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翻来复去,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词唱了三遍,段誉见阿碧鬓边的一朵小花不住颤动,殷红的嘴唇也渐渐苍自,他心中一劲,猛地省悟:是了,阿朱唱这两句歌词,是叫我行那荆轲刺秦王之事,阿碧内力非那和尚之敌,若再支撑下去,只怕要受极重内伤。
他心中默念六脉神剑的剑法,又试运内息,但觉到处通行无阻,只是他自幼诵读儒家经害,又学佛典,不免带了几分迂腐,心想大丈夫行事该当光明磊落,若是乘人不备而忽施偷袭,未免卑鄙。
心中正自犹豫不决,突然间铮的一声响,阿碧琴上的一根琴弦已然崩断,阿碧身子晃了一晃,阿朱歌声止歇,手中扣住一双筷子,便要向鸠摩智射出,跟著铮的一声响,又断了一根琴弦,崔百计和过彦之失声惊呼,同时醒转。
段誉知道情势紧迫已极,心中念念有辞:为了救人,我暂且卑鄙一下,那也只好从权了。
这是舍己从人也不失为君子之道。
右手一伸,食指中指上两道内劲冲出,疾向鸠摩智刺去,正是商阳剑和中冲剑中的两招。
鸠摩智若是正在与他斗剑,这两剑去势再急,也必有化解之法,但鸠摩智只道他穴道被封之后,暂时已成废人,全心全意的以内力与阿碧的琴音相斗。
其时鸠摩智已稳占上风,正想转化琴音,要阿碧心神迷乱,以琴音反噬,掉转头来伤害阿朱,万万料不到段誉竟会将六脉神剑刺了过来。
他一声长啸,身子纵起,啪的一声高响,阿碧的琴弦同时断了五根。
跟著血光迸现,段誉的无形神剑已刺入鸠摩智的右边肩背。
阿碧左手拉著阿朱,右手拉著段誉,双足一蹬,三个人已从水阁的纸窗中穿了出去,正好落入泊在岸边的一艘小舟之中。
阿朱伸手按低段誉的头,跟著抢了木桨速速划动,那小船向外直荡开去。
段誉只听得扑通、扑通几声巨响,小船直抛上来,跟著又沉了下去,便似是身在大海中一般,湖水溅将上来,霎时间全身都已湿透。
他回头一看,只见鸠摩智站在岸边,正不住将水阁中的石桌石凳抛掷过来,幸好阿朱划得快了一步,而鸠摩智身上中了无形气剑,受伤极重,劲力不大,这些石桌石凳才没打中小船。
阿朱见这和尚如此神力,也是十分吃惊,低声道:谢天谢地,没给他追上。
再划数十丈,眼见鸠摩智再也追不上来了,阿碧喘息道:段公子,多亏你救了我性命,不然这当儿我已死在那和尚的手里。
段誉道:是我要多谢你才是。
这和尚说得出做得到,他真是要将我活活烧死。
阿朱道:大家别这么快的你谢我、我谢你,我们能否逃得出这贼秃的毒手,还难说得很。
便在此时,段誉听得远处有木桨划水之声,正向这边追来,说道:是啊,那和尚追上来了啦!阿碧适才累得神疲力竭,一时难以恢复,身子靠在船舷上,道:阿朱姊姊,我们到陆大爷庄上去暂避一下吧。
阿朱气愤愤的道:只好如此。
又道:真是气人,陆大爷常笑我姊妹的功夫不中用,今日一遇上敌人,便逃到他那里去避难。
以后一生一世都要给他笑话了。
段誉自内力大增后,耳音极好,听得追来的那艘船在不住的划近,当下接过一根木桨,帮著阿朱划船。
加上一个人的力道后,这小船划得更快了,与追船相距又远了些。
段誉道:这和尚的本事著实是非同小可,两位姊姊年纪这般小,输在他的手里,那也不打紧,没有什么可耻的。
忽听得水面上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阿朱、阿碧,你们将船划回来。
快回来啊,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
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甚是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觉得难以抗拒,便要遵从他的吩咐。
阿朱怔了一怔,道:他在叫我们回去,说是决不伤害我们。
说著停桨不划,颇似意动。
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吧!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音所惑,急道: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得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他要见你们,这就快划回来,是啊,快划回来。
阿朱道:是!提起木桨,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真的回来,自会出言气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是一种极厉害的摄人心魄之法。
心念动处,撕下两块衣角,去塞在阿碧的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摄魄大法,我们险些著了他的道儿。
阿朱用力划桨,道:段公子,快划!快划!两人划著小船,直向菱塘深处滑了进去。
过了好一阵,鸠摩智的声昔止歇了,段誉打著手势,叫二人将耳中塞著的布片取了出来。
阿朱拍拍心口,吁了一口长气,道:怎么办?阿碧道:阿朱姊姊,我们若是到啸天村去,那和尚追了去,陆大爷不肯服输,定要跟他打个落花流水。
