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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星夜逃走

2025-03-30 08:05:27

平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玉燕的机括,扳了一阵,竟是纹丝不动。

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平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板,喀的一声,圈在玉燕纤腰上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之中。

段誉大喜,但兀自不敢就此放开平妈妈,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

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

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燕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的神色极是奇异,说道:你会得‘化功大法’?这种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

他想若是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玉燕未必会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太阳熔雪功’,那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语。

玉燕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了。

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我知道一些,六脉神剑却是仅闻其名,日后还要请教。

段誉只要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没料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是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多谢相救之德,咱们须得带了这平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

平妈妈道:我……我……阿未左手捏住她的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口中吐出来的那颗麻核桃,塞到了她的口中。

段誉笑这: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玉燕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他是怎样了?朱碧二女大喜,齐道:姑娘肯去援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二女拉过平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屋的石门,快快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下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之中,扳桨便向湖中划去。

玉燕从头发上拔下一枚金钗,在船板上画了个六十四格的罗盘,将金钗插在罗盘中心,日光斜射,钗影投到罗盘之上。

玉燕随手指划,小船在烟波浩渺,满布菱叶的大湖中东转一转,西弯一弯的驶了出去。

段誉大是钦佩,道:姑娘虽不出门,天文地理却是无所不晓。

玉燕微笑道:都是些书上看来的玩意,也不知是否真的管用。

阿朱和阿碧划了-阵,见小船在纵横交叉的港湾中转了出来,依稀间已划上了来路,不再兜回曼陀山庄,都是心下大慰。

段誉忽道: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倘若咱们是黑夜中出来,没太阳可照罗盘,那怎么办?玉燕微笑道:那更加容易了,天上星辰便是个大罗盘,抬首即见。

阿朱、阿碧、段誉三人轮流划船,出了曼陀山庄附近那一团团八阵图似的港湾之后,朱碧二女已识得湖上水道,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屈你暂住一宵,再行商量如何去觅公子如何?玉燕道:嗯,就是这样。

她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

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她的衫子,黄昏时分,浸浸似有寒意,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惭惭淡了。

又划了良久,望出来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

阿碧道:那边灯火处,便是阿朱姊姊的听香精舍。

小船向著灯火直划。

段誉心中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

如此湖上泛舟,若是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玉燕口中低声说了一句话,段誉却没听得清楚。

黑暗之中,只听玉燕幽幽叹了口气。

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

玉燕道:他上丐帮去,我倒不怎么担心,那少林寺究属非同小可。

那七十二项绝艺,他是都会的,但少林寺成名数百年,不会单只七十二项绝艺,若是忽然有人使出外界不知的奇特武功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

原来江南有一种传说,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那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

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

王玉燕于武学虽是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一个农家女孩、一个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是和慕容公子有关,必是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

他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那一个少女,是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

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另外遇上了如意郎君?钟灵钟姑娘呢?这个小姑娘天真浪漫,不知世事,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是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竟是加此铭心刻骨的思念。

嗯,伯父和爹爹替我定下了高伯伯的女儿为妻。

这位姑娘我从来没见过面,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半点也不知道,我不会去想她,她自然也不会来想我。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仍然低声道:阿碧,你瞧,样子有点儿不对。

阿碧点头道:嗯,怎地点了这许多灯?她轻声笑了两声,道:阿朱姊姊,你家真在闹元宵吗?这般灯火辉煌的,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

阿朱默不作声,只是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

这时段誉也是看得明白,一个小洲之上建著八九间房屋,其中有两座楼房,每一间屋子的窗中都有灯火传出来。

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精舍’,想来和阿碧的‘琴韵小筑’差不多的屋宇,慕容公子对这两位小婢应该不致于偏心。

琴韵小筑这般雅致,听香精舍中却是处处红烛高烧,未免有点儿不伦不类。

小船离听香精舍约摸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人。

王玉燕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么知道?是谁?阿朱道:是什么敌人,那可不知。

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薰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

王玉燕用力嗅了几下,却嗅不出什么,阿碧、段誉也不觉有异。

阿朱此人对气息最是灵敏,在极远之处便能察觉异味,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闻得到。

我化了很多很多心思,才浸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劲手?阿朱道:不知敌人是否厉害……段誉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是避之则吉。

要是一些平庸之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

阿朱心中正没好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是没说,便道: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道敌人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段誉道:那很容易,待我上去探访一番便了,三位请在船中等侯,一见情势不对,立即划船逃走,不必理我。

