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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起誓

2025-03-30 08:34:54

日子被神的手拉长,我在浑浑噩噩中日复一日地等待,望着我坚定的面容,每个人莫不是回身掩泪长吁短叹。

时光一天天推移,白昼渐长,黑夜变得越来越短。

幸好,我的梦境不曾缩减,还有它来承载我奔流难泻的思念。

时常看到他的脸,俊朗无俦,寡淡的颜色里蕴藏着旁人难以察觉的温柔。

每当我欣喜地伸出枯瘦的手指,试图触碰到那对深澜般晃动的黑眸,却被颤得比我更厉害的手握住。

于是,倏然惊醒,茫然的视线里出现阡儿通红的眼眶。

我好像又发梦了。

咽下阡儿捧来的温茶,干涩的喉咙得到舒解,我怔忪地开口,嗓音依旧沙哑低迷。

夫人,你何苦?阡儿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痕,又将新换的手炉轻轻塞进我怀中,这么久了,您还在惦记着爷他没去?偎紧暖炉,我把模糊的眼光对向她,心里更是一片迷茫,很久了么?是啊,这大暑天,您还日日把那王爷拦在外头,他这么每天来,都两个多月了。

天气原就热,这屋子里的高温逼出阡儿一身汗,轻薄透气的夏衫牢牢黏在身上,难受极了。

因此说话的当口,也有些恍惚不经思索,夫人,他这样日日过来,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我一愣,遂又道:你可是听我的话,把他带到西屋的凉室?是啊,他一直都待在那里,静静坐着,又像在想什么,你吩咐我备下的解夏汤茶动也没动过,下人们瞧着他的模样,也不敢过去打搅。

也罢,就让他待着,到时辰自会回去的。

我也只盼有一日他不再过来,也就安心了。

话及此,不由得长叹一声。

夫人为何不与王爷说个清楚,这么拖着,不是长久之计啊。

有些事情,说与不说其实都没有分别,有些事情,也并非我不肯说,其实原就是说不清的。

对着空气讷讷吐句,而我却也不知是说与何人听,过一会儿,回神见她还直直立在那里,你出去罢,不必守着我,你不是我,再在这儿待下去,非得热出病来。

我不热的。

如今我的眼神虽不好,但你这汗流浃背的样子还是看得清的,你快去凉快的地方歇歇,整日在这伺候怕是要捂出痱子,难为你了,快出去罢。

我也要再躺片刻。

听了我的话,她慢慢步到门前,悄悄拉开门,一脚跨了出去,转身闭门时,又柔声道:夫人,爷要是在,也不会希望见到您现在的模样。

那是毒药,就算能让您看见一些东西,也不是真的啊。

复杂地望着那扇关上的门,他们每一个都是明眼人,晓得我的心思。

式微离开后,我甚至庆幸还有这样一颗幻灭,不但靠它制造出的幻象一次次回温他的一切,也能够借以哄骗自己逐渐流逝的希望。

……再度醒来的时候,四处漆黑。

又是一个缺月的夜,无比寒冷。

关节、膝头无一处不痛,死死抱住暖炉,身躯依然止不住地打颤着。

堂堂大将军府的主屋,却让我感到更似是置身于连夜漏雨的茅草房,挡不住冷风的侵袭。

因为口渴,哆嗦着爬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前行,光裸的足底踏在和田暖玉铺就的地上,彻骨的冷意自脚心蔓延。

微抖的腿迈的步伐也软软的,幸好我已习惯这种黑暗,如今半夜起来寻杯倒水,不需喊人,连点灯都不用,数着步子便能走到目的地。

灌下一大杯水后,摸索到软塌旁坐下。

缓缓捧起那件长衫贴近面颊,越来越淡的气息回荡在鼻尖,而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不顾寒冷放下手中的暖炉。

禁止她们在房间里薰香,浓郁的香气会夺走这衣裳里留下的气味。

他在这里遗留的痕迹,随着时光的流转免不了被一点点抹去,到现在,只剩下这件贴身的衣裳,还是那一日阡儿要取走给下人洗时,被我抓着不放才没动。

只是这么久了,连那上头的气息都变得淡了。

我知道,再过一段时间,它也会完全消失。

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他的脸,这一次不再是模糊动荡的,很清晰很清晰,并且用一贯的姿势定定地站在那里,深情地凝视。

