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爽道:我当然知道,晴儿姑娘是郑兄弟同师学艺的……忽然察觉了不妙:这小流氓拐弯抹角的,岂不是在说我与晴儿姑娘怎么怎么了?还没有想出了如何解释,痨病鬼小叫花连人带身子已然袭到。
仓促之间,不及还招,郑克爽只得就地一滚,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痨病鬼小叫花犹如疯了的一般,一脚接着一脚,双脚连环,将郑克爽踢得不要说还招,根本连站起来的机会也是没有。
郑克爽的武功,一是怪异,二是水上功夫。
而那怪异也是因为水上功夫而来。
今日在陆地,他的武功就毫无怪异可言,也就不具威慑了。
是以在痨病鬼小叫花的攻击面前,郑克爽显得手足无措。
痨病鬼小叫花武功高强,却又身体孱弱,他与晴儿、雯儿姊妹自小同师学艺,一直倾慕着师妹晴儿。
然而却又自惭形秽,不敢对师妹表明心迹。
这一次酒醉之后,又得韦小宝的挑拨,是以长期压抑于内心深处的情感,如瀑布般不可抑制地喷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的武功原本便极为阴毒,这次情敌相斗,更是招招杀手,招招不离对手要害。
郑克爽顿时险象环生!韦小宝幸灾乐祸,双臂抱在胸前,一迭连声地添油加醋,道:打,狠狠地打这个郑小甲鱼……哎呀,郑小甲鱼,他奶奶的你也大不成话了,你调戏晴儿姑娘的本事大得紧啊,打起架来,怎的这等窝囊?他妈的做缩头乌龟么?就在韦小宝说话间,痨病鬼小叫花一脚踢向郑克爽的太阳穴。
郑克爽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这一脚带着呼呼风声,内力强劲。
郑克爽自知功力所限,也不敢贸然伸手去格,连滚带爬,钻进了桌子底下。
痨病鬼小叫花一脚踢在桌子上,哗啦一声,那酒桌成了一堆碎木片。
韦小宝叫道:两个郑老兄啊,你们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这样不是两只乌龟碰头么?他奶奶的,老子看也没有劲头啦。
忽然一块碎木片飞来,击在韦小宝的额角上,顿时鲜血长流。
韦小宝道:唉呀,唉呀……他奶奶的,怎么打老子啦?痨病鬼小叫花冷冷道:你再他妈的胡说八道,扰乱了老子的心神,咳,咳,老子有本事,叫你这辈子不能说话。
韦小宝心道:咳,咳,怎么不咳死你啊?却是真的不敢再说话了。
痨病鬼小叫花说话之间,招数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放松。
一脚紧似一脚,一招狠过一招。
郑克爽根本就没有站起来还手的机会,只有在地上一直滚来滚去。
滚着滚着,被那一棵老槐挡住了身子。
郑克爽再无退路。
痨病鬼小叫花眼里病态的目光发绿,如暗夜中的野狼。
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疯狂地狞笑道:咳,咳,嘿嘿,你跑啊,再跑啊!身形跃起,双脚朝郑克爽的胸口猛地踏了下来。
情急之下,郑克爽双手猛地举起身旁的一只石凳,挡在自己的胸前。
只听一声闷响,石凳破碎。
那石凳有百余斤,却被痨病鬼小叫花一踏之下,碎成了数块。
这一踏之力,何止千百斤!若是踏在郑克爽的胸口,试想他的血肉之躯,如何经受得了?缓得一缓,郑克爽顺势滚了出去,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将一套八卦十变泥鳅功施展了开来,与痨病鬼小叫花斗在一起。
八卦十变泥鳅功是水里的功夫。
但不得已在陆地上施展,虽说功力大打折扣,却也颇具威力。
因为八卦十变泥鳅功那独特的内家真力,常人极难应对。
痨病鬼小叫花的陆上功夫,虽说高出对手许多,却因怒火攻心,不免心浮气躁,招数之间,也不免露出些许破绽。
郑克爽的武功也自不凡,抓住敌人的空当,长驱直人,急攻几招。
痨病鬼小叫花大吃一惊,只得回招自救。
十数招之后,两人已是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
痨病鬼小叫花不依不饶,连连把狠辣的招数,递向郑克爽的要害。
郑克爽又急又怒,道:喂,朋友,你为甚么与我过不去啊?痨病鬼小叫花咬牙切齿,道:你自己知道!郑克爽道:敢情真的是为了晴儿姑娘?痨病鬼小叫花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作出回答,却一个黑虎掏心,一记长拳,狠狠地击向郑克爽的胸口。
郑克爽忽然垂手站立,任凭敌人施行杀手。
痨病鬼小叫花一招得手,却见敌人坐以待毙,不由得一怔。
他也是名门正派的门下,不愿拣这个现成的便宜,硬生生将拳收回。
然而,痨病鬼小叫花并未达到一流高手的地步,远远做不到收发由心,是以那记重拳,还是击中了郑克爽的胸口。
郑克爽一个踉跄,倒退数武,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痨病鬼小叫花喝道:你为甚么不还手!郑克爽喘息片刻,面色苍白,惨然道:我为甚么要还手?痨病鬼小叫花冷笑道:你以为你不还手,咳,咳,我就杀你不得么?郑克爽竟然向痨病鬼小叫花作揖道:你杀了在下,在下感激之至。
说完,一动不动地垂手站立。
痨病鬼小叫花看他的模样不似作伪,并且两人已过了数十招,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对方相比,只不过略占上风而已。
他为甚么闭目待毙?痨病鬼小叫花双拳一错,蓄势待发,道:你真的不怕死?郑克爽做然道:在下虽然不才,然而身负国恨家仇,不是怕死,却是不敢去死;不过,若尊驾是因为晴儿姑娘杀了我,那便下手就是。
痨病鬼小叫花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对我师妹不死心么?郑克爽道:死心也罢,不死心也罢,咱们两个,只怕都与晴儿姑娘无缘了。
痨病鬼小叫花惊问道:你这是甚么意思?郑克爽道:晴儿姑娘跟了于阿大走了。
痨病鬼小叫花问道:于阿大?那是谁啊?忽然想起在微山岛上那个使了狮子吼神功的青年汉子,便道:就是韦小宝的结义兄弟么?郑克爽默默地点点头。
痨病鬼小叫花怒道:姓于的是个甚么东西!郑……朋友,他在哪里?郑克爽摇头道:不知道。
晴儿姑娘常常唱一支小曲儿……他的耳边,响起了晴儿满是深情的歌声:熨斗儿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周文王的卦儿准,算不出的你我佳期凑……晴儿在情不自禁地小声哼唱这支小曲儿的时候,眼里溢出的那份真情,那份厚爱,那份纯洁,那份少女槽怀,令每一个男子嫉妒。
若是得到那份眼神,他宁愿去死。
若是得不到那份眼神,他也宁愿去死。
郑克爽心灰意懒,在痨病鬼小叫花凌厉的招数面前,突然束手待毙。
痨病鬼小叫花恨极,道:那个于阿大是甚么东西,藏头露尾,身份不明,也他奶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老子毙了他!郑克爽低声道:杀了他,晴儿姑娘一辈子也不会高兴的。
痨病鬼小叫花恨声道:她高兴了是为别人高兴,不高兴了也是为别人不高兴,咳,咳,又关老子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区别了?哼哼,老子得不到的东西,他姓于的一样得不到。
郑克爽道:不,只要晴儿高兴,便是整日里与她心上人在一起,我,我也高兴。
痨病鬼小花道:哼,惺惺作态!……姓于的现在哪里?郑克爽摇头道:我不知道。
痨病鬼小叫花道:那好,老子先杀了他的盟兄韦小宝,不怕他不找上门来。
他的眼睛四下一瞟,叫道:咦,韦小宝呢?韦小宝早已走了。
若是在以前,他一时不见了七位夫人的面,便极为想念。
可他这时却不想进京城与妻儿老小相聚。
他这时已然清醒,思付道:江湖险恶,还是回京城的好。
不过,那也没有多少意思。
再说,若是回了京里,小皇帝问我:‘河督大人得胜班师了么?河工治理得如何啊?’老子道:‘皇上鸟生鱼汤。
’……他奶奶的张口便是鸟生鱼汤,可大也不成话。
十数天之后,韦小宝出现在黄河工地上。
韦小宝原本是要去开封河督府的,这一日已是离开封不远,他在河堤上慢慢走着,忽然前面来了一营兵丁,前面排着官老爷的肃静、回避等执事,两队衙役,口中低而威严地呼叫着。
随后是兵丁敲锣打鼓,喇叭吹得震天响;在队伍的正中间,是一顶绿呢大轿。
这里是黄河大堤,除了河工上的官员,不会有甚么地方官来。
并且那顶绿呢大轿,除了朝廷大员,也是没人配坐的。
韦小宝一见大喜,心道:靳辅老儿倒是识相,老子救了他的老命,他倒是知道巴结,知道老子要来,提前派了执事;来欢迎啦。
心中得意,便站在路口,拍打拍打衣衫,等着靳辅下轿迎接。
岂知那一班子衙役,还没到得韦小宝的跟前,便伸出手中的棒子作势要打,口里吆喝道:闲杂人等,赶快让开!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他奶奶的,怎么打起河督老爷来了?再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原来靳辅老儿不是迎接老子的,是他自己办公事去啦。
哼,这里就是黄河,又不是京城,你臭摆了给谁看啊?这等铺张,还他奶奶的自吹自擂,甚么两袖清风、三袖清风,我看也是大大的靠不住。
他生怕稀里糊涂地让衙役们打上一棍子,便靠堤坝边上站着。
那队伍好长,绿呢轿子又在队伍中间,韦小宝越想越是窝火:老子拼了性命,救了靳辅老儿,他倒自己摆起了威风,全不将老子放在眼里。
到底老子是河督,还是你靳辅是河督啊?待得轿子到了面前,韦小宝的心里忽然涌过一个念头:他妈的,老子将靳辅老儿从轿子里拖了出来,叫他丢丢丑也是好的。
忽然身子一晃,已然入了队伍之中。
韦小宝的神行百变,对付不了武林高手,对这些寻常兵丁,却是绰绰有余。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韦小宝已钻进了绿呢大轿里了。
众兵丁犹如遇到塌天大祸一般,乱糟糟地又喊又叫道:不得了啦,这小子钻进了轿子里啦!惊动了小白龙他老人家的大驾,那可怎么办啊!韦小宝刚进轿子,里面黑乎乎的甚么也看不清,便一把抓去,骂道:大胆靳辅,见了本督,还这等作威作福么?岂知一抓之下,没有抓到人,却是抓了个甚么滑腻腻、冷冰冰的东西。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白色的小蛇。
韦小宝素来怕蛇,啊地惊叫一声,将小白蛇甩了出去。
那轿子里原本就没有坐人,里面只是放了一把太师椅,椅子上一只红漆托盘。
那条小白蛇,原先就盘踞在托盘里。
韦小宝手一甩,小白蛇便又落进了托盘。
轿子猛地停了下来。
兵丁们七手八脚,大刀长矛,将轿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韦小宝听得外面的动静,将轿帘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他奶奶的,抓强盗么,这等张牙舞爪的?韦小宝不觉害怕,忙将轿帘又放了下来,心中忖道:老子若是这时出去,定然要被他们象剁肉一般剁成十七二十八块。
只听得一个声音喝道:喂,你是甚么人,胆敢惊动小白龙他老人家的大驾?韦小宝极是奇怪:老子的名头大得紧啊,真正是名满江湖。
便笑道:你们既是知道我老人家的名号,怎敢这等大呼小叫的?外面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你,你真的是小,小白龙?韦小宝道: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小白龙的便是。
外面的声音道:小白龙怎能这个样子?韦小宝诧异道:老子的亲娘生下老子就是这副模样,还能变得了么?你们不信,便将靳辅老儿叫来,一认就知道老子这小白龙是真是假了。
这些兵了见韦小宝身形一晃便进了轿子,又自称小白龙,而且还称呼老河督靳辅为靳辅老儿,忽然像悟到了甚么。
韦小宝听了一下,忽然四周鸦雀无声,又将轿帘拉开一道缝隙,一看,周围的兵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一个个磕头如捣蒜。
这等前据后恭,韦小宝奇怪之极,道:喂,你们这是做甚么啊?一个年纪较大的兵丁道:小的们不知你老人家驾到,罪该万死。
韦小宝道:甚么就罪该万死了?你们赶快领了老子,见靳辅去者。
众兵丁喳了一声,将轿子抬起,飞奔而去。
韦小宝胆战心惊地将红漆盘子端起,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对盘踞在盘子里的那条小白蛇道:咱们俩一般无二,都是小白龙,我不咬你,你也不要咬我,好不好啊?……幸喜那白蛇极为老实,如一盘香似地盘在盘子里一动不动。
斩辅就在前面不远处。
靳辅与历任河督不同,他治理黄河,历来吃住都在工地上。
他早已得报,恭恭敬敬地立在道边,等候小白龙大驾光临。
见到轿子里走出了韦小宝,靳辅一怔之下,又惊又喜,忙跪倒磕头,道:韦爵爷,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啦?韦小宝将漆盘一举,笑道:在下小白龙,奉旨治理黄河来者。
两人略作寒暄,靳辅让人将小白龙请进了临时官邸,自己陪同韦小宝随后进去。
靳辅请韦小宝坐了上座,纳头便拜,道:卑职靳辅,叩谢韦爵爷的救命之恩。
卑职能有今天,全是韦爵爷所赐。
韦小宝笑道:靳老爷,你这样说,我可是不敢当了。
那可是皇恩浩荡,我不过是在皇上面前仗义甚么言罢了。
靳辅一迭连声吩咐摆宴。
因在河工上,宴席也极为粗陋。
靳辅素来节俭惯了,如见了琼浆玉液一般。
韦小宝可是难以下咽,心道:靳辅老儿抠唆得紧,便拿这个来款待救命恩人么?心中颇不舒坦,正要找靳辅的麻烦,却见靳辅吩咐帐房,取来了一只封袋。
靳辅双手将封袋捧给韦小宝,道:韦爵爷,你老人家的薪俸请收下。
韦小宝道:无功不受禄,这个却是不敢当了。
靳辅道:你老人家是河督,这是薪俸。
韦小宝接过,笑道:既是薪俸,那是皇上的恩典,却是不能推辞的,只得遵命收下了。
将封袋放手中一掂,分量颇是不轻,心头痒痒的,极想打开看看,却又怕被靳辅小看了,道:这河督的薪俸,还说得过去么?靳辅道:薪俸都是一样的,也要看甚么人去做才是。
比如你韦爵爷,能够屈尊做河督,在皇上面前又能说得动话,实在是沿黄千千万万草民的福分,薪俸自然便要高一些了。
韦小宝掂着封袋,笑道:若是太多了,怕是不好意思罢?靳辅举起一只巴掌,低声道:不多,不多。
总共才五十万两。
韦小宝吃惊道:五,五十万?靳辅道:李家村的堤坝刚要合龙,河务上暂时只能拿出这么点钱。
韦爵爷若是等着用钱,卑职日后再想办法就是。
韦小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韦小宝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十几岁时奉旨去抄奸臣鳌拜的家,一天就到手四十五万两银子;在台湾做了三天的钦差,就刮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的地皮;到云南吴三桂的平西王府做了一趟赐婚使,不但监守自盗,将赐婚的建宁公主从吴三桂的儿媳变成了自己的老婆,而且起码得了吴三桂一百万银子的贿赂……可是,这里是黄河,不是台湾。
面前是治河八年,两袖清风的靳辅,不是搜刮民财的大汉好吴三桂。
韦小宝眼睛微睨着靳辅。
靳辅土头土脑,衣衫破旧,面色苍老而又疲惫,怎么也不像出手就是五十万的阔佬。
韦小宝心道:这个糟老头子穿着打扮,犹如丐帮的徒子徒孙一般,看不出倒是一个腰缠万贯的阔佬。
老子学了一个乖:越是有钱,越是要装穷,那便是两袖、三袖清风啦。
又想到:有了钱不敢花,那又有甚么意思?老子甚么都能装,装穷光蛋却是不会。
老子有钱就得花差花差。
这两年多来,老子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也该有些进项,补补亏空啦。
其实,他真正误会了靳辅。
靳辅治河八年,确实是两袖清风。
但他却又不是一个腐儒,知道对京中的大佬,该花的钱一定要花,若是该花而不花,那自己空有一身本事与抱负,只要朝中有人捣乱,便将一事无成。
见韦小宝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靳辅道:韦爵爷,你想甚么哪?韦小宝的兴致好得多了,道:靳老兄,你们兴师动众的做甚么啊?靳辅微笑道:启禀河督大人,李家村堤坝今日合龙,请了白龙大王来了。
韦小宝愕然道:那不过是一条小白蛇,又是甚么大王了?靳辅道:河工上历来讲究这个,堤坝合龙啊甚么的,都要请个大王来。
这个白龙大王,又是龙王之中最为灵验的呢。
我们请了多少次都请不来它老人家,韦爵爷,你老人家一到,它老人家也赏光啦。
韦小宝一经吹捧,不禁飘飘欲仙,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咱们做河督啊,便是请龙王爷就是啦。
那也是容易得紧。
靳辅一本正经道:那倒也不尽然。
像你老人家乃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要说做个区区河督,便是将来做了王爷,也自然有天上的星宿相帮。
停了一下,靳辅感慨系之,道:像卑职么,那可就没有这等福气了,只得‘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贩夫走卒,共操役之劳了。
(庸按:敷上刊木,奠高山大川,语出《尚书・禹贡》,意思是说:大禹治水时,划分地区为九州,随山势砍伐树木,以通道路;又定高山大川为州的境界。
这是大禹治水的主要方法。
)靳辅这样说话,倒并非讥刺韦小宝,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韦小宝心道:靳辅老儿惯会掉书袋,敷土不知是块甚么土?刊木也不知是根甚么木头?……老子却不去问他,免得像上次那样,甚么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惹得小皇帝老大的不高兴。
李家村河工合龙,是治河工地上的一件大事,加之白龙大王大驾亲临,河督韦小宝也亲自到来,更是增添了许多的喜庆气氛。
韦小宝是喜欢热闹的人,靳辅请他主持合龙仪式,他便慨然应允。
靳辅乐得有个空闲,又去勘察水情去了。
那仪式却也简单,无非是韦小宝带头拈香、磕头而已。
韦小宝心道:老子的婊子妈妈见了有身份的贵客要磕头,老子见了小皇帝要磕头,修河的人见了蛇也要磕头――可见天下事都是一个道理:见面就磕头,总是不错的。
韦小宝高高兴兴地一直忙了三天,才将大堤合龙,将白龙大王送走。
他本来是个小流氓小无赖,混迹朝廷,又学了纨绔子弟的禀性,习惯于灯红酒绿,时时刻刻离不开喝酒、赌钱、玩女人。
现下在河工之上,地处荒凉,除了民夫,不见人影,哪里忍耐得住?却又不便就走,他心里道:他奶奶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老子好赖拿了靳辅老儿五十万银子,拍拍屁股走了,那也太不成话了。
靳辅出去勘察水情,一去就是十余天。
韦小宝百无聊赖,吃了饭便要戈什哈陪着,四处闲逛。
这一日晚上,信步走到一个窝棚之外,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传出了毗五喝六的赌博之声。
韦小主便如到了家一般,大叫着欢呼一声,一头钻进了窝棚。
窝棚里一帮民工,正在赌钱。
大多数民工围在一起掷骰子,将窝棚挤得水泄不通。
韦小宝翘起了脚跟,却见里面是一张方桌,四人分坐四角,正在推牌九。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赌牌九也不告诉老子一声么?哪知民工们尽是一些粗壮汉子,韦小宝身单力薄,拼命地挤来挤去,却如撞在一堵墙上一般,哪里挤得进去一步?跟随的戈什哈挥拳便朝人群打去:他妈的,河督老爷来了,还不快回避?韦小宝一生之中,只有在赌场上才最讲道理,当下踢了那‘戈什哈一脚,笑着说道:他奶奶的,赌钱场上无父子,分甚么河督、民工?便是皇帝进了赌场,也是平头百姓一个。
只听得桌子旁,一个面目清癯的老者笑道:老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第一回听到官老爷说了一句人话。
大伙儿让让罢。
这些民工似乎极听老者的话,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儿。
韦小宝边往里进,边拱手作了个四方揖,道:谢谢诸位啦。
一屁股坐在老者的对面,一看,只有老者的面前放着十数两碎银子,其余的三位,大多数是铜钱,银子也就是三钱五钱而已。
老者道:我们这里是穷兄弟们穷乐和,却是不入达官贵人的眼。
韦小宝一见赌注大小,顿时大为扫兴,道:大伙儿玩罢。
老者是庄家,掷骰子笨手笨脚,四个人连洗牌都洗不好,一看便是羊枯。
老者又推了几把,有赢有输。
韦小宝在旁看着热闹,虽是赌注极少,也使得他不禁技痒,暗付道:他奶奶的,见了羊枯不捉,简直伤天害理!便笑着对老者道:让我推几庄,行不行啊?老者极是识相,将牌一阵搅合,推到韦小宝面前,道:理当由官老爷坐庄才是。
韦小宝接过牌,将骰子在手里轻轻一抛,便知道是灌了铅的。
韦小宝不由得大喜过望:老子原本不想赢你们,你们自己却将做了手脚的骰子送上门来了,却是怪老子不得了。
略做手脚,几把下来,老者他们的银子、铜钱,都归了韦小宝了。
韦小宝的眼里,哪里看得上这几两碎银子、几串铜钱?手一推,将银子都推了回去,笑道:大家好朋友,玩玩罢了。
那几人顿时喜形于色,正要将各自的钱收回,却听得老者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些人似乎对老者极是忌惮,一个个地便将手仙汕地缩了回去。
韦小宝心中极为不快,忖道:他妈的,这不是与老子过不去么?老者将钱又给韦小宝推了过来,平静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输就输了,赢就赢了,哪里能够反悔?官老爷未免大也看不起兄弟们了。
韦小宝笑道:尊驾的赌品不错哪。
老者拱手道:承蒙夸奖,赌品即人品,老朽却是不敢不遵的。
几句话,说得韦小宝如遇知音,道:说得好!人品是甚么东西?天下最重要的是赌品。
说着,韦小宝站起身来,将钱捧在手里,忽然向满窝棚的人群撒出,道:大伙儿拿了去分了,喝酒玩姑娘去罢。
民工门掷骰子、推牌九,实际上都是赌的血汗钱,这时候见财从天降,一怔之下,忽然欢呼一声,一起跃起身来抢钱。
刹那间人头攒动,你争我夺。
忽然,老者自座位上一跃而起。
半空中纷纷撒落的铜钱、碎银子,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者却又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座位上,便似压根儿没有动过一般。
可是,韦小宝漫天撤落的钱,却是一文不少,全部放在他的面前。
老者对韦小宝一拱手,道:官老爷手气好,老朽佩服得紧。
韦小宝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思付道:真正看他不出,这老头的武功恁的了得!当下韦小宝也一拱手,笑道:老爷子这等手疾眼快的招数,叫千手观音啊,还是叫万手如来?在下也是佩服得紧哪。
老者淡淡道:这些草民眼皮子浅,倒是叫官老爷见笑了。
韦小宝道:钱财是身外之物,老爷子也不必太过认真。
老者冷冷一笑道:不错,钱财身外之物,确实不该看得比性命还贵重。
话里有话,韦小宝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哈哈,道:好,这钱若是不收,倒是看不起诸位弟兄了。
在下遵命收下。
老爷子,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韦小宝将赢来的铜钱、碎银子揣进怀里,转身便走。
老者道:官老爷何必要走?他们出手太过小气,咱们两个赌他一盘,如何?韦小宝笑道:在下还有些公务,待得闲了,定来领教。
说完,便朝外走去。
满窝棚的赌客忽然全部站了起来,挡住了韦小宝的去路。
跟随韦小宝的戈什哈看出了苗头不对,却仗着官势,猛然拨刀在手,喝道:竟敢对河督大人无礼,要造反么?他挥刀便砍。
却见老者的身子在桌子上一蹭,手臂暴长,戈什哈的胸前穴道已被紧紧拿住,手中的刀,哗啦一声掉落在地。
老者如拿甚么玩偶,轻轻地将戈什哈放在身边的凳子上,道:大家好朋友,好好儿玩玩,你何必扫大伙的兴?戈什哈面如土色,作声不得。
韦小宝久经江湖险恶,知道今日入了人家的毂中,倒是处变不惊,付道:这些穷光蛋,无非是想赢老子几个钱罢了――他奶奶的,咱们哥儿俩到底谁赢谁,还说不准呢。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道:老朽这一张纸,赌五十万银子。
官老爷,赌不赌啊?韦小宝暗暗骂道:他奶奶的,你去做御前侍卫倒是再合适不过,甚么玩意儿,便值五十万银子?便是卖你闺女、孙女的身价,也值不了这么许多啊。
哼哼,拿老子做羊枯么?忽然,韦小宝的心头一震:五十万?他为甚么不赌四十万、六十万,单单是五十万?不就是靳辅老儿给我的数目么?只怕这老者大有来头,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老者追问道:官老爷,赌不赌啊?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不赌也得赌啊!韦小宝笑道:不要说老爷子拿了一张纸,便是一句话,也值五十万银子啊。
古人一句话还值一千两金子呢,何况你老人家啊?老者将纸片推在桌子上,道:老朽的五十万押上了,官老爷,你也请罢。
韦小宝将手一摊,道:不瞒老爷子说,三十、五十万银子,在下倾家荡产,倒是还拿得出。
不过,一下子现兑现地拿这许多,却为难得紧了。
老者的眼里,忽然精光陡现,沉声道:官老爷,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一下子收进了五十万,自然能一下子拿得出五十万了。
韦小宝更是心惊,暗忖道:这人处处敲打着老子五十万银子的‘薪俸’,到底是甚么路道?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惊问道:请问老爷子,你老人家可是……老者打断他的话,道:我是谁无关紧要,咱们赌钱要紧。
韦小宝心道:老子这两年财运不好,只出不进。
这五十万看来又得跟别人姓了。
韦小宝口中道:是。
请老爷子吩咐,咱们怎么个赌法啊?老者道:你是庄家,自然你说了算。
韦小宝思忖道:老爷子刚才露了一手极为厉害的武功,凡是武功好的人,做起老千来往往得心应手,有赢没输,老子只怕不是对手。
这五十万银子,九成九要让老头拿走了。
又想道:若是一盘定输赢,老子连翻本的时机也没有,大也吃亏了。
韦小宝想了想,便道:老爷子,咱们五局三胜,怎么样?老者点头道:我总随你便是。
韦小宝将牌洗得哗哗直响,暗暗做了手脚,将天牌、地牌一副副地排好了,在骰子上吹了口气,兀自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来显灵,骰子小鬼抬元宝,一只一只抬进门!通杀!手指在掌心轻轻地一拨,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
