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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神医屈服

2025-03-30 08:05:27

玄难以掌力扑熄了李傀儡身上的磷火,跟著反手拍出两掌,又扑熄了范百龄与张阿三二人身上的磷火。

其时邓百川、公冶干、康广陵等已纵身齐上,向著星宿派众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长须,说道:少林高僧,果真是功力非凡,老夫今日来领教领教。

说著迈步而上,一掌轻飘飘的向玄难拍来。

玄难虽然从未与星宿派之人交过手,但深知丁老怪化功大法的厉害。

久闻这种邪门法术能将对方的内功化解于无形,他心下不敢稍有怠忽,提一口气,猛地里双掌飞舞,向丁春秋连续击出了一十八掌,这一十八掌连续而出,左掌尚未收转,右掌已然击出,快速无伦,掌力一晃而过,让丁春秋便是要使邪法化解他的功力,也是无从措手。

果然这少林派的快掌威力极强,只击得丁春秋连连倒退,玄难快速之极的击出了一十八掌,丁春秋便连退一十八步以避。

玄难一十八掌打完,双腿鸳鸯连环,又是迅捷无比的踢出了三十六腿,但见腿影飘飘,直是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还是右腿。

丁春秋展动身形,急速闪避,这三十六腿堪堪避过,却听得啪啪两声,丁春秋肩头已被玄难两拳打中。

原来在这连环三十六腿中,踢到最后两腿时,玄难同时使拳挥出。

丁春秋避过了他的脚踢,却避不开他的拳打。

这啪啪两拳打中,丁春秋叫道:好厉害!身子晃了两晃。

玄难只觉胸中空荡荡地一虚,登时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

他情知不妙,呼了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一拳又向丁春秋打去,丁春秋转过身子,挺背迎了他一拳,跟著五指如钩,抓住了他的拳头。

到此地步,已是高手比拼真力的境界,玄难心下暗惊:我决不能跟他比拼真力!但若拳上不使真力,对方的真力送了过来,立时便是脏腑碎裂之祸。

明知已著了他的道儿,却是不得不使出真力。

这一运劲,但觉体内真气源源不绝的向外飞散,再也凝聚不起来。

不到一盏茶时分,丁春秋哈哈一笑,耸一耸肩,啪的一声,玄难扑在地下,全身虚脱,站也站不起来了。

丁春秋打倒了玄难,四下环顾,只见公冶乾和范百龄二人倒在地下发抖,却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其余邓百川、薛慕华等兀自与众弟子恶斗,星宿派门下,也有四人受伤倒地。

丁春秋一声长笑,大袖飞舞,扑向邓百川身后,和他对了一掌,回身一脚将包不同踢倒。

邓百川一掌和丁春秋相对,便似身有大病,脚下虚晃晃地难以站直,待要吸气凝神,丁春秋又是一掌拍到。

邓百川无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凉,登时全身精神涣散,眼中看出来迷迷糊糊地全是白雾。

一名星宿弟子走过来伸臂一撞,邓百川噗地倒了。

顷刻之间,慕容氏手下的部属、玄难所率领的少林诸僧、康广陵等函谷八友,被丁春秋和游坦之二人分别打倒。

游坦之本来仅有浑厚内力,武艺极为平庸,但这些日来经丁春秋指点后,运掌使拳,大有进境,虽然变化未能精妙,但以之发挥他体内所蕴积的冰蚕寒毒,却已是绰绰有余,公冶干等和之举掌相对,明明掌法和掌力都是远胜于他,但对掌之后,反均受伤倒地。

诸人之中,仅余下薛慕华一人未曾受伤,他冲击数次,星宿诸弟子都是含笑相避,并不还击。

丁春秋突道:薛贤侄,诸同门中,毕竟是你武功最高,要不要来跟你师叔比拼一下?薛慕华见同门师兄弟一一倒在地下,自己所以迄自安然无恙,当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故意不来加害之故,其目的只是要自己治好那个胖和尚。

他长叹一声,说道:丁老贼,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老猫闻咸鱼,休想啊休想!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贤侄,你过来!薛慕华欲待倔强不从,但想他若要取自己性命,那是易如反掌之事,当即走到他的身前三步之处立定。

丁春秋伸出左掌,搁在他的肩头,微笑道:薛贤侄,你习练武功,已有几年了?薛慕华道:三十五年。

丁春秋叹口气,道:这三十五载寒暑之功,可不容易哪。

听说你以医术与人交换武学,各家各派的精妙招式,著实学得不少。

是也不是?薛慕华道:这些微末功夫,在你眼中看来,那是全然的不值得一晒。

丁春秋摇头道:非也!虽然内力为根本,招数为枝叶,根本若固,枝叶自茂,但招数亦非无用。

我这个弟子,说著向游坦之一指,继续道:内力颇佳,若是再加上薛贤侄你所知的招数,那是如虎添翼,纵横中原了。

薛贤侄的内力是差一些,却未始不能以招数补足。

只不过倘使内力毁败,半分也不存,那么便是个废人了,那时别说武功全失,脑子也是大受损害,便欲治病医人,也是枉想。

薛慕华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知道他每一句话都是在威胁自己,但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微微发热,显然他只须心念略动之间,化功大法使将出来,自己三十五载的勤修苦练之功,立即化为乌有。

丁春秋问道:我的话你相不相信?包不同躺在地下,大声骂道:你说话如同放屁,谁来信你?丁春秋双目炯炯的凝望著薛慕华,静候他答覆。

薛慕华咬牙道:你既能狠心杀了自己师父,打伤自己师兄,那么再杀我们师侄八人,何足道哉?三十五年苦功毁于一旦,当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还谈什么苦功不苦功?包不同喝彩道:他*的,这几句话说得有骨气。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暂且不杀你,只问你八句话:‘你医不医那个胖和尚?’第一句你回答不医,我便杀了你大师兄康广陵。

