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皇家研究院邀请居里先生赴伦敦,作一场周五晚的演讲。
这是一种英国独有的传统———向一般大众讲解科学。
讲座极受欢迎,听者踊跃,研究院前的大街只得单向通行,成了伦敦第一条单行道。
当时英国的物理学界精英辈出,都曾在此担任讲座。
听众则男的着燕尾服,女的珠光宝气,来听大科学家讲普及科学。
皮耶·居里在英国已有名望,凯尔文爵士和杜瓦(James Dewar,化学家、物理学家)都早在他发现镭以前,便认识到他所做压电、磁性及对称等研究的重要。
但是现在镭是科学界最感兴趣的事,皮耶也是应邀赴皇家研究院向大众讲述镭的。
当他走上演讲厅的讲台,接受听众热烈欢迎时,他显然是病了。
他的两腿发颤,双手疼痛。
背心的扣子还是别人帮忙扣上的,那套黑西装,他平常教书时穿,为了来演讲,玛丽仔细给他烫过的。
尽管如此,也尽管他讲的是法语,演讲仍然极其成功。
他知道怎么跟外行人谈科学,怎样借助实物来讲解。
他当场示范镭如何在黑布包里的感光片上留下影像;他要求关灯,让大家都能看见辐射光;他拉起袖管,给大家看镭在他手臂上留下的伤痕。
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开玩笑地测试那些美妇人低胸礼服上佩戴的钻石是真是假:假钻逃不过镭的法眼。
我们倒知道,他不小心倒出了一点试管里的镭。
50年后,还有劳一组清理人员来处理,因为大厅里仍测得出辐射能。
皮耶演讲时,玛丽穿着她的正式服装,坐在凯尔文爵士旁边。
10年来她只有这一套正式服装———黑色,扇形领。
她因为不喜打扮,毋宁是一件好事。
为了方便,她不是穿黑便是着灰。
黑色让她显得出色,因为旁人很少穿黑衣;而灰色很好配,尤其配她淡金色的头发。
她反而因与众不同而引人注意。
何况这时候她又恢复了光彩———她又怀孕了,这次没有太不舒服,倒平添了她的韵味。
大厅里不乏女性,皇家研究院鼓励女性来听周五晚的演讲,但是也防范不适当的女性前来。
院方却没想到玛丽会随丈夫一同上台,他讲,她听。
在这场盛会上,她认识了一个与她有同样苦恼的女子———艾尔顿教授的妻子何莎(Hertha Ayrton),后来成了她的朋友。
何莎是很优秀的科学家,什么场合她都可以出席———只要她不多说话。
六天之后,角色互换,轮到斯克洛道斯卡·居里夫人阐述她的博士论文,答复口试委员李普曼、包提和穆瓦桑(Moissan)的询问。
口试在梭尔邦的一个小讲堂举行,真是史无前例,从没有女性接受博士论文口试。
玛丽自己也深知此事意义重大:自此,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名单上有了一个女性,那就是她。
因为她,也因为她的论文题目:放射性物质之研究,小讲堂里挤满了人。
她邀请了皮兰、郎之万,以及塞佛尔的女学生来旁听。
当然,坐在皮耶和居里医生旁边的还有布洛妮亚,她远从波兰而来,感动之情更甚于玛丽。
她让在场的人心弦悸动———那样苍白,那样年轻,金发黑衣之下是纤弱优雅,用她那带斯拉夫口音的轻柔声音,回答三位衣冠楚楚的口试委员提出的问题。
更惊人的是,在场至少有一些人心里明白,在所讨论的这个问题上,她比口试委员懂得更多。
口试依时结束,主试委员宣布:巴黎大学颁授你物理科学博士学位……还提到非常荣幸的字眼。
他还说了一句不太寻常的话:夫人,我谨代表口试委员会,向你致贺。
这位先生便是李普曼,他后来于1908年获得诺贝尔奖———在玛丽获奖之后。
另一位后来得诺贝尔奖的人(除皮兰之外),错过了目睹玛丽这场胜利的机会,那是卢瑟福。
