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回到厢房,只见阮星竹和秦红棉仍在絮絮谈论。
阮星竹巧舌如簧,哄得秦红棉十分欢喜,两个女人间早就去了敌意。
阮星竹道:乔帮主,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无心,请你解开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说的话,萧峰自当遵从几分,何况他本就想放了二人,当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红棉和木婉清的肩头各拍一下。
二人只觉一股热气从肩头冲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时便恢复了自由,母女对望一眼,对萧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萧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条幅,请你借给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妹子长、妹子短的。
话是这么说,还是将那轴卷起了的条幅交了给他。
萧峰展了开来,再将段正淳所写的字细看一遍。
阮星竹满脸通红,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萧峰道:段王爷现下到了何处?阮星竹脸色大变,道:不……不……不……你别再去找他了。
萧峰道:我不是去跟他为难,只是想问他几件事。
阮星竹哪里肯信,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萧峰料知她是决不肯说,便不再问,将那条轴卷了起来,交还给阿紫,说道:阿朱曾有遗言,命我照料看顾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后阿紫若是遇上了为难之事,只要萧峰能有效力之处,尽管吩咐,决不推辞。
阮星竹大喜,心道:阿紫有了这样一个大本领的有力靠山,这一生那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说道:如此多谢了。
阿紫,快谢谢乔大哥。
她将乔帮主的称呼改成了乔大哥,好令阿紫和他的关系拉近些。
阿紫却扁了扁嘴,道:我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他帮手?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
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自己的事还办不了,尽出乱子,还想帮我忙,那不是越帮越忙吗?她口齿伶俐,咭咭咯咯的说来,甚是清脆爽朗。
阮星竹数次用眼色制止,阿紫只是假装不见。
阮星竹顿足道:唉,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乱说,乔帮主不要介意。
萧峰道:在下萧峰,不是姓乔。
阿紫道:妈,这个人连自己姓什么也弄不清楚,是个大大的浑人……阮星竹喝道:阿紫……萧峰举手一揖,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转头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这种歹毒暗器,多用无益,遇上了本领强过你的对手,你自己反受其害。
木婉清还未答话,阿紫道:姊姊,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对方,哪还能有什么害处?萧峰再不理会,转身出门,左足跨出门口时,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阵劲风吹到,将木婉清向他发射而被击落在地的七枝短箭同时卷了起来,向阿紫射出,这七枚箭去势快加闪电,阿紫只叫得一声哎唷,哪里还来得及闪避?七枝小箭从她头顶、颈边、身旁掠过,同时钉在她身后的墙上,直没至羽。
阮星竹抢了上去,搂住阿紫,惊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药来。
秦红棉道:伤在哪里?伤在哪里?木婉清急速从怀中取出解药,去察看阿紫的伤势。
过得片刻,阿紫惊瑰稍定,才道:没……没射中我。
四个女子一齐瞧著墙上的七枚短箭,无不心下骇然,相顾失色。
原来萧峰记得阿朱的遗言要他照顾阿紫,这时听得阿紫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负我?’知道星宿海一派歹毒暗器极多,生怕她有恃无恐,将来大吃苦头,因此用袖风拂箭,来吓她一跳,免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小觑了天下英雄好汉,用意也是为了她好。
他走出竹林,来到小镜湖畔,寻到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一纵便上了树。
原来萧峰要找到段正淳,问他一个明白,何以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决意不说,只有暗中跟随。
过不多时,见秦红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后,走了出来,瞧这模样是阮星竹送客出来。
走到湖边,秦红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见如故,前嫌尽释,了却我心头一椿恨事,现下要找的对头,只剩下姓康的那个贱婢啦。
你可知她的所在?阮星竹一怔,道:妹子你去找她干什么?秦红棉微微一笑,道:我和段郎好端端地过快活日子,多是贱婢使那狐狸精勾当……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这贱人,嗯,不知道到了何处。
妹子找到了她,你帮我在她身上多刺几刀。
秦红棉道:那还用说?只是不容易找到她的踪迹。
好啦,再见了!嗯,你若是见到段郎……阮星竹一凛,道:怎么啦?秦红棉道:你替我狠狠的打他两个耳括子,一个耳光算在我的账上,一个算在咱姑娘的账上。
阮星竹轻声一笑,道:我怎么还会见到这个没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几时见到他,也给我打他两个耳光,一个是代我打的,一个是代阿紫打的。
生了女儿不照看,该不该打呢?萧峰躲在树上,这两个女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极为仁义,偏偏喜爱女色,不算英雄。
只听秦红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礼,便即去了,阮星竹携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萧峰心道:她势必会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红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说是来取这条幅,段正淳定是在前面不远之处等她,我且在这里守候。
只听得树丛中发出微声,两个黑点悄俏走来,却是秦红棉母女去而复回,听得秦红棉低声说道:婉儿,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容易上人家的当?阮家姊姊卧室中的榻下,有一双男人鞋子,鞋帮里用黄线绣著两个字,左脚鞋上绣的是个‘山’字,右脚鞋上绣的是个‘河’字,那是你爹爹的鞋子了。