第二句你回答不医我再杀你二师兄范百龄。

第七句杀你八师弟李傀儡。

到第八句问你,你仍是回答不医,那你猜我便如何?薛慕华听他说出如此惨酷的法子来,脸色灰白,说道:那时你再杀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杀你,这八句问话你如果回答:‘不医’,我要去杀一个自称为叫‘聪辩先生’的苏星河。

薛慕华大叫道:丁老贼,你胆敢去碰我师父一根毫毛!丁春秋道:为什么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来独来独往,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便忘了。

我虽答应过苏星河,只须他从此不开口说话,我便不杀他。

可是你激恼了我,徒儿的帐都算在师父头上,我爱去杀他,天下又有谁管得了我?薛慕华心中乱成一团,他暗知这个师叔什么恶毒的事都做得出,如果自己坚持不医三净,七位师兄弟的性命固然不保,连师父聪辩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中。

但他逼迫自己医治三净,其用意定然十分阴毒,自己一出手,便是助纣为虐,济以奸恶了。

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于你,只是我医好这胖和尚后,你可不得再向这里众位朋友和我师父、师兄弟为难。

丁春秋大喜道:行,行,行!我答应饶他们的狗命便是。

邓百川说道:谁要你饶命?大丈夫今日误中奸邪毒手,死则死耳,谅你将来也没好收场。

他本来吐言声若洪钟,但此时真气耗散,所说言语虽是慷慨激昂,话声却不免有气没力。

包不同道:你奶奶!薛慕华,别上他的当,这狗贼自己刚才说过,他的话作不得数。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问你第一句话:‘你医不医那个胖和尚?’说著右足虚伸,足尖对准了康广陵的太阳穴,显然,只须薛慕华口中吐出不医两字,他右足踢出,立时便杀了康广陵。

众人心中怦怦乱跳之间,只听得一个人大声叫道:不医!喝出不医这两字的,却不是薛慕华,而是康广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脚送了你性命,可也没这么容易。

他转头向著薛慕华,问道:你要不要假手于我,先杀了你大师哥?薛慕华叹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医治这个胖和尚便是。

康广陵骂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没出息。

这丁老贼是我师门大仇人,你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薛慕华道:他杀了咱们师兄弟八人,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难道没听见他说,这老贼还要去和师父为难?一想到师父的安危,康广陵等众人都是无话可说。

包不问道:胆……他本想说胆小鬼,但只个一胆字出口,邓石川便伸手过去,按住了他口。

包不同生平对这他大哥,倒是有五分敬畏,强忍怒气,缩回了骂人的言语。

薛慕华道:姓丁的,我既屈从于你,替你医治那胖和尚,你对我的众位朋友可得客客气气。

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

当下薛慕华回到地洞之中,命家人将受伤的诸人扶了出来。

那三净缩成一团,便如一个大肉球,一见到玄难,只吓得魂不附体。

薛慕华也不多说,给各人接骨的接骨、疗伤的疗伤,直忙到大天亮,这才就绪。

受伤的诸人分躺在床上或是门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来供众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两碗面,向薛慕华笑了笑,道:算你还识时务,没在这面中下毒。

薛慕华道:说到用毒,天下未见得有更胜似你的,我虽有此心,却是不敢班门并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给我雇十辆驴车来。

薛慕华道:要十辆驴车何用?丁春秋双眼上翻,道:我的事,也用得著你管么?薛神医在这里人缘想必不差,要雇十辆驴车,不会是什么难事。

薛慕华无奈,只得吩咐家人出去雇车。

到得午间,十辆驴车先后雇到。

丁春秋道:将车夫都杀了!薛慕华大吃一惊,道:什么?只见星宿派众弟子手掌起处,啪啪几声响过,十名车夫已然尸横就地。

薛慕华怒道:丁老贼,这些车夫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下如此毒手?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杀几个人,难道还要论什么是非,讲什么道理?你们这些人,个个给我走进大车里去。

喂,一个也别留下!薛贤侄,你有什么医书药材,随身带上一些,我可要烧你的屋了。

薛慕华又是大吃一惊,但想此人无恶不作,多说也是白饶。

各种医书他早已读得烂熟,不用再带,但许多精心炮制的丸散音丹,却是难得之物,当下口中咒骂不休,捡拾弃物。

他收拾未毕,星宿派的诸弟子已在屋后放起火来。

玄难、康广陵、邓百川等一干身负上乘武功之人,不是为丁春秋以化功大法化成了废人,便是中了游坦之的冰蚕寒毒。

少林派慧字六僧中的慧镜、慧树本来受了玄难之嘱,要逃回寺去报讯,岂知丁春秋布置甚是严密,两个人虽分从东西方逃出,都给抓了回来。

少林寺玄难等七僧、慕容公子庄上邓百川等五人、函谷八友康广陵等八人,二十个人中除了薛慕华一人周身无伤之外,其余十九人个个身受重伤,难以自主。

其中以阿碧中毒最深,丁春秋却一时不想她便死,给她服了一点解药,令她身上的毒性略减,不死不活。

这二十个人再加上薛慕华的家人,数十人分别给塞入十辆车之中。

星宿派的众弟子有的做车夫,其余的便骑马在旁押送。

玄难等心中都是存著同样的疑团:这老贼要带咱们到何处去?人人明知若是出口询问,徒受星宿派之辱,决计得不到回答,心想:暂且忍耐,到时自知。

一上车后,星宿派诸弟子便将帷幕拉上,用绳缚紧,令车中各人看不到外面情形。

车行辚辚,日夜不停。

玄难、邓百川、康广陵等均是当世武林大豪,这时却武功全失,成为随人摆布的囚徒。

初时各人还想从车行方向、太阳光线中分辨方位,推测一行人的去向,但一到天黑,丁春秋便指挥车队大兜圈子,忽南忽北、忽东忽西,车中诸人再也无法知道身在何处。

一到市集之上,星宿派便购买骡马,掉换拉车拉得疲累了的牲口。

众人只是约摸感到,一行人是在向东南方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走上了山道,车行崎岖,震得车中各人骨骼酸痛。

