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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血钻

2025-03-30 08:34:54

只有失去婴孩的人才懂,伤口即使结痂了,里头还包着盐。

萧南殇死后,我反而感到前从未有的一种安定,尽管生命正在倒计时,不知哪一天早上就不再醒来。

但是我想凭借他死前哺喂的那些血液,能够让我撑到将孩子诞下,这一世便算是没有白来。

我不惧怕死亡,只是因为我曾经历过,但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真正的死亡,也许那不过是一场意外,神仙的一个玩笑,直至今日,我虔诚地感激着这个玩笑。

对于萧南殇临终前的那两声糟了其实我并没有在意,他的意思大约是我的生命将缩得更短。

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便已开始倒数,没有差别,只是数字的大小时间的长短,而我,至多是把这条路比别人加大步伐地快速走完而已。

倒是式微,自那一日起便不见了笑意,眉宇间总是凝聚着万千忧愁,他的眼眸更加深邃,似两泓幽静暗沉的墨潭。

他嘴上不提,我也无意谈及,因为不晓得该怎样去宽慰,所以也只能将所有怀揣心底,在他面前表现得愈加欣然愉悦。

当然,我的快乐大半不是假装,只要一想到这未出世的孩子,任何病痛与厄运都会自然而然被忽略。

然而他眼眸里堆积起来的高兴却掺杂了太多的杂质,每每他温柔地注视着我眉飞色舞跟他讲述自己对孩子的猜想祈愿,一回神,却察觉到他来不及掩饰的忧色早已凝成霜。

每一天万籁俱寂的长夜,天上只有一阙孤独月,时而淡如勾时而莹亮似银盘,偶有几点星光相衬,连促织这时候都无力再唤,我却时常被惊醒。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痛,而是犹在梦中的他无意识地将身侧的我搂得太紧,几乎喘不过气来而闷醒。

每到那时,我也不忍将他弄醒,只轻叹着抬手揉开他寐时都不自觉拧得死紧的眉心,于是,那双铁臂也会随着松弛的神经稍稍放松,我便窝在他怀里阖上眼帘继续被中断的睡眠。

屡屡此刻,我总禁不住思量,天上月高贵又何如,千年万年又何如?亘古不变的孤寂,不若汲汲营营几年成双,哪怕转瞬。

这般银辉撒过一代又一代,依旧冰冷,依旧寒凉,到头来,也不过是寿长成惆怅。

这般平稳的生活,已是我最大的满足,无意再奢求。

我以为这般无风无浪的日子会跟我走到终点,可是,一个人的到来却打破了这份平静,那或许是式微最后的希望,却绝对不会是我的。

那日清晨,府里的下人来禀报称有人登门,也许又是那些迎奉拍马的官员,或是因他推脱正事不理窝在家里陪我,皇上派来请求指教的宫人,式微是皱着眉出去察看的,然而他回来的时候我却见到他眼里那藏也藏不住的喜色。

素瓷,你看这是哪位大驾光临!他身后稳稳走出一个人,脚蹬纹云靴,一袭青衫飘飘,沉静俊朗的面容永远镶嵌着淡泊的表情,但那双睿智的眼睛绝不会教人错认为他仅仅是位富有学识的文弱书生。

青衫之后蓦然闪出一个娇柔爱笑的人儿,牵着易蠡的手笑得好不灿烂,素瓷,数月不见颇为想念,所以我们就来看你们啦!如意,易蠡!易蠡温和地朝我点点头,便给式微带到门外去了,如意侧笑盈盈地走过来,我拉她坐下,瞧见她一脸兴奋,我们听凌说你有了,多久了?三个月不到。

