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禅等初时还道司空玄与木婉清乃是一路,虽知他武功并非一流,但神农帮是云南的地头蛇,人多势众,善使毒药毒烟,倒也不是易与,待见他一跃之下,脚步踉跄,才知他受伤已然不轻。
司空玄一转身,靠在慧禅之旁,惨然道:香药叉出手大是凶狠,杀了敝帮二十余名兄弟。
在下与她此仇不共戴天。
慧禅道:小姑娘,你快些让在一旁。
钟灵道:你们斗不过我木姊姊的,还是趁早走路吧。
司空玄低声道:她是‘见人就杀’钟万仇的女儿,听说她父亲尚在世上,最好能擒住了她。
他是存了私心,只盼慧禅等能擒住钟灵,作为要挟,钟万仇便非替自己治伤不可。
慧禅听得见人就杀钟万仇尚在人世,不禁一怔,心想这个魔头十分难斗,给他一缠上身,少林派从此不得安宁,确是不想无谓的结这个仇家,突然间方便铲一起,呼的一铲便向钟灵头上推了过去。
钟灵急忙斜身一让,不料那方便铲就势带了回来,铲背勾向她的头颈。
这一招叫做似往实返,乃是三十六招伏魔铲法中最厉害的招数之一,招数固是出人意表,而且来去如风,敌人纵然料到,往往也是不及趋避。
钟灵一声惊呼,铲背已及颈项,蓦地里白光一闪,叮的一声响,史安拔剑将射向慧禅背心的一枚短箭击落地下。
慧禅倒拖方便铲,将钟灵勾至身旁,左手一伸,已扣住了她右腕脉门,说道:多谢史大侠相救。
惊定回思,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史安眼明手快的击落暗箭,此刻只怕自己已然魂归极乐了。
史安转身向著短箭来路,喝道:木姑娘,请出来吧!秦元尊等心下均是暗自惭愧:原来这黑衣人并非香药叉,倒是姓史的机警神速。
但向短箭来路瞧去,黑暗中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突然间左首啪的一声,一块石子落地,众人立即转头,嗤的一声、当的一响,史安又是一剑击开了射向申四娘后脑的一枚短箭,原来发箭之人在暗袭慧禅后,早已躲到右方,引得众人一齐去注视左方,却又向申四娘忽下毒手。
申四娘又惊又怒,长刀舞成一团雪花,护住身前,向右边的长草中疾冲而前。
只见草叶被她长刀削得四下纷飞,草中却哪里有人?忽听得史安一声清啸,纵身跃上了西南角上的一株大树,但听得当当当当快响四下,他长剑与敌人兵刃交了四次。
慧禅正注目间,猛然间空中扑下一个黑影,罩向他的头顶。
慧禅年事虽高,应变倒也极快,右手一抖,方便铲已向黑影撩去。
那黑影左足在铲柄上一借力,一剑指向申四娘。
申四娘挥长刀用力格去,擦的一声,刀头已被敌人剑锋削断,白刃如霜,直劈下来。
秦元尊不及救援,呼的一掌向那人后心直击过去。
那人似知秦元尊掌力厉害,不敢硬接,长剑平拍,剑刃在申四娘肩头一按,一个身子已轻飘飘的窜了出去。
这人若不是急于闪开秦元尊这一掌,长剑是直削而非平拍,申四娘的身子已被劈成两片。
这几下变招兔起鹘落,迅捷无比。
申四娘的性子勇悍之极,接连两次都是从鬼门关中逃了出来,却是丝毫不惧,向那人直扑过去。
那人唰唰唰三剑,噗的一声,已刺中她的肩头。
便在此时,秦元尊和慧禅分从左右攻上。
段誉这时方始看得清楚,那人全身黑衣,灵动婀娜,正是真的香药叉到了。
只见她剑光霍霍,在三人围攻下捷若游鱼的穿插来去。
史安轻飘飘的从大树上跃了下来,反而还剑入鞘,远远站著袖手旁观。
段誉走近前去,说道:史兄,你劝他们不要打了呢。
这句话倒是大出史安意料之外。
史安向他斜睨一眼,问道:兄台何人?段誉道:在下段誉。
史兄,这位木姑娘和诸位之间的是是非非,在下殊不了然。
不过如此性命相拚,未免不是君子之道。
谁对谁错,尽可好好分辨。
史安心想:这番话倒也有理,只是江湖上仇杀争斗,总是凭武功上分强弱,要是都以口舌分辨,谁还去练什么武功?段誉?这人是谁?却没听见过他的名头。
正欲相询,忽听得钟灵在远处连连向段誉招手,叫道:段兄,快来。
段誉奔将过去,道:怎么?钟灵道:咱们快走,迟了可来不及啦。
段誉道:木姑娘受人围攻,咱们怎能一走了之?钟灵道:木姊姊本领大得紧,她自有法子脱身。
段誉摇头道:她为救你而来,我若如此舍她而去,于心何安?钟灵顿足道:你这书呆子!你留在这里,能帮得木姊姊的忙吗?这时秦元尊、申四娘、慧禅三人,与木婉清斗得正紧,秦元尊一双肉掌使得呼呼风响,慧禅的方便铲更是纵横挥舞,声势惊人。
木婉清耳听八方,段誉先后与史安、钟灵两人对答,一一都听在耳里,只听段誉又道:钟姑娘,你先走吧!我若负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敌不过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劝,说不定也挽回大局。
钟灵怒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条性命,什么也不管用。
段誉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这条性命早就没有了,我姓段的如果没有义气,我伯父和爹爹也不能饶我。
