,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对不对?聂三娘道: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最好记着这句话。
公孙元波道:你若释放了我,我答应听你的话就是。
聂三娘冷笑一声,道:你能制服黑殃神姚抱石,我岂敢小觑了你?目前别谈释放之事。
这话说完不久,她已纵入一座后屋宇内。
在公孙元波测度中,此处不是在那条神秘巷子附近。
聂三娘已进入一个房间内,随手剔亮灯火,便把他放在塌上。
公孙元波道:你暂不释放我也可以,但至少你得让我能够行动。
这一点于你无损,于我有益.料你不会反对。
聂三娘额首道:使得。
她当真说得到做得到,出手改变穴道禁制,公孙元波已有防备,施展挪经移穴的功夫,使她指尖传出的其力落空,聂三娘居然没有发觉。
公孙元波欣慰忖道:若是往日,我以这门功夫避过她的点穴手法时,实是不易瞒过了她.可见得我服用过庞公度的灵药之后,功力激增,大概己可以与任何高手争一日之长短了。
庞公度拼舍灵药以造就我.这也作得是他间接为国家出力的一个方法吧?他装出体力耗弱的样干,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不肯释放于我,究竟有什么打算7聂三娘道: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急什么?公孙元波心中发出冷笑,忖道:我当然不急.如果你晓得我根本没事,只怕急的是你而不是我。
聂三娘开始行动,公孙元波看了一阵,心下大感茫然,问道:聂三娘,你收拾衣物.是不是打算出门?聂三娘道:不错,我从来没有打算在此地居住一辈子。
公孙元波道:那么你带不带走在下了聂三娘道:我干吗弄个祸胎带着到处跑,难道嫌活得太久么?公孙元波虽然不知她究竟要弄什么玄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宽慰的,那便是这个心肠恶毒的中年妇人,绝对没有把他作为新欢的对象。
正因如此,公孙元波更想不通了,因为以这恶妇的手段,既不是对她有用,便该杀他,她居然不这样做,其故何在?公孙元波的决心更为坚定了,那就是暂时不施反击,装孙子装到底,瞧瞧她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聂三娘收拾好简便的行装之后,才向公孙元波道:我出去一下,你最好呆在房内,别妄想逃走,不然的话,你将成为外面两头猛犬的口中美食。
她走到房门边,又道:那两头恶犬,是黑殃神姚抱石的宠物。
只要你有本事杀死它们,我也不会怪你。
她冷酷地微笑一下,这才技开房门出去了。
公孙元波见她空手出去,如是一去不回,则她收拾行装之举便是多余的了,由此可知她定必回转无疑。
他果然乖乖地留在屋内,当然不是畏惧恶犬,而是晓得若是杀死了这两头恶犬,他的伪装便将被拆穿。
等了一顿饭工夫,外面恶犬不时传来的低低咆哮之声忽然消失。
公孙元波立刻晓得有人来到,因为这种恶犬向例是在准备攻击时全无声响的。
他运功凝神查听,外面传来一阵阵低低的语声,被他听得分明。
他发觉这阵低沉语声,竟是两个女人在交谈,便又禁不住大为奇怪起来。
公孙元波更为凝神听去,当下听到一个娇嫩悦耳的口音道:他就在这里面么?另一个女人的低沉口音道:是的。
娇嫩口音又问道:他果真已暂时失去武功了么?低沉口音应道:是的。
娇嫩口音沉吟了一下,才又道:好!我先瞧一瞧,如果合意,我们再谈不迟。
如不合意,那就什么话都不必提啦!低沉口音道:这个自然,姑娘请吧!这一回她说了两句话之多,是以公孙元波特别灵敏的耳朵,可就听出这个口音很熟。
