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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天竺梵文

2025-03-30 08:05:27

游坦之寻思:这个波罗星忒也古怪,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好奇心不可抑制,又走到竹林之中,顺著波罗星的去路走去。

他隐约觉得,这胡僧搞这鬼鬼祟祟的勾当,其中必有重大图谋,自己去窥探他的隐私,若是教他知觉,必有性命之忧。

他远远望见波罗星缩在一株竹子之上,便伏在草丛中慢慢爬行。

爬到离那竹子十丈左右,不敢再向前行。

过得良久,西面一大块浮云飘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四下里登时黑了下来,只听得飕的一声轻响,那棵竹子一沉,随即弹起,波罗星借势飞出,跃入了前面的树丛之中,游坦之见他轻功如此高强,伸了伸舌头,说什么也不敢跟去察看究竟,忙回到自己房中睡倒。

隔不到一盏茶时分,听得波罗星房中发出轻声,知他已经回来,心想:好险,好险,幸亏我没多耽搁,否则定然给他知觉。

次晨,游坦之起来,见波罗星仍是面壁而卧,装得病势十分沉重,他也不说什么,拿了一把锄头,到竹林中夫挖笋,一直走到昨晚波罗星跃入的树丛之中。

行出数丈,忽然树后转出一名僧人来,厉声道:你到藏经楼来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挖竹笋。

那僧人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又没有方丈法牒,怎能走近藏经楼来。

游坦之道:是,是!退回竹林中去挖笋,心想:原来那树丛中是藏经楼的所在,非奉方丈法牒,不得近前。

昨晚波罗星私入藏经楼,难道去偷经看书?做和尚便要念经,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些经有什么念头?他查到波罗星装假病、挖地道,只不过为了私入藏经楼,就无心再加理会,挖了一大堆竹笋,抱到菜园中,交给了缘根。

缘根赞道:好小子,做事倒也勤恳,不枉了我提拔你一场。

你送到厨房去吧!游坦之答应了,将这堆竹笋送入厨房。

厨房中热腾腾的正煮开了一大锅菜汤,火工僧舀了一碗给他喝了,又舀一碗命他送给波罗星。

游坦之端了菜汤,来到波罗星房中。

波罗星仍道:不喝!但这碗汤系以香菰、金针、白菜、竹笋所煮,香味甚浓,波罗星禁不住香气引诱,道:好,给我喝两口也好!反手接过,装作无法起身,仍是脸向墙壁,横卧著喝汤。

游坦之一瞥之间,只见那碗汤中映出了半本书来,书上弯弯曲曲的写满了奇异文字。

他登时心念一动:这些外国文字,似乎和我那本书上的文字一模一样。

原来这波罗星每天面壁而卧,却是在偷看这些古怪文字。

嗯,他半夜三更偷偷的到藏书楼去,就是为了取这种外国书来读。

当他从前大受折磨之时,于身外的任何事物全不关心,这些日子来,在少林寺中不再受人无理虐待,这才对波罗星的诡异行径起了好奇之心,但这时见他只不过躲著诵读外国经书,心想:做和尚当然要念经,做外国和尚当然念外国经,一点也不稀奇。

想来外国人喜欢偷偷摸摸。

从此对波罗星不再留意。

如此又过月余,一晚半夜之中,游坦之睡得正沉,突觉亮光刺眼,他睁开眼睛,见那亮光发自隔壁波罗星房中,从板壁缝中透了过来。

这亮光耀人眼目,比之波罗星平时所点的蜡烛强了十倍也尚不止。

游坦之大感奇怪,侧身从壁缝中张眼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房中盘膝坐著五个老僧,都是身披大红袈裟,闭目入定。

