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钱孙被人拉开了,他身后的三人立时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三响,三个人都飞了起来,重重的撞在墙壁之上,只震得墙上石灰、泥土大片大片的掉将下来。
赵钱孙回头一看,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多谢你救我一命。
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侧夹击。
赵钱孙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的人形向乔峰跃了过去,却是谭公。
莫瞧这谭公身形矮小,内力却著实浑厚,左掌拍出,右掌跟著随后而至,左掌微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
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的掌力,却要大了三倍。
乔峰叫道:好一个‘长江三叠浪’!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人都向两旁退去。
便在此时,赵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著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等,纷纷加入战团。
传功长老叫道:乔兄弟,契丹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
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么还称兄道弟。
看招!一脚向他踢出。
可是他话虽如此说,对丐帮群豪总不免有故旧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脚踢出,忽然中途转向,快刀祁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乃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飞起。
他手中一柄单刀,本是运劲向乔峰头上砍去,他身子高飞,手中这一刀仍是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中在大厅的横梁之上。
游氏兄弟这聚贤庄造得极是讲究。
大凡正厅的横梁,乃是一屋之主,起屋时上梁,非拣正黄道吉日不可。
这聚贤庄的横梁更是采自百年老树,木质坚密。
快刀祁六膂力不弱,这一刀砍将下去,深入横梁尺许,竟将他的刃锋牢牢咬住。
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身临大敌,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抓住刀柄,这么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了。
这情状本是极为古怪诡奇,但大厅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更有谁有这等闲情逸致来笑上一笑?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之险。
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放荡,酒意更是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
逼得众高手都是无法近身。
薛神医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是第一流的人物。
须知武功和医道相似,真要练到十分精湛,那便得专心致志,半点分心不得。
薛神医于医道一门,有过人的天才,几乎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学武也学得极早,本来原可医道武术并臻佳妙,哪晓得与武林中人治病之后,东学一招、西学一式,武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
但坏也就在这博字上,这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第一流的境界。
往日他行道大江南北,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恭维他几句,谁也不会跟他当真。
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
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搏斗,出手之快、著手之重,实是生平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厉害,不由得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前动手了。
他靠墙而立,心中的害怕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终究是说不过来,一斜眼间,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是玄难。
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大师父,适才我有一句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
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著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他说了第二遍,这才一怔,问道:什么话失礼了?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少林,毫发不伤,这可奇了!’玄难道:那便如何?薛神医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实是世上罕有其匹。
我此刻才知他进出少林,来去自如,原是极难拦阻。
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耳中,却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薛神医回答,缓步而前,大袖飘勃,袖底呼呼呼的拳力便向乔峰发了出去。
他这门功夫乃是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袖拂将起来,拳劲却在袖底发出。
这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的来路,攻他个措手不及。
殊不知衣袖之中,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如果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迳以袖力伤人。
乔峰一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一般,威势非同小可,他大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击出,拍向他的衣袖。
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下翻飞。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转眼向他身上看去时,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
原来两人的内劲冲激之下,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碎。
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那袖里乾坤的功夫自是施展不出了。
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峰如此破他仗以成名的绝技,当真是比杀他还要难受,双臂直上直下,呼呼风响,猛攻而前,众人瞧出这是一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
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的锦绣江山。
杯酒释兵权后,大将无统兵之权,宋朝自此积弱,但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却都仰慕宋太祖的神勇,那一套太祖长举和太祖棒,当时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这时群雄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一路平平无奇的拳法,谁都为之一怔。
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
同样的一招‘华山睹棋’,在他手底竟有这么强大的威力。
群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的怪相,谁也不觉古怪,他每出一招,各人还是一声喝彩。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
