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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朔方节度使(下)

2025-03-30 08:45:13

我一声不响,低头转身走了出去。

关上房间门后秦武双手捧着匕首递到我面前。

谢谢!眼睛盯着空空的墙壁,我咬了咬唇说道。

为什么不来找我?不想连累你。

‘连累’?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他的脸还是那样,只是肤色更深了,额上有一条浅浅的皱纹,唇边淡青色的髭须印迹很明显。

边地的风沙啊,是岁月摧残容颜的最好助手。

他告诉了我发现匕首的经过。

他的生日在八月,部下有人想借此机会贿赂他,于是几天前有人给他拿来这把匕首。

他呵斥了那个人后吩咐立即把匕首归还原处,然而他自己却在第二天的正午,趁着街上人少,微服化装出来后悄悄找到当铺掌柜,问明了一切后花钱租借了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我怎么知道?你的右耳后有一颗半粒胡麻大的黑痣,你的左掌心第三根手指和手掌的交接处也有颗小小的黑点……你每天悬在腰带上的匕首,我难道看不见?……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店的?整个灵州城里以鱼为菜肴的还有几家店?你做的鱼……是我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那次,在洛阳郊外的山上,下山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做的鱼……噗嗤!我笑了起来,很轻。

两年多了,我以为今生再难见到你了……我的笑,融化了秦武脸上的坚冰,他吐出的字越来越柔软。

我以为我今生再难见到你了,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能看到你。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

他褐色的眸深如潭水,瞳仁的光亮犹如黑夜里最闪亮的星。

飘飘,你还是那样美,甚至……比原来还要美!……两年多不见的人,有多少话要说?可是谁都说不出来。

我受不了空气的沉闷,便要他说说是怎样当上这个节度使的,以及他自己满不满意这个位子等等。

是去年底任命的,来此还不到一年……他这个节度使来得真不容易。

经过朝堂上的大辩论、经过几位宰臣的廷争、经过皇帝的一番痛苦决定……直折腾了一个多月,这个帝国最年轻的节度使才于去年底走马上任,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孤身一人,除了一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仆外再无一人跟随。

他很信任你。

我说。

是,朝廷里都这么说。

临行前,父亲抚着我的肩说莫要辜负了圣恩。

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

那又怎样?他轻描淡写。

但我知道,他父亲其实更为关注他的婚姻吧。

反正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也就是承袭爵位,最高做到三公之一的太尉,这个朝代还没有封异姓王的先例。

……话完了,又是沉默。

末了,是他先开口了。

你不想知道宫里的情况?以前想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很想了。

他一提到宫字,元重俊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两年半了,我最想忘记的就是他的脸、以及所有与之有关的记忆!可是现在……秦武提起了,由不得所谓记忆的闸门又打开了。

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忘,两年半过去,我想我已经忘了很多了。

‘女子重前夫’,第一个男人是说忘就忘的么?他的语调看似平和,可我却从他的眸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我无言,他总是这么了解我。

……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他其实……是真的!真的假的我不管,我不适合在那里……过去的事不应该再缠绕着我了。

是的,你不适合在那里,你需要疼爱,像孩子一样的疼爱,像孩子一样的娇宠。

可是这世上有这样的人么?我任性、冲动……你是真性情!……我无语,他说中了,我其实一直渴望这样一种爱,像个孩子一样的被疼爱。

可这世界上有谁能够这样?皇帝不行,就算他心里有我,就算他是真心,可是他的后宫、他的朝廷会容许他这样娇宠一个任性的女子么?一盏茶喝完了,秦武起身要走。

有事就去找我!这把匕首你拿着,赎金的事……回头见了师弟叫他去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推门出去。