那五个老僧中有三个曾来探望波罗星病况,游坦之曾经见过,知道均是本寺辈份甚尊、职司甚重的高僧。

这五位高僧围著草席而坐,草席掀开,露出了地下的洞孔,波罗星却已不在。

游坦之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波罗星又去偷书啦,这一次可给当场捉住了。

游坦之再留神看那五位老僧时,见每个人都是右手当胸,拿著一串念珠,但念珠却并不移动,每人掌心翻面向外,正对准了波罗星的那个洞口。

游坦之对这胡僧并无情谊,不过自从被派服侍他之后,不再受什么艰难折磨,只盼长久的服侍下去,这时见到如此阵仗,不由得暗暗为他著急,但隐隐又有一番瞧热闹的心情。

突然之间,五位老僧左手袍袖同时一拂,室中烛火被风逼住,登时暗了下来,但火焰随即一吐,更显光明,游坦之眼睛一花,只见室中已多了一人,正是波罗星从地洞中钻了上来。

他手中捧著三本书,一见到五个老僧守在洞侧,自是大吃了一惊。

五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右掌缓缓伸了出去,但见五件袈裟的袍袖都胀了起来,犹如五张红色的小小风帆。

波罗星一个跟斗,倒转身子,头上脚下的倒立起来,双脚在空中不住绞动,越绞越快,便如一个葫芦,蓦地里五僧齐声喝道:咄!五掌一齐向他击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气息鼓荡,只震得游坦之透不过气来,登时便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他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一阵阵念佛之声,传入耳中。

他慢慢睁开眼来,定了定神,再向板壁缝中张去,只见波罗星盘膝而坐,形貌甚是庄严,五僧坐在他的周围,六个人齐声念经。

这些诵经之声稀奇古怪,游坦之一句不懂,却似双方已经和解一般。

六僧诵经良久,那五个老僧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其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僧说道:波罗星师兄,从今而后,你可任意出入藏经楼,要读什么经书,尽可取舍,不必再私自偷窥。

波罗星抬起头来,脸上堆满疑云,呆了一阵,问道:到何时为止?那瘦小老僧道:永无期限,直到师兄圆寂。

波罗星问道:你们要逼我即时自焚,是也不是?那瘦僧道:阿弥陀佛,师兄何出此言?师兄来自天竺上国,驾临中土下院,吾等全心敬崇尚自不及,岂敢无礼?波罗星道:吾辈均是佛门弟子,无事不可明言。

宝刹藏经之中,有不少得自敝国,数百年来,敝国多经战乱,藏经散失甚众,是以反来贵国访求。

佛门广大,贵寺何苦量窄如此?那瘦僧道:阿弥陀佛,不敢不敢。

师兄所求者若是渡人救世的佛家宝典,敝寺决计不敢自秘,取于上国,还归上国,原是天经地义之事。

可是师兄所取阅,却是本寺武学秘本,虽然这些武技渊源出于上国,但数百年来,颇由敝寺历代高僧推演增饰,按情按理,师兄是不该取阅的了。

波罗星道:你适才却说自今而后,任由我出入藏经楼,任意取阅经书,那么这是讥黥于我了?那瘦小老僧弯腰说道:不敢,此是敝寺本意。

波罗星道:你们不用绕著圈子说话,要我如何,尽可直言。

那瘦僧道:敝寺上下敬仰师兄佛法高深,意欲请师兄驻于中华,在敝寺宏宣佛义,普济众生。

波罗星身子一颤,脸如死灰,道:你……你是说……要留我在此,永远不许我回归故乡?那瘦僧道:敝寺对上国大德,岂敢如此无礼?只是恳切挽留,请师兄俯允所请。

说著又是俯首合什,行了一礼,走出屋去。

共余四僧一一行礼,鱼贯而出。

波罗星神情沮丧已极,情知那几人既如此说了,便是决意将他终身监禁在少林寺中,任由他取阅各经书,只是不许他回归天竺故国,那么即使他将少林寺藏经楼中全部秘笈尽皆背诵如流,又有何用?他喃喃说道:虚伪,虚伪!明明将我监禁于此,却说恳切挽留,要我俯允所请。

