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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大功告成

2025-03-30 08:05:27

王玉燕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是转了过来。

段誉看到她脸上带著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自从她与慕容复相会之后,一直欢喜无限,怎么忽然又不高兴起来?段誉正寻思间,只见王玉燕的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玉燕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著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

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情味:她不是不瞧我,那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

她见了我,然而却是视而不见。

她眼中见到了我,但我的影子却没进入她的心中。

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里将我段誉有半分放在心上。

哎,不如走了吧,不如走了吧!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一步步的下著黑子,棋局已推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眼见白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被黑棋吃去一大块,但如放开一条生路,那么黑棋就此冲出重围,真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

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应了一著白棋。

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是所知甚少,但这一著一下,也知是解破了这个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吧!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

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的声音道: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

险境未脱,更宜加倍的小心在意。

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只见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比局,三十年来无人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玲珑’在下感激不尽。

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

老先生奖饰有加,实是愧不敢当。

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是没有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有主意。

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是硬战苦斗而致。

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

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一掌向门板上劈了过去。

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实在是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了一缝。

虚竹又劈两掌,这才将门板劈开,但他手掌已然隐隐生疼。

南海鳄神嘿嘿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浅薄,岂足言本门所学。

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去,不可回头,不要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

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尚岂可擅入?跟著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倒卷上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著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个跟斗向里直翻了进去,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发掌偷袭,要制他死命,鸠摩智则以控鹤功要将他拉将出来,但段延庆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之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两下,将他打了进去。

只是这两掌使力过猛,虚竹抵受不住,撞破一重板壁后,额头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险险晕去,过了半晌,这才站起身来,摸摸额角,已自肿起了一大块。

但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房中。

他想找寻门户,但这房觉然是无门无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进来的一个空洞。

他呆了呆,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

虚竹刚转过身子,只听得隔著板壁有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了,怎么还要出去?虚竹倏地回来,道:但凭前辈指点途径。

那声音道:这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你。

我这棋局布下后三十年来无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还不过来?虚竹听到我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骨悚然,颤声道:你……你……你……他听得苏星河口口声声说这棋局是他先师所制,那么这声音是人是鬼?只听那声音又道:时机稍枞即逝,找寻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快进来吧!虚竹听那声音说得甚是和蔼慈祥,当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声响,那板壁日久腐朽,当即破了一洞。

虚竹一眼望将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

他一见此人凌空而坐,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噢,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相貌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难,难!虚竹听他一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著,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

只因他身后板壁色作漆黑,那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那绳子便看不出来,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向上翻起,两耳招风,嘴唇甚厚,加上途中给南海鳄神一番殴打,此刻撞破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加的难看。

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他收养在寺中。

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

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个臭皮囊,对这个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关怀,那便是走入魔道之始。

因此那人说他是个丑陋的小和尚,虚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

当然他自给南海鳄神擒住之后,叶二娘一直也叫他丑八怪或是猪头和尚,但虚竹给他二人打得鼻青目肿,浑身疼痛,再难听的话也给他们骂了,说他相貌丑陋,自是不以为意。

此刻听那人说他丑陋,心中一动:倒要瞧瞧你相貌如何美法!他微微抬头,向那人瞧去。

只见这人须长三尺,却是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年纪显然已经不小,却仍是神采飞扬,风度闲雅。

刹时之间,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之美,我当真和他是天差地远了。

这时他心中害怕之心已然尽去,躬身行礼,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

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却姓什么?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是不行,唉,难得很。

我瞧终究是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

小师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吧!虚竹本非心高气傲之人,这老人怪他相貌丑陋,他也不以为忤,但他性格坚毅,诸事不畏艰难,听他不住说这个难字,反而激起了他的豪气,说道: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个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

但若老前辈有什么难事要办,小僧虽然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

至于礼物什么,可不敢受赐。

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很好。

你棋艺不高,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

那便是有缘,只不过……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虚竹微微一笑,道:相貌美丑,乃是父母天生,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作不得主。

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

说著向后退了两步,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只见他衣抽轻轻飘起,搭在虚竹的右肩之上。

这衣袖乃柔软之物,但一碰到他肩头,虚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

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的身子。

那老人笑道:年轻人有这等傲气,那也很好。

虚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骄傲,只是怕令得老前辈生气,还是及早告退的好。

那老人点了点头,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虚竹一一说了。

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聚在这里了。

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有来么?虚竹道:除了敝寺僧众之外,没见到别的僧侣。

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等了三十年,即使再等三十年,也未必能等到内外俱美的全材。

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也只好将就将就了。

他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苏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虚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著,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的大师,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

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那老人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

好,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吧!虚竹生性谦和,在少林寺中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伯、师伯祖,便是师叔祖等等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是不计其数,因此是自幼服从惯了的。

他听得那老人叫他磕头,虽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是理所当然,当下更不多加思量,便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咯咯咯咯,磕了四个头,便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