这双鞋子很新,鞋底湿泥未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
木婉清道:啊,原来这姓阮的女人骗了咱们!秦红棉道:是的,她怎肯让这负心汉子跟咱们见面?木婉清道:爹爹没良心,妈,你也不用见他了。
秦红棉半晌不语,隔了一会,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见到我。
隔了这许多日子,他是老了,你妈也老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平淡,但话中自蕴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这两个字却是十分凄苦,她与段誉分手以来,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但明知是必无了局的相思,在母亲面前还不敢流露半点心事,这番苦情,比之母亲可说是犹有过之了。
秦红棉道:咱们只须守在这里,料想你爹爹不久就会到来。
说著便拨开长草,隐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树后,淡淡的星光下,萧峰见到秦红棉苍白的脸上,泛著微红,显是甚为激动,心道:情之累人,一至于斯。
但随即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阵酸楚。
过不多时,来路上便听见有奔行迅捷的脚步之声传来,萧峰一听,心想: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属。
果然那人奔到近处,乃是笔砚书生朱丹臣。
阮星竹也已听到了脚步之声,她却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殷郎,段郎!快步迎出。
朱丹臣一躬到地,说道:主公命属下前来禀报,他身有急事,今日不克回来。
阮星竹一怔,问道:什么急事?什么时候回来?朱丹臣道:这事与姑苏慕容家有关,好像是发现了慕容公子的行踪。
主公万里北来,为的便是来找此人。
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来小镜湖畔相聚,请夫人不用挂怀。
阮星竹泪凝于眶,哽咽道:他每次说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见人面。
好容易盼得他来了,又……朱丹臣于阿紫气死凌千里一事,心头极是悲愤,段正淳的话既已传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头便行。
阮星竹待他走远,低声向阿紫道:你轻功比我好得多,快缀著他,在道上给我留下记认,我随后跟来。
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奖赏?阮星竹道:妈妈有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奖赏?阿紫道:好吧,我在墙角上写个‘段’字,画个箭头,你便知道了。
阮星竹搂著她肩,道:乖孩子!阿紫拔起身子,追赶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镜湖畔悄立半晌,这才沿著小径走去。
阮星竹一走远,泰红棉母女分别现身,两人打了个手势,蹑足跟随在后。
萧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记认,要找段正淳是容易不过了。
他走了几步,蓦地在月光下见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冷冷清清,甚是孤单,心中一酸,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手出一掌,劲风到处,击得湖水四散飞溅,他那影子也散成了一团碎片。
萧峰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这几日中晓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饭,每到一个市镇,总在墙脚边见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记号。
有时是阮星竹看过后擦去了,但痕迹仍是宛然可寻。
一路向北行来,天气渐渐寒了,这日来到河南境内,天上飘飘洒洒的下起大雪来。
萧峰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杀,那酒店中却没酒了,萧峰好生扫兴,迈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城,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已是到了信阳。
这一路上他只是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心中想著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风景,全没在意,竟然重回信阳。
其实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那是非赶上不可。
只是自从阿朱死后,心底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心底不住的寻思:我追上了段正淳,却又如何?找到了正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放牛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紧追。
他一进信阳城后,不及沽酒,立即便找阿紫的记号,只见城墙脚下用石灰画看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
萧峰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驾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中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有六里,北风更紧,雪更下得大了。
萧峰循著阿紫留下的记号,径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剥去了树皮而画上去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干。
萧峰越看越奇,这些记号指向的正是马大元的家中,寻思:其非段正淳知道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是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
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们怎知道就是这个马夫人?他一路上心情郁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霎时间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敌交锋时的警觉。
见道旁有座破庙,当即走了进去,掩下山门,放头睡了三个时辰。
二更时分,这才依时醒来。
他离开大道,抄著小路向马夫人家中行去,将到临近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形势,只看了一会,嘴角边便微露笑容,但见马夫人屋子的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
