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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生死一线

2025-03-30 08:05:27

萧峰不去理她,自管自昂然而行。

星宿派诸弟子见岩石之后突然有人现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更认得便是萧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道:姊夫,你等等我。

抢步走到萧峰身边。

这时摘星子惨叫的声音越来越晌,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

萧峰皱眉道:你跟著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不成!她压低声音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什么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门关外去。

萧峰听著摘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并肩而走,回过头来,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

你们在这里附近等我回来,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

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去说道:谨领大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

说了这两句话后,各人纷纷称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安。

恭祝大师姊事事如意。

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萧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圆圆的脸蛋上稚气十足,便如新得了个玩偶或是好吃的糖食一般,若不是亲眼目睹,有谁能相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传人的位置。

萧峰轻轻叹息一声,只觉尘世之间,许多事情都是索然无味。

阿紫道:姊夫,你叹什么气?说我太也顽皮么?她竟是将取人性命之事,轻描淡写的称为太也顽皮。

萧峰道:这不是顽皮,是太过残忍凶恶。

咱们成年男人做做,那也不要紧,你是个小姑娘,怎么也这样下手不容情?你说过从前喜欢你大师兄的,如何便烧死了他?阿紫奇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说著侧过了头,瞧著萧峰,脸上尽是好奇的神色。

萧峰道:我当然是不知道才问。

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个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他们都瞧不出来而已。

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给他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那我的性命不就送在他的手里么?我要活命,那是非杀他不可。

萧峰道:你喜欢他,过得几年,年纪长大了,嫁了给他,他怎么还会杀你?阿紫道:他答应我去杀他妻子,如果我做了他妻子,将来有人叫他杀我,他自然也是一样,而且,我觉得嫁了他也没什么好玩。

萧峰心想:这时候又来说孩子话了,和人家做夫妻,乃是终身大事,说什么好玩不好玩的?这孩子说她不懂事吧,却是十分的工于心计,说她懂事,可又莫明奇妙的尽是闯祸胡闹。

便道:好吧,你跟我到雁门关去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话,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说。

说道:当然好,我就怕你不说老实话。

阿紫咯咯的笑了几声,伸手挽住他的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道:我怕你的事多著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做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

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何必睬你?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辈子永远比不上她。

说到这里,萧峰眼眶微红,语声中极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道:既然是阿朱样样比我好,你叫她来陪你吧,我可不陪你了。

阿紫说了这句语,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她,自顾自迈步而行,心中却是不由得伤感:倘若是阿朱陪我在这雪地中行走,倘若是她突然发嗔,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陪个不是。

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件件事都依著她也就是了。

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怎么会向我生气?他心中不住的胡思乱想,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过来,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不等便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

萧峰嘿的—声,笑了出来,道:你也来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

萧峰道:你妈妈的话语不错,只可惜你从小不跟你妈妈在一起,跟著师父学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

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你跟著我这个粗鲁匹夫有什么好?阿紫,你快快走吧!我跟你在一起那可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

阿紫道: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

姊夫,你这人太好,容易上人家的当。

萧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一个小女孩,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

她停了一停,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捏成一团,远远掷出去,说道:姊夫,你到雁门关去干什么?萧峰摇头道:不干什么。

放牛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

阿紫道: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你做衣服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到这种事隋,随口道: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处为家,随遇而安,也就是了。

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

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哪有什么趣味?萧峰叹了口气,知道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

阿紫道:难道你非回契丹人那里去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萧学听她说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这几句话,不由得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了头,长啸一声,道:你这话是不错的,阿紫拉了拉他的臂膀,道:姊夫,那你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跟著你喝酒打架。

萧峰听她说得天真,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么成?阿紫道:我这个大师姊是混骗来的,一露出马脚,立时有性命之忧,虽说好玩,也不怎么了不起。

我还是跟著你喝酒打架的好玩。

萧峰微笑说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帮不了我的忙,反而要我帮你。

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走了两步,突然间坐在地下,放声大哭。

萧峰倒给她吓了一跳,忙道:你……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哭得十分悲哀。

萧峰自从识得她以来,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是给星宿派缚住之时,也是倔强不屈,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痛苦的大哭,倒是给她弄得手足无措,又问:喂,喂,小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

萧峰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哭是哭不死的。

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

说著拔步便行,只走出两步,忽听得阿紫止了啼哭,全无声息。

萧峰有些奇怪,回头一看,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竟是一动也不动。

萧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儿撒娇,我若是理睬于她,那是理不胜理。

当下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

他走出十余里,回头一望,雪地中不见有什么动静,这一带地势平旷,一眼瞧将出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雪地之中。

萧峰心下犹豫:这个女孩儿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这么躺著,就此不再起来。

又想:我已害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用言语激死了她。

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一奔到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是先前他离去之时的姿势,半分也没移动地位,萧峰走上两步,突然一怔,只见阿紫的身子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中,积雪竟是全不融化。

按常理说,她身子是热的,在雪中伏了这么久时光,身旁的雪定然融为雪水,现下积雪分亳不融,莫非她果然是死了?萧峰一惊之下,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著手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控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

