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玛丽与大女儿伊雷娜摄于居里先生死后但是,司仪却不得不提醒居里夫人,应该接受在场诸人的悼慰之意。
于是,她一句话也没说,任由花圈掉落地上,再度挽住公公的臂膀而去。
自那时起,玛丽就被称为那著名的遗孀。
那年她38岁,皮耶刚满47。
他们结婚快11年了。
11年够长,足够让爱情的根深入婚姻的土壤。
这株爱情树原是可以天长地久的。
玛丽不但失去了朝夕相处的、一同工作共享成果的伴侣,也失去了安全感。
她失去了那个不论她是骄傲或是沮丧、是灵智或是顽固、是羞怯或是果决,都一样爱着她的男人。
他爱她,只因她是他的心上人。
她不只为皮耶哀悼,也为她自己哀悼。
她还这么年轻,所爱的又是一个伟大的人。
这年轻的玛丽已随他而去,再也没有人能唤回了。
她也为过去多次与他意见不合而开始折磨自己、责罚自己。
她在一本灰皮笔记本里记录下皮耶刚去的那段日子。
她原本整洁细小的字迹,在这时忽然变得杂乱无章。
以下是这篇哀思纪事的片断:皮耶,我的皮耶,你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可怜的伤患,头包着绷带睡了。
你的唇,我常形容为贪婪的唇,现在苍白无血色。
你可爱的髭须沾染了灰尘,头发则几乎看不见,因为那正是你的伤处。
前额之上的右方,便是头骨破裂的地方。
啊!你伤得好重呀!流血真多,衣服都染红了。
你的头受到的撞击多么厉害,那是我经常以两手摩娑的头呀。
……我要吻你的眼睑,你闭得那么紧,我可以轻轻触摸,把你的头扳向我,如以往熟悉的姿势…………星期六早上,我们把你放在棺材里,他们搬动你的时候,我扶持着你的头。
我们最后一次亲吻你冰冷的脸颊,然后从花园里摘了几朵长春花放在棺中,你喜欢的一幅我的小像,就是你称作乖乖的小学生的画像,也放了进去。
……棺木盖上了,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不能忍受人家拿一块难看的黑布覆棺,因此我覆以鲜花,然后坐在旁边。
……他们来抬你了,那群人很不讨喜,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我们把你送到索镇坟场,看着你进入那大而深的洞穴。
大批人围过来,要把我们带走,我们———雅各和我———不肯,要留下来一直到最后。
他们填好坟,在坟头上放了一束束的花,一切都结束了,皮耶在地底下永眠了,这是所有的一切的终结。
5月7日,葬礼之后两周,她写道:我的皮耶,我没法不想念你。
我的头痛欲裂,内心充满疑惑。
我不能相信至今而后再也见不到你,再也不能对我这一生最知心的朋友微笑。
5月11日:我的皮耶,我睡了一个好觉,比过去这些日子平静的觉。
可是起床后不到十五分钟,我又像一只野兽般想要号叫了。
她要是能号叫得出来也就好了。
葬礼次日,她去了皮兰家。
七岁的伊雷娜正在和皮兰的女儿阿玲玩。
玛丽告诉她父亲去世,她似乎不懂,只管玩她的。
我懂的比较快,阿玲告诉我们,我还听到居里夫人对我妈说:‘她还小,不懂。
’其实伊雷娜不是还小。
玛丽一走,伊雷娜便哭起来,要求回妈妈身边。
她在家里大哭了几场,过后她出去,到小朋友家,想把这事忘掉……现在她好像不太挂怀了。
玛丽在她的灰色记事本上写道。
约瑟夫和布洛妮亚来了。
他们真好。
大家谈论不休,而我眼中只有皮耶,皮耶躺在死亡之床上。
在这段弥漫着哀愁与困惑的日子里,她心神不宁、神经紧张,总是沉默无语。
两家人都为她忧虑。
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怎么过?皮耶的朋友想到发起募捐。
玛丽只用两个字,便把这念头给打消了。
反对。
政府通知雅各·居里,玛丽可获国家抚恤金,比照巴斯德遗孀的前例。
但她拒绝接受,她说她可以工作,愿意工作。
那么,她该在那儿工作,做些什么呢?她要的是什么?答复是她什么都不要:我甚至不要自杀。
她在灰皮小本子上写。
雅各·居里和顾维为这事与皮耶的朋友商量。
他们吁请教育部设法,梭尔邦的科学部于是召开了一次会议,终于提出这样的邀请:只要玛丽愿意,她可以继任皮耶原有的普通物理学教席。
这份工作是她愿意接受的:过去还没有女性获准担任高等学校教职。
和其他某些领域一样,女性首次踏入,是踩在一个死去男子的肩膀上才得成功的。
我愿试试。
她说。
1906年5月13日,她受聘为助理讲座,溯自5月1日起生效,年薪10000法郎。
她在灰皮本子上写:我亲爱的皮耶,我要告诉你,金链花开了,紫藤、山楂和鸢尾花也含苞待放,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还要告诉你,他们把你的教席给我了,有些笨蛋还为此恭喜我呢。
雅各、顾维和约瑟夫都放了心,分别返家,留下疲倦但沉静的玛丽。
顾维于5月9日致函玛丽,感谢她愿意暂时放下哀思,留心皮耶极其关切的科学事宜。
顾维还告诉她正在实验中的电路(electrical circuit)新发展。
1898年,顾维已发现布朗运动(Brownian movement,微粒体在液体中的无定向无规则运动)是热现象。
一切都阴郁苦闷,玛丽于6月16日写道,忙于生活琐事,竟无余暇静静地想念我的皮耶。
灰色笔记本的内容,目前仅有极少数的片断公诸于世。
不过,我们获悉,布洛妮亚30年后描述出来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玛丽当年并未在笔记本里告知皮耶,虽然皮耶总之是看不到的了。
那是在布洛妮亚准备离开玛丽,回到札柯潘她的丈夫身边之时。
有天晚上,玛丽唤她进入卧室,那春天的夜晚并不冷,但是壁炉里生了火。
布洛妮亚,玛丽开口,你得帮我。
她锁上门,从衣橱里取出一包黑色厚纸包裹的东西,拿起剪刀,蹲在火前,示意姊姊在她身边坐下,然后打开包裹。
里面又是床单捆好的一包。
她解开床单,布洛妮亚看到一团沾满干泥和血迹的衣物,就是皮耶在道芬路上摔倒时身上的衣服,玛丽放在她房间里已有一个月了。
她开始一剪一剪,有条不紊地把皮耶的外衣剪成块,一片一片地丢进火里。
忽然她停下来,疯狂地亲吻那沾了泥土的衣服。
布洛妮亚夺下剪刀和衣物,把包装纸、床单等都丢开。
我不能让别人碰这些,玛丽说,你懂吗?她猛地抱住姊姊,哭喊:我怎么活?我怎么办?布洛尼亚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抚平她的情绪,送她上床,看她睡下。
春去夏来。
内心一片灰暗之际,阳光只能带来痛苦。
我每天待在实验室,玛丽在灰本子上写,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能带给我快乐,也许本来科学工作能,但现在连这也不行,因为我若有什么成果,怎堪不能与你分享?可是她一定会有成就,她也一定要承受寂寞,因为,这就是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