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的蓝总管显然也警觉到我的发现,离去的动作健步如飞,纵然是在第一时刻反应过来并拼命地追赶着,距离却是越拉越大,使得原来就担忧着没有半点功夫的我更是心急如焚。
我在巷道里没命地跑,眼看那如鹰般矫捷的人影就要消失于眼前,便立刻心生一计,虽说并不高明,可到了此时此刻只要管用,我也顾不了这么多。
眼一闭,脚步一滞,狠力朝地上摔去,然而让我没料到的是,绣鞋下的绡纱摆子质地太过光滑,假摔在瞬间转成了意外,当脚尖离地整个身子向前倒栽下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伸手企图缓解那冲撞。
然而,在落地的刹那,却依旧痛到一时丧失了知觉。
当我稍稍回复意识的时候,不禁在心底苦笑了起来,手掌无可避免地被粗糙的石板路给擦破,全身散架似的不能动弹,且明显感觉到一侧面颊上湿漉漉的一片,这须臾的时间还没有剧烈的痛楚,但我知道下巴那处,特别是右颚骨那一片定然是给蹭出了血,耳朵下边也是凉凉的,麻麻的。
眩晕半天才勉强散去,心想这下倒真是把自己都给算计进去了,虚弱地匍匐在地面,只希望那蓝总管能够早早地出现,要不然我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我的心中泛起丝丝窃喜,暗道这牺牲总算是值当。
转而那脚步分作一轻一重的两人,狐疑便徐徐生起,肩头倏地被人用脚尖点开,一列阴阳怪气的人声钻进耳朵,心里登时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呦,一品诰命夫人怎么躺在这脏地儿上?你这泼妇刚不是还神气得很么?眯眼瞧见把手搭在腰上的公子哥,可不是片刻前被我撒了通气的主仆二人,立马层层懊悔涌起。
虚张声势地把目光化作冰霜一样的寒戾,胸中一阵发虚,拼命地祈祷那蓝总管快快出现,哪怕是来个路人也好啊!这种幽深的烟花柳巷,即便要真发生人命案,连尸首都得过好多天才被发觉,眼前这两个万一丧心病狂起来,可是呼天不应叫地也不灵哪!正叫苦不迭,那公子哥缓缓地踱到我跟前蹲下,轻浮地拿手指抠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对着他,出血的地方被他捏得生疼,激得我脑中一白,马上以贝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唯恐从口中溢出任何的呻吟。
瞧瞧,多好看的一张脸,要破相多可惜呀?你只要答应跟了小爷我,立马让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嗯?被逼着正视这张猥琐的嘴脸,我竭力克制着自己张口欲呕的念头,换作朝他那一脸的得意洋洋厌恶的一呸,方才仍笑得一脸淫邪的面孔陡然布满黑青,脸上的肌肉无一处不在猛烈抽搐。
臭女人,给脸不要脸,诰命夫人上妓院?还不是婊子一个!暴怒的人将我的脸猛地一甩,噌地立起身,表情阴险地切齿道,敢踹小爷,现在就还你一脚,再绑到荒地先奸后杀!男人都死了,看谁还替你作主,一品诰命夫人,哼!那人明显给我激得不轻,想来这纨绔子弟娇生惯养还没得过这种待遇,此际气得失了常理,昏头昏脑地真抬腿向我心口狠踢过来。
也不知是恐慌,还是自个儿潜意识安排好的,我一见这苗头,顿失脱口大叫:蓝总管你还不出来,你家夫人就真要给人欺负了!半句话没说完,一抹身影闪电般窜出,眨眼前还扬言还我一脚的人便被毫不留情地飞踢出去,轰地一声巨响撞在墙面,眼珠都翻着白。
而面前沉稳的人,正是我穷追不舍的那个,他淡漠地转向始终桩子般定在原地的那个下人,微微皱眉道:识相的把你家主子弄走,快点,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一脸惊悚的呆样又维持许久,那下人才恢复了清醒的神智,觑一眼面色不善的蓝总管,哆哆嗦嗦地背着自家那没出息的主子走开,那腿脚都在不停地发抖。
收回视线,蓝总管默默地退后一步,恭敬道:夫人,我去找人送你到医馆。
蹙眉盯着那绷着面孔的人,我轻道:你送我去不就好了,做什么这么麻烦,还去找其他人?对不住,正有要事在身,不好耽搁,夫人稍后,我去找人过来,很快。
他跨脚便要走,被我急急制止,喊道:你等一下!夫人还有何吩咐?他停驻原地,却不靠近半步,只是低头恭顺地询问。
你既然有要事,那我也不好耽误你。
我微微颔首,表示理解,随即面上踌躇了一下,小心地开口,语声既软又绵隐有恳切之意,只是,你能不能先扶我靠坐墙边,这般姿势实在难堪。
闻言,那人先是一怔,许是觉得我这要求尚算合理,随后略显无奈地靠过来搀我的手臂。
感到他的手掌恭谨地握住我的左臂,我慢慢地借他的力坐起,趁他一个不注意,右手迅速地攀住他的胳膊,五指立刻死命攥着他的袖子,同时另一只手也用力地捏着他衣裳上的布料,再不撒手。
带我去见他,我要见他!夫人,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快松手。
蓝总管一惊之下,欲多已不及,我这样虽没有半点功夫的,却也不好摆脱,这一是不能施力过猛伤到我,二来这出了深巷就是熙熙攘攘的大街,衣服要撕破,免不了教人一顿口舌。
你也不必装傻,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式微没死,你带我去见他,今儿就是名声不要,我也要见他!瞥见他眼里的无奈加深,我顿了一顿,续道,你也甭想硬扯,你这身衣裳料子透气柔软,可就是不够牢。
