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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若冰《英雄枪·美人血》第 十 章 交易

2025-03-30 07:33:42

(一)方团太胖,一张椅子他坐不下。

要两张椅子并在一起,才免强可以承载着他的身子。

屠涤天却太瘦,一张椅子他只坐了一半。

海三爷坐在这两个人的面前,一双精明冷酷的眼睛仿佛同时盯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方团的武功他已见识过。

这人虽然太胖,但出手却快如闪电。

他的武功深浅如何,并不能从刚才那一战立下判决。

刚才那一战,根本不能算是战。

鲁大胡初时虽然占尽攻势,但实际上一开始动手就已处处为人所牵制,这种攻势若能克敌致胜,那才怪诞。

怪诞一词出自何经何典,是否奇怪荒诞之意?有待稽考。

在海星堡,除了海三爷之外,能否有人敌得过方团,实在是大有疑问的事。

还有屠涤天,虽然他完全没有动过手,但是他的武功又是否及得上方团,甚至是否能胜过方团呢?他们坐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

虽然他们的外貌完全不同,但他们却是同一类型的人。

若不是同一类型的人,坐在这种沉默的气氛里,一定会感到浑身不自在,甚至有如坐针毡的感觉。

他们仿佛不是人,而是三尊没有感情的,没有生命的、也没有快乐和悲伤的石雕像。

日渐西移,已届正午。

他们还是没有动,脸上也没有不耐烦的神色。

他们之间,谁会最先移动身子?谁会最先开口说话?日已偏西。

海三爷忽然咳嗽两声,从椅上站起。

他的目光转移到厅外半空中的一朵白云,然后缓缓的说道:你们很有耐性,不但能站立着等侯一夜,也能枯坐着大半天。

方团和屠涤天也同时站起。

方团透了口气,道:要干大事,不但要有勇气,而且还必须能够忍耐。

海三爷淡淡道:世间上真正有勇气的人不多,真正有耐性的人更少。

方团道:我们两者兼备。

那很好。

什么很好?两位武功高强,而且胆色过人,又够耐性,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得到?海三爷背对着他们,淡淡的接道:虽然现在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你们这两个人,但只要你们出去闯一两年,说不定将来半边中原都是你们的。

方团忽然跪下,沉声道:我们不想建功立业,就算有人把整个天下送给我们,我们也并不稀罕。

海三爷霍然转身,瞪目道:好大的口气!方团仍然跪着。

屠涤天却道:这不是大口气,是事实。

海三爷眉头一皱:你们是有求于本座?方团道:是有求于海堡主。

海三爷道:两位既不重名,亦不重利,夫复何求?屠涤天道:求命!求命?求谁的命?我们只求取掉两个人的性命,死而无怨。

第一个是谁?强秦帮主!第二个又是谁?郎如铁!海三爷怔住。

两位求我,就是要本座协助你们,杀强秦帮帮主与郎如铁?你必须协助我们,因为我们也在协助你。

屠涤天缓缓地说道:你岂非也十分想这两个人死?海三爷脸上忽然变得木无表情。

他忽然挥了挥手,淡淡道:你们走罢。

方团以首叩地,大声道:三爷,求你念在先师的面上,让我们……海三爷脸色一变:什么,你们的师父……屠涤天冷冷道:他已死了。

海三爷道:是病死的?不。

方团忽然泪流满面,嘶声道:他是给秦贼暗算七刀而死的!海三爷长长的吐了口气,过了很久才道:想不到昔年名震南七北六十三省的魔刀老祖,竟然会给秦贼暗算身亡。

方团道:这笔帐,这段仇,只有我们齐心合力,才有索还血债的希望。

海三爷点点头。

他不能不同意方团的说话。

他仿佛又已陷入沉思之中。

又再过了很久,海三爷才道:秦贼杀你师,固然其罪该诛,但郎如铁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两位?屠涤天忽然长叹了一声,良久才道:他杀了方杀!海三爷眼中发出了光。

方杀跟你有什么关系。

屠涤天没有回答。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方团。

他仍然跪在地上,一双眼睛血丝暴现,充满了仇恨怨毒之色。

他告诉海三爷,说:方杀是我的儿子,唯—的儿子!海三爷又再次怔住。

他从来都没有想到,秦大官人的第一号杀手,原来竟是方团的儿子!海三爷与方团,屠涤天这一顿谈话。

堪称长谈之至。

其实他们每个人的说话都不多,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所以,与其说是长谈。

不如称为慢谈更为贴切。

他们每说一句话,都是慢吞吞的,而每隔一句话之后,又往往齐齐沉默许久,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说出另一句话。

这种‘慢谈’不是漫谈,不习惯如此慢谈的人,就算不闷死也会给活活饿死。

但这三个并非寻常人。

他们是非凡的。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非凡人物的举动,实在令人喷饭。

但无论喷饭也好,喷粥也好,你都不能否认,他们的确是非凡的人。

他们花费了一昼一夜的时间,又站又坐,又谈又止,简直已非凡到了迹近乎疯子。

别小觑疯子。

许多疯子虽然行动不正常,但他们在吃人的时候,却往往最能表现出他们的大智大慧。

所以,就算他们谈上十天八天,你也不必为他们担心。

这种疯子虽然不正常,但他们是绝不会让自己饿死的。

漫谈还在继续,但却换了一个地方。

暮色四合,他们居然谈了整整一天。

也许方团和屠涤天还没有觉得饥饿,但海三爷自己,却很想吃点精美可口的小菜。

他们谈话换了一个地点。

这地点是海星堡中唯一的高塔,他们就在这一幢高塔的第七层楼上,享受着十二款热腾腾,美味极了的菜馅。

海三爷吃的不多,喝酒却不少。

方团只吃不喝,而屠涤天却刚好相反,只是不断的喝酒,面对着这许多美味的菜式,居然没有下箸。

十二道小菜的份量不算少,别说他们只有三个人,就算是人数再多一倍,也未必能吃得下。

但当方团停筷的时候,十二只碟盆子已只剩下些骨头,残汁。

方团人胖,食量也和他的身材同样惊人。

他吃东酉的时候,一双眼睛永远也不会瞧到别的地方去。

他最留意的是自己筷子上的食物,好象不盯着它就会从筷子上飞掉似的。

他吃的速度也极快,但比起他的点穴手法,却还是相去甚远。

(二)方团的食量,并没有使海三爷感到太大的意外,胖人多数能吃。

不能吃的人,通常很难胖得起来。

屠涤天骨瘦如柴,也许是由于他吃得太少,但酒却喝得太多。

他喝酒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的肚皮有多大,纵然不醉死,也许会涨死。

但他确是一个非凡的人物。

虽然他喝了很多酒,但他没有醉。

他的肚皮也没有涨大。

海三爷突然对方,屠两人说道:这里是海星塔的第七层,但还不是这座塔最高的地方。

屠涤天淡淡道:此塔共高几层?海三爷道:八层,你想不想到上面去看看?屠涤天连想都不想,就已频频摇头。

高处不胜寒,在下也没有欲穷千里目之意。

海三爷道:假若我问的不是你,而是强秦帮帮主的话,他一定会亲临塔顶上,俯览远方的景色。

屠涤天道:我不是强秦帮帮主。

海三爷道:你不是,所以你没有他那种野心,也没有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权力欲。

方团冷冷一笑,道:我要把这个人撕开一片一片!海三爷道:你岂非说过,郎如铁也是你的仇人?方团的眼睛又布满血丝:我的儿子死了,你的女儿也给抱走了,你我绝不会容许他生存在这个世上。

海三爷点点头,半晌才道:强秦帮帮主与郎如铁之间,你要先选择那一个下手。

秦贼!理由安在!秦贼势力庞大,不易对付,郎如铁虽然是方某的大仇人,但他也是秦贼的眼中钉!果然高见。

海三爷一笑:倘若你先杀了郎如铁无异是给秦大官人帮了一个很大的忙,那是极不明智之举。

屠涤天忽然道:听说三爷已悬赏二十万要取郎如铁的项上首级?海三爷道:那倒不一定要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本座早已声明过,生死不论,只要把郎如铁送到本堡,一律赏二十万。

屠涤天道:海堡主好大的手笔。

海三爷缓缓说道:那是逼不得已之举。

方团道:我也想郎如铁死,但却不想他死在别人的手下。

海三爷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已太迟,他现在已成为一只被天下英雄追猎的鹿。

方团道:三爷可以把这一项悬赏取消。

海三爷冷冷一笑:本座从来都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岂可破例?屠涤天道:天下间任何事都会有破例的时候。

海三爷道:日从东升,何曾破例从西方升起。

屠涤天道:你不是太阳,太阳不能改变,但你却能,因为你毕竟是人!海三爷道:可是本座实在想不出有任何的理由,可以让我改变主意。

屠涤天淡淡道:你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海三爷道:你有这份把握?屠涤天道:有。

海三爷道:屠涤天,你若想要胁本座……屠涤天冷冷道:海堡主是先师的生死之交,我们就算有种,也不会要胁三爷。

海三爷冷冷道:谅你们也不敢。

屠涤天道:既不敢,也绝不能。

海三爷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事情足以令本座改变主意。

沉默了很久的方团突然道:天下间能令堡主心动的事物,也许只有这一支脚了。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支脚。

这不是一支有血有肉的脚,而是一只铜鼎的脚。

铜鼎脚已因年代久远,长出了一层青苔。

由于年代久远,这一支铜鼎脚的表面,已变成青苔绿色。

本来海三爷已不把一切放在眼内,就算屠涤天,方团能马上弄出八百万两金子,他也不肯取消悬赏的。

但这一块平凡的废铜,竟然象是具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特殊魔力,把海三爷深深的引着。

海三爷简直就象是着了魔法般,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这一支铜鼎脚。

方团恭恭敬敬的把它递到海三爷面前,然后又恭恭敬敬的道:这是在下奉送给三爷的礼物,三爷切莫嫌弃。

海三爷并止住呼吸,把铜鼎脚接在手中。

假如这里另外还有人在场一定看不出这一块青铜何以会如此吸引海三爷。

海三爷把铜鼎看了又看,脸上无法隐藏内心喜悦之色。

不错,这支铜鼎脚是真的,海三爷面上发出了光,道:还有两只呢?方团吸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道:在下不想郎如铁死在别人的手中,我要亲手杀了他。

海三爷吟哦片刻,终于道:好,本座就把二十万两的悬赏取消。

海堡主,方团诚恳地说道:我们并非挟秘自重,而是这件事情实在太重要,方某可以立誓,其余两支铜鼎脚,等待强秦帮被消灭,及郎如铁死在我手下的时候,在下一定把其余两支鼎脚奉上。