韦小宝心中大喜:好久不赌了,老子的手法还是没有生疏。
韦小宝面上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道:手气霉透了,不要摸个别十罢?伸手便拿第三副牌。
牌还未到手,老者忽然伸出手来,将桌子上的牌搅乱了。
韦小宝怒道:喂,这算甚么?老者淡淡道:你赢了。
老者并没有摸自己的牌,更没有看对方的牌,便自认输了。
韦小宝笑道:承让,承让。
他一边洗牌,一边暗暗警觉:这老头精明得紧,看来定是知道老子摸了副天牌了。
老子捣鬼,还是小心一些的妙。
第二次掷骰子,手指在掌心将骰子转得厉害些,果然,骰子落在桌子上,骨碌骨碌地转了半天,却是个九点。
老者道:这一副又是你赢了,咱们还是省点儿事,第三副罢。
不摸牌,更不看牌,便连着认了两次输。
韦小宝暗暗称奇:老子出了娘胎便赌牌九,却是从来没见过这等赌法的。
五局三胜,韦小宝等于没赌便赢了两局,已是占足了赢面。
第三局,韦小宝刚刚洗完牌,才将骰子拿在手中,还没有来得及掷,老者便不动声色,说道:我摸天门第一副牌。
天门第一副牌,却是副地杠,韦小宝洗好了预备自己摸的。
听得老者的话,韦小宝道:我还没掷骰子呢,你就怎么知道天门第一副是你的?老者道:掷不掷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哼了一声,手腕高高抬起,骰子便落在了桌子上。
他心中有数,落下来一定是个八点。
岂知就在骰子已然定下时,其中的一只莫名其妙地翻了个身,八点变成了五点。
老者道:我说我是天门第一副,如何?。
韦小宝极为丧气,道:好,老子也跟你学学,算你赢了一局。
接着是第四局,又是韦小宝刚将牌摆好,老者便道:这回我要天门第三副。
韦小宝道:哼,骰子是你儿子,还是你老子?这等听你的话!一掷,却又是在最后关头,骰子颠倒了一下。
老者言中了。
韦小宝咬牙道:好,算你狠!两人各胜两场,平局。
韦小宝自小在赌场滚来滚去,甚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心中却极不服气,哗啦哗啦地洗了牌,摆好、负气问道:老爷子,这一局你要哪一副?老者道:听天由命罢。
原来,韦小宝知道老者内功高强,又精于赌博一道,虽是自己掷骰子,老者却能使了甚么门道,随心所欲地将骰子弄出他所需要的点数来,是以决胜局的这一副牌根本没有作弊。
洗牌不作弊,掷骰子自然也就不需要作弊了,随随便便地掷了个七点。
韦小宝道:咱们俩谁认输啊?老者道:官老爷果然冰雪聪明,在官场上一定得意,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公侯万代。
韦小宝道:讨你的吉言。
伸手便要摸牌,老者却挡住了他,道:韦爵爷,我看不必赌了。
韦爵爷三个字,一下子将韦小宝的心提了起来:这人果真知道老子的来历,然而老子却是不知道他的路道,他奶奶的非输不可。
韦小宝慢慢道:爵爷甚么的可不敢当,在下见了老爷子,可是面生得紧,却又面熟得紧啊。
老者说道:对老朽面生面熟,却不打紧,韦爵爷,咱们赌牌九也没有多少昧道,不如干脆做笔生意,怎么样啊?韦小宝在心里苦苦思索:老子是在甚么地方见过他的呢?难道真的是……老者又催促道:到底怎么样啊?韦小宝道:请老爷子划下道儿来罢。
老者道:咱们又不用动手过招,划甚么道儿?老朽就用这张纸,卖你五十万银子。
韦小宝心中忿忿然,忖道:老子倒是不心疼这五十万银子,却是吞不下这口气。
就凭你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拿走五十万沉甸甸的银子么?老子这个羊牯,做得太也不值了。
老者将折叠的白纸握在手中,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韦爵爷,其实我这张纸呢,原本就是一张白纸,一点东西也没有。
说着,手一张开,那纸已化成了碎片,老者顺手扬去,便如空中落了一场大雪。
老者缓缓道:老朽便用几句话,换韦爵爷的五十万两银子,看值是不值?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的话是圣旨么?金口玉言么?值这许多银子?老者道:韦兄弟,沿黄数百万生灵,性命都系于靳辅一人身上;靳辅的性命,又系于你韦兄弟一人身上……他停了一下,笑道:韦爵爷,这两句话能卖得五十万两银子么?韦小宝惊愕地脱口而出,道:黄龙大侠!这几句话,正是韦小宝与黄龙大侠第一次见面时,黄龙大侠正告韦小宝的。
也正是为了黄龙大侠那身怪异之极的武功,更是害怕他发出的若是韦小宝不听他的话,他便要杀了韦小宝的儿子、女儿,叫韦小宝断子绝孙的威胁,韦小宝才冒了性命救了靳辅。
后来,在微山湖中的微山岛上,黄龙大侠又与洪安通、痨病鬼小叫花、郑克爽、晴儿一起,抓住了韦小宝,要将他置于死地。
不过,那几次黄龙大侠都是戴了人皮面具,见不到他的真面目,想不到他生得清癯、儒雅,就像乡下一个教私塾的老秀才。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好啊?真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隔四夏。
今日得见尊范,也是三生有幸,四生有幸。
黄龙大侠一怔,他不知道韦小宝常常用错成语,心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成语倒是听说过了,却哪里又冒出甚么四夏来?还有甚么三生有幸、四生有幸,此人当真莫名其妙。
但他听得出此人说话口不应心。
便也随口敷衍道:那也不用客气啦。
韦小宝忖道:老子真正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武功一塌糊涂,却又尽遇到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三生、四生有幸?只怕十七二十八生都没幸了。
他知道这些高手,除了找麻烦,别的没有大事,心中怨恨之极,道:晚辈见了老爷子,便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
黄龙大侠道:想起谁啊?韦小宝道:想起我爹爹。
老爷子,你老人家真正如我的亲爹爹一模一样。
韦小宝心中得意之极:也不知道老子的爹爹,是哪一个狂嫖烂赌的混帐王八蛋,你便做老子的爹爹,那也好得紧哪。
他极会演戏,面上却是一副极为尊敬的模样,继续道:老爷子,我甚么事也不懂,你老人家便像我爹爹那样,好生管教我罢。
黄龙大侠心中大是感动,道:韦兄弟,快不要这等说。
实话说罢,老朽常常在暗中跟着你,看你这人虽说有时滑头些,心倒是不错的。
韦小宝心中大怒,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这等孝顺么?常常暗中跟着老子,倒不是老子的爹爹,简直是老子的儿子了。
黄龙大侠语气恳切,道:那一日你在开封河督府,靳辅托人给你留下了十万银子,你不但没收,反而说了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很是令人感动。
那日在河督府,靳辅的老鼠胡子师爷给了韦小宝十万银子,韦小宝不但没要,反而说道:靳大人把我当成甚么人了?沿黄百姓,祖祖辈辈受黄祸之累,大是苦不堪言,咱们体恤他们还来不及,怎么能额外增加他们的‘赋徭’?其实韦小宝爱财如命,哪有见到十万雪花银不动心的道理?只是康熙谂知韦小宝的脾气,临行前便先告诫他:你若是见钱眼开,到时候可不要怪我这个大舅子不给面子啦。
黄龙大侠不知原委,当时正伏在屋顶上,听了之后竟是大受感动。
韦小宝忽然嘻嘻笑了起来。
黄龙大侠道:你笑甚么啊?韦小宝道:我说了,老爷子不要怪罪,那一日我不知道你老人家在房顶上,以为是甚么野狗啦黄鼠狼啦在房顶上与老子捣乱,倒将野狗、黄鼠狼、野猫、耗子的甚么十七二十八代祖宗,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爷子,那可不是骂你啊。
黄龙大侠淡淡道:老朽做的就是挨骂的行当,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他话锋一转,道:今日咱们沿黄州县的弟兄们等在这里,韦爵爷,你想想为甚么?韦小宝道:赌钱啊。
黄尼大侠道:黄灾深重,大伙儿也没了赌钱的兴致。
只是听说河督大人要拿五十万两银子赈灾,便都来领银子了。
韦小宝心里恨极,暗暗骂道:狗屁黄龙大侠,鼻子真正的比狗还尖!老子刚刚拿了薪俸,他奶奶的便讨饭来啦。
黄龙大侠猛地跳在桌子上,喝道:弟兄们,快快谢过了韦爵爷的大恩大德。
那一伙儿赌徒,一起站立了起来,抱拳道:沿黄百姓,谢过河督大人。
人多,又个个是粗豪汉子,声音震耳欲聋。
韦小宝吓得一颤,心道:哪里是感谢老子?分明是威逼!但他极为光棍,自慰破财免灾,只得将五十万银子的银票掏了出来,笑道:银钱身外之物,人用了狗花了,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讲的是一口扬州土话,又说得极快,大家根本没有听出他说的到底是甚么话,他舌头一卷,骂人的活已是出口了。
好在这些人即便听出了也不会在乎,一个个感激涕零,将韦小宝当作了赈灾放粮的包龙图、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举世难得的清官大老爷了。
黄龙大侠喝道:大伙儿不要吵了,河督大人仗义疏财,拿出这么多的银子赈灾,咱们可得当着他老人家的面,郑重其事地起个誓。
黄龙大侠大喝道:拿酒来!就见有人抬了一大坛酒,放在桌子上。
黄龙大侠掌缘如刀,往酒坛子上轻轻一挥,坛子便被削去了一截。
截面光滑,便是再锋利的刀子,也削不出来。
惹得众人大声喝采。
黄龙大侠拔出匕首,双手捧给韦小宝,道:河督大人,请!韦小宝惊问道:做,做甚么?黄龙大侠道:五十万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关乎千千万万灾民的性命,请河督大人带领弟兄们,喝血酒,起毒誓!韦小宝生性怕痛,笑道:老子五十万两银子的血都出了,几滴人血就免了罢?黄龙大侠低声道:韦兄弟,实话对你说罢,眼前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被黄灾逼得走投无路的主儿,逼急了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老子五十万两银子拿了出来,没皱皱眉头,他们还能怎样?黄龙大侠道:话不是这等说,这些刁民,都教官府骗怕了,都说官老爷们说话如同放屁一般,实在信不过的。
你喝了血酒,他们知道你是真心诚意,永不反悔,也就放心啦,不然……忽然,数十位赌客齐声道:请河督大人领头喝血酒!韦小宝吓了一跳,暗道:喝血酒起毒誓就不能反悔了么?老子说过的话,向来不算数,要反悔便反悔,你管得着么!然而看那阵势,哪里容他不出血?韦小宝也极光棍,袖子一捋,笑道:兄弟们与我一起喝酒起誓,那是朝姓韦的脸上贴金哪。
姓韦的祖上烧了高香,结识这么多的英雄好汉。
心里却将这帮人骂了个够:他奶奶的,老子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作孽,叫老子碰上了这一帮子混帐乌龟王八蛋。
日后老子银子不要了,也要将他们一个个地送到开封府去,脱了裤子打屁股,打完了再发配三千里外,与他妈的守城军士为奴。
韦小宝心里骂得够了,才学着黄龙大侠的样子,高高抨起衣袖。
可是那匕首下去却是极轻,只在胳膊上划了条白自的道道。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你的匕首不快啊。
黄龙大侠淡然道:有的人皮厚,寻常匕首自然划他不破了。
韦小宝自然听出了黄龙大侠话中的讥刺之意,却又怕痛,不愿意再划第二刀,便用手拼命的挤,半晌才挤出两滴血来。
将可怜巴巴的两滴血滴进酒坛子里,韦小宝将匕首转给黄龙大侠,笑道:幸亏老子的皮薄,不然拿了大炮来也是轰不出血的。
黄龙大侠一匕首下去,胳膊上拉开一条深深的口子,鲜血流进了酒坛。
一个一个地传了下去,不一会儿,那酒便变得血红血红的了。
黄龙大侠取了碗,舀了一碗血酒,恭恭敬敬地端送给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他咂咂嘴,说道:老子甚么酒都喝过,狗血酒倒是第一次喝。
韦小宝将那狗字说得极轻极快,说完了却又暗暗后悔:他奶奶的,老子也是狗?这不是连自己一块儿骂了么?黄龙大侠领着其余众人,却是一人一碗地喝得极为郑重。
血酒喝完,黄龙大侠起誓道: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河督韦小宝筹集的五十万银子,每一钱都当使在沿黄灾民身上。
若是有人中饱私囊,叫他掉进黄河里,喂鱼鳖,万劫不得翻身!接着,黄龙大侠便当众分派银两:某州某县多少,某州某县多少……按照人口及受灾程度,分派得极为合理。
大伙儿都没有疑议。
最后,黄龙大侠抱拳道:韦爵爷,你若是看得起大伙儿,从今以后便拿我们当兄弟,但有差遣,水果火里,在所不辞!韦小宝也抱拳道:好说,好说。
日后兄弟们再缺钱花了,也来找姓韦的便是。
大家正要散去,忽然黄龙大侠冷冷道:何方高人?请进来罢。
话音刚落,脚尖在桌面上一点,身子已横着从人头上飞了出去。
众人正惊愕间,就见黄龙大侠手中提了一个人,又从人头上飞了回来。
片刻之间,黄龙大侠已然戴上了人皮面具。
那人显见已被拿住了胸口要穴,黄龙大侠将他朝桌子上一掼,喝道:你是甚么……一眼看到那人的面目.讶然道:原来是你!韦小宝一看之下,不山得也是一喜,拍掌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来了么?那人不是别人,是痨病鬼小叫花。
痨病鬼小叫花被黄龙大侠封住了胸口大穴,本来就满是病容的脸上,更是苍白。
韦小宝见痨病鬼小叫花,心道:老子吃这只小乌龟的气,吃得忒也够了,碰巧黄龙大侠这些弟兄们白拿了老子五十万两银子,老子便叫他们收拾收拾他,也出出心中这口恶气。
正要开口,痨病鬼小叫花却道:咳,咳,韦……帮主,快,快救救师妹。
韦小宝一听师妹二字,不由得大为关切,道:哪个师妹啊?痨病鬼小叫花道:是,是晴儿师妹。
韦小宝一听不是雯儿,便放了心,道:原来是晴儿小花娘啊。
痨病鬼小叫花哀求道:帮主,请你看在大家都是丐帮中人的份儿上,咳,咳,救救晴儿师妹。
去晚了,只怕她,她没有命了。
韦小宝道:哼,这时候就认了老子这个帮主了?你们早做甚么了?恶有恶报,晴儿小花娘死了活该,你又急的哪门子?痨病鬼小叫花未及说话,黄龙大侠忽然目露精光,喝道:晴儿……晴儿姑娘在哪里?痨病鬼小叫花道:在,在黄河里……黄龙大侠啊的一声,朝着痨病鬼小叫花的胸口就是一脚。
他身形一纵,便已没了踪影。
痨病鬼小叫花被黄龙大侠一脚,踢得哇地一声,肚子里的水像喷泉般的射了出来。
那水黄乎乎的泥浆一般,不一会儿便在地上吐出了一大滩。
韦小宝一看,已明其理:定是晴儿小花娘遇到了甚么大对头,将她扔进黄河里去了。
哼,晴儿小花娘陆上功夫了得,水里么,便与我小白龙一样,一塌糊涂之极,还有不吃亏的?看痨病鬼小叫花苦胆都吐破了,付道:这小子不自量力,一心去做护花使者,不料自己也灌了一肚子的泥浆,这才来讨救兵的。
韦小宝幸灾乐祸,问道:谁这么大的胆子,将晴儿小花娘扔进黄河里啦?痨病鬼小叫花道:是郑,郑克爽,咳,咳……韦小宝大奇:他奶奶的,郑小甲鱼拼命地追晴儿小花娘,怎的下了这等毒手?他极喜欢看对头与对头打架,何况还有武功高深莫测的黄龙大侠也在其中?便叫道:小的们,去黄河边儿上,看乌龟、甲鱼打架去者。
一看,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了……第二十一章 黄河汹涌沙卷浪 心潮澎湃忆旧时黄龙大侠身形一动,那些粗豪汉子也随之而去了。
就连护卫韦小宝的戈什哈,也如拣了条性命一般,趁人不备,逃之夭夭。
偌大的窝棚里,只剩下了韦小宝与痨病鬼小叫花两个人。
韦小宝大骂道:他奶奶的,刚刚还说听候老子差遣,老子还没有来得及‘差’,他们一个个地倒都‘遣’了!哼,甚么黄龙大侠、黑龙大侠,都是一帮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角色!尽管痨病鬼小叫花此时自顾不暇,韦小宝单独与他在一起,心中还是极为害怕,道:郑老兄,你在这里慢慢的吐罢,老子失陪了。
一溜烟跑出了窝棚。
这窝棚紧靠着黄河。
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蔚蓝色的天幕上,将地上照耀得如同自昼,好像她也喜欢热闹,银盘似的脸笑嘻嘻地看着人们打架。
这时候正值黄河汛期,宽大的河床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一望无涯的黄浪。
汹涌澎湃的浊浪之中,却见一男一女两个人,露出腰来,随着波浪起伏摇摆。
黄龙大侠他们面面相觑:这里黄河水深数丈,却只是达到两人的腰眼,便是他们这一伙子祖祖辈辈喝黄河水长大的人,也没有这等高超的水性。
韦小宝眼尖,指给黄龙大侠道:那女子是晴儿小花娘,那男子正是郑克爽小甲鱼。
心里却兀自纳闷:郑小甲鱼练的是甚么八卦十变泥鳅功,水上确实了得;可晴儿小花娘甚么时候也练了这等高深功夫了?忽然觉得自己太笨:郑小甲鱼一心巴结晴儿小花娘,晴儿要他的命他只怕也给她,自然将甚么八卦十变泥鳅功献宝似的传给她了。
黄龙大侠点点头,道:晴儿――姑娘,河里太过危险,你快上来。
晴儿格格娇笑道:这里好玩得紧啊,我为甚么要上去?黄龙大侠喝道:叫你上来,你没听见么?晴儿道:老爷子,这般狠霸霸的做甚么?有本事,你也下来呀。
黄龙大侠无奈,对郑克爽道:郑王爷,你是堂堂国姓爷的后人,在江湖上也有不小的名头,何必为难一个年青女子?晴儿道:喂,老爷子,你怎么胡说八道啊?郑大哥是带本姑娘游水来啦,又怎么为难我了?晴儿又对郑克爽道:郑大哥,别听他的,你带着我,一直朝里游罢,省得老爷子在耳边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韦小宝高声道:对啊,一直朝里游去,阎王爷备好了花烛,请二位拜花堂呢。
黄龙大侠倏地举起手掌,却又硬生生收了回去,韦小宝害怕地将头一缩。
黄龙大侠喝道:韦爵爷,你若是胡说八道,老朽就要得罪了!韦小宝暗暗骂道:他奶奶的,晴儿小花娘是你十七二十八代的祖宗么,你这等护着她?越想越是踢跷,韦小宝不由得怦然心动:黄龙大侠一向藏头露尾的,却是这等关心晴儿,与她大有渊源也说不定……正胡思乱想,却听得黄龙大侠沉声对郑克爽道:郑王爷,晴儿并没有甚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老朽第一个饶你不得!郑克爽阴沉的声音道:老爷子,你既然这么关心晴儿姑娘,你使替晴儿姑娘答应了罢。
黄龙大侠问道:答应甚么?郑克爽道:答应做我的老婆啊。
黄龙大侠气愤道:你!晴儿笑道:郑大哥,你忒也有趣,求婚应该向本姑娘求啊,怎么找了外人?郑克爽微微冷笑道:黄龙大侠爱管闲事,那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你晴儿即便答应了做我的老婆,若是黄龙大侠他老人家不愿意,只怕还是水中月、镜中花,好事难成,好梦难圆。
晴儿道:本姑娘在江湖上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谁能作得了我的主,当得了我的家?本姑娘愿嫁便嫁,不愿嫁便不嫁。
郑克爽一把抓住了晴儿的胳膊,恳求道:好晴儿,那你答应嫁给我罢?晴儿格格娇笑,道:那也得看你对我是不是真心实意啊。
郑克爽急忙道:真心,真心!晴儿飞了一个媚眼,道:你附耳过来……韦小宝心道:好不要脸,他奶奶的晴儿小花娘也真的会浪,若是放在我妈妈的丽春院里,只怕将所有的婊子都盖住了。
也不知晴儿向郑克爽说了甚么悄悄话,却听得郑克爽道:晴儿姑娘,你是喜欢我撒谎骗你,还是喜欢我实话实说呢?韦小宝忍不住,道:郑小甲鱼,你讨好女子的功夫忒也差劲之极,我教你一个乖罢:天下女子,都是喜欢听骗人的好听话的。
晴儿道:你听到了没有?人家韦帮主就有讨好女子的诀窍,是以娶了七个夫人,还与雯儿那个小蹄子勾勾搭搭。
郑大哥,你好生学着罢。
郑克爽沉默半晌,道:我既然喜欢你,便不能骗你。
晴儿姑娘,你要郑某人的性命,随时来取,郑某人皱皱眉头,不是好汉。
不过你要郑某人做的事,关联到国恨家仇,恕不能从命。
韦小宝心中奇怪道:甚么事情啊,又是国恨、又是家仇的?韦小宝的思路原本活络,忽然心头一亮:那日在微山岛上,郑小甲鱼逼我交出鹿鼎山藏宝图,不也是说甚么国恨家仇?又联想到晴儿:在那之前,晴儿小花娘也使了稻草变成的刀子划我,他奶奶的谋杀亲夫,不也是逼迫我交出藏宝图么?韦小宝想明白了:一定是晴儿小花娘要郑小甲鱼帮她夺取藏宝图,便嫁给他做老婆,而郑小甲鱼却又要老婆又要藏宝图。
与鹿鼎山藏宝图联系起来,韦小宝的身上便出了冷汗,忖道:小甲鱼与小花娘眼睁睁地盯着老子,倒是大大的不妙。
最好能想个主意,教他两个相好不成反成仇,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三败俱伤,也拔除了老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罢,韦小宝便说道:晴儿姑娘,你可不要上当啊,郑小甲鱼靠不住得紧。
晴儿笑道:你胡说!韦小宝道:我对天发誓,决不说一句谎言。
晴儿姑娘,你知道么?郑小甲鱼与我一样都是爵爷,我们做爵爷的哪个不是三房四妾的?晴儿道:那倒是不假,你就是三房四妾,总共七个老婆。
韦小宝道:比起我来,郑小甲鱼可是甘拜……甘拜上风的了。
晴儿忍不住笑道:只听说甘拜下风,还没听说甘拜上风的。
韦小宝道:我是甘拜下风,他是甘拜上风。
你想啊,他在台湾做国姓爷的时候,娶了三十七个老婆;投降了朝廷,做了海澄公,当今皇上怕他想家,又给他娶了十六个老婆。
三十六加十六,他老兄总共五十三个老婆,还不是货真价实的甘拜上风么?郑克爽怒道:你,你胡说!韦小宝道:我胡说甚么了?晴儿姑娘,你可千千万万不要信他的花言巧语,他自己五十三个老婆,还四处沾花惹草,别的不说,这小子还与老子的老婆阿珂勾搭,叫阿珂谋杀亲夫。
幸亏阿珂小花娘还有点儿天良,不然的话,老子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不说,只怕早就做了他奶奶的风流鬼啦。
提起阿珂,郑克爽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阿珂原来是我相好的……韦小宝道:是啊,阿珂原先是你相好的,你却拿她卖给我,卖了一百万两银子,是不是?郑克人道:那是你逼迫的。
韦小宝道:越发地胡说八道了,你武功这等高强,我武功一塌糊涂,能逼迫你卖老婆么?我说郑老兄啊,你混弄别人可以,这里却是一伙武林泰山、五台山,江湖南斗,北斗,你混弄得过去么?强词夺理他说得郑克爽无言以对,韦小宝又对晴儿道:晴儿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嫁他。
这小子急了眼,甚么都敢卖的。
将你卖上三百二百万两银子,他还有五十三个老婆,你可就倒足了霉啦。
晴儿道:郑大哥,这是真的么?郑克爽未及回答,韦小宝抢着道:真的真的,货真价实,有假包换。
晴儿姑娘,你又是落鱼沉雁,又是闭花羞月,怎么能嫁了他做第五十四个老婆?真嫁了他,你的苦头可有得吃了。
黄龙大侠原来极烦韦小宝胡说八道,这时却并不打断他。
他在拖延时间,想着如何救出晴儿的主意。
郑克爽可是沉不住气了。
年青时候做国姓爷,阿珂那等倾心于他,他没有能够珍惜,终于让韦小宝钻了空子。
待得以待罪之身投降了朝廷,人情淡薄,受尽了无所不至的欺凌,才真正知道了人间真情的可贵,却已永远的失去了阿珂。
好不容易碰上了晴儿,将全副身心都给了她,却依然赢不了晴儿的心。
是以他今日以传授晴儿八卦十变泥鳅功为名,将她骗进了黄河,以逼迫她答应嫁给自己。
而晴儿却是另有所图,就跟他下了黄河了。
一直在暗暗地爱着师妹、却又自惭形秽的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发觉了郑克爽的阴谋之后,便不顾一切地下水去救晴儿。
郑义虎在陆地上武功高出郑克爽许多,可到了黄河这等汹涌的大河里,满身的功夫都用不上,哪里是郑克爽的对手?被郑克爽灌了一肚子的黄水,好不容易才挣扎上岸,找人求救。
郑克爽实指望软硬兼施,走能得手,不料冤家路窄,韦小宝又出来打了横炮。
郑克爽一只手托着晴儿的腰,一只手揽住了晴儿的脖子,直视着她的眼,问道:晴儿,你看着我。
我不管你信不信那个小流氓、小无赖的话,我只问你,你愿意做我的老婆么?晴儿似笑非笑,说道:本姑娘若是不愿意,你怎么办啊?郑克爽阴沉着脸,道:我以前犯了个最大的过错,你知道是甚么?晴儿道:你不该将那个阿珂卖了。
郑克爽点头道:说得对。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决不应当拱手送给别人。
郑克爽眼睛死死地盯着晴儿。
也许是因为水冷,也许是因为郑克爽的目光阴冷怕人,晴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说道:郑大哥,你送我上岸罢。
这时候,天已渐明,星星与月亮渐渐隐去,东方现出了鱼白色。
朝霞羞涩地涨红了脸,黄河泛出了金黄的波浪。
郑克爽盯着晴儿的眼睛,许久,许久,点头道:我明白了。
晴儿掩饰着惊恐,故作镇定,道:郑大哥,你明白了甚么啊?郑克爽不作回答,道:晴儿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可以么?晴几笑了起来,道:那看甚么事了。
郑克爽叹息道:在下活着没有福分,不能与妹子成双成对,双宿双飞,只得求求妹子,咱们生不同房死同穴,做一对鬼夫妻罢。
忽然,郑克爽的嘴唇,强行向晴儿的嘴唇凑去。
晴儿大惊,道:你,你做甚么?话音未落,嘴唇已被郑克爽的嘴唇堵住了。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尽管平日大方之极,晴儿此时也又羞又怒又急,使劲地挣扎着,道:你,你敢对本姑娘无礼……晴儿猛地打了郑克爽一个耳光。
郑克爽眼睛里凶光陡现!黄龙大侠大惊,喝道:姓郑的,你不要胡来!可是,已经晚了。
郑克爽托住晴儿的手,突然放开。
就见晴儿猛地沉了下去。
双手在水里求救地招动着,忽然消失了………波浪如一头疯狂的野兽,顿时吞食了她。
黄龙大侠几欲昏倒,大叫道:晴儿!不顾一切地朝黄河冲去。
几个汉子好不容易才抱住了他。
郑克爽在水面上陀螺般旋转着,旋转着,身子越来越高地露出水面。
最后,竟然露出了脚面!就似黄河不是河,而是一块深黄的地毯。
而郑克爽正是稳稳当当地站立在这地毯上。
韦小宝看了,不禁心下骇然:他奶奶的,郑小甲鱼会魔法么?郑克爽倏地站定,仰天长啸,悲枪、凄历,似深山虎吟,如荒野狼曝。
接着,身子复又如陀螺般旋转起来。
慢慢地向水中旋去,不一会儿,整个人都消失在黄河浊浪里。
太阳升起来了,将滔滔黄浪装点得金碧辉煌。
气势宏大的黄河依然汹涌澎湃,滔滔东去,便如甚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黄龙大侠疯狂地叫道:晴儿,你回来!晴儿,你回来!……黄龙大侠挣脱了同伴的手,疯了一般地向黄河下游追去。