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

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的手腕,细细打量他的身形。

虚竹突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迅速无比的冲向他的心脉,不由自主,便以少林心法相抗。

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

虚竹知他是试验自己内力的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是**嬉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倒教前辈见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

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软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

过得片刻,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化功大法’,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周身没半点力气,脑海中昏昏沉沉,犹如天旋地转一股,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

他从小在少林寺中长大,这一回是首次出寺下山,哪懂得江湖上的风波、人世间的险恶?他曾听师父说起过星宿派化功大法的厉害,只须双体相触,便能将数十载积储的内功毁于顷刻。

他又想到:这人显然是星宿派的前辈耆宿,我怎么如此不小心?为什么不及时逃走,以致遭了他的毒手?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无怨照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那人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点规矩?虚竹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是我的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

虚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为师?你这种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

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说著双手一挥,两只衣袖都飞了出来,搭在虚竹肩头。

虚竹只觉肩头上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在地,口中仍是不住说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跟斗,头上所戴的方巾已飞到了屋角之中,他左足在屋梁上一撑,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刚好叠在虚竹的头顶。

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

虚竹惊道:你……你干什么?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摇了下来。

但说也奇怪,这人的头项和虚竹的脑门一碰到之后,便如用钉子钉住了一般,不论虚竹如何摇晃脑袋,始终是摇之不脱。

虚竹的脑袋摇向东,那人的身体便飘向东,虚竹摇向西,那人也就跟著飘向西。

两人连体而生,宛如大风中的一株芦苇,摇头不已。

虚竹更是惊讶,伸出双手,左手略推,右手狠拉,要将他推拉下来。

但一推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中了这厮的化功大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

从此成了个瘫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正惶恐间,突觉顶门上百会穴中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入脑来。

他暗叫:不好,我命休矣!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一个脑袋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过不片时,虚竹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他虽是昏了过去,脑中各种幻境层出不穷,一时如腾云驾雾,在天上遨游,一时又如潜入碧海深处,与鲸鲩嬉戏。

一时如在少林寺中,午夜读经,一时又如苦练武功,却是练来练去,始终不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虚竹睁开眼来,果见有无数水点,不住的滴向自己脸上。

定神一看,原来那些水点竟然都是那老者的汗水。

只见那老者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是有汗水源源渗出。

这时虚竹发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坐在自己身旁,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巳分开。

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了一惊,发觉那老者已是变了一人,本来有如冠玉般洁白俊美的脸面之上,突然间布满了纵横交差的深深皱纹,更奇的是,满头浓密头发已尽败脱落,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

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到底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么?五十年么?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

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没有一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那老者眯著双眼,有气没力的笑了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

虚竹惊得呆了,道:那……那是什么缘故?那老者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掌法,这时所能用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

你师父七十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虚竹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年的勤修苦练?那老者微笑道:难道你到现在还是不懂?是真的还没想到吗?虚竹内心,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他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种神功……一种神劲给了小僧么?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为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

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年的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见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地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

你向上一跳试试!虚竹好奇心起,双膝微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间砰的一声,脑袋上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过了屋顶,这一跃之势还在不住上升,他生怕自己跳得不知去向,急忙伸手抓住屋顶,才将上升之势阻住,落下地来,接连又跳了几跳,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而甚感害怕。

那老人道: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著,听我述说原因。

时间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

你既是不肯称我为师父,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你。

小师父,我求你帮一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么?虚竹知道自己已受了他莫大的恩惠,虽然自己功力突然大增,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实在难以断定,但他出口求自己办一件事,那是无论如何要替他做到的,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

这两句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擅于化功大法,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那可不便从命了。

那老人脸上现出苦笑,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

那老人道:若是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虚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

那老人道:若是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

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是答应了?虚竹点点头道:我答应了!那老人神情欢悦,道:很好,很好!我是要你去杀一个人,一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称为星宿老怪便是。

虚竹嘘了口气,胸中如释重负,他久闻星宿老怪的恶名,曾不止一次的听寺中长辈提起,要除之而后快,便道:除却星宿老怪,乃是每个武林人士份所当为之事,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他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目相对,见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将他除灭,确实还是不够,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

虚竹道:老前辈既是星宿老怪的师父,怎么会容他横行江湖,为祸人间,却不从早管束诛灭?那老人叹了口气,道:你责备得是,这确是老夫的不是。

当年这逆徒突然发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险些命丧彼手。

幸得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瞒过了逆徒的耳目,老夫才得茍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中,我发大心愿舍却琴棋书画诸股玩物丧志之事,潜心武学,只盼觅得一个聪明俊秀的少年,将我毕生钻研的武学都传授于他。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还不算笨,但俊秀二字那是无论如何谈不上了,低头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著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个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