玄难等人不过失了内力,倒也罢了,最苦的是包不同、风波恶等一干人身中冰蚕寒毒,这一震荡,更是难当。

行到午间,地势越来越高,终于到了一处所在,大车再也无法上去。

星宿派众弟子将玄难等叫出车来。

只见当地竹荫森森,景色甚是清幽,山涧旁用巨竹搭著一个凉亭,构筑精巧,实是出于名匠之手。

张阿三一见到这凉亭的建构,大为赞佩,左右端相,心下惊疑不定。

众人刚在凉亭中坐定,只见山道上四个人快步奔将下来。

来到近处,众人认得当先的二人便是丁春秋的弟子,当是在车停之前便先行上去探山或是传讯的。

后面跟著两个身穿乡农衣衫的青年汉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礼,呈上一封书信。

丁春秋拆开一看,冷笑一声,道:很好,很好。

你还没死心,要再决生死,自当奉陪。

那青年汉子面色略变,从怀中取出一个炮仗,打火点燃,砰的一声,窜上了天空。

寻常炮仗都是砰的一声响过,跟著在半空中啪的一响,炸得粉碎,但这个炮仗飞到半空之际,却是啪啪啪连响三下,一声比一声更响。

张阿三听了这炮仗的特异响声,更无怀疑,向康广陵低声道:大哥,这是本门的制作。

炮仗声响过不久,山道上驰下一队人来,共有三十余入,都是乡农打扮,手中各携长形兵刃。

到得近处,才见这些长物其实并非兵刃,乃是竹杠。

每两根竹杠之间系有绳网,可供人乘坐。

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肃客,大家不用客气,便坐了上去吧。

当下玄难等一一坐上绳网,那些青年汉子两个抬一个,健步如飞,向山上奔去。

丁春秋大袖飘飘,率先而行。

但见他奔行并不急遽,但在这陡削的山道上宛如御风飘越,竟如足不点地一股,顷刻间便没入了前面竹林之中。

玄难、邓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法,数日来一直愤懑于心,均觉误为妖邪所伤,非战之罪,这时见到他的轻功如此了得,那是取巧不来的真实本领,不由得默然叹服,寻思:他便不使那妖邪功夫,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风波恶心直口快,赞道:这老妖的轻功夫倒甚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赞,在旁押运的星宿众弟子登时竞相称颂,说得丁春秋的武功当世固然无人可与比肩,而且自古以来的武学大师,什么达摩老祖等等,都是大为不及。

谄谀之烈,众人都是闻所未闻。

包不同道:众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确是任何门派所不及,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众弟子大喜,齐问:依你之见,我派最厉害的功夫是哪一项?包不同道:岂止一项,至少也有三项。

众弟子更加高兴,齐问:是哪三项?包不同道:第一项是马屁功。

这一项功夫若不练精,只怕在贵门之中,难以容身。

第二项是法螺功,若不将贵门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嘘,不但师父瞧你不起,在同门之间,也必大受排挤,无法立足。

这第三项功夫呢,那便是厚颜功了。

若不是抹煞良心,厚颜无耻,又如何练得成马屁与法螺这两大奇功。

他说了这番话,只道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齐向他拳足交加,岂知竟是大谬不然。

只见星宿派群弟子听了包不同的话后,一个个默默点头,一人说道:老兄聪明得紧,对本派知之甚深。

不过这马屁、法螺、厚颜三种神功,那也是很难修习的。

寻常人对世俗之见沾染甚深,总觉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坏的。

只要心中存了这种无聊的善恶之念,要修习厚颜功便事倍功半,往往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包不同本来是出言讥刺,万万料想不到这些人安之若素,居之不疑,不由得心下大奇,笑道:贵派神功深奥无比,小子心存仰慕,这要请大仙再加开导。

那人听包不同称他为大仙,登时飘飘然起来,说道:你不是本门中人,这些神功的秘奥,自不能向你传授。

最重要的秘诀,便是将师父奉若神明。

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包不同抢著道:当然也是香的。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天资很好,若是投入本门,该有相当造诣。

只可惜误入歧途,进了旁门左道的门下,本门的功夫,虽然变化万状,但基本功诀,也不繁复,只须牢记‘抹杀良心’四字,大致上也差不多了。

包不同连连点头,道:闻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

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在下对贵派心向往之,恨不得投入贵派门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荐么?那入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门,当真是谈何容易,这许多许多艰难困苦的考试,谅你也无法经受得起。

另一名弟子道:这里耳目众多,不宜与他多说。

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门之心,我给你在师父面前说几句好话,倒也不妨。

要知星宿派广收徒众,那一个弟子若能招揽到根骨佳良之士投入本派,也算是一件功劳。

邓百川、公冶干等听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以吹牛拍马为荣,实是罕见罕闻。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进了一个山谷。

谷中都是松树,山风过去,松声若涛。

在林间行了一阵,来到三间木屋之前。

只见屋前的一株大树之下,有二人坐著对弈,另外有二人旁观。

一行人渐行渐近,包不同忽听得身后竹杠上的李傀儡喉间咕的一声,似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住。

