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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含笑遗妻儿

2025-03-30 08:04:04

胡先生一声狂笑道:朋友,你也太猖狂了,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得尔鼠子猖狂!那人陡然闻得对方出声喝叫,似乎心中一惊,掌中剑一抖,分心就刺。

胡先生顺着对方的剑头,滴溜溜一个快转,陡骈二指,照着这人眉心就点。

来客嘿嘿一笑,左手向上翻,猛撩胡先生的腕子,掌中剑向左一个倒转,如同扇面也似的,割出了一片弧形光华,冷光如电,斜劈向胡先生!可能是胡某人太轻敌了,也可能是彼此距离太近了一点,剑芒吞吐之间,只听得嘶——的一声,锋利的剑锋,在胡先生的长祆上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大口子。

胡先生打了个冷战,错身回步的刹那,来人已施展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扑上了围墙,身子再闪,已扑出墙外。

谭府已惊动了,七八条人影,自前后院分别扑到!胡先生道:你们别动,看着家!说时从一人手上接过了一口鱼鳞刀,快闪一下,已经纵扑出墙外!他身子落外的一刹那,已看见对方夜行客身势倏起倏落地直向西边那片冰河上扑去。

这人身子确实够快的,瞬间已来到了河边,他似乎仍然施展八步凌波的故技,由水面上回去,这时候胡先生已由身后风也似地扑到近前。

来人向前一上步,刚要向河面上落去。

就在这一瞬间,河面上人影一闪,一人如同鬼魅般地现身而出——一个面相清瘦,身披银色长衣的老者,捷如拍翅水鸟般地踏身岩上,由于上来的势子太猛,差一点和这人撞了个满怀。

这人大吃一惊,掌中剑不加思索,照着银衣老者面门上就劈!剑光一闪,劈脸砍到!银衣老者冷笑声中,但只见他那只鸟爪般的长手向前一递,银光烁目间,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手法,总之,那口光华夺目的长剑,已到了老者手中!夜行客大吃一惊,银衣老者一声斥道:去!左手长袖向外一拂一卷,夜行客身躯一个倒翻,已被卷出了丈许以外!所幸这人身手毕竟不弱,在老人一片袖风之中,仅仅受了一下虚惊,可是当他身子直立站起来,却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面前这个银衣老者,用着双细长、含蓄着无限神光的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对方来人——朋友——来到了青松岭,就是我谭雁翎的客人,你又何必慌在一时?银衣老者不愧是大家之风,上来就自己报出了字号,敢情就是这所宅子的东家主人!来客脸色一阵子发白,由他那双锋芒毕露的三角眼里,可以看出他内在的情虚,以及满胸的仇怒!谭雁翎?——嘿嘿!好一个谭雁翎!光棍一点就透,谭老头,你晃的是什么花枪呀!一口道地的山西土腔调,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一种刺耳感觉——这人说了几句,后退一步,原本就不高的身子,向下微微一蹲,两只手拉开架式,闪烁的瞳子既要打量着正面的谭雁翎,却也忘不了侧面的谭家账房胡先生。

银衣老者一听对方口音,以及闻知语意之后,微微地愣了一下。

这时胡先生已来到近前,先向着银衣老者抱了一下拳道:东翁来得正好,这厮深夜进府,不知意欲何为,却不可放他逃走!说到这里,脸色一沉,回看着来人冷冷笑道:相好的,有话说清楚一点,当着大爷的面,今夜你还想走么?来客虽然居于极为不利的形势之下,可是那番狂傲的神态却是丝毫不减。

像是夜猫子般地怪笑了一声,这个人打着哈哈道:胡子玉,你他妈的少给老子来这一套,你以为脱了那层血衣裳,老子就不认识你了?胡先生与谭老爷陡然大吃了一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隐居青松岭将近二十年之后,还会被人识穿了本来面目,胡先生目光一扫谭老太爷——两个人内心是同样的吃惊,目光里同样显现着惊惧、疑惑和隐隐的杀机!胡子玉这个名字,已经近二十年不曾听人说过了,难怪胡先生的那张苍白的面颊上,显得那么的不自在!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来人的状貌——在对方那层短发下,是一张如同枣核般尖长的脸,一对闪烁的眼珠又小又圆,仿佛每一眨动间,都会滚出来一般模样!……这人约有五十岁,或许还不止这个年纪。

