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珠泪滚滚而下。
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孝堂中挂著好几副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的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
孝堂中白布幔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整日与一个老婢为伍,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发。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么,夫人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
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跟我白世镜来说好了,我自会给你作主。
一副老气横秋的柍样。
萧峰心下暗赞:这小妮子学得倒像。
丐帮正帮主被逐、副帮主逝世、徐长老被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剩下来自以白长老地位最是尊崇。
她以代帮主的口吻说话,身分很是相配。
马夫人谢了一声,口气极为冷淡。
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等女子性格坚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马夫人又将二人让到客堂,不久便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那是青菜、萝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热气腾腾的三碗白米饭,更无酒浆。
阿朱向萧峰望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没酒给你喝了。
萧峰不动声色,捧起饭碗便吃。
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后,未亡人一直茹素,山居没有荤酒,极是不敬,请两位恕罪。
阿朱叹道:足见夫人深情。
萧峰见她对马大元如此重义,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饭已罢,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什么吩咐么?言下便有逐客之意。
阿朱道:在下此来是劝夫人离家避祸,不知夫人到底作何打算?马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是叫我从马大爷于地下。
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么都没有怕的了。
阿朱道:如此说来,夫人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意。
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阿朱又叹了口气,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夫人。
虽说白某决计不是萧峰那厮的对手,但多有一个帮手,缓急之际总多一个臂助,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
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
本来一般女子好奇心总是极盛,听到有什么重大贡密,虽是事不关己,也必知之而后快,就算口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
岂知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动心之事了。
萧峰心道:读书人形容孀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
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夫人说。
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心赞阿朱聪明。
须知要想别人吐露机密,你须得先说些机密与他,令他对你有信任之心,大凡人之常情,心中若是得知了什轻重要秘密,往往不吐不快,只须能设法令之确信你是可靠之人,十之八九便不隐瞒。
阿朱遣开萧峰,意在取信于马夫人,表示连我的亲信心腹也不会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
萧峰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寂寂地并无一人,但听厨下隐隐传出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筷,当即绕过墙角,矮身蹲在客堂窗外,要听马夫人是否肯说出仇人的姓名来。
萧峰日思夜想,一直在企盼查知那带头大哥究是何人,此刻马夫人是否能被阿朱套出口风,固是未知之数,但她纵然不说那人姓名。
却极可能会透露若干蛛丝马迹。
那便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
何况这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于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大事,他又是本帮的首脑,马夫人未必会对之守口如瓶。
萧峰蹲在窗下,看不到客堂中的情景,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你又来做什么?萧峰很是奇怪:她这么问是什么用意?只听阿朱答道;我确是听到讯息,那乔峰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千里前来报讯。
马夫人道:嗯,多谢白长老的一番好意。
阿朱压低了声音,道:马夫人,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到要帮去担任一位长老之职。
她说得极是郑重,萧峰却听得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不管马夫人是否答允,至少也暂时讨得她的欢喜。
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的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的位分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
阿朱道:我和宋长老、吴长老他们都是极力推荐,看来此事要成为事实。
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
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是颇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谁是下手害死马兄弟的正凶。
突然间呛啷啷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接著说道:你……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著几分惊惶之意。
阿朱一本正经的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敢随口向夫人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口跟我说,他知道害死马大元兄弟的正凶。
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
不是见鬼么?只听得两人似乎纠缠了一下,跟著嗤的一声,扯破了衣衫,萧峰吃了一惊,只怕阿朱的衣衫被撕,露出了马脚,伸头往窗里一探,只见马夫人一手掩在胸前,原来是她的衣衫扯破了。
萧峰暗叫:阿朱这小妮子真是荒唐!怎么好端端地,会将人家寡妇的衣裳也撕破了?阿朱道:真的啊,马夫人,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
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中秋……’她话未说完,马夫人又是啊的一声惊呼,跟著便晕了过去。
阿朱忙道:马夫人,马夫人!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
马夫人悠悠醒转,道:你……你何必吓我?阿朱道:我不是吓你。
那赵钱孙确是这么说的,只可惜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前来对证,他说去年中秋,乔峰、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下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
马夫人嘘了一口气,道:他真是这么说的?阿朱道:是啊。
我听了先还不信,便去问谭公。
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
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
我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原来是恼他夫人什么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
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阿朱道:那不是很容易查了吗?去年中秋,和乔峰、谭公、谭婆三人一起在‘带头大哥’家中的,总是有限的这几个。
可惜谭公、谭婆是死了,乔峰是咱们对头,那是决计不肯说的,我只好去问带头大哥去。
马夫人道:好啊,你原该去问问。
阿朱道:说来却也好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哪里,我却不知。
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圈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姓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马夫人也不用跟我说,不妨我自己去查明了,咱们再找那正凶算帐。
萧峰明知阿朱这是以退为进,故意显得漫不在乎,以免引起马夫人的疑心,但心下却不自禁的十分焦急。
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萧峰知道之后,去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三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
萧峰几乎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好久好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
他……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的。
萧峰屏住呼吸,暗暗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经不虚此行了。
马夫人便是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单凭这几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我总可推想得到。
武林中具有这等身份的又有几人?他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前有丐帮的帮主,嗯,少林弟子遍于天下,少林派的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
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啊。
马夫人伸出手指,啪的一声,戳破了窗纸,刺破处正在萧峰的头顶,吓得他连忙缩头,只听马夫人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
阿朱道:嗯,这手指点穴的功夫么?少杯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