钟灵道:你这呆子,再也跟你缠夹不清。
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便走。
段誉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没钟灵力大,被她拉著,踉跄而行。
史安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这人显是丝毫不会武功,难得居然这般重义。
素闻‘香药叉’心狠手辣,没有一个朋友,不知这姓段的怎会如此大胆,竟去跟她讲什么义气。
忽听木婉清尖声叫道:钟灵,你自己给我快滚,不许拉他。
钟灵吓得心胆俱寒,拉得段誉更快,突然间嗤的一声,她的髻上一颤,一枚短箭已插在她发髻之上。
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射你的眼睛了。
钟灵知她说得出,做得到,从无一句戏言,平素虽然颇蒙她垂青,但她既说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只得放开了段誉的手臂。
木婉清喝道:你快给我滚到你爹爹妈妈那里去,快走,快走!钟灵不敢违拗,向段誉说道:段兄,别做坏事,多多保重。
说著掩面疾走,没入黑暗之中。
司空玄大叫道:钟姑娘,你别忙走,你爹的解药是否真的管用?钟灵哪去理他。
司空玄追出两步,双脚发软,摔倒在地。
木婉清喝走钟灵,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始终是稳占上风。
史安在一旁瞧著,心下估量:这女子身法轻灵,远胜于我,只是剑招上的功夫,未必是我敌手。
他自重身份,不愿与秦元尊等联手夹攻一个女子,只待三人落败,这才上前挑战。
又瞧了片刻,木婉清剑招忽变,有如飞花落叶般撤将下来,一缕缕剑光如流星飘絮,方向变幻无定。
史安吃了一惊,喝道:好剑法!喝彩声中,慧禅大叫一声,胁下已中了一剑。
只见木婉清唰唰唰三剑,将秦元尊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她剑锋回转,已将申四娘卷入剑光之中。
眼见申四娘立时便要命丧当地,史安再也不能袖手,长剑如白虹横空,掠入木婉清的剑光圈中,当当当当数声响处,双剑又是迅捷无比的碰撞了几下。
他虽及时出手救援,申四娘身上还是已受了三处剑伤。
她毫不理会身上伤痕,如疯虎般向木婉清扑去。
这时木婉清一柄长剑,正与史安的剑刃交在一起,她自在树顶和史安对拆四招,已知这是个极厉害的劲敌,剑法之精,决不在自己之下,自史安一加入战团,她即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怠忽,不料这申四娘使的是不要性命的泼悍打法,一滚近木婉清身畔,右手钢锥便在她小腿上戳去。
木婉清一腿将她踢了个跟斗,但是这么一分心,史安的长剑递到眉心。
木婉清在间不容发的一瞬之间回转长剑,叮的一声将长剑格开,料知敌人后著定是狠辣无伦,自己已处劣势,接连而来的三四招绝难招架,当下长剑抖处,向史安分心便刺。
这已是两败俱伤的剑法,乃是攻敌之不得不救。
史安斜身闪过,横剑自保。
木婉清见他长剑一横,轻吁一口气,心下微宽,正待变招,突听得噗的一声,左肩上一阵剧痛,已被申四娘的钢锥乘虚插入。
木婉清反手一掌,只打得申四娘一张脸血肉模糊,登时气绝。
这时秦元尊和慧禅又已上前夹击,复成以三斗一的局面。
段誉大声叫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打一个姑娘要不要脸?史安本来已有住手之意,听段誉这么叫,登时跃开丈余,叫道:木姑娘,你弃剑投降吧。
木婉清无暇拔去左肩上的钢锥,忍住疼痛向秦元尊急攻两剑,向慧禅刺出一剑。
这三剑奥妙无方,秦元尊右颊立时划出一条血痕,慧禅头颈边被剑锋一掠而过。
两人受伤虽极轻微,但中剑的部位却是要害之处,稍有偏斜,便即送了性命。
两人大惊之下,同时向两旁跳开,伸手往剑伤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没杀了这两个家伙。
吸一口气,一声呼啸,但听得蹄声得得,黑玫瑰从山后转了出来。
木婉清一跃而上,那马奔过段誉身边时,木婉清伸手拉住他的后颈,将他提上马背。
二人共骑,向西急驰。
没奔出十余丈,树林后忽然齐声呐喊,数十个人窜出来横在当路。
中间一个高身材的老者喝道:臭药叉,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一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辔头。
木婉清右手微扬,嗤嗤连声,三枝短箭射了出去。
人丛中三人中箭,立时摔倒。
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缰绳,黑玫瑰蓦地里平空跃起,从一干人头顶跃了过去。
