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好像一条美丽的织毯,软软地盖在人的身上,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然而我在它圣洁的沐浴下仍旧是通身的冰凉,彻骨的寒冷。
我看见自己应该被称作夫君的男人,他的身躯被阳光没入,挺拔修长的身姿,以及神祇一般俊毅无俦的脸,格格不入。
两个同样那么不适合光明的人,或许站在这一片通透的光晕里,只是将黑暗的气息玷污这一方纯净。
我不知道冬日是哪里来的鸟儿,竟然逗留在这样寒冷的季节,抑或是它们已经度过了最严寒的时候,春天在我的疏忽中早已悄然到来。
它们在院里的冬青上头叽叽喳喳地叫唤,婉转歌喉,却给我带来一波又一波的心烦意乱。
阡儿,等一下换衣服。
始终木着脸任阡儿脱去我沾染着寒气湿意的披风,换上柔软舒适的便服,我知道他虽然背对着我,然而这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眼底。
纵使这般,依然忍不住地出声了,因为这光亮教我惭愧,这鸟啼使我躁乱,无法思考,我需要冷静,却已然失了方寸,阡儿,给我把窗关上。
屋子里刹时变得昏暗,午间最灿烂的炽阳在这一刻离我们远去,欢愉的鸟啼被隔绝在思维之外,于是,我得到了平静。
替我换了衣裳的丫鬟们乖觉地退了下去,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屋里头只余一片深重的沉默,海一般深的沉默。
我决定先发制人,深吸了一口气,才以一种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声音颤抖的语气幽幽地道:明知我在寻这人,又为何要带我去见他?仿佛我的话从未出口,只是我的幻觉一般,因为没有回答,他定定地凝视着我的眼,在昏暗的空间里又变得深沉漆黑如同子夜,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捏着绣帕边角的手指将其揉得起皱。
末了,一句几不可闻的话语如微风过耳,一定要说破么?,似乎那话只是他自己的独白,并非对我回答。
你定是早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是么?我向他坐的那张梨花木八仙桌走去,脚步凌乱踉跄而虚浮,所以很轻,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得发颤的双掌僵硬地抵住桌子边缘,将整个身体的份量都托付在上面,我需要一个支撑。
他良久的沉默,使我的心里的慌张一点一点地增加,为何要给我机会?他的眼里第一次出现迷茫的神色,子夜的眼眸里飘来一团迷雾,他慢慢地闭了闭眼,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你不担心么?就这样把我放在身边。
抓着桌角的五指紧紧地曲起,指顶死死地抠住那些雕花的纹理缝隙之间,手心的潮湿使我的手指有些打滑。
或许……我始终不愿相信你会真的下手罢。
他的话音落得很低,仿佛低到了尘埃里,只是一瞬,我又看到了那个远在天遥多年以前脆弱的男人,他说:你是素瓷,还是赵晓蛾?他的身体略略向我倾了倾,想要抓我过去,被我反射性地狼狈向后躲开,胯骨却撞到了硬实的桌子,疼得我躬下身子缩成一团,眼里的水飞溅了出来,那不是泪,只是水。
他走近来,把我抱起,扣住我推拒的手,放到榻上掀开衣服的一角,用自己暖热的手掌轻轻地揉了起来,却是喃喃,你是谁?我究竟对你做过什么你要这样?你不是什么都查的出么?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自己去查啊!我查不出。
他的手不自觉在我的腰间一紧,迫得我痛呼出声,才回复轻柔。
你想知道也可以。
我看着他在昏暗里迷茫的脸,决定在这个时候摊牌,好,只是你得先告诉我,你到底为何要对付上官家。
他那张线条刚硬俊美的脸在瞬间扭曲,鬼魅一样的惨白,比我的脸还要白上几分,猛然松开我的手,双目圆瞠地凝视着我,仿佛此刻那个如魑魅一般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他的唇蠕动了几次,却久久没有再说任何的话。
直到他逐渐平静的脸,和鹰一样的眼神又回到他的身上,我知道,他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或许他知道我在查他,却不想连祖父的死是他做的手脚都一清二楚,他是为了将军的名份,还是为了那更辉煌的宝座?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上官家成为他野心之下的牺牲品。
他要登那九五至尊我不管,只是他所要坐上的那张椅子,绝不能染上上官家的鲜血。