呆呆地探身,步履艰难地过去,我竭力压抑自己狂喜的心,跨着极小的步子靠近,生怕太过急躁反而将他惊走。

谁料我只移动几步,他忽而眸色一黯,挥手之后,返身欲走。

我一慌,急急地追赶,而他却是越走越快。

式微,你等等我。

忘情地呼唤,脚下的步子已乱,踉跄中带倒了无数瓷器摆设,噼噼啪啪一阵巨响。

然而无心理会的人也不只我一个,他潇洒地远去,就如那翩然的转身,毫不留恋。

既然来看我,为何还要如此狠心地离开?难道你忘记我们约定的一辈子,我的人生还没有结局,你怎能就这样匆匆离去?别说你是来告别,我不相信你真的死了,我不信!我杵在漆黑里,对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吼,语带哽咽。

夫人,发生什么事了?被方才激烈的响动引来的阡儿在门外着急询问。

别进来!听觉霍然变得异常敏感,一听到门被轻推的声儿,我立即开口阻止道,把门关上。

失落地在那里站了许久,终于放弃今日能再见他的念头,准备回到软塌那里,不想竟一时忘记了方向。

该是门户紧闭的房里,蓦地刮过一阵风,下意识拨去乱发的手一顿,我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如一头正被人驱赶的麋鹿。

背后不远处,均匀的呼吸震动着我的耳膜,每一下都似鼓槌击打在我心上。

式微,是你么?干裂颤抖的嘴唇还是将我的探问送了出去。

没有人回答我,我等了很长的时间,那人也没有回应我。

可我晓得,他还在那里,呼吸不曾偏移,只是在我问话的瞬间乱了乱。

我也不敢转身,整个肩与背仿佛贴上冰冷的墙,僵硬不已,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既渴望着奇迹,又惧怕面对现实的胆小鬼。

长时间的寂静使我的心惶惑起来,恐惧战胜不了我对他的渴望,于是我转了过去,却发现他仍旧被笼罩在漆黑里,为什么这一次,我又看不清你的样子了?迷惑着,朝他那儿移步,又遽然驻足。

他扶着我的胳膊,不让我继续前行,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激动地恳求道:你终于回来了,这一次可不能再离开。

那手臂的肌肉一僵,竟有缩回的意图,我连忙握得更紧,不让他挣开。

答应我不再走,好么?手指顺着接触到的皮肤缓缓下滑,寻找他的手背,我一面软言哀求,一面握紧他的手掌。

立时如遭雷殛,触火一般迅速甩开那双掌心柔如雏雀的手,那绝对不是式微的手!式微的手,温度要比它烫得多,牵着我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感到寒冷;式微的手,皮肤远不及它的柔滑,累累的茧是他杀伐的印记。

就算是幻灭搞得鬼,我也能凭着感觉肯定,这个人,绝不是式微。

颀脩?!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我只是怕你被割到。

瞄一眼我脚前的碎瓷片,他的眸色一灰,走往那扇依然敞着的窗户,方才正是自那里进来的,你切勿动怒,我马上就出去。

迷惘地出手拉下他,我犹未自混乱的思路中缓回来,黑夜骤然换作白昼,清明的视线里第一眼接收的竟是被我甩开手后,颀脩难堪悲伤的面容,满地的狼籍碎瓷,每一块都映出他忧郁辛酸的眸。

或许是潜意识里不忍他这样悲痛地走,等他停滞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唐突的举动。

盯着他那张温柔漂亮的面孔,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甩开你的手,伤了你的心;对不起,我欠你太多,却给不了你想要的情;颀脩,你不要再管我,你知道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愧疚得抬不起头。

我不晓得你到底做了什么,或是拿出什么,但我很清楚,萧南殇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为这颗解药付出的代价必是昂贵至极。

式微拿了黑匣去换,青航用式微的命去换,你交换的定也不是平常的东西罢。

叹息地望着他也是消瘦了一圈的脸,我决定坦言相告。

阡儿说得对,再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他早晚要被我拖垮。

瓷……这颗是我威胁他拿出来的克制毒性的抑毒丹,没拿到匣子,那人不肯交出解药,你不用担心我,把它吃了就会好很多,接着我们再想法子去要解药,好么?分辨着他所说的话,我还是摇头,颀脩,你莫要骗我。

他哪里是受你胁迫的人,就算真只是抑毒丹,他也不可能白给你。

我不要你为我做这些,我只盼你能忘记我,重新找个好女子快快活活地度过一生。

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去,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快乐可言?颀脩哀戚的水眸涨得通红,我的一侧肩头忽地一紧,被他牢牢地攫在掌中,被迫扬起的下巴使目光迎向那张布满痛苦神态的精致面容,我不指望你爱我,也不在乎付出什么,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你不让我救你,难道还指望那个故去的人么?你面对事实罢,他已经死了,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