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她说的是西南方。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段家的一阳指也忘记了?她话中颇有讥嘲之意,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国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若说那位带头大哥和他家有什么关系牵连,那定是传闻之误。
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
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姓段名正淳,官封镇南王、保国大将军便是。
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国姓,好比大宋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何止千千万万,段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均没想到他是帝皇之裔。
但段正明、段正淳兄弟在武林中声名极为响亮,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来,不由得全身都是一震,数月来寻访的名字,终于是寻到手了。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么会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这位带头大哥自然是不好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存亡绝续,国运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当然是要插手的了。
马夫人道:我听徐长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若是灭了大宋,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
因此大宋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宋亡在辽幽手里。
阿朱道:是啊,话是不错的。
马夫人道:徐长老又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忽然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这位带头大哥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到雁门关外去拦截了,他此举其实是为了大理国。
听说这位段王爷武功固然高强,为人又极仁义。
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只要有人向他开口,几千几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
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领头,却又有谁?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于他。
马夫人道:白长老,这个机密,你千万不可和笫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一泄漏出去,为祸非小。
阿朱道:我自是不会泄漏。
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期之以十年八载,段正淳也是不易对付。
马夫人道:不错,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
阿朱道:好,白世镜若将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之事说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万万剐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
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是滑头,口口声声,都是推在白世镜身上,身受干刀万剐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也是白世镜,跟她阿朱可并不相干。
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满意,道:这样就好了。
阿朱道:我遇到大理这位镇南王后,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
马夫人泣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如,定然铭感。
阿朱道:夫人多多保重,在下告辞。
当即辞了出来。
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
阿朱道:好说,好说,夫人不必客气。
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侯,两人对望一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在信阳古道,萧峰和阿朱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吁一声,道:阿朱,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么。
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有担心、焦虑、疑忌等等的心事,便问:今日大功告成,你为什么不高兴?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是万分凶险。
萧峰道:啊,你是为我担心。
你放心好了,我决计不会鲁莽从事,正如马夫人所云,我在暗里,他在明里,三年五载报不了仇,那就十年八载。
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分喂恶狗。
说到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须得小心在意才好。
萧峰道:这个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目。
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道:我若是死在段正淳手中,谁陪你在雁门关外打猎放羊呢?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么不对。
那个马夫人,那……那马夫人,这样冰清玉洁的模样,我见了她,心中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
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然不免害怕。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一坛酒来,开怀畅饮。
信阳是豫南大城,城中耳目众多,他绝口不提适才之事,心中却不住在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位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端著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么,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啦?萧峰一惊,道:没……没有什么。
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到喉咙,突然气阻,竟是大咳起来,将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
他量洪如海,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口,那是非常特异的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多问。
她哪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一事,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武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
这等神功,萧峰自己便有所不及。
段誉明明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是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如何能报?他自然不知段誉巧得朱蛤神功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别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
阿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细微曲折之处,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也不忙在—朝一夕。
咱们谋定而后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么?萧峰心头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规矩道义,多恶毒的手段也使得上。
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来个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氏夫妇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啊,仇怨重重,岂止一端?阿朱道:你从前跟少林寺的高僧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汲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
我曾听慕容老爷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叫作什么‘六脉神剑’。
萧峰皱眉道:是啊,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极有见地。
我适才发愁,倒不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六脉神剑。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谈论天下武功,我站立旁边斟茶,听到了几句。
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的七十二项绝技,那也平平无奇,我不但会使,也都会破,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
’萧峰赞叹道:前辈风范,恨不一识其人。
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的姑母和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
’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是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经书练通了,什么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一好,内力一强,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的英雄好汉,任他一等一的高人,也是束手拜服。
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可惜这位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位天下奇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
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她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是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