绝不!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只是那一天,可能会是你的最后一天。
你放心,也许我会陪你的。
他的眼神不再犹豫,听了我的话,似乎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男人,果然是嗜血的动物,好,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走到门口,走出去之前定了定,又道: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末了加上那样一句话,也许是大仇得报再也无甚牵挂,他死了,真的也是生无可恋了。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
冰与雪,周旋久。
青航,你要小心。
凌式微他似乎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我的事情到底有多少,并不是所有,却必然不少。
所以你要小心,切记、切忌!懒散地执起一根银箸,拨弄着面前的玉杯,琼浆雨露映出的眼眸里却不见半分慵懒,我是在提醒青航,同时也提醒自己。
我们的确是袒露了自己的一些事情,然而显然的,这与完全的坦诚是差之千里的。
我们隐瞒了各自最重要的部分,那是底牌,也许是我两世的结果。
自然,我不可以先说,因为他比我强大。
是的,强大。
在那个决定割舍痴恋的血色之夜,我深深地懂得了一个道理。
任何弱者,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只能卑微地匍匐,无奈地放手,死灰的沉默。
牺牲放弃是心里滴着血的伤痛,却也是唯一乞求保护的抉择。
弱者,你是无能为力最精准的诠释。
命运太过强悍,当你抬起头,只看到对手几步外的膝盖,他们的脸在阳光下的只望得见轮廓,那样遥不可及高高在上,请低头罢。
那个永夜一般的夜晚,那颗血淋淋的俊秀人头,使我第一次清楚地明白自身的渺小与无力,无论是对她、对他、还是对他们。
放手的时候心里滴的血,又怎及得上断颈之处喷涌于面上的颜色?所以,只有保全,放弃地去保全。
而此时的我,或是说我们都陷入了一个极大的怪圈里。
我是他笼中的一只雀,却在笼外安了一只眼;他是将我禁锢在笼中的主人,却也是我时刻监视的囚徒。
到底谁是那牢头,谁又是那囚犯?没有人真正了解,一切都似教风给迷了眼。
青航又给我送来了消息,他说凌式微派手下的人在找一只匣子,一只黑匣子。
知道的那一刻,我无声地笑了。
世事往往如此,这样多的人事,这样多的差异,却往往被一些东西所连系在一起,就像我,就像那一只黑匣。
小蛾那不知内情的生父,也就是匿门现任的门主,当初把我绑去还不就是为了它?凌式微费尽心思将我救出,此刻也为它上了心。
我不知道他对于我,是不是如同那萧南殇利用敛梦一般,只知道原来天下间的男子都拥有一颗无法餍足的野心,为了那一张冰冷的椅子,可以利用尽力一切。
只是我不是敛梦,不会为了他奉献出自己的所有,如果她所倾尽全力的是襄助,那么我所不顾一切的便是阻碍。
冥冥中,我感到那个外表美丽却承载着世上最丑陋不堪的欲望的黑匣,必然会因为我而现出原形,最后的最后一定会落入我的手中。
然而在他之前找到,却更能增加我的筹码,也许我可以用它来交换一些什么。
如果能够保全,那么我想,所有的交换都是值得的,哪怕是哀求,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鱼死网破是下下之策。
与他认识了这样久,相处了这样久,周旋了这样久,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只能步步为营地从指缝间拽出一条条至要的性命。
那是我的底线,我不在乎赢,却一定不可以输。
……此时,另一边的皇宫里,又有了不平静。
那一座四面被高墙围起处处哀魂怨灵的森严宫闱,那一条最最西面破陋阴暗的巷子,那一间常年浸淫在腐烂发霉的气味里的冷宫,有一个女子,美丽却疯癫,日日地尖叫狂呼,夜夜地歌泣悲嚎。
妾是菟丝草,攀附郎身遭。
郎夸菟丝柔似水,却将草儿抛。
看守的大内侍卫两两皱眉默立,……红影窈窕富贵好,千种风韵百样娇。
向来砒霜雪样白,不知只草芯里好。
华丽宫舍里的贵妇抿嘴嗤笑,……郎自天上来,可怜识人寥。
妾怨苍天待郎薄,只得福寿少。
行路而过的宫人低头疾走,……真龙欲衰难富贵,风韵千百依旧俏。
妾骂苍天眼不开,心被凌迟血在烧!在那俯视众生的殿堂上,那辉煌荣耀于一身的唯一的男主人,勃然大怒,一拳击碎了朱批的纹龙宝砚!丽妃又在凄吟了,纵然不敢驻留半步,然而那歌声一遍遍地重复,其中的词又是那么清晰,教人听过想忘也是忘不了的,大逆不道至斯,看来那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