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缓缓暖了胃。
我只觉得头昏脑胀,什么都不愿去多想,但偏偏又再也睡不着,索性闭了眼静静养神。
就这样躺着,周身都暖和起来,神思也逐渐缥缈,眼见马上就要坠入睡梦中,只隐约觉得,额头上忽然一记冰凉,我一惊,下意识就要睁开眼来,然而来人身上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让我一瞬恍惚,……冰凉的手背帖上我的额头,是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仿佛梦中那只贴在我火热的额头上的手和现在的是同一个人的。
我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酸涩的愿念,宁愿自己还在睡梦中,永远都不要醒来。
冰凉的触觉顺着额头一落滑下,在脸边辗转。
我紧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出。
心底悸动间,泛起一层近乎荒谬的期待……忽然,冰凉的触觉飞快地离开了脸颊,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冰冷的质问声让我猛然惊醒,我下意识地睁开眼,正对上他幽深的黑眸,不觉微微一怔:几日不见,他怎么消瘦那么多?而他现在……怎么,睡糊涂了?见了主子都不知道问安?他戏谑着说道,冷笑着看着我,那眼神的温度竟然比平时都还要冷上几分,令我不禁有瑟缩在厚厚的棉被下的冲动,可是……我怔怔地望着他黑眸下隐隐的愠怒……四爷……您是在生气?他生的哪门子的气?哼他不置可否,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而我在瞄见他微红的耳背后,恍然大悟,扑哧不禁偷笑出声,听见我的笑声,他偏头冷冷瞥了我一眼,我立刻忍住笑,然而心中早已笑翻了天:他这个样子,就像是不怀好意的小孩被别人逮了个正着一样……爷吉祥!看见小邓子并没有跟着进来,八成是外面守着,我这才掀起被子,挣扎着下了床,福身请安。
起来吧。
他摆了摆手,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向茶案旁的椅子走去,坐下后给自己倒了杯茶,却并不喝,拿在手中随意玩转着,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说话,只得硬着头皮道,奴婢劳四爷费心惦记着……我不是来探望你,我只是……他蓦然回过神来的样子,边抬头随意道,在瞧见我一袭单衣立在那里时,忽然语塞,随即把视线移了开去,不带丝毫感情地下令,去把衣服穿上。
我强压住笑意,无辜地看着他,主子,奴婢穿了衣服的……不知为何,见着了他我的心情忽然轻松下来,我不是不知道他的来意,但我并不想让他说出口,况且……大病初愈的人,给我回床上去躺着!他仍是不看我一眼,一直侧着头,看似专注地玩着碧瓷杯,但铁青的脸色下那层薄薄的愠红出卖了他。
我咬唇强止住笑意,继续无辜地道,可是……主子才说奴婢不懂规矩的啊,奴婢知道,见了阿哥主子们是要请安的,那主子站着,奴婢躺着,这是万万不合规矩的!使不得呀!况且……能见着不会脸红的人脸红,夫复何求?奴婢并没有大病初愈啊——奴婢好得很,爷您要不要看看奴婢新学的一支舞?奴婢这就跳给您看……说着我便要舞动起来,原以为碍于礼教他定会教我停下的,哪知我晃晃悠悠地舞着,他便眼也不眨地定定望着我。
我浑身本就酸软的很,再在他这样的注视下,脸红耳躁,只觉薄衫罩体的自己犹如青楼女子一般,勉强挥了几挥袖子,便羞愧得住了手,瑟缩着站在那里,心里又羞又怒:羞得在他眼中此时的我定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吧,怒的是原想作弄他,结果竟然被他摆了一道!呵,他淡淡笑了笑,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向我走近,待离我不过一步距离时,忽然微弯身,那张俊冷的脸便近在咫尺,清冷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我更是面红耳赤,慌乱就要侧过身去,他猛地伸出手拉过我一缕发,凑在鼻翼间轻闻,微微笑道,怎么?这么一小段就完了?再多跳几段啊。
我本是偏着头以避免和他直视的,闻言蓦地正过头来,明白他话语中取笑的意味,咬了咬唇,似笑非笑地看住他,回主子,奴婢就编了这么一小段——名为‘脱衣舞’,爷要是不觉得伤风败俗的话,奴婢这就……呵,话音未落,他已变了脸色,冷笑了下,忽地快如闪点般伸出一只手牢牢按住我的肩,将我钳制在他面前,无法动弹,力道之大让我的右肩宛然有种被捏碎的感觉,我咬牙忍住右肩的疼,不甘示弱地瞪着近在咫尺的黑眸,心里瞬间涌起无法用语言诠释的悲凉,如江水般滚滚而来,汹涌滂湃,奔流不止。