三个少女听他这么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瞧他毛手毛脚的,行动身手,全然是不会半点武功的模样,可是花肥房中那凶悍之极的平妈妈给他抓住了手腕,又是片刻间功力尽失,绝无抗御之余地,不知他是否身怀上乘武功,却故意装成文弱书生。

王玉燕道:你上去若是遇到了厉害之极的敌人,他们打你杀你,你怎么办?段誉道:那也是无法可施的了。

不过我运气极好,往往能逢凶化吉。

他心中却想:倘若我是为你送了性命,便做鬼也是心甜。

王玉燕左手一拂,手指贴上他的太阳穴,那是人身死穴之一,手指点得实了,立时毙命,不论武功多强之人,总是无法封闭太阳穴的穴道。

黑暗之中,段誉竟是茫然不觉,不知危机已在顷刻。

阿碧惊噫一声,阿朱却知玉燕乃是试探段誉的武功真假,只是凝神察看,并不作声。

玉燕的手指离他太阳穴不到一寸,段誉兀自未知,说道: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这般的遇上了敌人,甚是不妥。

玉燕缓缓缩手道:你当真没学过武功吗?段誉微笑道:那‘太阳熔雪功’倘若不算武功,我就是没学过的了。

阿朱道:我有个计较。

咱们都去换一套衣衫,扮成渔翁、渔婆儿一般。

她手指东首,道:那边住著几家打鱼的人家,都认得我的。

段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阿朱木桨一扳,便向东边划去。

这一带和听香精舍已近。

邻居的渔人平时都和她甚是熟稔。

阿朱先和玉燕、阿碧走近渔家,借过衣衫换了。

她自己扮成了老婆婆,玉燕和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然后再唤段誉过去,将他装成了四十来岁的渔人。

阿朱的易容之术,当真精妙绝伦,拿些面粉泥巴,在四人的脸上,这里涂一块,那边黏一点,霎时之间,各人的年纪、容貌全都大异了。

她又借了渔舟、渔网、钓杆、活鱼等等,划了渔舟向听香精舍驶去。

段誉、玉燕等相貌虽然改变,但声音举止,却是处处露出破绽,阿朱那乔装的本事,他们是连一成都学不上。

玉燕笑道:阿朱,什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咱们只好装哑巴。

阿朱笑道:是了,包你穿便是。

那渔舟缓缓驶到了精舍之前,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杨柳,一声声粗暴的轰叫之声,从屋中传了出来。

这狂乱的声音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那是大大的不相称。

阿朱叹了一口气,十分不快。

阿碧在她耳边道:阿朱姊姊,赶走了敌人后,我来帮你收拾。

阿朱捏了捏她的手,表示谢意。

她带著段誉等三人,绕道走到厨房,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沫,跟著双手连搓,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阿朱又好气、又好笑,叫道:老顾,你在干什么?老顾吓了一跳,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

老顾大喜,道:阿朱姑娘,来了坏人,逼著我烧菜做饭,你瞧!他一面说,一面醒了些鼻涕,抛在菜中,口中吃吃的笑了起来。

阿朱和阿碧本在全神戒备,见这个大胖子厨师颇有童心,忍不住好笑。

原来来犯的敌人将老顾呼来喝去,老顾心中不忿,只好在菜肴中落足脏料。

阿朱皱眉道:你烧这般脏的菜。

老顾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

敌人吃的,那是有多脏,便弄多脏。

阿朱道: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想起来便恶心。

老顾道:不同,不同,全然的不同。

要知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听香精舍之中,却是主人,另有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等服侍。

阿朱道:有多少敌人?老顾道:先来的一伙有十五六个,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个。

阿朱道:有两伙么?都是些什么人?什么打扮?听口舌是哪里人?老顾骂道:操他奶奶的……一句骂人的言语一出口,情知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顾真是该死。

那两批人一批是北方的蛮子,瞧来都是强盗。

另一批却是四川人,个个都穿白袍,也不知是什么路道。

阿朱道:他们来找谁?有没伤人?老顾道:第一批强盗和第二批的怪人,都是一进庄来,便问公子爷在哪里。

咱们说公子爷不在,他们不信,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

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就子我气不过,他……本来又要骂人,一句话到得口边,总算及时缩回。