各人团团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与他决战。
乔峰一见旁人退开,心念一劲,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正也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
这一招姿式既是极为潇洒大方,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尽在这一招中表露无遗。
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极高,但既有这等名望,见识也必丰富。
那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
乔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一声大彩!喝彩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乔峰乃是各人欲得之而甘心的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喝彩已然喝过了。
眼见乔峰第二招河朔立威更是精极妙极,比之他的第一招,实是难以分辨到底哪一招更为佳妙。
大厅上仍是有不少人大声喝彩,只是有些恍然惊觉,自知收敛,彩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
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但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顿悟到他武功中的过人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
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
玄难一出招,乔峰跟著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而先至。
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七十二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刚好克制的拳法,玄难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这后发先至四个字,却是武术中异常深奥的功夫。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乔峰笑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如何说得上‘卑鄙’二字?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
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祖宗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
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拉扯不上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
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著极轻微的嗤嗤声响,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
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本朝?玄寂一听,倒是一怔。
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本来是天竺胡人。
今日大家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干系,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牵连。
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
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识见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对契丹人却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
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
天竺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是暴虐狠毒。
如此说来,也不是只要是胡人,就一概该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
那么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时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差异分别,而一般有识之士,脑海中虽是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玄难、玄寂以二敌一,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玄难见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制,缩手缩脚,半点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来夹攻,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罗汉拳。
乔峰冷笑道:那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
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
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而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传的拳法。
忽听得赵钱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
大伙儿上啊!他一面叫嚷,一面就冲了上去。
跟著谭公、谭婆、丐帮徐长老、陈长老、铁面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
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并不混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相似。
乔峰挥拳拆格,口中说道:你们称我是契丹人,那么乔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
莫说这两位老人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加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派倘若敢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玄寂哼了一声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
乔峰说道,若能自圆其说,那就不是强辞夺理了。
你们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头上。
常言道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杀我,光明正大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却是丝毫不停,拳打单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秦元尊、掌击鲍千灵,说话之间,竟然连续打倒了四人。
他心中明知这些人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稍留余地,被他击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
参与这英雄大会的豪杰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
又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还是及早抽身逃走的为是。
他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
赵钱孙倒在地下,断了一条手臂,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想要逃走!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破口辱骂,说他是什么万恶不赦的狗杂种,不由得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