尽管郑克爽与晴儿都是韦小宝的大敌,尽管韦小宝在这之前还盼着郑克爽与晴儿斗个两败俱伤,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二人恩恩怨怨,难解情结,双双葬身黄河的时候,心里也是恻然。
他独自一人,默默地回到了临时官邸。
靳辅还没有回来。
自有了这一番变故,韦小宝哪里也不敢去了。
待在简陋之极的官邸,他百无聊赖之际,便自己与自己掷骰子,左手捉右手的羊牯,或者右手捉左手的羊牯。
第三日,连羊牯也捉得乏味了,便索性蒙头大睡,心想睡它一天觉,不管靳辅回来不回来,也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傍晚,韦小宝睡梦正酣,忽然有人摇晃着他,道:韦爵爷,赶快起来接驾。
韦小宝正睡得蒙蒙陇陇,含混道:接甚么驾?老子要睡觉。
那人声音极是惊慌,道:韦爵爷,快起来,皇上来啦。
另一个声音和善他说道:小桂子一定是困得紧了,让他睡罢。
虽在睡梦里,小桂子三个字也是听得极清楚,韦小宝一骨碌爬起来,一看,站自己床前的,不是当今皇上康熙,还是谁!韦小宝赶快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诚惶诚恐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康熙道:于阿大,没你的事了,你下去罢。
于阿大道:喳。
退了下去。
待得房里只剩下康熙与韦小宝两人的时候,康熙在韦小宝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他奶奶的小桂子,滚起来罢。
韦小宝听得康熙一声他奶奶的,便知道已然赦免了自己的欺君之罪了,这才又狠狠地碰了两个响头,站了起来。
韦小宝恢复了常态,请了个安,笑道:皇上,你甚么时候来的?康熙道:我沿途巡视河工,已经十余天了。
今日见了靳辅,才知道你也在河工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小桂子,你这个河督做得不错啊。
韦小宝笑笑,没有吭声。
他心中却颇为自得,付道:幸亏老子先到河工上看看,不然就露馅了。
可见老子有先见之明,神机妙算,赛过诸葛之亮。
康熙道:靳辅拿你着实的夸奖呢。
韦小宝道:小桂子稀里糊涂,甚么也不懂得的,那是朋友们往在下脸上贴金……忽然觉察说得文不对题:将江湖上的语言,用到皇帝身上了。
韦小宝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皇上,小桂子见了你,都喜欢糊涂啦,就胡说八道了。
康熙笑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妈的小桂子也懂得客气了。
其实啊,你的话并没有错,靳辅确实是在往你脸上贴金。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因为有了你,他才有了施展抱负的时机。
韦小宝知道到了拍马屁的时候了,赶紧道:那也是皇上乌生鱼汤,知道靳辅终究是有才的。
若是一碗大大的坏汤,靳辅再有能耐,小桂子运气再好,不用他那也是无法可想。
康熙背负了手,来回踱步。
韦小宝知道,这是康熙在想大事了,也就住口,不敢再说。
康熙踱了一会儿步,若有所思道:看来用人之道,因人设事固然不对,因人废事也是大错。
韦小宝纳闷:又是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的,也不知这到底是一碗甚么食,吃了这许多日子,还是没完没了地吃不完?康熙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皇帝的宝座,使得他心里装满了军国大事,话不能多说一句,路不能多走一步,处处都显示了皇帝的尊严。
只有对着总角之交的韦小宝,他才能有片刻的松弛,说几句诸如他奶奶的之类的市井俚语。
韦小宝虽说也身居高位,却是市井流氓出身,不学无术之辈,连拍马也与那些文绪绪的王公大臣不同,是以君臣二人,也是极为相得。
康熙四顾无人,低声道:小桂子,你知道太后与我为甚么要招你回去?韦小宝心跳起来,生怕康熙说出《四十二章经》甚么的话。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奴才该死,接旨后没有立时回京……康熙挥手道:那也怪你不得。
康熙自己坐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对韦小宝说道:朝廷要开仗啦,是以要调你回去,咱们小皇帝、小大臣,好好商议商议。
韦小宝吃惊道:皇上,三藩不是削平了么?还开甚么仗啊?康熙笑道:这次开仗,却是与你大有干系――老子要去打你的老盟兄了。
韦小宝吓了一大跳,道:奴才……奴才实在不明白皇上的话。
康熙道:那一年你在扬州,不是为你的盟兄葛尔丹讨了个‘整个儿好’的封号么?韦小宝想起来了。
那是奉康熙之命,韦小宝回扬州光宗耀祖,也是在丽春院里、不料落在了西藏大喇嘛桑结和蒙古王子葛尔丹的手里。
韦小宝为了脱身,急中生智,便与他二人一起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韦小室鹿鼎公是三弟。
也就是在那一次,韦小宝得知吴三佳与桑结、葛尔丹相互勾结,要起来造反,作为权宜之计,韦小宝便代康熙答应了桑结做活佛,葛尔丹为准噶尔汗(庸按:韦小宝不知道准噶尔汗是甚么东西,便向康熙奏报,说葛尔丹要做整个儿好)。
为了割掉吴三桂的羽翼,康熙真的分封了桑结与葛尔丹二人。
可眼下,康熙却说要向葛尔丹开仗了,并且降旨要韦小宝赶回京城、韦小宝心虚,付道:小皇帝别把‘整个儿好’的甚么事,都记在我的帐上,老子只怕吃不了要兜着走,韦小宝要变成韦死宝了。
康熙道:这个葛尔丹,他奶奶的太也不成话。
他要做甚么‘整个儿好’,朝廷使马马虎虎给他个‘整个儿好’;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占据喀尔喀尔和漠南蒙古,夺取青海与西藏,将来么,哼哼,勒马黄河岸,饮马黄河水。
韦小宝道:他妈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葛尔丹算个甚么东西,也要来黄河饮马?他们蒙古没有水么?他们的马要渴死了么?康熙道:这还不算,你那位老盟兄啊,还与罗刹勾结,用了罗刹的洋枪洋炮,一直打到了乌兰布通……小桂子,你在想甚么哪?韦小宝面色古怪,忙道:没想甚么,皇上,乌兰布通在甚么地方啊?其实就在康熙说葛尔丹与罗刹勾结的时候,韦小宝已是一阵想入非非:他奶奶的,罗刹长毛的索非亚公主,与老子睡过觉的,还封了老子大官,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相好的,也自然不可欺了。
葛尔丹做了我的盟兄,却又去勾结老子的相好的,未免太也不讲义气了。
康熙哪里知道他脑子里这些肮脏念头?接着说道:乌兰布通离北京只有七百里地,你的老盟兄一逞凶,弄得京城大为混乱,只得宣布戒严,连米价都涨到每石三两银子了。
韦小宝心道:小皇帝闲得无聊,你是皇帝啊,管他米价做甚么?老子做了鹿鼎公,只是想方设法弄了银子花差花差,从来不管米价肉价的。
康熙忧心忡仲,站起身来,来回踱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小桂子,对不住得紧,朝廷只好向你的老盟兄用兵了。
跟随康熙多年,韦小宝熟知他的脾性:不管是他如何人,若是沾了造反、叛逆的边儿,他决不轻饶,决不手软。
听了康熙提及葛尔丹的事儿,一口一个你的老盟兄,韦小宝吓得浑身冒虚汗。
他急忙跪倒在地,说道:皇上,当初奴才便奏报过的,说奴才两个把兄,人品不怎么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他们了,总还得防着点儿,防他二人非但不帮庄,还尽在天门落注,打咱们的霉庄。
这些话,在与,桑结、葛尔丹结拜之时;韦小宝确曾对康熙说过。
康熙点点头,韦小宝心道:老子又学了一个乖:做甚么事情,总得预先留下退路。
老子当日要将二位老把兄说得鲜花一般,今日小皇帝便是拿老子做了他们的同党,老子只怕也没的话说。
康熙道:你起来,你害怕个甚么劲儿?当时你做得极对,与葛尔丹、桑结拜了把子,去了大花脸吴三桂的左膀右臂,咱们才得以全力以赴,削平三藩。
小桂子,你那一庄帮得好极了。
韦小宝稍稍放心,道:谢皇上恩典。
康道:小桂子,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
那时候,咱们顾不上葛尔丹,由他折腾便是。
这时候他即便不闹腾,咱们也要动手了。
这就叫各个击破,懂不懂啊?韦小宝道:是。
心里想:甚么叫‘个个鸡婆,?无非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罢了。
老子与天地会、神龙教打交道,对这一招领教得大多了。
越想越是不寒而栗:在小皇帝眼里,老子一定也是‘鸡婆’,并且老子这只‘鸡婆’,知道的事情委实大多。
也许老子这只‘鸡婆’还能生蛋,或许小皇帝还来不及动手,然而迟早他非下手不可。
伴君如伴虎,扬州茶馆说书的都这么说。
他奶奶的,老子若是能逃得了这一劫,老子就不姓韦,眼小皇帝姓……他奶奶的,小皇帝到底姓甚么啊?韦小宝想自己的心事,康熙也似乎忘记了他,也在想心事。
韦小宝怕引起康熙的疑心,笑道:皇上,你甚么时候御驾亲征,小桂子给你当先锋,咱们捉了葛尔丹,脱了裤子打屁股。
康熙笑道:去打老盟兄,小桂子啊,你不是太也不讲义气了么?韦小宝道:皇上,你知道为甚么小桂子才娶了七个老婆啊?康熙笑骂道:他妈的,你这个德行,有七个老婆,也该知足了。
韦小宝搔搔头;道:小桂子原本该知足的,不过,我原来是八个老婆,事不过八、八仙过海才是,还有一个,便是让葛尔丹老把兄抢去了。
葛尔丹的夫人阿琪,是九难师太的弟子,阿珂的师姐。
那一日在扬州丽春院,韦小宝将苏荃、阿珂等一众女子抱到一张大床上胡天胡地。
其时阿琪也在,也眼食了韦小宝的蒙汗药。
然而韦小宝却两次将她抱到了床上,又两次抱了下来,使得阿琪逃脱一辱。
韦小宝手下留情,倒不完全因为葛尔丹是他的把兄,阿琪是他未来的二嫂,更主要的是他极为忌惮葛尔丹武功了得。
可是眼下,他却倒打一耙,说成葛尔丹抢了自己的老婆了:他妈的、葛尔丹哪里与我讲甚么义气了?皇上打他,也是给奴才出了一口气。
康熙心下沉吟:朕冲龄即位,文治武功,倒也不辱没了先皇。
不过没有亲自带兵打仗,终究是一件憾事。
再者西藏桑结也是蠢蠢欲动,杀了葛尔丹,便是杀鸡做猴,对桑结也是震慑。
康熙忽然道:小桂子,你倒是提醒了我,打葛尔丹,我要御驾亲征。
韦小宝赶紧道:皇上,那我的先锋呢?其实韦小宝这时的心思,全是盯在了阿琪的身上:阿琪小花娘也不知怎么样了?跟了葛尔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葛尔丹打不过小皇帝的,阿琪再弄得泥沙甚么下,玉石甚么焚,太也不值,还不如给了老子,来个‘八仙过海’呢。
康熙似笑非笑,道:那可不成,用你做先锋,不是叫葛尔丹笑淖大牙么?韦小宝不笨,从康熙的语气之中自然听得出来画外之音:你不过是朕的一个小小的弄臣,又能带甚么兵、打甚么仗了?然而他脸皮却是极厚,笑道:皇上,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嘛。
康熙诧异道:小桂子学问大有长进啊,这等文雅的成语,也说得一字不差。
韦小宝道:跟着皇上,便是木头人,也能学了不少学问的。
一句话,说得康熙心内舒服之极。
满清王朝极为重视《三国演义》,将这部书作为行军打仗的教科书。
韦小宝与康熙和满清贵族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了这个道理,便着意在《三国演义》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再加上韦小宝从小喜欢听说书,《三国演义》是听熟了的,是以这成语说对了。
康熙笑道:你也不要胡拍马屁,其实这成语用得也不尽妥当。
我大清人才济济,哪里没有大将了?朕的舅父佟国纲、大将费扬古,都是先锋之才。
(庸按:日后康熙两次御驾亲征葛尔丹,委派了佟国纲、费扬古为大将。
伶国纲在阵前壮烈为国捐躯,费扬古在扫平葛尔丹的叛乱之中屡立大功,直至葛尔丹于康熙三十六年服毒自杀。
)康熙一想到军国大事,便神情庄重,专注严肃,不苟言笑。
逢到这种时候,即便如韦小宝这样的弄臣,也不敢乱说。
康熙想了想,道:不过,在讨伐葛尔丹之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这件事还真的离不开你。
小桂子,你这次便跟我回京里去罢。
韦小宝应道:是。
韦小宝极想问问康熙甚么事这等紧要,却又不敢开口。
、正在这时,侍卫总管多隆进来了,道:启奏皇上,靳辅求见。
康熙道:叫他进来。
随着多隆一声宣靳辅晋见,靳辅走了进来,给康熙磕头请安。
康熙缓缓道:靳辅,朕这次视察河工,走了一百八十里,见堤坝巩固,河水变清,足见你的治河方略极是正确,也确有成效,朕心里高兴得紧。
靳辅不敢抬头,道:这都是皇上运筹之功,韦爵爷调度有方。
康熙道:很好。
拿笔来。
不一会儿,笔墨取到,康熙在一张宣纸上,一挥而就,写了一首诗:防河纤旰食,六御出深宫。
缓辔求民隐,临流叹俗穷。
何年乐稼穑,此日是疏通。
已著勤劳意,安澜早奏功。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为了治河,我日夜忧虑而吃不下饭,走出深宫来为实地视察。
骑着马儿缓缓前行,为的是访求民间疾苦。
面对滔滔河水,方知民生艰难。
何时才能快乐耕种,看来还靠今日治河。
河工已付出辛勤劳动,希望早日获得成功。
(庸按:康熙的原诗,见《清史槁》)。
康熙写完,仔细地端详了端详,显见对诗歌与书法部极满意,这才题写了上下款:赐靳辅。
皇上亲赐诗歌,靳辅感动得磕头出声,泪流满面:皇恩浩荡,臣以死不能报万一。
韦小宝心中极是奇怪:他奶奶的,靳辅老儿太也没出息,甚么‘湿’啊‘干’的,又不是银票,也值得这样感激涕零么?康熙道:靳辅,你起来罢。
靳辅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道:谢皇上恩典。
满脸的泪水,却并不擦去。
韦小宝心道:靳辅老儿装哭的本事,比起老子又高明了一招:流了眼泪,并不擦去,让人看个够。
老子得好生学学。
果然,康熙道:朕亲政之初,便在御书房的廊柱上写了六个字:河务、漕运、三藩。
朕将河务放在三件大事之首,靳辅,你知道为甚么?靳辅不假思索,道:以臣揣摩,一藩虽烈,却是癣疥之疾;漕运如同血脉,关及生命;而黄河横跨全国,犹如心脏,实在是三大要政之首了。
这一番话,韦小宝在御书房里,亲耳听到康熙说过,只是他不学无术,一窍不通罢了。
听得靳辅说的和康熙所说如出一辙,韦小宝惊奇之极,付道:连靳辅也说甚么‘藓苔治疾’,看来不是太医院治疗花柳病的药方了。
见康熙连连点头,韦小宝忖道:靳辅老儿又教了老子一招:拍马屈也得有些学问,才不至于常常拍到马腿上。
不过做学问总是苦的,这一招老子这一辈子只怕是学不上的了。
韦小宝怕吃苦、凡是吃苦的事情都不愿去做。
康熙对靳辅说道:你上能体念朕意,下能体察民情,这河督么,你便自己做下去罢。
靳辅道:微臣才疏学浅,怕是不能胜任。
并且这几个月来,多亏韦爵爷调度,还请皇上……康熙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用说了。
韦小宝另有任用。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子白白做了几个月的河督,拿了五十万银子的薪俸,却又叫黄龙大侠抢劫了去,河督做不成,大大的蚀本!靳辅谢恩退出,多隆却又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启奏皇上,这里好像有不少江湖人物,请圣驾及早起驾回宫。
康熙多次遇到江湖人物,每一回都给他找了不少的麻烦。
听说这里又有江湖人物,不禁有些胆怯,道:他们是些甚么路道?多隆道:听说是甚么黄龙大侠。
康熙皱眉道:黄龙大侠,黄龙大侠,又是他。
朕一路之上,到处听说他的名字。
这人在黄河沿岸,名头可响亮得紧哪。
韦小宝插话道:这黄龙大侠奴才是见过的,他好像只是想为沿黄百姓做点儿好事,大约不至于与朝廷过不去罢?康熙高深莫测,道:越是这样,这黄龙大侠才越是可怕……他还想再说些甚么,忽然停住了。
黄河沿岸,历来灾害甚多,民风极是凶悍。
黄龙大侠到处争取民心,若是遇到时机,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康熙将黄龙大侠看作是朝廷的隐患。
康熙不想将这些想法告诉臣下,便道:既是这样,今天起驾。
想了想,又道:传于阿大。
韦小宝做过副统领,知道皇宫大内的规矩,微微诧异道:于阿大虽说是御前侍卫,却离了皇上贴身侍卫差了许多。
小皇帝连贴身侍卫都认识不全,却怎么认识了于阿大?于阿大进来,向康熙请了安。
康熙道:朕即刻起驾回宫,你护卫韦小宝,随后赶回京师。
若是他有甚么闪失,你也不要回来了、自己抹了脖子罢。
当时,康熙立即起驾。
韦小宝又过了三天,却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
于阿大的身上干系太大,问道:二哥,咱们甚么时候动身啊?韦小宝心想:老子就这么走了,未免太也便宜了靳辅老儿。
韦小宝轻飘飘他说道:你急个甚么?他奶奶的,河工上的饭这样好吃,咱们便在这里吃上三个月,也吃不穷他靳辅。
于阿大愁眉苦脸,道:二哥,皇上将天大的担子都压在了小弟身上,还请二哥体念。
韦小宝瞟了于阿大一眼,道:皇上对你可是相信得紧哪。
于阿大道:都是多大哥多事,那天我出来找你,正巧碰上他护驾,便将小弟领到皇上面前去了,还着实说了小弟几句好话。
韦小宝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我怎么将这个茬儿给忘了!那日老子与于阿大结拜兄弟,不是拉了多隆么?看在义结金兰的份儿上,多大哥自然该提携便提携于阿大这个小弟啦。
韦小宝道:你哭丧着脸做甚么?多大哥提携你,也是一番好意。
于阿大道:我知道,大哥与二哥对小弟的情分都是没说的。
韦小宝道:知道了就好。
喂,你去看看靳辅大人,甚么时候给咱们饯行啊?于阿大去了好一阵子,靳辅没有来,却见那个老鼠胡须的师爷来了。
于阿大对那师爷道:有甚么话,你自己给韦爵爷回罢。
韦小宝心中有气,冷冷道:靳大人好大的架子哪,御前侍卫也请不动么?老鼠胡子师爷满脸堆笑,道:启禀韦爵爷,因为又有一段堤坝合龙在即,敝东察看去了,临行再三向你老人家致意,请你老人家海涵。
韦小宝两眼望天,哼了一声。
于阿大道:大家都在外做官,靳大人难道连规矩也不懂么?韦小宝没想到于阿大也帮他说话,接着道:规矩,靳大人自然是懂得的,不过皇上给他写了个甚么‘湿’啊‘干’的,他老兄便连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甚么的都忘了,哪里还记得做官的规矩?老鼠胡子师爷赔笑道:韦爵爷这等说话,敝东却是汗颜无地了。
韦小宝道:你们东家哪里能‘旱鸭无敌’?哼哼,他‘有敌’得紧哪!老鼠胡于师爷不知道甚么有敌、无敌,更是不敢回话。
直至韦小宝发作得差不多了,他才摸摸索索地拿出一只封袋,道:敝东临行的时候,吩咐小人将这只封袋敬呈韦爵爷。
韦小宝明知故问,道:是甚么啊?老鼠胡子师爷道:这是五万两银子,敝东请韦爵爷一定笑纳。
虽说只是区区五万两,却也聊胜于无。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你早些取了出来,不就结了吗?也省得老子大动肝火了。
语气便缓和得多了,说道:那太也不好意思了罢?靳大人何必这等客气?老鼠胡子师爷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韦小宝接过封袋,指了指于阿大,道:这位御前侍卫大哥,你们怎么说?老鼠胡子师爷道:预备好了,预备好了。
说首,又摸出一张银票,捧给于阿大,道:请老爷赏脸。
于阿大接了过去,却又双手捧给韦小宝。
韦小宝没有接,使眼角一瞟,看是五千两银子――他斗大的字儿识不了一筐,唯独对银票却是认识得丝毫不爽,也是怪事。
韦小宝道:靳老爷的一片心意,咱们又不好拂了他的,你自己收下罢。
老鼠胡子师爷拜谢了韦小宝,又给于阿大作了一揖,道:韦爵爷,你老人家有甚么事,只管吩咐,敝东在不在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道:明日你预备两匹马罢。
于阿大道:韦爵爷,还是马车好些。
师爷,请你明日预备三辆马车。
韦小宝心里奇怪,暗道:咱们两个人,要三两马车做甚么?于阿大解释道:有一个朋友,托我把他的一个家眷带上北京去。
韦小宝兴致大增,笑道:年青么?美貌么?于阿大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病着,不能见人,也不能见风。
韦小宝道:那一定是个美貌女子。
于阿大道:为甚么?韦小宝笑道:你想啊,人家都将美貌女子说成弱不禁风,她这么怕风,那定然是落鱼沉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了。
老鼠胡子师爷倒是能干,第二天,竟然在荒僻的黄河岸边,弄到了三辆极为漂亮的马车。
韦小宝坐第一辆,于阿大坐最后一辆,于阿大朋友的那位怕风又怕人的家眷,坐在中间一辆上。
上车之前,于阿大低声嘱咐韦小宝,道:二哥,这一路看来不大平静,咱们老老实实地赶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了。
韦小宝笑道:有你三弟保驾,我偏不老老实实,偏要节外生枝。
于阿大笑笑,道:小心无大错。
其实不用他说,韦小宝也是不敢惹事生非。
经过这一番挫折,他甚么也不想,只是想平平安安抵家,与妻儿团聚。
上车之后,尽管天气大热,韦小宝还是将自己关在密不通风的车帷里。
美美地睡了一觉,打了个哈欠,自己与自己掷了几把骰子。
还是觉得百无聊赖,忽然想到:不知于阿大在做甚么?也睡觉么?便想下车去瞧瞧,刚刚将车帷拉了条小小的缝隙,车夫的鞭子,却不偏不倚地甩了出来,差一点儿抽在韦小宝的手上。
韦小宝大怒,骂道:他妈的,瞎了眼么?车夫小声说道:请韦爵爷息怒,路上大不平静,刚刚还有几个江湖模样的人物,像是在踩盘子,怕是不利于咱们,不得不小心从事。
韦小宝道:江湖人物又怎么了?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么?话是这样说,韦小宝听说江湖人物踩盘子,心里还是忌惮得紧。
韦小宝拉开车帷子的手,不由得松开了。
韦小宝一个人坐在车里,有些害怕,便对车夫道:你招呼一声,请于老爷过来。
车夫道:启禀韦爵爷,于老爷吩咐过小的,为了以防万一,在路途之中你们三位谁都不得离开车子一步。
小的不敢不听。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于阿大老虎的本事,蚊子的胆子,吓成这个样子了?心里却道:于老三武功高强,寻常江湖人物,哪里是他的对手?连他都这等小心翼翼的,莫不是真的有甚么厉害之极的对头,来找老子的晦气了么?这样一想,心里便有所忌惮。
到了打尖的时候,车夫也不让他下车,倒将好饭好菜从车帷子的缝隙中递了进来。
韦小宝几乎是摸着黑,吃了饭,气得在心里骂街:他奶奶的,坐牢么?打尖后,车子继续行走。
待得车夫停下了车子,揭开了车帷子恭请韦小宝走出来的时候,确确实实已是夜暗时分了。
车子停在一家小小客栈的门口,可是只有他坐的那一辆车,于阿大与他朋友的亲眷那两辆马车,却是不见踪影。
韦小宝惊疑不定,问车夫道:喂,和我一块的那位于老爷呢?车夫依然用他的低低的声音,诡秘地回答道:于老爷在暗中保护韦爵爷啊。
车夫将韦小宝送进了房间,要了酒菜,好生款待着他。
夜里,韦小宝睡觉,他却不睡,就这么坐在当间,眼也不眨地守护着韦小宝。
直至第二日天麻麻亮,韦小宝又在车夫的安排下坐上车去,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韦小宝也没有见到于阿大的影子。
随着车子在崎岖的道上行驶,韦小宝的心里打开了小鼓:他奶奶的,老子吃车夫的亏太大了:那一回晴儿小花娘冒充车夫,将老子骗去了关帝庙里,幸亏老子命不该绝,凭空里撞见了黄龙大侠,惩治了晴儿小花娘,才救了一命。
韦小宝想起这车夫对自己虽说极为恭顺,但行动却是过于诡秘,又想道:小皇帝常说前车之甚么、后车之甚么,又说吃一个甚么东西、长一个甚么东西,老子先前吃了晴儿的亏,今日若是再吃这个王八车夫的亏,不是太也没记性了么?心念一动,便欲逃走。
这一回,他不给车夫打招呼了,自己悄悄地拉开了车帷子的后门,想从那里溜下车去。
他的手刚刚将后面的车帷子拉开了一条缝隙,忽然那车夫便如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马鞭子朝后甩来,正巧击向韦小宝的手背。
幸亏韦小宝手疾眼快,向后缩得及时,才免了手背皮伤肉烂。
韦小宝喝道:你做甚么?打人么?车夫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恭敬,道:小人为了韦爵爷的周全。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一个臭车车……忽然自己骂不下去了。
臭车夫?这等一根马鞭子指哪打哪、带着呼呼风响的车夫,只怕满世界也找不到。
这人定准是个江湖人物,并且是一个武林高手。
可他为甚么冒充车夫?他到底想做甚么?韦小宝心道:想做甚么?反正不是请老子喝酒赌钱玩姑娘!当今之计,自然是逃为上什了。
可是,怎么个逃法?韦小宝明白,自己已然被车夫看守囚犯似的看起来了。
凭武功,不要说他逃不掉,即便逃跑了,车夫的鬼鞭子也能卷了他回去。
韦小宝心道:老子今年走了霉运,赌钱输钱,玩姑娘遭白眼,出门遇到丧门星,真正是如说书先生说的伍子肯,才出虎口,又人狼窝。
忽然又想起于阿大,恨道:他妈的这是甚么狗屁兄弟?赌咒发誓要保护老子的周全,待得身处险境,他却只顾自己的安全去了。
又仔细一想,于阿大好像不是这种人:何况小皇帝当面说过、若是老子有个闪失,叫他也不必回去了,自个儿抹了脖子罢。
按理说,他不该放也着了车夫的道儿,也说不准的。
想着武功高强的于阿大都可能已然陷落敌手,韦小宝更是害怕。
万般无奈之际,他一拍大腿,忽然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事。
匕首,削铁如泥的匕首!韦小宝大喜:多少大风大浪老子都过来了,还能在一个车夫手里翻了船?将匕首握住,猛地划了下去……路途荒僻,少见市镇,是以午间打尖的时候,日头已是偏西了。
车夫依然不让韦小宝下车。
就在路旁买了几只烧饼,又买了一碗汤面,一起递进了车里,说道:韦爵爷,请用饭。
不见回音。
车夫又道:韦爵爷,请用饭。
还是没有口答。
车夫自言自语道:想必是旅途劳顿,他老人家睡着了?伸手便拉开了车帷子,却又倏地大吃一惊:车厢空空,哪里还有韦小宝的影子?车底板的正中,被利器挖了一个圆洞……此刻,韦小宝大摇大摆,走在另一条道上。
原来,韦小宝急中生智,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在马车的底板上掏了个洞,从洞口人不知鬼不觉地猾落在车子底下,伏在路面上。