阿朱等见他左边眼睛乌黑,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想是受了几下厉害的,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大吐唾沫,聊以泄愤。

阿朱沉吟道:咱们得亲自去瞧瞧,老顾也说不明白。

她带了玉燕、段誉、阿碧三人,从厨房的侧门出去,绕过了一片茉莉花坛,穿过两个月洞门,来到花厅之外。

段誉是大理国王子中自幼富贵,见到听香精舍中的构筑花木,也不以为意,若是换作旁人,心想阿朱只不过是慕容公子的一个婢女,已是如此起居,公子本身岂非胜于王侯?离花厅后的长窗尚有数丈,已听得厅中喧哗之声,极是烦杂。

段誉僻处南疆,王玉燕从来不出闺门户,都不知这些人的说话中有何古怪之处。

阿朱专心模仿各种各样的神情口音,一听便觉颇为奇特,那些大声叫囔之人,声音都是甚为重浊,其中有些言语,阿朱虽是多懂各地方言,却也难以明白。

本来老顾说讲四川话的人更多,可是这时候一句四川话也听不见。

阿朱悄悄走近长窗,伸指甲挑破窗纸,凑眼向里面一张。

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可是只照亮了东边的一面,十七八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桌上杯盘狼藉,地下椅子东倒西歪,有几个人索性坐在桌上,更有的不用筷子,伸手抓起了鸡腿,牛肉大嚼。

有的人手中挥舞长刀,将盘中鱼肉剁成一块一块,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

阿朱瞧这一股人的神情举止,显然是塞外的豪杰。

她向这群人瞧得几眼,再往西首望去,初时漫不经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发毛,背上暗生凉意。

原来那边二十余人都是身穿白袍,整整齐齐的坐著,桌上只是点了小小一根蜡烛,烛光所及,不过数尺方圆,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形容枯槁,身形瘦削,脸上一片木然,既无喜容,亦无怒色,当真是有若僵尸。

阿朱越看越是心惊,但这些人始终是不言不语的坐著,若不是有几人眼皮偶尔而动,还道个个都是死人了。

阿碧凑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觉她一只手掌冷冰冰地,同时在微微发颤,当下也桃破窗纸,向里张望。

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腊黄脸皮的双目相对,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惊,不禁轻轻啊的一声叫,叫了出来。

砰砰两声,长窗震破,四个人同时跃出,刚好两个是塞外大汉,两个是川中怪客。

两个大汉齐声喝问:是谁?阿朱道:我们捉了几尾鲜鱼,来问老头要不要,今天的虾儿也是新鲜活跳的。

她说的是苏州土语,那些塞北大汉原本不懂,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鱼虾不住跳动,不懂也就懂了。

一条大汉夹手从阿朱将鱼儿抢了过去,大声叫道:厨子,厨子,拿去做醒酒汤喝。

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

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不再理会,转身便回入厅中。

他二人经过阿碧身旁时,阿碧陡然间闻到一股奇臭无此的腐臭,似是烂了十多日的臭鱼一般。

阿碧忍不住伸起衣袖,掩住鼻子。

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见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肤白胜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个中年渔婆,肌肤怎会如此白嫩?他反手一把抓住阿碧,问道:格老子的,你几岁?阿碧吃了一惊,反手甩脱他的手掌,说道:你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这一甩又是身手极是矫捷,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一个踉跄,向外跌了几步。

这么一来,西洋镜登时拆穿,厅外的四个人大声吆喝,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将段誉等团团围住。

一条大汉伸手过去用力一扯段誉的胡子,那假须应手而落。

另一个人伸手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一推,跌倒在地。

她身后一人一剑横削过来,阿碧低头一躲,忘了自己头顶装有假发,头髻已比平时高了寸许,喇的一声,花白的假发跌落,露出满头都是秀发。

那些汉子更是大声吵嚷起来:是奸细,是奸细!乔装假扮的贩子!拿起来拷打!阿朱怒道:这是谁的家里?谁是奸细了?众汉子拥著四人走进厅内,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禀寨主,拿到了乔装的奸细。

玉燕和阿朱、阿碧见厅中乱成一团,她三人虽都身负极高的武艺,但均是年轻识浅,不知该当立即动手呢,还是逼到不得已的时候再打。

段誉更是分不清到底谁强谁弱。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站在那老者面前,看他如何发付。

那老者身材极是魁梧雄伟,一部花白胡子,长至胸口,左手中呛啷啷的玩弄著三枚铁胆,喝道:哪里来的奸细?装得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人。