我不答允,又成么?他越想越是难受,不由得伸拳猛打自己的头壳。

波罗星所以要装病,乃是使得一众少林僧对他不加提防,然后偷入藏经楼取阅经书。

他生来记忆力远过常人,这才奉了师父之命,到少林寺来阅经。

师命是要他记诵之后,回到天竺背将出来,倒不是要他偷盗经书,落了痕迹,这些日子之中,他每日面壁读经,苦苦记诵,已背出了三十余部经书,哪知道功亏一篑,终于被少林僧发觉。

这些少林僧却也不加为难,察知了他的用意之后,只是禁他回国。

波罗星一来思念故国,二来有辱师命,心中懊丧之极,这一晚直到天光,只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吵得游坦之也不能安睡。

如此过了数日,波罗星倒真的生起病来,常常眼发直,怔怔的向西凝视,令游坦之见之生惧。

这日游坦之送饭给他,波罗星伸手抓了一个饭团,正要送入口中,突然脸上掠过一抹喜色,低声道:有了,有了!匆匆吃罢了饭,拉著游坦之的手,说道:我教你一段话,你去背了出来,不过千万不能让庙里的和尚们知道,你做得到么?游坦之不明他的用意,茫茫的道:一段什么话?波罗星道:你须得先答应我,决不许跟别人说起。

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受一番折磨之后,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从什么,从来也不敢违逆,波罗星既这么说,他也就点头答应,道:师父如此吩咐,我就不跟旁人说起便是。

波罗星沉吟了一会,道:还有,我每天要打你一顿,打得皮开肉绽,那是苦肉计,做给旁人瞧的,你可不得向旁人诉冤。

游坦之踌躇道:我又没做什么错事,你为什么打我?波罗星目露凶光,道:你不听话,也由得你!伸掌在地下一拍。

砰的一声响,砖屑四溅,青砖的地上竟被他拍出了一个深深的手印,说道:伸头过来,我要在你头上打他三掌。

游坦之大惊,道:头上这三掌可经受不起,你……你要打我,打旁的地方吧。

波罗星一笑声道:你记住了:希罗哈萨特,瓦斯诺特朗波去神,印地,坦立秃西频斯昂类谱森,马尼非森摩尼山夫儿……他读了长长一段,道:好吧,你背给我听听。

游坦之听了这些莫明奇妙的一段外国话,半句也记不到,张大了口,道:希……希……希……希……只说了个希字,再也希不下去了。

波罗星大怒,当胸一举,砰的一声,游坦之仰天一跤摔了出去,撞在墙壁之上,痛得他险险晕了过去。

波罗星骂道:小贼,我教了你半天,你听进去了没有?游坦之抚著背脊,道:我……我不知师父说些什么,叽哩咕噜,希里花拉的,我一点也不懂。

波罗星一想,道:嗯,那也有些道理。

你不懂我讲什么,自然记不得,我来教你。

捧了一堆干泥过来,砸得粉碎,铺在地下,用手指在泥粉上弯弯曲曲的写了三个字,说道:阿贝尔,你跟著念,阿贝尔,阿贝尔。

游坦之跟著念道:阿贝尔。

波罗星甚喜,又教了他三个字,游坦之又念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波罗星道:那是字母,没意思的。

你再念。

又教了他三个字母,可是回头问他阿贝尔时,游坦之却又忘了。

波罗星大怒,将他倒提起来,乱摇一阵,几乎将他吃下的饭都抖了出来,怒道:遇到你这大蠢材,也算是我倒霉!你如此笨法,要你背得出那三十六部经书,却又到何年何月?砰的一声,将他抛出了门外。