再看一会,又见到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
这时大雪未停,阮星竹等四个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层白雪,屋子的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的黄光,却是寂寞无声息。
萧峰折了一根树枝,投向东方,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下。
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声处望去,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的窗下。
其时天寒地凉,马家的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守在窗外,只听得片刻,便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
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萧峰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声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
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这掌风和真风配得丝丝入扣,竟然也未察觉,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会知觉。
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中拿著一只小小的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孀妇马夫人。
萧峰若不是亲眼所见,不论是谁将这情景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言。
他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每次会见,总是见她冰清玉洁,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连她的笑容到底如何,萧峰也是从未一见,哪里料想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那小室中的神情,真是情蜜蜜、意绵绵,酒酣香浓,斗室春暖,哪里有什么仇怨?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够一个成双成对。
马夫人哼了一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著你这个冤家,你……你……早将人置之脑后,哪里想到来探望我一下。
说到这里,却是眼圈儿红了。
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与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旧情人?只听段正淳陪笑道:你和马副帮主成婚之后,我若是再来探你,不免惹人闲话。
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个那个,这……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么?哈哈,哈哈!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股勤了?我只是记挂你,身子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事小事都顺遂么?只要你好,我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
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息,不知可有多难。
她说话的声音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是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
萧峰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爽郎干脆,阮星竹俏美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
段正淳听了她这番话,心头一荡,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
马夫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撑拒。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再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脚下使劲踏著积雪,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他暗叫:不好,这两位打翻醋罐子,可要坏了我的大事。
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等四人身后,一一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这四人也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便已动弹不得,这一次萧峰点的是哑穴,令她们话也说不出来。
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卿卿我找,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苦受熬煎。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只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的身旁,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全身便似没了骨头,自己难以支撑,只听她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到传闻,也不赶来瞧我一瞧。
我当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么嫌疑了吧?段正淳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我一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我迟到了一步。
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
我这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一场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东流。