玉燕道:装做个老太婆,一点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装啦。

说著便除去了头上假发,伸手在脸上一擦,用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顿时纷纷跌落。

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无不目瞪口呆,霎时间大厅中鸦崔无声。

坐在两首的四川白袍客人,也都将目光射了过来。

玉燕道:你们都将乔装去了吧。

她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机关。

前后左右都是虎视眈眈的汉子,但玉燕视而不见,神色自若,似是全没将这干人放在心上。

阿朱、阿碧、段誉三人听玉燕这般说,当下各自除去了脸上的化装。

众人看看玉燕,又看看阿朱、阿碧,哪想到世间竟会有这般有似粉装玉琢的姑娘。

隔了好一阵,那魁梧老者才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阿朱笑道:我是这听香精舍的主人,竟然要旁人盘问起我来,岂不奇怪?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了?那老者道:嗯,你是这里的主人,那好极了。

你是慕容家的小姐了?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个丫头,哪里有福气做老爷的女儿了?阁下是谁,到此何事?那老者听她自称是个丫头,意似不信,沉吟半晌才道:你去请主人出来,我方能告知来意。

阿朱道:主人出门去了。

阁下有何贵干,跟我说也是一样。

阁下的姓名,难道不能示知么?那老者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当便是了。

阿朱道:久仰,久仰。

姚伯当笑道:你一个小小姑娘,知道什么?玉燕道:云州奏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断门刀,当年姚公望自创这断门刀六十四招后,后人忘了五招,听说现下只有五十九招传下来。

姚寨主,你学会的是几招?姚伯当大吃一惊,冲口而出的道:我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原有六十四招,你如何知道?玉燕淡淡的道:书上是这般写的,多半不错吧?缺了五招是‘白虎跳涧’、‘一啸风生’、‘剪扑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胜狮’,对不对?姚伯当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本门的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数失传,他是知道的,但这五招到底是什么招数,却是谁也不知道了。

这时听玉燕侃侃而谈,心中又是吃惊,又是起疑,对玉燕这句问话却是答不上来。

西首白袍客中,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的说道: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威震河朔,多五招少五招不关大体。

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称呼?王玉燕道:慕容老爷子是我舅舅。

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笑道:姑娘家学渊源,一眼便道出了姚寨主的武功家数。

在下的来历,倒要请姑娘猜上一猜。

玉燕微笑道:那你得显一下身手才成。

单凭几句说话,我可猜不出来。

那汉子点头道:不错。

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笼手取暖一般,但即双手伸出,手掌中各自多了一柄奇形兵刃。

他左手中拿著一柄六七寸长的铁锥,锥尖却曲了两曲,右手则是个八角小锤,锤柄长约及尺,锤头也没常人的拳头大小。

这两件兵器小巧玲珑,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临敌制胜,看来著实不便。

东首的北方大汉中见了这两件古怪兵器,当下便有数人笑出声来。

一个大汉大笑道:川娃子的玩意儿,拿出来丢人现眼啦!王玉燕道:嗯,你这是‘雷公轰’,阁下想必长于轻功和暗器了,书上说‘雷公轰’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独门兵刃,‘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奇诡难测。

阁下多半是复姓司马吧?那中年汉子一直脸色阴沉,听了玉燕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和他左右两名副手面面相觑,隔了半响,才道:姑苏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渊博无比,果真是名不虚博。

在下司马林。

请问姑娘,是否‘青’字真有十八打,‘城’字真有三十六破?玉燕道:你这句话问得甚好。

我以为‘青’称作十九打较妥,菩提子和铁莲子外形虽似,用法大大不同,不能混为一谈。

至于‘城’字的三十六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种招数无甚特异之处,尽可取消,称为三十三破,反而更为精要。

司马林等都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之中,‘青’字只学会了十一打,什么铁莲子和菩提子的分别,全然不知。

至于破甲、破盾、破牌三种功夫,原是他毕生最得意的武学,认为是青城派的不传之秘,镇山绝技,不料这少女却说尽可取消。

他先是一惊,随即大为恼怒,心道:慕容家想要折辱于我,故意编了这样一套鬼话来,命一个少女出来大言炎炎。

这司马林城府极深,当下技不发作,只道:多谢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顿开。

微一沉吟间,一计已生,向他左首的副手说道:褚师弟,你不妨向这位姑娘领教领教。

那副手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五十来岁年纪,一身白袍之外,头上更用白布包缠,宛似满身孝服,于朦胧的灯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这人名叫褚保昆,带艺从师而投入青城派门下。