可惜仍然太短促了一点,故此仅感到熟悉,同时也猜想这一个女人乃是聂三娘,但却未敢断定。
他危坐不动,忽见房门拉开了一线,隐约可见一双眼睛向房中探视,目光旋即停留在他面上。
公孙元波晓得这个窥视自己的,正是娇嫩口音的那个女子,想来年纪很轻,也许还长得很美丽,于是童心忽起,故意向她皱皱鼻子,又眨眨眼睛。
门缝外那双眼睛突然消失了,只听低沉口音的女人问道:姑娘可合意么?娇嫩口音的女子道:看样子还不错,但这家伙来头有点不对。
低沉口音问道:怎样不对了?娇嫩口音道:这厮大胆放肆得很,毫无阶下之囚的样子。
公孙元波听到这里,心中好笑,同时又恍悟那个声音低沉的女人必是聂三娘无疑。
因为那两头恶犬忽然噪声,除了是准备攻击之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见到了主人,才变得驯善无声。
这时那个疑是聂三娘的女人说道:他的确是个极有胆气之人,武功亦十分高明,幸而被我施外制住。
她说了这许多句,公孙元波已可断定她是聂三娘了。
聂三娘停歇了一下,道:姑娘快点决定,我须得马上远走高飞才行。
娇嫩口音的女子讶道:为什么?聂三娘道:因为薛四爷很可能会索取公孙元波的尸体。
公孙元波也暗暗同意她的臆测,并且对她的机智大为惕然于心。
娇嫩口音的女子应道:好吧,你要多少钱?聂三娘道:随便姑娘赏赐就是了。
娇嫩口音道:不,你开个价目,我回去也好交代。
聂三娘道:既是如此,姑娘便赐予二三千两,想来也值这个数目。
公孙元波忖道:我居然也值二三干两,这身价可不算小啦!只不知对方答不答应。
若是答应,又不知她花这么多的钱买了我去,有何用处?娇嫩口音的女子默然片刻,才道:好,这是三千两的银票。
接着听到聂三娘道谢之声,又道:姑娘要不要我代劳,把这人送去?娇嫩口音的女子道:不用啦1然后房门打开了,两个女人走进来,头一个是聂三娘,满面欣愉之色。
后面的一个是个双十年华的长发黑衣女子,面色雪白如玉,在黑衣衬托之下,益发有点离谱了。
她的眼鼻等五官都很好看,可称得上是美女了,只是嘴唇稍嫌缺乏血色,因此给人的印象,像是个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也缺乏运动的娇弱女子。
此外,她的步伐轻盈得好像不必泊到地面,骤看之下,似乎是凌虚驭气的幽灵。
聂三娘拿起收拾好的行装,向黑衣少女点点头,径自出门而去。
房内只剩下公孙元波和黑衣女子,另外就是出奇的寂静。
在黑夜中,在陌生寂静的房屋内,面对着这一个长发的苍白黑衣女子,公孙元波心中不禁泛起了宛如与幽灵为伍之感。
幸而这个幽灵虽然苍白一点,却颇为美丽悦目,尤其是她娇嫩的声音,简直比音乐还好听,还是值得安慰的。
至少她如是幽灵,也属于美丽的女鬼一类。
黑衣女子开口道:公孙元波,你还能行动么?公孙元波透一口大气,道:可以,现在就走么?黑衣女子道:你还有什么物事须得收拾不成?公孙元波耸耸肩,道:没有。
他站起身,向门口行去。
只见那黑衣女子一晃身,轻飘飘地出了门口。
公孙元波忖道:她的轻功绝佳,却瞧不出是什么路数,看来邪门得很。
两人刚刚出了大门,黑衣女子突然退回。
她身法太轻太快了,以致扑入公孙元波的怀抱中。
公孙元波还未曾如何领略到温柔滋味,便已被她身上发出的一股力道,推得向门内疾退。
只听她低低道:嘘,别作声,有人来了。
她说完这话,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向后墙角落奔去。
公孙元波瞧时,靠院角那边固然有一棵槐树。
使叶婆委.使角落显得更黑暗些,可是他们如果躲在该处,则来人除非眼睛全不管用,不然的话,定可马上就看见他们。