包不同回头向他一望,只见他脸色雪白,神情极是惶怖。

包不问一时不明原由,见观弈的二人一个便是丁春秋,一个却是极美貌少女。

对弈的二人坐在右首的是个矮小瘦削的干瘪老头儿,坐在左首的则是个神采飞扬的青年公子。

包不同认得这青年公子和那女子,脱口叫道:王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是与这姓段的同来的么?原来那美貌少女便是王玉燕,那青年公子,自是段誉了。

包不同在姑苏阿朱的听香精舍之中,曾与段誉见过一面,不但见过一面,还曾伸手钩他手臂,险些儿将他臂骨折断。

王玉燕是慕容公子的表妹,竟然又和段誉混在一起,包不同心中可是大大的不满。

王玉燕嗯了一声,却不回头,全神贯注的凝视棋局。

那棋盘雕在一块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莹发光,双方各已下了百余子。

丁春秋挨在那小老头儿身边,也是目不傍睨的瞧著棋局。

段誉手中拈著一枚黑子,沉吟未下。

包不同叫道:喂,老先生,客人来了,你也不见客,却下什么劳什子的棋?只见康广陵、范百龄等函谷八友,一个个从绳网中挣扎起来,走到离那青石棋盘丈许之处,一齐跪下。

包不同吃了一惊,说道:捣什么鬼?但四个字一说出口,立即省悟,这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儿,便是名满天下的聋哑老人聪辩先生,也即是康广陵等函谷八友的师父。

但他既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对头,强仇到来,怎么仍是好整以暇的与人下棋?而且对手又不是什么重要脚色,只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只听康广陵道:你老人家清健胜昔,咱们八人欢喜无限。

函谷八友被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了师门,此时相见,不敢再以师徒相称。

跟著又道:少林派玄难大师到。

要知玄难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的师弟,在武林中地位极高,苏星河不加迎接,已算失礼,待他到得身前,仍是高踞弈棋,那是大大的不敬了。

苏星河身子微微一震,站起身来向著众人深深一揖,说道:玄难大师驾到,老朽有失迎迓,罪甚罪甚!他说了这两句话,眼光没和玄难相接,便又转头去瞧棋局。

众人听见这位聋哑老人不但耳朵能够听话,而且居然开口说话,都是吃了一惊。

玄难说道:好说!见苏星河如此重视这一盘棋,心想:此人杂务过多,书画琴棋,无所不好,难怪武功要不及师弟了。

万籁无声之中,段誉忽道:好,便该如此下!说著将黑子下在棋盘之上。

苏星河略不思索,下了一个白子。

段誉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著便下黑子,苏星河又下了一枚白子。

两人下了十余子,段誉咽了口气,道:老先生的棋理深奥之极,晚生破解不来。

跟著苏星河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反现惨然之色,说道:公子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连说了四声可惜,惋惜之情,确是十分深挚。

段誉将自己所下的十余枚黑子从棋盘上捡起。

放入木盒,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枚白子。

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龄是个棋迷,远远望著那棋局,知道不是师父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而是师父布了个玲珑,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却破解不来。

所谓玲珑,便即是围棋的难题,或生死、或劫,往往极难推算。

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盖便即抬了起来,想看个明白。

苏星河道:你们大伙都起来!范百龄,这个‘玲珑’,牵涉异常重大,你过来好好的瞧上一瞧,若是破解得开,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

范百龄大喜,应道:是!站起身来,走到棋盘之旁,凝神瞧去。

寻常玲珑,小则十余子,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黑白之中,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

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原是此道高手,可是一看之下,登时便觉头晕脑胀,只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黑棋的死活,巳觉胸口气血翻涌。

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时,发觉原先以为这块黑棋是死的,其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白棋,牵涉又是极多,再算得几下时,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苏星河冷冷的看著他,说道:这盘棋原是极难,今日恰好是十年一次的开关之日,偏生给你赶上了,我知道你天资有限,过去二十年中从没让你来参预推详,今日数有前定,你到底要想下去呢,还是不想了?范百龄道:生死有命,弟……我……我是决意尽心尽力。

苏星河点点头,道:但愿你成功。

箔百龄凝视棋局,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却又何苦来?这老贼布下的机关,原是用来折磨人、杀伤人的,你这叫做自投罗网。

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称师父做什么。

丁春秋道:他是老贼,我便叫他老贼!苏星河道:聋哑老人今日不聋不哑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缘由。

丁春秋道:妙极!你自毁誓言,是自己要寻死,须怪我不得。

康广陵等面面相觑,均想:当年这老怪逼迫师父装聋作哑,才答应不害他性命。

今日师父突然开口说话,那是决意与这老怪一拼了。

各人心中又是焦虑,又是兴奋。

苏星河随手提起身旁的一块大石,放在玄难身畔,说道:大师请坐。

玄难见这块大石无虑五六百斤,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一个老头儿,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举重若经,毫不费力的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可见他功力实是十分了得,自巳武功未失之时,要提起这块巨石,当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与他这般轻描淡写,行若无事。

当下合什说道:多谢!坐在石上。

苏星河又道:这个玲珑棋局,乃先师所制。

先师穷三年心血,才布成这个棋局,盼望当世有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

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玄难、段誉、范百龄等一扫,说道:玄难大师精通禅学,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悟’。

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凡人的一旦豁然贯通。

这棋道这是一样,才气横溢之八九岁小儿对弈,往往能胜一流高手。

虽然在下参研不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解不得。

先师去世之时,留下了这个心愿。

若是有人破解开了,完了先师这个心愿,先师在天之灵,定然眉开眼笑,老怀弥慰。

玄难心想:这位聪辩先生的师父徒弟,倒均是一脉相传,于琴棋书画这些悟道,个个都是入了魔,将毕生的聪明才智,都浸注于这些玩意儿上,以致让丁春秋在本门中横行无忌,无人能加禁制,实乃可叹。

