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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当世神医

2025-03-30 08:05:27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在是太可恶了。

乔峰仰头瞧著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他妈妈受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

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来,掼向大门之外。

那妈妈生怕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忙到门外去看那孩子。

那大夫怕那女人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了。

那孩子的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

那妈妈是怕事之人,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著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看见摊子上放著好几把宰猪杀牛的尖刀。

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人买犁头、锄头,忙得不可开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到得家中,那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丈夫听,生怕丈夫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八钱银子取出来交给丈夫,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了。

那妈妈又心惊又奇怪,出去找儿子来问,只见那孩子拿看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著,妈妈问他:‘这把刀是哪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

’妈妈自然不信,这样一把厚背薄刃的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四五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

那妈妈叹了口气,道:‘孩子,爹爹妈妈很穷,平日没钱买什么玩意儿给你,当真是委屈了你。

你既然买了把刀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

多余的钱你给妈,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

’那孩子一听,瞪著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道:‘咱们那八钱银子,是你拿去买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

’他爹爹妈妈从来不动手打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的待他……乔峰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天下的父母亲对待儿子,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是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的尊重而客气。

他心中这样想,口里自言自语的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奇怪?阿朱道:什么奇怪啊?她说到最后那两个字时,已是气若游丝。

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当下又伸掌抵在她的背心,以内力送入她的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灭一次,武学中人那真气内力是第一要紧的东西。

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朋友。

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知她意思是要说:总不能永远守在我的身边,这般助我茍延残喘。

便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到一位医道高明的大夫,给你治好伤势。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

乔大爷,你那故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乔峰道:嗯,我是说溜了嘴。

那妈妈见他不认,也不再说话,便回进屋中。

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在低声和他爹爹说话,说他偷偷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

他爹爹说道:‘这孩子跟著咱们,从来没有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吧,咱们一向是委屈了他。

’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

他爹爹和颜悦色的摸著他头,道:‘一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八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他爹爹一句话也不提,甚至于,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乔峰继续说道:那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经很懂事,心中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也并不在乎。

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

’他心中不安,向他爹爹道:‘爹爹,我没有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

’他爹爹道:‘你妈妈多事,钱不见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要辩白,却是无从辩起。

那孩子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

可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说什么也睡不著,又听得他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丈夫病重,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

那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市集上去,到了那大夫的门外。

那大夫的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

那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

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那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

那小孩推开了房门……阿朱听到这里,脸上神色严重,道:一个七岁的孩子,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是谁?’小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

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那大夫的肚子上。

那大夫只哼了几声,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居然一刀将那大夫刺死了?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

那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

黑夜之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那孩子惨了。

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后门都紧紧闭著,谁也想不出凶手怎么能进屋来。

大家疑心这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

知县老爷将大大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那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

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是许家集?那大夫………便是在这镇上的么?乔峰道:不错。

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

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

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前面去看来。

阿朱叹了口气,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此。

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当真不相信这种事情,七岁的孩子,怎么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乔峰道:是真的事情。

阿朱又轻轻叹息一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说道:乔……乔大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

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心中已猜到乔峰所说故事中的孩子,便是他自己,乔峰道: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

我这么下手不容情,当真是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乱八道,你不必介怀。

那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概,杀了他也不稀奇。

乔峰双手抱头,道:那也不单单是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为,他累得我受了冤枉。

妈妈那八钱银子,一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时,掉在地下了。

我……我生平最受不得人家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椿奇冤。

自己是不是契丹人,他还无法肯定,但乔三槐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堆在他的头上。

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便在这时,乔峰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去,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著他们是委屈了我?如果我是他们的亲生孩子,那么父母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如此说来,我的确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们那里的了。

想必交托寄养主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我一直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重。

那个寄养我的人是谁?多半是汪帮主了。

他与父母之间的情形与常人大异,他生性精明,早该察觉,只是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只道他父母的性子特别温和慈祥而已。

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在证实自己乃是契丹夷种。

阿朱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一定是诬蔑造谣。

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猪狗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加何能够相比?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听他这般问起,怔了一怔,道:你别胡思乱想,那是决计不会的。

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伙儿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嘿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种小丫鬟也不会理我了。