不过他也懒得多管闲事,任她抱到角落。
黑衣女子接着跃上右侧的树顶,公孙元波付道:‘她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知有何居心?方转念间,一阵淡香扑鼻,原来黑衣女子跃落地上,并且一下就飘到他面前。
她低低道:你稍为缩矮一点身子,只要让我挡住你的全身上下,来人就看不见我们了。
公孙元波一面查听,一面悄声道:这个来人,想必是既瞎了眼,又没有鼻子的。
黑衣女子奇道:瞎眼之说我听得懂,但为何没有鼻子呢?公孙元波道:因为若是瞎子,除了听觉特别灵之外,还有那鼻子也很厉害。
你身上的香气,连我也嗅到了,何况是瞎子。
黑衣女子不悦地道:哈!你还寻什么开心?我身上的气味与草木一般,绝对不会弓队注意。
她停歇一下,又道:你最好记着一件事,那就是我们若被人发现,丧命的是你而不是我。
公孙元波道:我记住啦!他望着对方黑色衣领上面雪白的脖子,由于相隔得很近,所以他认为自己已嗅到她肌肤上的香味。
这时他不但没有把危险放在心上,反而升起了阵阵逻思。
过了一阵,公孙元波定定神,运功查听之下,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当下忍不住低问道:姑娘,咱们到底在躲什么?没有人来呀!黑衣女子道:我已获得警戒,晓得在街上以及两边的屋顶都有人抵达,但为何至今不进来,却十分奇怪。
公孙元波恍然道:我明白了。
黑衣女子问道:你明白什么?她大概被这个胆大英俊的男子弄得一点办法都没有,是以语声之中,已没有方才那么冷冰冰的味道。
公孙元波道:对方定是惧怕聂三娘的两头恶犬。
黑衣女子道:胡说,哪有武林高手会怕恶犬之理?公孙元波问道:对了,那两头恶犬呢?黑衣女子道:都给聂三娘弄死啦!一定是一种极毒之药,所以刚才一下子就死掉。
黑衣女子突然用手肘轻撞他一下,示意他别作声。
其实公孙元波已经听见了,她即使不碰他,他也不会开口。
眨眼间屋门外出现了三条人影,其中两个大踏步入屋,手中都拿着兵刃,闪闪生光。
黑衣女子眼睛向屋外之人望去,突然身躯震动了一下。
公孙元波见微知著,心想:那个人不是特别厉害得使她骇怕,就是有某种特别关系使她吃惊。
当下也凝神望去。
只见那人背手当门而立,长衫飘拂,气度沉凝,竟是早先见过的薛四爷。
他讶然忖道:这薛四爷不知是什么来头?进了屋内的两人,虽曾查看了院内一阵,居然瞧不见屋角中的他们。
接着这两人奔到房外,其中一个踢开房门,灯光立时透射出来。
另一个大汉低喧一声,道:两头恶犬都死啦!咦!还是毒死的呢!向房内观察之人这时也道:聂三娘跑掉啦!还收拾过衣物,定是远走高飞无疑。
这两人眼力高明,判断准确,公孙元波心下凛然,付道:这两个家伙已经不是易惹之辈了。
屋门口的薛四爷步入院内,他听了两个大汉报告之后,不发一语,目光如电,四下扫视。
公孙元波发现黑衣女子微微战抖,不禁十分惊奇,想不透她何以这么紧张。
薛四凶似是有所发现,一直扫瞥不停。
槐树上的浓密枝叶中,突然发出一下很低微的声响,好像有人墓地跃走,以致衣袂带出了风声。
薛四爷口中低哼一声,身形腾空而起,去势如电,一下子就失去踪影。
两名大汉也齐齐一摆兵刃,跟踪追去。
院子里面,又沓然无人了。
公孙元波看了薛四爷的闪电身法,还有那两名大汉的轻功,不禁暗暗咋舌,自忖若被这三人包围,定然极难有逃生之望。
那黑衣女子忽然转头,用苍白无比的面孔对着他。
公孙元波除了满腔疑惑之外,还有就是对那薛四爷等人武功奇高的一份警惕,故此向这神秘的黑衣女子笑一笑之时,面上的表情甚是苦涩。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少装模作样,我不会可怜你的。