感染到她的喜悦,我的心情也不由得飞扬起来,平日里似乎高兴的只我一人,式微即便露出笑意也总有些牵强,此际才算有人能真正来分享我的快乐。

你是不是用了易蠡的药?微微颔首,却见她美丽温婉的眸光里浮上厚重的疼惜雾色,迷人的声线发出的却仅是一缕叹息,你还真忍得了。

她恬淡地望着我,思绪已神游,那低语钻入我的耳朵,易蠡的药,他自己都不肯让我用,当年我想试试他怎么也不答应,定然是痛楚难当的。

凌他这样爱你,怎么会舍得你如此?她的瞳仁蒙覆上一色迷茫,我淡淡地瞅着她面上依然醒目的赤红胎记,缓缓道:因为,他比爱我更懂我。

如意微愕,复又立即抚掌含笑,是了,我明白了。

易蠡替我诊脉前,大约已经知道我中毒的事情,但他把量着我的脉搏,轻轻蹙起的眉仍旧教人忐忑,他捏着我手腕良久,那眉头却不曾舒展过,还不时地要我张口查验舌苔的颜色,终于他放开我的手,可又以指轻点试探我颈肩背腰足的骨节,然后不发一言地出了房间。

我始终都在留意他的表情,奇怪的是,他那对微蹙的眉比起难以医治更像是困惑。

问起式微,也是不清楚状况,易蠡对他说还要想想,过两天会有答复的,所以也不便追问,看他说话时的神态应该是真的。

然而他比我料想的要更着急,第二天便没有了等待的耐心,若非我无意间的窃听,恐会被蒙在鼓里而顺从他们所有的安排,包括放弃腹中孩子。

身在虚无飘渺中,春风拂槛露华浓,万里云山烟雾重,仙歌妙舞广寒宫。

仙凡两隔,人鬼殊途,我是多么不愿我们走到这一步,从来都不敢想象真正分离的那一刻,我该是多么不舍与眷恋。

余生的道路并不太漫长,我无法陪他走完这一段,但我们的孩子可以;反之,如果牺牲了孩子和他,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再驻留在这个荒凉的烟火人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花万紫与千红,云散月儿花影动,金缕歌声入楚峰,珠钗凤,玉芙蓉,宝髻半蓬松,舞遍巫山又几重。

一川烟水过云东,满目花飞随风送,堪笑世人多幻梦,空余眉月透帘栊,离合悲欢情万种,焉及凌霄彩凤,堆不尽金粟迎空,拂烟笼,怯春风,数不尽粉白脂红,唱不尽梅花三弄。

轻柔舒缓的歌曲自口中泻出,三千红尘外的一轮冷月洒下雨丝般的皎洁,深秋的夜雾被风拂乱,双双从未关的窗户跃入房间,起舞时不经意拨动妩媚的青丝,丁香绞纱微荡沾染一袭冰凉,那女子面容如雪,可那檀口也似被晚风涂上浅淡霜色,倚榻挑灯,烛火映红了半面脸庞,却有窗格割破的月之碎片伏在玉肤凝脂上,凭添许多憔悴。

微青的眼圈遮蔽在螓首垂眸间,只见一对纤细的睫时而轻动极似羽蝶拢翅,那柔弱的妙人儿素手拈着一枚细长的缝衣针忙碌,将缕缕丝线穿梭于上好的布料之间,针脚细密而匀称,绕了两圈再打结,仔细剪下线头。

她抖开手中这件简洁得体的衣裳,左右前后地打量了半天,方才满意地撸平整叠好收起,放置一旁。

一曲玉琵琶,奏出阳春白雪,飘飘仙乐乐无穷呀,一舞咏霓裳,引起蝴蝶蹁跹,惊破瑶台神仙梦,谁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人人皆说神仙好,由来空即是色呀,色即是空。