海三爷盯着方团看了很久,才一字一字的道:你不要骗我。

方团道:我就算吃了豹子胆,老虎心,也绝不敢在海堡主的面前耍花样。

海三爷突然扑过去,双手揪住他的衣襟。

方团并没有动,虽然他是个大胖子,但海三爷的手只不过轻轻一提,就把他象小鸡般揪了起来。

海三爷厉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挟秘自重,你以为本座是什么人,会给你们挟制?方团脸上全无表情,他淡淡的对海三爷说:你可以杀了我们,但余下来的两支铜鼎脚,你永远都不会得到。

海三爷冷冷道:你以为本座真的那么重视这三支铜鼎脚?方团闭上嘴巴。

屠涤天忽然悠悠一笑,说道:海三爷若不重视铜鼎上的武功,又怎会这么紧张?海三爷放下了方团。

他放下方团,不啻是放下一块又重又大的巨石,整座塔也仿佛为之一阵震荡。

也许,他已看出这两个魔刀老祖的弟子绝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对付得了的人物。

他那严厉凶恶的表情突然一扫而空。

他坐下,给自己斟了半杯酒,一饮而尽。

从现在起,两位已是本座的左右护法,除本座之外,你们就是海星堡权力最大的人。

屠涤天道:只怕有人不服。

海三爷却冷冷说道:你们若取本座之位而代之,一定有许多人不服,但现在绝对不会有人不服。

他骄傲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道:因为我仍然活着,我仍然是海星堡的堡主,只要本座给予你们权力,谁敢不服,谁就死!方团突然跪了下去。

他要感激海堡主。

海三爷微笑着,忽然对屠涤天问道:本座听说,你们还有一些很有本领的兄弟。

屠涤天缓缓道:只要三爷许可,他们随时都可以为三爷效命。

海三爷道:他们对强秦帮的看法怎样?屠涤天道:他们也和我一样,很想吃秦贼的肉,喝秦贼的血。

海三爷目中露出了满意之色:倘若他们喜欢跟随着两位的话,你们不妨加以重用。

屠涤天冷冷一笑:强秦帮的末日已快降临了,我们要秦大官人尝识失败的滋味!方团咬牙道,现在方杀已经死了,强秦帮最可怕的两个人,也已经分别从长安和洛阳走到北方。

海三爷目光一闪:你指的是谁?方团道:从长安而来,是秦贼的师弟,他一直蛰伏在长安,是暗中在长安城中扩张强秦帮的势力。

屠涤天道:从洛阳而来的,是强秦帮的战帅慕容天军!战帅慕容天军?三爷莫非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么?不!海三爷道: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的太多,十二年前他练功走火入魔,想不到他仍然没有死掉。

屠涤天道:把慕容天军从死亡边缘挽救过来的人,就是秦大官人。

海三爷道:强秦帮帮主很重用慕容天军?屠涤天说道:战帅是强秦帮一个很特殊的职位,连方杀都没有被委任此职,由此可见慕容天军在帮中的地位如何。

海三爷闻言,冷冷一笑,道:强秦帮野心勃勃,老秦是绝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值得利用的人的。

屠涤天冷冷道:所以海堡主也要人尽其材物尽其用,无论是对海堡主或是对海星堡的每一个人来说,这一战都是许胜不许负。

海三爷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两位打算从那一方面首先着手?屠涤天的目光转移到方团的身上。

方团胸膛气状,道:先杀勾中魂,挫一挫老秦的锐气!这就是他们在海星塔上的最后一句说话。

(三)风雪已停,但海飘很冷。

她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漫无目的地东闯西荡。

她根本连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危险的事。

她不怕危险。

她只怕冷。

一种由心底冒出来的冷意,笼罩着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

在这一天的下午,她来到了一个进口狭长,里面地方却辽阔的山谷。

谷中一片茫茫白雪,没有树,没有草,只有石头。

这里没有食物,只有雪。

这里也没有人,甚至连鬼都没有。

但海飘没有回头。

她继续打马前进。

她不知道这是一座怎样的山谷,更不知道这个山谷是否真的空无一人。

她脑海中想的是什么,只有她自己才会知道。

山谷有路。

这条道路迂回曲折,海飘却连想也没有想,就跟着这一道路继续前进。

忽然间,路上竖起了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两个血红大字。

这两个字写得很了草,但却另有一股夺人魂魄的气势。

死路!这是一条死路!但海飘只是随便的看了它一眼,又再催马继续前行。

她又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

前面忽然出现了一条石桥。

石桥下有湖。

在此严寒的天气,这一座湖居然没有凝结成冰。

但海飘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只是想起了那一天……那一天她被郎如铁拥抱着,逃离海星堡。

那一天的那一刻,当时来说她是多么的害怕。

但现在她却在怀念着……马在桥上,人在马鞍上。

海飘的脑海里,尽是郎如铁的影子。

那要命的郎如铁!那可恶的郎如铁。

为什么自己老是忘不了郎如铁呢?难道他是一支恶魔的化身,一生一世都在缠绕着自己?海飘只是想着郎如铁,却没有看见石桥两端,都有一块巨碑。

两块巨碑上都各有四个字,四个完全相同的字。

那是:渡桥者死!海飘已渡桥。

直到她的人已在湖的另一端的时候。

她才看见这两块巨碑。

这两块巨碑的字体笔划苍劲,不象是无知少年用来开玩笑的。

海飘忽然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因为她忽然看见石碑下躺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怪人。

海飘的视线一直都是模模糊糊的,直到她看见这个血肉模糊的怪人之后,她才蓦然从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

这个怪人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但身上的衣服却是色彩缤纷,一块猩红一块鲜黄,一块黑漆,另一块雪白,令人一眼看去,产生一种目眩的感觉。

虽然天气是那么寒冷,但这怪人的衣衫却是又单薄,又短小,而且简直是衣不称身。

这并不足以令海飘吃惊。

令到海飘吓了一跳的,是这个怪人的脸孔,还有他的双手双足,都是一片血肉模糊,形态狰狞可怖到了极点。

虽然彩衣怪人身上血肉模糊,但他身上的血早已干透。

一时之间,海飘也着实难以分辨得出,这彩衣怪人脸上和身上的伤痕,究竟是新伤还是旧创。

倘若说这个怪人有什么最顺眼的地方,除了他的头发之外,也许就只有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很高挺,很好看,而且完全没有半点创伤。

但这一支鼻子衬在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上,无论如何都不会令人觉得有好看之感。

这毕竟是一张很丑陋的脸。

也许这个人本来并不丑陋,但他曾经受过这种严重的创伤,现在已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

当海飘看见这个彩衣怪人之后,她不禁呆住了。

可以说,她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人。

她毕竟还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子,又怎会不为之战栗?彩衣怪人躺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她也看见他。

虽然这张脸她绝不想看,但她却也是看得目不转睛。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她想哭。

但她努力在提醒自己,自己已经十八岁了,自己已经长大了。

不但长大,而且成熟。

一个已经成熟的大人,是不应该动辄惊惶失措的,她要鼓起勇气,面对一切可怕的魔鬼。

人人都这么说:人在江湖,身不由主。

但海飘的感觉却很可怕,但却也很有趣,她的感觉则是:人在江湖,魔鬼多多。

郎如铁是个魔鬼。

这个魔鬼也许很可爱,但魔鬼毕竟就是魔鬼,他不是什么英雄枪,而是魔鬼枪。

现在,她又遇到了另一个。

这魔鬼除了头发和鼻子之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很可怕。

海飘盯着他,他也盯着海飘,两张脸的表情都很难用笔墨来加以形容。

美丽的一张脸虽然极力保持镇静,但还是不能掩藏内心的恐惧。

丑陋的一张脸却很奇怪,他的脸本已血肉模糊,他脸上的表情如何,很难看得出来。

他们互望着,就象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忽然在这一条桥口上相遇!过了很久很久,彩衣怪人终于从地上站起。

你滚!他的声音很古怪,但语气却很严历。

你马上滚回去,永远也不要再干这种蠢事!海飘的心中原本惊骇,但彩衣怪人叫她马上滚回去却令到她的惊骇化为愤怒。

这里又不是你的地方,就算这地方是你的,本小姐要来就来,谁都管不着。

她的火气不小,气派也很大。

虽然她明知这里很可能是个危险的地方,但她却在暗中告诉自己:一个成熟的大人是不怕危险的。

可是,陶大妈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却忘记了。

不过,就算这句话她还没有忘记,她也绝对不会把它放在心上。

因为她不喜欢这句话。

这句话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她从来都不想作什么君子,也不怕立在危墙之下。

她是海小姐,海小姐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四)虽然海飘的手一直都紧握在缰绳,但她的右手已随时准备把剑拔出。

彩衣怪人的警告完全无效。

他突然历声喝道:你不识字?海飘冷冷一笑:你才不识字?彩衣怪人怒叱道:你既然识字,难道你以为石碑上的四个字是用来开玩笑的么?海飘忽然笑了,她的目光凝注着桥口的石碑上,淡淡道:这句话说得很霸气,渡桥者死!彩衣怪人道:你若还不马上……海飘断然道:我已经渡过桥,倘若渡过桥者死这四个字并非恫吓之言,那么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彩衣怪人呆了一呆,作声不得。

她冷冷一笑:我不但不会回头,还想继续前行,浏览一下附近的风光。

彩衣怪人怒道:你若不滚回去,我就把你摔回去。

海飘冷笑,长剑已脱鞘而出:你敢对本小姐无礼?彩衣怪人突然一跃而起,扑击海飘。

海飘冷笑,飞星九绝剑法已然施展。

一片晶莹雪亮的剑影,就象是一张银网,挡在他们两人之间。

但彩衣怪人的身形甚是怪异,居然从剑网中穿了过去。

海飘芳心一震。

她万万料不到,这个全身上下血肉模糊的怪人,他的身手竟然是如此的快速灵活。

彩衣怪人说要把她摔回去,并非是说笑。

海飘的飞星九绝剑法,非但未能伤害到彩衣怪人,反面被怪人一抱而起。

刹那间,海飘差点没昏过去。

这是她第二次给陌生的男人抱起。

第一次把她抱起,像是木偶般搬来搬去的陌生男人是郎如铁。

那时候,她的脸上有点发热。

但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发热,但却苍白得可怕。

这个彩衣怪人浑身血肉模糊,想起了也觉得恶心,现在居然还给他抱起,这种经历,更是无法想像。

她恨透了这个彩衣怪人,也恨透了自己。

她恨的是自己的剑法怎么这般不中用,一次又一次的惨败,难道父亲传授给自己的武功根本就是如此不堪一击?她可急死了!但她却也看出,这个彩衣怪人并无伤害自己之意,他并不是在拥抱自己,而是要把自己摔回到桥的另一端。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人冰冷声音。

