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在小舟上醒来,既怕有人发觉,又盼有人发觉。
他性喜热闹,听得微山岛上人声鼎沸,又是丐帮开香堂,又是推选帮主甚么的,心道:这些臭叫花子,不知闹些甚么玄虚?极想去看看热闹,却又想到美貌但又是狠毒的睛儿,死来死去总也死不了的痨病鬼小叫花,还有那个使着张牙舞爪铁钩子的魏至心,哪里敢去!听得众叫花又叫又唱的,定然热闹非凡,心中痒痒得实在难忍。
忽然听得一个女子吟诵丐帮的切口道:也打丐帮变心人。
韦小宝心中一动,暗道:这不是雯儿妹子么?她怎么来了?不,不会是她。
丐帮的人一个个地巴不得就口凉水活吞了她。
难道她活得不耐烦了,居然送上门去?仿佛是为了证实韦小宝的判断似的,猛然传出魏至心的一声惊叫:你是雯儿!韦小宝忖道:雯儿妹子心地善良,可不是晴儿那小娘皮的对手。
老子曾发过誓,要与雯儿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丈大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四长三短,老子不是今日就要抹了脖子么?不行,我得去帮帮她。
一跃上岸,施展神行百变的功夫,瞬间便来到了张良墓前。
他本来是富家公手的打扮,被盐枭折腾了三天三夜,衣衫破烂,面色憔悴,实在也与叫花子差不了多少。
众叫花子又是从各地来的,大都素不相识,是以韦小宝混迹其中,倒是没人发觉。
韦小宝一看雯儿连连出手,连连得胜,便放下心了,也就没有现身。
待得晴儿命人抬出一口大锅,见那烧得沸腾的热油,韦小宝心里道:乖乖不得了,雯儿妹子要吃大亏了。
果然不出韦小宝所料,雯儿不但不敢伸手去滚沸的油锅里去捞戒指,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上一眼。
韦小宝心道:我枉自做了雯儿的大哥,今日夺个丐帮帮主,给亲亲好妹子做份见面礼罢。
纵身而起,大叫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下油锅啦!丐帮弟子便有人出手阻拦,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捣乱?岂知韦小宝的神行百变应付这些四五袋弟子绰绰有余,身形晃处,三拐两拐,已然跳上台去了。
雯儿惊愕道:大哥,你怎么来了?丐帮自已门户的事情,大哥不必趁这浑水。
韦小宝笑道:你大哥就是喜欢浑水啊,没得法子!……晴儿姑娘,你好么?秦淮河一别,你怎么不讨饭了,改卖油炸果子了么?韦小宝的现身和说这番话时,晴儿已自油锅上将手缩回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甚么东西,竟然哥哥妹妹起来,羞也羞死了!韦小宝道:哥哥妹妹有甚么可羞的?世上有哥哥妹妹的人,也不知多少。
晴儿姑娘,你若是愿意,我也这样称呼你便是了。
撇了声音,嗲声嗲气道:晴儿妹子,亲亲晴儿妹子……韦小宝自小在妓院里长大,学着嫖客的声音、语气,学得维妙维肖。
丐帮弟子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你!晴儿气得脸色煞白,道:下流无耻!哼哼,你们在山洞里做下的事,当我不知道么?韦小宝故作惊讶,道:甚么山洞啊?晴儿姑娘,你的记性可是大大地不济了,咱们俩不是在秦淮河上的风流船里么?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噶嘻……雯儿忽然喝道:大哥!韦小宝一怔,才将更下流的言语咽进了肚子里。
雯儿面如凝霜,道:大哥,你若是存心来帮我,便放尊重些。
若是心存轻薄,那就请便罢。
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叫你没记性,叫你油嘴滑舌。
雯儿妹子,晴儿姑娘,韦小宝多有得罪,请姑娘莫怪。
晴儿道:哼,你若是知趣.趁早走罢。
韦小宝道:走是能走的。
晴儿问道:你要怎样?韦小宝道:姑娘,你那枚戒指十足真金,有假包换,撂在滚开的油锅里煮着,若是煮化了,不是太也可惜了么?韦小宝不才,只有一个好处:为了美貌女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刚才得罪了姑娘,现下便替姑娘取出戒指来赎罪罢。
晴儿面上豁然色变,道:你、你也来抢夺帮主之位?韦小宝笑道:顺便捞个帮主做做,也极好玩的。
姑娘方才不是说了么?不管是不是丐帮中人,只要从油锅里取出姑娘的宝贝戒指,便可做丐帮帮主的么?晴儿方才确曾说过这话,不料教这个突然杀出的小流氓钻了空子,但是却又不好改口,便道:做帮主?你配么?韦小宝道:本来是不配的,不过见了两位姑娘争着做帮主,不配也是没有办法。
两位始娘都是沉雁落鱼之貌,闭花羞月之容,与那些肮脏透顶的臭叫花子打交道,忒也太过委屈姑娘了,两位姑娘做帮主,那叫做两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是我这个小无赖小流氓,与臭叫花子破锣对破鼓,这叫做旗鼓相当。
再说,臭叫花子蛮横得紧,太过难缠,老子可领教过了,险些弄得性命不保。
两位姑娘千金、万金之体,犯不着与他歪缠。
是以我老人家思来想去,还是勉为其难,拼了一死,做了这个帮主罢。
这回书便叫作‘韦小宝英雄救美人,俩美人感恩韦英雄’。
韦小宝胡说八道一大串,晴儿身形跃起,右手便向油锅中捞去。
雯儿一怔,忖道:韦大哥虽说轻浮,却是机警过人,姐姐抢着去捞戒指,莫非其中有诈么?晴儿眼看就要得手,后背却被一只手掌抓住,却是雯儿后发而先至,拿住了她的穴道,将她轻轻一甩,身子便已飞出,落地时却是站立得稳稳的,似被轻轻托着放下一一般。
雯儿含笑道:姐姐,家人让外人,这是礼数。
晴儿气鼓鼓地说道:谁是外人了?你对这个小流氓,只怕比家人还要亲罢?雯儿气恼非常,正要发话,韦小宝招呼道:雯儿妹子,你过来,帮我一个忙。
雯儿道:怎么?韦小宝道:这油锅煞是可怕,你韦大哥只要将手伸了进去,只怕这条胳膊是保不住了。