胡子玉陡地由记忆深处,想起了一个人,像是在一团乱丝里找到了丝头一般!足下莫非是姜……他还有点举棋不定,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这个人,所以只说了一个姜字,就临时吞住!来人怪笑了一声,那双如同巴豆般的眸子,一阵子眨动,怪腔怪调地说道:胡老七,这就对了,足见得咱们过去还有点交情……兄弟正是昔日的小九子姜维!胡子玉啊——一声,后退一步,却用眼睛去看一旁的谭老太爷!谭老爷子的一张脸,在此一霎时,似乎也有所曲扭了。

可是,二十年心如止水的岁月,早已磨练成此老的处忧不惊,他陡然感觉到,最可怕的事情可能就要来到了……——尽管如此,他仍然还有相当的自信!姜维,二十年来,你也变了很多啊……谭老太爷那双凌人的双瞳里,不仅仅是悲愤、仇恨,更多的还是凄凉感伤。

姓姜的后退一步,枣核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尖酸刻薄,他向着谭老爷子看了一眼,两只手抱了一下,深深冷笑着道:谭老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想不到咱们兄弟,还会在这里见面吧!胡子玉在一旁沉声道:姜维,你敢对二哥这般无礼么?哈哈……姓姜的把尖脸一拉,不屑地道:二哥——不错,二十年前的二大哥,二太爷,二当家的……可是胡老七你要搅清楚,那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凭我小九子敢对你这么说话,论家法就该得上一个死字,可是二十年后,嘿嘿……姓姜的那一嘴山西音调,听得人实在难受,就只是末尾的几声笑,就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一敛,他目射凶光地道:……二十年后,咱们不是兄弟,是冤家了!胡子玉面色一沉,转向谭老太爷抱拳道:东翁岂容得这厮如此猖狂?不如下手剪了他!谭老太爷伸出一只手阻止胡子玉再说下去,事实上他那双闪烁着锋芒的眸子,早已为泪水浸满!往事使得他不胜感伤——喟然长叹了一声,他讷讷道:老九,人往高处走,不往低处流……二十年来我和胡七弟韬光隐晦,创下了这份家当,可谓之得来不易……这二十年,我二人对与昔日几位死生与共的兄弟,十分地惦念……老九,大哥、三弟他们还好么?托福,托福……姜维说话的时候,身子骨那么不自在地晃着,打着哈哈,头上那层灰白的短发,真像个活刺猬似的——一个劲地分着他身上的那些个刺!大哥已是近八十的人了,三哥也七十了,四哥、五哥的坟头草都老高了——怎么老四、老五已作古了?谭老大爷伸出一只留着长指甲的手,在眼睛下抹了抹,像是流出了泪。

哧——姓谭的,你这不是猫哭耗子假掉泪吧!住口!胡子玉身子一闪,已到了姜维面前,右手五指叉开,一掌向着姓姜的脸上打去!姓姜的也不含糊,左手斜着探出去,和胡子玉的手乍一交接,两个人的骨节,俱都喀地响了一声,彼此的身子大大地晃了一下!胡老七,你这身功夫,亦不过和姜某人相差不多,怎么,来到了你们家门口了,欺侮人是不是?胡子玉怒声道:你胡说!先别冒气,姓姜的冷森森地道:该冒的是我,还轮不着你……怎么着,今天你姓胡的摇身一变,有了钱了,是十八家皮货商行的二东家,大账房,眼睛里就看不起以前的穷兄弟了!老九——这一次,发怒的是谭老太爷,他到底不同于胡子玉,确是有些个威严。

他心里不服,满腔的不服。

冷笑了一声,谭老太爷凄苦地一笑道:这么说,这些年你把我们摸得很清楚了。

嘿嘿……姜维冷冷说:够清楚了!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这个——姜维一双小眼机警地看着面前的大敌,冷笑着道:那要看大哥怎么个指示!说到大哥时,他的两只手抱了一下拳。

谭老太爷很显明地由这个昔日的拜弟老九身上,看出来失去了二十来年的江湖气味,对方身上依然笼罩着那么沉重的凶杀气味,可以猜得出二十年来,他们依然没有离开那种刀口沾血,风里来,雨里去,见不得人的黑道生活。

