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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朱碧双姝

2025-03-30 08:05:27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道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

段誉笑道:天下无不死之人。

最多亦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

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最后一个老者说道:姑苏城里城外,没一个庄子叫参合庄的。

你这和尚,定是听错了。

鸠摩智道:那么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嘛,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哪有什么姓慕容的?没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

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那可得小心在意才是。

这两人说话的声音极轻,段誉全没听见,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这两人是故意说给我听不是?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全身穿著孝服,另一个却是矮小瘦削,像是个地痞扒手。

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未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猬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计,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了。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替柯百岁报仇,虽然明知慕容氏极是难斗,此仇未必能报。

但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姑苏来,事先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同日到达。

崔百计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纵身到了鸠摩智的身前,奇道:小王子,是你啊?喂,大和尚,快快将这位公子爷放下,你知道他是谁?鸠摩智自是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里只怕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是再好没有了。

当下将段誉的身子放下,让他自行站立,又解开了他腿上的穴道,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计江湖上的识见极是广博,但想来想去,猜不透这个和尚的来历,问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跟段氏的小王子为难?到慕容府上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多言无益,到时自知。

崔百计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

他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饶是他智计过人,终究也不明其中的原由。

崔百计搔了搔头皮,问段誉道:小王子,你说怎么办?这一句话,可也将段誉问得僵了,他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那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是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出言警告,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

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

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素不相干,这就指点一条途径,自行回去吧。

崔百计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客氏的知友,更是震骇。

莫看这崔百计形容惫赖,为人却是颇有豪气,心想自己在镇南府中躲了这十几年,未曾报答过半分恩惠,今日小王子有难,自己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是来到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是死在正点儿的刀下或是旁人手中,都是一样。

他手一伸,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子却是我的好朋友,你还是放开了他吧。

过彦之见状,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

鸠摩智淡淡一笑,道:真要动手么?崔百计道:这场架是叫做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哎哟!原来生死什么还没说出来,鸠摩智一伸手,已将过彦之手中的软鞭挟手夺过,跟著啪的一声,翻过软鞭,撩著崔百计手中的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

眼见两件宝贵的兵刃就要沉入湖底,哪知鸠摩智手上的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那软鞭的尾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

那黄金算盘款款拍著水面,点出一个个涟漪。

这过彦之外号叫做追魂手,出手极快,那软鞭更是他师门成名的绝技,不料一招之间,就给人将兵刃抢夺脱手,而鸠摩智如何欺近身来、如何伸手夺鞭、如何挥鞭卷著金算盘、如何退回原地,崔过两人都是看也没看明白。

鸠摩智双手合什,平心静气的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

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鸠摩智道:两位若是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

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之强,而神态却又如此谦和,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款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划水而来,口中唱著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波,小姑贪戏采莲迟。

晚来弄水船头湿,笑脱红裙裹鸭儿。

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甚是倾倒,今日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登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向那少女看去。

只见她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著绿波,更加是透明的一般。

崔百计和过彦之虽是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

这时那少女划著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师傅要到参合庄去,不知有何贵干?她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

但见这少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段誉心道:江南女子,想不到一美如斯。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非外人所知,大师傅从何处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之交,特来老友墓前,践昔日之约。

那少女沉吟道:这可不巧了,慕容公子前天出门,大师傅早来三天,便可遇上公子。

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

那少女道:大师傅既是慕容先生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好不好?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婢子,叫做阿碧。

你别大娘子小娘子的这么客气,叫我阿碧好啦!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这几位如都要去,我划船相送,好不好?她每问一句好不好,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

携著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

那小舟只是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

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先生既是来到苏州,倘若身无要事,便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糖果。

你别瞧这船小,再坐几个人也不会沉呢。

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这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将金算盘上的算珠拨动,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一曲清脆动灵动的采桑子。

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

他转头向崔百计道:崔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计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

姑娘真是雅人,我这种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

阿碧道:啊哟,对不起,这是先生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美。

你家里一定很有钱了,连算盘也是金子做的。

霍先生,还给了你。

她左手拿著算盘,伸长手臂。

崔百计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

轻轻一纵,到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

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

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不生气。

阿碧左手拿起软鞭,右手五指在软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各处棱角,登时发出叮呤咚咙各种清亮的声音来。

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白道上各路英雄豪杰的兵刃,到了她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

阿碧向著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先生的了?我胡乱拿来玩弄,太也无礼了。

先生,你也上船来吧。

回头我给你新鲜的红菱。

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入骨,但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全无机心,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

常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珍而重之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那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计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心下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

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虽不是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座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涉,连水接天。

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

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计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是把桨拿在自己手中,这小姑娘便要将船弄翻,也没这么容易,说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

阿碧笑道:啊哟,这可不敢当。

公子爷要是知道,定会骂我怠慢了客人。

崔百计见她不肯,更起疑心,说道:实不相瞒,咱们是想听你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

阿碧笑道:那是什么绝技了?阿朱会笑我在生客跟前卖弄,我不来。

崔百计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的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他手中的木桨。

阿碧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一用。

崔百计心下暗感危机:她将咱们两件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但事到其间,已是不便却拒,只得将金算盘递了给她。

阿碧将算盘放在舟前的船板上,左手拉住软鞭之柄,右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轮指飞转,那软鞭登时便发出叮咚之声,虽无琵琶的清亮,但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轻拢慢捻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于是算盘珠的铮铮之声,夹在软鞭的叮叮声中,更增幽趣。

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

段誉心想:慕容氏所住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慢慢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

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声转。

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到她歌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思重珠帘卷。

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倒教客人见笑了。

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崔百计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阿碧指点,谁也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