那路面极是崎岖,马车也很颠簸,加上匕首极快,是以车夫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
待得马车稍稍走远,韦小宝便猛地站了起来,施展开神行百变的功夫,身形晃处,几个起落,已经下了黄河大堤。
靳辅在黄河苦心经营了八年,栽了不少护堤的树木,已是成荫。
韦小室跑进了防护林中,心下安了,知道车夫纵然发觉,也是追赶不及。
车夫是沿着黄河大堤向东行走的,韦小宝下了河堤之后,却沿着一条官道,向东南行去。
午后,韦小宝来到一个不小的镇子上。
他将方才的凶险忘得一干二净,取了银子,挑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要了酒菜,在自己的客房里自斟自饮,也极为自得:他奶奶的,与老子斗法?你小子还嫩着娜。
说到得意处,架起二郎腿,哼着《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忽然停顿下来,想不出摸谁了。
韦小宝用情不专,见一个爱一个。
可是,待得讨了七个老婆之后,神差鬼使地遇到了雯儿、睛儿两妹妹。
雯儿的温柔可人,睛儿的刁钻蛮横,使得韦小宝忽然觉得:人生在世,能娶雯儿、睛儿两人中一人为妻,便胜却佳丽无数!韦小宝向来以占有七朵名花为荣,这时候却自惭形秽了。
韦小宝唱道:摸到了……摸到了……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韦小宝装哭的本事天下第一,不管是甚么时候,也不管面对着的是谁,只要需要,那眼泪说来就来,并且要多少有多少。
因为是装哭,往往在泪流满面的时候,也是他心里开怀大笑的时候。
、今天,没有别人,没有别的需要,韦小宝生平第一次为他自己饮位了一回。
他说不出心里是一股甚么滋味,眼泪只管朝下流,烧酒却只管朝肚子里吞。
他的酒量本来不大,心绪又不好,不一会儿,便伏在酒桌上,昏昏入睡了。
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得有人叫他:韦香主,你醒一醒。
醒一醒,韦香主……韦小宝醉眼膝陇,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水,半晌,含混不清他说道:谁啊?韦香主、韦香主的,这里哪儿来的香主啊?……只听得有人说:怎么醉成这个样子?韦小宝道:老子没醉,没醉。
睁开眼睛,面前一大群人,虽说一个个的模糊不清,脑袋晃来晃去的,却也依稀认识几个。
韦小宝手指着:老子认识你们,你,你是玄贞老杂毛,你是钱老本钱老板,你是徐天川老猴儿,还有你,你是他奶奶的……说着,朝桌子上一伏,又鼾声大起。
玄贞道长皱眉道:韦香主,韦香主!徐天川道:瞧我的。
出去端了一盆水,哗地没头没脑地泼在韦小宝的身上。
韦小宝猛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怔怔地问道:你们怎么来啦?玄贞道长领着天地会群豪,倒是不失了礼数,拱手道:属下参见韦香主。
韦小宝道:大伙儿不必客气了。
心里却道:大地会早他奶奶的全军覆灭了,还甚么香主?臭主也没有啦。
玄贞道长指着一个黑瘦老者,和一个面目清癯的白胡子老头向韦小宝说道:韦香主,我来引见引见,这两位是……韦小宝道:还是我来引见罢,这位是顾炎武顾老先生,这位是查继佐查先生。
玄贞道长一怔,道:原来你们认识。
韦小宝笑道:怎么不认识?顾先生、查先生名满江湖,是两个反清的英雄、复明的好汉。
顾先生,查先生,两位好啊?心里却是恨极了顾炎武、查继佐:这两个书呆子准定又是劝老子反情复明来了。
老子真正弄不明白,清朝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要反它?明朝也没给你们甚么好处啊,你们复它做甚么?有这功夫,大伙儿喝酒赌钱嫖院子,岂不天下太平?顾、查两位一起施礼道:韦香主,你好啊?韦小宝道:将将就就、马马虎虎。
不知二位光临,有甚么指教?两人未及回答,忽然旁边转过一条威猛汉子,厉声道:韦香主,还认识我么?此人的右眼精光陡现,左眼却深深地凹了进去,显得面目狰狞。
韦小宝顿时结巴起来,道:认……认……第二十二章 深宫幽幽深宫恨 人世依依人世情韦小宝怎么能不认识他?他就是天地会宏化堂香主舒化龙!两年之前,韦小室率领七妻二子一女,浩洁荡荡地南下扬州,奉旨衣锦还乡。
那一日路过苏北泅阳集,舒化龙带领本堂兄弟,将韦小宝的大船紧紧围住,舒化龙将手指猛地插入自己左眼,硬生生将眼珠子挖了出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舒化龙昂然道: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瞧韦香主到底怎样干惊天动地的反清复明大事。
若是大伙儿都受了骗,那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
韦小宝见了舒化龙,不由得胆战心惊: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姓舒的找老子赔眼珠子来啦。
老子总共一双眼珠子,凭空赔你一只,成了独眼龙,院子里的姑娘不爱见了,赌钱捉羊牯不灵便了,只怕连老子的七个老婆,也不愿意与独眼龙睡觉,到处去找野男人……他奶奶的姓舒的,老子成了活乌龟,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你总满意了罢?韦小宝笑嘻嘻道:舒大哥,你好啊?你那只眼睛不疼了罢?舒化龙冷冷道:托韦香主的福,贱躯还好。
在下留下了这条命,来看韦香主领着天地会的弟兄,如何反清复明啦。
韦小宝道:清是一定要反的,明呢,也一定要复。
不过,事关重大,还得从长计议。
舒化龙道:从长也罢,从短也罢,韦香主,兄弟小心眼儿,生怕这只眼珠子白丢了,今日兄弟特地赶来,讨个公道。
舒化龙又指着玄贞道长、顾炎武他们道:他们几位都是兄弟请来的证人,你们认识,那是最好,大伙儿多亲近亲近罢。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你请来的证人,与老子亲近甚么?一眼看到玄贞道长、钱老本他们这些青木堂的兄弟,韦小宝心中更是来气:辣块妈妈不开花,你们都是老子的手下,如今也胳膊时子往外拐,落井下石、落石下井,帮了姓舒的挖老子的眼珠子啦?玄贞道长看出了韦小宝的神色极是不豫,急忙说道:韦香主,我们并不知道当时你老人家如何与舒香主打赌的,至于今日之事如何了结,属下自然得请你老人家的示下。
韦小宝点头笑道:我说呢,咱们青木堂的兄弟,总不至于输给人家罢。
轻轻一句话,将舒化龙挖眼珠子之事,变成的青木堂与宏化堂之争了。
舒化龙果然中计,冷冷一笑道:哼哼,青木堂又怎么了?好大的名头哪!那个风际中风爷,好像也是青木堂的英雄罢?风际中确实是青木堂的,是康熙派来卧底的奸细,可以说天地会的土崩瓦解,甚至总舵主陈近南之死,都与他有极大的干系。
玄贞道长长袖一甩,道:听说舒堂主的武功甚是了得,贫道想领教儿招。
舒化龙立时拔拳相向,道:打就打,难道谁还怕了谁不成!韦小宝大乐,暗暗说道:你们使劲儿地打罢,不必手下留情啦。
两人怒目相对,一触即发。
忽然,钱老本插身两人之间,道:两位息怒,有话好说,何必伤了和气?眼看一场好架打不成了,韦小宝暗怒道:他奶奶的钱老本,要你多管甚么闲事?顾炎武也上前劝解道:如今国难当头,两位英雄应当精诚团结才是,怎能手足相残,做那些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韦小宝道:甚么精诚不精诚、团结不团结了?人家舒香主拿咱们青木堂大也不当人,拼命的欺负,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舒化龙道:青木堂有总舵主撑腰,天地会之中,谁敢对青木堂不敬啊?陈近南在世时,确实对青木堂有所偏爱,是以别的堂口内心多少都有些不服气。
玄贞道长道:这是不假,别的堂口,只要能立下诛灭天地会的大仇敌鳌拜、逼迫大汉好吴三桂起兵造反……等等大事,总舵主也会高看一眼的。
韦小宝听得恣悠悠的,心道:玄贞老杂毛到底是好兄弟,给老子评功摆好啦。
舒化龙怒道:你是说我宏化堂没有用么?韦小宝故意诧异道:舒堂主,你说你们宏化堂没有用?那不见得罢?大作用没有,丁点儿的小作用总是有一些罢?舒化龙道:放屁!韦小宝嗅嗅鼻子,道:好臭!好臭!舒香主,你放屁换个地方不行么?咱们江湖上的大老粗无所谓,这里可是有两个牙齿与德行都很尊贵的老先生,连总舵主在世时,也敬他们几分呢。
舒化龙道:哼,你拿总舵主吓唬谁啊?韦小宝道:你又说甚么?总舵主吓唬人?好啊,宏化堂舒香主好大的能耐哪,陈总舵主尸骨未寒,你们就这等侮辱他老人家么?玄贞道长勃然大怒,喝道:舒化龙,你犯上作乱,好大的胆子!舒化龙忙道:不是我说的,是他……倏地,挥起一拳,向韦小宝当胸击来,口中喝道:老子就与你算帐!韦小宝没想到对方说动手便动手,待得闪避,哪里来得及?眼看着舒化龙的拳头便要击中胸口,玄贞道长却斜刺里插入,双掌一错,接住了舒化龙的拳头,道:要打韦香主么?先得过贫道这一关。
拳、掌相交,玄贞道长站立不动,舒化龙却腾腾腾后退了三步。
舒化龙恼羞成怒,喝道:好不要脸,青木堂倚多为胜么?玄贞道长道:倚多为胜,尊驾还不配。
舒化龙揉身又上,却被玄贞道长以逸待劳,又打了回去。
这还是玄贞道长手下留情。
舒化龙的武功较之玄贞道长,相去甚远,根本不是对手。
然而激怒之下,舒化龙疯子一般,一次一次地冲上来,又一次一次地被打了回去。
已经不是高手比武过招,而是市井流氓打架斗殴一般了。
玄贞道长气态悠闲,舒化龙鼻青眼肿。
舒化龙眼里冒出血丝,骂道:老杂毛,老子与你拼了!不顾一切,揉身直上。
玄贞道长皱眉道:没见过你这种莽汉。
玄贞道长双手齐出,倏地拿住舒化龙的双拳,紧紧握住,道:舒香主,贫道敬你是条好汉,咱们有话坐下来说,好不好?舒化龙怒道:老子与你没有甚么好说的。
忽然将头一低,猛地一个头锤顶在玄贞道长的胸口。
玄贞道长哇地大叫一声,一连后退了五六步,方才拿桩站稳。
舒化龙胜了一招,怒气稍平,道:哼,你以为老子好欺负……舒化龙忽然住了口:就在玄贞道长倒退的五六步中,这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竟然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五个深深的脚印!原来,玄贞道长敬舒化龙是条豪爽汉子,故意的让了他。
又是为了叫他知难而退,特为显露了一手漂亮之极的武功。
玄贞道长满面通红,一副内力窒息的样子,拱手道:舒香主武功高强,贫道佩服得紧。
舒化龙知道这是玄贞道长有意让了自己,给自己一个面子,顿时傲气大减,心悦诚服他说道:道长仁义过人,兄弟若不识相,还是个人么?事情如何了结,听凭道长吩咐。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这成甚么话?老子是青木堂的香主啊,如何了结,应当听凭老子的吩咐才是,听了玄贞道长,不是甚么倒置了么?玄贞道长沉吟有顷,道:顾老先生说的不错,大敌当前,舒香主与敝香主的过节,就此化解了罢,舒香主意下如何?韦小宝心道:最好是杀了姓舒的,实在杀不掉他,化解了也行。
岂知舒化龙疾恶如仇,道:顾老先生与玄贞道长的话,在下原本不敢不听,不过,为了使韦香主反清复明,在下当时抠了一个眼珠子。
韦香主如果真的在做反清复明的大事,在下挖了另一个眼珠子赔罪,也心甘情愿;若是韦香主口是心非,在下不揣冒昧,这只眼珠子是无论如何要韦香主赔还了的。
舒化龙说得义正辞严,玄贞道长也不好驳他,便问韦小宝道:韦香主,你看怎么办?韦小宝道:舒老兄那只眼珠子我就没要,再要这一只又有甚么用处?他的眼珠子又不是猪肉、狗肉,能煮来吃了。
玄贞道长见他拐了弯儿骂人,心中极是不快,道:话不是这样说,韦香主,舒香主也是为了咱们天地会的大事,才这样做的。
韦小宝讥刺道:既然连武功盖世、识见超人的玄贞道长也是这样说,那自然是没有错的了。
只是啊,哼哼,哼哼……玄贞道长佛然道:不知‘只是’甚么?韦香主,贫道倒是要请教。
其实甚么只是,韦小宝自己也不明白。
他说话无可搪塞之时,便用只是之类的言词,赢得一点时间而已。
果然,就这样一耽搁,韦小宝有话了:只是咱们天地会陈总舵主去世,多少大事等着咱们去做?咱们应当留着眼珠子,睁大了去与满清鞑子去斗,将眼珠子甩给自己兄弟,或是将自己兄弟的眼珠子挖了来,算他奶奶的哪一门子英雄好汉!一番大道理,说得顾炎武伸出大拇指,道:说得好说得好!韦香主果然大智若愚,识见不凡。
舒香主,老朽做个和事佬,如何?舒化龙看今日局势,便是真的翻脸,有玄贞道长在,自己也决计报不了仇,便做了个顺水人情,道:但凭老先生吩咐。
顾炎武摸摸长须,道:老朽的意思,打赌甚么的揭过一边,咱们齐心合力,从目下做起。
韦小宝笑道:哎呀,老子的眼珠子好赖他奶奶的保住了。
顾炎武道:目下就有一个极好的机会……顾炎武就是为的这个极好的机会,才找的天地会群豪的。
明末清初,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极多,势力最大的除了已经衰败的天地会之外,还有三家:红花绿叶白莲籍,三教原来是一家。
红花是洪门,也就是后来的洪帮。
绿叶是青帮。
白莲是白莲教。
白莲教有个分支,叫理门。
创始人叫羊如来。
羊如来在反抗清廷的斗争中屡建奇功。
后来兵败,连他的妻子也抗敌而死,羊如来逃到了天津,隐姓埋名,创立了理门。
理门表面上以戒烟为宗旨,实际上却信奉五字真言:同心灭北清。
由于隐蔽,是以发展极快,遍及全国各地,犹以北方为甚。
然而这个组织虽说人多,缺少统帅全局的将才,更缺少起事用的经费。
以反清复明为毕生事业的顾炎武,到处联络地下组织,在天津与羊如来一拍即合,建议天地会出人出钱,两家合并,共同灭清。
顾炎武找了玄贞道长他们,恰巧又碰上了舒化龙,大家便一起来找韦小宝。
不但要韦小宝出面招人,而且要他设法弄钱。
韦小宝听顾炎武讲述了原委,心中极是恼怒:大地会简直如虱子一般,叮住老子就不松口了!老子不愿意大地会还有甚么里门、外门的去打小皇帝,也不愿意小皇帝去打狗屁外门、里门和天地会。
老子只喜欢喝酒、赌钱、嫖院子。
韦小室好不容易摆脱了脚踏两只船的尴尬境地,没想到稀里糊涂地又陷了进去。
韦小宝道:甚么里门、外门的合并到咱们天地会,那好得紧哪,咱们打满清鞑子,又多了几分把握了。
顾老先生,玄贞道长,你们做了件大好事啊。
玄贞道长听出了他的话言不由衷,便道:韦香主,这等大事,还得请你老人家主持大局。
韦小宝双手一摊道:我能主持甚么大局?连他妈的小局也主持不了。
你们怎么说,就怎么干,我韦小宝没有不同意的。
韦小宝的心里却另打着算盘:等糊弄走了你们,老子朝北京的公爵府里一钻,再多几个于阿大那样的高手保驾,万无一失、百万元一失地在家里赌钱、喝酒、唱《十八模》。
又一想,也觉得不妥:小皇帝要与葛尔丹开仗,天地会又要与小皇帝开仗,老子夹在中间,太也不好做人。
……洪安通老鸟龟、郑克爽小甲鱼、晴儿小花娘还都盯着老子的藏宝图,老子若是不被他们夹在中间挤成肉饼,老子就不姓韦!想了一会儿,便拿定了主意:老子进北京,悄悄地带走了老婆孩子,开溜。
这辈子再也不见小皇帝,不见天地会,不见洪安通……玄贞道长表情严肃,道:韦香主,今日在场的都没有外人,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罢,鹿鼎山藏宝图,请你老人家拿出来罢。
他这般单刀直入,倒是出乎韦小宝的意外。
韦小宝一怔,心道:老杂毛显见已知道了端倪,老子若是概不认帐,未免大也小气了。
便将双手一举,道:我说甚么诸位都不会相信,请大家翻上一翻罢。
玄贞道长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韦香主,你将弟兄们看作甚么人了?咱们情同手足,谁还信不过谁?藏宝图一定不在你老人家的身边,若在,你老人家还能不取出来么?舒化龙道:既然藏宝图不在韦香主的身边,咱们便跟着他去取罢。
玄贞道长问道:诸位觉得如何?钱老本道:韦香主,你一个人在路上,也是不大安全,弟兄们也实在放心不下。
咱们和你在一起,也是护卫你老人家。
他们一唱一和,韦小宝如何听不出来?他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难办得多:天地会等于撕破了面皮,死死地盯上自己了。
韦小宝极是光棍,笑嘻嘻道:那好得紧啊,老子一个人走路,忒也闷得慌。
大伙儿一路同行,便如老子出门,带了猫儿狗儿一般,到底解闷儿。
他嘴头上讨些便宜,众人都知道他的流氓本性,也不去与他一般见识。
从这天起,韦小宝与天地会群豪以及顾炎武、查继佐一路同行,向北京进发。
一帮人虽说同床异梦,倒也殊不寂寞。
韦小宝原本是个暴发户,历来挥金如上,拿钱不当好东西的。
可是这一次,他倒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沿途之上,所有的花费,都由天地会出钱。
韦小宝心里想的是:又要老子的藏宝图,又将老子囚犯似的看管住了,老子再拿钱请你们吃喝,不是太也冤枉了么?天地会群豪出身贫苦,痕迹江湖,甚么样的苦都能吃得,粗茶淡饭,也是安之若素,难受的倒是锦衣玉食惯了的韦小宝,气得直骂大街:玄贞老杂毛,他奶奶的穷疯了么?越来越接近了京城,玄贞道长觉得这么些江湖人物在一块儿行走,未免太过招摇,便与大伙儿商量了,白天住店,夜晚行路。
这一日行了一夜的路,在一家客栈里歇息。
韦小宝百无聊赖,睡不着,便走出客房。
玄贞道长赶紧问道:韦香主,到哪儿去啊?韦小宝道:放风啊,道长,你不知道么?监里的犯人,每日都要放一次风的。
此时没有公然撕破脸皮,韦小宝自然还是香主的身份,玄贞道长也不好多说甚么,想了想,便道:贫道也闷得紧,陪了韦香主散散心罢。
二人出了客栈,韦小宝鼻子尖,闻到了一股酒菜飘香,欢呼一声,撤腿便朝一家酒楼跑去。
玄贞道长皱皱眉头,只得随后跟上。
韦小宝刚刚上得楼上雅座,忽听得一人惊喜地叫道:二哥!韦小宝一看是于阿大,也不禁大喜过望,道:三弟,你好啊?于阿大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显得极不自然,韦小宝打量了一眼,奇怪道:三弟,你打扮得这等漂亮做甚么?莫非要做新郎么?新娘是谁啊?却听得一个女子笑道:韦帮主,真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咱们又见面啦。
韦小宝一看,晴儿也是满身的簇新衣衫,坐在桌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韦小宝吓得面无人色,倒退了一步,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晴儿笑道:当然是鬼啊,淹死鬼,对不对?于阿大道:晴儿妹子又说笑话了。
二哥,那一日晴儿妹子被郑克爽骗进了黄河,正巧我在下游的一条船上,便救了她啦。
韦小宝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你说有一个甚么朋友的亲眷与我们同行,原来就是晴儿姑娘。
老弟,你当真瞒我好苦。
于阿大红着脸,只是憨笑。
韦小宝道:我又明白了,原来三弟要做新郎,晴儿姑娘便是新娘啦。
说着,心中却是微微觉得遗憾:朋友妻,不可欺,晴儿小花娘做了于老三的老婆,老子也不好意思讨她的便宜了。
老子将落鱼沉雁的阿琪让给了把兄葛尔丹,又将闭花羞月的晴儿让给了把弟于阿大,讲义气倒是讲义气了,只是老子太过吃亏了。
于阿大那日见了晴儿一面,便刻骨铭心地将她的倩影装进了自己的心扉。
不料天从人愿,机缘巧合,晴儿被郑克爽骗得下了黄河,就在被淹得奄奄一息之际,于阿大乘坐的船正巧过来,便相救了她。
晴儿被淹之后,大病了一场,康熙又命令于阿大将韦小宝护送进京,于阿大不敢耽误,便单独为晴儿租了一辆马车。
于阿大知道,自己的这个把兄心眼极多,自己带了晴儿上路,只怕瞒他不过,便另请了高手,单独护送韦小宝,自己却带了晴儿,另走一路。
韦小宝失踪之后,于阿大大急,便又带了晴儿,返回原路寻找。
不料在这里不期而遇。
于阿大极为高兴,对玄贞道长拱手道:道长,你好啊?韦小宝笑道:咦,我还没有替各位引见呢。
晴儿也笑道:哼,要你引见甚么?我们不但见过,本姑娘还领教了玄贞道长的高招呢。
那一日在江南,玄贞道长为保护雯儿,与晴儿相斗,玄贞道长与天地会一众好汉以及韦小宝的七个夫人,都中了神龙鞭之毒,还亏得于阿大及时出手,擒住了晴儿,讨得了解药。
晴儿的话音里满含了讥刺的昧儿,玄贞道长武林高手,大家风度,虽说败落,心也极是佩服晴儿的武功,是以并不在意,笑道:多谢姑娘赐给解药,若不如此,贫道今日只怕无缘与姑娘相会了。
于阿大心绪颇好,道:真正是不打不相识,道长,二哥,坐下来喝几杯罢。
韦小宝不等玄贞道长说话,便坐了下来,端起酒杯便喝了起来。
玄贞道长也爽快入座。
其实,他心里却极是担忧:于阿大武功高强,又是来路不明,是韦小宝的结拜兄弟;晴儿以前似乎是韦小宝的对头,如今要做韦小宝的弟媳,显而易见也成了韦小宝的帮手了。
玄贞道长与睛儿交过手,也看过于阿大的怪异之极的武功路数。
他二人别说联手,便是单打独斗,玄贞道长自忖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而自己的帮手,却在客栈里睡觉,连打个招呼也做不到……虽然知道身处险境,玄贞道长久经阵仗,却也是气态安闲,处变不惊,暗暗道: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说一步了。
其中最为得意的是韦小宝:老子命好,总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待会儿酒足饭饱,老子与玄贞老杂毛拱手作别,跟着把弟、把弟媳扬长而去,哼哼,料想天地会的王八蛋也奈何不得。
无意之间一抬头,却发觉于阿大用一种极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知为甚么,韦小宝心头一震。
于阿大似乎竭力掩饰着尴尬,举杯强笑道:二哥,小弟敬你一杯。
玄贞道长漫不经心地对韦小宝说道:韦香主,出门在外,酒还是少饮的好。
江湖上人心险恶,得处处小心谨慎才是。
韦小宝心道:玄贞老杂毛不愧是老江湖,这是在提醒老子啦。
嘴里笑道:那是自然。
不过今日例外,我们兄弟相逢,怎能不一醉方休?我说得是么,三弟?道长,你也陪着,咱们三个一块儿干。
说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于阿大。
于阿大目光闪烁,笑笑,道:道长说得是,二哥说得也是。
这杯酒免了也罢。
韦小宝越看于阿大的眼神,越觉得不太对劲,好像他眼里隐藏的东西大多。
韦小宝心中不由得起疑,暗道:老子忒也糊涂之极,对这个老把弟的身份来历、武功路数,一概不知。
贸然跟他走了,好像大大的不妥。
又想:干脆老子施展拿手好戏,人不知鬼不觉地放它一大把蒙汗药,麻翻了他们,老子自己走路,不是万无一失了么?韦小宝说道:他奶奶的,天怎么这样热啊。
手便朝怀里伸去。
却又忽然自己缩了回来。
因为他想起来了,晴儿是丐帮原帮主成龙的义女,丐帮百毒不沾的灵药,她岂有不服之理?麻翻了玄贞道长与于阿大,落在晴儿一个人的手中,只怕更是不妙。
想来想去,计无可施,心里骂道:他奶奶的,老子倒霉也倒得透了,处处都是对头!其实,韦小宝此时便是要做手脚,也是难上加难:玄贞道长、于阿大和晴儿警觉的目光,无时无刻不盯在韦小宝的身上。
他们一边盯着韦小宝,相互之间却又戒备得紧。
倏地,韦小宝眼前一亮:他妈的,小皇帝与天地会挤兑老子,神龙教与丐帮也挤兑老子,还有晴儿,说不准老子这个把弟于老三也有份儿。
他们大伙儿想把老子挤兑成了一堆肉饼吃了,哼哼,老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要想办法逃出身来,让他们自己挤兑自己,老子不就上上大吉了么?心里这样一想,反而觉得混迹于帮派之间,倒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忽然,韦小宝站起身来,对外面高声叫道:钱师傅,徐师傅,顾老先生,查先生,你们也来了么?咱们一块儿上北京,倒是热闹得紧。
哈哈。
就在这时,钱老本等不见了韦小宝与玄贞道长,上街寻找来了。
韦小宝在御前侍卫和江湖豪杰的护送下,真的平平安安进了北京。
天地会群豪与顾、查二人不便公然进公爵府,在外面就告别了。
于阿大陪着韦小宝回了公爵府。
晴儿此时已与于阿大难分难解,自然也跟着来了。
韦小宝却是知道,天地会的人一定是遍布公爵府四周,随时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韦小宝并不害怕:老子回了老窝,再想对付便大不容易了。
别说旁人,便是老子的七个老婆,也能保得老子的周全。
可是,公爵府里,七位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却是全都不在!等待着韦小宝的,是侍卫总管多隆。
多隆避开了于阿大和晴儿,一把将惊愕的韦小宝拉进了书房。
多隆神色紧张,低声道:韦爵爷,事憎很是不大对头啊。
韦小宝惊道:多总管,到底出了甚么事?我的老婆孩子呢?多隆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天公爵府周遭到处都是江湖人物在逛荡。
韦小宝松了口气,道:莫不是哪个江湖帮派要开甚么会罢?何况寻常江湖人物,哪里敢得罪了侍卫大人?多总管,你太也紧张了。
多隆摇摇头,道:寻常江湖人物,我也不至于如此。
韦爵爷,连神龙教的洪安通、黄龙大侠、还有独臂神尼九难师太等等一等一的高手都来了。
还有丐帮的,理帮的,以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帮小派,都一窝蜂似的来到了京城。
韦小宝忽然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惊问道:难道我老婆她们……多隆道:你放心,我一看不大对头,便奏明了皇上,将夫人、公子他们都接进了皇宫。
韦小宝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感激道:多大哥,那太也谢谢你啦。
多隆道:兄弟这是说的甚么话?咱们兄弟,还用得着客气么?韦小宝顺手取出靳辅给的那五万两银票,道:多大哥,兄弟这次出去,发了点儿小财,你拿去,与侍卫兄弟们分着花罢。
多隆拿了过去,笑道:韦爵爷是御前侍卫的摇钱树,老哥哥也就不客气啦。
多隆将银票装了起来,站起身,道:韦爵爷,咱们走罢。
韦小宝道:去哪里?多隆道:进宫啊。
韦小宝犹豫道:这时候大晚,进宫怕是不大方便了罢。
多隆道:嗨,别人不方便,你韦爵爷还不像回家一般,有甚么方便不方便的!又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和皇上都挂念你得紧,皇上亲口嘱咐我:‘多隆,小桂子甚么时候回来,你叫他立马进宫,免得太后放心不下。
’小桂子三字一入耳,韦小宝便知道这是康熙亲口的谕旨了,顿时感激涕零,道:皇上对奴才这等挂怀,奴才如何报答!多隆说道:皇恩浩荡,这也是韦爵爷与皇上的缘分啊。
韦小宝也是挂念着夫人、子女,便立即跟了多隆,进了皇宫。
其时天色正黄昏,西天铺满橘红。
夕阳无限留恋地将橙黄色的光撤落在皇宫大内,将皇宫大内装点得更加金碧辉煌。
晚风吹过,一片早衰的树叶轻轻地飘进了韦小宝的车里,落在韦小宝的身上。
韦小宝不禁愕然,自言自语道:辣块妈妈不开花,秋天甚么时候来啦?紫禁城门口,韦小宝下了车,向里走去。
