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瞧那酒保啰哩啰嗦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快说,快说!那酒保本想讨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小镜湖在这里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
走了七里半路,见到四株大柳树一排,四株一排的四排,一共有十六株树,那你就得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有一座青石板桥,你可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
说不过桥哪,却又得要过,便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的小桥。
过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是跟著那条石板路走,就错不了。
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明镜也似的一片大湖水,那便是小镜湖了。
从这里去,大略说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萧峰耐著性子听他说完,阿朱笑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给错了数啦,应当是三十八文半。
她数了三十九个铜钱出来,将最后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挟,啪的一声轻响,将这枚钱拗成两半,给了半枚给那酒保。
萧峰忍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童心犹存,遇到什么机会总是要胡闹一下。
只见那大汉双目直视,仍是不住口的说道:快去报讯啊,迟了便来不及,大恶人可厉害得紧。
萧峰道:你主人是谁?那大汉喃喃的道:我主人……我主人……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你还是别去的好。
萧峰大声道:你姓什么?那大汉随口答道:我姓萧。
萧峰一怔,道:你怎么也姓萧?那大汉道:我姓萧,我不姓萧。
乔峰心中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让我上小镜湖去?他说他又姓萧又不姓,那不是明明在讥嘲我么?转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去找他。
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萧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何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彼处,想来总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
两位若是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咱们这里大府人家……萧峰挥手道:去吧,去吧!向那大汉道:老兄累得很了,在这里稍息,我去代你禀报令主人,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
那大汉道:多谢,多谢!萧某感激不尽。
我去拦住大恶人,不许他过来。
说著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提那斧头,岂知他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大斧。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
付了酒钱,和阿朱快步出了店门,便依那酒保所云,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
阿朱笑道:那酒保虽然啰嗦,却也有啰嗦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噢,那是什么?她伸手指著第十五株柳树,只见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田里的泥水之中。
本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著的一柄锄头更是形状特异,刃口锋利,一看便知是一件很厉害的兵刃。
萧峰走到他的身前,只听得他喘息之声甚是粗重,显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萧峰开门见山的便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斧头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道:使斧头的朋友是死是活?萧掌道:他损耗些气力,并无大碍。
那农夫吁了口气,道:谢天谢地。
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决不敢忘。
萧峰听他出言吐谈,绝非平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斧头的是朋友么?那农夫道:贱姓董。
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说来惭愧,我竟是拦他不住。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诳我入彀,下的本钱倒也不少。
只见这姓董的汉子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董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伤你的?那汉子道:是一根竹棒。
萧峰又是一凛:竹棒,难道是我惯使的打狗棒么?见鲜血源源不绝的从他胸口渗出,揭开他衣服一看,只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却是极深,如果真是用竹棒所戳,那么这竹棒比那打狗棒细得多了。
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
阿朱取出一只小盒,揭开盒盖,挑了些油膏出来,给他涂上伤口,脸向箫峰,说道:这是那晚谭公送给我的,说是用冰蚕和白玉蟾蜍所合,治伤灵验无比。
你在……在……嗯,给人伤了后,我想用这伤药给你治伤,却找你不到,好生担心。
那姓董的汉子道:两位大恩,董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早到小镜湖去给敝上报一个讯。
萧峰问道:贵主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那人道:阁下到了小镜湖畔,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捍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间竹屋。
阁下请到屋外高叫数声‘天下第一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必进屋。
敝上之名,日后董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下暗奇,但知江湖上隐秘之事甚多,往往不能令外人知晓,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若是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话都会说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
这人吞吞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
便道:好吧,谨遵阁下吩咐。
那大汉挣扎著爬起,脆了下来。
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董兄不必多礼。
他右手扶起那人,左手便在白己脸上一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
也不等那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欢这个乡下人一般的粗笨大汉。
既是有心和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
阿朱道:好吧,我也恢复女装。
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宽大的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了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耸的一座青石桥。
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著一个书生。
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的白纸,纸旁有一块大砚,磨满了一砚墨汁,那书生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
萧峰和阿朱都觉得奇怪,哪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写字的?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
画的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树、远山,都入图画之中。
他伏在桥上,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著二人,只见他一笔一划,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
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却是见得甚多,见那书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峰轻轻一拉她的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忽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真的是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笑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洁不贪。
正人君子,不看倒画。
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请过桥吧。
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是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到小镜湖去,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
那书生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
萧峰道:好端端的,何以要多走五六十里?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么?阿朱瞧出这书生有意阻延自己和萧峰前往小镜湖,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著上去。
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
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上一点,便这么一借势,有如一头大鹰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
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