雯儿赶忙道:既是这等危险,韦大哥,这帮主不当也罢。
韦小宝道:那可不行,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迫。
雯儿幽幽道:韦大哥,既然执意如此,倒是不必多虑。
你若是真的残了,妹子服侍你一辈子也就是了。
韦小宝心中大乐:还是雯儿有情有意,老子有了这样一个妹子,倒也没有白活。
又道:落下个残疾倒是小事,只怕你韦大哥这条老命,也就交代了。
到了清明啊,十五啊,大年夜啊,雯儿妹子,你可不要忘了我,给哥哥烧锭纸钱,舍些粥饭,你韦大哥在奈河桥上,也感激你。
雯儿沉吟有顷道:韦大哥,这个只怕做不到的。
韦小宝心中大怒,暗暗骂道:小娘皮也不是好货色,过河拆桥么?只听得雯儿语气决绝地说道:妹子既与大哥结拜了兄妹,理当同年同月同日死。
大哥若是真的有个好歹,妹子随后跟你一块儿去了便是,哪里还能给你上香火?其实,咱们兄妹相依为命,虽在地府,殊不寂寞。
还有,还有……韦小宝美滋滋的,追问道:还有甚么?雯儿声音微弱得几如蚊虫,道:生不同床死同穴,虽是做鬼也风流。
这两句话说得声音极轻,而且文绉绉的,韦小宝可就听不清也弄不懂了。
不过他从雯儿娇羞的目光中完全觉出了那少女的无上温情,道:有了亲亲好妹子的这番话,哥死也值得了。
上前牵住了雯儿的手,也轻声道:妹子,大哥哄你玩的,大哥没事,你大可放心。
见晴儿目不转瞪地看着自已,便放大了声音道:妹子,你帮我一个忙罢,你看过跑马卖解的江湖人么?雯儿点点头。
韦小宝将雯儿拉到了油锅跟前,面对着丐帮弟子,作了四方揖,大声说道:各他三老四少,在下兄妹俩初到宝地。
声音、语气,与江湖艺人一般无二。
雯儿虽是羞涩,但到底是少年心性,颇感好玩,不由得接口道:是喽。
韦小宝点点头,颇为赞许的样子,道:人生地不熟。
(雯儿应道:哎!)常言说得好,(雯儿道:怎么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雯儿道:这话部假。
)大伙儿闲着也是闲着,呆着也是呆着,(雯儿道:怎么样?)咱们兄妹俩给大伙儿变个戏法瞧瞧。
(雯儿道:好!)韦小宝油腔滑调,雯儿天真口爽,两人一唱一和,维妙维肖,真正将丐帮弟子逗笑了。
韦小宝道:在下初学乍练、手艺不精。
变好了(雯儿道:怎么样?)您给鼓个掌;(雯儿道:哦。
)俗话说:人过留名。
雁过留声。
人不留名不如张三李四,(雯儿道:对。
)雁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
(雯儿道:说得好!)变砸了,(雯儿道:怎么样?)请诸位多多包涵。
(雯儿道:应该。
)韦小宝伸手装模作样地比划,道:常言道,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常在河边转,不能不湿鞋,对不对?(雯儿道:对极啦。
)行家看门道,立巴(庸按:江湖暗语,意即外行)看热闹,我兄妹可不知道哪位师傅、哪位高手屈驾至此,我这里向您作揖了,(雯儿道:作揖了。
)向您鞠躬了。
(雯儿道:鞠躬了。
)求您高抬贵手,(雯儿道:谢谢啦。
)请您多多关照!(雯儿道:拜托啦。
)韦小宝前腿蹬、后腿弓,做出搬运内力的样子。
道:妹子哎,(雯儿道:有!)咱们闲话少说,练起来!(雯儿道:练起来!)韦小宝插科打浑,转身之间,雯儿看到他的手上已然多了一付薄如蝉翼的手套,由不得一怔,暗道:这手套不是郑义虎师兄的传家之宝么,怎地到韦大哥的手上?稍一寻思,便恍然大悟:一定是那一日,我使神龙鞭‘打死’了郑师兄,韦大哥趁火打劫,顺手牵羊,将宝贝手套取走了。
不过这手套只能避毒,不知道能不能避火?四名丐帮弟子一看来人是个空子,便将木柴添得满满的,四把特大蒲扇,使劲儿扇了起来,顿时炉火熊熊,锅内热油,更是沸腾飞溅。
韦小宝嗨地一声,牙一咬、眼一闭、脚一跺,手已探进了沸腾的热油之中。
铁锅极大、极深,戒指极小,韦小宝一时摸它不着,便倾下身子,向铁锅里探去。
丐帮是比较凶悍的帮会,历来强讨硬要,行凶仇杀,甚至自残身体,无所不用其极。
可看到这等大活人下油锅的场面,却也惊得目瞪口呆。
雯儿关切地看着韦小宝,声音颤抖着,道:韦、韦大哥,实在摸不到,不摸也罢。
韦小宝不吭声,忽然他连声发出欢呼:我摸着金戒指啦!我摸着金戒指啦!雯儿上前扶他,道:大哥你没有事么?忽然,晴儿箭也似地扑了过来,朝着韦小宝的屁股上就是一脚。
猝不及防,晴儿使的力道又是奇大,韦小宝啊地一声,头下脚上,栽倒在铁锅里。
晴儿的内力也真了得,后劲无穷。
韦小宝的脑袋撞在锅底,哗啦一声,锅底撞出一个大洞,火焰冲天而起,沸腾的热油遇火即着,将韦小宝烧成了一个火人。
雯儿手疾眼快,一把提起韦小宝,向旁边一个水塘扔去;同时左肘拐出,点在睛儿腰的穴道上,晴儿经穴被点,站立着一动不动。
那水塘离土台足有五六丈远,满身是火的韦小宝在空中飞行,犹如一只火球。
哗啦落在水塘里,却是轻轻地如提放在水里―般。
显见雯儿的力道,拿用得恰到好处。
韦小宝沉进水底,呛了一口湖水。
他绰号小白龙,其实名不副实,一点儿水性也没有。
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将头露出水面,刚想大呼救命,脚底板却已着地,原来,那水只有齐腰深。
韦小宝心定,看水面上,一团热油还在燃烧。
他掬了几捧水,草草地洗了洗身上的油污,高举着从油锅里捞起的金戒指,笑嘻嘻走上岸来,走到台上,向着丐帮弟子,道:咱们认识认识罢!在下韦小宝,江湖上也混出不大不小的名头,好朋友为我脸上贴金,都尊称一声小白龙。
我按照你们稀奇古怪的规矩,夺得了戒指,你们大伙儿有甚么话说啊?众人默不作声。
韦小宝道:你们没有话说,我有话说。
我小白龙遍行各帮各派,见识得也算是多的了。