游坦之躺在地下,索性不起来了。

波罗星以为摔死了他,惊慌起来,将他扶进屋内,好言安慰一番,又教他认字。

游坦之怕他殴打,只得用心苦记。

只是那些天竺梵文既如蝌蚪,又似蚯蚓,总而言之不像文字,游坦之识得了上面,忘记了下面,记熟了结尾,偏又忘却了开端,一教一学,尽是叫苦连天。

波罗星狂怒之下,出手便打,可是这认字读书之事,有关天赋性情,最是勉强不来。

波罗星虽将游坦之狠狠打了一顿,但所教的梵文字母,他昏乱之下,反而更难记住。

如此搞了半月有余,游坦之终于将梵文的字母记熟了。

波罗星跟著便教他阅读字句。

梵文乃天下最难学的文字之一,西方文字大多分为单数和复数,梵文除单复外,更有双数。

单此一节,可概其余,种种曲折变化,即是聪明才智之士,也非一年半载之内可以通晓。

游坦之资质本就不高,再加波罗星欲求速成,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教者不会教,学者不会学,弄得一塌糊涂。

游坦之日困愁城,肉体上苦痛之外,再加上精神折磨,每一念及背诵梵文经书之苦,半夜中也会吓醒过来。

回想在辽国之时,不过受人鞭打,肉体上挨受苦刑,脑子却是自由自在,何况一见到阿紫的一嗔一笑,天大的苦恼也置之度外。

眼前脑子中给波罗星塞满了什么摩诃钵罗若、什么般若波揭谛,比之身体上的苦刑,更有过之。

他几次想要向缘根吐露,但话还没说,缘根一见到他满身伤痕,嗫嗫嚅嚅意欲诉苦的神情,不加细问就大加申斥:贼小子,怕挨打么?上面派你做什么,再大的苦恼也得忍受,佛祖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老人家连入地狱也干,你给人家打一顿,又有什么大不了?从前佛祖舍身喂鹰、舍身喂虎,这种大仁大义的精神,你怎么不学学?游坦之每次要想诉苦,换来的都是一顿痛骂,以后也不敢多说,只有认命的去学梵文。

也是时来运到,一晚解衣就寝之际,摸到怀中油纸包中的那本书册,猛地想起:这书所写的,似乎便是师父所教的文字。

忙翻出书来一看,一眼便识得两个字,一是一字,一是三宇。

这一来,兴致登时大好:这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我是一点也不懂,若是学了梵文,便都可以读了。

这本书是我的救命恩物,那日在辽国南京城中,阿紫姑娘逼我以血去喂毒虫,全仗这本书中的法子解灾化难。

看来这些法子大大的有用。

他一发现此事,学习梵文之时不再当是一桩苦事,用力记诵,只盼早日能读怀中的这本册子。

他隐约觉得,这本册子上所记的法子非同小可,不能让波罗星知道,只有在临睡之时,才躲在被窝之中,翻出来读上片刻。

审阅文字之时顺便看到字旁的人体图形,自然而然的便照著图形中的黄线,存念意想,做起功夫来。

他哪知这本经书乃是少林寺开山之祖达摩老祖所书的易筋经,可说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

他无意中依经修习,更有一个大大的好处。

原来少林寺中过去数百年来,修习易筋经的高僧著实不少,但穷年累月的用功,却往往不见什么大用,于是众憎以为此经并无灵效,当日被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却也不当是一件大事。

岂知众高僧所以修习无效,全在于勘不破著意二字,越是想功力大进,功力越是积累不起来。

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凡是修习此经之人,哪一个不想从修习之中得到好处,要舍却著意二字,实是千难万难。

僧侣中,有一百多年前,少林寺出过一位神僧。

此人自幼出家,为人疯疯癫癫。

他师父苦习易筋经不成,怒而坐化,这疯僧在师父法体旁无意中拾起经害,嘻嘻哈哈的练了起来,居然成为一代高手。

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强,直到他圆寂归西,仍是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旁人也均不知乃是易筋经之功。

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却不知不觉的功力日进,正是走上当年这位疯僧的老路。

梵文难学,变化繁复无比。

这日波罗星教他读那罗伐大谛,说道有个女子,名叫那拉,伐大谛是她正在说话之意,因为是她在说话,所以那拉要变成那罗。

游坦之记熟了。

过得片刻,波罗星教他再记那拉赫巴加说,说是这个那拉正在煮饭,因为煮饭的巴加谛头上是巴的声音,所以那拉要变成那拉赫;接著又教那拉斯蒂斯特哈谛,说是那个那拉站在那里,这个站字,就是蒂斯特哈谛,因为这个字的头上有蒂的声音,所以那拉要变成那拉斯。

