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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流露

2025-03-30 08:34:54

柔和的天色,世界是一片蓝,云淡得看不出轮廓,模模糊糊地散着,却竟然能够严丝合缝地遮挡住阳光的直射。

那蓝是浅蓝,云也不是雪白,奇异地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好似与生俱来的伴侣,和睦地教人钦羡。

高昂的汽鸣声在耳畔不时地响起,一个人安静地侧身倚靠在船尾的栏杆边,这里很空旷,也不易被人注意,懒懒地坐在甲板上,懒懒地望天。

天微微有一点光的时候,王妃与王子依依不舍地将我们送上了返航的楼船,我也有些离别的落寞与感伤。

这一段短暂的时光,却是我度过的最安心,最放松的日子。

我们的船行驶得很稳,慵懒地靠着,脑海中在丹刹的这些时日不断地回放着,晨间携带着些许寒意的海风不时地拂过,凉凉的很清新。

天空的颜色太过美丽,让人的心也不由得安恬起来,忘得久了,有些眩目,换了一个姿势,渐渐地竟有了些困意。

脚步声通过铺就甲板的木块传来,微微将我振醒,费力地张开颇有些沉重的眼皮,朦胧中慢慢辨清了式微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表情有丝不悦,向我走来。

我瞧着他,略略尴尬,睡得有点身子发虚,软软地站了起来,扶着栏杆,放心,不会有人看到的。

房里太闷了,所以出来吹点风透透气儿。

谨慎地向他解释,这也是我第一回向他解释什么,而他似乎也听出了我的意思,凑近的双眉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瞥了一眼我那只侧躺时吹出栏杆外头被海风与浪花打湿的长长衣袖,点点头,转身淡淡地留下一句:别吹得太久,不要着了凉。

好。

这便是我们夫妻近日来相处的模样,虽然谈不上普通夫妻的举案齐眉,却也能做到相敬如宾了,不再是从前的剑拔弩张,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

我明白我们都做出了努力,我只想安然地度过这一生。

眼光跟随着挺拔英朗的背影,却怎么也无法将之与两天前那个和我纵情舞动的人连系起来。

这个男人,是最锋利的武器,是最强硬的山石,能够不动声色地驾驭一切,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敢做。

那么,那个带着我舞动身体每一处关节的人,那个纵容我至此的人,真的是我认识的他,真的是我的丈夫,凌式微么?!我几乎都不敢相信我的记忆了,那一夜,因了那一杯甜酒,犹带一点微醺。

我却醉了,完全地沉醉,不是醉在酒中,是醉在了快乐里。

节奏鲜明,跳跃急速的快三步,天旋地转的圆舞曲,他俊朗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动,再晃动,带着不真实的笑意。

后来,我是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般,连路都走不动了。

侍女一左一右紧张地扶着我的时候,只觉得脑袋重得像块硬邦邦的石头,险险地就要栽倒下去,引起身旁侍女们惊慌的尖叫声。

让我来罢.。

他的嗓音很低,我迷迷糊糊地瞄到走廊的那面眼熟的壁画,接着脚下倏地一轻。

只不过就那一杯,怎么会醉成这样?像是问话,又像只是自语,声音里没有不满与不豫。

我高兴!痴痴地笑了起来,那样子倒有些娇憨的意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脑袋空空的,一下子竟想不起抱着我的人,只觉得那气息很是熟悉,放心之于趁着酒意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

视线被他宽阔的胸口完全地挡住,我伸出手指不耐地点了点,却觉得指尖微微地泛疼,好奇之下,忍不住又戳了一下。

乖,别闹!低低的训斥,又偏偏用了哄孩子的语气,他腾出一只手,制止了我不安分的举动。

我被箍得不太舒服,挣扎地扭动着身体,滑的像条泥鳅。

显然,他被我弄得手忙脚乱了起来,再忍忍,快到了。

不嘛!我难受!你放我下来!扭动得更加厉害,气嘟嘟地挥着爪子拍打他的胸口。

感到稍稍被松开了一些,马上就到了,听话!我不要!奋力地向外一扑!咚——哇——丹刹皇宫华丽的走廊里,爆发出一声惊人的哭叫,妩媚迷蒙的双眼立刻挂上了颗颗水豆,委屈的表情显得稚气天真,弱弱地抽噎着,有点气促,疼……不疼不疼,让我看看。

男人的反应很快,一见来不及捞回我的身子,在我滚落地面的瞬间,纵身护住了我的头,大半个身体被垫在了身下,终究还是顾及不着我最先着地的膝盖。

扶着我靠墙,慢慢地褪开裙摆,摸了摸膝盖的骨头,微微松了口气。

疼……他的手碰到膝盖的皮肤,一阵刺刺地痛,拼命地蹬腿避开。

好了好了,帮你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说着,一阵暖暖的风包裹了疼痛的触觉。

我一下子呆了,拼命瞠目望着那半跪在身前的温柔男子,低低地抽泣立刻转为亲昵地撒娇,尽管眼圈上依然满是晶莹的泪珠。

猛地扑到了对方的怀里,连声叫着:父亲,父亲,父亲……嗯,爹送你回房好么?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刹那的僵硬,只觉得这个怀抱暖暖的,怀念的,也是记忆中父亲给予我唯一一次的拥抱。