霎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所,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便盘膝坐在阿朱塌畔的椅上,缓缓的吐纳运气,阿朱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良久,乔峰运功已毕,生怕阿朱的内息又接不上来,正想伸手去探她脉搏,忽听得西北角上的高处传来咯咯两声轻响。

乔峰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一听便知有武林中人从一间屋顶跃到了另一间屋顶。

跟著东南角上也是这么两响,只是那两下响声更加轻微,显然来者的轻功更高。

听到西北角上的响声时,乔峰尚不以为意,但如此两下凑合,看来多半是冲著自己而为。

他低声向阿朱道:我出去一会,即刻就回来,你别怕。

阿朱点了点头。

乔峰也不吹灭烛火,那房门本是半掩,他呼一口气,偏著身子从房门里挨了出去,绕到后院窗外,贴墙而立。

他刚站定,忽听得客店靠东一间上房中有人说道:是向八爷么?请下来吧。

西北角上那人笑道:关西祁老六也到了。

房内那人道:好极,好极!一块儿请进。

屋顶那两人先后跃下,走进了房中。

乔峰心道:关西祁老六人称‘快刀祁六’,是关西闻名的好汉。

那向八爷想必是湘东的向望天,早就听说此人仗义疏财,武功了得。

这两人不是奸险之辈,跟我素无纠葛,决不是冲著我来,倒是瞎疑心了。

正想回房,忽听得向望天道:‘阎王敌’薛神医突然大撤英雄帖,遍邀江湖同道,势头又是这般紧迫,盛大哥,你可知道是为了何事?乔峰听到阎王敌薛神医六个字,心下又惊又喜,怎么薛神医是在附近么?我只道他是远在甘州。

若在近处,阿朱这小丫头可有救星了。

原来薛神医是当世诸名医中第一圣手,神医两字太出名,连他本来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

江湖上的传说更加夸大,说他连死人也医得活,至于活人,不论受了多么重的伤,生了多么重的病,他总有法子能治,因此阴曹地府的阎罗王也大为头痛,派下无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给薛神医从旁阻挠,拦路夺人。

这薛神医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很了得,他最爱和江湖上的朋友结交,他给人治了病,往往向对方请教一两招武功。

对方感他活命之惠,自然传授时决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听得那快刀祁六的声音道:鲍老板,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买卖啊?乔峰暗暗点头,心道:怪道这房中那人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原来是‘没本钱’鲍千灵。

此人劫富济贫,颇具侠名,当年我出任丐帮帮主的典礼,他也曾参与。

他既知向望天、祁六、鲍千灵三人都是行侠仗义的好朋友,便不想听人隐私,寻思:明日一早便去拜访鲍千灵,向他探问薛神医的落脚之地。

他正要回房,听得鲍千灵叹了口气,道:唉,这几天心境很是不好,提不起做买卖的兴致,今天听到他杀父、杀母、杀师父的恶行,更是气愤。

说著伸掌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

乔峰听到杀父、杀母、杀师父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他是在说我了。

向望天道:乔峰这厮一向名头很大,假仁假义,倒给他骗了不少人,哪里想得到竟会干出这种滔天的罪行来。

鲍千灵道:当年他出任丐帮的帮主,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初时听赵老三说他是契丹夷种,我还力斥其非,和赵老三为此吵得面红耳赤,差些儿动手打上一架。

唉,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他隐瞒得一时,到得后来,终于凶性大发。

祁六说道: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师是他的师父。

鲍千灵道:此事极为隐秘,本来连少林寺的掌门方丈也不知道。

后来乔峰自己这么说,丐帮中人又传话出来,大家才知道这前因后果。

这姓乔的恶贼只道杀了他父母和师父,便能隐瞒他的出身来历,跟人家来个抵死不认,没料得弄巧成拙,罪孽越来越大。

乔峰站在窗外,听到鲍千灵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寻思:‘没本钱’侠盗鲍千灵跟我算得交情不差,他为人又是慷慨磊落。

连他都如此说,旁人自是更加沸沸扬扬,说得不堪之极了。

唉,我乔某遭此不白奇冤,那又何必费神去力求洗刷?从此隐姓埋名,十余年后,教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这样一号人物,也就是了。