哪帮哪派做帮主、掌门人的不是落鱼沉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的美貌女子?常言说得好:女子当家,必定大发,女大三,抱金砖;还有女……甚么甚么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们丐帮要想发达,帮主是非女子不可的,是以我小白龙决定推举……雯儿两个字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雯儿却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大哥,不成的。
韦小宝怔道:甚么不成?雯儿道:我做帮主不成的。
丐帮的人最是讲究信义,那个甚么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他们订的规矩是谁能从油锅里取出金戒指,便推选谁做帮主,金戒指是大哥你捞出来的,可不是我啊,我做帮主,他们如何能服?大哥做帮主,顺理成章。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做。
我在天地会做了一个小小的香主,就一辈子麻烦不完的了,还能再朝火坑里跳么?戒指也不是我一个人捞出来的,你不是也在旁相帮的么?再说,雯儿妹子,这个帮主,是大哥我诚心诚意夺了来给你做见面礼的。
雯儿甜甜一笑道:妹子多谢大哥了。
大哥先接过了帮主之位,今后如何,还不随你帮主大人的一句话么?大哥,夜长梦多,事不宜迟。
韦小宝一拍脑袋,道:我可真也糊涂了。
三下五除二,不是极简单地一笔帐么?心里忖道:看不出来,雯儿妹子倒也是精明得紧。
思想已定,便故作威严地咳了一声,背负着手,道:我小白龙的武功艺业、胆量口才,都是你们大伙儿亲眼看见的了,你们有甚么话说?雯儿轻轻把玩着神龙鞭,道:小白龙英雄做丐帮的第十九代帮主,你们愿意不愿意啊?愿意便是愿意,不愿意便不愿意,不吭声可是不大好罢?丐帮帮众方才亲眼看到韦小宝在晴儿出的难题面前,挺身而出,那胆量使得人人叹息自愧不如。
及至韦小宝从翻滚的油锅里捞出金戒指,竟没有丝毫损伤,人人都觉得韦小宝的武功,不说登峰造极,也是怪异之极。
惺惺惜惺惺,丐帮帮众对韦小宝倒也生了敬佩之意。
可是,又隐隐地觉着有点儿不妥。
丐帮是江湖上的大帮,在武林中交游极广,却是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小白龙的名头。
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天地会的名头之响,丐帮也自认望尘莫及。
不过天地会中,哪里冒出了韦小宝这等人物?也是难怪,韦小宝虽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却又混迹于朝廷之中,总舵主陈近南将他作为一张反清复明的王牌,企图在紧要关头派上大用场的。
是以韦小宝于江湖知名度甚低,倒不完全是因为他武功低微的缘故了。
还使得众丐觉得不妥的是,韦小宝年纪轻轻,说话轻浮油滑,一双眼睛贼兮兮的,哪里似历代帮主那样沉稳威猛?推选帮主,是关联到丐帮盛衰的大事,哪里敢马虎?便有几个职分较高的八袋长老,要出面提出相左意见,却见雯儿笑吟吟地站在韦小宝身旁。
手中的神龙鞭不经意地悠来荡去,犹如一条急于吐信的毒蛇。
晴儿也自呆呆地站立着,不置一词(他们不知道,雯儿顺手点了晴儿的哑穴),便将心里的话咽了下去。
雯儿心道:大伙儿都不吭声,却也不是了局,总得有人第一个打破闷罐子才是。
正想当众点将,指名要一个八袋长老作答,就见方才为救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的八袋长老过山成,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来,甚么话也没说,朝着韦小宝的身上呸地便是一口浓痰。
近在咫尺,韦小宝武功又低,哪里闪避得了?那浓痰正中韦小宝长衫下摆。
韦小宝怒道:你做甚么?雯儿却是大喜,道:过老爷子的武功,便是炉火纯青了。
这一招‘南天一柱’,不要说韦英雄不能闪避,便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只怕也闪避不迭。
过山虎鞠躬道:多谢姑娘夸奖。
又对韦小宝道:得罪,得罪,韦英雄见谅!这是本帮的规矩。
新帮主就任,属下都要向他吐唾沫,以示祝贺的。
韦小宝大喜,心道:老子这便做了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了么?这祝贺的方式却是古怪,老子倒是不喜欢的。
嘴上却道:过老爷子太过客气了。
过山虎对帮众道:在下过山虎武功不济,却是等闲不肯服人。
雯儿姑娘大仁大义,韦英雄胆大心细,武功人品,姓过的却是服气极了。
姓过的佩服的人,丐帮弟子自然佩服;哪一位若是不佩服,便上来将姓过的打佩服了,韦英雄自然也就佩服了他。
过山虎的武功艺业,其实只是平平,不过他是成龙前任帮主手下的旧人,是以人人都让了他。
此人在帮中资历既老,又刚直不阿,极是率直,率直得简直过分。
过山虎出面,丐帮弟子更是不敢有异言了。
此时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与执法长老都被雯儿所伤,回去以内力驱毒去了。
过山虎当仁不让,接过了雯儿手中的神龙鞭,极其恭敬地将它捧献给了韦小宝。
丐帮弟子再无异议,自八袋长老以下,一个个地轮流向韦小宝身上吐唾沫。
不过,看到新任帮主的神色,似乎对这等隆重而又热烈的祝贺并不太感兴趣,大多数只是略具意思面已。
尽管如此,韦小宝的身上还是布满了唾沫。
雯儿轻声道:大哥,待会儿会散之后,你的长衫我来洗。
韦小宝道;为妹子做点儿事,不值甚么。
反正我这个帮主是做不长的,多则三日两日,少则一时半刻,大哥就要告老还乡啦。
丐帮众人还在聚集着,雯儿正想告诉韦小宝,让他对丐帮帮众说些场面话,韦小宝却道:大伙儿听了,咱们丐帮分居各地,难得聚在一起,是以有许多大事要做。
过山虎领头道:便请帮主吩咐。
韦小宝道:可千件大事,万件大事,就数眼前这件事体最大,咱们只得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三十余张银票,每张百余两,道:眼下这件最大最大的大事,便是喝酒赌钱。