只听苏星河说道:我这位师弟,说著向丁春秋一指,又道:当年背叛师门,害死先师,将我打得无法还手。

在下本当一死殉师,但想起师父有个心愿未了,倘若不觅人破解,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茍活至今。

这些年来,在下遵守师弟之约,不言不语,不但自己做了聋哑老人,连门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强著他们做了聋子哑子。

唉,三十年来,一无所成,这个棋局,仍是无人能够破解。

这位段公子所下的十余子,原已极尽精妙,在下寄以极大期望,岂不知棋差一著,最后数手终于还是输了。

段誉脸有惭色,道:在下资质愚鲁,有负老丈雅爱,极是惭愧……一言未毕,猛听得范百龄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向后便倒。

苏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声,三枚棋子弹出,打中了他胸口穴道,这才止了他喷血。

众人正错愕间,忽听得啪的一声,半空中飞下黑黑的一粒东西,打在棋盘之上。

苏星河一看,见这粒东西乃是松树的树皮,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这玲珑之局的关键所在。

他一抬头,只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中露出长袍一角,显是隐得有人。

苏星河心中又惊又喜,寻思:有人伏在该处,我居然不知,这人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虽然该处相距甚远,我又专心与段公子对弈,未曾留神,但此人在五丈外以树皮落子,直至发出树皮后我方始察觉,当真是了不起的高手。

如果师父的棋局他能破解,那真是谢天谢地了!先前段誉落子,第一子亦是下在去位的八九路,苏星河正要以白子相应,耳边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一粒白色小物从背后飞来,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苏星河所要落子之处。

众人都是咦的一声,转过头去,仍是一个人影也无。

右首的松树均不高大,树上若是藏得有人,一眼便见,实不知这人藏在何处。

苏星河更是奇怪,见这粒白物是松树的树肉,刚是新从松树中挖出来的。

那白物刚下,左首松树上又射下一粒黑物,落在去位的五六路上。

众人的眼光都瞧向右方,要瞧白子从何处发出。

第八十四集  棋局奥秘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一粒白色物事盘旋而上天空,跟著直线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的四五路上,只因这白子成螺旋形上升,到底发自何处,谁都难以确定,但这白子弯弯曲曲的升上天空之后,落下来仍有如此准头,这份暗器功夫,实在是惊人之至了。

旁观众人心下钦佩,齐声喝彩。

众人彩声未歇,只听得松树枝叶之间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慕容公子暗器神技,果真天下独步,佩服佩服。

王玉燕听到慕容公子四字,叫道:表哥,你在这里吗?突然之间,棋局旁多了一人,这人身穿灰布僧袍,神光莹然,宝相庄严,脸上微微含笑,竟没看到他如何从松树间跃下,段誉吃了一惊,心道:鸠摩智这魔头又来了!只见他双手合什,向苏星河、丁春秋和玄难各行一礼,伸手从盒子中拈起一粒黑子,便下在棋局之上。

王玉燕脸上微微一红,终于下了决心,移动脚步,奔向右首的松树与大石后找寻慕容公子,口中叫道:表哥,表哥,你在哪里?段誉心中怅然若丧,说不出的难过。

猛听得王玉燕一声欢呼,叫道:你怎么不答我?跟著从一株松树之后,转了两个人出来。

一个一身淡黄衣衫,正是王玉燕。

她和一个青年公子携手,缓步而行。

那青年公子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也是穿的黄衫,只是颜色较深,腰悬长剑,走路微尘不起,潇洒闲雅,脸色微见苍白,那神情举止,又是英俊,又是华贵。

段誉今日一见慕容复的容颜,心中更是冷了半截: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是名不虚传。

王姑娘对他如此倾慕,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难了。

他心下自怨自艾,自叹自伤,不愿抬头去看王玉燕的神色,但终于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

只见王玉燕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

段誉又想:她心中根本从来就没有我这个人在,只有见了她表哥,她才真正的高兴。

那慕容复和众人点了头,便拈白子下在棋局之中。

鸠摩智微微一笑,道:慕容公子,你武功虽强,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

说著下了一枚黑子。

慕容复道:未必便输于你。

说著下了一枚白子。

这时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等诸人见慕容复到来,早已纷纷聚在他的身边。

慕容复对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了解法,可是鸠摩智这一著著法,却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须得从头想起。

他全神贯注的思考,对邓百川诸人的礼敬只是微一点头相答。

过了良久,慕容复才又下一子。

鸠摩智运思极快,跟著便下。

一快一慢,下了二十余子时,鸠摩智哈哈大笑,道:慕容公子,咱们一拍两散!慕容复怒道:你这么瞎捣乱!自己还不是没能解开?鸠摩智笑道:这个棋局原本是世上无人能解,乃是用来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于无益之事。

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慕容复心头一震,觉得他说话语带双关,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心头反来复去只是想著他那两句话: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圈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纠缠不清的厮杀。

慕容复眼睁睁见到自己大燕国的兵马被敌人因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

他尽心竭力,却不能将兵马带将出去,心中越来越是焦急:我大燕天命已尽,终究是难以复国,数世来的图谋,最后化作一场春梦!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间大叫一声,拔剑便往颈中刎去。

当慕容复呆立不语,神色不定之际,王玉燕和段誉、邓百川、公冶干等都是目不转睛的凝视著他。

慕容复居然会忽地拔剑自刎,这一著谁都料想不到,邓百川等一齐擒上欲待解救,但功力已失,终是慢了一步。

段誉食指点出,叫道:不可如此!只听得嗤的一声,慕容复手中长剑一晃,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鸠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脉神剑!慕容复长剑脱手,一惊之下,才从幻境中醒了过来。