匕首上镶嵌的宝石璀璨耀眼,可触手处却冰凉,不知道摩挲了多久,直到端木云进来。

你知道了吧?看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知道秦武来过了。

你打算怎么办?他的口气有些冷漠。

我能怎么办?就这么办呗。

你就这样永远地当你的酒店老板娘么?你就这样一个人么?你对……人就这么无动于衷么?……哼,‘就这么办’?人老起来是快的!你师兄让你去他那里拿钱。

不理会他,我晃了晃手中的匕首。

端木云出去了,狠狠地带上门。

两天后,秦武再来店里,还是那个光线黯淡的角落,还是在客人们都走后,要的还是河鱼贴饼,还是一个人。

公子又来啦!掀开厨房的帘子,顺娘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嗯,没别的客人你就歇着去吧。

嗯,老板娘,这个……我不累的。

不累就去找阿来,叫他明天出城的时候交代那个老张往后多送点儿乳酪来!顺娘撅着嘴出去了,脚步声消失后,我走到店堂里,转一圈后回自己的房间。

你为什么又来了?递给秦武一碗茶,我问他。

一个节度使,纵然是换装低调地去酒店喝酒,时间长了也会给人知道的。

用得着问这个么?接过我手中的茶碗,秦武直直地看着我。

我们是不可能的!你是节度使,一方诸侯,你有家,你双亲俱在,你是将门虎子、忠臣之后……我是一个逃跑的皇帝小妾……我和你……不可能!什么叫‘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话说完,他放下茶碗,一步步走近我,直至我的眼睫毛触到他的鼻梁。

今夜,你可能出城?我……不可以!天天都要做生意的。

轻轻把我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他又后退了几步,在那把还算不错的胡桃木椅子上坐下。

飘飘,这两、三年来你吃了不少苦,每日里这样在厨下折腾真是……委屈你了。

没什么,虽然累,可总有事做,心里倒不是很苦。

像你这样一个女子,不应该整日里待在那烟熏火燎的地方。

我不待在那种地方,节度使大人哪里来的鱼吃哇?我笑了。

笑容立即传染到了秦武的脸上。

他的笑,厚实、温暖。

你可以下厨、可以煮饭、可以烧鱼……但是,不可以那么累!你的意思……难道是不喜欢我这样?我……今夜二更在城外六里处的那条河边等我,愿否?这个……我犹豫了,两年多不见面,这见面没几天就深更半夜地去约会?况且,他一个节度使,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不管你去不去,我今夜一定会在那里!秦武走了,我的心开始翻腾。

他的眼睛告诉我:两年多不见面,他对我的情意不仅没变,反而更强烈了。

晚上收拾停当后叫端木云来,告诉他我今夜有事要出城。

你……还是听师兄的话。

他的声音很低,可那里面的无奈与酸楚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城门关得早,我只有早点出城。

出城后马儿的速度更慢了,悠悠地在土路上敲着蹄子,可我的心情却像是奔跑的马,颠动得厉害。

四野无人,一道高高的城墙将土地划分为两个世界,城里,城外。

城里的勾栏瓦舍尚是灯红酒绿,城外却是林黑风暗、萧索荒凉。

一个人,一匹马,就行走在这种地方。

如果是三年前,我决不会就这么深夜独行,可是现在,是胆子大了还是怎么的,我竟然只在脸上蒙了一层轻纱就单骑夜行。

月亮出来了,野地里的景象顿时大变,疏疏的林子在明月的笼罩下减去了几分幽深的色彩,没膝的野草在风中摇来摇去……原先诡魅的野地,一经了月色的梳洗,全都柔和起来。

还没到河边我已经看到了秦武。

在我的望远镜里,他衣领的纹路甚至都清清楚楚。

还差大约一百米远的时候他走了过来,暗纹的长衫下摆随风扬起。

让你久等了。

说话间准备下马,不提防他伸出手来就扶住了我。

谢谢!这些客气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吧。

……说完这两句后,气氛又冷了下来。

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再继续,而他也闭了口。

沉默了一会儿,我先开口。

你出来就不怕人知道么?我能叫人知道么?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你今天要我来是有事么?我心里最想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无事就不可以了么?他终于停止了佯装看月亮的行为,灼灼的目光对准了我。