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种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惊慌,于是伸出手指,在地胁下点了两点,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一见是萧峰,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从口中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毒手,这根毒针来得十分劲急,萧峰武功再高,在仓卒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那也是万万不能。

他心念一闪,想到星宿派的喂毒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若是中在身上,活命之望可说是微乎其微,右手一场,便是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他是为救自己性命,这一掌劈出,实是生平功力之所聚。

这细细的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形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所用掌力自是大得惊人。

他一掌击出,身子又尽力向右一斜,鼻尖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那枚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可说是凶险绝伦。

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被他这一掌雄浑的掌力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啪的一声,摔在十余丈外。

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数丈,这才停住。

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竞使这歹招暗算于我。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么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

身形一晃,纵到她的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边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

她……她临死时叫我照顾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

这一怔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但萧峰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极长极长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抵住阿紫后心,将自己的真气内力拼命的送将过去。

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

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

萧峰甚是焦急,只是他多历风浪,情势越是危急,心神越是镇定,当即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的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的体内。

萧峰知道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因此以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也是缓缓而行。

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那已是全力而为,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又隔了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劲,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

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

萧峰心怕功亏一篑,竟是丝毫不停,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已颇为调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

但见她脸上仍是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阿紫在他怀中,竟是丝毫不觉震荡。

他一面行走,左手仍是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

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上,偏生这镇上并无客店,萧峰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

这客店也无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

萧峰忙请店家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来,热汤之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是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能医治他沉重掌力这么一击的内伤。

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所伤,并非亲身受到他的掌力,也已惊险万状,方得治愈。

但他明知不成,也决计不肯就此罢手。

心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

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其实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萧峰处此情景之下,这一掌若不发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

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急情势,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便会以最有效的方法解救,他被迫伤了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原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何干?但就是因阿朱不能知道,萧峰才觉得万分的对她不起。

这一晚萧峰始终没合眼安睡,次日仍是以真气维系阿紫的性命。

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有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的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的手掌,只要他的手掌一离,阿紫即呼吸断绝。

第二日、第二晚仍是如此。

萧峰功力虽强,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来,究竟也不免甚是疲累。

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他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

萧峰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的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践,用了她的再说。

解开她的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的金元宝。

他取了一枚,将衣囊包好,放在一边,一抽之下,只见有一根紫色的丝带,一端系住衣囊,另一端系在她腰间。

萧峰心想:这小姑娘谨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

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不舒服得很。

于是伸手去解开了系在腰带上的丝带扭结。

这个结打得很实,著实不易解开,萧峰解了好一会,这才解开了,一抽之下,只觉丝带的另一端重甸甸地,另行系得有物。

只是那物事隐藏在她裙内,半点也看不出来。

萧峰一放手,当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地来,碧油油地,竟是一座小小的玉鼎。

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抬起,放在桌上。

只见这座玉鼎雕琢得十分精细,碧绿玉理之中,隐隐约约的泛出一些红丝,更增娇艳之色。

萧峰自来不喜欢这些玩物,在他眼中,再珍贵的珠玉宝物,也是与瓦砾无殊,只看了两眼,也便不加理会,心想:阿紫这姑娘真是狡狯,口口声声说这座碧玉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是系在自己裙内,她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身上,二来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终没有发觉。

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种身外之物何用?萧峰招呼店东主进来,交了这锭金子给他,命他去买酒买肉,一面继续以内力维持阿紫的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萧峰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己胸前,将真气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眼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的终于合眼睡著了。

但他的心中总是挂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片刻,便又惊醒,幸好他入睡之际,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不与阿紫的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

这样又过了两天,萧峰见阿紫虽得不死,但伤势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却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开眼睛,但眼色迷糊,显然仍是人事不知,说话更是不会说的了。

萧峰又喝完两大坛酒,苦思无策,心想:我只好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

在这小客店中呆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

当下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怀中。

见到那个碧玉王鼎仍是放在桌上,寻思:这种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盗得此物。

眼看她的伤是好不了的啦。

临死之时,回光返照,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定会问起此鼎,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当下伸手将玉鼎取了过来,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

萧峰好生奇怪,凝下神一看,只见鼎侧有五个小孔,再看那玉鼎齐颈之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

他以小指与无名指挟住鼎身,以大拇指与中指挟住上半截玉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

转下几转,将鼎盖旋了开来,向鼎中一眼瞧去,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有些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只蜈蚣,翻翻滚滚,斗得著实厉害。

萧峰见闻广博,情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一种古怪法门,当下将玉鼎一侧,把蜈蚣和蝎子都倒在地下,一脚踏死,然后又将鼎盖旋上,包入衣囊。

他付了店账,抱著阿紫,冲风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自知得罪中原的豪杰已深,自己又不愿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的京城汴梁,非与中土出名的英雄相遇不可,一来他不愿再结冤杀人,二来这般抱著阿紫与人动手著实不便,是以避了大路,尽拣荒辟的山野行走,这样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