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萧峰听得他笑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一党。
也不理他,径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
萧峰转过身来,铁青著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
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
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著她飘出十余丈去,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
那书生发足急奔,却是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
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仍是提气飘行,虽是带著阿朱,仍是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
自过小木桥后,道路极是狭窄,往往还不到一尺阔,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
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途也还真的十分难找。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他正要找小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一丛花中有人咯咯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
萧峰顺著这石子的去势掠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
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晌,鱼丝断为两截,那尾青鱼又落入了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
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
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决非中土所有。
他料到投掷这枚石子之人武功不算极高,但邪气逼人,全然是旁门左道的一派,心想:那多小是那大恶人的弟子或是下属。
听那笑声,却似是个少女。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凌某,便请现身。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著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萧峰一眼瞧去,况和阿朱有三分相似。
那少女一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嘣,叮叮当当的奔到阿朱身前,伸出手来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婶婶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她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个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她活泼天真,每只手腕脚踝上各戴金镯银镯一只,一共是八只镯子,一动身子,八只镯子互相撞击,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是诡异,又是好玩,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
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恐,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
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著从渔人手中接回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劲,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著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一刺,右手先向左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颇为巧妙,手上的姿式固是美观,但用以临敌攻敌,总之是慢了一步,实在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
那渔人见她如此刺鱼,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钩杆是以又轻又韧的金属所铸而成,那少女竟拗之不断。
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却也没这么容易。
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怎忙转过头来,已是迟了一步,只见他用作兵刃、寸步不离的钓杆已飞出数十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
那渔人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头颈抓来。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
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
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一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疋,若有若无,看不清楚。
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著身子便变成了一团。
原来那少女子中所持的,乃是一张以细如头发的细线所结戍的渔网。
这些丝线虽是极细,质地又是透明,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但坚韧异常,而且遇物即缩,那渔人一入网中,越是挣扎,渔网缠得越紫,片刻之间,就成为一只大粽子般。
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惊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什么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网,确是颇有些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
那渔人是成名的英雄,听她这般说,倒是一怔,心想要是真的给这女娃娃打上一顿屁股,以后如何做人?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凌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之上,一人快步走来。
萧峰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约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
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那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弯腰一抄,将那渔人一个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浑如没事一般,细细看那渔网,伸手便拉。
岂知这丝网质素甚是怪异,他越是拉,那渔网越是收紧,说什么也解不开来。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他。
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凌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
那少女笑著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
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伸出丰来,搭向她的肩头。
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拔足想逃,不料她动作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的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中年人这只手似乎已牢牢的黏在她的肩上,同时一股炽热难当的热气,自他掌心传入她的体内。
那少女娇斥道: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
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大骇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
那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将凌兄弟身上的渔网解开,我就放你。
那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
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笑道:不要脸,学人家的说话。
好吧,我就说了。
‘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连说了三遍,她说先生的先字咬舌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
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的肩膊,说道:你快解开他身上的渔网。
那少女笑道:这是再容易不过了。
走到那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知道她使的是一种极歹毒的暗器,这少女发射这些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眼看是非射中不可。
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是内力十分深厚,这些小小暗器自也难不倒他。
果然那中年人袍抽一拂,一股内劲发将出来,将那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的泥里。
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的剧毒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这小姑娘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个娃娃,右袖跟著挥出,袖力中挟著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的身子带了起来,噗通一声,掉入了湖中。
那中年人足尖一点,跃入柳荫下的一条小舟,操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一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
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