一路之上,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于往时大不一样。
韦小宝心道:多大哥所言不假,看来小皇帝也加强了戒备。
康熙正在御书房里,一听奏报说韦小宝来了,马上传见。
多隆也跟着韦小宝走了进去。
韦小宝一见康熙,趴下磕头。
康熙坐在椅子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的叫他起来,笑道:小桂子,能将你请来,太也不容易啦,真正赛过刘备三顾茅庐哪。
三顾茅庐的故事,韦小宝听说书的说过,道:皇上过奖,奴才是甚么诸葛亮了?皇上神机妙算,才真正赛过诸葛之亮。
康熙道:你也不必过谦,你神机妙算称不上,滑头的功夫却是武林独步,天下无双。
韦小宝隐隐约约觉得康熙的话音有些不妥,心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小玄子今儿怎么啦?便格外小心起来,不敢接口。
康熙接着道:小桂子,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为朝廷立了几件大功?韦小宝小心翼翼道:回皇上的话,奴才甚么功劳也没有。
康熙道:你太也过谦了。
功劳就是功劳,怎么能一笔抹杀?韦小宝道:奴才不过是跟了皇上的安排,做了几件小事,哪里谈得上甚么功劳了?康熙点点头,道:你倒是知趣,并不居功自傲,也是难得。
说着,忽然道:宣索额图。
多隆道:宣索额图。
一会儿,索额图进来,跪在韦小宝的身旁。
韦小宝斜眼看他,两年多不见,发福了许多。
大约是做了太子师傅的缘故,脸上多了些骄横。
康熙道:索额图,你起来,将韦小宝多年来所立大功,一件一件他说来。
索额图谢了恩,面对韦小宝站着,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宣读道:一等鹿鼎公、赐穿黄马褂韦小宝,所立大功七件。
韦小宝心道:小玄子这等大张其事,不知弄的甚么玄虚?只听得索额图朗声读道:第一件:勇憎鳖拜,诛灭大奸。
第二件:擒毛东珠,救出太后。
说第一件时,韦小宝没有插话,说擒毛东珠,救出太后,他不禁大惊:皇上,这……因为毛东珠囚禁了大后被韦小宝发觉,并且救出太后,这等绝大机密,只有康熙、太后和韦小宝知道,这样让索额图宣读,等于扩散了机密了。
这等关乎宫廷内幕的绝大机密,总是限制在最小的范围,不能多一个人知道。
康熙做事历来极是谨慎,却一反常态,叫原先并不知道内幕的索额图公然宣读,并且多隆也在一旁听着,大是踢跷。
康熙语调平淡,对索额图道:念。
索额图继续宣读道:第三件:出家做和尚,护卫太上皇。
康熙的父亲顺治皇帝,因为心爱的董鄂妃之死,而心灰意懒,放弃皇位,偷偷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做了和尚,法号行痴。
康熙得知这一信息后,便派了韦小宝先在少林寺出家,后去了五台山清凉寺做了住持,用意在于不动声色地保护顺治。
这机密也就是韦小宝与康熙知道,连皇太后也不知内情,却由索额图公然宣布了。
索额图道:第四件:救驾五台山。
第五件:攻打罗刹,签署尼布楚条约。
第六件:说服蒙古、西藏两路兵马归降,剪除了叛逆吴三桂的羽翼。
第七件:勇救靳辅,保全有作为的大臣。
索额图宣读完了,康熙问道:韦小宝,你的功劳都全了么?朕没有忘记一件罢?韦小宝虽说不知道康熙的用意,然而从他所用的手法上,已是大感不妙,顿时浑身冷汗淋淋,连连磕头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康熙道:你为朝廷立下的每一件功劳,朕都记得清清楚楚,韦小宝,你对朕怎么样啊?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忠贞不贰、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康熙冷笑道:对忠字的成语,你倒是记得又多又准,只不知做得如何?韦小宝心道:小皇帝一定还是记着天地会的事,说不定还有丐帮啊黄龙大侠啊甚么的。
韦小宝只是磕头,道:皇上圣明,奴才大体上是忠于皇上的,只是到了伤害义气的关头,便,便有些不那么忠了。
康熙道:你对朋友义气,朕也不去多怪你,总也不追究就是了。
韦小宝如释重负,道:奴才叩谢皇上恩典。
康熙道:朕还没有说完哪,你叩谢甚么了?停顿一下,忽然声色俱厉,喝道:你老实说,《四十二章经》是怎么回事?韦小宝打了个冷颤,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却又不知如何去说,好在他有急智,道:皇上鸟生鱼汤,聪明智慧,赛过诸葛之亮;武功高强,胜过关云之长……康熙突然断喝道:掌嘴!韦小宝啪啪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道:叫你胡说八道……忽然想到歌功颂德的言词,怎么能叫胡说八道?又改口道:不是鸟生鱼汤胡说八道,是奴才说得不对了胡说八道。
绕口令似的,说得康熙不禁芜尔。
一见康熙有了笑意,韦小宝乘势道:皇上,奴才愚笨得紧,稀里糊涂,忠厚老实……康熙笑道:滚你……他本来想骂滚他奶奶的,想起索额图与多隆在场,便道:滚你的忠厚老实罢!你如忠厚老实,世上再也没有狡猾无耻之徒了。
韦小宝忙道:是,是,奴才狡猾无耻,可又不会说话,不会做事,也不会动脑子,做错了甚么事,还请皇上明示。
康熙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心道:对这个小流氓,却是不能假以颜色。
否则他顺竿儿爬了上来,下面的话便不好说了。
康熙道:你起来。
韦小宝又磕了个头,道:谢皇上。
这才站了起来,垂手而立。
康熙道:我嘱咐你找寻的八部《四十二章经》,你找得怎么样啊?韦小宝道:启奏皇上,心里却在尽力回想,看自己交给康熙的是几本。
岂知脑子已自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便道:皇上,凡是你吩咐的,奴才都照办了,经书也都交给你啦。
康熙道:交给了是不假,我来问你,《四十二章经》是皇家的祖传之宝,谁那么大胆,在封皮的夹层里做了手脚?韦小宝恍然大悟:原来小皇帝拐了半日的弯子,却是为了《四十二章经》中的藏宝图。
这倒是不怕,他原本不知道八部经书都在老子手里,更不知道老子做了手脚,大约只是猜疑而已。
韦小宝便道: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动皇家的经书?他奶奶的活腻了么?康熙道:总有活腻了的人。
韦小宝,你从经书里拿了甚么,赶快从实招来。
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皇上、皇太后的经书。
他一脸委屈之至的苦相,若不是康熙谂知他的为人,真的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了。
康熙怒喝道:多隆,拉下去砍了!多隆喳了一声,却是没有动手。
刚刚站起来的韦小宝,吓得扑通又跪了下去,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康熙道:怕死么?怕死就说实话。
韦小宝汗流泱背,道:皇上,奴才确实甚么也不知道,怎么个招法?康熙道:韦小宝,你抬起头来。
韦小宝抬起头,流着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康熙的脸。
这是一张原先很熟悉的脸。
那时候,这张脸还是个孩童的脸,韦小宝与他一块儿摔交、比武,儿戏般地智擒了专横跋扈的鳌拜,搬掉了他亲政之后的第一块绊脚石。
那时候,这张脸纯正得紧,虽说是少年老成,却也是孩子气极重。
可是,现在这张脸上,已然留出了威严的胡须。
目光再无少时的纯情,却多了皇帝的尊严。
尤其是额头上过早出现的皱纹,深深地隐藏着过多的猜忌。
康熙也在看着眼前这张脸。
这张脸也长大了,原先的市井流氓气,搀合了大多的圆滑……韦小宝想:小玄子要不是皇帝,我们做一个又打又骂的好朋友,那多好!康熙想:若不是机缘巧合,小桂子永远做个小太监,或者做个小小弄臣,就这样陪伴着我,我们无话不说,无事不做,那该多好。
康熙忽然轻声道:韦小宝,你过来。
韦小宝膝行几步,到了康熙的座椅前。
康熙柔声道:小桂子,我们俩永远是个好朋友,打不散、分不开的好朋友,是么?韦小宝心头一热,泪水便流了下来,道:小……皇上,我还能再那样叫一回么?康熙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那样叫,我很高兴,很快活。
韦小宝埂咽道:小,小玄子,小玄子……忽然,他几乎脱口而出:小玄子,小桂子偷了你的鹿鼎山藏宝图。
可是你放心,我决不会对不起我的好朋友小玄子,我不会去挖甚么宝藏,因为我的好朋友做皇帝,我不能断了小玄子的龙脉。
韦小宝几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将这段话咽了回去。
韦小宝对自己说道:他奶奶的韦小宝,你不知道么?小玄子再也不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了,小玄子成了大皇帝,他若是知道你真的偷了鹿鼎山藏宝图,除了逼迫你交出来,只怕还要杀人灭口。
韦小宝喃喃道:小玄子,小玄子……康熙的眼里也含了泪,道:小桂子,倘若你只是个小太监,不知道这许多关乎朝廷运道的大事,那该多好啊。
说完,挥挥手,沙哑他说道:多隆,带韦小宝下去,好生侍候。
韦小宝听得侍候这两个字,知道这是用来处决犯人的反语,顿时大急,心道:这就要拉了老子去菜市场砍头么?韦小宝不顾一切地叫道:小玄子,你答应过小桂子的,小桂子不管犯了多大的罪,你都不杀他。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咱们好朋友讲义气,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康熙道:不错,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多隆,你带着韦小宝,去看望他的夫人们去罢。
多隆道:喳。
带了韦小宝,刚刚走到门口,康熙却又叫住了他,道:多隆,韦小宝身上零零碎碎的物事多得紧,你先察看察看。
韦小宝道:多总管,咱们好兄弟,不用你担干系,我自己来。
便当场在身上掏摸了起来,将随时不离身的匕首、含沙射影的暗器、一大包蒙汗药、还有数十张银票,一起都取了出来。
韦小宝最后解开衣衫,问多隆道:多总管,你还查不查?多隆歉然道:干系委实太大,兄弟得罪了。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
多隆极仔细地搜查了半天,甚么也没有查到。
索额图是个文官,一见韦小宝身上取出了凶器,吓得脸色都变了,道:韦小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了凶器上殿,莫非图谋不轨么?韦小宝惨然一笑,道:索大人,韦小宝都不怕,你怕甚么?这点罪名不值甚么。
实话说罢,韦小宝有一百颗脑袋,早已被皇上砍了九十九颗了,只留下这一颗赌钱、喝酒、嫖院子的。
出了御书房,韦小宝问道:多大哥,咱们到哪儿去啊?多隆道:兄弟,委屈你到天牢里待几天罢。
韦小宝一惊,道:甚么?皇上不是叫你领着我去看我老婆的么?多隆低声道:实话告诉你罢,兄弟,七位弟媳和三个侄儿、侄女,早已被关在天牢里了。
直至这时,韦小宝才真正觉察了事情的严重,愕然道:多……总管,你原来早就安排好啦。
多隆道:我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
不过请兄弟放心,弟媳她们由张康年、赵齐贤照应,没有人敢于为难她们。
走了几步,多隆又安慰他道:皇上也是在气头上,也不过几天时间,定会来接你的。
天牢,也叫诏狱,就在紫禁城里面,是朝廷关押重大罪犯(多为朝廷重臣或皇亲国戚)。
多隆实在是安慰韦小宝,因为自有诏狱以来,能活着从里面出去的罪犯,可谓凤毛鳞角。
韦小宝在宫中多年,如何不知道?然而事到如今,他索性不去多想,进了天牢,一眼看到七个萎靡不振的老婆,便笑了起来,道:喂,今晚儿怎么睡啊?咱们掷骰子罢?建宁公主首先抢了过来,一把扯住韦小宝的耳朵,骂道:臭小宝,死小桂子,你做了甚么坏事啊,惹得皇额娘和皇帝哥哥发这么大的火?韦小宝用手护住耳朵,哎呀、哎呀地叫唤着,道:臭婊子,死公主,老子在外面找野婆娘了,大舅子生气啦。
苏荃皱着眉头,说道:都到了甚么时候啦,你们还闹着玩?一句话,说得公主松开了手。
多隆道:韦兄弟,这里都是自己兄弟,有甚么事情你尽管说。
公主道:多隆,你过来。
多隆躬身道:公主有甚么吩咐?公主道:你放我出去,我去找皇额娘和皇帝哥哥,问清楚到底是甚么事儿。
多隆道:是。
公主殿下,卑职去奏明皇太后和皇上,来接公主殿下出去。
公主喝道:不行,你即刻放我出去!哼,你关了他们可以啊,胆敢将我也关了起来?我是甚么人?我是公主!金枝玉叶!……多隆也装作没有听见,自顾自走了。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你道你真的是金枝玉叶么?你是假太后老婊子与神龙教的瘦头陀的私生子,好尊贵么?见多隆不理自己,公主忽然朝地上一坐,大哭大骂起来:好个多隆,连本公主的话也不听了!等本公主出去,你们这些臭待卫一个个的都是死!……双儿心肠好,立时去劝导她了。
就在公主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韦小宝悄悄地向苏荃低声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这一回只怕大事不好,韦小宝要变成韦死宝。
苏荃也悄声道:到底出了甚么事?韦小宝知道,自己的七位夫人之中,苏荃是惟一做过大事,有本事、有担当的人,便道:还不是为了那几本《四十二章经》!苏荃曾是神龙教教主洪安通的夫人,当初神龙教为了得到《四十二章经》,真正是不遗余力,下了血本。
是以她极为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便道:那些经书。
可不在你手里呀。
韦小宝摇头道:小皇帝不是要经书,是要经书里面的藏宝图。
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韦小宝将嘴唇贴在苏荃的耳朵上,道:经书老子倒是交了,可藏宝图却是老子自己留下来啦。
苏荃惊问道:你告诉小皇帝了么?韦小宝摇摇头,道:我想小皇帝也是自己揣摩的,这事儿做得极为隐秘,没有人知道。
苏荃道: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管他真知道也好,假知道也好,反正这事儿不能说。
韦小宝道:为甚么?苏荃道:这事儿大过干系重大,咱们甚么也不说,他就得留下活口,慢慢审问,咱们也就可以慢慢设法了;说了,只怕他要杀人灭口。
韦小宝啪地在苏荃的腮帮上亲一口,笑道:真正生我者我娘,知我者苏姐姐也。
苏荃慎怪道:火烧眉毛,都甚么时候了,亏你还有心思混闹。
偏偏公主眼尖,醋意大发,叫道:你们做甚么动手动脚的?韦小宝走到公主面前,也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口,笑道:公主小婊子,这番满意了么?韦小宝与七个老婆混闹了一番,又与儿子、女儿亲热了一阵子,这才问道:喂,你们大伙儿怎么一起来了?这地方好玩得紧么?,,公主骂道:好玩你个大头鬼!都是你那些御前侍卫好兄弟,说是皇太后想我们姊妹了,把我们接了来,谁知压根儿没见到皇额娘与皇帝哥哥的面,就被关到这个倒霉地方啦。
韦小宝笑道:丈母娘疼女婿,大舅子心疼妹丈,把咱们全家接到这里,住不花钱的房子,吃不要钱的粮食,不是好得紧么?说话间,天已是大黑了。
送饭的是张康年与赵齐贤,二人见了韦小宝,一样的打千请安,道:韦爵爷,你好么?韦小宝道:好甚么啊?这次出去,倒是敲了十万八万银子的竹杠,可皇上缺钱花,刚才都搜了去了,连两位的见面礼也没法儿给啦。
张康年笑道:韦爵爷说哪里话来?你老人家是咱们侍卫兄弟们的摇钱树,过几日出去,还不是要赏兄弟们多少,便赏多少?饭食也是相当的讲究,如宴席一般。
可是大伙儿全部没有了胃口。
只有韦小宝大吃大喝,没事人一般。
等到韦小宝吃饱喝足,张、赵二人收拾了,张康年将拳头一伸,笑道:韦爵爷,你倒是猜猜看,兄弟们给你带甚么来了?韦小宝内心已是猜着了,嘴上却是不说破,摇摇头,道:猜不着。
张康年将手掌摊开――两粒骰子。
韦小宝一把抢过,高高抛起,手腕抖处,叫道:至尊宝!骰子在地上滚动了一阵,真的是至尊宝。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没出息,这骰于是灌了水银的。
赵齐贤也笑道:御前侍卫的骰子,不灌水银不灌铅,如何捉羊牯?韦小宝笑道:那倒是。
\他口中说笑,心中着实感激:老子的骰子刚才掏给了小玄子了,兄弟们知道老子嗜赌如命,带了骰子给老子。
这份情意,倒是不能忘记。
韦小宝表面又说又笑,心里却是犯愁之极:他奶奶的,小玄子将老子一个人关起来就是了,为甚么要关老子全家?再仔细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心道:关了老子一个人,老子的七个老婆的能耐可大得紧,江湖上又各有各的面子,保不准弄个劫牢、劫法场甚么的,小玄子的如意算盘便要落空,弄得个前功尽弃,后功也弃得八九不离十。
看看七个武功高强的老婆,此时一个个的连话也没有了,又一阵心疼,暗道:老子死就死了,七个老婆一个个的落鱼沉雁、闭花羞月,陪了老子死了未免太也可惜,还有虎头兄妹,也跟着一块儿,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伤了大德了。
苏荃轻声道:能越狱么?韦小宝摇头道:不行。
他奶奶的大舅子戒备甚么严,又如甚么大敌一般。
公主大声道:甚么越狱?韦小宝大急,喝道:臭婊子,你怕别人听不见么?再喊,老子扔你出去。
公主道:我就喊,你能怎么样?明日我去见皇额娘和皇帝哥哥,他能不放了咱们?越狱,那不是公然造反么?我堂堂一个公主,不与反贼在一块儿。
韦小宝忽然大喊道:来人哪!十余个御前侍卫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张康年问道:韦爵爷,甚么事啊?韦小宝指着公主,对御前待卫道:这个臭婊子,老子不要了,你们大伙儿拉了出去,扒光了衣衫,大家拿她做了老婆罢。
公主大惊,喝道:死小宝,你胡说甚么!韦小宝道:老子怎么胡说了?嘿,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你快些随了御前待卫们去罢,做了大伙几的老婆,可风光得紧呢。
公主哇地哭出声来了。
双儿赶紧相劝道:公主,你不要信相公的。
他说着玩儿的呢。
公主一甩手道:他没卖了你,你说得自然轻巧了。
呜呜,死小宝,臭小桂子,欺负我,我明儿去告诉皇额娘与皇帝哥哥,叫他给我出气。
说归说,却也真的害怕韦小宝拿她送与侍卫们做老婆,声音自己低下去了。
苏荃道:你想着怎么办?韦小宝手一摊,道:小皇帝做事,思虑得极是周全,算无遗策,诸葛亮甘拜下风。
只得听天由命,看看他到底是甚么意思再说罢。
苏荃沉吟半晌,道:小宝,你不要对皇帝再抱甚么想头。
我看,这一回谁也靠不住,还得咱们自己设法,离开险地才是。
韦小宝道:是啊,是啊,总得靠自己。
心里却道:小玄子决不会这般绝情的罢?注:理门是反清将领羊如来所创办,以同心灭北清为秘密宗旨,表面上却引导会众戒酒、戒烟,喝茶玩葫芦。
有数百个坛口,扩散到关内外,引起了清廷的重视。
后来羊如来在澜水洞隐居修行,享年一百三十一岁。
理门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但同心灭北清的五字真言,却演变成了南海观世音了。
也没有了明确的政治宗旨,剩下的也只是戒烟酒,喝茶玩葫芦而已。
大学士索额图做了皇太子的师傅以后,竭力为皇太子拉拢朝臣,培育亲信,引得康熙猜忌。
在皇太子几经沉浮、最终被废之后,廉熙以结党营私的罪名,赐索额图自尽。
这已经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
而当初参与宣布韦小宝的七大功劳,掌握了许多宫廷秘史,也是他日后必死的原因。
第二十三章 鱼龙混杂武林客 善恶难分江湖人忽然,一行几个太监,打着宫灯,担着食盒,逶迤而来。
在天牢门口,首领太监高声道:奉皇太后懿旨,赐一等鹿鼎公韦小宝一家酒食一担。
公主眼泪未干,却立时破涕为笑,道:我说怎么样?皇额娘总是疼女儿的。
首领太监并不让侍卫们打开监门,将菜肴自粗粗的铁栅栏中递进监中,又取出十一只酒怀,连韦小宝的两子一女都算上,正好一人一只。
首领太监将十一只酒怀通通倒满了酒,满面笑容,道:韦爵爷,你们全家谢过皇太后的恩典罢。
韦小宝惊异不定,建宁公主却抢先端起了酒怀,说道:女儿谢过皇额娘。
正要满饮一杯,却不料苏荃飞起一脚,踢向公主,将她手中的酒杯踢飞了。
建宁公主怒道:荃姐姐,你做甚么?韦小宝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荃姐姐救了你一条小命,还不好生谢谢她么?公主道:胡说八道,我好端端地喝皇额娘赐的酒,甚么救命不救命的了?韦小宝冷冷一笑,骂道:哼哼,你道太后老婊子的酒这等好喝么?建宁公主大怒,道:你,你竟敢骂皇额娘老……甚么的!韦小宝道:他妈的,到了这份儿上了,你还护着老婊子么?公主上来揪住韦小宝的衣领,便要厮拼。
苏荃当胸一掌,击在公主的胸口,喝道:再闹,将所有的毒酒都灌你一个人喝了。
公主怔道:荃姐姐,甚么毒,毒酒?韦小宝道:哼,你死了都不知怎么死的哪!首领太监不耐烦了,将被苏荃踢翻了的酒怀重又斟上酒,道:韦爵爷,你老人家快些请罢,皇太后还等着奴才复旨呢。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急着报丧么?心里极是后悔:老子当初便不该救了真太后老婊子,叫她一辈子被假太后毛东珠关在墙洞里,省得出来叫老子一家子喝毒酒。
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说甚么韦小宝也不会相信,那个美貌、和善、温文尔雅的太后,竟然也是这样阴险狠辣,逼迫她的救命恩人服毒?韦小宝暗道:可见古往今来,凡是太后都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没有一个好玩意儿,都是货真价实、有假包换的老婊子。
想了一想,却是无计可施,只得心一横,悄声道:荃姐姐,咱们死马当作活马医,毙了这些狗太监和御前侍卫,跑他娘的。
苏荃摇摇头,低声道:不成,我们姊妹七个的内力,这两大一点儿也发不出来啦。
若是强行越狱,外面无人接应,更是死路一条。
韦小宝惊问道:怎么回事?苏荃苦笑道:让人暗地里做了手脚啦。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韦小宝咬牙切齿道:小皇帝当真歹毒。
首领太监道:韦爵爷,你们商量好了么?大伙儿都在宫里做事,你老人家总该体谅体谅咱们做奴才的难处才是啊。
首领太监忽然断喝道:御前侍卫何在?张康年、赵齐贤一直躲在暗处,这时不得不出面了,拱手道:请公公吩咐。
首领太监道:皇太后懿旨:着御前侍卫侍候韦小宝一家,痛饮美酒。
张、赵二人多年来与韦小宝相处,得了韦小宝不少好处不说,也是极为相得,开了牢门,神色黯然,向韦小宝拱手道:韦爵爷,圣命难违,兄弟们也是没有法子,你老人家不要见怪。
韦小宝笑道:那又怪你们甚么?掏出骰子,道:老子一家酒量有大有小,老婆们又麻烦得紧,一听说皇太后赐的美酒,岂有不抢着喝的道理?老子还是来掷骰子,决定先后,省得她们争先恐后,自家人伤了和气。
能得拖延片刻,便多了片刻的生机。
岂知首领太监看出了韦小宝的意思,喝道:时辰已到,御前侍卫动手罢。
张康年使个眼色,几个御前侍卫便端了酒怀,围了上来。
韦小宝大急,突然道:皇上有旨!众人都是一怔,站立着不敢动弹。
韦小宝心道:救命要紧,假传圣旨的事,老子做得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老子编个甚么旨意,才能镇住太监王八蛋呢?又一思忖:小玄子若是要杀老子,也不用将老子送到这儿来啊?下毒一定是皇太后老婊子自己的主意,小玄子是不知道的。
电光石火之间,韦小主一看天色已交午夜,便有了主意,道:皇上有旨:令张康年、赵齐贤二人,于子时将韦小宝一家十一口人犯,押送勤政殿,由朕亲自审问,不得有误,钦此。
首领太监是个老大监,见多识广,冷笑道:皇太后说得果然不错,韦爵爷的能耐确实大得紧哪,能自己给自己宣旨,了不得啊了不得!张康年知道韦小宝的圣眷却非寻常之人可比,决定帮他一帮,便对首领人监道:皇上的旨意如何下法,你管得着么?首领太监极是老辣、说道:是,咱们做奴才的,这样大的事儿确实管不了,也不敢管。
不过皇上既有旨意,还请韦爵爷将圣旨取出来,咱们大伙儿看看,咱们也好回去,向皇太后复旨。
韦小宝道:看你这样儿,也不像是在宫中当一天的差啊,怎的这等不懂得规矩?难道凡是旨意,都得写在纸上么?首领大监点头道:就是这话。
韦小宝道:那你有太后的……忽然住了口,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他自然有的,若是没有,他也不能这等硬气。
果然,首领太监取出圣旨,喝道:韦小宝,你敢抗旨么?韦小宝笑道:抗旨也是死,遵旨也是死,老子不听,你又能怎样?忽然眼睛一花,耳朵已被人死死地揪住了。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小婊子,做甚么又揪老子的耳朵?岂知这一回揪他耳朵的却不是公主,而是那个阴阳怪气的首领太监。
原来这首领太监身具极为高深的武功。
一见丈夫遭擒,七位夫人同时抢上。
首领大监胳膊伸处,只听得腾腾、扑通一连七声响亮,七位夫人同时倒地。
首领太监一招得手,喝道:张、赵二位,那几位便归你侍候了。
他正要将毒酒朝韦小宝的口里灌去,忽然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道:住手!首领太监道:甚么人,大呼小叫的?却听得另有一个声音道:皇上驾到!果然,康熙在多隆等众多御前侍卫的护卫下,大步走了过来。
首领太监这时才真正害怕,跪倒在地,结结巴巴他说道:奴,奴才该死……康熙道:拿下了!康熙带来的御前侍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太监们尽数拿住。
首领大监跪倒在地,道:皇上息怒,不干奴才的事。
是太后……康熙喝道:住口!又命御前侍卫道:凡是谁手里有酒的,让他们全数给朕喝了下去。
十一杯酒,在五个太监、六个侍卫的手中。
听得康熙一声令下,这十一个人一起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道:皇上恩典,皇上恩典……韦小宝大乐:你们再凶啊,再逼迫老子喝毒酒啊!真正是眼前报,来得快。
忽然想起了张康年、赵齐贤二人手中也有酒,韦小宝急忙道:皇上……多隆却对自己带来的御前侍卫道:皇上的话,你们没听见么?后来的御前侍卫如狼似虎,两个服伺一个,五个大监、六个御前侍卫,被逼将酒灌了下去。
酒一下肚,只见十一个人七窍流出紫黑的血,顿时了帐。