一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却听得向望天道:依兄弟猜想,薛神医大撤英雄帖,就是为了对付乔峰。

这位‘阎王敌’嫉恶如仇,只要听到江湖上有何不平之事,他是非伸手管个明白不可。

何况他和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交情殊非泛泛。

鲍千灵道:不错,我想江湖上近来除了乔某行恶之外,并无什么大事。

向兄、祁兄,来来来,咱们干上几斤白酒,今夜来个抵足而谈。

乔峰心想,他们就是说上一晚话,也不过是将自己加油添酱的臭骂而已,当下不愿再听,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见他脸色惨白,神气极是难看,问道:乔大爷,你遇上了敌人吗?她心下担忧,怕他受了内伤。

乔峰摇了摇头,阿朱仍不放心,问道:你并没受伤,是不是?乔峰自从踏入江湖以来,只有受朋友敬重、受敌人惧怕,哪有像这几日中如此的受人轻贱卑视,他听得阿朱问他是否受伤,不由得傲心登起,大声道:没有。

那些无知小人侮辱我乔某不难,要出手伤我,未必能有这么容易。

突然之间,将心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说道:阿朱,明日我去给你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大夫治伤,你放心安睡吧。

阿朱瞧著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不禁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觉眼前这个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

但乔峰是这么的粗犷豪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是那么的温文潇洒,像一头凤凰那样。

乔峰心意已决,反而放心安睡。

阿朱瞧著黯淡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过了一会,只听得他发出轻轻的鼾声,脸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动,咬著牙齿,方方的面颊两旁,肌肉凸了出来。

阿朱心中忽地起了一种怜悯之情,只觉得眼前这个粗壮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乔峰以内力替阿朱接续真气,取出银子,命店伙去雇了一辆骡车。

他扶著阿朱坐入车中,然后走到鲍千灵的房外,大声说道:鲍兄,小弟乔峰拜见。

鲍千灵和向望天、祁六三人还没起身,听得乔峰的叫声,都是一惊,一齐从炕上跳了下来,抽刀的抽刀、摸剑的摸剑。

三人将兵刃拿在手中,登时一齐呆了,只见兵刃之上都贴著—张小小的白纸,上面写著乔峰拜上四个小字。

三人对望了一眼,心下骇然,知道在睡梦之中,不知不觉的已给乔峰做下了手脚。

他若是要取三人性命,当真是易如反掌。

其中鲍千灵更是惭愧,他外号叫作没本钱,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壁、取人钱财,最是他的拿手本领,不料深夜中著了乔峰的道儿,直到此刻,方始知觉。

鲍千灵将软鞭缠还腰间,心知乔峰若有伤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

当即抢到门口,说道:鲍千灵的项上人头,乔兄何时要取,随时来拿便是,鲍某专做没本钱的生意,全副家当蚀在乔兄手上,也没什么。

阁下连父亲、母亲、师父都杀,对鲍某这种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见到软鞭上的字条,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九死一生,凶险无比,索性跟他强横到底,便真的无法逃生,只好将一条性命交在他的手中了。

乔峰抱拳说道:当日洞庭湖中一别,匆匆数年,鲍兄风采如昔,可喜可贺。

鲍千灵哈哈一笑,道:茍且偷生,直到如今,总算还没死。

乔峰道:听说‘阎王敌’薛神医大撤英雄帖,在下颇想前去见识见识,便与三位一齐同往如何?鲍千灵大奇,心想:薛神医大撤英雄帖,为的就在对付你。

你没的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闻丐帮乔帮主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若不是有恃无恐,决不会去自投罗网。

我可别上了他的当才好。

乔峰见他迟疑不答,道:乔某有事相求薛神医,还盼鲍兄引路,不敢忘了大德。

鲍千灵心想:我正愁逃不脱他的毒手,将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围攻,他便有三头六臂,终究是寡不敌众。

虽是心下惴惴,但想毕竟还是将他引到英雄宴中去的为妙,便道:这英雄大宴,便在此去东北七十里处的聚贤庄上。

乔兄肯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鲍千灵有言在先,自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乔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鲍千灵事先不加关照。