崔百计划了一会,阿碧又道:从这里划过去。

这边的水面上却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莲绿叶,鲜艳非凡。

阿碧顺手采了红菱,先递三枚给过彦之,然后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

阿碧笑道:公子爷不是江南人,不会剥菱,我剥了给你。

连剥数枚,放在他的掌中。

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雅韵非凡,笑道:这水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

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这红菱,我倒是第一次听见,多谢公子啦!这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

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不禁提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去路,以备回出时之用,可是这些荷叶、菱叶、芦苇、茭白全无特异,一眼望去,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纵是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

鸠摩智和崔百计、过彦之三人,都想从阿碧的目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来,可是阿碧只是漫不经心的采菱泼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垂处,露出一角飞檐。

阿碧道:到啦!霍先生,累得你替我划了半天船。

她听段誉叫崔百计为霍先生,便以为他真的姓霍。

崔百计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是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也是不累。

阿碧笑道:你要听歌吃菱,那还不容易?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动,不就成了?崔百计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著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从他手里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条松树枝架成的梯级通向水面。

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极是清脆。

阿碧模仿鸟鸣,也唱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小岛或是半岛之上。

那些房舍均是小巧玲珑,颇为精致。

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建给我住的地方,简陋得很,实在不能接待贵客。

不过这位师傅说要去拜祭慕容先生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待我去跟阿朱姊姊说。

鸠摩智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

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祟?别说在吐蕃国人受国主的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的朝廷之中,各国君皇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是太也气人。

但他见阿碧言笑殷殷,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道: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一想到此节,登时心平气和。

崔百计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便是阿朱,她只比我大一个月,自己便摆起姊姊的架子来啦。

我叫她姊姊,那是没法子,谁教她大我一个月呢?可是你不用叫她姊姊,你若是叫她姊姊,她越发要得意呢。

她咭咭咯咯的说著,语声清脆,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段誉见那小舍的匾额上写著琴韵两字,笔致极是潇洒。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不久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

段誉将茶碗一接在手中,扑鼻便是一阵清香,揭开盖子,只见淡绿的水中飘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叶,这些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上面生满了纤细的绒毛。

段誉从未见过,张嘴喝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香,舌底生津。

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

原来这些球状茶叶,乃是太湖附近的特产,后世叫之为碧螺春,只是在北宋之时,还未有这个雅致的名称。

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中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种碧绿有毛的茶叶,自是疑心其中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做得均是十分精致,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样。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却又教人怎么舍得张口去吃?阿碧道:段公子只管吃,咱们还有。

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

鸠摩智和崔过二人仍是不敢随便食用。

段誉心下暗暗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先生的好友,如何他也是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天是来不及去啦,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小筑’。

崔百计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便是三十六里。

原来江南一带,说到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直接送咱们去听香小筑,岂不爽快?阿碧笑道:我这里没人陪著说话,问也闷死了。

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可有多妙,好歹也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天。

过彦之一直沉著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间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哪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谈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

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

姑娘,请你去说,我是嵩山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

说著软鞭一晃,咯喇喇一声响亮,将一张紫檀木的茶几和一张湘妃竹的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她还未说完,忽然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矮小老人来,手中撑著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崔百计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九十岁也得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的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过彦之一到苏州,就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一夺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仇怨,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一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的后心。

他生怕鸠摩智出手干预,见鸠摩智坐在西首,这一鞭却从东边挥击过去,哪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

将软鞭卷成一团,又交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将兵刃拿在手中。

于是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咧嘴一笑,道:老头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师父是咱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

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

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哪一天才回来。

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还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

他明知这老人是假装胡涂,道:即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

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

那老人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

他转过身,颤巍巍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话的道: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装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骗人,我老头见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别生气,老黄伯伯当真是个老胡涂。

他自以为聪明,可是说话尽得罪人。

崔百计拉了过彦之的农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

贤侄,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

过彦之道:是!四人回归旧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

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著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姓黄的老仆进来之时,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件事十分蹩扭,显得非常的不对,但到底什么事情不对,却完全说不上来。

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具,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计、过彦之四个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但心中越来越觉得异样。

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子。

这人脸色焦黄,颏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著颇是讲究,左手小指戴著一枚汉玉的班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

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

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咱老爷墓前去拜祭,咱们感激之至,但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

待公子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他刚说到这里,段誉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一转念间,立时想到:难道竟是如此?原来当那姓黄的老仆来到这小厅中时,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

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其中确有很大的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

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是阿碧身上的,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

段誉心中大觉蹩扭者,就是在此,怎地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公公身上,居然会有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的体香?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瘦子走了过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便想:看来这后堂种植有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了这种令人神魂飘荡的奇香。

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是令段誉大起疑心,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而段誉所以能够辩认,原因是他曾与木婉清二人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湛然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

他虽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没半点破绽可寻,这孙三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腔。

他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

凝目向他喉间瞧去,只见他的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到底有没有喉结,无法瞧见。

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的侧面,斜睨他的喉头时,但见毫无突起之状,再瞧他胸部,只见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模样,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

段誉发现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著呢,且瞧她怎样演将下去。

只听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天竺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好友,没想到天不假年,似我这等凡夫俗子,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是远赴西方极乐。

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

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道:这个……这个……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

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到咱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那是来打抽丰借钱,要不然便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

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惊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连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著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

虽是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极年轻的姑娘。

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姑娘。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成实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结交俗人,那也是应当的。

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的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墓扫墓,一概挡驾。

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著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

’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著和尚骂贼秃’,当真是一点也不错。

又想:这个贼秃仍是半点不动怒,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是沉得住气。

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

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

有人当他在世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遗体,那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