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
——俗话美国旅馆的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
她告诉影子,他的朋友已经帮他办理好了登记手续,然后把他房间的长方形塑料钥匙卡递给他。
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那张脸隐隐约约有点像啮齿类动物,尤其是当她一脸怀疑表情打量别人、然后放松下来、露出微笑的时候。
她不肯把星期三的房间号码告诉他,还坚持要给星期三的房间挂个电话,通知他的客人已经到了。
星期三从房间里出来,走进大厅,冲影子招手打招呼。
葬礼举行得怎么样?他问。
结束了。
影子回答说。
不想谈葬礼的事?不想。
影子说。
很好。
星期三笑起来,这年头就是话太多。
说说说。
如果人人都学会默不作声忍受痛苦,这个国家会好得多。
星期三带他去他的房间,穿过走廊时路过影子自己的房间。
星期三的房间里到处铺满打开的地图,有的摊在床上,有的贴在墙上。
星期三用颜色鲜艳的标记笔在地图上画满记号,弄得上面一片荧光绿、嫩粉红和亮橙黄色。
我刚刚被一个胖男孩绑架了。
影子告诉他,他叫我告诉你,说你应该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样的人则乘着豪华轿车飞驰在人生的超级高速公路上。
诸如此类的话。
小杂种。
星期三咒骂一声。
你认识他?星期三耸耸肩膀。
我知道他是谁。
他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什么狗屁都不知道。
你还要在镇子里待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许一周吧。
我要了结劳拉的身后事,照料我们公寓,处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
这么做肯定会把她妈妈气得发疯,不过,那女人活该气得发疯。
星期三点点他的大脑袋。
那好,只要你一处理完,我们立刻离开鹰角镇。
晚安。
影子穿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样,床头墙壁上挂着一副血红色的描绘日落的油画。
他用电话订了一个芝士肉丸比萨,然后去沐浴。
他把旅馆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倒进浴缸,搅出大量泡沫。
他的块头实在太大,无法完全躺进浴缸,可他还是半坐在里面,舒服地享受了一个泡泡浴。
影子曾对自己许诺,一旦出狱,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
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洗完澡不久,比萨就送来了。
影子吃下整个比萨,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啤。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我重获自由之后睡的第一张床,可惜这个想法并没有像当初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无比的快乐。
他没有拉上窗帘。
玻璃窗外汽车和连锁快餐店的灯光让他很踏实,让他知道外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走进去的自由世界。
应该躺在家里的床上才是,影子心想,住在他与劳拉居住的公寓里,躺在他与劳拉共同分享的床上。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她,周围却还萦绕着她的遗物、她的气味、她的生活……这种想法实在太难以忍受了。
别想了,影子心想。
他决定琢磨些别的,他想起了硬币戏法。
影子知道自己没有成为魔术师的天赋。
他没本事使出种种花招,让别人绝对相信他,也不想去表演扑克魔术,或者凭空变出纸花什么的。
他只想操纵硬币,他喜欢摆弄硬币时的感觉。
他开始在脑中列出能让硬币凭空消失的各种魔术手法,进而联想起了他丢进劳拉墓穴的那枚金币。
然后,他又回忆起奥黛丽对他说过的话,劳拉死时的情形。
又一次,他觉得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
这句话在哪儿听过?他又想起星期三那句话:默不作声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许多人告诫彼此,说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要让情感自然宣泄出来,让内心的痛苦流露出来。
这些话,影子听得实在太多了。
影子心想,其实也该好好说说怎么压制感情。
他估计,只要你长期压制痛苦,压得够深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觉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围了他,不知不觉间,影子沉入了梦境。
他在走……他在一间比整座城市还大的房间里走着,目光所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雕像、雕刻和粗糙的肖像。
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垂在胸前,腰上围着一串切断的手,她自己的两只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本该是头颅的地方,从她的脖子里却冒出孪生的两条毒蛇。
毒蛇的身体拱起,互相瞪视,仿佛正准备攻击对方。
这座雕像让人觉得极其不安,在它深处,有某种极其狂暴、极其不对劲的东西。
影子从它旁边退开。
他开始在大厅里漫步。
一座座雕像的眼睛仿佛始终追随着他的步伐。
在梦中,他意识到每座雕像都有一个名字,在雕像之前的地面上灼灼闪耀。
那个白色头发、脖子上戴着一条用牙齿串成的项链、手里拿着一面鼓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娄克提奥斯;那个屁股肥硕、从双腿间钻出无数只怪物的女人,名叫胡布;还有那个长着公羊脑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梦中,一个清晰的声音开始对他说话,但他看不到说话的人。
这是被遗忘的诸神,他们已经逝去。
关于他们的传说故事只能在干涸的历史长河中找到。
他们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但他们的名字和形象还留在我们中间。
影子转了一个弯,发现他来到了另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更宽敞。
举目四望,怎么也无法看到它的边际。
离他最近的是一只棕褐色的猛犸象头骨,打磨得很光滑;还有一个披着毛茸茸黄褐色斗篷的身材娇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