阿朱道:是啊,那就不妙了。
陆大爷武功虽高,看来总是不及这和尚精灵古怪。
这样吧,我们就在这湖里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
肚子饿了,就采菱挖藕来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那也不打紧。
阿碧微微一笑,道:你说怎么就怎么好了。
但不知段公子意下如何?段誉拍手笑道:这湖中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东村去,千港百湾,小河支交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鱼人,谁也不易找到路径。
我们一进那白曲湖中,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段誉兴高采烈,著力扳桨,有时到了岔路上,朱碧两人也要商量一会,方能确定该朝那一个方向划去。
这么划了一个多时辰,段誉鼻中渐渐闻到一种特异的花香,初闻到时头脑略感昏晕,但随即分舒畅。
那船越是向前,花香越是浓烈芬芳。
段誉道:两位姊姊,这是什么花的香气?我在大理从未闻到过。
阿碧低声道:你别问,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一段誉听她语气中颇有惊惶之意,心中好生奇怪。
阿朱也低声道:是我弄错了。
你说左边那条岔路对,我却说右边的对。
阿碧,你明知自己对,为什么仍是听我的。
阿碧道:当时我也不敢十分确定,心里想,说不定倒是你的对。
这时阿碧精神已复,从阿朱手中接过木划使劲扳动。
段誉听了两人对答,猜想花香之中含有什么危险,正待再问,阿朱向他摇了摇手。
黑夜之中,段誉看不清两人的脸色神情,但显然局势颇为严重,不下于适才被鸠摩智追逐之时。
阿朱将嘴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我和阿碧大声说话,你可别接一句口,最好是平卧在船底。
段誉点了点头,将木划交了给她,平卧船底,只见天空繁星点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奇诡感觉。
只听阿朱道:阿碧妹子,这里的路真难认,别弄错啊。
阿碧道:是啊。
这和尚追赶咱们,不怀好意。
我们若是找错了路,别人还道我们是有意到这里来,又替公子多惹麻烦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响,似乎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
但段誉从般舷边望出去,只见四周都是菱叶,无穷无尽,除了菱叶和船身相擦的轻声之外,便无半点别的声音,那花香却更加浓了。
说是玫瑰,这花香无此甜美,说是桂花,这花香又无这般醇厚,它自有一种难以形容,难以捉摸的气味。
忽然间阿碧轻轻的哼起歌来。
听她唱的是一阕阮郎归,歌词道:渔舟容易入深山,仙家白日闲。
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阿碧唱了这上半阕,歌声已有些发颤,定了定神,才接著唱道: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桌还。
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她的歌声虽是越唱越高,却也忍不住泄露了心中的惧意。
段誉在阿朱的身边道:是那和尚追上来了吗?阿朱伸手按住他的口唇,示意不可说话,侧头听得四下里确无半点声息,才将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咱们走错了路。
这里主人比那和尚厉害得多。
段誉心想: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转念又想:这两位小姑娘不知鸠摩智真正的厉害处,世上哪有比他更强的人物?再说,此处是慕容氏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段誉知道阿碧适才所唱那首词,乃是大宋贤相司马光所作,其意本是另有所指,但阿碧在这当儿唱了出来,自是表白此处道路难寻,误闯而至便当匆匆整桌而还,词中又比拟对方为仙子,可说是极尽谦抑了。
阿碧唱罢此词后,不再出声,抬头看天,从星座中辨认方向,与阿朱同时出力扳桨。
段誉四顾悄然,无船无屋,无地无人,连鸟儿也没一只,数百丈内目光所至,尽是一片平平的湖水,实是想不通她二人何以如此害怕。
那小船驶了一程,便到了河道交叉的港湾之中,阿朱和阿碧一面商量,一面辨认路径,可是在段誉眼中看来,每一处岔路,都是一般无异,真不知她二人凭著什么分辨。
两个人划了半日,段誉听到她们喘息声渐渐急促,力气不加,于是从阿朱手中接过桨来,帮她划船。
又划了一个多时辰,阿碧忽然叫道:阿朱……我们……我们又回到原地来啦。
果然段誉鼻中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花香,看来这半夜的出力划船,只是远远兜了一个大圈子,重新回上了老路。