他想说话,可是却也明白如今自己已失去了说这些话的立场,再想到这些哥儿们那种杀人的手段,禁不住脊骨里有些冷嗖嗖的感觉。

大哥他们现在哪里?在……姜维冷冷地道:不在青松岭,却也不太远!各位兄弟呢?姜维道:除了四哥五哥以外,都托福健在!谭老爷冷冷一笑,道:还是老行业?哈哈……问得好!姓姜的重重啐了一口:呸!别他娘的狗眼看人低了,怎么就许你们发财,人家就得受一辈子穷,胡老七,我告诉你一声,咱们兄弟今天很衬当子了,家当不比你们小!谭老爷怔了一下,点点头,叹道:这就好……能早一天脱离开江湖,总是好的!老头,那你可就错了!咱们兄弟论家当不比你小,可是饮水思源,一辈子也忘不了本儿,一天喝江湖水,身子可就卖给江湖了……一句话不是,还是老行业。

胡子玉闷了半天了,冷笑着道:姜维,你听清楚,我和谭二哥二十年前叛离舵子窑,乃是情非得已,刀伤老八和大娘子,也是势非得已。

我们出来的时候,腰里可是一个毛钱儿没带,这些年能够有此成就,全是二哥领导有方,我们是一土一石垒起来的,二十年来,我们安分守己,难道你们就真的放不过?非要干个你死我活?!平常难得的说上一句话的胡先生,一下说了这些话,可真是一件希罕事儿,话里可就暴现出鲜为外人所知的一件秘闻往事了。

这番话对眼前这位姜老九来说,可就等于东风驴耳,对牛弹琴,一点用也没有。

胡老七,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姜维龇着碎碗碴似的一嘴烂牙,啧啧怪笑着道:实在告诉你吧,大嫂子死了,八哥现在是个活瞎子——怎么说?谭老太爷一惊,道:大嫂……她……死了?反穿皮妖,你装的是哪门子羊?谭老头,这该谢谢你那一手‘燕子翻云手’,大嫂子当时确实还留着一口气,可等到大哥回来的时候,才断下了气,一尸二命,谭老头你知道吧,一尸二命呀!一尸二命……谭老太爷脸上发青地道:这话怎么说?姜老九狞笑道:怎么说?大嫂子当时已怀了五个月的身孕,不是一尸二命是怎么着?像是晴空里响了一个焦雷般的,谭老爷子,胡先生,两个人顿时都傻住了。

姜维那一嘴碎碗碴的牙齿,一个劲儿地向里面倒吸着气,一种狞人的怪笑——喝风的怪笑!谭老二,你可知道大哥那时六十的人了,眼巴巴地等着那个儿子,你……你这老小子可给他断了后啦!住口!胡先生气忿地道: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当时我在场,是她纠缠着二哥要带她走,带着金珠细软跟定了二哥,二哥怎么能做这种事?当时死不答应,那个女人,就死着撒野,说要在老大面前泄底,还用‘梭子镖’,伤了我的胳膊,喏——他拉开了袖子,又道:伤还在这里呢!你——你放狗屁!姜维像疯了似地扑了过来,两只手朝着胡先生双肋上猛插下来。

胡先生双手一格他的两腕,前进一步,用童子拜观音,双手一合,拍的一声直向姜维的脑门上磕来!姜维使了一招蜉蝣戏水,身子一个旋转,飘出丈许以外。

胡先生正要纵上去,谭老太爷喝道:住手——胡先生顿时止住,姜维身子一晃,就想向水上纵落,可是谭老大爷身子就在河边上站着,哪里容得他就此脱逃?他手里尚拿着姜维方才的那一口室剑,这时向上一举,嘴里冷笑道:你还不能走!剑身一指,由剑尖上匹练般地射出了一道白光,即所谓剑道中最具有威力的剑炁。

白光一闪,姜维想是知道厉害,吓得凌空一个倒翻,又飘向原处。

身子一站定,他那两道疏密不一的眉毛,往上一挑,恨声道:怎么着,谭老二,你……你还不叫我走?谭老太爷哈哈一笑道:姜维,你刚说的好,我们早已不是兄弟,而是冤家了,你要仔细地答话,否则莫怪愚兄剑下无情!姜维嘿嘿连声笑着,足下频频后退,由他的闪烁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怯意。