万一撕裂,你我此时的模样只要踏出这巷子,后果你可想清楚!夫人你……对,我就爱耍无赖,你主子比你可了解得很。
浅浅地笑着接上他不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老神在在地张大狡黠的眼望他,手中的力道反而分毫不敢松懈,带不带我去,你可想清楚。
我真的很惦念他,蓝总管,求你让我见他,成么?泫然欲泣的面容稍垂,况我如今的憔悴是装也装不出的,映入他的眸中,尤是一番楚楚可怜,引得他不禁心软起来。
半晌,迟疑的声音在头顶上空响起,夫人,见了爷可就暂时回不了将军府,你可想好。
我有什么好想的,没有他的地方,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莫说是将军府,就是皇宫大殿、仙池瑶台我也不在乎。
几乎是不经过脑子,这些话便从嘴里蹦了出来。
那爷若是变了样,我是说跟以前不同……他吞吞吐吐的说话,教我不由忆起那赛雪的话来:要是他废了残了,你还要么?脑中蓦地一凉,莫非,这赛雪不是故意吓我的?别说了,你快带我去罢。
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要同他在一起!反正我也只有三年的命,还不如我照顾着他他陪伴着我,完成我们好好生活的约定。
当然,后头的话被我咽进了腹中。
或许是我眸光里的坚定促使,他还是答应了我。
即使得到了他的首肯,我仍然仅松开了一只手,怕他一旦是打主意敷衍我,在半路将我撇下,这等高绝武艺施展开来,恐是赤脚也追不上,顷刻前不还试过一回?马车七拐八弯地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停下,我紧张地跟在蓝总管的后头,迈进一户单独的院落。
又是一通曲折走道,在一间看似主屋的房门前定下。
轻轻地替我推开门,蓝总管示意我进屋。
僵硬地松开一直紧抓不放的衣料,我忐忑地往里而去,脚下不免略略虚浮,分不清是深切的担忧,还是重逢的激动,垂落的双手不自觉地渐渐捏起。
这屋子的布置,与他的性子倒是般配,确实是他的偏好,简洁而大气,没什么考究的摆设。
房间也不是很大,我缓慢地打量着四周,却在惊鸿一瞥时,发现了一个寂静的身影!死一般的静默,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撑臂站在窗口背对着我,塑像一样。
可是这惊鸿的一瞥,惊得不是鸟雀,却是彻底地将我震在原地!我像个傻子那样,睁着瞳孔散大的眼睛,失神地注视着那人的一身玄衣之下无故多出的空间。
为什么我无法尖叫,也难以呼吸,难道是谁锁死了我的喉咙?为什么我不能思考,难道是谁涂白了我的脑袋?为什么我如此心痛,难道是谁捏爆了我的心脏?没有!都没有!因为那一刻,是我将破喉的哽咽紧紧地堵住,让轻柔的脚步变得万分急促,难以自持;而我的脑海里徒留唯一的问题:右腿呢?他的右腿呢?!如果我刻意踏得地板砰砰的脚步,是为了吸引他转身好看到他的脸,来证实眼前的人是否就是式微,那么我想我成功了。
只是这样的成功没有让我体会到丁点儿的喜悦,相反,它使我堕入无垠的绝望与剧痛里。
耳边,一线微弱的声响,那是侥幸的泡沫戳破的声音,也是对我最沉重的打击。
式微……谨慎地轻唤,尽管已经不断地逼迫自己冷静,我不知道为什么,短短的两个字竟念得这般支离破碎,几个月来魂牵梦萦的脸竟教我这般肝肠寸断。
他望见我的一瞬,显然有些怔忪,却在我扑进的时候,被骇得身子一晃,猛然跌落在地,六神无主地又是遮腿,又是奋力站起。
不敢将难受表现出来的我连忙凑过去,想要帮他站起来,可扶他的手被一次次推开。
他避开我,一次次试图自己用单腿立起,却一次次地失败。
最后他不再疯了一般勉强自己,呆呆地往墙角缩去,像只毫无生气的木偶,曾经灿若黑色曜石的双眸黯淡着,失去了所有光泽,唯一的反应是我靠近时剧烈的推搡。
这时的我再也不管他大力的推拒,无视他连连的瑟缩摇头,死死抱住他的臂膀,而断断续续的啜泣使得素来婉转的嗓音喑哑难听,请不要推开我,现在,让我在这里好么?如果你没有办法自己站起来,那么请让我在这里,让我用微薄的力量帮助你再一次行走。
如果你的痛苦太过痛苦,那么请让我在这里,让我用耳朵来承担你的宣泄。
我晓得你一向坚毅比过常人,但是如果你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请不要隐忍你的泪水,请让我在这里,让我用手拭去你伤痛的泪痕。
我知道我已经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我也知道伤害已经造成再难来弥补,但是,求你让我留在这里,让我陪着你……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我带着哭音的话催眠般使他镇静下来,真心的独白将我们两个一齐催眠。
活着就好,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不要紧,只要没死,我永远都不要再和你分开……我的声音更加飘渺低微,仿佛只是一场心灵无声的表白。
费力地把他搀到这房里最近的一张软榻上,让他平躺,替他轻拨开凌乱的额发,下意识地又撩出那颈后黏上汗液的头发,柔缓地顺开,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一切都会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