把她放下。

彩衣怪人闻言,非但没有把她放下,反而用尽全力,把她向桥的另一端抛了出去。

彩衣怪人臂力惊人,海飘只觉得自己象是腾云驾雾般,身子笔直的向外飞了出去。

虽然她的身子在半空之中,但她仍然可以看见,当自己正在向石桥对岸飞过去的时候,另一个人的影子也象似离弦失箭般向自己飞扑过来。

眼看海飘就要被摔回对岸。

但那突然飞扑过来的人却又轻轻的把她接住。

海飘又羞又怒。

她想不到自己竟然像一支皮球般,给人抛来抛去。

她咬紧牙关,突然出手一个耳光就向这人的脸上掴去。

海小姐掌掴别人的耳光,在海星堡里是司空惯见的事。

她别的功夫也许不到家,但掴耳光的绝技却是第一流的。

但是她这一个耳光却没有掴在那人的脸上,那人把她像是鸭子般轻轻提起,又把她带回桥的对岸。

海飘又惊又怒,全力挣扎。

但那人的手却比铁钳子还坚硬,她的挣扎完全于事无补。

彩衣怪人丑恶的脸突然扭曲。

他不顾一切要把海飘抛回桥的彼岸。

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把海飘带回来的,是个满脸都是金钱麻子的银发老人。

银发老人他的衣着虽然华丽,但外面的一袭长袍上,却用金线绣着几个形态狰狞,凸目獠牙的人像。

这些人像都不像是人,而是像鬼。

虽然海飘没有见过鬼但任何人一望之下,都会觉得这些人像的脸孔是像鬼!银发老人把海飘带回来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

他的脸孔像是一块有很多小孔的石头。

彩衣怪人虽然脸上血肉模糊,但海飘可以看出,他的神态变得很难看。

海飘心中一动。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彩衣怪人有点印象。

但她又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那是绝不可能的。

她不可能会对这个丑恶无比的怪人有什么印象,就算是在梦中,她也从来未曾见过这么可怕的魔鬼。

除了魔鬼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字眼可以形容在他的身上。

但这时候,彩衣怪人的脸上却露出了极吃惊的神色,而且海飘还隐隐觉得,这怪人的吃惊并不是为了本身,而是在担心她的安全。

这一来,海飘又是大感奇怪。

这个可恶的魔鬼怎么会替自己担心起来?这又是一件绝对不可以理解的事。

也许自己又看错了。

她忽觉得这个彩衣怪人虽然丑恶恐怖,但这个满脸金钱麻子的银发老人,更加深沉。

更令人感到可怕。

他的年纪虽然已很老,但身上还是带着一种逼人的杀气,仿佛只要他的手随便动一动,就可以取掉任何人性命一样。

蓦地,她又看见了那块巨大的石碑。

渡桥者死!银发老人忽然冷冷的盯着她。

他说道:你已渡桥,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海飘闭着嘴巴。

这里是地狱,只有死人才能居住的地狱!海飘忽然笑了。

虽然她笑得很免强,但她确是在笑。

银发老人见海飘竟是如此顽强,便冷冷道:你现在已是个死人,你永远都不能再离开这个地狱!彩衣怪人突然振臂大呼:不!她还是个小孩子,你绝不能……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但是他的话却令海飘心头一震。

很明显地,这个丑恶的怪人是在替自己求情。

直到现在,海飘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由开始一直到现在,这个彩衣怪人都是维护自己!……彩衣怪人他一开始就赶她走,甚至采取行动要把她摔过石桥的彼岸,完全是对她的一番好意!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这是一个只有死人才能居住的地方。

她开始有点后悔了。

她本来就对这一个地方一无所知,但是她却负气地不肯离开,现在就算她想离去,恐怕已经太迟了。

就在这个时候,彩衣怪人突然鼓尽气力,挥掌向银发老人重重击去!(五)能够一出手就破解飞星九绝剑法的彩衣怪人,他的武功当然绝非弱者。

海飘很希望他这一击能够得手。

说来也奇怪,海飘希望他一击得手,并不是为了自己能否离开这个地狱,而是为了希望彩衣怪人的安全想着。

她也不了解自己为什么忽然会关心这个血肉模糊的怪人。

其实这是很合理的现象。

因为她现在已知道彩衣怪人自始至终都是在维护自己,那么这人就算不是友,也绝不是自己之敌。

世间上许多敌我的界线模糊不清,但有不少壁垒分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彩衣怪人与银发老人也许原来是一伙人,但他们现在已处于生死决斗之中。

彩衣怪人双掌直击而出,同时大声叫道: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莫要回头!海飘闻言,立即一跃而起,一跃就是三丈。

她跃起,但却不是逃走。

虽然她不是个君子。

但她却也绝不是临危退缩,不理朋友死活的那种人。

她并非英雄豪杰,但她却是个人。

一个有血有肉,有正义感,有血性的年青人。

她最初憎厌这个彩衣怪人。

是因为他的外表丑陋,是因为他对自己无礼。

但现在她已了解他的内心。

而且,她更知道彩衣怪人是在为了自己而拼命,别人能为她拼命,她为什么不能反过来为对方而拼命?他豁了出去,用尽身体内最后的一分潜力,全力扑击银发老人,目的就是要让海飘逃离这个地狱。

她已立下决定。

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挽救海飘这个无知的少女。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海飘也许是无知,但她却绝非没有良知。

他要她逃,让自己来承受一切的后果,但她不接受。

她不接受对方的好意并不是不尊敬他,而是刚好相反。

在同一刹那间,掌风在呼啸,飞星剑舞起了寒光点点。

海飘的剑法也许本来不足以威胁银发老人,但她现在并不是攻击的主力,她只是乘势闯进,只要银发老人稍有疏忽,海飘的剑随时都可以贯穿过他的身体。

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两个已把性命豁出去的人,溶汇成一股不可轻侮的攻击力。

忽然间,彩衣怪人的身子向后直飞出去。

他飞出去的姿势,就像是一支被主人一脚踢开的病狗。

喔!一股血箭从彩衣怪人的口腔喷出,胸膛上竟然出现了一支漆黑的掌印。

这里也许不是真正的地狱。

但他接了这一掌之后,他的人已在阴曹。

海飘惊呼未已,突觉腰间一麻,整个身子立时动弹不得。

她的手还握着飞星剑,剑锋距离银发老人的咽喉只有半寸,只要她的手还能够继续挺进少许,立刻就可以把银发老人置诸死地。

但这半寸的距离却实在是太远了。

高手相争,决定胜负存亡的距离往往就只有一分一线之间,半寸的距离已足够让海飘再死八十次!海飘没有死。

银发老人没有让她死。

你虽然已渡桥,你虽然已是个死人,但在这里,你仍然可以活得很美好。

凡是进入这个地狱的人,都会被分成十二等级。

这十二等级的人分别被编列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

被列为亥的是最下贱的死人,戍好一点,酉又好一点如此类推,地位最高的死人是被列为子的一级。

海飘大开耳界。

银发老人又道:你已经被列为丑级死人,你的地位在子级死人之下,所以,你是值得骄傲的。

海飘没有觉得骄傲,她除了感到惊怒之外,还有另—种感觉,就是啼笑皆非。

自己是个死人也还罢了,但除此之外,还要被列为什么丑级死人,真是一件荒谬绝顶的事。

银发老人淡漠的说下去:我是这个地狱的大总管,也是个死人,你以后称呼我彭伯,我是子级死人,地位比你高一等,我可以让你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也可以让你变成亥级死人,你可得当心一点!海飘什么意见都不能表示,因为她连哑穴都已给彭伯点住。

彭伯透了口气,又缓缓接道:你很聪明,魔主一定会很喜欢你。

海飘心中一懔。

魔主又是什么人?他是不是一个吃人不吐骨的恶魔?她暗暗叹了口气,后悔当时没有听从彩衣怪人的警告离开此地,而且还令他赔上一条性命。

彭伯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的事,冷冷道:刚才一掌给我打死的,是未级死人,他的武功虽然不错,但要造反,却是不啻作梦。

他死前没有受到酷刑,已是万幸了!海飘心中冷笑。

荒谬!荒谬!简直越说越胡涂!越说越荒谬。

未级死人本来就已是个死人,但死人居然也会再死一次,岂不是变成死死人么?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个地狱的死人,除了自己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女性?假如这个地狱的死人通通都是男人,那么真是祸不单行,倒不如干脆死掉算了。

幸好她还在担心的时候,她已看见了四个漂亮的死人,正抬着一顶轿子,脚步轻盈的走到这里来。

这四个女死人虽然不算国色天香,但却也是人间罕见的尤物。

但有一点是海飘值得骄傲的,就是她毕竟比她们都还更漂亮。

女人天生就是爱美的动物。

俏美,漂亮,永远是女性最大的财富,总要漂亮,生死另计。

所以,虽然她们都是死人,但却比许多活人还有吸引力。

彭伯最后告诉海飘的说话,只有两句。

就是:她们无论是谁违背你的命令,你都可以杀了她!海飘又是暗暗发呆。

看来丑级死人的权务和威风倒也不小,居然有操生杀之权。

但这里毕竟是地狱,她拥有权力再大,其实还只不过是别人的玩偶!北风吹落了树的梅花,风仍然是冰冷刺骨的。

雪城还是雪城,并没有任何的改变。

在雪梅楼的观雪庭内,一个陌生的男人包下了整个厅院。

这个男人的年纪大约五十来岁,他的衣着并不考究,但一双粗糙的手却戴着七八枚镶着大宝石的戒指,令人看来有眼花缭乱的感觉。

他眼颧骨高耸,腰短腿长,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那么硬朗朗,就像一尊永远不倒的石雕像。

他是乘坐一辆漆黑的马车来到雪城的,赶车的是个白衣少年,虽然他已赶了很远的路,但身上的衣衫还是洁白如雪。

他的背上,背着一把形式很奇古的铁刀。

刀并不锋利。

刀没有鞘。

但白衣少年这个人,他本身已是一把刀。

他像是一把锋利无情,杀人如麻的凶刀!雪梅楼的伙计看见这两个人,不禁想起了秦大官人和那个瞳孔相当大的年青杀手方杀。

这个手指上戴满戒指的男人,和跟随在他左右形影不离的白衣少年,他们也岂非很象秦大官人和方杀?当然,许多事情是伙计们既不知道,也不敢问的。

他们是靠劳力换取微薄酬劳的小人物,家中有老有少,这种麻烦的事又谁敢插手沾染?他们虽然不是江湖的人,但却经常与江湖人接触。

江湖人的事和江湖人的纠纷,他们是绝对不敢多管闲事的。

他们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包下观雪庭的大爷姓云,除此之外,其余他们就一无所知了。

