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黯淡的灯火在正房中亮起,房门关上之前,玉姑的白莲绣裙一角飘荡了一下,她转身,手指搭在门上,往院子里望了一眼。
百年的老槐树在暗影之中伫立,每一片叶子上都有一点月光,荧荧淡淡。
玉姑清秀的脸颊上浮过一阵暗流,但随着门被关上,也不再为人所见。
长裙拙在东厢房开了一线的窗后,直到看见正房门关,玉姑的身影消失,才轻轻推开门,脚步轻无声息地往西厢房走去。
剥啄之声刚响,门便打开了。
叶听涛的剑放在桌上,除此之外,他还是刚进房的模样,似乎早已料到有人要来,脸上的神平静如水。
楚玉声与他对视了片刻,走进西厢,将门掩上:分别多日,你可好?淡淡的语调,一阵风过,老槐树的叶子簌簌地响了一阵。
叶听涛对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微有惊讶,道:还好。
一路下字条的人并没再出现过。
他明白楚玉声最关心的是什么,是以也不提其它。
……楚玉声忽然微微皱眉,我反复想过那字条上的内容,并不像战书,但也没有交换人质的地点时间,令人费解。
她脸上隐隐有些怒气,不过我留书于你说有事,却是个托词。
其实,我并没离开陆吾镇。
哦?叶听涛知道必有下文,也不去打断。
那日白老汉送白姑娘灵柩走时,我便发现那客栈中有个人一直在注意我们,只是那时焦头烂额,我也没有去理他。
在我们行将离开陆吾镇的前一,有人敲我的房门,我开门一看,只看到一片衣摆钉在门前。
她凝眉望着桌上白烛的火焰,是薛公子的。
叶听涛一惊:所以你假托有事,留下等那人来找你?楚玉声叹了口气道:是啊,我想他留此暗示,想必是不愿让你知道,所以我在陆吾镇留了些日子,那人见你走了之后便来找我,可说来说去,就是不再提薛公子之事半句。
如此几回,我怕耽误了你赴约之期,便索离去,瞧瞧他有何反应。
一路之上,他便没再出现过。
此人什么模样?叶听涛与她隔桌而坐,桌上有玉姑端来的一壶雀舌,但尚未有人动过。
楚玉声想了想,道:有些纨绔子弟的样子,但脚下功夫让,走路时几乎无声。
看样子……不像是与那些黑袍客一路的。
叶听涛道:那也未必,或许是侨装。
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像吧。
猜不透。
楚玉声摇了摇头。
那人只怕别有用意,却又不露口风,你来找我,是想激他一激?叶听涛看着她。
楚玉声沉吟不答,过了一会儿才道:此人身上有线索,但也只那一片衣摆,说不准是如何荡的,嗯……或许只是个闲人,故弄玄虚。
她脸上忽然掠过一阵不自然的神,叶听涛看在眼里,只道:无论对手是何人,带走灵舟的目的都是碧海怒灵剑,我们不找,他也会送上门来,无须焦躁。
楚玉声嗯了一声,半晌没说话。
烛光跃动,她的睫毛合上,又张开。
叶听涛见她脸有倦,想是不曾独自行走江湖,难免染了些风霜,便道:倘若此人再来,交给我来应付吧。
灵舟被擒,多是因我这把剑,在他却是无妄之灾。
楚玉声心中微微一动,眼中透出些疲倦之意,但又有一层深深的怅惘浮于其上:何少爷也离开陆吾镇了……回洛阳去了。
叶听涛平静的语气微生波澜:他父亲的事,你可曾告诉他?楚玉声摇摇头:没有。
不过迟早要知道。
他原来只是个局外人……倘若不找到薛公子,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洛阳。
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盘旋栖落在叶听涛手背上。
你不称他哥哥了?叶听涛看着她。
楚玉声嘴角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意:我称他哥哥又如何……或许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
现在我只希望能找到他,和他一起回去,其它的又有何妨。
这些话仿佛的琴音,围绕着楚玉声飘动。
她眼里忽然现出一抹死灰般的几近堙灭的神,奇异游离的亲近。
叶听涛心中微微一震,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幽沉,方宅不知何处,突然传来嘎,嘎两声,僵硬而尖利。
西厢门窗皆闭,可还是听得很清楚。
楚玉声抬头望向叶听涛,两人侧耳聆听,又是一片寂静,唯雍中的老槐树,时而被风吹响一阵。
这宅子……似乎只有玉姑和她相公两人吧,从我们进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一个仆人。
楚玉声的声音不觉放轻了些。