游坦之睁大了眼睛,只听得心惊肉跳,中国人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一个站宇,这些西域胡人却说成什么蒂斯特哈谛。

好好一个女人叫做那拉,说话之时名字改成了那罗,煮饭之时名字改为那拉赫,站著的时候变成了那拉斯,但不知吃饭、睡觉、走路、骂人,她的名字又变成什么?也亏得梵文难学,游坦之才无法读懂易筋经上的文字!只是一到晚间,便依著图形中人体上的黄线用功。

他初时好玩,但练了半个多月之后,便觉得有一条冰冷的凉线,依循著图中的黄线,在自己四肢百骸行走,凉线所到之处,说不出的舒泰爽快。

他也不去理会这凉线周游全身有什么好处害处,只是觉得舒服,一有空闲,便这样练了起来。

到得后来,那凉线行走的路径已熟,不用看书,自然而然的行走无误,即使是在吃饭、走路、做工、读书之时,内息也是运行不休。

倘若游坦之读书能如段誉、王玉燕等人的一般聪明,这易筋经上的高深内功,便练不成了。

盖识得梵文的意义,知道这是修习上乘武功的心法,处处留神,力求精进,免不得犯了著意二字的大忌,虽然亦可强身健体,袪病延年,但于上乘武学,却是绝无补益。

这本书是萧峰失落而由他拾得,但即使萧峰并不失落,又学识了梵文,依法修习,尽管萧峰豁达开朗,这欲求功力精进之心却总是难以避兑,那么他终究也是白费心血而已。

可见穷通祸福往往决于机缘,并非每事均可以强求而得。

有时他身上凉线不能如图运行,便搁在一旁,置之度外。

说也奇怪,过了十天半月,自然而然的会贯通无阻。

武学中任何功夫,都是练习一次,有一次的进步,再勤奋之人,每日也难以练到六个时辰之上。

只有这门易筋经的内功,一到不经思想、任其所之而运行不休的地步,即使是在睡眠之中,功力也绵绵增进。

冬尽春至,夏去秋来,如此过了一年有余,游坦之初时还想学会梵文,一读书中的意义,但越学越难,看来要想能够读通书中文字,终身已经无望,也就舍弃了这个念头。

波罗星教得心灰意懒,往往接连数日只是殴打,并不教字。

游坦之默默挨打,只觉打到身上来的拳脚,越来越无感觉,往往只不过微微麻痒,全无疼痛。

他还道波罗星手下留情,并非真打,却不知自己的功力日进,不知不觉中已起保护之功。

这一日傍晚,波罗星教了一会经书,游坦之却如何理会得?波罗星大怒之下,拳脚交加,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待游坦之走开后,不禁黯然自伤。

他自己既被少林群僧监禁,不得回归故乡,便想教会游坦之学会梵文、背诵经书,将他遣回天竺传言,那么自己虽然为殉师命而埋骨中土,却已有功本门,终于使失落的经书重归故土。

但这铁头人蠢如牛马,教了他一年有余,连最简单的经文也背不出十页八页,要他全部背出那三十几部天竺遗经,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看来直到自己寿终,仍是难以成功。

他悲从中来,只想大哭一场,突然间远处一缕笛声,隐隐送入耳中。

其时游坦之内功到了这个境界,已是耳目聪明,那隐隐笛声也早就听到了。

少林寺屋舍广大,僧侣清修,屏绝丝竹,周围数里之内,从来不闻音乐之声,却哪里来的笛声?游坦之虽然不懂乐律,但他听得出这笛声忽断忽续,忽尖忽沉,声音甚是诡异。

他正微感奇怪,忽听得隔壁波罗星的房中,也传出了三下尖锐的笛声。

他凑眼到板壁缝中一张,只见波罗星手中拿了一枝短笛,凑在唇边,正自吹奏。

但他只吹了这三下,便将笛子放入怀中,满脸喜容,放头睡倒。

游坦之自从回到波罗星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开心,心道:这几下笛声,定是含有重大意义,莫非是他天竺国的同伴,前来接应于他?这几下笛声波罗星和游坦之固然听到,少林寺中的众高僧也听到了。