玄难和玄寂同时叫道:不好!两个人双掌齐出,运起掌力,要同时接了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命。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力,后背被乔峰的劈空掌所击中,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委顿在地。
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是颇出意料之外。
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
他悬身半空,时候已是不短,这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这柄刀终于松了出来。
他身子下坠,说也不巧,正好跌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块大铁板的巨力从前后挤将拢来。
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玄难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孽。
乔峰大怒,道:此人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乔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帐上,却又如何?激斗之下,他血液中的蛮性发作起来,陡然间令他变成了一头猛兽一般,反手一拿,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
乔峰夹手夺下他的单刀,右掌一起,一记拍下,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
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乔峰杀人之后,更是怒发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
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红了眼睛,见人便杀。
传功长老和奚长老竟都死于他的刀下。
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是亲手杀过人,须知在武林中得享大名,毕竟不能单凭交游和吹嘘,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
但如今日这般惊心劲魄的恶斗,却是生平从所未见。
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困兽、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
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
群雄均非服怯怕死之人,但在如此疯虎一般人物的冲击之下,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大厅,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游氏双雄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一持单刀,两人忽哨一声,圆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过去。
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狂打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式,却仍是凝神注视,头脑丝毫不乱,这才保持得身不受伤。
他见游氏兄弟的兵刃招数都是十分怪异,当下呼呼两刀,将身旁两人砍倒,制其机先,抢著向游骥攻了过去。
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当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来,他一瞥之下,但见单刀的刃口卷起,已然不能用了。
原来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炼精钢打造而成,纵是宝刀宝剑亦不能伤,何况乔峰手中所持的,只是从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游骥以圆盾一挡,右手短枪犹如毒蛇出洞,电也似的从盾底穿出,刺向乔峰小腹。
便在这时,乔峰只见寒光一闪,游驹手中的圆盾竟向他腰间划来。
他目光敏锐,只见这圆盾的边缘极是锋锐,却是开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若是教他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端的是厉害无比。
乔峰喝道:好家伙!抛去手中单刀,左手一举,当的一巨响,击在游骥圆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盾的正中。
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绝伦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手中的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呛啷啷落地。
两人右手的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都是鲜血。
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盾,盘旋飞舞。
这两块钢盾当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四人死在钢盾之下。
游氏兄弟脸如土色,神气灰败。
游骥道:兄弟,师父言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
’游驹道:哥哥,今日遭此奇耻大辱,咱哥儿俩更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两人一点头,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枪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
群雄齐叫啊哟,可是在乔峰圆盾的急攻之下,都是分不出手来相救。
乔峰也是一呆,没想到身为聚贤庄主人的游氏兄弟竟会自刎。
他背上一凉,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颇起悔意,说道:游家兄弟,何苦如此?这两块盾牌,我还了你们就是!持著那两块钢盾,恭恭敬敬的放到游氏双雄尸体的足边。
他弯著腰尚未站直,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呼:小心!乔峰机警之极,身子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过。
若不是阿朱这一声呼叫,虽然未必便能刺他得中,但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的不利。
向他偷袭的乃是谭公,一击不中,已然远避。
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们不来杀你,你却出声帮人。
身形一晃,一掌便向阿朱头顶击落。
当乔峰和群雄大战之际,阿朱缩在厅角,体内元气渐渐消失,眼见众人围攻乔峰,想起他明知凶险,仍是亲身护送自己前来求医,这番恩德,当其是粉身难报,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焦急,心想乔峰便有天下无敌的本倾,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后来见乔峰归还钢盾,谭公自后偷袭,当下出声示警。
谭婆这一掌离阿朱头顶甫有半尺,乔峰已然纵身赶上,一把抓住谭婆的后心,将她硬生生的拉开,向旁掷了出去,喀喇一声,将一张花梨木的太师椅撞得粉碎,阿朱虽未受到谭婆掌击,却已花容失色,身子渐渐软倒。
乔峰大惊,心道:她体内真气渐尽,在这当口,我哪有余裕给她接气?只听得薛神医冷冷的声音说道:这姑娘真气转眼便尽,你是否以内力替她接续?若是她断了这口气,我可无法救活的了。
乔峰为难之极,知道薛神医所说的确是实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续命,环伺在旁的群雄立时白刃交加。
这些人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至交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则是眼睁睁的瞧著她断气而死不成?乔峰冒著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来,若是未得薛神医出手医治,便任由她真气衰竭而死,实在是太也可惜,可是这时候以内力续她真气,那便明明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性命。