谭老大爷道:说,今天晚上谁要你来的?是我自己来的!你来干什么?是来卧底?既知道何必多问!姜维哈哈笑着,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我找着了你们,二十年前的一笔血账,该好好算一算了!这么说老大、老三他们还不知道我住在这里?谭老太爷试探着问。

姜维怪笑道:快了,等我回去,他们也就知道了,那时候我们‘江南九鸟’又该聚一聚了!你还回得去么?谭老太爷这一刹那,脸上猝然现出凌厉的杀机。

姜维猝然吃一惊,忽然想到自己话说的太直了,只怕眼前一言之失,大难降临了。

一念之间,姜维顿时失去了那番傲态,后退了几步,他惊愕地道:你想……杀人灭口?谭老二……你……你还敢这么做?我怎么不敢?谭老太爷深邃的目光,一扫胡子玉,说道:子玉,你断后路——胡子玉早已不耐,闻言纵身两丈以外,落向石板道中,守住了姜维的退势。

姜维面色一变,怪笑一声,道:谭老二,你向我下毒手?莫非你不怕大哥、三哥他们放不过你——他们早已经放不过我了!谭老爷子无限凄凉地道:老九,这是你们逼我下手的,当年事是非不分,就算谭某人说破了嘴,只怕也难以取得老大、老三的信任,我不能看着你们这般不法之徒,把我眼前基业毁了,说不得只好放手一拼!谭雁翎,你是作梦——由说话的声音里,已可以听出他内在的怯意。

人到了危机时候,总会有几分机智,来设法保护自己,姜维当然也不例外。

大哥武功高过你十倍,谭老二,你还想拼?嘿嘿,你再想想,三哥的‘追魂指’你敌得过么?还有六哥的‘天狼钉’,八……八哥虽然瞎了,这些年人称‘眇目阎罗’,武功更是一日千里,嘿嘿……这里哪一个只怕也不会比你差……谭雁翎森森一笑道:这么说就更放不得你了!剑尖一指,指向姜维前心。

姜维霍地一呆,道:我此来青松岭……大哥他们是知道的……万一出了差错,你更脱不了干系!谭老爷子一声斥道:姓姜的,你纳命来!剑光一闪,快斩姜维咽喉。

姓姜的人称过天星,轻功上有极佳的造诣,这时随着谭雁翎的剑势,身子霍地向后一个平倒,就势以掌击地,唰一声,击起了一天的泥沙,直向谭雁翎身上飞去。

谭老爷子二十年纳福青松岭,却没有一天把功夫搁下过,目下武功正是登峰造极地步,他原打算着化干戈为玉帛的一天,可是由姜维嘴里得悉一切,他这种想法完全幻灭了。

昔日的同盟兄弟,说开了,正是今日的要命冤家!他深深了解这帮子人的个性,多说无用,只有以实力相拼,才有生存之机,躲避再也不是好办法。

二十年了,这些人仍然操持着打家劫舍、无恶不为的旧行业,算算看,他们每人手上的血腥,身上背的命案,又将是一个何等的惊人数目——一刹那,他内心充满了痛恨,他恨这批旧日的兄弟的堕落,不长迸。

他不能再忍下去了。

二十年……二十年的韬晦,心平气和,都不能化解的怨恨,也只有以武力应付了。

眼前这个人——过天星姜维,是个奸猾又邪恶的家伙,绝不可能希冀着他的改过自新,或是为自己化解什么,不如除去的好!谭雁翎转念之间,心如怒潮澎湃,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就像是陡然为人投入了一块大石头,激起了汹涌的浪花。

他不再对眼前这个人心存姑息了!过天星姜维借着地面砂土为掩护,骨子里自然是存着逃走的意图。

掌势一出,身似旋风而起。

谭老二,你真下毒手——足下一顿,双掌同出,施展出他这些年来练就的掌功探云手。

空中响起了一股子疾凤,双掌之上,各夹着一团白气,直向着谭雁翎的身上击去。

谭老爷子身起如风,闪过了他的兜心双掌,他腾在空中的身子,拖曳着迤逦的长衣,姿态之美,有如云海仙翁,在落下一刹那,左手五指已弧形地落下来。

血光一现——姜维身子打了一个踉跄。

右手臂上,已为谭雁翎五指划伤,留下了深深的五道爪痕。

过天星姜维怪叫了一声,斜着身子穿出去。

可是这一面有胡子玉把守,哪能容他轻易逃走!过天星姜维身子方一纵出,胡子玉迎面而来,当胸一掌,砰一声击中在姜维前胸上。

这等内家高手人物,不出手则己,出手绝元便宜好占,姜维身子一个倒翻,高高地抛起,重重地落下来,噗地坐了个屁股蹲儿。

胡子玉一向练的是绵掌,姜维当然知道,中了这种掌,千万不能开口说话,能够耐过了那一股上翻的血流,即可保无伤,否则可就得落下终身的痨伤了!姜维死咬着牙不开口,鼻子里却发出了凄厉的一声闷哼,拧腰纵起,向着道旁的松树上落下去。