假如他们知道得比较清楚一点的话,相信他们一定会牙关打战,频呼倒霉。

因为这个云大爷,也是一个江湖煞星,无论是谁让他瞧得不顺眼,都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

用过午膳之后,云大爷离开了观雪庭了。

但这一座厅院现在仍然是属于他的。

他包下这坐厅院,而且包下了整整一个月!当他对老掌柜说明要把观雪庭包下整个月的时候,老掌柜面有犹豫之色。

云大爷身后的白衣少年冷冷道:我们先付钱,你若不满意,我可以用这东西来代替。

云大爷手中拈着一张银票,但白衣少年手中拈着的却是他的刀!你若是掌柜,相信你的选择也会和老掌柜的选择完全相同。

因为你们都不是呆子。

(六)雪城虽然不是一个很大的城市,但在格里乌滋,它已算是一个大地方。

白衣少年赶策马车,向雪城的北方迈进。

马车的速度并不很快,令到车子后面的跟踪而来的两个黑衣汉子,并未感到太吃力。

他们行藏诡秘,从雪梅楼一直跟踪这辆马车。

马车驶到城北的一条小巷里,还继续向前迈进。

两个黑衣汉子互望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这是一条死胡同!另一人道:难道秦大官人就在这条死胡同之中?不太像罢。

我们是不是继续跟踪下去?突听第三个声音淡淡道:当然跟踪下去,一直跟踪到阎王地府为止!两个黑衣汉子脸色同时一变。

他们腰间的快刀也立刻亮出。

但他们的刀刚亮出,就已落在一个人手里。

铿!铿!两把精钢打造的刀刚出鞘就已被人用闪电般的速度抢去,而且更在同一时间被拗折成为两段!两个黑衣汉子的脸简直已变成了死灰之色。

其中一人不甘心坐以待毙,呼呼两掌向那人的胸膛上打去。

这两掌力度刚猛,而且是华山派的天星掌法。

另一个人却是满脸惊惶之色,不进反退。

发出两掌的黑衣人突然一声呻吟,双手腕骨已然被那人捏断。

断手的黑衣人汗流满面,痛苦得跪在地上。

但退后的一个人还是没有上前帮手,反而越退越远。

那人冷笑一声,叱道:没种!叱喝之声方罢,退后逃走的黑衣人已随着应声倒下。

一把断了半截的钢刀,贯穿过他的前头,直达后脑。

这一刀当然致命,无论是谁中了这么一刀,他都一定活不下去。

断手的黑衣人脸色更变得比雪还白。

云大爷……饶……命!举手投足间就把两个黑衣人解决的人,赫然竟是云大爷。

他们一直都以为云大爷在马车之中,却不知道云大爷在什么时候已离开了车厢,而且还来一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云大爷盯着断了双手的黑衣人,忽然叹道:你本该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称呼我云大爷?黑衣人抽了口冷气道:我们不知道你老人家是谁,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云大爷缓缓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黑衣人呐呐道:的确……不……不知道。

云大爷淡淡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被人所利用的了?正……正是。

指使你们跟踪我的是谁?是……是……你不必害怕,云大爷淡淡道:只要你们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我饶了你一死。

黑衣人忙道:此话当真?云大爷从怀中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道:我不但不杀你,还可以把这五百两送给你。

黑衣人目光一阵闪动,终于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叫严铁鹰。

夺命老严?就是他。

他现在是否在雪城之中?不,他在雪城东北八十里外的拼命园。

拼命园?正是。

很好,你回答得很好,这张银票现在已属于你的。

云大爷把银票轻轻一抛。

崭新的银票在半空中飞舞。

云大爷忽然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拿起它?黑衣人吸了口气,道:我……我的手……银票已将跌落在地上。

但忽然间,银票又再冲天般飞起。

但这一张银票已一分为二。

黑衣人同时倒下。

他的脑袋的遭遇也和这张银票一样,忽然间就齐中给一把刀劈开两半。

黑衣人虽然已经气绝,但他的两支眼睛却瞪得比荔枝还大。

他仿佛在问云大爷:你为什么杀我啊?云大爷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只是拍着白衣少年的肩膊,不断的发出微笑。

白衣少年淡淡道:你没有杀他,而且银票也照付不虞。

云大爷目中露出了满意之色,缓缓道:我从不食言,你的刀,却是越来越快了……马车辗过了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离开了这条死胡同。

严铁鹰是个老江湖,也是海三爷的老朋友。

拼命园是什么地方?云大爷道:男人拼命花钱,女人拼命出卖肉体的销金窝。

姬千结道:是妓院?不但是妓院,也是赌扬。

我们去砸了它,干掉严铁鹰,好不好?你的刀虽快,但拼命园却有几十把刀,以寡敌众,太不化算。

我们先去找秦帮主……不,就算我们要找帮主,最少也得先带上一份礼物。

严铁鹰的人头?这礼物当然很好,但若到拼命园硬闯,那是不智。

表哥你的意思是……先把他引出来,然后才慢慢把他宰掉。

此计不错,但怎样才能把他引出来呢?这当然要用饵。

香饵。

你对夺命老严了解得很清楚?凡是海三爷的党羽,我全都了如指掌。

你有把握把这个老王八引出来?当然!云大爷悠然道:只要他的头伸出来,就不愁你的刀砍不断他的脖子。

-------------------------------------曹若冰《英雄枪·美人血》第十一章 拼命园的老严(一)马车继续前行。

它望东北缓缓驰去……拼命园是一个拼命的地方。

男人在拼命的嫖。

拼命的赌。

拼命的吃喝。

女人也在拼命。

在这里的女人,争取男人的本事越大,她赚的钱也一定会越多。

也许这是一个泥沼。

一个既可以淹死男人,也可以埋葬女人青春的泥沼。

但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

他们甘愿被这个泥沼淹死。

她们甘愿被这个泥沼埋葬青春,埋葬一生的幸福。

也许那些女人并不甘愿。

但她们却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人在江湖,虽然往往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但许多时候他们还是可以选择自己要去的道路。

但在泥沼中,根本就没有路。

所以,在拼命园里的人,只好各自为战,各自拼命。

你是否也想拼命?你是否也想拼命的嫖,拼命的赌?拼命的吃喝?严铁鹰不喜欢拼命。

虽然拼命园的名字是他想出来的,但对嫖赌吃喝这几件事,一直都采取够瘾便算,够饱即止的态度。

他的瘾并不大。

嫖瘾和赌瘾也都有,但他的瘾根本不能算是瘾,就象八岁大的孩子一样,有奶吃没奶吃都不是大问题。

他只喜欢看别人拼命。

他喜欢看别人拼命的赌,尤其是在他的地方上。

因为别人越拼命赌,他的赌场就越是财源广进,大杀三方。

他也喜欢看别人拼命的吃喝。

因为在拼命园里,你吃了十两银子的酒菜,他最少赚了七两。

他更喜欢看别人拼命的嫖。

他有一种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透过隐秘的小洞,偷窥嫖客与妓女拼命时的一举一举,这实在未免缺德。

所以,连他自己都说,象自己这么一个人,死后该下第十八层地狱。

但他现在还活着。

所以,严铁鹰仍然在享受着他的人生。

别人拼命是别人的事,他却是优哉悠哉,诸事一概少理。

优哉悠哉,一乐也。

诸事一概少理,轻松之至。

但一概少理并不等于一概不理,每当有重要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不能不理。

他是拼命园的老大,他不理谁理?所以,这一天晚上,他不能忧哉悠哉,也不能一概少理了。

这一天晚上发生的事,的确非同小可,而且非要严铁鹰亲自出马不可。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大阵仗?噢!难怪!难怪!原来甜娘子来到了拼命园,她要押头宝!甜娘子何许人也,江湖上知道的人也许并不多,但在拼命园,人人都知道她是一个骚娘子,自从她在两年前成为寡妇之后,她一直都是严铁鹰追求的对象。

但甜娘子对他采取的态度,一直都是若即若离,倒叫老严心痒痒,牙亦痒痒,甚至全身都在发痒。

他没有皮肤病。

但这种很痒的程度,却远比皮肤病还更难熬。

自从三个月前,老严曾经向她求亲,但是却碰是了一个软钉子之后,甜娘子—直都没有到过拼命园。

唉!老严虽然四十多岁,但自信还很有风流潇洒,倘若连一个寡妇都弄不上手,有何脸面见泉下列祖列宗。

在这三个月来,他一直都想去找甜娘子。

但软钉已把他的自信击破,他居然没有勇气去找她。

等待又等待。

希望甜娘子会再度驾临拼命园。

但皇天不负苦心人,她又来了。

她永远都是那么迷人,笑起来的时候保证连白痴的魂魄会给她勾掉。

老严不是白痴,他的魂魄早已给她勾掉。

甜娘子今夜不但美丽,而且装束也很高贵。

她是个贵妇。

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贵妇。

其实她已不算年轻,老严知道已三十年头,但三十出头。

她看来还是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这才更令老严怦然心动。

拼命园虽然有不少漂亮的女人,但老严没有—个喜欢的。

他喜欢的人只有甜娘子一个。

因甜娘子不但甜,骚,美艳不可方物,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能令他心痒痒,牙痒痒,全身都在发痒。

这种女妖精,真是要命极了!(二)三个骰子全是红色。

双一四,六点,小!老严借故挨在甜娘子的身边,不断的指点她押大或者是押小。

最初,甜娘子故意赌气,老严叫她押小,她就偏偏押大,老严叫她押大,她就偏偏押老小。

眼光还是老严准确得多,甜娘子节节失利,连那勾魂的笑容也不见了。

但她仍然偏要赌气。

照理她是会一败涂地,全军尽没的。

但渐渐地,老严的眼光好象不准了。

他说押大,骰子偏开个小。

他说押小,骰子偏开个大。

甜娘子越是赌气,赢的越多,居然反败为胜,赢了万多两银子。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她乐了,脸上又重现了那迷人的笑颜。