我直直与他对视,直到眼前水雾氤氲,看着他冰冷的眸子一点点软化下来,他松开钳制住我下颚的右手,微微迟疑了一瞬,抬手替我拭去不知何时从眼中滑落的泪水,轻轻叹息,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闻言,我原本微微颤抖的身子蓦地一僵,有些惊诧地望向他,但见他幽冷的眼眸下不言而喻的隐忧和温柔,泪水滚滚而落……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好累……我没有想故意激怒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无法坦然面对你,面对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感情,以及必须深埋在心低的无奈,还有恨,有怜……别动了,他制止住我无意识摇动的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自榻上拿过我的棉袍递给我,穿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蓦地强要自己冷静下来,默默接过衣服披在身上,勉强笑了笑,四爷见笑了。
空气轻缓寂静地流淌。
帐篷里无人应声,但比之前我一人独处时却多了一份安然。
我垂头站立,心里只觉得自己傻的要命,忽然就控制不住的宣泄出来。
唉,不禁暗自叹息,面对他,我真的是无法无动于衷啊。
但即使……万千旖旎,也只能深埋于心地,即使腐化滥掉,都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深深吸了口气,擦干脸上的泪痕,正准备发问,我再三警告过你,不要和她在有任何瓜葛,你为何不肯听我一句?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猜到此时他的神色,定是冷然如寂的。
她会害了你的。
如下定语般的话,我顿时惊出了一声冷汗,连声音都颤抖了,四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关于小春的什么事,会让他这样来警告我?但他再不发一言,似乎有点到为止的意思。
我心里的疑惑恐惧如雪球般越滚越大,终于按捺不住扑上前去,扯住他的衣袖低声哀求,四爷,您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可好?我……小春流掉的孩子,你可知道是谁的?他一向不喜人直接接触他,但此时却没有拂开我的手,耐着性子问。
我怔了怔,当然是……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当日小竹对我的神秘的耳语御医说啊,那是补阳的药!还有我心里最惦记的事……天啊!我跌坐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他会这样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纸究竟包不住火,他知道太子爷和小春的事我并不是很惊奇,但他这样说……四爷!四爷!求您,您一定要救救小春啊!我求您!我忙不迭地嗑头,眼前只余他一袭淡青的长袍,针脚密密织织,宛如流水般青然欲下……黑皂靴一步步退后,不顾我哀声请求,迟疑一瞬,决然转身而去……我救不了她,任何人,同样如此。
那是,她的命。
吃过午膳,我已是好了大半,便执意和小竹换了班,她劝了我半晌,说是李谙达准了我的休假的,我可以再休息几天。
但自四爷来过留下那一席话后,我心里委实不安极了。
趁我正在收拾的工夫,小竹告诉我最近的形势,我这才知道十八阿哥胤衸病危的消息——这更是加重了我的不安,既然历史已经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着,那小春……皇上心情极为不好,我去的时候,正赶上他怒斥着王公大臣,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奉了茶就赶紧退了出来。
没过一会儿,便接到了急赶回北京的令,于是整个营地立刻有条不紊的收拾起来。
我匆忙回到帐篷,刚开始收拾起衣物来,便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雁南?我有些纳闷,早上才见过的,她怎么有来了?雁南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是那么疲倦的样子了。
她向我笑了笑,便拉了我手向营地空旷处走去。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她停驻脚步,放开我的手转过身来看着我,淡淡道。
哦我应了一声,心想我们这才要走,她就知道了,消息可真灵通。
她大概猜出了我的想法,有些狡黠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说,以后,如果你还能有机会随皇上到我们蒙古来,你也见不到我了。