王玉燕拉著他手,连连摇晃,哭道:表哥,表哥!解不开棋局,又打什么紧?你何苦自寻短见?慕容复茫然道:我怎么了?玉燕道:幸亏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的长剑,否则……否则……公冶乾道:公子,这棋局迷人心魄,看来其中含有幻术,公子不可再劳心思。

慕容复转头向著段誉,道:阁下适才这一招,当真是六脉神剑的剑招么?可惜我没瞧见,阁下能否再试一招,使在下得以大开眼界。

段誉道:你刚才没瞧见?慕容复脸有惭色,道:在下一时之间心神迷糊,竟似著魔中邪一般。

包不同大叫一声,道:是了,定是这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你千万要小心了!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春秋哥哥啊,我找得你好苦,你终于也来中原了,一定是为了我而来,我好欢喜!这声音幽幽忽忽的飘来,却是十分清晰。

段誉道:啊,是无恶不作叶二娘!丁春秋听了这声音,老脸显得颇为尴尬,双眼中迅速异常的闪过了一团杀气。

只听叶二娘又叫道:春秋好哥哥,你怎么不回答我?难道你就这么撇下我,不来睬我么?她叫喊的声音虽是柔软动听,终究是语气太过肉麻,令人听著说不出的难受。

包不同叫道:好妹妹,我在这里啊,我丁春秋想得你好苦!只听得另一个声音说:丁春秋在那边,我可不去!段誉心道:啊,是我徒儿南海鳄神岳老三来了!但听叶二娘道:怕什么?难道他还能吃了你?南海鳄神道:我每见他一次,总得生气生上大半年,何必见他?叶二娘道:这次老大在这里,你不用怕我的春秋哥哥。

南海鳄神道:老大,你保不保驾?段誉心道:原来延庆太子也到了。

我徒儿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对丁春秋却怕得如此厉害,当真没出息!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丁春秋又不是三头六臂之人,我段延庆正要去会会他。

说话之间,山下走了四个人上来,当先一人是无恶不作叶二娘。

第二个双杖点地,一身青袍,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

南海鳄神远远的跟在后面,走得极是勉强。

段誉料想第四个定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哪知却是一个光头和尚。

待得四人走到近处,见那个人中等身材,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双目炯炯有神,只是面颊红肿,僧袍撕得稀烂,额头上满是乌青,走路得一跛一拐,显是给人打伤了,而且伤势著实不轻。

叶二娘越走越快,叫道:好哥哥,你丰采依然,这一次,我可不放你走了。

说著向丁春秋奔近。

众人瞧了她这等妖媚的情状,只道她一定是投身入怀,上前搂住丁春秋的脖子。

哪知叶二娘奔到丁春秋身前一丈之处,便即站定,笑道:冤家,我要来和你亲热亲热,你恼不恼我?丁春秋仍是一脸的道貌岸然,作全身仙风道骨、神圣不可侵犯之状,咳嗽了一声,道:今日聪辩先生邀请当世高人,前来解棋。

段先生,叶姑娘,岳兄数位惠然命驾,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一位是谁?他眼望那个少年僧人,不识此人。

却见那僧人叫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也在这里。

说著走到玄难身前,拜倒在地。

玄难向那僧人瞧去,认得是本寺的第三代弟子,只是少林寺中第三代弟子一百余人,玄难德高望重,极少与之谈话,除了十余名年纪较大,或是武功出类拔萃者之外,玄难多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这个青年僧人貌却不出众,技不惊人,玄难只记得他是本寺弟子,却不知他的法名,说道: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僧人道:弟子虚竹,奉师父之命,送一通书信到五台山清凉寺去,归途上回到这三位施主。

这位施主……他指是叶二娘道:抓住一个小儿,要挖他的心肝来吃……玄难哼了一声,双眉竖起,神色极是威严,向叶二娘望去。

叶二娘笑道:世上之人,都称小儿为‘心肝宝贝’,可见小儿心肝味道之美,天下皆知。

你少林寺的和尚,一定是吃过不少的了。

玄难道:罪过,罪过!心下却是怒极,若不是功力消失,当时便要一掌向这妖妇拍去。

叶二娘笑道:你这个弟子年纪轻轻,却是爱装假道学、假正经,居然来劝我放了那个小儿。

小妹问他凭什么多管闲事,他还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

我三弟恼起上来,抡了他几个耳括子,他胆子倒也不小,竟敢还手。

三弟本来当场便要挖了他的心肝,但是老大看出他是少林弟子,说道不可伤他性命,于是狠狠打了他一顿,带在他身边。

虚竹道:弟子资质愚鲁,学艺不精,损了少林寺的威名,当领重责。

师伯祖,这位女施主竟然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娃儿开膛破肚,挖了心肝来吃。

请师伯祖出手,除此世上一害。

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见到玄难的形貌,又听虚竹口口声声称他为师伯祖,知他是少林派的高手,三个人心下都暗自戒备,却不知玄难此时功力已失,武功不逾常人。

叶二娘笑道:春秋哥哥,你瞧这小和尚可有多忘恩负义,咱们饶了他的性命,他却来挑拨是非。

突然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跟著又是啪的一声,众人眼前人影一晃,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王玉燕羞得满脸通红,叫道:表哥,你……但见叶二娘胸前衣衫撕破,露出雪白的胸脯,原来慕容复听虚竹说这女子挖食小儿心肝,玄难却迟迟的不肯动手,忍不住心头火起,当即施展虎爪功,右手五指成爪,插向叶二娘胸口,这一下去势快极,本是慕容氏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叶二娘闪避不能,招架不及,立时便要给他血淋淋地将心肝挖了出来。