直到她赢足了二万两。

她终于罢手。

老严叹了口气,道:还是你行!甜娘子把赢过来的银票装好,忽然对老严道:你饿不饿。

老严道:你饿了?甜娘子道:我想吃卤鸭面。

老严道:这还不简单,这里的卤鸭面很不错。

不!甜娘子道:我不喜欢在这里吃。

老严一怔,问道:这里吃面有什么不好?甜娘子的脸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

她忽然轻轻的,低声的对老严道:我也会煮卤鸭面。

老严又是一愣。

甜娘子又笑道说:你有没有勇气到我的家,尝试一碗由我亲自泡制的卤鸭面啊?老严毫不考虑,立刻就答应下来。

对别的事他可以不紧张,不拼命,但为了甜娘子,就算拼命他也是在所不惜。

卤鸭面很香。

甜娘子更香。

想不到这个骚娘子煮面的功夫也很有一手。

老严在甜娘子的香闺中吃面,吃得津津有味。

但他这碗面还没有吃完,香闺外忽然旋风也似的冲进两个人。

一个是五十来岁,颧骨高耸,表情硬朗的中年人。

而另一人却是个少年。

他衣白如雪,眼睛明亮而冷酷。

这两人正是云大爷和他的表弟。

他们的目光都凝注在老严的脸上。

他们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但老严还没有死,而且仍然不断的把面塞进自己的嘴里。

面已吃完。

这是一碗卤鸭面,但碗里已空空如也,老严连汤也喝个干干净净。

但更令人吃惊的,还是桌上竟连鸭骨也没有了,他吃卤鸭面,居然连鸭骨头也一并吞进了肚子里。

究竟是他的牙齿厉害?还是他的肠胃消化力惊人。

甜娘子仿佛看得有点呆了。

对于云大爷和白衣少年的闯入,她却反而一点也不吃惊。

她当然不吃惊,因为这本来就是云大爷跟她预订下来的计划。

甜娘子负责把老严从拼命园里引出来。

然后,再由姬千结把他一刀解决!姬千结就是云大爷的表弟,他的刀用来砍老严的脖子,足可胜任愉快。

姬千结虽然还很年轻,但对于杀人这事,他是相当在行的。

他杀人不但很在行,而且,还很有兴趣。

他忽然冷冷的对老严说:真不啊白你何以还能继续把面吃掉?老严微微一笑。

为什么我不能把面继续吃掉?你们又不是鬼,我何必要害怕?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唉!你叹什么气?我叹我自己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啊。

甜娘子淡淡道:你莫不是在生我的气?岂敢!老严道:就算你请我吃的卤鸭面,里面放着半斤砒霜,我也绝不生气。

真的?当然,你应该明白,我是个老实人,从来都不对女人说谎的。

甜娘子嫣然一笑:你这句话岂非已是对我撒谎?老严道:我若连你也欺骗还能算是个人吗?姬千结冷冷一笑:你虽然是个人,但却比猪狗还更不如。

老严闻罢一言,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道:这一点我倒不知道,是真的吗?我真的比猪狗还更不如?当然是真的!云大爷淡漠的说。

接着他又说道:你以为自己可以打动甜娘子的芳心?你以为自己对女人很有办法,你以为自己很有吸引力?难道不是?当然不是!姬千结冷冷的说:你是个蠢材,比猪狗还蠢。

他的刀已亮出。

老严的头已伸了出来,秦大官人将会收到一件值得他喝酒庆贺的礼物。

老严脸色一变。

他说道:这算是什么玩意,你们要找甜娘子尽管找个够,我又不是他的丈夫。

你们搅什么我都不会管,但出动到刀子,这倒未免太岂有此理了。

云大爷淡淡道:你怕?老严道:我又不懂武功,手里也没有武器……姬千结嘿嘿一笑:夺命老严居然不会武功,这倒是千古奇闻。

老严一怔:谁是夺命老严,老严是不是拼命园的老板?云大爷冷冷一笑:你不是老严?老严道:当然不是。

云大爷冷冷道:你若不是老严,谁是老严?老严道:我的确不是老严,我姓勾,勾中魂!云大爷一怔,你叫勾中魂?当然,我本来就是勾中魂。

但我看你一点也不象勾中魂,由头到尾都不象。

我没有尾巴。

你有尾巴。

云大爷冷冷一笑,说道:你是孙悟空,任你变来变去,就是变不掉你自己的尾巴。

所以,我就想变成勾中魂,结果也会变成不伦不类?不错。

老严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已不是勾中魂了。

他的目光突然盯在云大爷的脸上,道:我不是勾中魂,谁才是勾中魂?云大爷淡淡一笑,沉默了许久许久。

才说出了一个字。

我!这个云大爷,其实并不姓云,而是勾中魂!他是秦大官人的师弟,也是强秦帮里一个极可怕的人物!(三)勾中魂没有外号。

也许他的名字也就是他的外号。

夺命老严在江湖上虽然也是一号了不起的人物,但是,论到在江湖上的名气,他是远逊勾中魂的。

勾中魂的表弟姬千结虽然还很年轻,但他的飞标准度,在长安城中,无论是谁听见姬千结的名字,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姬千结杀人,例必一标。

一标就已足够。

一标就已致命!这一双表兄弟在长安城的日子虽然并不长久,但是他们已是控制了长安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帮会。

强秦帮的潜力是如此之大,勾中魂姬千结也是如此利害的人物,一个江湖组织焉有对抗的能力。

但这里不是长安。

这里是格里乌滋,而相距离拼命园还不到五里。

但勾中魂的计划已成功,想利用甜娘子为香饵,把老严引到这里。

姬千结的飞标已在手中,夺命老严立刻就要变成没命老严。

飒!标影急下。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夺命老严坐着的椅子突然跌了下去!姬千结的标刚发出,老严站着的地就忽然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

他坐着的椅子跌了下去,连人也跌了下去。

姬千结杀人,例必一标。

但他这一标已击了个空!对于姬千结这种心高气傲,从来都没有尝试过失标味的少年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十分大的打击。

他不相信自己的标,居然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他还想再发第二标,但那个四四方方的洞突然不见了。

夺命老严的人也不见了。

这时勾中魂立刻发出一声急促的叱喝:千结速退!这里有机关!他这九个字说得清楚。

他和姬千结的身子也移动得极快。

但更怕的却是从天而降的铁栅。

卡!卡!卡!卡!甜娘子的闺房竟然变成了一个很大的铁笼子。

勾中魂和姬千结变成了笼中狮兽!勾中魂一向就是个很沉着的人。

他最初在长安城替强秦帮打江山的时候,遭遇到最猛烈无情的攻击。

他和姬千结曾经在一间酒庄之内,被八十六个身经百战的黑道高手围困。

他们很沉着。

他们拼着应战,把对手一个一个的解决,到最后,八十六个黑道高手只剩下十七人狼狈逃脱。

他们虽然也只负了伤,但他们却是胜利者。

但现在围着他们的,是一只极大的铁笼子,而在这铁笼子的外面,还有多少利害的敌人,他们却是完全不知道。

一直都在房内的甜娘子,现在已消失了踪迹。

姬千结想去掉铁栅,但铁栅坚固得令人出奇,竟然完全无损。

勾中魂的脸色变了。

虽然他一直都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但现在他却因为惊怒而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甜娘子!你是个婊子!你是个混蛋,你敢出卖我,你一定会后悔的!但甜娘子已不知去向。

倒是严铁鹰,已经再出现了。

他是铁栅外出现的。

严铁鹰看着铁笼中的两个人,纵然冷冷的道:甜娘子虽然是个婊子,但她的确看上了我。

勾中魂脸色惨白。

严铁鹰慢慢的说下去:虽然强秦帮富甲天下,但海三爷的金子也绝不会比你们米仓的白米少!他突然走了。

他临走前的两句说话是:甜娘子在三天前已是我的人,先生你是枉作小人了!勾中魂突然一惊悚,十数点寒星向老严的脑后激射过去。

但老严身手也并不弱,而他是似已料到勾中魂会有此一着,寒星来临虽急,但他已飘然远去。

他走到房外的一只铜像前,轻轻的把像向上拗曲。

这是机关枢击,像被他一拗,房中突然烟雾弥漫,而且还射出无数箭。

-------------------------------------曹若冰《英雄枪·美人血》第十二章 自由的代价(一)海飘冷冷一笑,突然亮剑。

就算把她的脖子砍断,她也不相信有人能用一支脚就可以夺取自己手中的飞星剑。

她也没有打算杀害这个老人。

她只希望证实一点:飞星九剑绝法绝不是下乘的武功。

她向青袍老人发剑。

她发出的第一剑,并不势狠,速度也平平无奇。

青袍老人淡淡一笑,居然对海飘这一剑毫不理会。

海飘冷笑,剑锋去势突然化弱为强,由慢转快。

而且每一剑刺出后,都蕴藏着无数巧妙无穷的变化,就像是夏夜群星,忽然一起从天空中跌下来一样。

无论怎样,这种剑法都不是下乘武功罢。

但是,那个青袍老人虽然只是用一条左腿,但是他却仍然能跳动如飞,就像是一支灵活的大青蛙。

海飘的剑虽如水银泻地,堪称无孔不入。

但她偏偏就是无法伤得了青袍老人。

她最少有十几剑,可以把青袍老人刺伤或砍伤于剑下,但不知如何,到最后还是给对方轻易的闪避开去。

海飘悚然一惊。

这老人的确本领非凡。

他虽然只用一条腿,但却仍然来去如飞,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她仍然不相信他可以凭一条腿就把自己的剑夺取过去。

但她错了。

青袍老人突然一腿向她迎脸踢去。

海飘急闪。

他闪得很快,但却居然还是没有闪开。

啪的一声,青袍老人的鞋子突然飞脱,重重拍在海飘的脸上。

海飘给这支又臭又脏的鞋子打得满天星斗,一怒之下,剑花把那支鞋子削开七八块。

青袍老人怪笑,突然跃起,以足趾向海飘的肩井穴飞快的点去。

海飘剑削臭鞋,没有料到对方竟然有此一着。

她正待回剑掩救,但已来不及。

她只觉得身子一麻,五指同时酸软无力,当的一声飞星剑已跌在地上。

青袍老人又是一阵怪笑,滚地以口咬剑,然后又独脚站立着。

海飘呆了。

直到现在,她终于开始怀疑,飞星九绝剑法是否真的是下乘武功?青袍老人告诉海飘:为师本是个道士,但是现在没有兴趣与那些牛鼻子为伍了。

海飘茫然的望着他。

青袍老人接道:为师觉得天下间的道士没有一个中用就算是武当九泰,九贤,全是徒负虚名之辈,没有半点真材实学。

海飘暗暗透了口气。

九泰道长和九贤道长都是武当派武功最厉害的高手。

这两人内外兼修,剑法之高,更是天下知名,但在青袍老人的眼中看来,却是一文不值,居然说他们徒负虚名,没有真实的本领,青袍老人解开海飘的穴道,把飞星剑交回给他,说道:为师姓贺名闪山,你能否离开此地,全看你是否用心学艺击败对手,这件事极为重要,你不能老是呆在这里,而为师也绝不能因为你而丢尽了脸。