它这一展蹄奔驰,众人哪里赶得上?拦路的一群人中不乏好手,可是谁都忌惮木婉清的短箭厉害,虽均发足追来,却是各舞兵刃护住身前,与马上二人越距越远了。
段誉但听那干人纷纷怒骂:贼丫头,伏牛寨群雄决不与你干休!任你逃到天边,也要捉到你来抽筋剥皮!大伙儿追啊!捉到她千刀万剐,跟曹大哥报仇。
这些怒骂之声渐渐隐去,可是其中怨毒仇恨之意,仍在段誉耳际缠绕不去。
这几日来他出死入生,经历了无数凶险,然而所听到的切齿痛恨,却以这次为最,不由得暗自心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乱跑,来到一处山冈,只见前面是个深谷,只得纵马下山,另觅出路。
这无量山中山路迂回盘旋,绕来绕去,突然听到前面人声:那马奔过来了!向这边追!贼贱人又回来啦!木婉清重伤之下,无力再与人相斗,急忙拉转马头,从右首斜驰出去。
这时慌不择路,所行的已非山路,幸亏黑玫瑰神骏,在满山乱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飞。
又驰了一阵,黑玫瑰前脚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驰登缓,一跛一拐的颠蹶起来。
段誉心中焦急,道:木姑娘,你让我下马,你一个人容易脱身。
他们跟我无冤无仇,便拿住了我也不打紧。
木婉清哼的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你若落入伏牛寨的手中,哪会有什么好结果。
段誉道:这些人跟姑娘怨仇极深,姑娘还是先走的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阵阵疼痛,可是段誉还是罗唆个不住,怒道:你给我住口,不许多说。
段誉笑道:大前天我不肯说话,你偏要我开口。
现下我跟你说话,你又不许我说,你这位姑娘,当真是难以侍候。
木婉清伤处痛得难忍,一手抓住段誉的肩头,咬著牙一用力,只捏得段誉的肩骨咯咯直响,再使上些劲,只怕当场便得碎裂。
他忙道:好啦,好啦,我不开口便是。
突然之间,黑玫瑰走上了一条上山的大道,这道一平坦,它登时便走得快了。
其时天色已然微明,没奔出里许,段誉已认出道路,说道:啊哟,这是上无量剑派的剑湖宫去的。
姑娘跟‘无量剑’有仇么?他只觉木婉清处处跟人结仇,她跟无量剑最多是没有仇怨,想来决不是朋友。
木婉清哼了一声,道:还没有结仇,要结也来得及,杀几个‘无量剑’派的人不就成了么?说话之间,远远已望见剑湖宫宏伟的屋宇。
无量剑近日来时时提防神农帮来攻,等候了数日不见动静,邀来作为比剑评判的高手如马五德等人,不愿卷入漩涡,都已一一借故告辞了,但西宗双清及门下诸弟子,终究与东宗休戚相关。
虽然两宗之间的嫌隙著实不浅,却不能眼见同门同派大祸临头之际,就此抽身而去。
此刻剑湖宫前前后后,均有东西两宗的门弟子轮流值守,以防神农帮突施袭击。
在宫门外仗剑驻守的四名男女弟子,正当睡眼朦胧,甚是倦怠,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大路上奔驰而至。
四人立时振起精神,挺剑上前拦住。
领头的弟子叫作唐人雄,大声喝道:来者是谁?是友是敌,先通姓名。
木婉清见对方排了这么大阵仗,心下大没好气,依著她平时脾气,早就纵马上前,将他冲倒了再说。
但此时她身上受伤甚重,背上这枚钢锥不敢拔出,生怕一拔之后,失血过多,即将支持不住,又知无量剑的掌门人左子穆剑法了得,也是云南武林中一个首要人物,当下勒住马头,说道:有人追赶于我,须得到剑湖宫避避,让开了。
唐人雄一听之下,心下大为生气:你被人追赶,想到本派来避,须当好好相求才是。
怎地如此说话没半点礼貌?当即长剑一横,说道:尊驾是谁,与敝派是何亲故?便在此时,大路彼处远远传来呐喊之声,显是秦元尊、史安、以及伏牛寨等一干人追到了。
木婉清一提马缰,一声清叱,黑玫瑰斗然间从平地跃起,飞越唐人雄等人头顶,直冲进了宫门,黑玫瑰虽然前腿受伤。
但在主人呼叱之下,仍是英勇无伦。
唐人雄等四人大骇,齐声呼叫,随后追来。
木婉清骑在马上,横冲直撞的进大门、过院子、穿大厅、闯内堂,剑湖宫中登时大乱,七八名弟子欲待上前阻拦,不是被黑玫瑰一腿踢倒,便是被木婉清长剑刺中。
左子穆刚从睡梦中醒来,这几日他衣不解带、足不随履,听得前面喧哗,仗剑赶了出来,突然间迎面一匹黑马扑到,左子穆本来只道神农帮进袭,哪料到厅堂之中竟会有人纵马奔驰,伸手便去牵马。
突然间冷风掠面,剑刃已递到了眉心,敌剑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左子穆算得是久经大敌,急忙一招凤点头让过,跟著长剑上掠,当的一响,双剑相交,果然不出所料,敌人剑招绵绵,连环剑法是一招未尽,二招又至。
左子穆著地一滚,再架开一剑,突然左腕上一阵剧痛,却是被黑玫瑰后蹄踏上了。
他运劲从马腹下斜窜出去,百忙中见到段誉的脸,失声道:原来是你!随即见到木婉清全身包裹在黑衣中的身形,蓦地想起一人,身子不禁一颤。
左子穆颤声叫道:是香……香药……黑玫瑰已奔向后花园去。