这酒的毒性之大,便连苏荃这等使毒的行家里手,也不禁咋舌。
韦小宝看着张、赵二人痛苦挣扎的惨状,不觉心中歉然,暗道:两位兄弟,你们生前用了老子不少钱,也帮了老子不少忙,老子原本答应了你们,要给你们见面礼的,可是来不及了,待得老子出了这个鬼地方,第一件事便给二位烧上二三百万的纸钱。
多隆指挥着御前侍卫,将十一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都拖了出去。
公主一直闹着要见皇额娘、皇帝哥哥的,经过这一番惨变,如同呆了傻了一般,搂着被吓得打着哆嗦的女儿双双,目光呆滞,喃喃自语道:为甚么?这是为甚么?她名为公主,与康熙却毫无血缘关系。
然而康熙毕竟与她一起在宫中长大,在不知她的身世之前,拿她当作嫡亲妹子。
看到一向蛮横无比的妹子,目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康熙心中也不禁恻然。
康熙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想抚模公主怀中的双双。
公主一把推开他的手,像一只母狼护卫自己的狼崽一样地尖声道:不许你碰她!不许你伤害她!她是我的女儿!康熙缩回手,道:妹子,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还是要告诉你:毒酒的事,我不知道。
公主神情木木的,道:皇额娘,皇额娘,我是你的女儿啊,双双是你的外孙女啊,小宝是你的女婿啊,你怎能下这等毒手?韦小宝向来对公主以金枝玉叶自居看不惯,然而毕竟是夫妻多年,情感已是日深。
韦小宝不忍她大过伤心。
当下便劝解道:亲亲好公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宫中的太监胆大妄为,乱七八糟,甚么事情做不出来?你千万不要会错了意,错怪了皇上和皇……额娘。
康熙看了韦小宝一眼,目光中透出些微感激,道:不错,多隆,传朕的旨意,将刚才的那些太监尽数收监,查清到底是谁敢假传懿旨。
多隆道:喳!公主摇头道:你们不必骗我。
我知道,他们确实是皇额娘派来的。
皇额娘,我们到底犯了甚么滔天大罪,你下这等毒手?康熙道:妹子,你放心,你们一家人的周全,包在我身上。
康熙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是啊,一个人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只能砍掉九十九颗,总得给他留下一颗,赌钱、喝酒、玩……甚么是罢?康熙对韦小宝道:韦小宝,朕说得对不对?韦小宝道:皇上鸟生鱼汤,自然是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康熙点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韦小宝大感放心。
康熙略作思索,解下身上的一块玉佩交给多隆,说道:多隆,玉佩即朕。
从今之后,没有朕的亲笔旨意,任何人不得来到这里,违者格杀勿论。
多隆道:遵旨。
康熙想了想,又对御前侍卫们道:你们都听好了,以后凡是韦小宝的饭食,你们都先品尝了,才能给他们一家食用。
御前侍卫齐声道:喳!一个个的心头,顿时浮现出那十一具尸体,禁不住不寒而栗。
韦小宝心中得意之极,待得康熙走后,道:你们可得听仔细了,若是再有甚么老乌龟、老婊子派些不三不四的大监,弄些不君不臣的药物来,弄得老子一家子有个三长两短、四长三短,你们大伙几便横了刀子,自己抹了脖子罢。
那些御前侍卫谁不知道韦小宝的大名?满脸赔笑。
道:韦爵爷,你尽管放心罢,有了皇上的玉佩在此,甚么人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他奶奶的,难道活得不耐烦了么?韦小宝道:嘿嘿,那也说不准的。
老子就认识几个老婊子,凶神霸道,心狠手辣,笑面菩萨,蛇蝎心肠,却是甚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韦小宝摸出张康年送给他的骰子,高高地扔起,口中叫道:大灵灵,地灵灵,掷个别十,老子今晚便搂着公主小婊子。
他作假的本事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骰子落地,果然是别十。
康熙天威震怒。
御前侍卫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不但日夜加强了戒备,每顿饭食,也确实由一个御前侍卫预先尝了,过得一时半刻,看得没事了,才请韦小宝一家人食用。
韦小宝与诸位夫人虽感放心,然而着想越狱逃跑,更是难上加难了。
这样又过了五天,康熙只是将他们关在这里,既不审,又不问,就如忘了一般。
这日一大早,韦小宝忽然在众多御前侍卫的身影里发现了于阿大!韦小宝不禁大喜,暗道:老子命不该绝,来了救星啦。
我三弟的武功厉害得紧,对付寻常御前侍卫,根本不用动手,只要来一声甚么狮子吼、甚么狗熊吼,便能将御前侍卫们震得半死不活。
韦小宝便要向于阿大打招呼:于……于阿大却是神情木木,不认识韦小宝一般,低了头走了过去。
韦小宝大怒,暗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得势的时候,赶着来巴结。
如今老子走了霉运了,他奶奶的便不认识老子了么?午饭正巧又是于阿大送了过来的。
他神情冷漠,默默地盛着饭菜。
韦小宝越看越气,越想越火,叫道:多总管、你给老子过来。
多隆急忙跑了过来,满脸赔笑,道:韦爵爷,甚么事啊?韦小宝一指于阿大,道:他是新来的么?多隆看看于阿大,看看韦小宝,心道:你自己的结拜兄弟,难道也不认识了么?一时不好说甚么,便道:是,是。
韦小宝道:他新来,不懂得规矩,难道你也不懂得规矩么?多隆立即踢了于阿大一脚,喝道:于阿大,你糊涂了么?皇上有旨,凡是韦爵爷的饭食,一律要御前侍卫先尝。
我看你当差越当越糊涂了。
于阿大也不答辩,默默地将各样饭菜部盛了一碗,默默地蹲在地上吃了。
过得一炷香的工夫,于阿大没有甚么反常的地方。
多隆这才亲自为韦小宝一家盛饭盛菜。
韦小宝鼻孔里哼了一声,再也不搭理于阿大,拖长了声音对多隆道:多总管啊,皇上对你器重得紧,将这等千斤重担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应该体念圣意,谨慎当差才是,怎能私自带了一条狗进来?不是太也目无法纪,藐视皇上了么?多隆急忙道:卑职不敢。
知道韦小宝的一口气,都在于阿大的身上,便道:请韦爵爷体谅,这几日人手不够,卑职怕侍候不周,韦爵爷受了委屈,这才加派了人手。
由于康熙的旨意,整个皇宫大内要严加戒备,加上前几天无端地药死了六个御前侍卫,其中包括算是高手的张康年、赵齐贤,是以人手处处显得不够。
为了加强对天牢的守卫,多隆特意将于阿大调了来的。
除了防守天牢,还有另外的深意:自己的结拜兄弟,总有个照应的。
不想事与愿违,于阿大一来,反倒惹得韦小宝大发其火。
多隆不便多说,瞪眼对于阿大道:你小心当差罢,侍候得韦爵爷好了,待得三日五日,韦爵爷出去了,有你的好处。
韦小宝笑道:这里有诸位弟兄们侍候着,我住得倒是惬意得紧,不想出去了。
多隆也笑道:你老人家倒是惬意了,只怕皇上不让你在这里享清福罢?你想啊,朝廷每日多少大事,皇上自然得拉了你老人家做帮手了。
韦小宝大大咧咧道:看着罢。
韦小宝在嘴上这等说,心里可是一阵一阵地打起了小鼓。
他思忖道:老子一生中拜了两位师父,男师父陈近南已然死了,老子也不去怪他;女师父九难师太不但不帮老子,还将老子的义妹弄去做了尼姑。
两位师父交给老子的武功,又不是鸟生鱼汤,而是一碗差劲之极的汤。
真的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狗屁用处也没有。
日后老子见了她,交还她也就是了。
老子也结拜了不少甚么金兰、银兰,康亲王杰书算一个,索额图算一个,多隆算一个,于阿大算一个,雯儿妹子算一个。
可老子走了霉运,还没有被绑赴法场哪,康亲王便不见了踪影,索额图吓得帮了小玄子骂老子,多隆虽说将老子从公爵府骗了来,倒是还有些天良,没跟老子太过为难。
最可气的是于阿大,他奶奶的连一句话也不敢同老子说了!江湖上讲究义气当先,甚么为朋友两肋插刀,甚么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通通是狗臭大驴屁!忽然,韦小宝的眼前,闪过了雯儿的情影,像是在异常关切地看着自己。
韦小宝心中一阵悔恨,暗暗骂道:他奶奶的韦小宝,你怎么将雯儿妹子也与他们那些不要脸的人混在一块儿?雯儿妹子若是知道我身处险境,一定会来相救的。
即便我真的被小玄子皇帝杀死了,或者被老婊子毒死了,雯儿妹子一定会真心实意地哭我几声,送我上奈河桥的。
老子有了雯儿妹子的几滴眼泪,他奶奶的死了也是值得啦。
刹那间,仿佛生了一股昂藏的大夫豪气。
只是这丈夫气存的时刻太短。
不一会儿.韦小宝心中又道:哪怕世间所有的美貌女子部来给老子送葬,老子也不愿意去死。
老子从一个市井无赖小流氓,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他妈的为甚么要死?况且还要七个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的老婆陪着,况且还有两个乱七八糟的儿子,一个将来长大了也一准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的女儿。
不想死,这里又委实太过凶险。
韦小宝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朋友。
韦小宝想道:茅十八茅大哥也不知在哪里?玄贞道长啊,钱老本啊,舒化龙舒香主啊,丐帮的过山虎过长老啊,还有拿了老子五十万两银子做人情的黄龙大侠啊,还有老子破费了许多银钱,将他孙子曹雪芹带了去逛院子的曹寅曹大花脸啊,老子于你们有恩,你们总也不能撇开老子不管哪!在万般无奈之际,韦小宝甚至想起了自己江湖上的敌人。
他想起了洪安通;想起了郑克爽;想起了晴儿;想起了痨病鬼小叫花……平时,只要听到了这些人的名头,韦小宝就会害怕得无藏身之地,这时候却盼望着他们一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就算他们一起向韦小宝下了毒招、毒药、淬了毒的暗器,只要能救得他出了大牢,出了皇宫大内,他也心甘情愿地死在他们手上。
韦小宝怕死,更怕像鸟儿一样的关在宠子里。
韦小宝睡不着,只管胡思乱想。
忽然,有两个人走进了天牢,原来是御前侍卫们在换班。
两人之一,便有一个是于阿大。
两人不敢睡觉,面对面地站立着。
忽然于阿大似困极了一般,伸出双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另一个御前侍卫,韦小宝也认识,名叫杜康,生得极是小巧,武功却极是高强。
于阿大做了御前侍卫之后,只是在宫门口当值,后来便跟着韦小宝闯荡江湖去了。
是以御前侍卫与他并不熟悉,若不是多隆临时调了他过来,大伙儿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杜康没同于阿大共过事,也不知道他的武功,根本没有将他看在眼里,喝道:于阿大,护卫韦爵爷是多大的事体,你敢打哈欠么?于阿大道:是,兄弟不敢了。
岂知刚刚住口,抑制不住地又是一个哈欠。
杜康怒道:你敢不听老子的话?……哎哟。
受了传染似的,也打了个哈欠。
于阿大道:对不住啦杜大哥,我不是存心的……哎哟。
杜康笑道:白天做甚么了?光去嫖院子了么?……哎哟。
于阿大道:那倒不是……哎哟。
杜康道:他妈的,你不能……哎哟。
两个人你也打哈欠,我也打哈欠,赌赛似的,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韦小宝大奇,忍不住道:他奶奶的,你两个中邪了么?苏荃忙抵了抵他,低声道:不要说话,这里面大有古怪。
韦小宝道:甚么古怪?吃了蒙汗药了么?话音未落,却见杜康慢慢地倒了下去,往地上一坐,顿时鼾声连天。
于阿大却变得精神抖擞,向韦小宝低声道:二哥二嫂,你们没事么?侄儿们也没事么?韦小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道:我们没事,三弟,你敢情会施魔法么?苏荃微微一笑,道:于兄弟,你的‘迷魂大法’管用得紧哪。
于阿大道:甚么也瞒不过了二嫂的眼睛。
这功法太过耗费心力,小弟的内功也不到火候,是以不敢轻易施行。
今日班门弄斧,叫二嫂见笑了。
于阿大说得轻描淡写,苏荃是武功的行家里手,如何不知其中厉害?迷魂大法也就是现代的催眠术。
现代催眠术讲究的是暗示法,而武功一道的迷魂大法,则是靠高深的内力,将对方强行催眠。
苏荃知道,这等功力,连自己原先的丈夫、神龙教教主洪安通,也做不到。
可是年纪轻轻的于阿大,却做到了。
苏荃虽说看得出于阿大身怀绝技,却也没有想到他的武功内力,能到这等度数。
于阿大道:二哥,人多嘴杂,白天的事情,你得多包涵哪。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那也不用说它。
二弟,你打开牢门,咱们一块儿逃走罢。
夜长梦多,只怕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于阿大不回答,却出手如电,在杜康的身上一连点了数处穴道。
他做事把细,这才说道:杜老兄一时三刻是醒不来啦。
二哥,你方才怎么说?韦小宝道:你快救我们出去啊。
于阿大仔细地瞧了瞧苏荃,却是没有说话。
韦小宝怒道:他妈的,老子性命难保,你还色迷迷看老子的老婆!于阿大面孔一红,道:二哥,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看嫂子们的面色,一个个的极为疲惫不堪的样子,莫非被人暗中下了毒手?苏茎道:正是,我们姊妹的内功,俱已消失,一点儿也没有了。
于阿大啊地轻轻惊叫了一声,道:宫中戒备森严,小弟原来想,与七位嫂子一起奋力拼杀,虽说冒了风险,毕竟逃出一个是一个。
既然嫂子们都是这样,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
韦小宝急道:这条路既是不通,你再想一条路出来,总比等死强啊!于阿大沉吟半晌,才好像下了决心,说道:也罢,这件事情小弟原本是不预备说出来的,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韦小宝道:有奶就是娘,你说罢。
于阿大道:自从你被多隆骗进宫之后,公爵府来了一帮子江湖人物。
韦小宝怔道:都有谁啊?于阿大道:有黄龙大侠,有神龙教的洪教主,有你的师父九难师太,有天地会的玄贞道长他们,有丐帮的郑义虎他们,还有海澄公郑克爽……这都是有头有脸的,还有的名声不大,足有百十口人,小弟一下于也记不住许多。
韦小宝脱口而出道:雯儿姑娘没有来么?于阿大摇摇头,道:没有见到。
韦小宝失望之极,忽然看到苏荃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觉尴尬。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韦小宝故意骂道:他奶奶的,他们来做甚么?落井下石么?落石下井么?总不是存了甚么好心罢?于阿大道:那倒不是,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得知的消息,都说是来救你啦。
韦小宝大喜,道:荃姐姐,小白龙在江湖上还是大有面子的罢?嘴里大吹法螺,心中却不免疑惑:我师父来救我,那是天经地义,地义天经。
黄龙大侠、玄贞道长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可洪安通老乌龟、郑克爽小甲鱼、痨病鬼小叫花也来救我,可是奇怪之极了,老子与他们好像没有这等交情啊。
苏荃是老江湖,略一思索,已明其理,问道:于兄弟,他们开出了甚么盘子?于阿大苦笑道:他们的码子太也高了点儿。
韦小宝道:你说罢,还卖甚么关子?总不能比性命还高罢。
于阿大道:二哥,他说你知道甚么鹿鼎山,甚么藏宝图,要你领着他们去挖了宝藏,大伙儿平分,还说也给你留一份儿。
韦小宝跳了起来,骂道:他奶奶的,甚么鹿鼎山?甚么藏宝图?难道我师父也信么?于阿大道:她老人家世外高人,当然不信这些啦。
不过,为了救你,她也不得不屈从了他们,让我捎信给你,由你自己拿主意。
韦小宝道:师父武功高强,又是泰山,又是北斗,出入皇宫大内,如甚么平地,老子还怕……说着,忽然自己不说了。
凭了九难师太的武功,皇宫哪里挡得住?可是,在这等戒备森严的时刻,她要独来独往,并且要救出十一个人,全身而退,只怕九难师太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韦小宝道:荃姐姐,你说怎么办?苏荃沉吟道:小宝,这件事委实太过重大,还是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连想也没想,便道:好,老子答应了他们也就是了。
于阿大道:是。
半晌,却又颞颥道:那些人老好巨猾,还怕二哥说话不算。
韦小宝道:放屁!大丈夫说话算话,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自己也觉得心虚:老子说话不算话,出甚么反甚么(出尔反尔)的,在江湖上大有名头。
不给他们一些真货色,只怕他们信不过。
便又问道:他们要怎样?于阿大道:他们说,要把话说在前头,等到他们救了你,便每人点你一处穴道,直到你带着他们,挖出主藏为止。
韦小宝道:这算甚么?点就点罢。
韦小宝于武介一道知之甚少,心里道:我道是甚么大事呢,不就是点穴么?你们点了老子的穴道,老子再找好朋友解了就是。
苏荃却道:小宝,这件事儿非同小可,你可要想得周详些。
各门各派,点穴的功大都是自成一家的,别门别派无法可解。
韦小宝惊问道:他奶奶的,这等厉害么?于阿大道:正是。
二哥,你被几个门派点了穴道,便等于被几个门派掌握在手中。
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
空口说白话,自然没人信的,总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于阿大不放心地望了望苏荃,苏荃也点点头。
于阿大低声道:明晚子时,再也没说甚么,在杜康的身上又点了几个穴道。
不一会几,杜康醒来,揉揉眼睛,自己惊道:我睡着了么?于阿大谦恭道:杜大哥,你没睡着啊。
简直是度日如年!第二日午夜,子时即将到来之前,韦小宝便叫七位夫人预备好了。
不知为了甚么,多隆亲自领着五个御前侍卫,在天牢外来回巡视,一刻也不离去。
眼看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于阿大心里极是焦急。
不得已,给韦小宝使了个眼色。
韦小宝会意,道:多总管,你过来。
多隆急忙走了过来,就站在栅栏前面,道:韦爵爷,甚么事啊?韦小宝故作神秘,小声道:我在公爵府的书房里面,藏了一百二十万银子……多隆高兴得紧,全神贯注地听着。
于阿大在多隆的身后悄然欺近,掌缘起处,击在多隆的背心上。
多隆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已然倒地,气绝身亡。
于阿大一招得手,并不停留,身形动处,又到了外面,倏地出手,将其余的御前侍卫,一个个地都以重手点了穴道。
韦小宝大喜,道:兄弟,开门哪!没见到劫狱的人,韦小宝又道:他奶奶的,性命交关的事,耽误得起么?于阿大道:那几位都是江湖成名人物,言出如山,决不会误事的。
说着,便来打开牢门。
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韦小宝大喜,道:他们来啦。
于阿大却是神色紧张,道:这些人脚步虚浮,声音沉重,不会是一流高手。
只怕事情有变!急忙将外面点倒了的御前侍卫都拖了进来,一个个地扶着站稳。
那些御前侍卫只是被点了穴道,一个个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呆若木鸡地站立着。
于阿大刚刚将这些事情做完,就听得有人道:皇太后驾到!韦小宝吓得魂魄出窍,失声道:老婊子亲自驾到,韦小宝性命难保。
于阿大低声道:二哥莫慌。
说着,疾步到了门外,躬身迎接皇太后圣驾。
皇太后也没有坐轿子,带了一大群大监,连于阿大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去了隔壁牢房。
韦小宝惊疑不定:老婊子深更半夜的做甚么?难道隔壁关着甚么小白脸,老婊子要去‘十八摸’么?可是,兴师动众的,摸起来也是不大稳便啊。
老子生在丽春院,也没有看到这等嫖客。
他只顾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忽然听得一声响亮,与隔壁相连的墙壁,竟然缓缓地向地底下沉陷了下去,不一会便沉进了地面。
韦小宝不知道,那边竟关着数十个男子。
那些男子也不知关了多少日子,一个个衣衫槛楼,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神情委顿。
那些男子见了皇太后,也不知道起来迎接,只是呆呆地坐着不动。
皇太后站立在韦小宝与那群男子之间,后面黑压压地站立着一大群太监。
她目光冷峻地打量着韦小宝与他的妻儿。
公主日夜盼着与皇额娘相见,目下真的见到了,却是神情木然,连看也不看皇太后一眼。
皇太后缓缓道:韦小宝,你好啊?韦小宝笑道:皇额娘,你好啊?心里却说的是,老婊子,你好啊?皇太后忽然脸色一沉,说道:韦小宝,你与大清爱新觉罗家族毫无瓜葛。
从今以后,皇额娘甚么的,那也不用叫了。
韦小宝笑嘻嘻道:不叫你老人家皇额娘,那如何称呼啊?心中暗道:不叫皇额娘,便叫老婊子。
老婊子,你答应老子啊!皇太后知道此人极其无赖,也不与他歪缠,一指那群男子,说道:韦小宝,这里的这些人与你大有渊源,你还认识他们么?韦小宝仔细地看了看,心道:他奶奶的,这些人老子有的面熟,有的面生,却是一个也认他不出,能有甚么渊源啊?难道是妈妈的老嫖客么?里面就有一个老无赖,便是老子的爹爹也说不准。
便笑道:皇……皇太后,要认识这些人,得到扬州问我妈妈去。
皇太后加重了语气,问道:韦小宝,这里总共三十四个人,你一个也不认识么?韦小宝心道:我妈妈是婊子,我便有三十四个爹爹也说不定。
皇太后又对那些男子说道:你们认识眼前这位老爷么?那些人一起摇头。
韦小宝道:我说没有甚么渊源罢?同你说,便是真的有甚么渊源,老子现在是钦犯,也是没有人来攀这门亲戚的。
皇太后缀缓道:额尔古纳河。
声音刚落,便听得这三十四个人,乱七八糟、咕咯咕噜他说起了一连串满语: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话都不会说!甚么叽里咕咯江、呼你妈的山……忽然,他一切都明白了!叽里咕噜江、呼你妈的山,都是鹿鼎山藏宝图中的地名。
当年,韦小宝取出了藏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羊皮,与双儿一起,拼成了藏宝图之后,因里面都是满文地名,双儿便照着描了三十五张,由韦小宝分头找三十五个满洲笔帖式,一人一张绵纸,让他们分别将满洲地名译成了汉文。
那便是叽里咕嗜江、呼你妈的山了。
牵扯到的笔帖式共是三十五人。
这里是三十四人。
还有一个,当时便被郑克爽的师父冯锡范顺手牵羊地捉走了。
而这个笔帖式,就在今年,在微山岛上,被郑克爽守着韦小宝杀人灭口了。
韦小宝心中的许多疑团,至此才真正解开:怪不得康熙将他们一家关进大牢,原来,三十五个笔帖式,康熙已然抓起来三十四个。
韦小宝笑道:皇太后,你老人家做事,倒是周全得紧啊。
皇太后叹了口气,道:牵扯到大清的江山,牵扯到爱新觉罗的天下,不周全哪里能行?韦小宝道:现下有关众人都在你老人家手中,大清江山万万年,你老人家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皇太后冷冷道:那又不尽然。
我知道你韦小宝虽说本事不大,小心眼儿倒是不少。
你经手的事情,我更是不得不思谋得更加周全些。
韦小宝眼珠子一转,立即明白了:老婊子虽说抓住了三十四个笔帖式,没有见到真正的藏宝图,还是放心不下。
虽说是身处险地,韦小宝倒是心定了许多:老婊子只要还盯着鹿鼎山藏宝图,便不能立即下手杀人;只要老婊子不立即杀人,一时三刻之后,老子的帮手一来,便对不住得紧,老子开溜啦。
这样想着,又笑嘻嘻道:这些日子我到江湖上胡乱逛荡,遇到了不少的老乌龟、老王八、老甲鱼、老婊子,受到了不少的惊吓,将从前的一些事,还有甚么银票啊,甚么珍宝啊,甚么地图啊,忘记得干干净净,皇太后,你让我好生想几天罢。
皇太后摇头道:夜长梦多,韦小宝,你实在想不起来,便不想也罢。
韦小宝道:还是想一想的好。
不然,一些好东西丢了,未免太也可惜。
皇太后道:这也不值甚么。
再精明的人,也免不了要丢东西。
只要这东西还在,没有人知道,那也与没丢了没甚么两样。
说着,漫不经心地扫视了身旁的太监们一眼。
倏地,一帮太监抢了出来,一人手中一把匕首,各自抢向一一个笔帖式。
手起匕首落,三十四个笔帖式,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每个人的身上都被捅了个窟窿。
三十四具尸体,倒在尘埃。
如此惨烈,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苏荃,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皇太后却是气态悠闲,说道:韦小宝,你看清楚了么?韦小宝吓得说不成话,道:老……太后,你太,太也……皇太后道:太也心狠手辣了是不是啊?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为了皇儿的锦绣江山,做皇额娘的杀几个人,实在也算不得甚么。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婊子,你做皇帝的儿子便是儿子,三十四个笔帖式难道不是他妈妈的儿子么?你为了你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人家三十四个儿子,老婊子你亏心不亏心哪?皇太后道:韦小宝,你嘴唇动甚么啊?韦小宝一惊,急忙道:我,我在想,他们好像并没有甚么罪。
皇太后道:他们曾经威吓过我,好像杀了他们,《四十二章经》的秘密就走漏了。
其实,他们太也打错了算盘。
若是他们永远不会说话了,便永远不会走漏消息了,韦小宝,这理儿对不对啊?韦小宝道:老……太后的理儿自然是对的,不过,若是有人将银票啊珍宝啊藏在朋友的处所,拼着一死也不吐露,皇太后还不如留下活口的好。
皇太后道:你是说,知情人杀不得?韦小宝道:这是奴才的糊涂见识。
皇太后冷笑道:哼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你就是有再多的银票,再值钱的珍宝,皇上家里却是用它不着,这是一;第二,若是因为取甚么银票、珍宝,动了龙脉,破了风水,不是太也因小失大么?是以最好的办法,是将知道银票、珍宝的人斩草除根。
韦小宝预备好的杀手锏,被皇太后一个一个地破除了,不由得浑身冷汗。