乔峰淡淡一笑,道:乔某拜领鲍兄盛情。

英雄之宴既是设在聚贤庄上,那么做主人的是游氏双雄了?那聚贤庄的路径,小弟倒还识得。

三位便请先行,小弟要过得一个时辰,慢慢再去不迟,也好让大伙儿预备预备。

鲍千灵回头向祁六和向望天两人瞧了一眼,两人缓缓点头。

鲍千灵道:既是如此,在下在聚贤庄上,恭候乔兄的大驾。

三人匆匆结了店帐,跨上坐骑,加鞭向聚贤庄进发。

三人一路催马而行,时时回头张望,只恐乔峰忽乘快马,自后赶到。

鲍千灵固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而祁六和向望天也均是阅历既富、见闻亦广的江湖豪客。

但三人一路上东推西测,始终捉摸不透乔峰独闯英雄宴是为了何事。

祁六忽道:鲍大哥,你见到乔峰身旁的那辆大车没有,这中间只怕有什么古怪。

向望天道:难道车中埋伏有什么厉害的人物?鲍千灵道:就算车中重重叠叠的装满了人,装到七八个,那也塞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加上乔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有什么作为?说话之间,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越来越多,都是赶到聚贤庄去赴英雄宴的。

这次英雄宴乃临时所邀,但接到请帖之人连夜快马转邀同道,一个传一个,一日一夜之间,帖子竟也已传得极远。

只是时间迫促,来到聚贤庄的,主要都是河南少林寺左近方圆数百里内的人内。

少林寺本已发出帖子,邀请天下英雄,一共商讨对付慕容复的法子,但约定的会期尚有二十余日,大部份英雄尚在途中。

即如段誉之父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所率领的一起英杰,便尚未到达少林寺,但终究已有不少的英雄好汉,性子急些,提早来到河南,或拜会朋友,或游赏山水,这些人便收到了聚贤庄游氏二雄和阎王敌薛神医邀请的帖子。

游氏二雄游骥、游驹二人名头虽响,终究是退隐已久,近年来少与武林人士来往,但那薛神医可实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

须知武林之士尽管自负武功了得,却也很少有人自信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真的自以为天下无敌,那也难保不生病受伤,如果能交上了薛神医这位朋友,那就是自己多长了一条性命,只要不是当场毙命,薛神医肯伸手医治,那便是死里逃生了。

因此游氏双雄请客,旁人收到帖子,还不过是自觉脸上有光,这薛神医的帖子,却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录。

人人心中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后自己万一有何三长两短,他决不能袖手不理。

在刀头上讨生活之人,谁又何得没有三长两短?鲍千灵、祁六、向望天三人到得聚贤庄上,游老二游驹亲自迎了出来。

进得大厅,只见厅上已是黑压压的坐满了人。

有些是在后厅用饭,有些在后面园中闲游谈话,鲍千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

一进厅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大都总是说:鲍老板,发财啊!老鲍,这几天生意不坏啊。

鲍千灵连连拱手,和各路英雄招呼。

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著实不少,一个不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礼,说不定无意中便算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患,甚至酿成钉身之祸,那也不是奇事。

游驹引著他走到东首主位之前,那薛神医站起身来,说道:鲍兄、祁兄、向兄三位贤兄,当真是往老朽脸上贴金,感激之至。

鲍千灵连忙答礼,道:薛老爷子见招,鲍千灵便是病得动弹不得,也要叫人抬了来。

游老大游骥笑道:你当真病得动弹不得,那更是要叫人抬了来见薛老爷子啦!旁边的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

游驹道:三位路上辛苦,请到后厅去用些点心。

鲍千灵道:吃点心慢慢不迟,在下有一事请问。

薛老爷子和两位游爷这次所发的英雄帖中,有没乔峰在内?薛神医等听到乔峰两字,均是脸上微微变色,游骥便问:鲍兄提起乔峰,是何意思?鲍兄与乔峰那厮颇有交情,是也不是?鲍千灵道:乔峰那厮说要到聚贤庄来,参与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更是群相耸动,大厅上数十个人本来各自在高谈阔论,十分的喧哗嘈杂,突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站得远的人本是听不到鲍千灵的话,但忽然发觉谁都不说话了,自己说了一半的话也都戛然而止,霎时之间,厅上鸦雀无声,后厅的闹酒声,走廊上的谈笑声,却远远传了过来。