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什么都没有了。
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起。
那中年人越等越是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是于心不忍。
本来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披渔网缠住了无法动弹。
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是无法可施。
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畔道:阿星,阿星,快出来!远远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萧峰听了这声音,心想:这女子声音矫媚,却带有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堕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你快出来救救。
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午人叫道:别开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
只听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是女子,我决计不救。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
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这女子穿了一身淡绿色的水靠,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极是灵活,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
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哪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
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著急,却是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了。
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来了。
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
萧峰和阿朱都是好生奇怪,心想: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么这妇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
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腋上微微一红,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
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那中年人道:是啊。
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那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口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喜欢片刻,也是好的。
你就连这个也不肯。
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了。
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著外人之面,说话仍是无所忌惮,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将小船划了回来,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
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于我,死了也是活该,咱们回去吧!那美妇侧著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
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
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她已钻入水底。
跟著听得哗啦一响,湖面碎裂,那美妇手中托著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
那中年人大喜,心道:她就是爱和我闹别扭。
我心急要救,她就推三阻四。
等我说不用救了,她即刻便将人救了上来。
忙将小船划回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目紧闭,似已气绝,不禁脸有关注之色。
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
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著那少女跃入船中,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原来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是不用说了。
只是她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哪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心下歉然,抱著她身子一跃上岸,道:快,快,咱们想法子救救她!抱著那个少女,向竹林中飞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有如此镇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的嘱托,到此报一个讯。
乔峰之名,江湖上无人不知,他自从知道本姓之后,便自称萧峰,往往带上契丹人三字,开门见山的自道来历。
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固是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却也丝毫不以为异,道:奉托萧兄的是哪两位朋友?不知报什么讯?萧峰道:一位是使斧头的,一位是个乡下人模样,使一柄锄头,自称姓董,两人都受了伤……那中年人听说两人都受了伤,吃了一惊,问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烦指点,我……我……即刻要去相救。
那渔人道:你带我同去。
萧峰见他二人重义,心下敬佩,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更不打话,提看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瞧……瞧这是什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叫道:主公,主公,有人来生事么?萧峰一看,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心想:我还道他是阻挡我们前来报讯,却原来和那使斧头的、使锄头的都是一路。
他们口中所说的‘主人’,便是这中年汉子了。
这时那书生也已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更是又惊又怒,道:怎……怎么了?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音更是惶急:你还不来,啊哟,我……我……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
托著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
他这一移动身子,立见功力非凡,轻轻跨出一步,却是疾逾奔马。
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而行。
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脸上露出钦佩之色,他本不想邀萧峰进入竹林屋中,待见他武功奇高,不禁起了爱惜英雄之意,虽是不明他的来意,但既起心结纳,也就不将他当作外人。
萧峰和阿朱却不知等闲之人实不能轻易走进这片竹林,只是听那美妇叫得惊惶异常,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便也随著这人赶去。
这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构筑得甚是精致。
那美妇听得脚步声,抢了出来,叫道:你……你快来看,那是什么?手里拿著一个黄金锁片。
萧峰知道这种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便曾从自己颈中除下一只差不多模样的锁片,又有一只金镯,要他去兑换银子,后来他兑了一只金钏,银子已经够用,那锁片仍是还给了阿朱,这时她就带在颈中。
岂知那中年人一见了这只平平无奇的锁片,看了几眼,不由得脸色大变,颤声道:哪……哪里来的?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手臂上划下记号,你……你自己瞧去……说看已是泣不成声。
那中年人快步抢进屋内,阿朱身子一闪,也抢了进去,比那美妇还早了一步,萧峰跟在那女子身后,直进内堂,一瞥眼间,但见那是一间女子的卧房,布置得甚是清雅,但雅洁之中,却令人感到有一股诡异的气息,萧峰也无暇细看,但见卧榻之上,横放著那个少女,僵直不动,早已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她衣袖,察看她的手臂,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的背后,瞧不见那少女臂上到底有什么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
那美妇扭住了那中午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女儿,你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女儿,还害死了她……你……你这狠心的爹爹……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
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在别处,这金锁片和手臂上什么记号都是她的父母留下的记识。
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子一晃,斜倒卧榻。
萧峰吃了一惊,忙去扶她,一弯腰间,只见那死了的少女子眼珠动了一劲。
她眼睛已闭,但眼球转动,却隔看眼皮仍是可见。
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
萧峰伸手一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
萧峰潜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看一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出来,显然她是在运内力防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般顽皮的姑娘,天下罕见。
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给我出去,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给你医活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