左子穆原有一招脱手掷剑的绝技,长剑出手,定可穿入黑玫瑰的后臀,但他一见到木婉清的形貌,便在长剑正要脱手掷出之际,硬生生的抓住了剑柄。
他微一迟疑,木婉清已纵马转过照墙。
后园中守著八名弟子,那甘人杰也在其内,斗然见到黑马从前屋奔来,一时大惑不解。
木婉清纵马奔近园门,一剑便削断了门锁。
甘人杰叫道:喂,喂!后山是本派禁地,不能擅闯。
黑玫瑰早已驮著二人,直窜了出去。
左子穆虽对木婉清甚是忌惮,可是人家非但横冲直撞的乱闯剑湖宫,更奔向后山禁地,如何可以任之不理?当下急传号令,请西宗诸人留守剑湖宫,以防神农帮乘势来袭,自己率领门下数十名弟子,向后山追去。
段誉一看黑玫瑰所趋的方向,正是数日前自走过的老路,忙道:木姑娘,前面有深涧阻路,咱们得绕道而行。
木婉清一怔,道:你怎知道?段誉道:这条路我走过的。
这话倒不由得木婉清不信,她勒马微一迟疑,挥马往左手小路上足去。
不料这条路一直通向一条长岭,越走越高,越来越是崎岖,好容易到了一个山岗之上,木婉清回身向后一望,只见三批人分从左右及后面攀山追来。
左首一批都持长剑,是无量剑中左子穆和门下弟子;后面黑压压一大堆人,是伏牛寨的群雄;右首只有三人,却是史安、秦元尊和慧禅。
但见史安奔跃如飞,从这块岩石跃到那一块岩石,身法轻捷无伦,木婉清一瞥之下,不禁的暗暗心惊,不暇多想,纵马便向前面冲了下去。
行不到数十丈,突然前面出现一条深涧,阔约数丈,却是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黑玫瑰一声惊嘶,急奔中陡地收步,倒退了几步。
木婉清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她心念动得好快,问道:我要纵马跳将过去!你随我冒险,还是留了下来?段誉心想:马背上若是少了自己,黑玫瑰便容易跳得多。
说道:姑娘先过去,再用带子来拉我。
木婉清一回头,只见史安已远远追到,相距不过数十丈,说道:来不及啦!拉马退了数丈,叫道:嘘!跳过去!伸掌在马肚上轻轻拍了两下,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涧边上,使劲一跃,直窜了过去。
段誉但觉腾云驾雾一般,一颗心也如从他腔中跳出来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尽全力的这么一跃,前脚双蹄勉强踏到了对岸,但两边实是相距太宽,它彻夜奔驰,腿上又受了伤,后蹄终于是没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时向下堕去。
木婉清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随手抓了段誉,向前窜出。
段誉先行著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怀中。
段誉怕她受伤,双手牢牢抱住了她,只听得黑玫瑰长声悲嘶,已坠入下面万丈深谷之中,再也不能活了。
木婉清心中难过,一甩手挣开段誉的抱持,奔到涧边,但见白雾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躯。
史安赶到涧边,正好及时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饶是他胆气粗豪,却也咋舌不止。
木婉清见追兵无法过来,心下略宽,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登时昏倒在地。
段誉大吃一惊,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
正没理会处,忽听得对涧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射死这两个贼子!段誉一抬头,只见对涧已站了七八人,若是当真射箭过来,自己有什么法子抵挡?当下俯身抱起木婉清,向后急奔,幸好木婉清身重不到百斤,段誉将她横抱在手,倒还奔跑得动,突然间嗖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耳畔擦过。
段誉跌跌撞撞的前冲了几步,蹲低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嗖的一声,又有一箭从头顶飞过。
段誉见左首有一块大岩石,当即扑了过去,躲在石后,霎时间但听得噗噗噗之声不绝于耳,许多暗器都打在石上,弹了开去。
段誉一动也不敢动,突然呼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投了过来,飞过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显是臂力极强,居然将这样大的一块石头投出数十丈外,只是相距远了,难以取得准头。