方丈传下法谕,各处加紧守备,以防敌人闯入少林寺,有何异动。

同时看守波罗星,防他逃逸。

岂知过了半月有余,竟无丝毫动静,少林寺中的防备也便渐渐松懈下来。

一晚深夜之中,游坦之睡得正沉,梦中忽听到嘶嘶几下极轻的声响。

一来游坦之此时内功精进,二来他自幼喜欢玩弄蛇虫,听得出是毒蛇发怒之声,立时惊觉,坐起身来,只听得又是嘶嘶数声,发自邻室。

游坦之便欲出声警告波罗星:小心,有毒蛇。

话未出口,便听到呜呜几下短笛,正与半个多月前听到波罗星所吹的一模一样。

他好奇心起,凑眼到壁缝中去瞧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全身发毛,波罗星这间屋中,满屋子都是各式各样的毒蛇,不下数千百条。

每条蛇都是昂起了头,对著波罗星,作势扑了上来。

游坦之心道:糟糕,糟糕!却如何救他一救才好?再定神看时,见那些毒蛇都是盘在波罗星身周的三尺之外,尽管相互重叠拥挤,却都不进入他身周的圈子,游坦之见过三净用药画圈以围冰蚕的情形,料想波罗星也是使用了克制毒蛇的药物,心下稍定,只是不能明白:怎么有这许多毒蛇蜂涌而来?只见波罗星将短笛就到唇边,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甚是优雅动听,数千条毒蛇之中,有两条黄色毒蛇摇头摆脑,蛇首随著笛声摆动劲。

其余千百条或青、或黑、或间条、或花彩的蛇儿都是端视不劲,这两条黄蛇如此随乐摇晃,更是显著。

波罗星的笛声渐吹渐响,有几条蛇儿婉蜒避出室去,跟著又有十几条毒蛇避了出去。

只听得门外有人失声惊叫:是毒蛇,是毒蛇!又有人道:那天竺胡僧只怕已给毒蛇咬死了,怎么有这许多蛇?又一人道:且莫乱动,瞧一瞧分明再说。

游坦之知道是寺中派来监视波罗星的僧侣。

波罗星的笛声越是高昂,出屋的毒蛇越来越多,似乎这些蛇儿抵受不住笛声的激动,纷纷趋避,只有那两条黄蛇却是十分兴奋,大半个身子都昂在半空,但用一条尾巴支撑身体,不住的舞动。

再过了一会,波罗星吹得似乎气也喘不过来了。

屋中毒蛇争先恐后的向外逃出,门外的四名僧人也是大呼小叫:古怪之至,我一生从来没有见过这许多毒蛇。

那天竺和尚难道是蛇精转世?快,快去禀报玄难师伯!那两条毒蛇急速盘旋,看得游坦之眼睛都有些花了,突然间啪的一声,一条黄蛇支持不住,倒了下来,蠕蠕而劲,跟著另一条也卧倒在地。

波星罗伸手出去,抓起一条黄蛇,将手边的一块厚布包住了蛇头,翻过蛇腹摸了摸,取出一柄短刀,一刀在蛇腹上划了条半寸来长的口子,再在蛇腹上推了几推,取出一根三寸来长的管子,似乎是截短短的麦杆。