众丐哄地一声,跳了起来。
这些人平日除了喝酒赌钱,实在没有基么正经事去做,听得新任帮主将喝酒赌钱当成丐帮第一等的大事,无不欢欣雀跃、以为帮主乃是最好的知音。
韦小宝笑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哪。
老子既是做了丐帮的帮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总得有点儿见面礼是不是,这里的几千两银子,大伙儿拿去花罢,只当是我这个帮主给的赌资。
叫花子平日能讨得三二两银子,便是极大的财主了。
此时帮主出手便是几千两,每人少说也得分上百余两,更加高兴了,简直拿韦小宝当作救命恩人一般。
韦小宝又道:帮主我今日带头,大开赌场,哪位胆子大的,不怕输的,尽管来我这赌场里。
不过咱们光棍对光棍,丑话说在前面,赌钱场上无父子,若是输了,本钱还由我来借,输了的钱却是拿不回去的了。
有个小叫花子高声道:帮主,你是羊牯么?韦小宝笑骂道:滚你奶奶的咸鸭蛋罢!老子不是羊牯,倒是捉羊牯的祖宗。
不过老子今日破破规矩,不捉羊牯啦――有种的便去外面捉去,捉自已的兄弟,算甚么英雄好汉?说得帮众哈哈大笑。
韦小宝从怀里掏出片刻也不离身的骰子,高高地抛起,口中随喝道:至尊宝!通吃!骰子骨碌、骨碌地在地上转,半晌才停了下来,却是别十,投掷骰子中最小的一种。
韦小宝叹息道:奶奶的,掷骰子不作弊,只输不赢。
韦小宝收拾起骰子,高声道:众弟兄!赶快收拾吃饭,随本帅捉羊牯去者。
众丐高高兴兴地散去,雯儿微笑着对韦小宝道:大哥,你的本事大得紧哪,三言两语,便将这些放荡不羁的叫花子收拾得伏伏贴贴了。
韦小宝道:妹子不要笑话我啦,我这人除了胡闹,行事很有点儿乱七八糟。
不过我带过兵打仗呢,那些将士与丐帮弟兄也差不了多少。
除了喝酒赌钱,便是玩女……轻轻地打了自已一个嘴巴,道:叫你口没遮拦,叫你胡说八道。
雯儿笑道:看在它今日口若悬河的份儿上,大哥饶了它罢。
韦小宝走到晴儿的面前,道:饶了老子的嘴巴,不能饶了你这个臭小花娘。
辣块妈妈,你烧了热油烫老子,不是与老子的老婆一样,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么?韦小宝七个夫人之一的建宁公主,少时恃宠而骄,常将韦小宝抓了去百般虐待,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便是她的杰作之一。
晴儿穴道被点,口不能言,只有怒目而视。
韦小宝道:啊,你还狠霸霸的么?‘诸葛亮火烧藤甲兵’,就是谋杀亲夫的罪。
该当问斩,不过老子今日做了帮主,心里高兴得紧,就改成打屁股啦。
韦小宝说着,啪啪地在晴儿的屁股上连打了三下。
晴儿生性高傲,哪受过这等屈辱?咬紧牙关,泪水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看到那种心高气傲而又楚楚可怜的样子,韦小宝忽然怔住了,啪啪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这次却是真打,打得腮帮子上五只手指印根根暴起。
雯儿走了过来,微笑道:大哥,我真高兴。
又伸手解开了睛儿的穴道,道:姐姐,咱们姊妹一场,何必斗成了乌眼鸡?咱们还是相帮着韦大哥,将养父被害的公案弄个水落石出,以报养父对咱们姊妹的养育之恩,你说好么?韦小宝道:喂,你傻了么?叫她一块儿为成帮主报仇?成帮主的死若是没有这个臭花娘作怪,我就不姓韦……话音未落,晴儿忽然举起手掌,狠狠地抽了韦小宝一个耳光。
韦小宝武功修为,自然闪避不了晴儿的蓦然一击,而雯儿不知是来不及还是出于甚么别的原因,竟也没有出手阻挡。
韦小宝自已打的耳光是在右脸颊上,晴儿打在他的左脸颊上。
两边一样地红肿,一样地留下五根指痕。
韦小宝苦笑道:这下两边便是半斤八两了。
晴儿恨声道:我迟早杀了你!还有你!猛地车转身,朝湖边跑去。
韦小宝催促道:不能叫她跑了,雯儿妹子,你快去追呀!雯儿默默地看着睛儿的背影,半晌,答非所问道:大哥,我姐姐刚才打你,我没有阻止,你生我的气了么?韦小宝道:我生气做甚么,她好赖是你姐姐啊?雯儿眼里蓄满了泪水,自言自语道:她是我的姐姐,她是我的姐姐……韦小宝忽然惊叫一声,道:妹子,你快看!微山湖边上,晴儿掩面饮泣。
倏地,她拔出一把防身的短剑,猛插向心窝。
雯儿大惊,喊叫道:姐姐,你不要想不开!欲待阻挡,哪里来得及?就在这时,从湖水中突然暴起一个身影,犹如一条游鱼一般,激起了数丈高的浪花。
那人直扑晴儿,将晴儿的身子抱住,晴儿的短剑再也无法插落。
雯儿飞步上前,她轻功极佳,顷刻间已然到了湖边。
韦小宝也施展神行百变,紧随其后。
雯儿喝道:不可伤了我姐姐!伸手朝那怪人抓去。
那怪人却毫不惧怕,双手抱紧了晴儿,猛地一张嘴,一股水如箭一般急射而来,击在雯儿的丹田穴上。
以雯儿这等强劲的内功,竟然被他一口水箭射倒在地,穴道被封,顿时动弹不得。
那怪人的武功,真正是匪夷所思了。
怪人一招得手,又喷射出一丝水箭,击向韦小宝。
韦小宝急忙闪避,却又哪里能够?饶是身着救命的宝贝背心,还是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胸口疼痛非常。
怪人抱起晴儿,跃起丈余,猛地落入水中。
湖水泛起了巨大的涟漪。
过了好大一会儿,涟漪才渐渐消失,那怪人与晴儿再也没有露出水面。
韦小宝自来吃不得苦痛,坐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唤个没完没了,骂道:他奶奶的,你用水伤了小白龙,不是太也要老子的好看了么?你是甲鱼变的么,这等喜欢水?小甲鱼,你快些回家罢,你老婆不知给你赚了多少顶绿帽子啦。
骂着骂着,那怪人的身影老是在眼前闪动,越闪韦小宝越觉得好生面善。
特别是向自己射水箭时那冷酷的充满怨毒的一瞥,使韦小宝浑身打颤。