其时天色渐明,阿碧脸色惨然,忽地抛下手中木浆,掩面哭了起来。
阿朱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她道:我们又不是有心来的,待会见了王夫人,自有一番道理可说,你别怕。
她虽是强自慰人,但语声颤抖,自己心中实在也是极感惶恐。
便在比时,四边天空中叽叽两声鸟鸣,有一只大鸟飞了过来。
只见这鸟全身雪白,似鹤而非鹤,双脚甚长,当是水鸟之一种。
那白鸟飞临小舟上空,打了个圈子,便缓缓向西北角飞去。
阿朱拿起木桨,叹了口气道:不去也不成,我们去吧。
划动小船,跟著那白鸟划去。
段誉道:原来这头鸟儿是个领路的使者。
阿朱道:段公子,你是外人,不知道咱们的许多规矩,待会到得曼陀山庄,不论有什么事,只好依言而行,便是要受老大的委曲,也不能违抗。
段誉道:那为什么?这里的主人,当真是这般蛮不讲理么?咱们走错了路,自愿出去,又有什么大罪了?阿碧眼圈儿一红,道:段公子,这中间有许多道理,一时也说不明白。
她们要不讲理,也有不讲理的原因,都是这恶和尚不好,若不是赶得咱们慌不择路,说什么也不会走到这里来。
阿朱天性活泼,笑道:吉人自有天相。
倘若单只咱姊妹二人来了,自然是糟糕之极,但段公子是个吉人,能带得咱们脱险远祸,也未可知。
阿碧愁道:我就是为段公子担忧啊。
王夫人说过,再有哪一个男子汉踏进曼陀山庄一步,非斩断他双腿,挖了他一双眼珠不可。
阿朱姊姊,王夫人言出必行,我们把段公子带到了这里,岂不是累得他……说到道里,双手掩面,泪水从手指缝中一滴滴的渗了出来,阿朱道:说不定人家忽然发了善心,也说不定段公子能言善辩,打动了她的铁石心肠,将咱们三个放了出去。
段誉问道:这位王夫人,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阿碧向阿朱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阿朱连打几个手势,又向前后左右瞧了一会,说道:这位王夫人哪,武功之高,实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当世武林之中,要算她第一。
咱们公子生平不服人,就只佩服王夫人一个。
她口中这么说,脸上却做出种种希奇古怪的表情,扁嘴吐舌,耸肩眨眼,总之是表示这些话全不可靠,都是假的。
段誉心下大奇:难道咱们在这四顾无人的船中说话,那王夫人竟有法子听了去?佛家虽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终究是世上所无。
只见那头白鸟飞了一阵,又转过头来,在船顶盘旋一周。
鸟快船慢,它这般去了又来,那便是在等候了。
小船随著白鸟划了约摸半个时辰,尽是在港湾中穿来穿去,段誉心道:是了,那鸟儿从天空中望下来,易于辨路。
若在这茫茫一片的大湖之中划船,本领再大,只怕也是非迷路不可。
这时小船划到了一座竹簖之前,那是用竹篾编成的小栅,江南人竖在江湖之中。
用以养鱼捉蟹,水可流勋,鱼蟹却不能经过。
眼见小船划到近处,便不能过去了,不料船头和竹栅栏轻轻一碰,那些栅拦便沉入水中,让出一条通路来,原来栅上装有机括,如此连经数座竹簖,转过一排垂柳,远远见水边灿若云荼,一丛花树映水而红,段誉啊的一声,轻轻低呼了出来。
阿朱道:怎么?段誉指著那些花树道:这是咱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在太湖之中,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要知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滇茶。
阿朱道:是么?只怕大理的山茶,不及咱们姑苏的山茶。
此处叫做曼陀山庄,曼陀罗花甲于天下,想来你们大理万万比不上。
原来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作曼陀罗花。
段誉心下颇不以为然,寻思:江南风物,原是醉人如酒,山川人物,确有如大理所不及者,但说连咱们大理的国宝山茶花也比下去,我可万万不信。
阿碧阿朱又在挤眉弄眼的招呼,心想这里距曼陀山庄近得很了,还是不要随便说话的为妙。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缤纷的茶花,不见房屋。
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丝亳不以为异,换作旁人,自要啧啧赞赏,他心中却想:此处山茶虽多,却无一两本佳品,又何足为贵?阿朱将船靠在岸旁,慢声说道:燕子坞参合庄慕容家小婢阿朱、阿碧,为逃避敌人追击,误闯贵庄禁地,罪孩万死,请王夫人高抬贵手,原宥不究,小婢感激不尽。
她说完后,花林中并无人声,阿朱又道:同来的是外客段君,他是生客,与我家公子素不相识,跟今日之事绝无半点关系。
阿碧跟著道:这姓段的来到姑苏,乃是不怀好意,要寻我家公子晦气,没想到误打误撞的来到贵庄。
段誉心想:她二人说得我与慕容公子是敌非友,想来此间主人对慕容公子极为厌憎,只要认为我是慕容之敌,就不致对我为难了。
过了片刻,只听得花林中脚步细碎,走出一个青衣小婢来,手中拿著一束花草,年纪比阿朱、阿碧稍大,走到岸边,微笑道:阿朱妹妹、阿碧妹妹,你们好大胆子,又闯到这儿来啦,夫人说:‘每个丫头的脸上用刀划个十字,破了她们如花如玉的容貌。