波罗星身子微微发颤,剥开麦管,里面藏得有物,他将那物展了开来,原来是一张极薄的薄纸,上面写著密密麻麻的许多文字。

游坦之很是奇怪:蛇腹之中,如何生有文字?他凝神一看,见那纸上写的都是弯弯曲曲的天竺梵文,登时省悟:是了,这条蛇是他的同伴用来传递讯息给他的。

只见波罗星以同样的手法剖开了另一条蛇的肚子,又取出麦管中所藏的纸片来看。

游坦之一眼瞥去,那张纸上的文字,似乎与第一张一模一样,波罗星眼光一掠便将那张纸放在一边。

游坦之寻思:对方设想周到,怕有一条蛇途中遭到意外,是以用了两条蛇,两条蛇腹中的书信都是一样的。

只见波罗星从草席底下取出两张薄纸,用一段短炭在纸上草草写了几行文字,分别塞入麦管,藏入蛇腹。

他再在衣襟撕下两条布片,缠在两条黄色毒蛇的伤口之处,然后推开窗子,将一条黄蛇放入草丛。

他正要放第二条,突然间板门砰的一声给人以掌风劈开,烛火摇晃之中,室内已多了四名老年僧人。

左首一齐以手掌虚砍,呼呼呼几声,都是砍在波罗星的右臂之上。

波罗星右臂一酸,手中拿著的那条黄蛇掉在地下。

右首那僧人伸指连弹,嗒嗒嗒响声不绝,每弹一下,那条蛇便跳了一跳。

弹了七八下之后,那蛇的脑袋肿了起来,跟著便血肉模糊,死于当地。

游坦之大惊:这位老和尚的神功竟如此了得,凌空伸手,便能将一条活生生的毒蛇治死。

只听那伸掌虚斩的僧人冷冷的道:敝寺瞧在佛祖的份上,对师兄私入藏经阁的大过犯不予追究,只是留师兄在敝寺清修,师兄如何去招惹毒蛇虫蚁,来到这佛门清静之地?岂不是太也不识抬举么?波罗星闭目合什,不予理睬。

另一位老僧道:这条蛇儿说不定有什么古怪,心聪,你过来,拾了这条蛇儿出去,好好查一查,为什么在蛇身上缠上一条布片。

波罗星听得这么说,情知所谋败露,身子动了一劲,一掌向死蛇击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一位老僧袍袖一拂,一股劲风送将过来,呼的一声晌,挡住了波罗星的掌风,室中烛火立时熄灭,屋梁上的灰泥簌簌乱落。

门外一个中年僧人,走了进来,便是心聪,俯身拾起死蛇,又退了出去。

四位老僧齐声说道:善哉,善哉!右手袍袖同拂,呼呼风声急响,门边的板门脱却门臼,向外直飞了出去,越飞越远,好半天也不落下。

四僧身形晃处,不分先后的同时出门。

以那门框的宽狭而论,两位老僧要并肩而过也是有所不能,但四僧身子一侧,叠成一片的飞了出去。

游坦之在邻室只看得惊心劲魄,心想:世间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那大仇人乔峰自以为当世无敌,与这几位高僧相比,只怕也是大大的不如了。

其实这四位老僧内功虽是深湛,较之萧峰的天纵神式,相差尚远,甚至游坦之自己这时的内功,都已在这四僧之上,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

波罗星见四僧出门,门板既脱,阵阵秋风从竹林中吹进室来,更增萧瑟之意,他想这黄蛇既是落入了对方手中,少林寺中当然有人识得梵文,秘密势必揭穿,回归天竺故乡的种种想望,终于又成了一场泡影。

他越想越是悲伤,忍不住伏地号啕大哭。

游坦之听他哭得悲伤,忍不住安慰他道:师父,你一条蛇见给他们打死,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已能给你传递讯息,又何必如此难过?波罗星听他这么说,登时止了哭声,道:你……你过来。

游坦之站起身来,走到他的屋中,道:我去给你找回门板,装好了它!波罗星道:且慢,你怎知道我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游坦之道:我看见的,见到你将一张纸片藏入了蛇腹。

波罗星道:哼,不是我心狠手辣,你既发现我的秘密,那……那可容你不得。

突然间纵身而起,扑到游坦之的背上,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