小僧将他们请来给前辈一观加何?那老人哈哈一笑,道:逍遥派一切行事,都讲究缘法。

丁春秋这逆徒叛师犯上,也是颇有前因。

我已将七十年的修为都注入了你的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虚竹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输了小僧?那……那教小僧如何消受这等大恩?那老人道:此事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甚是难言。

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

你说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庸庸碌碌,无忧无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我是快活得多了。

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行事肆无忌惮。

这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只是在西域天山之中,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不出一年,武功便能与这丁春秋并驾齐驱。

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塞在虚竹手中。

虚竹心下颇感为难,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是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覆命。

今后行止,均须秉承师命而行。

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无法遵依前辈的嘱咐了。

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纵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显然精神衰败无比。

虚竹吃了一惊,忙伸手抉住,道:老……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三十年的苦心,七十年的修练,尽数传付于你,今日天命已尽,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虚竹天性淳厚,见这老人十分可怜,而且显然是命在顷刻,看到他目光中露出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已是脱口而出。

那老人大喜,用力从左手上脱下一枚黑铁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之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也抓不住。

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的手指。

那老人道:好……好孩子!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就叫作大师哥。

你姓什么?虚竹道:我实在不知道。

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还有许多挫折,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可惜,可惜……他越说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可惜两字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虚竹叫道:师父,师父!伸手扶他起来,一探他的鼻息,已然断气,竟自死了。

虚竹和他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是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自己体内受了他七十年修练的神功,隐隐之间,觉得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是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份已变作了自己,而自己的一部份已变作了那个老人。

突然间见他逝世,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他哭了一阵,收泪站起,心想:须得去告知苏星河前辈方是。

这位老先生定要我叫他作‘师父’,否则是死不瞑目,我勉强叫了他两声,只不过让他临死心中安慰。

我是少林派的弟子,岂能另投别派?好在此事只有我知他知,这位老先生已死,只要我不说出来,世上无人能知。

当下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你地下有灵,那可不要怪我。

祷祝已毕,转身而出。

他仍从板壁的破洞中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身子便如飞燕股连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

虚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见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著的松树,地下更是一个深坑,他进那木屋似乎不过一个时辰,但外面已然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给人打倒的,所以在屋里竟是全无知觉,又见屋外诸人已分成两列。

聋哑老人苏星河坐于右首,玄难、康广陵、薛慕华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后。

星宿老怪坐于左首,叶二娘、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都站在他身后。

慕容复、王玉燕、段誉、鸠摩智、段延庆、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地站于远处,看来是对于双方两不相助。

苏星河和丁春秋之间,烧著一个极大的火柱,苏丁二人正在催运掌力推动那个火柱,向对方烧去。

眼见这火柱斜斜偏向右方,显然丁春秋已大占上风。

各人个个目不斜视的瞧著那根火柱,对虚竹从屋中出来,谁也没加留神。

当然王玉燕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心的只是王玉燕,这两人所看的都不是火柱,但也决计不会来看虚竹一眼,虚竹远远从亲人身后绕到右首,站在师伯慧无之侧,只见那根大火柱越来越是偏向右方,苏星河身上衣服中都是鼓足了气,直如顺风疾驶的风帆一般,双掌不住向前猛推。

那丁春秋却是言笑自若,衣袖轻挥,漫不经心,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已响成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世,今日教你们大开眼界。

我师父是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慢的催动神功,否则的话,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

倘若有谁不服,不妨慢慢一个对一个的,来尝尝星宿派神功的滋味。

当然,有谁甘作下流无耻之徒,联手而上,那也不妨!星宿派天下无敌,那是上天早注定了的,有谁胆敢来螳臂挡车,不过是自取灭亡而已。

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这时若是联手而上,向丁春秋围攻,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几位高手的合力。

但鸠摩智等一来自重身份,决不愿联手攻击一人;二来对聋哑老人亦无好感,不愿解救他的困厄;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

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然师父捧上了天去,鸠摩智等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加理会。

突然间那火柱向前一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臭过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

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推开,但那火柱离他身子不过两尺,不住的伸伸缩缔,便如一条火蟒要张口而噬一般。

虚竹心下暗惊:我虽不认这姓苏的为师兄,但多多少少和他有一番渊源,眼见他要被火柱烧死,那便如何是好?猛听得嗤噬两响,跟著又是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却原来星宿派群弟子怀中各自藏了锣鼓铙钹和锁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宣扬师父的威风。

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旗,大声呐喊。

武林中两人比拼内功,居然有人以锣鼓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所未有之奇。

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前无古人!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四骊六,原来是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

不知此人请了哪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当真是高帽与马屁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

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对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确然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

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进了半尺。

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条汉子从屋后悄没声的奔了出来,挡在苏星河的身前,原来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聋哑汉子,都是苏星河的弟子。

丁春秋掌力一催,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时嗤嗤声晌,将这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

这二十余人笔直的站著,全身著火,却是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