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人。
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
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说道:我若不想你,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来?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
段郎,以后你怎么安置我?说到这里,伸出双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上,媚眼如丝,将脸颊挨在段正淳的面上,不住轻轻的揉擦。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提他干么?来,让我抱抱你,别了十年,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说著将马夫人的身子抱了起来。
马夫人道:那你是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微皱,道:大理有什么好玩?又热又湿,你去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
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嗯,你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
段正淳笑道:怎么是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正的欢喜。
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
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够啦!马夫人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
段正淳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著接过了两杯,一饮而尽。
萧峰在窗外听著二人尽说些风言言语,心中好生不耐,眼见段正淳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忍不住的酒瘾发作,轻轻吞了口馋涎。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
马夫人道:段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
段正淳却道:你在枕头边轻轻的说给我听。
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想穿新衣服,爹娘却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时能像隔壁张家姊姊那样,过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开心了。
段正淳道:你小时候一定长得挺浚,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就是穿一身破烂衣衫,那也是美得很啊。
马夫人道:不,我就是要穿花衣服。
段正淳道:你穿了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马夫人抿著嘴一笑,又轻又柔的说道:我小时候啊。
日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
段正淳道:到得十八岁上呢?马夫人脸上泛出晕红,道:段郎,我就为你害相思病了。
段正淳听得心摇神驰,伸手又想去搂她,只是喝酒得多了,手足酸软,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来,笑道:你劝我喝了这许多酒,待会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后来你到几岁上,才穿了花衣花鞋?马夫人道:你从小大富大贵,自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的苦处。
那时候啊,我便是头上扎—根新的红头绳,那也开心得不得了。
我七岁那一年上,快过年了,爹爹赶了咱们家养的几口猪,到市集上去卖,答应我买块花布,回家来给我做套新衣服。
你想想我可有多高兴,爹爹出门没一个时辰,我就在大路上老远的望,进屋来坐不到一忽儿,又出门去。
好容易盼到太阳快要下山了,见到我爹爹慢慢从大路上走来,我飞奔过去接他。
走到近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他少了一只衣袖,脸上肿起了一大瑰,肩头又不住流血,显然是给人打了一顿。
我问:‘爹爹,我的花布呢?’萧峰听到这里,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凉薄,他爹爹给人殴打成伤,她不加慰问,只是记著自己的花衣,虽然当时年幼,却也不该。
只听马夫人续道:我爹爹摇了摇头,流下泪来。
我又问:‘爹爹,我的花布买了么?’爹爹拉著我手,道:‘卖了猪的钱,给祝家的财主抢去了。
我欠他钱,他说什么利上加利……’我好生失望,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我天天喂猪,从小喂它到大,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萧峰自幼跟著乔三槐夫妇为生,日子过得甚是艰苦,义父乔三槐给财主逼债,惨受殴打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这时听马夫人说到她儿时的事情,不由得想起了义父义母来,心中又是一酸。
只听马夫人续道:我爹爹说道:‘小妹,爹爹赶明儿再喂口猪,这次卖了,一定给你买花衣服。
’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么法子呢?不到一个月便过年了,隔壁张家姊姊穿了一件黄底红花的新棉袄,一条葱禄色青花的裤子。
我瞧得真是眼红,妈妈做的年糕,我也生气不吃。
段正淳笑道:那时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给你。
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
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著,我就悄悄起来,摸到隔壁张伯伯家里。
大人在守岁,还没睡,蜡烛点得明晃晃地,我见张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裤盖在她的身上,红艳艳的烛火照著,更加显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进房去,将那套棉衣棉裤拿了起来。
段正淳又道:偷新衣服?哎唷,我只道咱们小康只会偷汉子,原来还会偷衣服呢。
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说道:我才不是偷这些新衣新裤呢,我拿起桌子上针线篮里的一把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