雯儿穴道被封,默默地运功解穴,好大一会儿,才将穴道冲开,道:这人内力强劲之极,武功却又怪异非常,到底是甚么路道?江湖上没听说有这号人啊……大哥,你没事么?韦小宝中邪似的,猛然跳起来,颤抖着叫道:是他,是他!他不是人,是鬼,是恶鬼!雯儿扶住了韦小宝,问道:大哥,你认识他么?韦小宝颤声道:他烧成了灰我也认识。
他叫郑克爽,是台湾郑成功的孙子,郑经的儿子。
当下,将自己如何在天地会与郑克爽相识,如何因了阿珂,与郑克爽结怨,如何诈了他三百八十万两银子,这次回京城,如何到他的公爵府去看他,他如何在莲花池中如泥鳅一般窜来窜去等情,一一简要地说了。
雯儿沉默不语,韦小宝恨声道:老子当时看他可怜,还给了他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却是让他当场撕了。
老子只当他失心疯了,岂知他却在练一种高深的功夫。
老子悔不当初,该当杀了他,为师父抵命,免得他又出来跟老子作对啦。
雯儿缓缓道:大哥,有句话,小妹不知该不该讲?韦小宝道:自家兄妹,你怎么与大哥客气起来了?雯儿道:江湖上虽是刀头上舔血的勾当,杀人害命,在所难免。
不过,得放手时须放手,能饶人处且饶人。
不可赶尽杀绝。
再者,男子汉大丈夫,千万不要为女色伤人。
我这么说,不知对也不对?韦小宝脸皮一红(庸按:能教韦小宝脸红的,古今中外,除了雯儿,再无第二人),道:阿珂也不是我抢了他的。
不错,阿珂起初是喜欢郑克爽,不过后来……后来怎样,韦小宝自己不说了。
他在想:后来阿珂是死心塌地跟着我,但那是我在扬州丽春院中,强行与她同床,使她身怀有孕,她才跟了我的。
若是没有这档子事,阿珂能跟我么?只怕未必罢?生平第一回,韦小宝觉得自己的德行有亏。
见他不吭声,雯儿道:大哥,我是胡说的。
说错了,你别往心里去。
其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能样样想得周全?韦小宝道:妹子,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我任性胡闹,却没人如你一般用道理来管束我,就像我妈妈……一想到妈妈是妓女,拿来与雯儿类比,大不合适,便改口道:总而言之,你日后好好地管束着我,教小白龙积些阴德罢。
又打又斗地折腾了大半天,韦小宝的肚子早巳饿了,道:雯儿妹子,咱们回去罢。
雯儿默默地望着湖面,潸然泪下,道:姐姐,是我害了你啦。
韦小宝道:你放心,你那宝贝姐姐没死。
又将在秦淮河边上,郑克爽也如今天一样将晴儿抢了去的事,说了一遍,道:秦淮河多大的风浪,晴儿也没事。
郑克爽不是害晴儿,其实是在救晴儿。
这样一说,雯儿大为宽心,与韦小宝并肩往微山岛高处走去。
边走边笑道:大哥,你避火避烫的功夫高明得紧啊,那是甚么内功心法?能教一教我么?哈哈哈!韦小宝大笑不止,直到笑弯了腰,道:妹子这么聪明的人,怎地上了晴儿这个大当?这些花招,杨州街头三岁孩童也知道的,你大哥见识得多了。
雯儿奇怪道:你不是使了内功心法么?韦小宝道:那锅里是一锅油,倒是不假,不过油底上撒了厚厚的一层明矾,明矾隔热,看那锅底烧得通红,油也沸腾滚烫的好吓人,其实一点儿也不热的。
不过我为了万无一失,十万无一失,还是戴上了这个。
将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的手套拿了出来。
雯儿心道: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了回去。
韦小宝做了丐帮帮主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领门下弟子开怀大赌。
他自己做庄,然而众丐平时赌钱赌惯了一百文、二百文,虽是帮主给的赌资,也还是舍不得。
押上三钱五钱,已是咬牙切齿的了。
赌注太小,使得豪赌惯了的韦小宝兴味索然。
再加上不好意思作弊,虽是赢得多,赔得少,数来数去地太也麻烦。
韦小宝心头火起,骂道:他奶奶的,银子是你们的亲爹么,你们这么不舍得押?老子不来了,不来了,正欲推庄,忽然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叫花出现在赌桌边,老气横秋地说道:韦帮主的赌是豪赌,你们这么几个小钱,不是消遣他老人家来着?韦小宝一听大喜,初遇知音,道:还是你老哥知趣,你老哥来押两注,如何?老叫花道:属下也怎敢与帮主相比,不过,也不能扫了帮主的雅兴。
说着,抠抠索索地在面袋里掏了半天,也没见掏出甚么东西,韦小宝一下于泄了气,心道,这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主儿。
岂知老叫花手一伸,掌心却是一张银票,道:属下只能押一千两。
韦小宝虽不尽意,但比起那些三钱五钱的人,已是满意得多了。
便一把抓起骰子,在手中晃了一晃,道:通吃。
却掷了个八点。
虽说没有成对,点子也是不小。
他又是庄家,赢面略高。
老叫花将骰子抓起,轻轻撒在桌子上,却是九点,多了一点便吃了庄家的一千两银子,老叫花的赌运不错。
韦小宝赌品极好,赔了一千两银子,老叫花却将自已原先的一千两银票赌本揣进怀里,将刚刚赢来的银票往前一推,道:还是一千两。
韦小宝见他将带来的赌本装起来了,不由得心中有气:你准定了要赢么?老子不叫你将赌本拿出来,老子就不姓韦,跟你姓……不知他姓甚么?随口问道:你老兄贵姓啊?老叫花极是恭敬,道:不敢,免贵姓曹。
韦小宝发狠道,好,老子就跟你姓曹了。
嘴上道:姓曹好,姓曹的出大人物啊。
大花脸曹操就是你们姓曹的。
说着,骰子掷出.岂知又是一个八点。
韦小宝心道:大哥不好,乖乖不得了!老子没姓曹,这一千两银子倒是姓了曹啦。
果然,老叫花又是轻轻一撒,无巧不巧,又是一个九点。
老叫花将先赢的那张银票、还有刚赢的这张银票,一块儿向前一推道:二千两。
韦小宝道:老兄狮子滚绣球的本事,倒是不小啊。
心里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叫花赌钱只怕极有一手。
三万两万银子老子倒不在乎,这人可丢不得。
人生的得意、失意中,韦小宝最为重视的便是赌钱的输赢了。