海飘点头。

现在她除了点头认命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但有一点是不由她不佩服的,就是贺闪山的武功的确出神入化。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拜了一个这么样的师父。

自从那一天开始,贺闪山每天黄昏,都必定来到这间大屋子里,给海飘传授武功。

海飘很用心练习。

但无论她怎样用心练习贺闪山都总是不满意,每次都摇头叹息,喃喃骂道:蠢材,不中用的东西。

海飘也不去理他。

她练武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离开这个地狱,除此之外,倘若不练武打发时光,倒也未必太纳闷了。

转眼又已到了春天。

积雪渐溶,天气却反而更冷。

海飘仍然孜孜不倦,勤奋练武。

贺闪山教她的是一套内家掌法。

到了这个时候,他又再教她练习一套剑法。

贺闪山对海飘说道:你若是能把掌法和这套剑法融汇贯通,那么已经勉强可以算是个武林高手。

诲飘暗暗透了口气。

贺闪山以前说飞星九绝剑法是下乘武功但现在却又说自己将可成为武林高手虽然是勉强一点,但其间的变化也可相当惊人,难道自己在这短短几个月之内,真的有如此长足的进展?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却又希望这是事实。

海飘是个喜欢好强争胜的女孩子,她初时以为武功不可一世,那知道却在江湖上连番碰壁。

而且,她竟是屡次一败涂地,她对飞星九绝剑法,确已信心大失。

假如自己的武功能够迈进一大步的话,那么将来就没有人可以欺负自己了。

其实她并不太担心自己是否会被人欺负,她最重视的,还是自己能否倒转过来,去欺负那些专门欺负别人的坏蛋。

她本来的愿望是行侠江湖,要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扛湖侠女。

时光匆匆,瞬即已届六月。

这大半年来,海飘心无旁鹜,专心习武。

贺闪山仍然是那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但海飘已见怪不怪无论师父说什么,骂什么,她都绝不放在心上。

以前苏大妈曾经对海飘说过:天下间大多数的父亲,师父都有一种骂人瘾,面对自己的儿女。

徒弟,不骂不舒服不骂不过瘾,这一点你必须牢牢记住的。

苏大妈虽然是个粗人,但她的说话往往一针见血,很有见地。

她这些说话,海飘一直都没有忘记,而且一直都牢牢的记在心上。

如今想来,苏大妈的话有道理极了。

(二)六月二十三,晴。

这一天,海飘用过晚饭,还不见师父到来,心中正在暗暗奇怪。

她以前一直对贺闪山没有多大的好感,但近个把月以来渐渐觉得,这个老人并不如外表那么可怕,他虽然经常责骂海飘,但未始不是一番好意。

天上群星闪闪,贺闪山的踪影还是全无。

就在海飘等得心焦的时候,一个人来了。

这人并不是贺闪山,而是一直都在大屋门外把守着的冷娇美。

冷娇美今天的衣服很美丽,简直就像是一支孔雀。

可惜她已年华老去,再美丽的衣服也不外给人衣服美丽的感觉而已。

一个老太婆所能拥有的,绝不会是美丽这两个字。

她可以拥有的是女性的尊严,和丰富的人生经验。

冷娇美今天的神态很严肃,就像是科场上的监考官。

她冷冷对海飘说:贺闪山说,你已可以击败我!海飘一怔。

贺闪山几时说过这一句话?冷娇美冷冷的接道:只要你能闯过我这一关,你就有资格去对面的大屋,跟你的对手决一死战!海飘眼珠子转动着,道:真的?冷娇美冷冷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看掌!她突然冲过去双掌紧逼海飘,海飘没有拔剑,也以掌相迎。

冷娇美掌法奇诡多变,每一掌的去势,都从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劈出,而且每一个招的变化,都是妙倒毫巅,只要海飘一怠慢,冷娇美的双掌立刻就会在她的身上击个结实。

冷娇美的掌法实在是太快,也太精彩了。

在大半年前,海飘遇上这种掌法,简直是无可抵御的。

但现在却形势有所不同。

海飘本来毫无信心,但却逼于无奈,必须迎战,但一路接战之下,虽然暗暗惊悸于对方的掌法如此诡异多变。

但更令海飘吃惊的,却是她自己居然还轻松的就可以把冷骄美的掌法一一化解。

这是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怪事。

贺闪山传授给她的是什么掌法,她一直都不知道。

直到现在,她还是不知道。

但她总算知道了一点:这套掌法的确是足以惊世骇俗的武林绝学。

冷娇美越战越勇。

她虽然已是个年纪老迈的妇人,但此时杀得兴起,竟然白发飞扬,青筋凸现,就象是一支又恶毒又饥饿的豺狼。

假若海飘是一个小山羊的话,此刻势必葬身于豺狼之口。

但海飘已非昔日之海飘,她的武功已和大半年前有了极大的分别。

冷骄美双掌上的劲力越来越强,仿似暴风雨般轰向海飘。

但海飘双掌上的劲力,竟然也丝毫不弱于对方,而且隐隐还有盖过冷骄美之势。

海飘心想:掌法上的招式还可说是师父教导有方,但内力绵绵不绝,比起从前何止强胜十倍,人人都说内力修为非长时期苦练不为功,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心中疑云阵阵,但毕竟还是喜多于惊。

倏地,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每天晚上练功完毕之后,蔗糖例必捧着一盅清汤给我饮用,这种汤清香甘冽,喝后舒畅无比,而且还有一股热流直透丹田,难道我的内力大增,与此大有关系?她一面想得出神,双掌的变化自然而然地便缓慢下来。

武林道上高手相争,最忌分心移神,她这一阵痴想,不啻是放松了自己的门户,给子敌人袭击的良机。

但冷骄美此时已大汗淋漓,成为了强弩之末。

虽然她明知是一个大好机会,但无奈已是力不从心。

海飘的掌法放缓,她的双掌也是同样地慢了下来,甚至比海飘还更慢上一倍。

这一来,强弱胜负已然分明。

冷娇美突然喝道:住手!她这一声叱喝并不响亮,而且声音已经相当虚弱。

海飘立刻停手。

只见冷娇美面色惨白,额上汗如雨下,喘着气道:我输了,你可以过去向另一个丑级死人挑战。

蔗糖,花枕儿,不懒,小红娘都跑了过来,花枕儿胀红了脸,大声道:恭喜你,你已练成绝顶武功,你一定可以击败敌手,离开这里的。

海飘茫然的望着他们。

你们对我真的有信心?小红娘眨了眨眼睛,道:当然有信心,你一定可以击败对手的。

海飘道:我什么时候过去向人家挑战?突听冷娇美道:不必你过去,人家现在已经来了。

海飘一楞。

蔗糖,花枕儿,不懒和小红娘也同时一楞。

大门外五条人影飘然而进。

那是四个相貌英俊的美少年。

在美少年背后,是一个满脸病容的汉子。

他在咳嗽。

咳嗽声浑浊而沉重,就有如他的目光那样。

这人两鬓已灰白,脸色更苍白,他穿着一袭笨重残可棉袍,就算不咳嗽,也会给人一种满脸病容的感觉。

现在是六月,天气一点也不冷。

但是,他却仍然穿着这件笨重得可怕的棉袍。

冷娇美伸手向那病汉一指,然后又对海飘说:你的对手就是他!海飘忽然又呆住了。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对手,原来竟是一个病汉。

他不是是个病汉,而且双手已断折。

四个美少年的相貌都很相似,似乎是四兄弟。

但冷娇美又告诉海飘:他们分别姓韩,赵,商,伍,都是霍先生的书童。

四个人的姓氏都不相同,自然不是同胞兄弟。

海飘听见了霍先生这三个字,再看看他的双臂。

他不禁脱口道:他就是霍十三刀。

满脸病容的汉子忽然淡淡的说道:我就是霍十三刀。

海飘第三次发呆。

她曾经在八腿猫口里,知道霍十三刀断腕的事,但却怎样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他,而且还将会成自己的敌人。

也许他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是对手,但是在刀来剑往的激烈拚搏中,无论是敌人也好,对手也好,双方的立场都是相对的。

其中只能有一个人可以获得胜利,可以离开这座人间地狱。

想到这里,海飘心乱如麻。

虽然江湖上不少人抨击霍十三刀,骂他是个魔鬼,是个杀人凶手,但海飘却相信八腿猫的一句话。

八腿猫说:霍先生是个好人。

第一次说这句话的人,也不是八腿猫,而是郎如铁。

郎如铁把这句话告诉八腿猫,八腿猫又再向海飘转述。

郎如铁和八腿猫都说霍十三刀是个好人,他就一定是个好人。

海飘没有想到自己这种想法是多么的率直,但她觉得自己绝不会错。

她相信的也许不是自己,而是郎如铁和八腿猫。

但现在,她却必须与霍十三刀决一死战,否则,她就得留在这座人间地狱。

永远的留下!对于向往自由的海飘,那简直是无法忍受的事。

她必须离开这里。

除非力战而败,否则她自己绝对不该牺牲这一次的机会。

她已作出了决定。

飞星剑已缓缓出鞘。

她的剑仍然是那一把,但她的人已变,她的剑法也已改变。

她很冷静,就象是一座自古以来从来都没有溶化过的冰山。

霍十三刀同样冷静,甚至比海飘更冷静。

虽然他的手早已断折,但他现在又有了另一双手。

人不是蚯蚓,没有再生能力。

霍十三刀也不例外。

他现在这一双手,已非血肉之躯。

他的手而是两支精钢制成的钢手。

这一双钢手制造得很巧妙,霍十三刀可以用它来握刀,也可以用这把刀来杀人,但他能使霍十三刀回复以前的刀法吗?没有人能肯定。

然而无论怎样,霍十三刀已有了手,而且还能挥手杀人。

江湖上,谁敢漠视霍十三刀的刀法?即使秦大官人,他也不敢。

这一战对霍十三刀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他绝不能败。

他若败在眼前这个长发女郎的剑下,这一辈子就真的完了。

海飘也不能败。

但这一战她也并不渴望必胜,只要自己已尽全力,就算败在霍十三刀的刀下,她也是死而无怨。

……霍十三刀是个好人。

好人是一个很笼统的名词,好人并不代表完人,世间上好人不少,但是完人却是凤毛麟角,甚至根本就从来没有在世间上出现过。

每一个好人都会有他的缺点,有些太顽固,有些太鲁莽,有些胆子太大,有些却是胆子太小。

想要求—个人能够十全十美,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一个人的好与坏,往往极难判决,有时候最坏的人会干好事,被人认为最好的人却会干出一些卑劣下流的行径。