我漫不经心地又哦了一声,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去之后一大堆麻烦事儿,听到她这样说,蓦然回过神来,诧异道,你……说什么啊,什么再也见不到……猛然明白过来,惊呼出声,你竟然想……嘘!她伸出食指抵住我的嘴,笑意傲然,恩,我就是那个意思。
当你们启程的时候,我将与你们一同上路。
我诧异万分,拉下她的手,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但除了她眸子里漾溢的笑意,我真的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
但她这样的笑,我却从心底感受到些许悲凉,是因为他,对吧?她唇边的笑一僵,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开去,你说是就是吧——你知道我本就想离开的,现在加之的,不过是另一个离开的理由罢了。
我叹了口气,心知任何的挽留都是没有必要的,她做的决定,定是谁都无法劝的回来的。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她这样的性格,何其任性?但又何其自由!一路小心。
除了这句话外,我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能这样祝福她罢了。
她轻松的笑了笑,我会的—不过,她忽然正色道,你为什么都不问我会去哪儿?呵,我淡淡一笑,即使你想说,我也不会让你说的——多一点安全,不好么?她笑睥着我,你是在提醒我,不该相信你么?我缓缓摇了摇头,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你的阿玛定是不会放过与你交好的我的……我没有足够的自信在他的严刑拷打下还能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便是一概不知了。
父汗他不会这样恐怖的,雁南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你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他犯不着和皇上过不去。
我瞪了她一眼,转身自腰间解下鼓鼓的荷包,递给她,拿着。
她好奇地接过,一边打开一边赞道,做工好精细呢……在看清里头的东西后,声音却戛然而止,这是……两百两的银票,还有一些碎银子我笑着接过她的话,原本是当作我和小春的盘缠的——眼下看来,你比我们更需要这个。
她茫然地望着我,话语里流露的尽是不可思议,你要,把这个,给我?我点了点头,双手合住她的手,教她把荷包牢牢握于掌心,你并不需要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我和小春,注定是逃不出这皇宫里,但我说过我一定会保护她的,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她无恙——我和小春还能互相支撑下去,但你以后都是一个人了,万事要多加小心。
我想既然你都来向我告别了,那马匹干粮什么的一定都备妥了吧!唯一缺少的,便是银子——这些银子并不多,但你如能省着点花的话,这一辈子至少吃穿不用愁了。
君寒,她并不是爱哭的人,但此时双眼微红,水气在她双眸中弥漫,已是泫然欲坠,君寒,我……不要觉得你对不起我……我笑着止住了她的话,那银子对我和小春来说,如今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与其就在荷包里烂掉,还不如给你用呢!好了,我也要回去收拾东西了,我微笑着向前一步,轻轻抱了抱尚呆怔在原地的她,一路小心!说完我便径直离开,忽然听到回过神来的她在我身后的小声地呼喊,君寒……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谢谢你!还有,她顿了顿,接着道,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我的脚僵了僵,苦笑了一下:这个女人,叫她不要告诉我,她还……我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大步向前走去……心里很明白,此时一别,有生之年,怕是再不能相见了罢……但,那又如何呢?只要她觉得能够幸福……就这样想着,几步便来到了帐篷前,遥望雁南转身离开的背影,不知不觉竟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湛蓝广阔的天空……还记得雁南说的,只要我肯,我便可以比任何人都幸福……但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而是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