薛神医道:鲍兄如何得知乔峰那厮要来?鲍千灵道:是在下与祁兄、向兄亲耳听到。

说来惭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个大筋斗。

向望天向他连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丑事。

但鲍千灵为人机灵,知道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固然精干,而英雄会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隐瞒,定会惹人猜疑。

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被卷入了漩涡之中,一个应付不得当,立时身败名裂。

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软鞭,写著乔峰拜上四字的纸条,仍是贴在鞭上,他将鞭子双手递给薛神医,说道:乔峰命在下三人传话,说道今日要到聚贤庄来。

跟著便将如何见到乔峰、他有何言语等情,一字不漏、一字不易的说了一遍。

向望天连连跺脚,满脸羞得通红。

鲍千灵却是泰然自若的将经过情形说完,最后说道:乔峰这厮乃契丹狗种,就算他大仁大义,咱们也当将他灭了,何况他恶性已显,为祸日巨。

倘若他远走高飞,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来自投罗网。

游驹沉吟道:素闻乔峰智勇双全,其才颇足以济恶,倒也不是个莽撞匹夫,难道他真敢至此处这英雄大宴中来?鲍千灵道:只怕他另有奸谋,却是不可不防。

常言道人多计长,咱们大伙儿来合计合计。

说话之间,外面又来了不少英雄豪杰,有铁面判官单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谭公、谭婆夫妇和赵钱孙,金大鹏和黑白剑史安、怒江王秦元尊等一干人。

过不多时,少林派的玄难、玄寂两位高僧也到了。

其中有些并未接到薛神医的请帖,自恃颇有赴英雄宴的资望,也就不请自至。

薛神医和游氏兄弟一一欢迎款接。

说起乔峰的为恶,人人均是大为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匆匆进来禀报:丐帮徐长老率同传功、执法二长老,以及宋奚陈吴四长老齐来拜庄。

众人都是一凛。

向望天道:丐帮人众大举前来,果然是为乔峰声援来了。

单正道:乔峰已然破门出帮,不再是丐帮的帮主,我亲眼见到他们已反脸成仇。

向望天道:故旧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尽忘。

游骥道:丐帮的众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男儿,岂能不分是非,袒护仇人?若是去相助乔峰,那不是成了汉奸卖国贼么?众人点头称是,却道:一个人就算再不成器,也是决计不愿做汉奸卖国贼的。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亲自迎出庄去。

只见丐帮的首脑人物共有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宽了,均想:莫说这些叫化头儿不会袒护乔峰,就算此来不怀好意,这十二三人又成得甚事?游老二游骥为人仔细,低声嘱咐得力门徒,在聚贤庄四周查察,且看丐帮是否尚有大批后援窥伺在外。

群雄与徐长老等略行寒喧,便迎进大厅,只见丐帮诸人都是脸有忧色,显是担著极重的心事。

各人分宾主坐下,徐长老开言说道:薛兄、游家的两位老弟,今日聚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为了武林中新出的这个祸胎乔峰么?群雄听他将乔峰称之为武林中新出的祸胎,大家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吁了口气,均是大为宽心。

游骥道:正是为此,徐长老和贵帮诸位长老一齐驾临,确是武林的大幸。

咱们扑杀此獠,务须得到贵帮诸位长老的首肯,否则惹起什么误会,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长老长叹一声,道:此人丧心病狂,行止乖张。

按理说,他曾为敝帮立过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们误中奸人暗算,也是乔峰出手相救的。

可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总当以大节为重,一些小恩小惠,只好置之脑后了。

他是我大宋的死仇,丐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忘公义。

古人大义灭亲,何况他已不是本帮的什么亲人。

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彩。

游骥接著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之事,诸长老都是不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若是真的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天忽道:我想乔峰那厮乃是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这里空等,他自己却高飞远走,溜了个不知去向。

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

吴长老一拍桌子,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峰是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

向望天给他骂得满脸通红,道:你是要为乔峰来出头,是不是?我向某第一个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吴长老在途中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心下郁闷之极,他生平对乔峰最是佩服,这时满肚子怨气怒火不如向谁发作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