他年纪比司马林大了十岁,但入门较晚,是以屈居师弟。

他本来的武功家数到底如何,向来深藏不露,即令是司马林,也是不大了然,几次询问,褚保昆始终含糊其词,司马林只知他武功甚高,颇不在自己之下而已。

他要褚保昆向王玉燕领教,计策甚高,倘若上玉燕识他不破,那是折了对方的气焰;倘若玉燕果真识破了褚保昆的门派,却也可解了自己胸中的疑团。

褚保昆站起身来,双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一柄小锤,和司马林一模一样的一套雷公轰,说道:请姑娘指点。

旁观众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这位姑娘既识得司马林的,难道就不识得你的?王玉燕也道:阁下既使这‘雷公轰’,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

司马林道:我这位褚师弟是带艺从师。

本来是哪一门哪一派,却要考较考较姑娘的慧眼。

王玉燕心想:这倒确是个难题了。

王玉燕尚未开言,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著说道:司马掌门,你要人家姑娘识出你师弟的本来面目。

那有什么意思?这岂不是没趣之极么?司马林愕然道:什么没趣之极?姚伯当笑道: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细,他的本来面目,自然是没有这么考究了。

那褚保昆满睑都是麻皮,东首的众大汉听寨主如此奚落于他,登时轰声大笑。

笑声震得大厅上烛火摇晃不已。

褚保昆性子甚是阴鸷狠毒,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有人无意中向他脸上瞥了一眼,若是神色漠然,视如不见,算是那人的运气,假如现出惊诧之色,或是皱一皱眉头,意示厌憎,褚保昆若不将他弄得半死不活,决不罢休。

此刻听得姚伯当这般公然讥嘲,如何忍耐得住?何况他本人相貌丑陋,在美男美女之前,更是恨人向他多看,当下也不理姚伯当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的钢锥对准他胸膛,右手小锤在锥尾用力一击,嗤的一声急响,破空之声有如尖啸,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射了过去。

姚伯当虽料到自己既是出言讥嘲,决无善罢之理,但万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这暗器来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挡格,左手抢过身前桌上的烛台,看准了暗器一击。

当的一声响,那暗器向上射去,啪的一下,射入梁中,原来是一根三寸来长的钢针。

别瞧这钢针虽只三寸有余,力道却是十分强劲,姚伯当左手虎口一麻,那烛台掉在地下,呛啷啷的直响。

秦家寨众人纷纷拔刀,大声叫嚷起来:暗器伤人么?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

不要脸,操你奶奶的熊!一条大胖子更是满口污言秽语,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

青城派众人却始终是阴阳怪气,默不作声,对秦家寨众豪的叫骂宛似不闻不见。

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仓卒之际,原是没有拿稳,但自己数十年的功力修为,两指之力,便可支持得自己身子,不料竟被对手小小一枚钢针打落了手中的物事。

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自己已是输了一招,心想:对方的武功颇有点邪门,咱们就算跟他们干上了,也得正大光明,真刀真枪的来。

听那小姑娘说,青城派有什么‘青’字十八打,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咱们一个不小心,怕要吃亏。

当下挥手止住属下众人的叫闹,笑道:褚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也是阴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褚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话。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脸皮,暗箭伤人’!另一个中年人笑道:人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这招的名称很好,名副其实,有学问,有学问!他言语之中,又是取笑对方的麻脸。

玉燕摇了摇头,柔声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姚伯当道:怎么?玉燕道: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

小时候不小心摔一跤,说不定便跌破了腿。

和人交手时功夫不敌,说不定便丢了一手一目。

武林中的朋友,身上有什么损伤,那是平常之极的事,是不是?姚伯当只好应道:是。

玉燕又道:这位褚爷幼时患了恶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笑?男子汉大丈夫,第一是论人品道德,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

他又不是去扮女人,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她这番话侃侃说来,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的言语倒也有些道理,这么说,是老夫取笑褚兄弟的不是了。

玉燕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足见光明磊落。

她回头向褚保昆摇了摇头,道:不行的,那没有用。

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又是温柔,又是同情,便似是一个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个力所不胜的事,因而出言规劝一般,言语之中,含意极是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