韦小宝道:老……太后,奴才听得人说成语,甚么一只兔子三个窟窿,是以知道埋藏银票、珍宝的人,好像不少。
皇太后道:不,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些人全在这里了。
韦小宝心道:老婊子可能到处派有奸细,是以知道底细。
可老子的身边,不像有甚么奸细啊,难道是公主小婊子么?可她也不知道藏宝图的。
韦小宝惊疑不定,道:老……皇太后忽然脸色一沉,喝令太监道:你们还等甚么!数十名太监喳的一声,手握滴答着笔帖式鲜血的匕首,同时向韦小宝一家人抢了过来。
韦小宝大骇,急忙后退,道:辣块妈妈!说动手便动手么?韦小宝武功不高,是以每次与人比试,都以逃命为第一招。
可是,牢房就这么大的一点儿地方,神行百变无处可施。
而七位夫人,则是内力全无,自顾尚且不暇,也无力援救他了。
数十名太监,虽说武功并不太强,却也是习武多年,是以身形敏捷,韦小宝一家决非对手。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太监,匕首朝着韦小宝,当胸刺到。
韦小宝无可闪避之时,忽然双儿冲了上来,一把将韦小宝拉到了身后。
双儿虽说内力全失,武功招数却是极为高明。
待得韦小宝刚刚闪开,她的右手疾点太监的腕部,左手却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招数,来夺太监的匕首。
那太监不知双儿全无内力,便是点了腕脉,也与搔痒无异;至于空手人白刃,便将匕首送到她的手里,她也无力夺过去。
只看她出招之时,严然大家风范!那太监猛地后退,避开双儿的招数,已然吓得面如土色,暗叫侥幸。
双儿自己却是有数,逼退了大监,不为已甚,立即喝道:住手!我有话说!双儿温柔娴静,却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使得周围的人都停住了手。
双儿对皇太后道:太后,《四十二章经》的事,与我家韦相公没有甚么干系,藏宝图是我藏起来了,你放了他们,我交还你就是了。
韦小宝道:双儿!皇太后道:双儿姑娘,韦小宝L个市井流氓,值得你这等维护他么?双儿道:太后,你说他是市井流氓也罢,说他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强盗、杀人犯也罢,他在我的心中,是天下唯一完美无缺的男子。
皇太后笑道:能得到这样的痴情女子,韦小宝艳福不浅哪。
喝叫太监:成全了她!便有三四个太监,一拥而上。
双儿巍然不动地站立在韦小宝的面前,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忽然,建宁公主自后面抢在了双儿的前面,护住了双儿与韦小宝,对皇太后道:皇额娘,女儿没求过你甚么事,你放了他们,天大的罪过,女儿到皇帝哥哥跟前去领就是了。
皇太后脸色铁青,道:你叫我甚么?公主道:皇额娘……皇太后忽然哈哈大笑,道:皇额娘,哈哈,你也配叫我皇额娘?公主眼含泪水,道:总是女儿不孝,惹你老人家生气,皇额娘……皇太后怒喝道:住口!手指气得颤抖着,指着公主,道:你是甚么东西,也敢冒充我的女儿,四处招摇撞骗?我告诉你罢,你原本是叛逆毛东珠……韦小宝急忙打断她的话,道:老……太后,你可不要乱说啊!皇太后道:哼,我让你死个明白:你是叛逆毛东珠的女儿,我以前没处置了你,已是手下留情了,你还口口声声叫我皇额娘?你也不拿面镜子照一照自己,哼哼,配做金枝玉叶么?再说,你若真的是我的女儿,我能让你嫁给一个市井无赖小流氓么?公主道:皇额娘,女儿将你气糊涂了,你说的话,都是骗我的,气我的,是么?皇太后冷冷道:是真是假,我说了你不信,你问韦小宝罢。
公主将一双充满希望而又绝望的跟睛,紧张地望着韦小宝。
韦小宝平日最恨公主动辄以金枝玉叶自居,处处都想高人一等,然而当皇太后在这种时刻,真的揭破了这层窗户纸,道破了公主的身世之谜,对老婊子的阴险毒辣,也不禁不寒而栗。
韦小宝忍无可忍,骂道:他奶奶的老婊子,死都不能让她死得安宁么?面对面地骂太后老婊子,韦小宝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公主一听,心里明白了,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怪不得。
公主惨然道:皇……太后,你下手罢。
皇太后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当面骂自己老婊子,气得脸色铁青,怒道:你们还等甚么?通通给我毙了,一个活口不留!太监们一见皇太后动了肝火,不敢怠馒,立即冲向前去。
就在这时,于阿大忽然纵身上前,高声道:住手!皇上在此。
太监们一听皇上来了,又都站立不敢动了。
皇太后冷冷道:皇帝在哪里啊?于阿大高高地举起了康熙留下的玉佩,道:皇上有旨:‘玉佩即朕,没有朕的亲笔谕旨,任何人不得进入天牢。
钦此。
’皇太后冷冷说道:我说是皇帝亲自来了呢――便是亲自来了又能怎样?天底下只有儿子听娘的,没有听说娘要听儿子的。
皇太后喝令众太监道:连那个御前侍卫,一并杀了!谁再退缩不前,也乱刀砍死!听得太后严命,太监们不敢怠慢,举起匕首,扑向韦小宝他们。
连于阿大的面前,也冲上来三个太监。
凭于阿大的武功,这些大监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怎奈牵扯到皇太后,他不得不投鼠忌器。
身子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韦小宝看出了他的犹疑、骂道:他奶奶的,于阿大,你伸着脑袋等着人砍么?赶快出手,拿住老婊子,咱们大伙儿都有救啦。
于阿大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能公然大骂大后为老婊子的,只有韦小宝敢。
于阿大可是没有这个胆量,出手去拿大后?岂不是犯上作乱么?时机稍纵即逝,就在于阿大稍一犹疑之间,韦小宝一家人都被大监所制了。
于阿大的胸口,也抵上了一柄血淋淋的匕首。
韦小宝骂道:于阿大你奶奶的,老子可让你给害惨啦。
于阿大面色苍白,也不反抗,说道:韦爵爷,咱们认命罢!倏地,就听得一声女子的长笑,道:认命?那也不见得罢?只见一袭缁衣,飘然而至。
就在众人的惊愕间,一个中年尼姑,已然欺到了皇太后的身后。
牢房原本就不大,拥挤着七八十个死人、活人,几乎没有插足的空隙。
然而这尼姑甚么时候进来的,又是怎样进来的,众人却是毫无所知。
韦小宝顿时大喜,叫道:师父!尼姑正是九难师太。
九难师太将拂尘抵在皇太后的背心要穴上,笑道:小宝,你的话不错,擒贼先擒王,拿住了这个老……老……韦小宝道:老婊子。
九难师太皱眉道:小宝,你说话老是这等难听,不过话粗理不粗,咱们拿住了这个老太后,还怕他们这些太监逞凶么?韦小宝伸手推开自己胸前的匕首,道:喂,你们这些太监老乌电,没听见我师父的话么?下放下兵刃.太后老婊子就要见阎王啦。
九难师太内力透处,拂尘抵得皇太后疼痛难忍。
喝道:快叫他们放下兵刃!皇太后面色蜡黄,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道:你们暂且退下。
太监们扔悼匕首,一个个地退在一边。
九难师太道:大伙儿现身罢。
就听得呼呼声响,房顶上、大门口,呼啦冲进了十余个人来。
韦小宝笑道:洪教主,黄龙大侠黄老兄,玄贞道长,郑爵爷,晴儿妹子,还有痨病鬼小叫花郑老兄,你们大伙儿都来了么?洪安通不言不语,忽然欺身直进,一指点在韦小主的膻中穴上。
韦小宝大惊,道:喂,洪老乌龟。
你做甚么点老子的穴道啊?洪安通也不理他,旋即退走。
就见痨病鬼小叫花、黄龙大侠、晴儿、郑克爽……一个一个地上得前来。
如法炮制,忽气海,忽乳根.忽命门……每个人点了韦小宝一处穴道。
各人点穴手法不同,点的穴道各异,韦小宝周身大穴,顿时酸麻胀痛,说不出的难受。
韦小宝又素来怕苦,禁不住哎呀、哎呀地叫唤个不停,骂道:他奶奶的乌龟、甲鱼、王八蛋、小花娘,这不是要老子的命么?九难师大喝道:小宝,不许说话这等难听。
韦小宝道:哎呀……师父,你老人家说话轻巧,吃根灯草,你自己倒是试试看!九难师太道:这是大伙儿开出的盘子,你不是愿意了么?韦小宝道:老子这不是才出狼窝,又落虎口……他奶奶的,这等卑鄙毒辣,又算甚么虎口了……又落狗嘴了么……若是知道他们下手这等狠毒,老子宁愿死在太后老婊子手里,倒是落个痛快,也省得你们零敲碎打的,折磨老子。
九难师太的拂尘内边透处,只见皇太后的身子径直地也飞了起来。
在太监们的惊呼声中,皇太后却又轻轻地落在了洪安通的面前。
洪安通探出手去,虚指点向皇太后的百会穴。
九难师太道:不要伤她性命。
几乎与此同时,九难师太业已到了韦小宝的跟前,手指连点,已中了韦小宝的数处大穴。
一般融融热气,沿着韦小宝的奇经八脉游走,韦小宝顿时舒服之极。
九难师大道:洪教主.黄龙大侠,夜长梦多,咱们走了罢?黄龙大侠道:还请师太主持大局。
九难师太一把提起皇太后,喝过:老老实实送我们出去,饶你性命;若是动甚么花招,哼哼。
你自己琢磨去罢。
说着,拂尘一扫,天牢粗粗的铁栅栏断了一片。
皇太后不懂得武功,然而看到细若柔丝的尘丝竟然具有这等威力,不禁骇然。
九难师太押着皇太后在前,众豪客护卫着韦小宝一家十一口人在中间,洪安通、于阿大等高手断后,浩浩荡荡,向外走来。
到了午门,忽然一声号角,火把照耀得四周如同白昼。
无数的官兵手持弓箭、火器、将群豪田得水泄不通。
无数声音高喊着:不要走了反贼!……第二十四章 长卷壮啸十年梦 赌客悲歌一行诗不要放走了反贼!数不清的御前恃卫、御林军,手执弓箭、火器,将韦小宝一众围得水泄不通。
洪安通与九难师太等人,都是见过大阵仗的,此刻也不禁微微色变!前来劫狱的人,一个个都是经过认真挑选的,武功高强不说,还得胆大心细,是以入选的人并不多。
而他们不但要冲出皇官大内,而且要维护韦小宝一家十一口人的周全。
面对着密密麻麻的敌人,特别是火器.大伙儿若想生出此门,只怕难上加难了。
九难师太暗自庆幸:幸亏误打误撞,顺手牵羊地捉了个活口.使得敌人投鼠忌器,不然的话,只有全军覆灭九难师太将皇太后推上前一步,沉声说道:鞑子皇帝,你看看这是谁啊?她的声音不大,却使了浑厚之极的内力送出,便将敌人的喊叫声尽数压了下去。
人声鼎沸的午门,顿时沉寂下来了。
九难师太喝令皇太后道:你与你儿子说罢!皇太后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道:皇儿,我是你皇额娘啊。
康熙压根儿没有想到母亲会落在了敌人手里,惊问道:皇额娘,你怎么……忽然大喊道:韦小宝,他奶奶的你敢劫恃太后,还有天良没有?韦小宝道:皇上,他奶奶的皇太后要来杀我,韦小宝要天良,性命可就丢啦。
康熙忽然柔声道:小桂子,你放了太后,咱们甚么都好商量,我也甚么都依从你,好不好啊?咱们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迫。
韦小宝笑道:小玄子,咱们甚么都好商量,就是皇太后放不得。
要是放了她老人家啊,那就君子一言,甚么马也追不上了。
俩人又是他奶奶的,又是小桂子、小玄子,还有甚么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一阵胡言,犹如江湖切口一般,让在场的人都听懵了。
皇太后忽然道:皇儿。
康熙含泪道:儿臣在。
皇太后道:我问你,大清的江山是怎样来的?康熙恭恭敬敬道:太祖皇帝打出来的。
皇太后道:传位到你,是第几代了?康熙道:儿臣是第四代。
皇太后道:你以后还要传给谁?康熙道:子传孙,孙传于。
子子孙孙无穷匮。
大清江山万万年。
皇太后面露微笑,点头道:很好,很好!不愧是爱新觉罗的后代。
皇太后身子孱弱,被九难师太使内力逼住了穴道,气息便有些不接。
她微微喘息了一阵,又过:皇儿.还有一层大道理。
你就不大懂了。
康熙道:请皇额娘教诲。
皇太后道:你可记住了:尽忠难得尽孝,尽孝难得尽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康熙道:儿臣铭记在心。
皇太后突然大声道:为了大清的江山,你将这里的反贼,尽数毙了!九难师人猜想她要说出这等话来,拂尘已是伸出,点向皇太后的哑穴。
可是,她的目光与皇太后的目光相对,个由得心头一颤。
瘦弱、纤细的一个弱女子,此刻眼里显现出来的,竟是一股震慑人心的凛然正气。
九难师太的拂尘,没有气力点下去了。
康熙大惊,道:皇额娘,那你……皇太后勃然大怒,道:不孝的东西!到底是大清的江山要紧,还是我的命要紧?九难师太冷笑道:哼哼,真正看不出,你倒是硬气得紧哪!韦小宝心道:这有甚么看不出的?真太后老婊子被假大后老姥子关了许多年,可硬是熬出来了,还不是为了小皇帝的安危、小皇帝的江山?他奶奶的,再胆小的女子,一做了太后便不怕死了。
九难师太道:鞑子皇帝,你的意思如何啊?康熙道:九难师太,请你放了太后,我恭送诸位出宫,你看如何?皇太后还要说话,九难师太的手腕微微抖动,拂尘已然点了她的哑穴。
经过一番变故,韦小宝对康熙、特别是对皇太后仅存的一点儿幻想也破灭了。
生怕九难师太被康熙说得心动,韦小宝急忙叫道:亲亲好师父,小皇帝的话听不得,这笔买卖做不得。
小皇帝要做鸟生鱼汤,不做一碗坏之又坏的场,便顾不上讲甚么江湖道义啦。
九难师太皱眉道:小宝,你说话就是这等难听,甚么亲……甚么的!她年少时便皈依佛门,虽说默默地爱过心上人,然而始终没有点破,连一句情话也没有说过。
这些年青灯古佛,更是看破了红尘。
听得韦小室说话如此轻薄,虽说他是自己的弟子,九难师太却也面红耳赤。
韦小宝心道:师父脸一红,也如小花娘一般,美得紧呢,可惜老了点儿。
想必年青时也是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甚么的。
韦小宝道:话难听,理不难听。
亲亲好师父,人家成语都说啦:不听徒弟言,吃亏在眼前,鸟生鱼汤,不讲义气,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九难师太俗家是明朝的公主;生在帝王之家,自然知道帝玉的心性,便道:鞑子皇帝,小宝的话你都听见了?咱们可是信你不过。
康熙冷笑道:信不过又能怎样?难道朕堂堂一国之君,能受屑小胁迫不成!九难师太道:洪教主,你说怎么办?洪安通长胡子一卷,将皇太后高高地抛向半空,口中说道:他奶奶的,哪里有这许多的话说?左不过同归于尽罢了。
韦小宝一惊一乍地叫道:神龙教的洪教主啊,你可要胡子下面留人情啊……神龙教洪教主六个字一人康熙的耳朵,立即将他的脸色都吓黄了。
康熙喊道:洪教主,你不要乱来啊!皇太后被高高地抛向了半空,就在即将摔到地面的时候,洪安通胡子贴地卷去,将皇太后横卷着,问道:你说怎么办?康熙叹了口气,道:好,你们赢了。
说着,喝令御前侍卫和御林军:放人!九难师太道:好,咱们成交了。
不过,我们要请你母亲跟我们走一趟。
康熙道:你,你要将皇额娘带到哪里?九难师太道:城门口。
我们出城,你派人接了你母亲回去。
康熙道:你说话可得算话。
韦小宝笑道: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于阿大低声对九难师太道:师太,夜长梦多,还是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一行人出了北京,在城外接应的人早已雇好了马车、马匹,大伙星夜向关外疾驰。
韦小宝原先以为,只要离开了天牢,便如飞乌投林,自由自在了。
岂知却是大谬不然。
洪安通、黄龙大侠、痨病鬼小叫花、郑克爽、玄贞道长、晴儿、舒化龙……这么多的人,每人都用自己独门的点穴手法,在韦小宝的手太阴肺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任脉、督脉上点了穴道。
韦小宝浑身受制,动弹不得。
虽说九难师太为他输入了浑厚的内力,但并不能起到解穴的作用。
充其量,只是让他不至于大过难受而已。
一路上,韦小宝被死死地关在车子里,浑身麻木。
半躺半坐地如废人一般。
韦小宝生性好动,眼下,将他憋得脸部黄了,真比死了还要难受。
忍无可忍之时,韦小宝便大喊大叫道:亲亲好师父。
快来救命啊。
韦小宝要死了,死得货真价实,死得不能再死了。
九难师太心疼弟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公然出手相助。
她只得温言相劝道:小宝,你忍着点儿罢,过了几日,就会好的。
韦小宝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忍不了啦,一刻也忍不了啦。
九难师太看他实在可怜,便道:你将丹田真气,慢慢地搬运至四白、曲池……洪安通忽然冷笑道:哼哼,哼哼!于阿大道:喂,你笑甚么?洪安通道:老子笑有的人啊,明着不帮暗着帮,只是可惜啊可惜……黄龙大侠依然戴着人皮面具,是以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又有甚么可惜了?洪安通道:可惜的是这小子内力全无根基,却又如何搬运?哼哼,九难师太,你这门高深的内功,岂不是对牛弹琴了么?于阿大怒极,道:你!九难师太到底是出家人,淡淡道:洪教主,贫尼失礼了。
韦小宝道:师父,弟子就要死了啊,你怎么还帮着洪老乌龟!九难师太厉声道:小宝!你能将就着活着,便顶天立地地活着,实在不能活了,师父便一掌毙了你,也不能让你给铁剑门丢人!韦小宝泼皮无赖之极,虽说九难师太动了了真怒,他不敢公然顶嘴,却嘟囔道:甚么铁剑门、木剑门的?我看也是稀松平常,受人欺负了也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师父,弟子退了狗屁铁剑门了罢。
苏荃见他越说越不成话,便劝道:小宝,你怎么这样说话!韦小宝道:老子就这样说怎么了?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与阿珂小花娘,巴不得老子即刻死了,免得碍了你们的眼。
苏荃愕然道:你甚么意思?韦小宝道:没有甚么意思啊,有两个小花娘,原先的丈夫又活转来了,便想给现任的丈夫戴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
阿珂忽然道:你们好好的说话,怎么又牵扯上我了?韦小宝诧异道:我牵扯上你了么?我牵扯上你甚么了?老子说的是两个小花娘勾结了奸夫,点了本夫的穴道,谋杀亲夫啊,与你们两位小花娘可是没有一点儿干系的啊……阿珂哇地哭出声来了。
苏荃喝道:阿珂,你哭甚么?阿珂道:他诬赖人!苏荃神色平静,道:小宝,你倒是说说,我苏荃与阿珂,到底有甚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韦小宝道:对得起得紧,无非送了老子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戴戴,那也没有甚么。
苏荃抬起手来,咬着牙,啪地掴了韦小室一个响亮的耳光。
苏荃虽说完全失去了内力,也打得韦小宝两眼直冒金星。
韦小宝一怔,喊道:臭婊子!臭花娘!当真谋杀亲夫么?苏荃冷笑道:谋杀了又能怎样?省得在担虚名!洪安通,郑克爽,你们两个滚过来!美人发怒,自有一番威势。
喜怒无常的洪安通,狠辣阴沉的郑克爽,竟然被震慑了,一起走了过来。
苏荃一指郑克爽,问道:郑克爽,你原先是阿珂相好的,是也不是?郑克爽神情木然。
苏荃又问洪安通道:洪安通,我原来是你的老婆,对不对啊?洪安通竟然结巴起来,道:苏姑娘,我……阿珂道:荃姐姐,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
苏荃冷笑道:甚么叫难听?他们男人,一个个的三妻四妾,就没罪了,怎么女子有个相好,或者先嫁了人,罪过就这样大了?苏荃脸色铁青,珠泪盈盈,道:郑克爽,洪安通,你两个若是一条汉子,便一掌毙了他,我们两个便跟了你们走,做你们的老婆。
双儿大惊道:荃姐姐,阿珂,你们说归说,笑归笑,怎么开这等玩笑?苏荃冷笑道:人活到这种度数,还有甚么脸留在这里?阿珂,咱们走罢。
说着,拉起两个儿子,便赌气离开。
岂知刚刚走了几步,晴儿忽然身形跃起,轻轻地落在二女面前,笑吟吟他说道:二位姐姐,这出戏就不必唱了罢。
阿珂怔道:晴儿姑娘,甚么戏啊?苏荃也大方得紧,拉了阿珂的手,重又走了回来,笑道:小宝,这出戏看来不怎么高明啊,没开演。
晴儿姑娘就喝倒彩了。
韦小宝道:我说不行罢,荃姐姐非说行。
你们不知道的,晴儿姑娘在扬州丽春院里,争风吃醋的事情经得多了,哪里瞒得过?阿珂越听越糊涂,道:我是越发糊涂啦!丽甚么院那种地方,岂是晴儿姑娘所能去的?苏荃道:你信小宝胡说八道。
又对儿子说:虎头,你那位姑姑不让咱们走,你还是回到爹爹那里去罢。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计谋。
韦小宝原本想让苏荃、阿珂将两个儿子带离险地,并且外出求救。
却让刁钻古怪的晴儿一眼便看穿了。
韦小宝除了在心里骂娘,也是无可奈何。
洪安通他们心中暗叫侥幸,便对韦小宝的看管,更加严密了。
然而他们却又同床异梦,相互猜忌,不让对方与韦小宝有所接触。
便是到了住店之时,也是让韦小宝单独住一所客房。
尽管如此,彼此间仍存有戒心,便谁也不能进入韦小宝的客房,只是轮班在外面守卫。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要取老子的宝贝,连老子的老婆也不叫来侍候么?你们难道不知道老子的脾气,老子没有小花娘是睡不着觉的。
这一晚韦小宝生了一会气,只得孤零零地一个人钻进了被窝。
刚要睡着,迷迷糊糊的,突然看到床前站了一个蒙面女子!韦小宝惊道:谁?那女子一把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外面。
韦小宝嗅着蒙面女子手上的少女体香,忽然大喜过望:雯儿妹子!蒙面女子低声道:小尼心无,拜见师兄。
韦小宝道:雯儿妹子,你真要做尼姑么?不过是说说玩玩而已,当不得真的。
心无,也即雯儿,道:师兄说这等言语,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韦小宝心中极是反感,心道:雯儿小花娘才被我师父拐去了几天,便这等一口一个阿弥陀佛,他奶奶的中邪了么?韦小宝道:雯儿妹子……雯儿道:雯儿已是死了,小尼心无。
韦小宝道:好,心无就是心无,那又有甚么区分了?总而言之妹子在我的心中,不管叫了甚么,都是我的亲亲好妹子。
韦小宝说话油腔滑调,这一声亲亲好妹子,却是极为虔诚。
因心无戴了面纱,看不到她的神色。
然而她的声音,却是极为冷淡:师兄若再是这等说话,心无只得告辞了。
韦小宝急忙道:好,好,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叫你雯儿妹子了,更不叫你亲亲好妹子了,只叫你心无妹子,亲亲好心无妹子……心无到底被韦小宝逗得扑哧一笑,道:阿弥陀佛,师兄嘴里说不叫亲……甚么的,一口气还是叫了这么多。
韦小宝这才放心,道:妹子,你怎么来了?这里凶险得紧,你快走罢。
心无没有回答,心中却极为感动,忖道:师兄面子上看起来油腔滑调,却是极体贴人的。
想到体贴二字,不由得面孔一红。
好在戴了面纱,韦小宝也看不到。
韦小宝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你看我见了亲亲心无妹子,喜欢得太也过头了。
心无妹子,你的内伤痊愈了么?心无点头着:多亏了师父。
说着,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为他把脉,半晌,道:师兄,共有七个人点了你的穴道,只怕解起来,倒是极为繁难呢。
韦小宝骂道:甚么繁难?他奶奶的,这是不打算让老子活了!他们都说这些人使的是独门点穴功夫,外人是解不开的呢。
心无疑惑道:独门点穴倒是不假,可并非无法可解啊。
解穴需要的是内力,师父九难师太,还有你的那位义弟于阿大,解起来许是不难。
韦小宝急忙道:等等,心无妹子,你方才说谁能解我的穴道?心无道:师父和于大哥啊。
凭他二人的内力修为,武功识见,解穴应当易如反掌。
韦小宝怔怔地自语道:易如反掌?易如反掌?我师父和我义弟?心无道:你说甚么哪?韦小宝掩饰道:噢,没甚么。
心无道:时辰不早了,拖下去会被人发觉的。
师兄,我替你解穴罢。
韦小宝惊喜道:你也……忽然想到,心无的功夫比之于阿大甚至师父九难师太,实在不相上下,他们能做到的,她自然也能做得到了。
便改口道:你怎么赶来的?心无道:我一直暗地里跟着你们,可他们武功高强,又戒备森严,我半点儿空子也得不到。
今日早早就赶了来,藏在这家客栈,又藏在这间客房里面,想碰碰运气,倒是真的给我碰上了。
韦小宝听说她一直相跟着救助自己,极是感动,嘴上却道:韦小宝福大命大,遇到甚么危难,观世音娘娘便派了她的玉女来搭救。
心无的声音,忽地又恢复了出家人的冷漠,淡淡说道:先解任脉的穴道罢。
一直花了两个多时辰,心无累得满头大汗、才解开了韦小宝的任脉穴道。
心无歇息了一会儿,道:师兄,你还有七道穴道没有解开。
每日午后,你看到哪家客栈的招牌上贴着一片火红火红的枫树叶,你就住哪家。
住进去之后,哪间客房的窗子上也贴着一片枫树叶,你就住哪间客房。
我藏在那里等你。
韦小宝心花怒放,却道:他们一个个狠霸霸的,能听老子的么?心无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韦小宝心道:雯儿妹子做了尼姑,还是这等聪明,知道泼皮撒赖的事情,她大哥最是得心应手。
从那天之后,韦小宝每天都找出不同的理由,住进心无提前选好的客栈与客房。
稍不如意,便撒泼耍赖,要死要活地胡闹。
众人的心思都盯在鹿鼎山宝藏上。
倒也不敢大过为难了他。
八天之后,韦小宝的穴道尽数解开。
他这才下得床,美美地竖了个懒腰,道:他奶奶的,这些日子憋也憋死了老子啦。
心无急忙道:师兄,你还得假装着穴道没解开的样子才是。
韦小宝道:为甚么啊?心无道:若是被他们日后发觉,重新点穴,只怕不容意解了。
韦小宝满面得意,笑道:日后?他奶奶的,他们还有日后么?心无惊问道:师兄,你是说?韦小宝道:你师兄啊,一会儿便要与他们分手啦。
老子走老子的阳关道,他们走他们的独木桥。
爷儿们哥几们姐儿们井水不犯河水。
心无道:你想逃走?怕是不能罢?他们武功高强,又是戒备森严,你逃不了的。
韦小宝笑道:他们的武功高强,你的武功也不弱啊?心无道:你是说,我们一块儿跑?韦小宝道:是啊,谁叫咱们是结拜兄妹,又是同师学艺的师兄妹的呢?心无略一踌躇,道:可是,你逃了,你的夫人与孩子还在他们手上。
韦小宝道:我的傻妹子,正主儿走了,藏宝图飞了,他们死拿住老婆孩子做甚么?拿上十七二十八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还得赔上银子,帮我嫁女儿,帮我娶儿媳,不是太也吃亏了么?心无在认真地琢磨韦小宝的话,道:你说得有些道理,不过,将夫人她们丢在敌人手里,你心里难道不记挂着她们么?韦小宝叹气道:记挂是记挂的。
一夜夫妻百日恩,老子的那些臭老婆,虽说一个有一个的毛病,可对老子都不错,真正舍不得她们。
停了一下,韦小宝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与亲亲师妹在一起,老子也就不大想她们啦。
心无站起身来,嗔怒道:师兄,你再这么出言轻薄,我就走了。
韦小宝郑重道:师妹,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市井流氓小无赖出身,我,我甚么也不会,甚么也不懂……心无拦住了他的话头,道:师兄,师妹没有看不起你。