’阿朱一见她的神色,便放了一大半心,笑道:幽草姊,夫人不在家么?那小鬟幽草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又带了男人到曼陀山庄来,快把那人的两条腿都给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是抿著嘴笑了起来。
阿碧拍拍自己心口,道:幽草姊,你还这么吓人,到底是真是假?阿朱笑道:阿碧,你别受她吓,夫人若是在家,这丫头胆敢如此嘻皮笑脸么?幽草妹子,夫人到哪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有多大年纪了,也配做我姊姊?你这小精灵,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
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妹,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
可是……阿碧道:我何尝不是想多跟你做一会儿伴。
幽草姊姊,几时你能到咱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不睡觉的陪你,可好?只听得花林中落叶声响,又走出一个小婢,笑嘻嘻的道:阿朱、阿碧两个小蹄子,姑娘请你们去喝一杯茶。
阿朱笑道:啊,是黄鹂妹子。
请你跟姑娘说,公子早出出门去了,这一次咱们确是迷了路误打误撞的,闯到贵府来。
姑娘这一杯茶,那就多谢了。
黄鹂道:好吧!姑娘叫你,你不肯去,那就别想白衣使者领你出去。
阿朱和阿碧互相瞧了一眼,脸上有为难之色。
阿碧道:黄鹂姊姊,你总明白,姑娘既是叫咱姊妹去,我们怎么敢违命?但倘若夫人忽然回来,这……幽草道:夫人出的是远门,昨天刚去,哪有这么快回来?你们难道不知咱家姑娘的心事?阿朱道:是。
阿碧,咱们就再冒这个险吧。
两人从小船中跨上了岸。
阿碧道:段公子,请你在这儿稍待片刻,我们去见过主人,马上就回来。
段誉道:好!目送这四个丫环手拉手,亲亲热热地走入了花林。
他在小船中坐了一会,无聊起来,心想:我上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且看有何异种?当即上得岸去,一路观赏。
只见花林中除了山茶之外,更无别种花卉,连春天最常见的牵牛花、豌豆花、油菜花之类也是一朵都无。
但这些山茶花却均平平无奇,唯一的好处,只是得一个‘多’字。
他正看之间,鼻中忽闻到一股花香。
这花香似浓似淡,令人难以捉摸,正是昨晚在船中所闻到的那股异香。
段誉心想:此间似乎除了山茶之外,不植别种花卉,难道世间竟有一种山茶,能发出这种古里古怪的香气么?他好奇心起,当即循著花香追寻而去,走出数十丈后,只见山茶的品种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乃是佳品。
正行之间,那股香气突然间无影无踪,消失得干干净净。
段誉东西南北的乱走了一阵,再也寻不到这花香的来路,心想:我得回去!阿朱和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著急。
转身没行得几步,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忘了记忆路径,这时要回到小船停泊之处,却是有点兄为难。
他大致辨不到方向,心想:走到水边再说。
哪知越走越觉不对,突然之间,听得左首林中有人说话,正是阿朱的声音。
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们说完了话,就可一齐回去。
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体很好,饭量也不错。
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的‘打狗棒法’,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
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慕客公子的事,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的说话,还是走远些好。
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叹。
这一声叹息钻入他耳中,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自觉双颊烧红如火,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种声音?只听得那声音幽幽问道:他这次出门,是到哪里去?段誉但听得一声叹息,已是心灵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血液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