他刚好路过巴黎,想要拜会居里夫英国化学家道尔顿妇,因此来到他们的实验室,才知道居里夫人此刻正接受论文口试。
他急忙赶去,但已经太迟,不过郎之万邀请他赴家中小酌,为玛丽庆功。
当晚,在郎之万家的餐厅里,玛丽身边围绕着当代名男人:卢瑟福、皮兰、郎之万、皮耶·居里。
44岁的皮耶最年长,虽无任何官衔,看来却像是权威人物。
32岁的皮兰最早证明电子性质,这时刚刚建构出现代原子理论。
在此之前,有关原子的假设是1803年由英国化学家道耳顿(John Dalton)提出的。
可是后来的种种科学思潮都与此假设不合。
后来也是皮兰率先说明群星为什么闪亮,太阳为什么能给地球带来光与热。
他并且提出利用火箭做星际旅行。
那还是在1910年以前。
这诙谐、热情、精力充沛的人片刻不息,顶着满头卷曲的红发,简直像个小精灵。
他搬到居里家隔壁住下,两人常常站在各自的花园里交谈。
皮兰的太太亨丽埃是惟一可以直呼玛丽之名的女子,两人交相莫逆。
当时31岁的郎之万最年轻。
他的身材颀长,理平头,留着翘山羊胡,眼神温柔。
他腹中藏诗何止千首,时喜吟诵。
热爱生活的他,正是当时法国魅力男子的典型。
郎之万像个骑兵队长。
女诗人诺阿耶(Anna de Noailles)这么说。
这可是一种赞美。
其实,郎之万是当时法国思潮下的典型产物,笃信辛勤工作的价值,认为借助教育可改善社会。
如果说皮耶·居里一生有如边缘人,不守社会常规与传统,在想像的世界里漂浮流浪;那么郎之万的人生就是他那个时代典型的天资聪颖的穷人家孩子。
他的父亲是个锁匠,工作有一日没一日的。
念完小学本来家里就不要他念了,还是老师去跟他母亲说:只要有办法可想,一定要让他继续念书。
这才念了中学。
中学快毕业时,又有一位老师说:想想办法,你一定可以做个工程师的。
于是他去考物理学校,当家教赚钱付学费。
他就是在那里做了皮耶·居里的学生,对他产生仰慕之情的。
后来有位教授劝他去念师范学校,但是师范学校要考拉丁文,而他没学过。
苦学四个月,他竟然以第一名考取,后来在教师资格考试中也是第一名。
他得过两次奖学金,其中一次是资助他赴国外短期进修,他选择去最著名的剑桥卡文迪许物理实验室;另一次是资助他撰写有关气体电离的论文。
在法兰西学院担任实验物理系主任的马斯卡特注意到他,提拔他为助理。
真是纪录辉煌。
大科学家,包括皮耶·居里在内,在学校里的成绩不一定顶尖,甚至根本不是好学生。
曾经有位教授对少年时代的爱因期坦说:只因为有了你,班上同学对我的态度就不好。
爱因斯坦果然没考上苏黎世的工艺技术学校,大家都说他漫不经心。
有时候他们真是不在乎。
卢瑟福便是如此,后来在他50多岁的时候,有人说他和波耳这两位物理学家,是最接近爱因斯坦所立下的天才典范的。
不过那晚在郎之万家晚餐时,卢瑟福才32岁。
他在剑桥便认识了郎之万,很喜欢他,说他真是个不错的家伙。
卢瑟福活力十足,天赋奇高,父亲靠打零工养活一家。
他不讳言爱财爱名,表明了要求名求利。
在剑桥便有人听到他扬言:这是科学的英雄时代!有人不怀好意地对他说:你是个幸运鬼!总是骑在浪头上!他立刻反击:那当然,是我造的浪啊!贝克勒耳观察到铀的辐射线之后,卢瑟福很快发现射线不只一种:有阿尔法线和贝塔线———我的阿尔法线,他总是这么说。
接着,他和年轻化学家索迪合作,得出自玛丽分离镭以来,放射性方面最重大的发现:放射性元素放出射线时,会分裂成一系列新元素;放射性原子自动裂解,其速度不能以人为方式加快或减缓,但各种放射性物质之原子分裂速度各有不同。
不过,在郎之万家的那晚,他没有谈到研究方面的进展。