英雄不怕出身低,市井无赖也没有甚么了不起。
不过,你是有妻室的人,说话就得有个分寸,懂得尊重自己才是。
韦小宝道:我有妻室,也不多啊,不过才七个。
七个这数目大是不妙,自从有了七个老婆,老子便处处倒霉,处处受气。
所以啊,我决心娶第八个老婆,八仙过海,那才是大吉大利呢。
心无扑哧一笑,道:师兄真能说笑话。
韦小宝一本正经道:我不是说笑话,是说实话。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弟子韦小宝若不娶八个老婆,叫我万箭穿身,死得苦不堪言。
心无沉默半晌,道:师兄,你有几颗心?韦小宝道:一个人当然只有一颗心了。
心无道:是啊,你只有一颗心,却要分给八个女子,是做不到的。
韦小宝急忙道:做得到,做得到。
我对她们一般的爱,一般的疼,一般的……心无摇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颗心也只能给一个人。
韦小宝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心元的话: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颗心也只能给一个人……忽然,他悟出了甚么。
为甚么与七位夫人见面时,只是想着男女之事;而见到雯儿,却不起一一丝儿邪念?为甚么想到七位夫人,只想及她们的美貌;而想到雯儿,却如想到了天上的神仙?……他想起了百胜刀王胡逸之,为了得以接近心爱的女子陈圆圆,以一代大侠的身分,甘做一个种菜的农夫,去给她拉胡琴。
他也体验了胡逸之的话:你喜欢一个女子,为的是让她心里高兴。
为的是她,不是为你自己。
韦小宝自小生在妓院,所闻所见的尽是男女肉体交接的情欢,现下隐约感受到男女之间,还有大大高出肉欲之上的情感。
韦小宝点头道:雯儿妹子,我明白了,从今以后,不,从第一回见到你,我这颗心就给了你了。
我日日夜夜地想着你.思念你……为了你,我甚么事情都敢去做,甚么样的罪也能忍受……我对我的七个老婆是不错,以后还会对她们不错。
可是,那是一回事,对妹子你,心里又是一回事……在女人面前,韦小宝一向皮厚之极,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可是今日,他说话也结巴了。
韦小宝恨恨地骂自己道:他奶奶的,你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哪里去了?心无身子颤抖了一下。
心无随即合什道:阿弥陀佛,师兄说出这等话来,罪过,罪过!韦小宝动情地抓住了心无的手,道:师妹,你也不要做甚么尼姑啦。
还了俗,咱们悄悄地挖了宝藏,找一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就咱们两个,好好地过一辈子日月,你说行不行啊?忽然,心无的腕脉传导过一阵强劲的内力,将韦小宝的手震脱了。
心无道:心无心无,心都没有了,此身已归佛门,岂能再流落红尘!韦小宝颓然坐落在床上。
半晌,忽然,韦小宝站了起来,就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掏出御前侍卫张康年送的骰子,道:雯……心无师妹,这样罢,咱们掷骰子打赌,听大由命。
掷了至尊宝,你跟我走;掷了别十,我跟你去。
心无道:你跟我去做甚么啊?韦小宝道:咱门师兄师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做尼姑,我只有去做和尚了。
心无道:师兄,你不要再说笑话了好不好?韦小宝道:我今天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从来没有过的认真。
说着,将骰子高高的抛起,扔了下去。
虽说是灌了铅的,不过他没有作弊。
骰子在地上滴瘤溜地转了一会,才不请愿似地停了下来:别十。
韦小宝没有丧气,反而十分高兴,道:好好,老子做过流氓无赖,又做过大官将军,再弄个和尚佛爷做做,倒也呱呱叫,别别跳。
心无知道这位师兄惯于胡说八道,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思忖道:师兄跟着他们,确实如在虎狼窝里一般,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便道:师兄,我先探一探。
心无一个倒挂金钩,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双腿已吊在房梁之上。
那客房的窗户极高,心无舔湿了窗户纸,向外看了一看,又仔细地听了一听,轻轻落下地,道:后面是你的盟弟于阿大守着的。
韦小宝大喜,道:那就好啦,于老三敢不放老子走路么?想想又总觉得于阿大的身上,似乎有着甚么不妥,忽然大声道:他奶奶的郑克爽,人家晴儿姑娘不愿意跟你,你做甚么老是缠着人家?晴儿姑娘,如今是老子义弟的相好的,你插的哪一条腿啊?心无惊愕地低声道:师兄你……韦小宝摆了摆手,又大声道:晴儿姑娘,你忒也不成话了。
你既又是山盟又是海誓地做我的弟媳,那便不该与郑克爽小甲鱼勾勾搭搭啊。
于阿大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我做义兄的脸朝哪儿搁啊?郑克爽小甲鱼还说甚么夜深入静不要紧,可隔墙有耳,老子可听得一清二楚、三清四楚。
果然,就听得外面轻轻地脚步声,快疾无比地向远处奔去了。
韦小宝笑道:妹子,这一招‘调狗离店’之计还使得么?心无没有回答,却在自己的行囊里面又掏又摸地取出了一大堆物事,笑道:师兄,你看看我这一招,还使得么?韦小宝一看,原来全是自己的物事:削铁如泥的匕首、含沙射影的暗器、痨病鬼小叫花百毒不沾的手套、一大包蒙汗药、一大把银票。
甚至连那对骰子,也在其中。
这些物事,都是在康熙的书房里,让多隆搜了去的,不知如何怎么到了心无的手中?心无道:我去了皇宫大内,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师兄时刻离不开的,就顺手牵羊拿来了。
皇宫大内,戒备何等森严,岂是顺手牵羊那等的轻描淡写!韦小宝道:师妹,你不该冒这个险。
心无拉住韦小宝的手,道:咱们走罢。
韦小宝在心无的带动下,竟然也是身轻如燕,破窗而出……心无轻功卓绝,韦小宝的神行百变也初具规模,两人离了险地,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半个月之后,已是来到了鹿鼎山。
鹿鼎山在关外满洲极北之地,其山逶迤数百里,高耸入云,险峻无比。
韦小宝伸长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道:在地图上,‘呼你妈的山’像粒芝麻,‘希你爸的江’也不过是一条细丝线,辣块妈妈不开花,真正是望山跑死马,敢情这么大啊!依照韦小宝原先的想法,鹿鼎山宝藏便如埋在一个小小的地窖子里一般,不想却要在这大山之中转来转去的寻找。
心无心思缜密,道:师兄,你将那些地名再背一遍看看罢。
韦小宝的记性倒是甚好,不打嗝地将甚么叽里咕噜江、呼你妈的山、阿爸儿阿妈儿河的倒背如流他说了一遍。
心无略作沉思,道:看来藏宝之地一极有可能在西里木的河、精奇里江、呼马尔窝集山等等地方的交界之处了。
韦小宝接口道:可交界的地方那么大,却又哪里去找?心无又想了一想,问道:师兄,地图上有没有不是山河、江的地名啊?韦小宝不假思索,道:有是有一个,只是太过奇怪,叫少林寺。
心无奇道:少林寺?那不是在河南么?韦小宝道:是啊,定是笔贴式稀里糊涂地弄得错了,是以也没放在心上。
心无抬眼望天,自言自语道:真正奇怪之极,满洲极北之地,竟然出来了一个少林寺。
一阵金风吹过,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江岸边上,群山环抱之中,树梢晃动处,蓦地显现出一只红砖琉璃屋角。
又是一阵金风,送过来和尚颂经的声音。
心无眼睛一亮,道:师兄,那是甚么?其实并不用打听,两人急奔过去,心无一看,那寺院的门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少林寺!韦小宝在少林寺出过家,依稀认识这三字,喜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子这不是回了老家来了么?他奶奶的,秃驴怎么也不来迎接高僧?心无极是把细,与韦小宝到了寺门,向知客僧施礼道:大师有请了。
知客僧年约四旬,合什还礼。
心无道:贫尼兄妹外出,错过了宿头,想借宝刹歇息一宿,不知可以么?知客僧道:都是佛门弟子,师太不必客气。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河南的那个少林寺连女子都不让进去,这个少林寺却是连尼姑也收罗,不知到底哪个少林寺错了?虽说同是佛门弟子,毕竟男女有别,是以知客僧将韦小宝与心无,安排在寺院旁边的一个幽雅僻静的院子里歇息。
侍候茶水的是一个小沙弥,心无问道:小师父,前些年我路过这个地方,怎么没见过少林寺啊?难道这是新建的么?小沙弥笑道:师太,你忒也小瞧了少林寺啦,这是顺治五年建成的呢。
心无笑着夸奖了他一句,道:小师父年纪轻轻,倒是博学得紧呢。
我看那匾上的字,也写得极为浑雄,极具大家风度。
小沙弥更是得意,道:师大的识见,果是不凡。
听师父说,这字是顺治爷亲笔写的呢。
待得小沙弥走后,心无极为高兴,道:师兄,咱们找准地方啦,你想,顺治五年,也就是清兵入关不久,在关内抢劫的珍宝,正巧运回。
少林寺三字,格局虽然宏大,却是透出稚气,顺治其时正值年少,是他的亲笔无疑。
韦小宝道:还有,他巴巴地建个少林寺在这里做甚么?无非留个特殊的记认罢了。
心无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咱们得处处小心才是。
你看那个知客僧么?施礼之时,衣袖微微飘起,显得内力深厚。
还有刚才那个小沙弥,你可千万不要看轻了,轻功大约不在你我之下。
韦小宝惊诧道:是么?我怎么看不出来?心无道:只怕少林寺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呢。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对了,既是这等重要地方,朝廷自然得处处小心。
不要说藏龙了,只怕连野猪、狗熊,都藏在这里,卧在这里。
忽然听得一声长笑,房梁之上,呼地落下了四个人来,将韦小宝与心无围在了核心。
韦小宝大惊失色:晴儿、郑克爽、痨病鬼小叫花和于阿大。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老子说甚么野猪啊狗熊啊,当真来了几只。
韦小宝心里却极是奇怪:他们怎么也知道这个少林寺?晴儿笑道:妹子的功夫与心计都好得紧啊,只是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心无却是显得极为平静,道:既是大伙儿一块来了,平分就是。
韦小宝道:是啊,何必狠霸霸的?按照江湖规矩,见者一份也就是了。
晴儿冷笑道:江湖上还有另一个规矩,叫做黑吃黑,二位难道不知道么?心无道:你要怎样?晴儿道:不怎么样。
只是想挑断了二位的琵琵骨,再帮我们找到室藏就是了。
韦小宝吓得说不出话来,心无却冷冷道:姐姐,你想你几位做得到么?晴儿道:从前我们几个人合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
眼下么,哼哼,你相助心上人打通穴道,功力消耗殆尽,处置你还有何难?韦小宝望着心无,心无默默地点点头。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子注定了要死在晴儿小花娘手里的了。
绝望之时,韦小宝看着于阿大,道:三弟,你打谱怎么办?于阿大道:我……忽然,晴儿轻声哼起了动听的小曲儿:熨斗儿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于阿大顿时含情脉脉,目不转睛地看着晴儿,道:我听晴儿姑娘的。
韦小宝骂道:于阿大,你忘恩负义!有了老婆,便不要兄弟了么?你难道不知道有个成语,叫做妻子如衣衫,衣衫破了能换,兄弟又是手又是脚的,断了就他奶奶的接不上啦。
晴儿嫣然一笑道:人家于大哥啊,就是喜欢要衣衫,不喜欢要手足,你管得着么?韦小宝道:晴儿姑娘;你要挑断琵琶骨甚么的,价码实在大高了些,能不能落一落?晴儿道:你当本姑娘与你做买卖么?喂,你们还等甚么?赶快下手罢。
于阿大撇开了韦小宝,与晴儿一人一把长剑,挑向心无的肩头;痨病鬼小叫花与郑克爽对韦小宝恨之入骨,自然将兵刃递向韦小宝。
心无断喝道:姐姐,你们不要胡来,我有要事要说。
韦小宝也道:对对,你们不要胡来啊,我也有要事要说的。
晴儿道:挑了再说。
率先长剑挑出。
其余三人一看,也是立即下手。
就在这时,只见黄龙大侠疾步抢了进来,身形晃动,也不知用了甚么手法,四人的穴道,一起被点,手举长剑,一个个泥雕木塑一般。
黄龙大侠将心无与韦小宝拉在了身后,道:晴儿,郑义虎,你们自相残杀的本事,倒是大得紧哪。
晴儿骂道:又是你!你是甚么东西,敢来教训本姑娘!心无喝道:姐姐不得无理!他老人家是……话音未落,黄龙大侠一把拉下了蒙在炼脸上的人皮面具,道:晴儿,你不认识我了么?在场的人,除了韦小宝,谁也没见过黄龙大侠的本来面目,晴儿和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一见之下,魂灵吓得出窍。
晴儿颤抖着声音,道:你,在怎么会是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心无喝道:还不快叫义父!那时候的雯儿、眼下的心无曾经给韦小宝讲过丐帮原帮主成龙的事情,这时见突然冒出了雯儿姊妹的义父,心道:怎么黄龙大侠是两个小花娘的义父么?她俩的义父,不就是丐帮的前帮主成龙么?雯儿亲口告诉我的,说是成龙死了,由此而引发了丐帮的许多变故,她也因了这个干系成了丐帮叛徒的,却又怎么没有死?他奶奶的,丐帮行事乱七八糟。
晴儿道:义父不是死了么?妹子,还有郑师兄,我们都是亲眼看见的,又是亲手将他老人家埋了的,怎么又出来一个义父?心无道:姐姐,郑师兄,义父根本就没有死,那不过是女儿与义父演的一场戏。
又对韦小宝道:韦大哥,我也骗了你……两年之前,由于天地会内部的纠纷爆发,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于是在江湖上,原先被大地会显得名声不大的帮会,就显山露水了。
丐帮就是其中之一。
正在这个时候,韦小宝隐蔽云南,江湖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风,将韦小宝掌握了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拂拂扬扬吹得到处都是。
丐帮帮主成龙,也就在这个时候,心中动起夺宝的念头。
他自知事情极为不易,便与义女雯儿商议,演出了这幕假死的悲剧。
这样,丐帮内乱,江湖门派不至于太过防备,而且这样雯儿与晴儿以及成龙自己分兵三路行事,劫宝之事又多了几分希望。
这个秘密,只有成龙与雯儿知道。
成龙以龟息之法,屏住了呼吸假死,在埋葬的当天晚上,被雯儿悄悄地救了出来。
从此,黄河岸边出现了一个黄龙大侠,而江宁织造曹寅的府上,多了个善解人意的丫鬟……心无道:师兄,我所以选中了织造府,是因为江宁织造曹寅不但在朝廷中极有权势,而且在江湖上也交游极广。
以师兄在朝廷中爵爷的身份和在天地会中香主的位置,又是扬州人氏,只要在江南现身,江宁织造曹寅都不会没有耳闻。
韦小宝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大的隐情,惊讶得伸出舌头,许久吞不口去,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丐帮的这等心机,比起小玄子皇帝与老婊子大后,也是有过甚么而甚么不及啊。
心无身为尼姑,却向韦小宝福了一福,道:韦大哥,多有得罪。
成龙也是深深一揖,道:韦兄弟,你若要怪罪,便怪罪我罢。
韦小宝苦笑道:也没有甚么怪罪不怪罪的,丐帮的兄弟得了这许多珍宝,叫花子一个个成了大富翁,那也好得紧哪。
成龙道:韦兄弟,本来我是想将珍宝据为丐帮己有,不过这两年在黄河边上,亲眼看到数不清的百姓饱受黄灾之苦,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改变了主意,要将这些珍宝运到黄河沿岸,赈济灾民。
韦兄弟,这珍宝本该为你所有,你说这样行不行?韦小宝心道:小命握在你的手里,我说不行也得你愿意啊。
可是,一想到这么多的珍宝,自己却一无所得,又暗自惋惜。
正犹豫间,一眼看到了心无的一双秀目,正满怀希冀地凝视着自己。
韦小宝脱口而出,道:这些珍宝么,我早就送给了雯儿……不,送给了心无师妹了,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
心无眼里满是笑意,道:谢谢你!成龙道:韦兄弟,我替黄河百姓,也谢谢你啦。
韦小宝道:不值甚么。
心里却道:空口说白话么?你要谢我,就叫你女儿不要做尼姑罢。
成龙道:丐帮弟子听着,就这么定了。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于阿大、郑克爽两位朋友,按照道上的规矩,挖了珍宝之后,你们尽自己所能搬运就是。
不知两位意下如何?郑克爽胸怀抱负,一心想的是复兴祖业,是以对钱财看得较重,当下默不作声。
于阿大却摇头道:我不要钱。
成龙道:那你有甚么盘子,尽管开来罢。
韦小宝笑道:成老爷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这个把兄,看上你家大小姐啦。
晴儿忽然啐了一口,道:他看上我了,谁看上他了?哼,自作多情。
于阿大结结巴巴地间道:晴儿姑娘,你,你不是答应过我,我的么?晴儿道:我答应你甚么了?哼,本姑娘只是想借你的手夺宝罢了。
嫁你?你撒泡尿……一个黄花闺女的嘴里,竟然吐出这等粗俗的村语,令人乍舌。
成龙大怒,喝道:住嘴!心无道:义父,你将姐姐的穴道解开了罢。
成龙道:哼,我不过是假死而已,你们便将丐帮闹得天翻地覆!他先解开了于阿大和郑克爽的穴道,手指向痨病鬼小叫花虚点,道:你助纣为虐,那日在江南客栈之中,你中了神龙鞭的剧毒,我真不该救你。
痨病鬼小叫花扑地跪倒,道:原来是师父援手,弟子谢过师父的救命之恩。
韦小宝心思敏捷,笑道:我说郑老兄怎么老也打不死的呢,原来有成老爷子在暗中保驾。
不用说,那日在山洞里,雯儿妹子与我一起走投无路,郑老兄与丐帮的兄弟都死在我的手上,我说我怎么有这样大的法力呢。
还有,他们死后突然失踪,大地会的弟兄又接信来相救,大约也是成老爷子的手笔了?成龙笑而不答。
他默默地凝视着晴儿,晴儿倔强地抬起了头。
成龙叹息了一声,到底为她解了穴道、心无关切地上前搀扶道:姐姐……晴儿一甩手,道:要你假充好人!成龙喝道:晴儿!心高气做的晴儿眼里噙满了泪水,道:我没有义父,也没有妹子!你们合伙儿欺负我……猛地冲了出去。
心无要去追她,成龙伸手拦住,摇头道:不必管她,随她去罢。
晴儿刚刚冲出门去,便哎呀大叫了一声。
接着,一个声音冷冷道:成帮主,为了宝藏,连貌若天仙的女儿也不要了么?屋子里的人大惊,一起冲了出去。
洪安通的长胡子,紧紧地卷住了晴儿的脖子。
九难师太、玄贞道长、舒化龙……一众劫天牢的江湖豪杰。
一个不少的全部到了。
韦小宝的七位夫人、两子一女,也来了。
只是神情更加委顿。
于阿大一见咱儿受制于洪安通之手,大吼一声,狮子般地猛扑了过去。
洪安通胡子一紧,晴儿顿时几近窒息。
洪安通道:你不要胡来,再过来一步,老子便先送你的心上人见阎王去。
成龙道:洪教主,亏你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这般与小辈过不去,不害臊么?洪安通笑道:成帮主,亏你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这般不讲江湖道义,不害臊么?成龙道:好罢,请你开盘子罢。
洪安通道:简单之极。
韦小宝是本教的副教主,你将他交还给本座,本座便还你女儿。
玄贞道长道:洪教主,韦小宝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江湖上人所共知。
要交,也得交还给咱们天地会才是。
成龙道:两位这样说,那更是不能交了。
韦小宝是丐帮新任帮主,诸位不会不知道罢?于阿大冷冷道:韦小宝还是朝廷公爵呢,难道要将他交还皇上?一直像是置之度外的九难师太,忽然道:你们这是做甚么?干么抢我的徒弟?苏圣道:小宝,你哪里也不能去!他们都没安了好心!你是我们的丈夫,你该跟我们走……韦小宝忽然大吼一声,道:够了!他根本没有内力,可这一声吼叫,竟然震慑得武林高手们一起不吭声了……韦小宝道:我是公爵,我是副教主,我是帮主,我是铁剑门的弟子,我是香主,我还是七个女子的丈夫……可是,我自己是谁?啊?我自己怎么没有了?啊?你们怎么将我弄成这些东西!韦小宝越说越是悲愤,道:老子告诉你们罢,老子是扬州丽春院里婊子韦春芳的儿子,老子连老子的亲爹爹是谁,是汉、满、蒙、回、藏的那一族人,老子都不知道。
丽春院的嫖客都叫老子小乌龟,老子的妈妈叫老子小王八蛋。
……嘿嘿,老子若是就在扬州,做自己的小乌龟、中乌龟、老乌龟,做自己的小玉八蛋、中王人蛋、老王八蛋,听书,赌钱,喝酒,嫖姑娘,老子的一辈于要过得多么自由自在。
韦小宝越说越是悲枪,道:可是,自从你们将老子弄成了甚么香主、爵爷,老子就坐在火盆上了,哪里过得上一大的安稳日子?一直模模糊糊地凝结在心里多少年的想法,此刻突然理顺了,犹如拨开乌云见了晴天,韦小宝的心头顿时豁然开朗。
韦小宝朗声道:不错,鹿鼎山藏宝图是在我肚子里,你们谁要,我便领着你们挖去就是。
交了藏宝图,老子顺带着将甚么教主、香主、帮主、还有他奶奶的丈夫,一并交还给你们,讨还老子个轻快身子,还回扬州丽春院,给嫖客拎大茶壶去。
不过,老子劝你们得了珍宝,也不要太过得意,嘿嘿,钱多了不但咬手,也咬人,更咬心哪!众人听得他长篇大论的一席话,竟都怔怔的。
韦小宝断喝一声,道:他奶奶的,还等甚么?挖宝去罢!众人正欲动身寻宝,于阿大忽然高声喝道:泰山石敢当!泰山石敢当五个字,韦小宝似曾相识,立时回想起来了,在扬州,囚禁双儿的墓地,曹寅就向盗墓贼喊过。
韦小宝正疑惑,就听得满山遍野,千千万万的人喊叫得地动山摇:泰山石敢当――倏地,火把高照,如同白昼。
就见密密麻麻的清兵,将少林寺包围得水泄不通。
一尊尊褪了炮衣的大炮,炮口一起瞄准了群豪。
群豪大惊失色!韦小宝恍然大悟,对于阿大道:好个三弟,原来你是奸细!于阿大冷笑道:哼哼,堂堂正正御前一等侍卫、鼎鼎大名江湖古怪老人的高足,岂能与你这个小流氓小无赖称兄道弟?暮地出手,抓住了韦小宝,向山上疾奔。
群豪猝不及防,救援已是不及。
于阿大挟持着韦小宝,经过公主面前的时候,公主忽然叫道:站住!于阿大以御前侍卫的身份,在皇室积威之下,听了公主的声音不由得一怔。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公主忽然直扑过来。
于阿大知道,此地高手如云、稍稍耽搁,便将身陷重围。
不及多想,一掌击去,已然中了公主胸口;公主闷哼一声,顿时倒地。
一耽搁,九难师太、成龙等已是抢了上来,手中兵刃,径直刺向于阿大的要穴。
于阿大扔下韦小宝,几个起落,已然到了清兵阵地。
韦小宝抱起公主,含泪道:亲亲好公主,你醒醒,你快醒醒啊!公主睁开眼睛,微微笑道:小宝,不要叫我公主,我是小王八蛋的老婆。
韦小宝道:好老婆,好老婆。
公主缓缓地摇头道:不,我不是好老婆。
小宝,下一辈子我们结成夫妻,我一定好好侍候你,做一个好老婆,好母亲……忽然,她的头一歪,就此毙命。
韦小宝摇晃着公主,哭叫道:好老婆,你不能死,你为甚么走得这样早啊。
忽听山坡之上,康熙说道:她走得不早。
韦小宝,你能撵得上的。
韦小宝道:皇上,你不该杀了她。
她不是你的亲妹子,也是与你一块儿长大的啊。
康熙道:不,就是她是我的亲妹子,只要危及朕的江山,朕也非杀她不可。
韦小宝道:你,你真狠心!康熙叹息道:没有办法,朕若是与你一样生在扬州,便与你一样喝酒、赌钱了。
可是朕生在帝王之家,一国之君,就顾不得甚么江猢道义、儿女情长了。
韦小宝道:我明白了,小桂子与小玄子再要好,小桂子还是小桂子,小玄子还是小玄子,小桂子与小玄子,永远成不了好朋友。
康熙点头道:你算明白了一些。
可惜的是你应该及早抽身,不该越陷越深,终至不能自拔。
停了一下,康熙道:小桂子,看在我们两个打过架的份儿上,我让你死个明白罢。
你知道,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为甚么在江湖上传了开去?那是江宁织造曹寅根据朕的旨意,存心在江湖上散布出去的。
还有,朕为甚么要你做河督,让你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朕又派了兵马护卫你?韦小宝苦笑道:我哪里知道?小玄子聪明智慧,赛过诸葛之亮,运筹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小桂子只有甘拜下风,大叫投降了。
康熙冷笑道:阁下也大可不必这等谦虚。
告诉你罢,朕不能让一个知道鹿鼎山藏宝图的人逍遥法外,懂了么?韦小宝道:我懂了。
韦小宝在江湖上一现身,江湖人物便都像苍蝇见了屎一样地围了过来,你便能一网打尽了。
康熙突然喝令道:开――炮字未及出口,忽然听得一个苍老而又浑厚的声音道:玄烨,不可莽憧!康熙名字叫做爱新觉罗・玄烨,可是在当世之中,敢这样直呼其名的,除了皇太后,哪里还有别人?康熙喝道:是谁?这样……就见少林寺中,忽然飘起一朵红云,红云托起一位长髯过胸、宝相庄严的老憎。
老僧轻功极佳,纵身跃起,便如大红袈裟托起一朵红云。
老僧缓缓飞来,缓缓落在群豪之中。
康熙忽然跪倒在地,道:儿臣参见父皇。
韦小宝纳闷道:甚么父皇?小玄子的父亲不是顺治么?正巧老僧落在韦小宝的身边,韦小宝一见大喜,道:行痴大师,你好啊?原来,这老僧正是康熙的父亲顺治,青年时便放弃了皇位,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为僧,法名行痴。
因韦小宝曾在五台山保护过他,是以二人相识。
行痴朝韦小宝点点头,便对康熙道:玄烨,你要做甚么?康熙道:启奏父皇,儿臣诛杀叛逆。
行痴道:就是因为鹿鼎山藏宝图么?康熙道:父皇明鉴:藏宝图干系太大,关系到大清的龙脉,也就是关系到大清的江山。
行痴道:玄烨,你对我的话,总也理会不深。
要做牢江山,只须牢记‘永不加赋’四字,也就是了,与龙脉何干?康熙道:父皇……行痴道:再者,藏宝图与众人无涉,你不可滥伤人命。
康熙只得点头道:是。
儿臣遵旨。
行痴道:韦施主,你当真知道鹿鼎山藏宝图么?韦小宝道:是。
行痴森然道:那可留你不得了。
倏地,手起一掌,拍在韦小宝顶门的百会穴上。
行痴下手又准又狠又快,群豪不及搭救,韦小宝已是大叫一声,身子一瘫,倒地气绝身亡……若干年之后,五台山清凉寺。
风流杀手韦虎头与萧飒魔女韦双双姊妹,大闹清凉寺,非要找寻一个法号无心的和尚……江湖又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