公孙元波自然没有乞价之意,但他胸襟旷阔,亦不介意被对方误会,只淡淡道:我知道。
黑衣女子问道:你怎么知道?公孙元波道:因为你不但面孔冰冷,连身体也是怪冷的,我从未试过碰触一个活人的身体时竟是像你这样的。
黑衣女子道:你说得很对。
我这个人打心里冰冷无情出来,全身亦充满了这等冷酷之气,所以我刚才告诉你,我从来不会可怜任何人的。
公孙元波道:这话说得太绝了,我不敢苟同。
你说你不可怜我,我完全相信,可是若说你对天下任何人都是这样,却又未必了。
黑衣女子道: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在这世上,只是于然一身。
你不妨说说看,我会可怜什么?公孙元波一愣,道:原来你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那就无话可说,不过将来可能仍然会有值得你关心爱护之人,这话你不至于否认吧?黑衣女子傲然道:将来也不会有的,因为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嫁人,再说也没有一个男人让我看得上。
她特别用手指戳戳公孙元波的胸膛,又道:包括你在内,你最好记着我这句话。
公孙元波道:姑娘别把我给扯上,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是我必须郑重声明的。
黑衣女子听了这话,心中大感舒服,面色马上解冻,声音也恢复早先那种娇嫩悦耳的味道,说道:你很聪明,也很自量,不像其他一些稍为长得英俊一点的男人那样喜欢自作多情。
看来,我大概会对你好一点。
公孙元波诚恳地道:姑娘很了解我的为人,我实在十分感激,故此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对任何打击挫折能够不屈不挠,目前是落在你手中,但我将干方百计逃走,绝不气馁放弃。
黑衣女子笑一下,露出洁白齐整的贝齿,道:很好,你尽力试试看。
我也坦白告诉你,在我们掌握中的人,从来没有试过被逃掉之事。
公孙元波淡淡道:这得看例子多少而定,若是从前只有过一两个人企图逃走失败,便未足以证明你们的厉害,对不对?黑衣女子傲然道:二三十个例子总够了吧?公孙元波心头一震,忖道:若是多到二三十人曾被她们擒杀,她们作的恶孽可称得上如山之重了。
只不知她们是什么来路,为何要擒杀年轻的男子?要知公孙元波也擅长套供之术,三言两语之中,常常套取到极重要的资料线索。
刚才黑衣女子曾经提到见过不少男人亦不动心之言,她所谓男人,当然指的是年轻之辈,决不会是老迈之人。
其后黑衣女子提到二三十个例子,表示曾经囚禁过二三十人之多。
证明她这等神秘的举动,可见得她前面提举见过不少男人的话,不会是在外面碰上,而是这被擒遭囚之人。
由此便可推测出这二三十人,均是年轻男子无疑。
尚有一点极有力的证明,便是聂三娘把他重价售给黑衣女子之举,可以证明黑衣女子收购之举不止一次,并且每次都年轻男子,聂三娘才会老早打定主意要出售他,因而不下杀手,还设法从薛四爷那里把他弄出来。
公孙元波目下对这个黑衣女子,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除了上面说过收购年轻男子一事之外,还知道她并非单独进行这些勾当,而是一个集团,匿藏的地点就在巷底的花园之内。
这也大略说明了那座花园为何禁备森严,绝对不许任何人接近之故了。
他凝目望着那张白雪美丽的面庞,由于双方相距得这么近,以致彼此的呼吸几乎都可以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