当下,将骰子拿了起来,在眼睛下面细细地端详,自言自语道:这骰子只怕有些古怪罢?看了看,又摇摇头,再将骰子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手掌使劲地摇晃着,就这么不动声色间,已是做了手脚,将原先那普通的骰子换成了灌铅的骰子了。
韦小宝兀自口中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来显灵。
西天如来佛,南海观世音,红脸关云长,大花脸曹操,急急如律令!他做惯了老千,捉羊牯是家常便饭,特灌了铅的骰子暗中在掌心放好,扬手撒下。
骰子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韦小宝喝道:至尊宝!通吃!骰子停了下来,岂知依旧是个八点。
老叫花又掷,却又是九点。
韦小宝暗道:俗话说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练手生。
老子有日子没赌钱了,难道连这等半死不活的羊牯也不会捉了么?将生平所有的老千绝技都拿了出来,却依然掷了个八点。
老叫花抓起骰子,韦小宝道:老兄不用掷了罢,笃定九点无疑。
老叫花子淡淡道:掷下看罢咧。
真正让韦小宝说得准了:出手便是九点。
韦小宝这才真的觉得不对味儿:手法再生,也不能老是掷八点这个霉点子啊!即便自已手气霉到了这等程度,对方也不能老是九点!韦小宝心道:他妈的,老子做了一辈子老千,莫不成今日被人家当作羊牯捉了?寻思一下,将钱赔了,将骰子朝老叫花子面前一推,道:今日赌神爷爷不在家,霉座。
咱们换换,你老兄坐庄,我来下注。
老叫花子也不推辞,默不做声地拿过骰子,待得韦小宝下了注,骰子掷出,不多不少又是九点。
韦小宝心道:你先掷,我再做老千,你就没法儿啦。
不料骰子掷出:八点!韦小宝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越发打点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却依旧是个八点,老叫花九点。
不一会儿,老叫花面前的银票,便摆满了一堆,足有数万两。
韦小宝深得掷骰子作弊的窍门:使灌铅的骰子,关键是在手心摆好,然后靠手腕恰到好处的力道,掷出所需要的点数。
可他目不转睛看着老叫花,掷骰子时并没有任何作弊的迹象。
韦小宝也与不少武林高手掷过骰子,他们的作弊,或是使内力将骰子如摆列一般;或是用真气在呼吸之间,将骰子拨弄出所需要的点数……可老叫花离开桌子远远的,呼吸之间也不对着骰子,却不但能使得自己老掷九点,而且能使得对手老掷八点。
这等功夫,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韦小宝虽混进江湖,却对武功见了就头痛,是以他虽说拜的都是武林一等一的师父,却是没有学到一门真正的武功。
他最感兴趣的是赌钱。
见老叫花显露了这等高深莫测的老千手法,韦小宝虽是输了银子,却是满面的笑容,比嗜武之人拜了名师、得到绝预武功秘籍还要高兴,连连拱手道:真正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老兄这一手,兄弟佩服之至。
老兄若是瞧得起我,咱们二人结为金兰兄弟,如何?虽说老叫花年纪足有六十,而韦小宝不过二十几岁,然而韦小宝身为丐帮帮主,这样说话,却是高抬了老叫花了。
老叫花也急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道:属下不敢。
将银票一起推到了韦小宝的面前,道:韦帮主,这是你的银子,属下大胆,使诈赢得来的,不作数。
还是物归原主罢。
韦小宝不要,笑道:我也没少了使诈啊,只是诈不过你罢了。
银子还是你拿去。
韦小宝虽说人品不怎么样,赌品却是没得说的。
老叫花道:这银子韦帮主不肯收,属下决计不能要,不如分给帮中弟子。
韦帮主,你看如何?韦小宝立时拿起银票,对看热闹看得目瞪口呆的帮众道:这是曹爷赢了赏给你们大伙儿的,你们谢过曹爷罢。
老叫花子大喜,道:久闻韦帮主仗义疏财,今日一见,方知所传非谬。
也罢,韦帮主若是有兴致,我便将这门祖传的绝技献给你老人家,保你老人家赌场得意,一帆风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何?韦小宝连连作揖道:承蒙赐教,承蒙赐教!老叫花子笑道:这等好事,却不能让他们大伙儿知道了。
一传十,十传百,韦帮主,你老人家要找只羊牯,那时候可就太难了。
老叫花携了韦小宝的手,道:咱们走罢。
两人并肩出了席棚,来到张良墓前。
其时夜色深沉,月牙儿在云中忽隐忽现。
四周没有人影,没有声音,只有丐帮帮众喝酒划拳、赌钱吆喝之声不时传来。
老叫花子忽然南面站好,道:韦小宝接旨!韦小宝一怔,却是习惯使然,本能地跪倒在地,道:奴才韦小宝恭请圣安。
老叫花道:奉皇太后懿旨:韦小宝身为额驸,却抛妻舍子,东游西荡,全不顾皇亲国戚的尊贵,纵情江湖,成何体统?着即日来京,侍奉膝下。
钦此。
谢恩。
韦小宝例行公事地叩头、谢恩,心中却极是茫然。
他被那个假太后毛东珠吓破了胆,一听太后二字便胆颤心惊:好端端的太后下的甚么懿旨?难道公主臭婊子拨弄是非么?臭婊子不知道自已是假太后毛东珠与矮头佗所生,真的拿自已当金枝玉叶么?便连老子这个额驸,也是西贝货,当不得真的!想到这里,韦小宝的心里忽地一动:皇太后却是知道公主是老婊子生的,为甚么一反常态,对她如此亲热,还要我也去侍奉膝下?这里面定是大有文章。
可惜老子不识字,读不懂文章・…文章?对了,那日我去叩见太后,她的案子上放着《四十二章经》。
没听说她吃斋念佛啊,放一部《四十二章经》做甚么?难道要敲山震老虎、震狮子么?真太后假若也象假太后那样做《四十二章经》的文章,那便乖乖不得了,韦小宝要糟糕。
他只顾怔怔地想心事,全然忘记了宣读圣旨的老叫花。
老叫花请了个安,道:卑职给韦爵爷请安。
韦小宝这才想起了他,忙道:不必客气,阁下是谁啊?老叫花将手在脸皮上一摸,易容之物尽行落去,露出一张韦小宝所熟悉的脸,韦小宝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曹大…...他想说曹大花脸,想起人家现下是传旨的钦差,便改口道:曹大人。