借着树梢的一点弹力,姜维的身子二次腾起来,像是一道鬼影般的,直往冰河水面上坠去!谭雁翎双肩一摇,风也似地跟上去。

过天星姜维在空中施了一招细胸巧翻云,折过身子来,用一双足尖飞点谭雁翎的小腹。

可是他回身的势子太猛了,气机一开,再也难以压制着肺腹的一腔热血,噗——一声,血箭子喷出了老高。

与此同时,谭雁翎的剑也递了出去,不过是一卷一挑,姜维惨叫一声,已为自己的那口剑劈为两半。

尸身噗通地落在了冰河里,谭雁翎身子向下一沉,足尖在姜维的尸身上轻轻一点,双手开合之间,已如大雁般,重又落在石板道上。

胡子玉赶前一步,面色骇然。

死了么?死了!低头看着手上这一口染满了鲜血的长剑,谭老爷振臂一掷,就像是一道闪电般的,这口三尺青锋,足足飞出了二三十丈以外,哧——地扎落冰河之内。

姜维的两截尸身在河水里漂浮着。

谭雁翎注视良久,陡地提吸起一口气,只见他身躯平着向水面上落去——就在他足尖一沾水面的刹那之间,双手已捞住了姜维两截身子。

带起了一片血水,冰河面上哗啦的一声响,谭老爷子已落在了地面。

这等精湛的轻功,就连一向追随他左右的胡子玉,也看直了眼——他上前一步,由谭老爷子手里接过姜维的身子,道:交给我吧!身子拔起来,在树梢上,如同星丸跳掷一般的,连连几个起落,已隐失于太华山麓。

就像本来没事一般的,谭老爷子那等安闲地坐在铺有熊皮褥子的太师椅上。

风门拉开,胡子玉匆匆进来。

大厅里只亮着一盏灯,灯光闪烁着两个人的脸。

谭家账房胡先生——胡子玉,看上去似乎没有谭老先生那般的遇事镇定!他一直走到老先生座前,站定。

料理好了?好了——胡先生慢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在平常有人的时候,他从来不敢这么失礼的,也许是姜维点醒了他,使他想到了他曾经与这里的主人,二十年前曾经是结盟的兄弟……尽管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谭二哥——叫了这么一声,他发觉到谭老脸色不对,赶忙改口道:东翁,这件事只怕不大妙——胡骏!谭老一直这么称呼他,却不愿提起他已往的名字胡子玉——歇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从今天起,你我要加紧防守,看样了,等不了多久,他们总会找来的!胡骏怔了一下,他脑子里想到了昔日的大拜兄——鬼太岁司徒火。

虽然时隔了遥远的二十年,仍然由不住地打上一个冷战!……那时候人称的江湖九鸟,事实上也就是闻名丧胆的九名巨寇。

横行的范围其实不止江南,整个长江九省,全在哥儿九个手里。

哥儿九个,都有一身好功夫,各有来头,依顺序是——鬼太岁司徒火。

九现云龙谭霜飞。

怪鹅孙波。

出山虎方人豪。

十二连环杜希平。

人面狼葛啸山。

神手箭胡子玉。

来如风简兵。

过天星姜维。

这其中的九现云龙谭霜飞,也就是今天青松岭的谭雁翎老善人,神手箭胡子玉摇身一变,也就是谭家的账房胡骏胡先生。

至于这两个人何以会洗手黑道,弃暗投明,由杀人放火的响马大盗,摇身一变而为安分守己的良善商民,其中的血泪经过,套一句俗话,那已经事过境迁,不过由二人与过天星姜维方才一番对白,不难知悉一个大概。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九现云龙谭霜飞和神手箭胡子玉,厌弃黑道生涯,限于帮规严厉,始终无法脱逃,此其中身为大嫂,即鬼太岁司徒火的年轻妻子,却一直暗恋着这个比其夫英俊的谭霜飞,时时与之纠缠,使得谭霜飞精神不胜其苦,于是不得不加速暗图脱逃。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谭霜飞联合胡子玉意图脱离,偏偏事为大嫂所悉,久已厌烦盗妇生涯的大嫂,硬磨着谭霜飞带她一块走。