不,他没死!蒙着耳朵,我闭上眼睛,自以为坚定的语气,实则泄漏出太多的惊惶,自我蒙蔽时,又弱弱地添了一句,我每天都能见到他的,刚才就是。

你自己清楚,那是幻灭的发作!你难道要一直这样生活在虚幻里,直到毒发身亡?虚假的影像真的能填补你内心的空缺?施力将我的双耳解放出来,让话语一字不落地传进我耳中。

颀脩……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怕他是真的来跟我告别。

忆起适才黑暗中的那一幕,我就无法停止浑身的战栗,甚至分不出这颤抖来源于恐惧、痛苦,还是寒冷。

散发出清淡香气的怀抱将我拥紧的时候,我反射地推避,可这一次他却不似从前异常强硬,躲不开的我蹙眉抬眼,却在视线落到他脸上时,刹那忘却颤抖,身体微僵地接受了他片刻的温暖。

无奈地撇开眼光,我继续道:无论你们信不信,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没有死,尽管希望越来越渺茫,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

那么,就清醒地自己去查罢。

我退开,哑然道:你信我的直觉?我不知道。

但我想既然你这样坚决地认为他还活着,那就去查个清楚,不然是不会甘心的罢?好,我自己去寻找答案。

现在这个连真实与虚幻都不能区分的你,要怎么查?青色的抑毒丹隔了多日,又一次摆到我眼前,你吃了它,毒就会被逼回一处穴位,三年内不会再复发,期间头脑都会是清醒的。

只是三年之后,那原来发作一年的毒会迅速缩减成两个月,毒性与痛楚也会加剧数倍,不过你放心,不需三年,我一定会拿到解药的。

出神凝视这丹药许久,我感到我的心开始动摇,吃罢,吃罢,去证实你的直觉罢!耳畔仿佛有一个魔魅的声音不断地蛊惑着那颗已然摇荡的心,鬼使神差间,注视着他鼓励的眸光,我的手掌已经缓缓地覆在了他的上面,只要弯曲手指,便能握住那青丹……等等!颀脩,你告诉我,你到底拿什么换了它?手掌在那里骤然一顿,不拿药,也没有收回。

我……他吞吞吐吐,回避着我审视的眼光,面露难色,你放心,拿这颗药并没有花多大的代价,只是他给我的原因还牵扯了别人,我是真的不能说,你不要逼我好么?那好,我不逼你。

想了一想,我不再追问。

只见他面色稍霁,眉目一松,刚表露出一丝喜色的脸却在我接下去的话中瞬时转作死白,但你要答应我,不再动拿解药的念头,否则,连这抑毒丹,我也不要。

你应允了我这桩约定,我才服下它。

好……我瞟了他一眼,还是不动,又道:那你发个誓,若是你再去找萧南殇要我的解药,就教我服下解药也不得解脱,凄惨而亡!果然,他惊恐地望着我,发青的薄唇瑟瑟抖动半天,迟迟疑疑一个字都不曾出口。

以他对我的心,适才的答应不过是善良的敷衍,然而我却打定注意不让他再淌着浑水。

萧南殇的狠毒当年让我毅然放弃汎粼,今日我纵使不能护颀脩,却也要比他与之斩断一切瓜葛,远离危险。

你不肯发誓,那就算了,不过这是我最后的条件。

故意无所谓地一叹,手已经离开他的掌,开始收回,我用眼神与肢体跟他表达自己的决心,相识这么久,你也该知道我的决定,永不改变。

所以,哪怕是错,也都错得彻底,让伤害不能挽回。

默默的补充使我的心再被扎上一针,移开的手仍在缓缓抽离。

我,上官颀脩发誓,从此刻起不再找匿门门主萧南殇索取幻灭之解药,如违此誓,就让赵素瓷所服解药不灵,凄……凄惨而亡。

把你我姓氏的去掉,加上包括你请别人代你去,重新说一遍。

总之你不许再同替我弄解药扯上任何关系。

我盯着他,要求道。

我不姓赵,他是养子,我可是怕老天爷搞不清誓言里的人,即便我已不信天,但诅咒总是让人介怀的。

看着他眸中最后一缕侥幸的光芒熄灭,那凄哀宣誓的嗓音透出挡不住的绝望痛苦,我却心中稍安,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待他说完,便不再犹豫,拿了那丹药放入口中,在那双掺杂着浓浓痛色的翦水明眸痴痴的注视之下,缓缓滑落食道……颀脩,谢谢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

说出我的感激,我以最温柔的目光望着他,真心地微笑……三年,已经很长,也很足够。

再多的,我无论如何,都要不起。

三年的时间,我能做的还有很多,三年……慢着!颀脩,现在是嘉和几年?正在这时,外头忽而涌起一阵骚乱,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推开,一脸惊惶的阡儿趔趄地奔了进来。

夫人,出大事了!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皇上他,薨了!嘉和十五年。

颀脩的话落在后头,我轻轻闭上眼,讽意十足地浅笑,果然,是嘉和十五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