幼年时的我也曾经跌倒,多数时候,是没有人会在意的。

奶娘会把我扶起来稍稍哄一哄,三岁以后,奶娘死了,就再也没有那样的一个人了。

母亲偶而见到了,也不过就是将照顾我的下人斥责一通,然后漠漠地遣人带我回房请大夫或直接上点药。

却有一回,父亲经过的时候,又一次跌倒,他温柔地抱起那时已经不再为跌倒而哭的我,说:来,帮你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这一幕在我的脑海已经停留了数十载。

爹?我真的可以唤您爹么?您向来只让我叫父亲的,您不是说‘爹虽然亲近一些,可是你当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合该按着规矩称呼,那么个叫法被府里的下人听了对你不好。

再说,你母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素瓷真的可以唤您爹,是么?迷蒙的眼,忐忑中掺着欣喜。

身子陡然又一紧,再缓缓被放松,嗯,想叫就叫罢。

脸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肩窝,试探地唤了一声:爹……嗯。

头顶传来轻柔的答应,醇厚的声线抚平了我的不安。

爹……嗯。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落入温暖舒适的床里,头发湿答答地念在颊上额上,他替我拨开的动作很轻,脱去我厚重的外衣,用丝被将我裹住。

敏感地发现他的气息渐渐远离,我不禁一阵惶恐,下意识地探手去勾捞,到再一次接触到了暖暖的皮肤,紧张地用双臂去环抱,急急地拥回怀中,不要走,不要抛弃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素瓷,乖,我就在这里,我不走,你先放开,好不好?真的?不走?犹疑不定。

真的。

那声音带着引诱的魔力,我的手半信半疑地略微松弛,却在察觉他稍稍远离半寸的瞬时,急切地往回拽着,死死地按往胸前,哭喊着:你骗我,你骗我!我开始狂乱,原来纵使明白那年父亲对我的安排是保护,周到的保护,然而潜意识中,我依然还是产生了被放逐的感觉,对于再一次的抛弃,想到便已是绝望。

是我不好,我不走,我不走,不哭了啊。

嘘,安静下来。

他只好蹬了鞋,顺势轻轻地上了床,单手撑着枕头,用温热的手指摩娑着,一点一滴抹去我的泪,低沉的声音里仿佛有些无奈:素瓷,你不记不记得,那一次是我喝醉酒……嗯?什么?意识很模糊,我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一心想着要留下他,无意识地又道,爹,你别走……果然……一声带着自嘲的叹息,一些寒冷辛酸的情绪溢出。

爹,不要对我失望,我什么都学,琴棋书画,我会让你为我骄傲的,我也不会让母亲丢脸的。

你不要走……虽然又晕又醉,但我还是听出了他的失望,害怕他的离去,我搂得更紧,甚至将腿都环了上去,仿佛抢救希望一般用尽全力。

突然,身上一沉,滚烫的躯体压了下来,我听到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紊乱,开始高频率地喘息,这下,你想要我走,也来不及了。

他的嗓音变得暗哑而粗嘎,稍带着隐忍,而我的肩头开始,一分一分地轻痛伴随着一寸一寸地微凉。

唔……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记忆仿佛被挖去了一块,只觉得有一丝疼痛,可是我不敢喊疼,害怕因此引发父亲的厌烦,倘若要面对抛弃,这样的痛就算是再加一千倍,一万倍,我也愿意忍受。

只要他不走,我就会安心;只要他不走,我就能放心。

安心他不会伤害我,放心地想起了那些像落叶一样随着岁月的季风四散纷飞的旧事。

泪水再度肆意地蔓延,时间、空间,错乱了,我想着这两世坎坷的长路,惟独遗漏了一人的记忆,想着想着开始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爹,你知不知道,娘为什么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的长相?爹,我已经学会了画油画,你高兴么?爹,弟弟他死了,他还那么小,还来不及再叫我一生姐姐。

是我来晚了,我对不起你们。

爹,上回我在静玉斋见到您说的琥珀了,那里头还有一只漂亮的小虫。

可惜那老板说是镇店之宝,千金难求,怎么也不肯卖予我。

你不知道,那有多美,多珍贵,有多像……爹,我觉得好累,你都没告诉过我做人这样难。

活着,真的太辛苦了……啊!来自灵魂一般的熟悉痛觉如针似锥地戳穿我的脑袋,能给予我这般感受的,始终只有那样一个人。

宛如兜头浇了一盆半融的冰水,脑子瞬间清醒过来,身体立时恍若真的被那冰水冻结,而后,微弱地颤抖。

几乎在同时,他便晓得了我的清醒,默默地停下了索取,尽管那炙热还在我的体内熊熊地燃烧着。

他的汗水像被剪了线头的珠琏一样,一颗接着一颗,急速不间断地坠落。

我们好好过。

说过的话语从记忆里蹦出来,凝视着与我紧密相连的这个男人挥汗如雨的脸庞,我心底微微地动容。

于是,轻轻地阖上了眼眸,尽量将身体放软,渐渐松弛。

是顺从,是妥协,是决心,也是证明。

沉沉的低诉照进了我的灵魂里,素瓷,哪怕人生是一种煎熬,人都是不能自怜的。

越是自怜,就会越可怜,然后沉溺在凄凉和悲痛里无法自拔,自怜终会成为灭顶的沼泽。

如果还不能死,如果还有活着的理由,那么,即使是自地狱也能一步一步地攀爬上来,即使是刀尖上的人生也可以一脚一脚踩稳地走下去。

难熬的时候,就想想那理由,什么也就都能咬牙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