以霍十三刀来说,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但海飘却认为他是个好人。

直到现在,她的观感还是没有改变。

但目前她除了与霍十三刀决一高低之外,双方都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就在这个时候,彭伯和贺闪山联袂而至,他们两人的神态都同样沉重。

接着,一阵奇怪的鼓乐声响起。

十八人披着黑色镶银边斗蓬的蒙面怪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件不同的乐器,或吹或弹,或敲或打,吹吹打打的来到这座大屋子的门外。

随着这十八个蒙面怪人之后,四个妖媚女郎,身穿薄如蝉翼的轻纱衣裳,抬着一张又长又软的豹皮巨椅,莲步姗姗的走了进来。

软椅上斜卧着一个银袍人,他的手上握着一柄形状奇怪的银杖,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宝石的银冠,但脸上却戴着一具白银般的面具,令人看来虽然气派庄严高贵,但却有更多的神秘,妖异之感。

显然这人就是这座地狱的魔主。

贺闪山凝注着海飘,道:魔主今日亲临观战,这是你们莫大的殊荣。

海飘心中一阵茫然。

自己的武功虽然已有飞跃的进展,但比起贺闪山,彭伯来说,还是犹有不及的,还有那地狱魔主,更是莫测高深。

她要离开此地,唯一的办法只有击败霍十三刀!霍十三刀的手里有钢刀。

这把刀无论型状和重量都和他以前的刀毫无分别。

但分别仍然是有的。

他以前的刀锈渍斑斑,但这一把刀却晶莹夺目,锋芒毕露。

这是一把好刀。

但他的手?他现在的一双手是否还是那么灵活?他现在的一双手是否还能使出那种凌厉可怕的刀法?霍十三刀的脸似已僵硬。

倘若他的钢手也同样僵硬,这一战他就必败无疑。

彭伯突然高声喧叫道:比武现在开始!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忽然完全停下。

本来一片吵闹的地方,已变成鸦雀无声。

霍十三刀忽然大叫:看刀!刀字出口时,他的身子已突然象一支利箭射出!他的手没有动。

他的刀也没有动。

动的只是他的两条腿。

但这两条腿也同样发挥出惊人的威力,他的腿移功得很快,单是这一点已足以制敌人于死命。

他连环踢出三脚,每一腿都力逾千钧,保证可以同时踢死三条野狼。

但海飘的反应也绝不慢,霍十三刀这三腿并未奏效。

但霍十三刀这三腿已把海飘逼退了三丈。

海飘已退到墙角,不能再退。

她只能反击。

但她的剑还未出手,霍十三刀的右手已如闪电般括向她的胸膛。

他这一着非但令人意外,而且还极其无礼。

海飘心中一阵怒火上涌,却听得一阵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把这颗蜡丸交给郎如铁!那是霍十三刀的声音。

虽然事出仓猝,但海飘却是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而且一直都认为霍十三刀是个好人,当即明白了对方突施怪招的用意。

霍十三刀的右手里,果然暗藏着一颗细小的蜡丸。

海飘以极巧妙的手法把它接过,此时霍十三刀已背对着所有的人,而他的身子又遮掩着海飘,是以这一传一接,谁也看不出半点破绽。

他们很快又展开了另一幕凶险的激战了。

霍十三刀是刀法上的大行家,虽然他现在拥有的只是一支铜手,但依然刀如急雨,虎虎有威,倘若他双手还在,海飘实在没有半点把握可以击败他。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大不相同。

霍十三刀虽然运刀如飞,但毕竟无法完全恢复原态,久战之下,败象渐呈。

但海飘心中却比其他人更为雪亮。

霍十三刀也许未必打不过自己,但他却是存心退让,故意要让自己得胜的。

那一颗小小蜡丸,究竟是有着些什么秘密?霍十三刀终于败了。

他虽然吃了败仗,但一点也没有垂头丧气。

地狱魔主忽然冷冷道:霍先生,你令人失望!霍十三刀毫不示弱,冷笑着回答:魔主惠赐的一双百巧妙手,又何尝不令霍某失望?彭伯勃然变色,厉声叱道:在魔主面前,你还敢言出无状,放肆!放肆?霍十三刀倏地大笑:现在霍某也许真的很放肆,但霍某双手若还存在,这一座地狱未必就能把我困住。

地狱魔主乾笑着:好大的口气。

霍十三刀道:我已败了,对你们来说,已没有任何的价值。

地狱魔主道:失败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壮志消沉。

霍十三刀冷然一笑,道:霍某已无大志。

地狱魔主道:士无志等于树无心,你已被失败的蠢虫浊空了一切。

霍十三刀惨然一笑:所以霍某活着不如死去。

地狱魔主道:你现在本已是个死人,你现在处身之地本来就是地狱。

霍十三刀喃喃道:不错.我本来就已经是个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把两支铜手插向自己的胸膛,身子也随着缓缓的萎缩下去。

十六年前,霍十三刀单刀直闯点苍山,一战之内连杀点苍道士一百三十九人。

那一战轰动江湖,也有人同时传出了霍十三刀的死讯,说他已在恶战中重伤身亡。

但他没有死。

点苍派的道士虽然武功不弱,但在霍十三刀的眼中看来,殊不足惧。

十六年后,他重踏扛湖,武功显然又再迈进一大步。

但这一次,他却未杀一人,到头来反而自我毕命。

霍十三刀败阵,蔗糖,花枕儿,不懒和小红娘四人都面露喜色。

彭伯走到海飘面前,笑道:恭喜你了,从现在起,你可以带着她们到江湖上,作你们喜欢作的事。

地狱魔主怪异的声音接道:凭你现在的武功,再加上四个妞儿的助力,江湖上已没有多少人能留难于你,至于这一座地狱,你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也不必回来的了。

海飘暗忖:这种鬼地方,谁会稀罕?但转念一想,自己的武功能够在大半年之内突飞猛进,全然是因为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世事难料,想不到却会因祸得福。

地狱魔主忽然长叹一声,道:此处虽然名为地狱,但实际上却是世外桃源,在这里,没有仇杀,没有纷争,唯一束缚众人的,只有地狱的法律,难道你不觉得这里比外面更加安全?更值得留恋?海飘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

但这时候给地狱魔主一番说话,竟然也觉得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

但她当然不会再逗留在此地。

彭伯忽然缓缓道:这里的规矩。

是每年可以让一个人离开此地,你和蔗糖等人算是一组,希望你们能活得比从前更愉快。

他最后一句说话甚是奇特。

似乎是说她们以前都活得不愉快。

海飘是千金小姐,一个被绝大多数人视为最幸福,最愉快的女孩子。

但在过去十八年的生活里,她没有感到真正的幸福和愉快。

她觉得自己虽然备受呵护,但却缺乏了最宝贵的自由。

她很羡慕飞鸟。

鸟飞翔,由南到北,自东至西,是那么无拘无束,那么逍遥得意。

但她可曾想到,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他们的处境,又是多么的狼狈,多么的危险?然而,话又得转过来说,海飘就算是一只鸟,她也绝不会是一支胆小,荏弱的小鸟。

她活泼而勇敢,除了偶然干些傻事之外,她这个人并不懦怯,胆子也许比森林里的老虎还大上一些。

她向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现在,她不但有了自由,而且还有了一身超俗的武功。

她以后的日子,是否会比以前过得更愉快呢?(三)潇潇的夜雨如丝,一丝丝一缕缕的挂在树下,挂在古雅优美的飞檐之下,也挂在郎如铁的眼皮上。

雨是挂不住的。

无论你有多大的法力,有多庞大的财富,你都不能将雨点留在半空中。

时间也是一样。

它无声无息地溜走,你现在所拥有的时间,已非一刻之前的时间,而且,你将来所拥有的时间也会和现在的时间并不一样。

时间也许不会变,它没有高,没有重,也没有真正的。

长短,甚至是连水中气泡的泡影都没有。

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它仿佛在每一个人的呼吸中,每一个人的灵魂中,血髓中。

更有人说,时间存在在每一个人的皱纹上。

但无论它存在在哪里,它是无情的。

时光无情,但人呢?人是一种复杂得要命的动物。

郎如铁呢?他这个人也许更复杂,因为他遇到的事,遇到的人,不.是简单得要命,就是复杂得令人无法摸得透,甚至连看都看不清楚。

但最要命的还是,有时候一些看来比一加一还简单的事,其实复杂无比,有些看来朴实单纯的人,其实是披上了羊皮的老狐狸。

这些事往往是最残酷的事。

而这些人也往往是最无情的人。

这些事,这些人,无论是谁都不希望会遇上。

但郎如铁却遇见得太多,比起他眼睛上的睫毛还多八十倍。

随着时光的溜走,他遇到这种事和这种人也越来越多。

他的心已渐渐麻木。

他手中的枪也更无情。

他知道自己也许是个英雄,但却有太多的血腥,太多的罪孽。

他也许是个魔鬼。

他究竟是魔鬼的英雄,还是英雄的魔鬼?这是雪城西南三百里外的一座市镇。

郎如铁就在这座市镇里最华丽的天房楼上,喝酒赏雨。

令他停留在这里的也许不是雨,而是比雨更密更浓的愁怀。

他思想的事太多。

但能令他想念的人却太少。

当然,他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随时都可以替他卖命,而他也可能随时把生命交托到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手上。

他的朋友信任他。

他也信任这些朋友。

彼此信任,这是互相成为朋友的先决条件。

但在这个夜雨绵绵的时候,郎如铁想念着的并不是这些朋友。

他们也许可以给郎如铁带来热血沸腾,大悲大喜,激荡回肠的感受,但却绝不可能令郎如铁拥有这种如烟雨,似云雾般的愁怀。

他想念着的是白盈盈。

除了白盈盈之外,还有一个令他担心的女孩子,他就是海飘。

海飘在江湖上失踪了。

海三爷已将悬赏从十万两增加到二十万两,但仍然没有人能找到她。

甚至整个江湖都没有了这位千金小姐的讯息。

但人们还是象蚂蚁找密糠似的,到处乱碰,到处乱找。

他们不知道海飘的遭遇,有人甚至以为她已被人杀害。

在没有找到海飘之前,谁也不知道在海飘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杯已空。

樽中还有酒,桌上已无肴。

郎如铁忽然倾樽尽饮。

八腿猫就坐在他的对面,痴痴的看着他。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都在陪伴着郎如铁。

他仿佛已成为了郎如铁的影子,甚至是一块镜子。

郎如铁高兴的时候,他也高兴。

而郎如铁惘怅的时候,他也是一片茫然,八腿猫说话的时候,虽然经常絮絮不休,但当郎如铁沉默的时候,他也会沉默下来,绝不会说出半句令人烦扰的说话。

八腿猫仿佛真的有点痴了。

就在他几乎要变成一具石像的时候,他突然看见郎如铁背后十丈之外,出现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在黑暗中拉开一张铁弓,突然搭上—枝利箭,对准了郎如铁的背心,蓄势待发。