岂知丁春秋动作也是神速无比,左掌拍出,击向慕容复的手腕。

慕容复这一抓若是抓实,固然能杀了叶二娘,但自己的一条手臂,却也就此废了,当即变抓为掌,与丁春秋对了一掌。

两人身子一震,同时退后一步,他变掌之时,五指一带,抓无意中将叶二娘胸口的衣服扯下了一大片。

丁春秋在仓卒之际,不及行使化功大法,和慕容复这下对掌,乃是以硬碰硬,两人都感对方功力了得,心头微微一震:果然是名不虚传!慕容复一击不中,无意中却扯破了叶二娘的衣衫,不禁心下大是惭愧,说道:得罪了!众人只道叶二娘衣衫被扯,定感羞惭,立时便要遮掩,哪知她若无其事,反而洋洋自得,媚笑道:青年人都是急色儿,大庭广众之间,也敢对老娘横加非礼。

春秋哥哥,你也不用喝醋,我这颗心只是向著你,这种小白脸靠不住得紧,莫瞧他相貌英俊,我才不跟他相好呢。

王玉燕气得粉脸通红,道:你……你也不怕羞,妇道人家,说这种话!叶二娘双肩向后一撑,将破洞扯大,胸口的肌肤露得更加多了,笑道:小姑娘,你不解风情,这种风流公子不会喜欢你的,要不然,他怎会当著你的面,伸手来摸我胸脯?玉燕怒道:不是!他不是!你胡道八道!叶二娘在一边卖弄风情,王玉燕胀得满脸通红,段誉想要出言安慰她几句,偏不知说什么好。

慕容复却只是冷眼横了叶二娘一眼,便不再理她,全神贯注的瞧著段延庆。

玄难、鸠摩智、丁春秋、苏星河、康广陵等也都瞧著他的动静。

只见段延庆目不转睛的瞧著棋局,凝神思索,过了良久良久,左手竹杖伸到棋盒中一点,他杖头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黑子,放到棋局之上。

玄难说道:大理段氏武功独步天南,真乃名下无虚。

段誉见过延庆太子当日与黄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内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这个玲珑给他破解了开来,也未可知。

苏星河对这局棋的千变万化,每一著都是早了然于胸,当即应了一著白棋。

段延庆想了一想,下了一子。

苏星河道:阁下这一著极是高明,且看能否破关,打开一条出路。

下了一手白棋,封住去路。

段延庆又下了一子,那少林僧虚竹忽道:这一著只怕不行!南海鳄神大怒,叫道:凭你这小和尚,也配来说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提了过去。

段誉道:好徒儿,别伤了这位小师父!南海鳄神到来之时,早就见到段誉,心中一直尴尬,最好是段誉不言不语,哪知他还是叫了出来,气愤愤的道:不伤便不伤,打什么紧!众人见南海鳄神居然应段誉的话,对他以徒儿相称也不反口,心下都感奇怪。

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时,日已偏西,各人都感腹中饥饿。

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

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喉头的声音说道: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了口气,道: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段延庆的左手竹杖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过了良久,说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难也。

他的家传武功本来是大理段氏的正宗,但后来入了邪道,玄难这几句话,触动他的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渐渐入了魔道。

原来这棋局变幻百端,随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咎误,易恐者由愤失手。

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的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起来。

丁春秋笑眯眯的道:是啊,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正难,这一生啊,可说是毁了,毁了,毁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能了!他乱话之中,充满了怜惜之情。

但玄难等高手却都知道这是星宿老怪大大不怀好意,那是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庆走火入魔,除去一个厉害的对头。

果然段延庆呆呆的不动,凄然说道:我以大理国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无颜去见段氏的先人,你若自知羞愧,不如图个自尽,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唉,唉!不如自尽了吧,不如自尽了吧!他说话声音柔和动听,一般功力轻浅之人,已自听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段延庆跟著自言自语:哎,不如自尽了吧!提起竹仗,慢慢向自己胸口点去。

但他究竟修为甚深,隐隐知道不对,内心深处,似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这一点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竹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点了下去。

玄难心道:啊哟,不好!有心出言将他惊醒,但这一声所谓当头棒喝,须得功力与他相当,方起振聋发瞆之效,否则非但无益,反受其害。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颇有救援之心,只是功力已失,无能为力;苏星河恪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慕容复知道段延庆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过;鸠摩智幸灾乐祸,只是笑吟吟的袖手旁观;段誉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却不懂得其中关键所在;王玉燕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功力却是平平,这种旁门左道的邪派功夫,她也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叶二娘一心要讨好丁春秋,自然不愿也不敢坏了他的图谋;邓百川、康广陵等不但功力全失,而且也不想救援。

这中间只有南海鳄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离他胸口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他自己的死穴,当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著便将这青年僧人向段延庆掷了过去。

虚竹身形甚高,挟了一股劲风,向段延庆扑来。

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吧!别来搅局!别看南海鳄神这一掷之力极是雄浑,但被丁春秋软软的一掌,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鳄神。

南海鳄神双手接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蕴蓄著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睁,腾腾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只道再也没事了,哪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南海鳄神身不由主的倒翻了一个跟斗,双手兀自抓著虚竹,将他在身下一压,又翻了过来。

他是惊弓之鸟,心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将虚竹往前一推,以便挡架。

但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虚竹脱却南海鳄神的掌握,眼望玄难,要瞧师伯祖如何处置,只见玄难脸现忧色,显然是无可奈何。

在少林派第三代、第四代弟子心目之中,玄字辈的诸高僧个个有似菩萨一般,任何难题都是迎刃而解,但此刻玄难竟然束手无策,倒令虚竹大感惶惑。

他武功平庸,天资却是聪明之极,虽然料不到玄难功力消失,但看得出他极想救了段延庆一命,一动念间,说道:师伯祖,心病还须心药医,段前辈因棋入魔,还当从棋局消解。

丁春秋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延庆太子,我劝你还是自尽了吧,还是自尽了吧!段延庆道:是啊,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吧!说话之间,杖头离著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