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
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只听阿朱道:公子出门之时,说是要到洛阳,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吕大哥和包先生两位随同公子前去。
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道:你们看到公子练打狗棒法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窒滞之处?阿碧道:公子这路棒法,使得很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女子突然啊!的一声轻呼,道:不好!他……他当真使得很快?阿碧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子道:自然不对。
打狗棒法的‘缠’字诀是越慢越好。
‘挑’字诀却又要忽快忽慢。
一味抢快,就发挥不出这路棒法的精微奥妙之处。
你们……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阿朱嗯了一声,道:公子落脚何处,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姑娘,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当真很是不妥么?那女子道:自然是不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他临去之时,为什么不来见我一趟?一面说一面顿足,显得又是烦恼,又是关切。
段誉听得大为奇怪,心想: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氏,无不又敬又畏。
但听这位姑娘说来,似乎慕容公子的武功尚须由她指点指点。
难道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就有这么大的本领么?只听得那女子走来走去,似乎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低声道:那日我要他学那路步法,他又偏偏不肯学,倘若他会了‘凌波微步’……段誉听到凌波微步四字,禁不住啊的一声,急忙掩口,已是不及,那女子喝问:是谁?段誉知道掩饰不住,便即咳嗽一声,说道:在下段誉,观赏贵庄玉茗,擅闯至此,伏乞恕罪。
那女子低声道:阿朱,是你们同来的那个相公么?阿朱忙道:是的。
这人是个书呆子,姑娘莫去理他,咱们这便去了。
那女子道:慢著,我写封书信,说明那打狗棒法的要诀,你们拿去设法交给他。
阿朱犹豫道:这个……夫人曾经说过……哪女子道:怎么?你们只听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吗?言语之中,已是微含怒气。
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让夫人得知,咱们自然遵命。
何况这于公子有益。
那女子道:你们随我到书房中去取信吧。
阿朱道:是!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之后,越听越是著迷,听得那女子便要离去,心想这一去之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那实是毕生的憾事,我拼著冒昧,受人责怪,务当见她一面,当下说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一面说,一面跨步出来。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惊噫一声,背转了身子。
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纱衫的女郎,脸朝花树,但见她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著。
段誉望著她的背影,只觉这个女郎真乃是神仙中人,身旁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说道:在下段誉,拜见姑娘。
哪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道:阿朱,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人。
说著便向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冉冉隐没了。
阿碧微微一笑,回过头来,向段誉道:段公子,这位姑娘脾气好大,咱们快些走吧。
阿朱也轻笑道:多亏段公子来解围,否则王姑娘非要咱们传书递柬不可,咱姊妹这两条小命,可就有点儿危险了。