阿朱只不过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个小丫头,跟她实在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出力相救,那还是寻常的侠义之行,但要以自己大好的性命去换她一命,这可说不过去了,她既非我的亲人,又不是有思于我,须当报答。
我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可说是仁至义尽,对得她住。
我立时便走,让薛神医去救她一命。
他心意已决,双手圆盾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来,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迳向厅门口冲出。
群雄虽是人多,但一来他招数狠恶,二来这一对圆盾实在太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
乔峰几步冲到大厅门口,左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惨然说道:先杀这丫头,再报大仇!说话的正是铁面判官单正。
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一刀向阿朱头上劈了下去。
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左手团盾脱手,盘旋飞出,去势凌厉之极。
七八个人齐声叫道:小心!单伯山举刀格挡,但乔峰这一掷的劲力何等刚猛,圆盾的边缘又锋利无比,喀喇一声响,连人带刀,将单伯山铡为两截。
那断盾余势不衰,斩入大厅的柱子之中。
单伯山死得太惨,这一来动了公愤,不但单正、单季山父子等都向阿朱扑去,此外尚有六七人的兵刃都向阿朱身上招呼。
乔峰骂道:好不要脸!呼呼呼呼连出四掌,将一干人都震退了,抢上前去,左臂将阿朱抱了起来,以圆盾护住她的身子。
阿朱低声道:乔大爷,我不成啦,你别理我,快快自己去吧!这一番血战,激发了乔峰高傲倔强之气,大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
右手一翻,又夺了一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
他手中抱了一人,不但行动不便,而且少了一只手使用,圆盾虽坚,却也无法护住阿朱全身。
乔峰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乱舞乱劈,只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将那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立时毙命,但便在此时,右眉头被玄难重重打了一拳,跟著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剑。
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喝道: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但这时群雄打发了性,哪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而上。
乔峰奋起神威,一把抓去,将玄寂胸口的膻中穴抓住,随即将他身子高高举起。
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退开了几步。
玄寂膻中穴被抓,饶是有一身武功,却是全身酸麻,半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离那圆盾的刀口不过尺许,乔峰只要轻轻向左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割了下来,不由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
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五指一松,将玄寂放下地来,说道:你们动手吧!群雄面面相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动手。
铁面制官单正两子为他所杀,已然伤心得疯疯癫癫,大呼而前,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
乔峰知道今日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劲。
一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我到底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身死群雄之手,岂非愚不可及,为天下英雄所笑?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
眼见单正这一刀离乔峰的身子已不到一尺,而乔峰已无抵御之意,丐帮中吴长老、白世镜等都阖上了眼睛,不忍观看,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跃下一个人来,势道奇急,正好碰在单正的钢刀之上。
单正抵不住这股大力,手臂一沉。
群雄齐声惊呼声中,半空中又跃下一个人来。
这一次此人乃是头下脚上,仍是势道奇急,砰的一声响,天灵盖对天灵盖,正好撞中了单正的脑袋,两人同时脑浆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跃下的两人,乃是守在屋顶防备乔峰逃走之人,却给人擒住了,当作暗器般投了下来,一阵大乱之际,屋顶角上,一条长绳甩下,劲道极是凶猛,横扫众人的头颅,群雄纷纷举起兵刃挡格,那条长绳绳头转处,往乔峰腰间一缠,随即提起,此时乔峰三处伤口血流如注,抱著阿朱的左手已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身子被长绳卷起,阿朱当即滚在地下。
众人但见长绳彼端是一个黑衣大汉,身形魁梧,脸上却蒙著一块黑布,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他左手将乔峰挟在胁下,长绳甩出,已卷住了大门外聚贤庄高高的旗杆。
群雄大声呼喊,霎时之间钢镖、袖箭、飞刀、铁锥、飞蝗石、甩手箭,各种各样的暗器都向乔峰和那大汉身上射去。
那黑衣汉子一拉长绳,身子悠悠飞起,往旗杆的斗中一落。
只听得腾腾、啪啪、嚓嚓,响声不绝,数十件暗器都打在旗斗之外。
只见那条长绳从旗斗中甩出,绕向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树,那大汉挟著乔峰,从旗斗中荡出,顷刻间越过那株大树,已在离旗杆三十丈处落地。
他跟著又甩长绳,再绕远处大树,如此几个起落,已然走得无影无踪。
群雄骇然相顾,但听得马蹄声响起,渐驰渐远,再也追不上了。
乔峰受伤虽重,神智未失,这大汉以长绳救他脱险,一举一动,乔峰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自是感他救命之德,又想:这甩绳的准头膂力,我也能办到,但以长绳当作兵刃,同时挥击数十人这一招‘天女散花’的软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这般恰到好处。
那黑衣大汉将他放上马背,两人一骑,迳向北行。
便在马背之上,那大汉取出金创药来,给乔峰三处伤口都敷上了药。
乔峰流血过多,虚弱之极,几次都欲晕去,但每次他都是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
那大汉纵马直向西北,道路越来越是崎岖,到后来更无道路,那马尽是在乱石堆中踬蹶而行。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马匹是不能走了,那大汉将乔峰横抱手中,下马向一座峰上攀去,越走越高。
乔峰身子甚重,但那大汉抱了他毫不费力,虽在十分陡峭之处,仍是纵跃如飞。
到得后来,几处险壁间都是无路可走,那大汉便用长绳飞过山峡,缠住树枝而跃将过去。
乔峰心下颇感骇异:这般飞峡越谷,我若是空手,那也罢了,但手中抱了一个人,便无十分把握。
那人接连横越了八处险峡,跟著一路向下,深入一个上不见天的深谷之中,终于站定脚步,将乔峰放下。
乔峰勉力站定,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只求恩公让乔峰一见庐山真面目。
那大汉一对晶光灿然的眼光在乔峰脸上转来转去,过得半晌,说道:山洞中有半月干粮,你在此养伤。
敌人无法到来。
乔峰应道:是!心道:听这人声音,似乎不是年轻之人。
那大汉又向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右手一起,啪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出手奇快,乔峰一来绝没想到他竟会出手殴打自己,二来对方这一掌也当真打得高明之极,是以竟然被他打中。
那大汉打了一记,第二记跟著打来,两掌之间,相距只是电光般的一闪,但乔峰有了这个余裕,焉能再让他打中?只是想到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愿真的跟他动手,左手手指一立,指著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