这件事当然是不可能的,谭霜飞不得不表露他光明的心迹,无论如何,他不能背上拐诱大嫂,一辈子洗刷不清的罪名。

尖酸刻薄的大嫂,羞怒之下,乃以告发二人为胁迫,迫使谭霜飞不得不向她出手,打斗中来如风简兵突然返回,在大嫂一面之词的蛊动之下,也向谭、胡二人出手,混战中,简兵和大嫂不是谭、胡二人对手,双双受伤,来如风简兵为胡子玉的神手箭射瞎了双眼,大嫂却为谭霜飞的燕子翻云手伤了两肋,大祸铸成,更只有逃走之一途了!往后的二十年岁月,谭霜飞化名谭雁翎,胡子玉化名胡骏,他二人为免于遭鬼太岁司徒火一干旧的兄弟的毒手,不辞关山万里,由内陆逃到了极边的甘肃地面,从事艰苦的新生事业!皇天不负苦心人,由于谭霜飞擅于经营,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从事皮货的转手工作,渐渐的摸清了门路,而主动地从事贩卖经营。

辛苦工作的结果,几年下来,终于有所成就。

于是他们把多年集蓄的资金,在河西四郡开设皮货商行,终于有了今日的大成,成了皮货业中的巨商翘楚!这时候的谭霜飞早已娶妻成家,生了一个女儿。

女儿冰雪聪明,貌美如花,谭霜飞自幼传授了她一身武功,可是却深深地约束着她。

他知道,昔日的一伙兄弟,几乎没有一日放过他,势必还会找寻他们,意图报仇。

江湖黑道里,对于叛离组织的伙伴,处置之辣手,谭、胡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当然,他们更清楚昔日的大拜兄鬼太岁司徒火,以及众家兄弟的杀人伎俩,所以这二十年来,处处掩饰着锋芒——他们虽然从事大盘的皮货买卖生意,可是对外却决不出名,虽有一身杰出的武功,却从不敢轻易施展!——只是有一次。

那是前年的事了,谭家小姐路抱不平,打伤了几个马贼,引起了马贼的大举复仇,逼得谭雪飞不得不出手,于是掩饰多年的心血白费了。

从那一天开始,谭老太爷擅武的名声张扬了出去,事后谭霜飞深深地忏悔着,他担心这一次的疏忽,可能为自己带来一场未来的大难。

现在,他的这一番隐虑,似乎果然不幸而应验了。

谭霜飞脸颊上,带出了一片深沉的颜色。

现在我们第一步,要打探出他们的动向。

谭霜飞视着胡子玉道:明天请完客以后,你也去一趟。

胡先生点着头道:是!谭老长叹了一声,道:二十年啦——我算计着他们也应该来了!胡先生吁口气,说道:东翁看看,我们该……逃不是个办法,好在这些年,你我功夫还没有拉下,司徒火想要我们的命,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他自己也得小心一点!可是嫂夫人那边……谭老爷子脸上变了一下颜色,道:——我也正在为这个发愁,我自己的事,不能连累上她!我看这么吧,青草湖那边,我们不是还有片马场么,我看不如请小姐同着嫂夫人到那边先去住些日子,等着风声平定下来,再搬回来。

谭老爷子点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明天一早就要她们赶快动身……贵芝那孩子虽然好动,可是这些年,她那身功夫却也很有长进,若有她陪着她娘,我倒也放心了。