虚竹一路上很受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的欺压,苦头著实吃了不少,但他胸襟甚广,不记旧怨,出家人慈悲为怀,师伯祖固想救人,他自己也极不欲段延庆死于非命。

不过他虽想到要解段延庆的魔障,须从棋局入手,只是棋艺浅薄,要说解开这局复杂无此的棋中难题,当真是想也不要想了。

眼见段延庆双目呆呆的凝视棋局,危机生于顷刻,他突然灵机一动:我解不开棋局,但捣乱一番,却是绰绰有余,只须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

便道:我来解这棋局。

走到苏星河身边,从棋盒中取过一枚黑子,闭了眼睛,随手放在棋局之上,跟著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眼睛还没睁开,只听得苏星河怒道:胡闹,胡闹,你自填一气,自已杀死一块黑棋,哪有这种下棋的法子?虚竹睁眼一看,不禁满脸通红,原来自己闭著眼睛瞎放一子,这一子竟是放在一块已被白棋围得密不通风的黑棋之中。

这大块黑棋本来尚有一气,虽然白棋随时可将之吃净,但只要白棋一时无暇去吃,总是还有一线生面,苦苦挣扎,全凭于此。

现下他自己将自己的黑棋吃了,棋道之中,从无这种自杀的行径。

这块黑棋一死,黑方眼看是全军覆没了。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

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开玩笑么?苏星河道:先师曾有遗命,此局公诸天下,不论何人,均可入局。

虚竹小师父这一著虽然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著。

一面说,一面将虚竹自己挤死了自己的一大块黑棋从棋盘上取了下来。

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口光中满含怨毒之意。

段延庆看了棋局中的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是出于虚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时便要向虚竹下手。

他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在一旁照顾,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这星宿老怪也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苦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自不容小和尚为我而死。

只听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自己杀了自己一块棋子,白棋又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虚竹陪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救在人。

这盘棋小僧是不会下了,请老前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道:先师布下此局,请天下高手破解,破解不得,那是无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取。

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搅局,亵渎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是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然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与之周旋到底。

他名字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是不聋不哑,此刻早巳张耳应声,开口说话,但竟然还是自称又聋又哑。

只是他说话时须髯戟张,声色俱厉,神情极是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什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看右手一挥,拍出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眼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竟尔现出一个深达数尺的大坑。

这一掌之力,实是猛恶无比,若是掌力推前尺许,虚竹早巳筋折骨断,死于非命了。

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噍去,盼望师伯祖出头,代他脱此困境。

可是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玄难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黑子,下在棋盘之上。

所下之处,却是提去黑子后现出的空位。

这一步棋,竟是大有道理。

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成千成万种变化,均己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

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睛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黑子一大块的下法,原与基本棋理相违,可以说只要稍懂弈理之人,无论如何是不会去下这一著的,正如任何学武之人,决不会去学提剑自刎,横刀自杀的招数。

岂知他误打误撞的杀了一块黑棋后,局面登呈开朗,白棋虽然大占优势,黑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

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著白棋。

原来虚竹适才见苏星河击掌威吓,师伯祖又无指示,并不出言替自己解围,正自彷徨失措之余,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著是对是错,拿起黑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

待苏星河应了白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八路。

虚竹再将一枚黑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

他此棋一下,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齐声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虚竹抬头起来,只见许多人脸上都显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著大是奇妙,又见苏星河的脸色又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的掀动。

虚竹见苏星河有惊喜之色,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著下错了么?但随即轻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著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从胡乱搅局,侮辱他的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

待苏星河应了白子后,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了一著黑子。

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何况他始终没有开口。

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虽是靠在他的身旁,亦无法听闻。

但不管这些话说得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

虚竹偷眼察看各人的口唇,还是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五八路,食白棋三子!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入他的耳中。

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了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

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师伯祖没下过这棋,其余的都已试过而失败了。

师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这个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恶贯满盈段延庆。

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险些儿走火入魔,自尽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一命。

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言指点,意在替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著,全身而退。

他善于腹语之术,说话可以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

身旁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是谁也没瞧出其中的机关。

可是数著一下之后,局面竟是起了大大的变化,原来这个玲珑的秘奥,便是要黑棋自己先行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

只是挤死自己的著法,乃是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加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人家所想的,总是加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

若不是虚竹闭上限睛瞎下,误打误撞的下出这著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二十年,这个玲珑也是没人能够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当年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杀得黄眉僧无法招架,适时棋局中取出一大块黑棋便再下,大地一宽,不再有自己的黑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纠缠不清了。

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著纷呈,接连吃了两块白子,忍不住喝彩。

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对眼睛又只放在王玉燕身上,可是他越看越是神伤,王玉燕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慕容复。

段誉心中只是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耽下去,只有多熬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

可是要他自行离开玉燕,却又如何能够?他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我便跟她说:‘王姑娘,你已找到了表哥,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好,你走吧!’那我只好走了。

但如果她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

’那么我便等著,瞧她这还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段誉心中这么设想,只是替自己找个停留的借口而已,他明知王玉燕见到表哥之后,再也不会回头来多瞧他一眼了。

突然之间,王玉燕后脑的柔发微微一动,段誉的心怦怦而跳:她回过头来了!却听得玉燕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表哥!慕容复凝视棋局,见黑棋已占上风,正在著著进迫,心中正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来。

万事起头难,便是第一著怪棋,无论如何想他不出。

玉燕低声叫唤,他竟没有听见。

玉燕又是轻轻一声叹息,慢慢的转过头来。

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她转过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