八腿猫吃了一惊,但他不相信郎如铁竟然会完全没有觉察。

郎如铁的警觉性之强,一直都使八腿猫的很佩服。

但这一次,郎如铁竟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八腿猫已忍不住要把郎如铁揪出来,但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个黑衣人突然又不见了。

箭在弦上,居然没有射出。

黑衣人也不见了。

八腿猫揉了揉眼睛,刚才他看见的难道只不过是一幕幻像?郎如铁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轻轻说道:在这里,我们会很安全的,你不必担心。

八腿猫眨了眨眼睛。

这句话若是出自别人的口中,他也许还会半信半疑,但郎如铁说出来,他深信不疑。

八腿猫忽然道:这是你的地方?郎如铁摇摇头。

他的回答是:没有地方是属于我的?八腿猫一怔。

郎如铁接道:但这地方的主人,却是我的朋友,只要他一天不死我们在这里就会很安全。

八腿猫这才算明白过来。

但他却不知道,天房楼里的老板是谁。

就在这时候,天房楼门外又出现了十个黑衣人。

这十个黑衣人的装束和身材,和刚才手拉弓弦的黑衣人几乎是一模一样。

八腿猫的眼色忽然变了。

八腿猫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道:我并不认识全部,但却认出了其中两人,是江南夜魔门的厉害杀手。

郎如铁道:夜魔门在江南可以横行霸道,但到了北方,想称雄称霸可就不容易了。

八腿猫压低声道:这些瘟神好象是冲着你而来的。

郎如铁摇摇头。

我并不值钱。

八腿猫一怔。

郎如铁缓缓接道:海星堡的悬赏若仍然有效,那么她们必然要杀我,但可惜我的头颅现在已连一文钱都不值。

八腿猫吸了口气:难道他们要找海飘?郎如铁道:不错。

八腿猫心中有气:我们已找他找得好苦,难道这些兔崽子以为我就是海小姐易容变成的?郎如铁悠悠一笑。

你就算象一条大鲸鱼,也绝不会象是海飘。

八腿猫闭上了嘴巴,因为他看见天房楼外,气氛又热闹又紧张。

十个黑衣人正待冲门而入,但这间酒家的帐房先生却带着两个厨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个帐房先生看来最多只有五十岁,但却象一只蜡干了的风鸡。

他全身上下,只怕拈不出五十斤的重量。

但他手中的一只算盘却大得吓死人,简直就可以用来造一张桌子。

八腿猫透了口气,忍不住低声对郎如铁道:这个老先的算盘好象是钢铁铸成的。

郎如铁微笑道:铁先生的算盘当然是用铁铸造的。

八腿猫一怔:他就是江南铁算先生包可靠?郎如铁道:他就是包可靠。

八腿猫呆了半响,他是江南七大名家之一,怎会跑到这里?郎如铁微笑道:我岂非一向也在江南一带活动,但这半年来,我也一直呆在北方。

八腿猫点点头,半晌才道:不错,江湖人本来就是喜欢东奔西跑的。

郎如铁道:那倒并不一定,有些江湖人从练武,艺成,成名,以至葬身黄土,这些人一生,去过这最远的所在还不超过一百里。

八腿猫道:这种人根本就不能算是江湖人,人人都说跑江湖,走江湖,呆在老窝里象只泥芊般,算什么江湖人物?郎如铁笑了笑: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到处走动,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象八腿猫那么擅于轻功的。

八腿猫怔了怔,答不上话。

就在这时候,天房楼门外已展开一幕激烈的战斗。

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打起来。

郎如铁突然叹了口气,对八腿猫道:包先生在这里开设酒家已三年,一直都没有发生过任何血案,但今天郎某在坐,却要破例一次了。

八腿猫也叹了口气,道:包先生一向都是一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他怎会在这种地方开设酒家呢?难道是他不怕赔本?郎如铁道:他不怕赔本。

八腿猫道:他干的是酒家,又不是无本生意,怎会不怕赔本?郎如铁微笑道: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本来就是没有付出本钱。

八腿猫搔了搔鼻子:他是这里的老板,怎会不必付出本钱?郎如铁道:有人愿意替他付出本钱,所以他就不费分文,而能成为这间酒家的老板。

八腿猫又楞了一阵子,笑道:这种无本买卖,的确令人羡慕,倒不知是那个冤大头替别人付出本钱,而又让别人过老板瘾?郎如铁笑了笑,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八腿猫吓了一大跳的说话:这个冤大头就是你!(四)八腿猫真的吓了一大跳。

我怎会做这种傻事?何况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包可靠……郎如铁道:你虽然不认识包可靠,但你却相信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的确是很靠得住的,你会派人告诉他,只要这间酒家赚钱,你愿意把一切利润送给他。

八腿猫越听越糊涂了。

他简直听不懂郎如铁的每一句说话。

但八腿猫毕竟并不是一只糊涂猫,他突然又完全明白过来。

是你用我的名义干出这种傻事的?他瞪着郎如铁的眼光,就象是一个守财奴盯着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大傻瓜。

幸好八腿猫并不是个守财奴,郎如铁也并不是个大傻瓜。

郎如铁终于点了点头,道:包可靠的确是个很可靠的人,虽然这间酒家一直都在赔本,但他的财目很清楚,每一分每一毫的收支,随时随地可以向你交代得清清楚楚。

八腿猫叹了口气:有了这间赔本的酒家,对咱们有什么好处?郎如铁耸耸肩:不知道。

八腿猫道:真的不知道?郎如铁想了想,突然道:也许唯一的好处,就是当我们无路可逃,无处可躲的时候,这里还可以让我们歇歇脚,挡一挡外面的风雨。

外面的确是在下雨。

但八腿猫却看不出,他们是否已被人追得无路可逃,无处可躲。

郎如铁道:你虽然不是天房楼的老板,但到底都是出钱出力的人,有人要在天房楼里欺负你和你的朋友,最少要先过得了包可靠一关。

八腿猫忍不住道:包可靠的武功是不是也很可靠?郎如铁摇摇头,道:这也并不一定,那得要看看对付你的人是谁而定。

他笑了笑,接道:但凭这十个兔崽子的本事,要在这里动你,恐怕还大大不够。

八腿猫点头一笑:夜魔门的人这一次只怕是遇上大瘟神了。

郎如铁的眼光看向很准。

夜魔门虽然是江南颇负名气的邪门异教,但到了这里,就凶不起来了。

总而言之,是包可靠比他们还凶。

当他们遇见了比自己还凶的人,他们当然就再也凶不起来了。

十个夜魔门的杀手,很快就只剩下三个。

他们你望我我望你的,脸上都是又惊又怒的神色。

他们原来是打算闯进去问郎如铁,质询海飘下落的。

他们一直都以为,海飘是给郎如铁秘密的收藏起来的。

那知道他们还没有踏进天房楼,便已被包可靠击败,溃不成军。

这一个跟斗他们是栽定的了。

包可靠冷冷的盯着余下的三人你们还想不想活下去?三人不约而同齐声回答。

他们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想!包可靠冷冷地道:既然你们还不想死,马上就给我滚回江南,这里的浑水,你们再也不要插足!三人牙关打颤,道:是!是字才出口,他们突然同时窜向前,向包可靠作突如其来的攻击。

三个意志早已崩溃,无论是谁都会认为他们只会逃走绝不会反扑的人,突然就作出要命反击!一把沉重的刀几乎已架在包可靠的脖子上,一枝判官笔眼看就要洞穿过包可靠的腹部。

还有一双无声无息的快剑,已封住了包可靠左右出路,无论包可靠闪向那一方,结果都只有一条死路。

夜魔门最凶悍,最要命的一击,竟然就在他们看来已蹶不振的时候发生。

兵不厌诈之道他们可谓相当的了解。

而且,这三人的武功竟比躺下去的人高得多。

最少,那些躺下去的人绝对无法发出如此一击的。

包可靠的眼色变了。

每个人的眼色都变了。

唯一还是镇静自若的人,也许就只有郎如铁一个。

他好象一点也不担心包可靠会死在这三个人的手上。

兵凶战危,高手相争,胜负存亡往往只在于一刹那间的成败得失。

包可靠似乎是非败不可的了。

但令人意外的事却同时发生。

架在他脖子上的刀突然崩折。

看来必可洞穿过他小腹的判官笔突然被震飞,一冲八丈开外,还有那一双快剑,也突然双双跌在地上。

三个黑衣人的脸色同时变成死灰。

每个人的眼色又再变了一变。

唯一还是一个镇静自若的人,仍然只有郎如铁一个。

此刻的郎如铁他好象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就算突然看见有十万兵将从天而降,他的眼睛也不会眨一眨。

天房楼没有出现十万兵将,这里只出现了一个黄衣老翁。

黄衣老翁的手里有一把剑。

这把剑很轻盈,实在很难令人相信它可以震断一把大刀,震飞一枝判官笔。

但这却是事实。

黄衣老翁脸上皱纹斑驳,他每一条皱纹都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他这个人很神秘,神秘得如沙漠里突如其来的风,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大的威力。

他的出现无疑是令人吃惊的。

那三个黑衣人更是脸无血色。

但他们仍然活着。

黄衣老翁虽然毁了他们的武器,但并没有毁灭他们的生命,虽然他们败得很狼狈,而且逃走的时候很仓皇,但他们毕竟仍然活着。

包可靠闯荡江湖数十年,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但刚才一阵子所发生的事,却令他的脸色青了。

倘若不是这个黄衣老翁及时出手相救,他现在必然已死在那三个黑衣人的手下了。

黄衣老翁挥了挥手,突然对包可靠道:你不必谢我,老夫救你,纯属偶然而已。

包可靠一呆。

这个偶然倒是难得之至。

突然郎如铁叹息一声,对包可靠道:你的确不必谢他。

包可靠又是楞住!郎如铁一向都是是非曲直分明的人,怎么忽然又会说出这种糊涂的话?救命之恩非同小可,难道郎如铁的意思是大恩不言谢么?但郎如铁的解释却并非如此。

他的解释也许可以让人把八天前的饭都从胃里喷了出来。

他说:因为就算他不出手救人,你也绝不会死。

包可靠拨了拨算盘上的铁珠子,道:我不懂。

郎如铁悠然道:他若不出手救你,我会救你,若我救不了你,八腿猫也会救你,算来算去,你还是阳寿未尽,绝对死不了的。

包可靠望了望八腿猫,八腿猫一面点头,一面却在暗骂郎如铁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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