拿起小衣比照片刻,复又捏起那上头的绣针,准备继续先前没有完工的花绣,糅进微末苍灰,是一朵比胭脂淡雅的青莲。

逍遥快乐神仙洞,春去秋来不知踪,仙山凤阁两不同,一夜夜玉露金风,一片片彩云相送,鸳鸯梦,蝴蝶梦,梦入巫山十二重,蓬莱不住住何方,环佩叮当艳桃红。

低低的吟唱在房间里飘摇,半阙红鸾喜被哼得夜深沉,那欢愉的词曲总也浸泡过后段的惆怅空灵。

那一微怔的分神,戳破了柔嫩的指尖,星点赤珠渗出,女子痴看着那颗妖艳的红豆,一双水眸波光潋滟,却是渡上了月的幽蓝。

眼里涟漪滑过,那阙歌已尽,非是缘于那骤然的刺痛,也不是跨入门来的男人,只因为不愿触碰那份哀伤。

我随意拭去指尖星红,搁下手中针黹,笑看他慢慢走来。

不理他颦眉的责怪,径自取出小箱里的青衫,示意他换上。

在我执意之下,他无奈地穿了,我打转瞧了几回,才微笑着点头,很好,尺寸正合适。

改明儿我再照着裁两件。

要衣服去布庄定制不就成了,多少都不是问题,没必要自个儿裁制的。

他将我抱上床,禁止我今晚再碰针线。

解下披风,散了发,我拥着被褥躺下,眼光却盯着青纱帐顶,不欲合起,就做两件,我忧心走时除了孩子不能留些什么给你,想想自己也真真不称职,做人妻子倒万事不插手,如今只能替你缝制几件简单衣裳,就算是心意了。

他脱了外衣也上了来,解发躺下,这话我不想再听,你且记着,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的。

原来也是仰面躺着,说完这句,他竟赌气一般侧过身去。

我忍了忍,但还是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定定地望着帐顶浮动的烛光斑点,瓣瓣如花荫,启口亦宛如呓语,救我?怎么救?用你的命来换我的,流尽每一滴血液化作我生存下去的养分,并且还得舍弃我们的孩子?你也做过生意人,这样二赔一的买卖我们怎能光顾?被窝里,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听到我的低语时狠狠一僵,我慢慢侧颜,静静地注视他沉默的背脊。

空气沉闷得教人窒息,我只是屏住呼吸,无声望着。

墨云倏然而至,将漫天银辉连同冷月一并收入袖中,正是在此际,屋里的烛火也急急歇止住哭泣,安静如死。

而我却陷入温暖的黑暗,他搂着我的双臂在颤抖,发冷般的颤抖,我不能,要我眼睁睁的见你死去,我不能,素瓷。

连你都不行,我又哪来的勇气承受?我的心是潮湿的泥潭,一步便是一个深坑,那些不断涌现的泪液将它们注成了咸涩的水塘,你是这样了解我,我的懦弱、我的执拗,所以不该一意孤行地做主,我不能失去这孩子,更不许你用自己的命来换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更何况还是个没有十足把握的机会。

可是易蠡说你的毒已融入血液,这孩子的情况可能会变得很糟,就算勉强出世也是体弱多病的命运。

再这样下去,你和他只会更危险,不如趁现在吸收了部分毒素的时候打掉,我们就能拖得更久,说不定到那时易蠡就制出解药了。

我不要他,我只要你!如果得到他必须让我失去你,那我宁愿他彻底消失!假如诞生的哭音是你的丧钟,我真的不能保证不会亲手拧断他的脖子为你陪葬!不。

一把推开的他的紧拥,我简直不敢自己的所闻,那末尾几句几近癫狂的嘶吼震得我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冰凉,可转念一动,就在这暗夜里,我冷到麻木的手指缓缓摸索着抚上他刀削般刚毅的脸庞,那里是真的,有泪纵横。

你不会的,你会像爱我一般爱护他。

式微,请让我最后在任性一回,你每次都会容忍我,那这一次也不要例外,好么?我捧着他的脸,像平日他对我做的那般轻柔地亲吻他的眼帘,他揽过我消瘦得硌人的肩,我们脸贴着脸,然而夜幕里只有我喃喃的低诉,这漫长的十多年岁月里,我做过太多的傻事错事,但幸好它们大多都还来得及弥补,能够挽回。