叶听涛望了望窗纸隐约透入的:只有两人,或许也用不着仆人。
看此门庭,也非大富之家。
她怎会找你来对付那什么‘白面罗刹’?楚玉声想起槐树影下玉姑向她回首一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今天傍晚她和几个子在荷塘中采莲,有两个不慎跌入水里,被我救起一个。
叶听涛道。
所以你就帮人帮到底?楚玉声瞧着他,似乎觉得有些奇怪。
叶听涛一怔,在答应玉姑此事时,他的确没有过多考虑,只因楚玉声不知何时到来,反正是要等在这儿。
但此时经她一提,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确是不曾做过这些事情,行走江湖多年,独来独往已成习惯,只是在遇到薛灵舟之后,这一切似乎才有所改变。
即使是沈若颜,他们也总是若即若离,见一面便又分别。
一些重要的时刻,只有彼此间轻轻的依偎可供怀想。
那块琉璃仍在他怀中安然不动。
叶听涛仿佛感到有深深的惆怅,却被这距离与时间的雾气化得淡而依稀,但依然刺骨。
在他还未开口回答之前,又是嘎,嘎两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在方家落寞的宅院中,这声音如同猫头鹰锐利的注视,虽然僵硬,却似乎有愤怒的语调。
这一次,楚玉声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恐惧的神,她的手下意识地捏紧。
叶听涛想起在阴山山脚村落的那一,她追随着火光的样子。
或许她是很怕黑的吧。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按在门闩上。
两人都没有出声,就在那响声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能辨明是待房的方向而来。
门打开一线,慢慢扩大,月光隔着高大的槐树,投影在地上,如人影舞动。
这宅子当真有些奇怪。
楚玉声走到叶听涛身后,声音有些胆怯。
或许是听错了吧。
叶听涛将房门完全打开,风吹进房内,柔软而阴冷,吹得两人衣摆翩然而动。
以前我师父说,‘木鬼为槐’,槐树下总是有鬼魂守着,看这老宅的样子,没一百年也有几十年了……楚玉声说到这里,槐树的影子忽而撩乱了一阵,她便不敢再说下去。
叶听涛不觉有些好笑:你相信这些吗?不知道。
楚玉声幽幽地道,以前在落霞山的时候,一到晚上山音就像鬼哭,又常听到山里传来琴声,远远近近,也不知是人弹的还是鬼弹的。
叶听涛第一次听她说起落霞山中的事,眉间一动,沉默了片刻:活人尚且不怕,何况死人?老宅屋宇陈旧,难免会有异声吧。
也许吧……楚玉声走前几步,月光流过她脸颊的线条,眉梢眼角微现萧索,广袖飘起,一刹那却真有缥缈游离之感,你身上的伤好了吗?叶听涛一怔:……什么?楚玉声叹了口气:何少爷走时说你是被沈姑娘救起的,只是沈姑娘未来得及告诉我,便……那满天星尘纷纷扬扬的情景,甫一想起,便是让她心惊,也不知她中的是什么毒,真是闻所未闻。
楚玉声的影子被月光投在叶听涛身上,他沉静稳重的气息一瞬间凝固,宝石般的双目滞涩了一下,才道:……那之前,她可曾说过些什么?楚玉声想起了她与沈若颜最后的一席谈话,眼中神光黯淡:她说她曾见过我的母亲……就是薛公子的母亲,不知她为什么会来陆吾镇,但那时薛公好受伤……也幸亏她来了。
是吗……叶听涛应了一句,似乎不想再提,他的声音虚枉地飘落向槐树叶影下的土地。
有个人影闪动了一下,点点月光透过树叶落在那人肩头。
楚玉声一呆,只见树影下绣裙一幅,那人向他们走了过来,纤足踩在厚重饱满的泥土上,发出踏实的声音。
玉姑手中捧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两只青瓷碗,向他们笑道:叶公子,楚姑娘,正好你们俩在一起,省得我跑两次了。
一阵清随风而来,冲淡了些旧宅的陈暗之气。
白天采了些莲子,我便煮了点莲子羹,给你们驱驱暑气。
玉姑走近了,眼光笑着掠过楚玉声,定在叶听涛身上。
多谢玉姑。
叶听涛不知有无感应,以礼作答,待她将莲子羹端进房后,却瞥了一眼槐树下的脚印,眉头一沉。
那脚步自第一声响起,便已经是在树影下。
这么说,她该是来了很久了吧。
清莲气四溢,厢房里仿佛有了些人间烟火气息。
楚玉声最后一个进来,并没有将房门带上。
她并不喜欢玉姑,这个柔媚婉约的子总是在一些突兀的时刻出现,虽然不能说她有恶意,但终归隐隐不适。
玉姑将莲子羹放下,笑盈盈地向他们道:怎么样,住在我家还习惯吗?屋子老了,这厢房也有十几年没人住过了。
叶听涛道:玉姑不必客气,倒是这宅中人少,平日要多加防备。