段誉莽莽撞撞的闯将出来,被那女子说了几句,心下老大没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之所及。
当下三人相偕回到小船之中,阿朱提起木桨,正耍划动,阿碧道:阿朱姊姊,咱们没白衣使者带路,左右也是走不出去,只好等等姑娘的书信。
这是为势所逼,夫人就是知道了,也怪不得咱们。
阿朱叹了口气,道:都是这个臭和尚不好……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声若龙吟,浩浩而来。
阿朱和阿碧一听到这啸声,同时脸上变色。
段誉却也吃了一惊,心想:这啸声甚是熟悉,啊哟,不好,是我的徒儿南海鳄神来了。
嗯,不对,不是他!原来段誉初遇南海鳄神之时,便曾听到过这龙吟般的啸声,但后来南海鳄神到了他身边,这啸声一招呼,南海鳄神便匆匆赶去,可见作啸者另有其人。
阿碧平时本已有楚楚可怜之态,阿朱却一直天真活泼,但这时连阿朱也手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
阿碧低声道:段公子,王夫人回来了,大家听天由命就是,你对咱姊妹二人越是凶恶无礼,对你越有好处。
段誉自从私离王府以来,当真是九死一生,经历了无数奇险,心想生死由命,我若是该死,躲也躲不过,怎能对两个俊俏可爱的小姑娘无理?当下向两人微微一笑,说道:宁可有礼而死,不可无礼而生。
阿朱姊姊,你叫我书呆子,这就是书呆子脾气了。
阿朱白了他一眼,叹道:唉!便在此时,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飞而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那快船船头上雕成龙头之形,张开大口,形状甚是狰狞。
那船再驶得近了些时,段誉不觉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龙角上悬著三个人头,都是新近割下的,血肉模糊,令人不敢多看。
龙头嘴内撩牙上,也涂上了鲜血。
阿朱低声道:王夫人中途遇敌!所以提早归来,咱们运气真是糟极!眼见那龙首快船驶近岸边,阿朱、阿碧都站起身来,俯首低眉,神态极是尊敬,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要他也站了起来。
段誉微笑摇头说道:待主人出舱说话,我自当起来示敬。
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太过谦卑。
龙首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道:哪一个男子,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岂不闻任何男子来到此处,均须斫断双足吗?那声音极具威严,可也是十分的清脆动听。
段誉道:在下段誉,误入宝庄,并非有意擅闯,谨此谢过。
那女子哼的一声,不再理他。
一会儿快船靠岸,船中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来,一婢纵身一探,已取下龙角上的三颗首级,身手极是矫健。
段誉见这两婢背上都插有一柄长剑,心想:婢女已是如此,主人自是更加了得。
反正我也只有一个首级,你要割便割就是。
他一想到除死无大事,心下大是坦然。
只听舱中女子道:哼,阿朱、阿碧这两个小蹄子又来了。
慕容复这小子就是不学好,鬼鬼祟祟的专做歹事。
阿碧道:启禀夫人,婢子是受敌人所逐,黑夜中迷失路途,无意间来此。
我家公子出门去了,此事与我家公子的确绝无关系。
别瞧她娇娇怯怯,但事到临头,居然也大著胆子的挺身辩白。
只听得环佩叮咚,船中一对对的走出许多青衣女子来,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却各执一柄长剑,共时间白刃如霜,剑光照映花气,一直出来了八对女子,连先前那二人共是一十八人。
那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执剑腰间,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这才走出一个宫装女子。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噫,张口结舌,便如身在梦境,原来这女子一身白色丝质长袍,衣服装饰,竟和大理那洞中玉像一般无异。
只是这女子乃是个中年美妇,约摸四十岁左右年纪,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段誉一惊之下,再看那美妇的相貌时,除了年纪不同,脸上极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之外,越看越像,竟然是那洞中玉像的亲姊姊一般。
阿朱和阿碧见他向王夫人目不转睛的呆看,实在无礼之极,心中都是连珠价的叫苦,连打手势,叫他别看,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是盯住在王夫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