段誉心想此处未脱险境,当下在地上拾起七八根枯枝,堆在自己背上,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向前疾奔,又奔出十余丈,料想敌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这才止步。
他喘了几口气,将木婉清稳稳的放在草地之上,站起身来,躲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见对崖上黑压压的都站满了人,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偶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无法追得过来。
段誉心想:倘若他们绕著山道,从那一边爬上山来,咱二人仍是无法得脱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吓得脚也软了,几乎站立不定。
只见崖下数百丈处波涛汹涌,一条绿色的大江滚滚而过,原来已到了澜沧江边。
江水湍急无比,从这一边是无论如何上不来的,但敌人若是先到深谷底,然后再攀援而上,自己不会武功,终究是无法抵御。
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暂脱危难,也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临头再说。
于是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是昏倒未醒,段誉正想设法相救,只见她左肩背上赫然插著一枚钢锥,鲜血已染满了半边衣衫。
段誉大吃一惊,适才仓惶逃命,一直没发觉她身上受伤,这时脑中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莫非她已经死了?当即毛手毛脚的拉开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试,幸好微微尚有呼吸,他心想:须得先给她拔去钢锥,止住流血。
眼见钢锥入肉甚深,倘是损及心肺,一拔出来立时便送了她的性命,但当此处境,别无他途可循。
他心中暗暗祷祝:木姑娘啊木姑娘,我只盼救你性命,但如不幸害死了你,那也是无可奈何,反正我若不救你,你也是非死不可。
伸手抓住锥柄之柄,咬紧牙关,待要使劲去拔,全身却吓得发起抖来,上下牙齿相击,咯咯作响,只听得对面崖上敌人的喝骂之声隐隐传来,段誉用力一拔,钢锥应手而起。
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喷得他满头满脸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转来,但跟著又晕了过去。
段誉死命按住她的伤口,不让鲜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却哪里按的住?段誉无法可施,随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烂了,敷在她伤口之上,但鲜血一冲,立时将草泥冲开,段誉心想:她整日动刀弄枪,说不定带有金创之药。
伸手便到她怀中去掏,突然间碰到一件冷冰冰、滑溜溜的物事,他吃了一惊,急忙缩手。
只见金光一闪,窜出一条小蛇,竟然便是那条金灵子。
段誉叫道:喂,金灵子,你莫咬我。
那金灵子居然并不伤他,其实金灵子并不懂他的说话,只是段誉身上藏有钟灵所赠的一只玉匣,其中所盛的物事,正是金灵子和青灵子的克星,万般毒蛇毒虫一闻到它的气息,无不帖然降服。
段誉战战兢兢的再伸手到木婉清怀中,这次没再碰到活物。
他将她怀中的物事一一掏了出来,见是金梳、一面小小的铜镜、两块粉红色的手帕、另有三只盒子。
段誉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不禁一呆,这时方始意会到,眼前这人乃是一位姑娘,自己到她衣袋中乱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梳镜巾盒之属,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又难以联在一起。
段誉揭开一只盒子,登时幽香扑鼻,见盒中盛的乃是胭脂。
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则是黄色粉末,他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并无气息,黄色粉末却极为辛辣,他一嗅之下,登时打个喷嚏,心想:不知这些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不糟糕。
于是伸指用力去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只见她微微睁开眼来。