一个刚刚登上放射性研究后座的矜持保守的女性,和一个有心在同一领域称帝的大嗓门男子,在这晚首次会面。
照理应该不欢而散的,结果却展开了毕生不渝的一份友谊。
往后,当玛丽的桀骜不驯惹恼了一些科学家时,是卢瑟福出来为她辩护,他还说:居里夫人不好对付。
身为女性对她而言时而有利,时而不便。
他很快便了解了她。
他言语直率,以平辈待她,而不以殷勤男子对待女性的态度。
她则素来是本色待人,不存心迷人而自然有魅力。
卢瑟福总是为她不合常理的打扮而感动。
那晚的聚会兴味盎然,宾主尽欢。
郎之万并不宽裕,又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但他慷慨豪爽,为玛丽庆功的酒和乳酪都是精心挑选的。
至于话题,那更是谈不完的。
那是六月天,气候宜人。
天色暗下来之后,皮耶自口袋里掏出一管镭溶液,试管一半用硫化锌包裹着。
在黑暗中,硫化锌与镭同样发光。
皮耶在这群眼光热切如青少年的朋友面前露了这一手,他说:你们看,这是未来之光。
但是他那红而痛的手指,愈来愈握不住那小小的试管了。
暑假开始。
玛丽自行到布列塔尼去租了一间别墅。
她再度怀着孩子骑脚踏车出游。
这次来不及送她回巴黎,她的孩子早产,只活了几小时便夭折了。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虽然皮耶和两位医生所做的最新研究已经证实,老鼠和天竺鼠暴露在镭射线之下,会造成极严重的肺充血,白血球也会产生病变。
玛丽病倒了,整个夏天躺在床上。
皮耶、居里医生和伊雷娜都陪着她,还有她邀来一同度假的一个学生,后来嫁给科顿的尤金妮。
那忠诚不渝的德比纳也在。
她躺着时气色不错,但她写信给布洛妮亚说:这孩子早已成为我的一部分,很难断念。
如果你觉得是因为我太累而致此,请写信告诉我,因为我得承认,我还不能饶恕自己。
我太信任自己的体质,现在后悔莫及,付出了惨重代价。
那孩子是个女儿,我多么想要她!祸不单行,波兰传来消息,布洛妮亚的次子感染结核性髓膜炎,几天就死了。
我现在看着女儿都不禁担忧害怕,玛丽写信给哥哥,布洛妮亚的不幸让我心碎。
一年之内遭遇三次死亡,玛丽带病回到巴黎,又患了感冒,一直不得好。
她决定不和皮耶同去伦敦,领取皇家研究院颁给他们的戴维奖章(Davy Medal)。
同年12月,皮耶、玛丽和贝克勒耳同获诺贝尔物理奖,居里夫妇也没有出席,而由法国驻斯德哥尔摩代表,自瑞典国王手中代领此奖。
皮耶致函瑞典皇家科学院常任秘书奥里维留教授,要求暂缓举行他们二人的演讲。
按例,诺贝尔奖得奖人要在皇家科学院发表演讲。
我们这时候出国,一定会严重影响教学课程。
再者,居里夫人今夏患病,至今未痊愈。
1903年居里夫妇得此殊荣的消息,是12月10日由皇家科学院正式发布的。
这是瑞典方面第三次颁发此奖,第一个获得此奖的物理学家是伦琴。
评审委员在决定颁奖给居里夫妇之前,曾与国际间最知名的科学家磋商,因此消息未公布,即已引起科学界极大的兴趣。
尤其因为这次获奖的当中有一位女性,一位体弱的金发女子,她所发现的神奇物质可以救人性命。
诺贝尔奖这次奖励的研究成果,是一对夫妻在一间简陋无比的仓库里完成的。
这一切多么浪漫!这个故事感动了全世界好久好久。
一夜之间,玛丽与皮耶·居里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而这,后来却成为一种痛苦的折磨。
除了舞台明星因其工作性质本就如此之外,居里夫妇是现代史上最早受到盛名之累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