说着,他步下位来,推开一扇窗户,徐徐注视着窗外,心里的事,老是搁放不下——谭霜飞道:子玉,那一年的事,你还记得吗?胡子玉点点头:怎么会忘得了?杜三娘真的会死了?要是真中了二哥你的‘燕子翻云手’,那只怕是活不成了!谭老爷子眸子里现出了一些泪痕,冷然地叹息着道:本不该用重手法伤她,可是……那种情形下又怎能……咳……咳……谁又知道她肚子里会有老大的种?……作孽……我真是作了大孽……老泪由眸子里滚滚而出,一滴滴都挂在他银色的胡须上,他本来不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可是在回忆起昔年的那件痛心往事时,竟然情不自禁地激动至此!胡子玉叹息了一声,道:东翁保重……过去的事何必再去想它……现在他们几个联手不要咱们活,咱们可得想个法子对付他们才行!命——造化!谭老爷子嘴里不停地叨叨着:老大叫他来吧……我得跟他评评这个理去,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不能一直背着这个黑锅呀!胡子玉道:东翁……东翁……你怎么啦!来吧……都来吧!我谁也不怕了……谭老爷子把身子歪倒在太师椅上,慢慢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像是睡着的样子。

胡子玉有满腹的话想对他说,见他如此,也只好暂时不谈。

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而去。

第二天清晨——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

谭家表面是和平常一样,看上去静静的,没有一些异状,午时不久,谭家的账房胡先生,把府里两个最得力的武术师傅混元拳乔泰、金枪徐升平两个人找来。

乔、徐二人来谭家有三五年了,过去在凉州镖局子里是干保镖的镖师,在谭家是负责护院的工作。

两个人已经事先得到了指示,要护送谭夫人和小姐出一趟远门。

这是一趟新鲜事,可是却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见面的时候,谭老太爷也在座上。

乔、徐二人行了大礼,一边站定。

胡先生首先开口问道:车套好了没有?乔泰道:套好了!胡先生说:谭夫人和小姐要到青草湖马场去住些日子,你们两个跟着,请两位多注意——谭老太爷一双手摸着胡子,嘱咐道:二位多辛苦了,为免惊动外人,二人口头上不宜张扬——金枪徐升平道:是!胡先生就由袖筒里拿出了桑皮纸装着的两封银子,递过去,乔泰双手接住,怔了怔——先生——哪儿用得了这么多?谭老爷子道:收下吧,也许还得住些日子!乔泰收下了两封银子,胡先生在一旁道:老爷子所以挑选二位师傅去,是想借重二位身上的本事,青草湖马场一向没什么人照顾,二位去了以后,好好把那里整顿一下,马场里外都该专人照顾!乔、徐二人应了一声。

谭老太爷点点头道:你们先下去吧,记住,这件事千万不可张扬出去!是!二武师行礼告退。

二人刚刚退出,一个穿着葱色小袄的丫鬟跑出来,向着谭、胡请了个安道:太太、小姐来了!胡先生赶忙站起来,就见软帘揭处,那位拾掇得异常标致的谭家大小姐谭贵芝同着一位中年美妇人由室内步出。

那妇人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娥眉淡扫,樱口瑶鼻,身上披着一袭银狐披风,想系平素养尊处优,看上去比她实际年纪要显得年轻得多,望之不过三十左右的人,其实她实际上已有四十五六了。

谭霜飞五旬成家,对于这位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妻子,自然是格外的宠爱,从来不曾分离过。

妇人娘家姓陶,小字锦壁,父亲是著名的镖头云中客陶松,自幼家学渊源,也曾练了一身武艺,只是拿来跟今天她自己的女儿贵芝比起来,可就差得远了。

胡先生抱拳唤了声:嫂夫人——谭夫人含笑点首道:胡兄弟也在。

坐吧!谭贵芝冲着胡先生叫了声:大叔!就看着她父亲,撒娇地道:我就知道爹明天请客,怕我捣乱,故意把我和娘支走。

哼!胡子玉最疼这位大侄女,闻言一笑道:姑娘,在家里住久了,能换个地方散散心不是挺好吗?谭贵芝噘嘴道:外面又下着雨,干什么不等天晴了以后再走,娘——她用手推推母亲吵着道:你劝劝爹,叫晚两天再走嘛!陶氏笑了笑,道:你这孩子早怎么不说,现在车都套好了,走吧,你不是喜欢骑马么,到了马场,可由着你的性子骑吧!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偷偷看了丈夫一眼,由谭霜飞的神态上可就看出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困扰着他了,身为贤妻,处处她都依顺着他。

谭霜飞这时沉下脸来,看着女儿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一个姑娘家,性子这么野怎么好?到青草湖,好好听你娘和乔、徐二师傅的话,平常在马场里散散心无所谓,可不许往远处跑去,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