只有一件,一件教我最后悔,最痛彻心扉的,便是那个无辜的婴孩。

我想你不可能会忘记他,当初疯狂一念下的冲动,是我要将你一同拖入自己悲惨的噩梦。

以为可以不在乎,以为被刺伤的是你,然而沉沦其中念念不忘的人,却没料到,是我自己。

或许我身上的寒毒并不是源自那个浸泡在冰冷海水中的长夜,它更早地始于那一碗温热的堕胎药。

当那些意义不同的鲜血流出我的身体,我冷眼看着他堕入炼狱般的痛苦,短暂的痛快之后,只觉得那冷意蔓延全身,体温再也无法融化心中的冰雪。

仿佛一夜苍老,凝视着镜中那张布满涕泪的脸,枯槁而苍白,我知道它再也浮现不出唤作青春的色泽,她已投海自尽。

就在那一夜,我才懂得女人在爱与恨面前,再多的老谋与深算都是自欺欺人。

那一刻开始,我心底的某一角被雪封锁,从此不得获救。

血不再流,泪痕已干,然而,那个被亲手扼杀的孩子,让我的背脊发冷了一辈子。

我的梦魇,我的凄惶印下了他冻骨的小小足迹。

失婴之伤不会随时间淡化,因为自此世界的每一处都会有他的存在,风动叶飘,溪涧叮咚,每一丝窃窃的微响,都会让我想起他,那个曾被我丢弃的小小婴孩。

不再是我曾以为的苍白沙砾,失去的那一刻,他就猝然变作一枚赤红欲滴的宝石,一颗刺目冰冷的血钻!摆在眼前光亮闪耀刺红刺痛了双眸,放在心底沉重冷硬压伤冻伤了灵魂。

式微,后来我对自己说,不管今后会是怎样,他都是我第一个孩子。

不能遗忘,也不允许被遗忘,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重蹈覆辙,要我再次丢弃,那对于我将会比死更痛苦千百倍,你明白么?式微……我的哽咽使我的话难以继续,最终泣不成声……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可我知道他懂,他牵着我的手默默无言,我们紧挨着的脸庞一同被染湿,各自的眼泪汇聚成一条流向灵魂的溪水。

那一夜,墨云吞食了红尘,天地、日月、星光、萤火俱已成为它的俘虏,我们执手相顾,却看不清对方的泪眼,无语凝噎……作者有话要说:到了这一章,我才能说清当初写素瓷疯狂报复中我认为最可怕的一幕,那种创伤,那般的行为近乎扭曲和变态,显然有几分小说的夸张,但是我想那相同的后果在生活里,惨痛却并不比它少多少。

每每听闻周围相识与不认得的女子堕胎,尤其是那些芳华初绽的青春少艾,我总是会止不住地战栗。

那是一种焚心似的悲愤,怀孕对于一个女人是多么神圣而满足的事情,为何要用年轻的冲动,不计后果的付出在那上面划出一道流血翻肉的伤疤,痛得不止是身躯,更是灵魂。

自爱,是多么值得供奉的语言。

它不是用来羞辱或是束缚的捆绳,我们必须时时谨记,因为身为女子,要先懂得爱护自己,才有可能得到爱情。

男人与女人怎能平等?爱情以女人的身体为战场,孕育与诞生的苦痛都在女人身上啊!男人的身体是海,船过水无痕;女人身体像土壤,精密得连一瓣花落,犹似坠楼人。

女人在情爱与情欲面前,既不老谋更不懂得深算。

花了大半光阴从青春学到老,可能只学会使自己「伤得比上回轻」。

花了大半光阴从青春学到老,可能只学会使自己「伤得比上回轻」。

所以,就算伤心是获得真爱前的代价,在那之前也请珍爱自己的身体,请相信这是我们除了灵魂,最最宝贵的东西。

千万千万要记得,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