……又是沉默。

今晚的月色很好。

找话题的任务总是我的。

城外的月亮格外的圆。

他接口道。

也许是吧。

我低下头,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河水。

突然之间,脑子里电光一闪……三年多前的一个春日的夜晚……我第一次骑马……一阵酸痛爬过心头。

你……是想陛下了吧。

我……我抬起头来,月光给秦武的脸庞涂上了一层淡奶油色的光泽,被风沙磨粗的肌肤不见了……披着月光的他,竟生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却又诱人的味道。

是的,他本就长得不错,只是我眼中的男人只元重俊一个,除了元,我几乎就不曾留意过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你也许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其实他对你……确实是真心。

你怎么知道的?你走后……他很难过,先是雷霆震怒,但很快就生了悔意,还为你写了不少诗、文……宫里都在说,夜里……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宫里乱走……我喘了口气,然而胸口仍是闷得很,半晌才开口。

他亲口对我说过,如果我胆敢第二次出走,抓回去后就把我永远地囚禁起来……怎么会生出悔意?听说,他是后悔食言,后悔没有把全颗心放在你身上,后悔耳根软,后悔不该受了皇后姐妹的蛊惑……哈哈,他这样一个人,竟然搞不定一个小女子……整个朝廷都在背地里笑话他,哈哈……因为一个女人,皇帝被臣下笑话……你别说了!他既后悔,为何这两年内连续添了一子一女……我的火上来了,我不明白秦武为何要替元重俊说话。

他是什么样的人?从小就当皇帝……况且,长时间不临幸后宫,朝廷里也要说话的,皇嗣可是大问题。

‘皇嗣’?春天里皇后的妹妹不是为他添了一位皇子么?后宫里还有谁比王家小姐出身好,生了儿子,当然是皇储,还用得着再担心皇嗣么?说这话时,我胸口起伏得厉害。

平静下来我才意识到:心上的刻痕是不会磨平的!两个哪里够?就是平常人家,只要是能养得起的,谁不是希望越多越好。

我无言。

确实,多子多福啊,不要说是古人,就是现代社会还有很多人这样想。

听说刺史想把自家姑娘嫁给你。

我突然想起这个灵州城里最新的八卦来。

是,暗示过,已经回绝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

夜半风清,明月当空,河水潺潺,草丛中偶尔还会蹦出一只兔子……极目远眺,这月色下的边地竟也有浪漫的一面,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白日里尘沙漫天的地方。

我和秦武都不是善于找话题的人,零零星星地说了一会儿后还是我提议他说说自己,说说自己的生活,说说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

是了,以前在宫里,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想说多少都可以……秦武微笑了一下,侧了一下脸,束发的丝带被风撩乱,从脸颊边拂过。

我早就知道秦武是家里的嫡长子,知道他从小就被教育着要有责任感,以为他的童年、少年时代一直是严肃的,没有一般孩子的那种丰富多彩,没想到他居然也有多彩的一面。

他告诉我在学艺时他曾经帮端木云偷过冷翠竹的脂粉,曾经和端木云一起拿过一个骂了他们的吝啬人家里的鸡……不过这一切似乎都是端木云当主角,他这个功夫高年纪长的师兄只是师弟的配角。

最后,说到了家里。

记得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经过娘的窗前,突然听到里面好像有哭泣的声音……进去一看,原来娘坐在床上对着墙角拿帕子抹泪……我问娘,娘总是不肯说,还叫我千万不要和人说……娘说话的时候,我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因为我娘一直是个爱笑的人,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在那以前我从未看见像娘那样一个女人流泪……娘止不住地哭,我也哭了……后来娘就搂着我……娘儿俩哭了半天……说到这里,秦武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的鼻子也开始发酸。

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爹又娶了姨娘!很美的一个姨娘……自从她进门,爹到娘房中的次数就少了……听府里的人说,有时候一个月才到娘的房里一次……一年后,我兄弟昭文就出生了。

那个……男人们都是这样的,遇见更漂亮的女子就会像蜜蜂采花一样扑上去……我口拙,想了想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男人们都是这样,可是……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发誓——发誓长大了后只要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对一个女人好……决不让自己的女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