玉姑笑道:歹人来我家,也没什么可的,只有人头两颗,只是他若要取,怕也没那么容易。
哦?玉姑的相公也会武功吗?楚玉声望着她,始终站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玉姑摆手道:他呀,地都下不了,整天躺在房里,人也躺傻了,我玉姑的功夫虽说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只要不是绿林大盗,自保还是能够的。
楚玉声道:你家相公可是病了?有我们能相帮之处吗?玉姑微微一叹,道:唉,谢谢姑娘好意,只是他这病,就是大罗金仙也难医,不过只要他活着,我便和他守着这宅子,他死了……她一顿,我就去遨游四海,一偿夙愿。
遨游四海,一偿夙愿。
楚玉声不觉一怔。
望着她而今样貌,只是个能持但亦甚平凡的村姑,看她言行之间意象,却可见年少时也曾风华无两,守着岁月到如今,不得不去求一个陌路之人来剿除奸佞,只怕也有着她不为人所见的无奈吧。
叶听涛见楚玉声出神,便向玉姑道:十五之,玉姑便和楚姑娘留在宅中吧,倘若白面罗刹来此,也好及时照应。
玉姑驱散了眉间些微的惆怅之意,笑道:哎呦,叶公子不必担心我,玉姑可不是好惹的,白面罗刹哪敢上这儿来?再说了,我看楚姑娘还是更喜欢跟着你吧,让她呆在这儿,可别让槐树下的鬼吓着了。
吴侬软语甚是悦耳,语中之意,却是将方才听到他们谈话之事自行透露。
叶听涛微微一笑道:若有意外,玉姑只须打锣便是,我听到了自会回来。
玉姑望着他,道:有叶公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
她又看看楚玉声,不过叶公子也别只顾着捉贼,不妨多捉几个木下之鬼吧,哈哈……好了,已深,我便告辞了。
她笑了笑,出房而去。
房中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叶听涛在桌边坐下,过了一会儿,楚玉声忽然道:她相公不喝莲子羹吗?叶听涛一怔:什么?……楚玉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我回房了。
深了。
叶听涛道:不喝了莲子羹再走吗?楚玉声一笑:没胃口,被鬼吓的。
说着翩然出房,将门带上了。
叶听涛独自坐在桌边,思量了一会儿。
窗纸微响,想是风吹过,院落里静悄悄的,只听楚玉声轻轻的脚步绕过了那槐树,方才打开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复又关上。
这一自玉姑走后,便没再听到那奇怪的声响,只是院中槐叶互相摩挲之声兀自不绝。
村中偶尔有家犬吠叫,都是叫了几声便停歇,被惊醒的主人斥回窝去。
孟夏时节黑渐短,寅时未过,便有一线清寒天光落在家家屋瓦窗纸上,鸟鸣微闻,恍如私语。
屋檐之下推窗一线,晨光洒落在楚玉声的脸上,一片寂寞如雪的白,她望着这槐影枯瘦的小院,望了一会儿,仿佛还没有从一睡梦中完全醒来。
洛阳、落霞山、薛翁、师父、渊清……这些绵绵密密的暗哑之音在真实的寂静之中如水流过,她的手指微微缩紧,清冷的空气在掌间捏散。
琴匣静静地放在桌上,弦音希声,自离开陆吾镇起,便再也没有弹过。
在这样的时刻,除了落霞山,似乎没有什么地方适合弹琴。
正房的门也被推开,低语之声隐隐传来,楚玉声坐在桌边听着,只第一声,便知道是玉姑的声音。
她特有的柔软婉转,但又含着一股韧劲,串字缀音,便不是寻常荆钗弱骨。
只听她地斥道:你又想出去干什么?回去躺着吧……为她所斥的人没有吭声,但也没有走出屋子,站了片刻,终是往里去了。
楚玉声听到玉姑拍了拍那人的肩头,甚至听到她发出吹息般的叹气。
她心中忽然有风刮过。
这个子心里也是有苦的吧?只是炕出来,笑也好,斥也好,都只给人八面玲珑、精明能干的印象。
只怕那苦,也是藏得太深,已经不知如何表达。
像那薛府园中的落寞子,一生所思,却只能诉诸路人……这个世上,可有真正快活的人?楚玉声支颐出神,象牙小梳放在桌上,一缕长发自手心滑落。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她惊醒过来,玉姑,玉姑!有人在门外叫道。
玉姑匆匆的脚步自院落中穿过,拉开宅门,道:呦,青儿,一大早什么事啊?青儿的声音有些打颤:玉姑,昨天里鸢儿来我箭,晚上我睡着了,她发了气喘,现在,现在……然后楚玉声就听见玉姑出门的声音,宅门缓缓地关上,玉姑和青儿的脚步声很快地消失在远处。
过了片刻,她站起来,打开房门。
隔着那肯槐树,她发现叶听涛的房门是开着的,里面已经没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