老叫花不是别人,正是曹雪芹的祖父、一等侍卫、江宁织造曹寅。
曹寅有意无意地问道:韦爵爷,你想甚么哪?韦小宝忽然落泪道:人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话当真不假,千真万确。
我才离开皇太后她老人家几天,她老人家就传懿旨,这让我们做奴才的,怎生…怎生……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一团感激涕零、无以名状的模样。
说哭就哭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
他眼里流着泪水,心里却道:曹大花脸与小皇帝的关系非同一般,老子可得要好好用太后吓一吓他,省得他去与小皇帝胡说八道。
曹寅道:韦爵爷,你老的圣眷,可真没得说的。
将头凑到韦小宝的耳边,低声道:自从你老去开封河督府就任,太后身子就不大好,虽说太后将你老的小爵爷接进宫里,承欢膝下,太后她老人家还是落落寡欢。
是以皇上也让卑职转告你老,接旨后立即回京。
韦小宝的长子韦虎头,出生数月,便有爵位,是以曹寅称之为小爵爷。
韦小宝道:那是自然。
心里却道:太后相召,倒是更须小心。
不弄得清楚明白,京城是不能去的。
见曹寅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已,便岔开话题,通:曹大人,你怎么找到我的?曹寅道: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丐帮要推选第十九代帮主,这等热闹,谁人不想来开开眼界?我想韦爵爷说不准也在这里,便寻来了。
方才得罪之处,韦爵爷莫怪。
韦小宝笑道:你那手‘老千’做得当真出神人化了。
曹寅淡淡道:也没有甚么,只不过桌子下的双脚潜用内力,震动了地面,地面又震动了桌子,那骰子便能随心所欲了。
曹寅轻描淡写,韦小宝却明白,以内力震动地面而能使得赌桌上的骰子掷出一定的点数,内力之强且不去说它,单是那力道拿捏之准,就非一般江湖人物所能为的了。
曹寅道:卑职想的这一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怕的是这道密旨,被江湖人物发觉,为韦爵爷您带来不便。
即便这样,这消息只怕还是走漏了。
说着,身形骤起,疾如闪电,便向左近一棵小土包扑去。
韦小宝可是甚么也没发觉,只顺着曹寅的身形望去,只见那小土堆旁,倏地跃起―个身影。
正想逃逸,曹寅却已赶到,凌空一掌击去,那身影只得回身应战。
四掌相交,那身影闷哼一声,应声而倒。
韦小宝听那声音极熟,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叫道:姑姑!那人正是宫女陶红英。
陶红英原来是明朝崇祯皇帝的公主――也就是韦小宝的师父独臂神尼九难的宫女。
满清入关,崇祯在煤山上吊自杀,公主逃离京城,遁人空门,而陶红英却留在了皇宫。
继续做宫女。
她与韦小宝为了盗取《四十二章经》,在假太后的慈宁宫相识,陶红英年长,韦小宝拜了她做姑姑。
因同在皇宫,两人相依为命,韦小宝一听声音,便知道是陶红英了。
只见陶红英躺倒在地,面如金纸。
韦小宝急忙抱住她,叫道:姑姑,姑姑。
陶红英双目紧闭,显是中了极重的内伤。
韦小宝大怒,道:曹大……大人,你为甚么打我姑姑?曹寅从容道:不对罢?这女子从京城便一路鬼鬼祟祟地跟踪卑职,一直到这里。
她能是你的姑姑么?韦爵爷,你弄错了罢?韦小宝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大驴屁!你的姑姑,你能认错了么?曹大……大花脸,我姑姑若是有个好歹,老子同你没完!你!曹寅气得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道:我甚么?我姑姑是个寡妇,足不出户,手不出户甚么的,哪里能去京城?你杀了人,还要污人做贼,说我姑姑偷了你的银子。
我姑姑多少银子没见过了,稀罕你们曹家的几两银子?杀人抵命,欠债还钱,我与你到皇上面前评理去罢。
曹寅心道:我甚么时候说你姑姑偷我的银子了?这小流氓也真正难缠得紧。
他是二品官员,并且是康熙皇帝的心腹,在韦小宝这个皇帝弄臣面前,竟是一筹莫展。
想了想,忍气吞声,对韦小宝道:卑职实在不知道她是韦爵爷的姑姑,实在对不住得紧。
韦小宝哭道:我姑姑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说一句对不住就完了么?好,我杀了你这个大花脸,说一句对不住;再杀了你们家的中花脸,说一句对不住;最后杀了你们家的宝贝命根子小花脸,也说一句对不住。
行么?!曹寅让韦小宝歪缠得头疼,道:韦爵爷,卑职已宣完懿旨,就此告辞。
抬腿欲走,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杀了人要走,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么?曹寅一看,面前站着一位中年尼姑,一身白衣,手持拂尘,目光如电,射向曹寅。
曹寅脱口而出:独臂神尼!韦小宝也叫了起来,道:师父,为我姑姑报仇!独臂神尼九难师太向韦小宝点头道:知道了。
转而对曹寅森然道:你既是知道我的名头,还不自行了断,难道还要我动手么?曹寅怒极而笑,道:很好,很好。
曹某的这条性命,便交与师太,倒也值得。
说着,陡然间双掌如疾风,径扫九难师太。
九难师太不慌不忙,拂尘轻轻一举,就见尘丝根根如铁,封向曹寅的腕脉。
曹寅不等招数使老,身子一矮,又用掌径攻九难师太的下三路。
九难师太一招净瓶杨柳,拂尘微微下垂,挡住了敌招。
那姿势优美之极,真如同南海观音,托杨柳净瓶,普度众生。
瞬间二人过了二十余招。
曹寅的招数凶猛刚劲,招招攻敌要害。
九难师太却是只守不攻,以静制动,轻轻便将敌人狠辣的招数化解了。