我剪烂了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要更加痛快。
段正淳一直脸蕴笑意,听到这里,脸上渐渐变色,颇为不快,道:小康,别说这些旧事啦,咱们睡吧!马夫人道:不,难得跟你有几天相聚,从今而后,只怕咱们俩再也不得见面了,我要跟你说多些话。
段郎,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多说这个故事?我是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件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要毁了这件物事。
小时候用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些,就使些巧妙点的法子。
段正谆连连摇头,道:别说啦,我不爱听这些煞风景的话。
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慢慢打散了头发,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在她背上微微颤动。
她拿了一只黄杨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长发,忽然回眸一笑,媚态横生,说道:段郎,你来抱我!声音娇柔之极。
秦红棉和阮星竹卧在窗外,虽是看不见室中情景,但听了马夫人这句话,均是妒火攻心,几欲炸裂了胸膛。
段正淳哈哈一笑,撑著炕床,要站起来去抱她,却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来,笑道:也只喝了这四五杯酒儿,竟有醉得这么厉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见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萧峰一听,心中吃了一惊:只喝了四五杯酒,如何会醉。
段正淳内力非同泛泛,就算没半点酒量,也决无是理,这中间大有跷蹊。
只听马夫人咯咯娇笑,道:段郎,你过来哟,我没半点力气,你……你……你快来抱我。
段正淳又试了一次,仍是站不起身,笑道:我也是没半点力气,真是奇怪了,我一见到你,那便如耗子见了猫,全身酸软,服服贴贴。
马夫人轻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这一点酒,便装醉哄人,你运运气,使动内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调运内息,想提一口真气,岂知肚腹中空荡荡地,便如无边无际,什么都捉摸不著。
他连提三口真气,哪知道培养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陡然间没影没踪,不知已于何时离身而去。
这一来段正淳可就慌了,知道事态严重。
但他究是个久历江湖风险之人,脸上竟是丝毫不动声色,笑道:只剩下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内劲,这可醉得我只会杀人不会抱人了。
萧峰听他说这句话,心道:这段正淳虽然贪花好色,却也不是个胡涂脚色,他已知道身陷危境,说什么‘只会杀人,不会抱人’。
其实他一阳指是会的,六脉神剑可就不会,显然是在虚声恫吓。
只听马夫人软洋洋的道:啊哟,我头晕得紧,段郎,莫非……莫非这酒浆之中,给谁下了手脚?段正淳本来疑心马夫人在酒中下药,但听她自己先行说了出来,对她的疑心登时消了,向她招了招手,说道:小康,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马夫人似要举步走到段正淳身边,但却似移动不了身子,伏在桌上面泛桃花,只是喘气,说道:段郎,我一步也动不了啦,你……你为什么害我?段正淳摇摇头,打个手势,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写道:已中敌人毒计,力图镇静。
口中说道:现下我内力提上来啦,这几杯毒酒,却也迷不住我。
马夫人在桌上写道:是真是假。
段正淳写道:不可示弱。
口中却大声道:小康,你有什么对头,却使这毒计来害我?萧峰在窗外见到他写‘不可示弱’四字,心中暗叫不妙,心道:饶你段正淳精明厉害,到头来还是栽在女人手里。
这毒药明明是马夫人下的,她听你说‘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忌惮你武功了得,这才假装自己也中了毒,探问你的虚实,如何这么容易上了当?只见马夫人脸现忧色,又在桌上写道:当真内力全失,无力御敌么?口中却道:段郎,若有什么下三滥的奸贼想来打咱们主意,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只管坐著别理会,瞧他可有胆子动手。
段正淳写道:只盼药性早过。
敌人缓来。
说道:是啊,我正嫌寂寞得紧,有人愿来给咱们消遣,作个乐子,那真是求之不得。
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点穴的手段?马夫人笑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既是内力未失,你用一阳指在纸窗上戳一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头微蹙,连使眼色,意思说:我内力全无,哪里还能凌空点穴?我是吹给敌人听的,你怎地全不会意?马夫人却连连催促,道:快动手啊,你只须在纸窗上戳个小洞,便能吓退敌人,否则那可糟了,别让敌人瞧出了破绽。
段正淳心中又是一凛:她向来聪明伶俐,何以此刻故意装傻?正沉吟间,只听马夫人柔声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药,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内力全失。
你如果还能凌空点穴,能在纸窗上用内力真气刺一个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紧了。
段正淳失惊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药?你怎么……怎么会知道?马夫人笑道:我给你斟酒时,好像一个不小心,将一包毒药掉入酒壶中了。
段正淳强笑道:嗯,原来如此,那也没有什么。
这时他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骂,决计无补于事,脸上只好装作没事人一股,竭力镇定心神,应付危局,又想:她对我一往情深,决不致害我性命,想来不过是要我答应永不回家,和她一辈子厮守,又或是要我带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顺的跟我做长久夫妻。
那是她出于爱我的一片痴心,手段虽然过份,总也不是歹意。
只听马夫人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白头偕老的长久夫妻?段正淳笑道:你这人忒是厉害,好啦,我投降啦。
明儿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为镇南王的侧妃。
秦红棉和阮星竹听了又是一阵炉火攻心,均想:这贱人有什么好?你不答应我,却答应了她。
只听马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段郎,早一阵我曾问你,日后拿我怎么样,你说大理地方潮湿多瘴,我去了会生病,你现下是被迫答应,并非出于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