阿朱见他目光中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道:慕容老爷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
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奄忽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了。
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长哭,出来告知众人,老爷死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
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歹也要抓了他来,救活慕容老爷一命。
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生出钦慕之心,当日他所以出手相救阿朱,主要也是如此。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细细谈论这部易筋经。
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乃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
那七十二门绝技,虽然各有各的独到之外,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宗,却还是谈不上。
’老爷加意告诉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觑了少林子弟。
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道:慕容先生之言,确是极有见地。
阿朱道:老爷逝世之后,公子偶尔提到老爷的遗言,说他生平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经,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
老爷言谈之中,将这两套武功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乎须从少林易筋经著手。
如果事先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阴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说到这里,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原来……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后,在老爷墓前焚化,以完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
现在当然是转送给你了。
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放在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智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功秘笈的易筋经。
阿朱在聚贤庄中被群豪所拘,众英雄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来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虽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的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既是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为己有?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萧峰奇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
何况你看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都是在所不辞,怎么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一番话说得萧峰凛然心惊,向阿朱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宜拘泥小节?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子弟,以少林派的武功去替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么不对头了?萧峰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喜欢,当下便将那油纸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横写著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
萧峰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字也不识得。
阿朱啊哟一声,道:原来是梵文所书,这就糟糕了。
我在少林寺中冒充智清,和人闲谈,打听得明明白白,这易筋经的原本是藏在菩提院的一处机关之中。
现下原本确是原本,早知如此,我还是偷译本好了。
唉,无怪这些和尚给人盗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这是部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著唉声叹气,神气极是沮丧。
萧峰满满的喝了一大碗酒,道:贤妹,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他一言未毕,阿朱突然跳了起来,说道:有了!有了!我猜想有一个人能识得梵文,这是个番僧,他自己本事也是极大。
于是将吐蕃国国师鸠摩智如何擒了段誉、如何到姑苏来寻慕容公子之事说了一遍。
这件事萧峰是首次听到,听说这鸠摩智如此了得,心下也是暗暗讶异,只是阿朱本身武功不高,形容别人的本事,未必真合方寸,何况鸠摩智也未曾在阿朱面前和真正第一流的高手动过手,萧峰听过,也就没放在心上,心想这鸠摩智来到姑苏,既是所求不遂,想来也回到吐蕃国去了。
他将那部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么彼此?萧峰一笑,随即将那油纸包收入了身边。
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一柄大斧,向著空中乱砍乱劈。
只见这大汉满腮虬髯,神态颇为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癫狂,显是个疯子。
萧峰见他手中这柄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但他使动之时,开阖攻守不但极有法度,而且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
萧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是不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有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那汉子的大斧越使越决,口中大吼:快,快,快去禀告主人,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一柄开山大斧横砍竖砍,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忽,想必是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惊恐,看他斧法一路路的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还是奋力支持,口中叫道:朱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报主人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力,所受内伤必重。
当下走出酒店,到了那条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一杯酒如何?那大汉怒目瞪视他,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著一斧便向萧峰砍来。
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是哗的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却也是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也是大恶人。
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说。
常下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胁的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然昏迷,武功仍是十分精强,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的小腹。
萧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这一下险些被他击中,当即左手闪电探出,抓住斧柄,用力一夺。
这一夺之中附有极浑厚的内力,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向萧峰和身扑了过来。
他竟然是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
萧峰手臂甚长,右臂环了过来,将那汉子抱住了,微一用劲,便令他动弹不得。
这时街头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彩。
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到酒店之中,按著他在座头坐下,说道:兄弟,先喝碗酒再说!说著斟了一大碗酒,送到他的面前。
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这一句话问出口来,萧峰倒是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
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一看,似乎是相信,又似不信,隔了一会,说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猛地里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告主人,叫他急速想法躲避。
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
说著站起身来,抢过了斧头。
萧峰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兄弟,大恶人还没来,你主人是谁?他在哪里?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拼斗三百回合,你休得伤了我家主人!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都是无计可施。
阿朱忽然大声说道: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人报讯。
主人到了哪里?他上哪里去啦?别叫大恶人找到才好。
那大汉道:对,对,快去报讯,主人是到小镜湖方竹林阮家去了,你快到方竹林阮家去,去啊,去啊!说著连声催促,甚是焦急。
箫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酒店中的酒保说道:是到小镜湖去吧?路程可不近哪。
萧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一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道: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
我便是小镜湖地方的人,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