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著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心道: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

于是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那儒医搭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又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

萧峰怒道:先生,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

王通治摇了摇头道:我瞧你有病,神智不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

萧峰道:我有什么神智不清?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抱著令妹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

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不是没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著她的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忽然奔进药材店来,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

药店中的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参。

萧峰听了,触动心事: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

一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果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便可吊住他的气息,令他多活片刻,说几句临终时的遗言,这情形萧峰本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这时听得那管家和药店掌柜说起此事,又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来。

萧峰从前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是名贵,如果形如人体,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

这三条人参看来也只是寻常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得之处。

那管家拣了一枝,匆匆走了。

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再喝几口之后,萧峰察觉到她脉博轻轻跳动,呼吸也不再是气若游丝,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医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却是连连摇头,说道:老兄,人参得来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

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如果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来片记得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郁闷已久。

听得这王通治在旁边啰哩啰嗦、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一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萧峰啊箫峰,你乱打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

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这汉子真是胡涂,抱著个死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己是命不久矣!他却不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萧峰这一掌若是一怒击出,便是十个王通治,也都一命呜呼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多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改趋东北,试一试这人参的功用,是否能培养她的元气。

看来要救活她是千难万难,但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则我对阿朱抱憾之心便可稍减一分。

当下偏而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

他一路上回到药店,便进去购买人参,后来金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去伸手便取,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后,伤势居然颇有进境,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此渐行渐寒,萧峰终于负著阿紫,来到长白山下。

虽说长白山下多产人参,但若不是熟知地势的老年参客,便是寻他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技。

萧峰越是向北,一路上越是难得遇上行人,到得后来,满眼是森林长草,高坡堆雪,竟是连行数日,也不能见到一人。

他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我还是退将回去,到人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无钱便抢。

于是负著阿紫,又走了回来。

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背著一人行走,就算不冻死,也早陷在雪中,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十分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将出去,前后左右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

萧峰茫然四顾,便如孤身处于大海中一般无异,风声甚是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

萧峰知道早已迷失了道路,数次跃上树观看,但见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冻,只好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

他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心中也不禁颇有惧意。

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是无边无际,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著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萧峰接连三天没有吃饭,在这茫茫雪海之中,想要打一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东南西北的乱闯,终究是闯不出去的,且在林中养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别方向。

于是在林中找了个背风之处,拣些枯柴,生起火来。

这火堆越烧越大,身上颇有暖意。

萧峰只饿得腹中咕咕直响,见树根处生著些草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聊以充饥。

吃了十几只草菌,精神略振,挟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闭眼入睡,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从东北角传来,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虎肉吃了。

侧耳一听,只听得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萧峰听到人声,更是喜欢,耳听得两头大虫向西急奔,当即展开轻功,从斜路上迎了过去。

这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萧峰只奔出十余丈,便见眼前是一大片平野,两头斑烂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穿皮衣,手中持著一柄长大钢叉,追逐两头猛虎。

萧峰见这两头猛虎身形高大,著实厉害,这猎户孤身一人居然大胆追虎,这份胆气可说罕见。

两头猛虎奔跑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猎人扑将过去,那汉子虎叉一竖,对准猛虎的咽喉刺去。

这猛虎行动便捷,只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那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了过去。

那猎人身子快极,钢叉倒转,啪的一声响,叉柄在猛虎的腰间重重打了一下。

那猛虎吃痛,大吼一声,挟著尾巴掉头便走,另一个老虎也不再恋战,跟著走了。

萧峰见这猎人身子矫腱,膂力雄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的习性,那老虎身子尚未扑出,他钢叉已候在虎头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刺死那两头猛虎,却也不易。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称打虎。

斜刺里冲了过去,拦住了两头猛虎的去路。

那猎人见萧峰突然冲出,大吃一惊,哇哇哇的叫了起来。

萧峰听他说话声音叽哩咕噜,不是汉人语言,不知他说些什么,当下也不加理会,提起手来,对准一头老虎额骨,便是一掌。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跟斗,怒发如狂,又向萧峰扑了上来。

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然是武功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坚骨粗,萧峰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跟斗,又扑了上来。

萧峰赞道:好家伙,真有你的!身形一侧,避开它的一扑,左手自上向下斜掠,擦的一声响,斩在猛虎腰间。

这一斩也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知道不妙,没命价向前奔逃。

萧峰哪容它走脱,抢上两步,右手一挽已抓住虎尾,大喝一声,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振起神勇,双手用力一拉,那猛虎正在发力前奔,被他这么一扯,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那猎人提著钢叉,正在和另一头猛虎厮斗,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入空中,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只见那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虎爪,对准萧峰落下,萧峰又是一声断喝,双掌齐出,啪的一声闷响,双掌掌力同时凿在那猛虎的肚腹之上。

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排云双掌,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时五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

那猎人见萧峰空手毙虎,心下好生敬佩,寻思:我手有钢叉,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不了,岂不叫人小觑了?当下左刺一叉、右刺一叉,奋起平生神力,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数叉,激发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直向那人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