到了第三十招,曹寅身子跃起,口中长啸,十指如钩,抓向九难师太的天灵盖。
九难师太冷冷一笑道:黔驴技穷啦。
却是并不还击,对韦小宝道:小宝,你姑姑中的是‘大成掌’,凭这位施主七层不到六层多些的大成掌功夫,伤不了姑姑性命。
其时曹寅身在半空,手掌几近抓到了九难师太的天灵盖,九难师太却宛如不知,仔细地向韦小宝讲述曹寅的武功路数。
曹寅大惊失色,忖道:独臂神尼名不虚传,只用三十招便知道了我的武功家数,并且得知我的大成掌在六层与七层之间,委实不可小觑了。
难怪曹寅心惊,大成掌是京师王氏在形意拳的根基上演化而来,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而九难师太却一语点破。
曹寅稍犹疑,九难师太已然将拂尘向上扬起,内力透处,尘丝根根绷直如钢丝。
这一下不是曹寅攻击九难师太,而是将自已的要穴尽数撞上敌人的兵刃上去了。
幸亏曹寅变招奇快,伸手在拂尘上一搭,借了力道,倒翻出去,虽未败落,却也狼狈万分。
九难师太道:小宝,你将姑姑背回静养罢。
说着,下手再不容情,一招接着一招,招招攻敌要害。
曹寅顿时险象环生。
韦小宝见师父胜券在握,放心地背着陶红英走了。
走过一道土坝,路过一片小树林。
倏地,不约而同地自树林中跳出五个人来,显见五个人事先并不知道对方各有埋伏在同一地点,几乎同时咳了一声,又几乎同时抓向韦小宝。
韦小宝哎呀一声,连陶红英也顾不得了,将她往地上一放,施展神行百变,扭头便跑,哪知来人个个都是高手,只跑得十余步,便同时被五人抓住了。
韦小宝四肢与脑袋都被抓住,身子被凌空架起。
他抬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的对头,都聚集到一块儿了么?抓住韦小宝左手的是痨病鬼小叫花,抓住他右手的是郑克爽;抓住他左腿的是戴着人皮面具的黄龙大侠;他的右腿没人抓,却被一部四尺四寸长的白胡子紧紧卷住,那人自然不会是别人,非神龙教教主洪安通莫属了;韦小宝的鼻孔里沁过淡谈的少女体香,抬眼一看,却是晴儿,正用胳膊狠劲地箍住了他的脖颈。
韦小宝心中发凉,暗道:乖乖不得了,老子今天要归位。
五人一言不发,各施内力,志在夺取韦小宝。
韦小宝的四肢加上一颗脑袋,都像要撕裂般的疼痛。
韦小宝大叫道:辣块妈妈,老子只听说过五马分尸,今日却撞上了五狗分尸!痨病鬼小叫花道:咳,咳,死到临头,还贪口舌之利!韦小宝道:反正要死了,不如图个嘴巴痛快。
喂,我说痨……郑老兄啊,我是你们丐帮的十九代帮主,你敢欺师灭祖么?痨病鬼小叫花笑道:我就是请你回去做帮主的啊。
洪安通道:不行,他是我神龙教的副教主,得赶紧跟我回去。
韦小宝如逢大赦,急忙道:是的,是的,我小白龙无时无刻不在思谋重新创教的大事。
教主神通广大,教主法力无边,教主仙福永享,教主万寿无疆。
教主快救命啊…哎呀,他奶奶的洪安通,你当老子的腿是烧鸡腿么,这等使劲地撕扯?洪安通也骂道:奶奶的,不是你教老夫拽的么?韦小宝转面恳求黄龙大侠,道:你老人家好人做到底,再救我一回罢。
黄龙大侠道:你这个扶不上墙的东西听好:沿黄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交给你了,你倒是好,来江南游山玩水玩女人了!韦小宝又对郑克爽道:郑公子,郑……哎蚜,你不是要我的命么?郑克爽一言不发,却暗用内力折他的手腕。
韦小宝疼得头上冒汗,仰面看到了晴儿,道:晴儿姑娘,你总该饶命罢?在秦淮河上,我待你不薄啊。
你放了我,我这个捞会子帮主不当了,让贤让给你,好么?晴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姑娘不放你,姑娘不放你,姑娘要你死!韦小宝怒道:小花娘,你谋杀亲……夫字没有说出,却被晴儿将脖子勒得喘不过气来了。
洪安通皱眉道:好好一个人,若是死了也没甚么好玩。
我看咱们五个各显神通,谁的内力强,能将别人击倒,这小于便归谁。
说着,施展了隔山打牛的内功,想通过韦小宝的身躯,将对手击倒。
黄龙大侠也不甘落后,如法炮制,相较起来。
郑克爽、痨病鬼小叫花、晴儿的内力稍弱,但三人同心协力,倒也旗鼓相当。
韦小宝可遭罪了。
五人的内力,在他的身上你来我往,使得他周身冷一阵热一阵,麻一阵痒一阵,被弄得死去活来。
韦小宝张口大骂道:他奶奶的,有种的便立时杀了老子,折腾人的是他奶奶的狗熊王八蛋!倏地,五人的周围,哗啦围上一圈人来,韦小宝一见大喜:自已的七位夫人来了六位(双儿至今下落不明),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义弟于阿大、雯儿与丐帮长老、天地会青木堂的玄贞道长、钱老本等人……几个服侍一个,将洪安通他们围在核心。
韦小宝叫道:亲亲好老婆、亲亲好师父、亲亲好妹子、亲亲好义弟、亲亲好兄弟、亲亲好……快快救了韦小宝,晚了乖乖不得了!九难师太喝道:小宝,不要胡说。
对洪安通道:你们放了他。
洪安通道:不放。
放了就被别人抓去啦。
九难师太将拂尘顶在洪安通的太阳穴上,喝问道:你到底放不放?洪安通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不放就不放,要死大伙儿一块死。
总而言之,谁也得不到韦小宝。
九难师太不禁沉吟,她知道洪安通奇功盖世,内力一吐,至多同归于尽。
这里正在胶着不下之际,忽听得一声号炮,周围火把齐明,只见无数官船,将微山岛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尊尊大炮瞄准了岛上。
旗船上,御前侍卫总管多隆高声道:岛上听者,奉旨护卫一等鹿鼎公韦小宝,若有歹徒伤害他,便将微山岛夷为平地,寸草不留!……微山岛上,一触即发,韦小宝生死如何?――请看《韦小宝传》下卷。
江湖各派、皇帝太后……为甚么人人都护着韦小宝?为情?为爱?为义?为财?――请看《韦小宝传》下卷。
韦小宝一生结局如何?所欠数不清的情债如何偿还?――请看《韦小宝传》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