段誉大喜,忙问:木姑娘,哪一盒药能治伤?木婉清道:红色的。
说了三字,又闭上眼睛。
段誉再问,她便不再回答了。
段誉好生奇怪,心想红色的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总是胜于将毒药敷在她伤口之上。
于是将她伤口左近的衣衫撕破一些,挑些胭脂,轻轻给她敷上。
段誉的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婉清昏迷中仍是觉痛,身子缩了一缩。
段誉安慰道:莫怕,莫怕,咱们先止了血再说。
说也奇怪,这胭脂竟然灵效无比,涂在伤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
又过了一会,伤口中渗出淡黄色水泡。
段誉自言自语: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一模一样,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教人捉摸不定。
他累了半天,这时候心神才略略宁定,听得对崖上喧哗声已然止息,寻思:莫非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于是从低洼处爬到崖边一张,心中不禁怦怦乱跳,果是不出所料,只见对面山崖上十余人正在慢慢向谷底攀跌而下。
山谷虽深,总有尽头,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多过得两三个时辰,敌人便即攻到了。
段誉心想:敌人一上得崖来,木姑娘和我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便如何是好?他虽是丝毫不会武功,但身处绝境,正所谓困兽犹斗,当下相度四周地势,先将木婉清抱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风,然后弓著身子,搬集石块,聚在那低洼之处。
好在这崖上到处全是乱石,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块。
诸事就绪之后,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闭目养神。
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稍一合眼,便欲睡去,然知敌人不久即至,却哪里敢睡著,只闻到木婉清身上发出阵阵浓香,非兰非麝,心想:木姑娘的外号叫作‘香药叉’,药叉是说她凶如恶鬼,这个‘香’字,自是说她有异香。
这三个字难联在一起,可是终究在她身上联了起来。
他适才试探木婉清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当时悬念她的生死,没留神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的面幕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似乎她脸上肌肤极白,至少不会是狰狞可怖。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段誉若是悄悄揭开她面幕一看,她原是决计不会知道,可是段誉又想看,又不敢看,心中思潮起伏不定:我好没来由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要是直到送命之时,还不曾见过她一面,那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隐隐又怕她长相真似药叉一般,寻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当年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何况她外号叫作‘香药叉’,这个‘香’字是确实的,那‘药叉’二字,想来未必会假。
这位姑娘行事凶恶无比,料想也和‘清秀美丽’这四个字无缘,我不看也罢。
一时心意难决,终于体力不支,竟尔朦朦胧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间一惊而醒,急忙奔到崖边,只见五六名灰衣汉子正悄没声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
只是山崖极为陡峭,上得极为艰难。
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起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了下去,叫道:别上来,否则我可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