在她旁边是一组三个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块花岗岩雕刻出来,上身分开,下身却从腰部开始连在一起,她们的脸似乎匆匆刻就,还没有完工,但她们的乳房和外阴却雕刻得非常精细。
还有一只影子不认识的不会飞的鸟,大约有他身体两倍高,长着秃鹫般的鸟嘴和人的手臂。
这样的雕塑还有很多、很多。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在课堂上讲课一般解说道:这是已经从记忆中消失的诸神,连他们的名字也早已被人们遗忘。
曾经崇拜他们的人与他们的神祇一样被遗忘了。
他们的图腾早已破碎失落,他们的最后一任祭司没来得及将秘密传留下去就已死亡。
神祇也会死亡。
当他们真正死去时,没有人会哀悼、纪念他们。
观念比人类更难被杀死,但说到底,观念也是能够杀死的。
一阵悄声低语传遍整个大厅,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影子在梦中也感觉到了一股寒冷的、莫名的恐惧。
吞噬一切的恐慌紧紧攫住了他,就在这座被世人遗忘的诸神的殿堂中。
这里遗留着诸神的雕像:长着章鱼脸孔的神、只遗留下干枯的双手的神——遗留下来的也可能是天上坠落的陨石、森林大火的残留物,谁也说不清……影子猛地惊醒过来,心脏剧烈跳动着。
他的额头上覆着一片湿冷的汗水,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了。
床边电子表的红色数字告诉他,现在是凌晨1:03分。
旅馆外面霓虹灯招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
影子站起来,晕晕乎乎地有些辨不清方向。
他走进旅馆房间的卫生间,没有开灯就直接方便,然后回到卧室。
在他记忆中,刚刚做过的梦依然清晰鲜明,但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梦让他感到如此恐惧。
从外面照进房间的灯光并不很亮,不过影子的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
一个女人正坐在他的床边。
他认出了她。
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万人中,他也能一下子把她认出来。
她身上仍穿着那件下葬时穿的海军蓝套装。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是他熟悉的语调。
我猜,劳拉轻轻说,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影子没有说话。
他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她:真的是你吗?当然是我,她说,我很冷,狗狗。
你已经死了,宝贝儿。
是的。
她说,我已经死了。
她拍拍床上她身旁的位置。
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说。
不必了。
影子说,我觉得我还是坐在这里比较好。
我们俩之间还有些事情没有搞清楚呢。
比如说我已经死了的事?也许吧。
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还有你和罗比的事。
哦,她轻声说,那件事呀。
影子可以闻到——也许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够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鲜花和防腐剂的味道。
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纠正自己的叫法,应该说他已故的妻子——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凝视着他。
狗狗,她说,能不能来根香烟?能替我弄一包吗?你不是戒烟了吗?确实戒了。
她说,不过我现在用不着再担心什么危害健康了。
而且,我觉得抽烟可以让我精神安定下来。
前台大厅有自动售货机。
影子穿上裤子和T恤,光着脚去到大厅。
值夜班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约翰·格里萨姆的小说。
影子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盒维多利亚女士香烟,然后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你住的是禁烟房。
夜班职员说,你得保证打开窗户,才能抽烟。
他递给影子一盒火柴,还有一个印着旅馆标志的塑料烟灰缸。
知道了。
影子说。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摊开手脚,躺在他揉乱的被子上。
影子打开窗户,把香烟和火柴给她。
她的手指冰凉。
当她点火时,影子看到了她的指甲:过去修剪得整洁大方的指甲现在参差不齐,指甲缝下塞满泥土。
劳拉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吹熄火柴。
她又吸一口烟。
我感觉不到烟味,她伤感地说,看样子抽烟不管用。
我很难过。
他说。
我也是。
劳拉说。
她用力抽烟。
烟头的火光亮起来时,他看清了她的脸。
这么说,她问,他们把你放出来了?是的。
烟头闪烁着橙红色的火光。
我依然很感激你。
我真不该让你卷进那件事。
没关系,他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本来可以拒绝的。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害怕。
一个关于博物馆的怪梦就能让他心惊肉跳,可是,面对一具会走路的僵尸,他却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
是的,你本来可以拒绝的。
她说,你这个大傻瓜。
烟雾环绕着她的脸庞,在黯淡的光影下,她显得非常漂亮。
你想知道我和罗比的事?我想是吧。
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熄。
你关在牢里,她说,而我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需要你时,你不在。
那时候,我心里非常不好受。
我很抱歉。
影子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他想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
我们两个一开始约在一起喝咖啡,谈论你出狱之后我们会做些什么,再看到你会多么好。
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
他打算等你出来后就把你原来的工作还给你。
没错。
后来奥黛丽去探望她姐姐,离开一周。
这个,呃,发生在你离开一年,不,十三个月之后。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平平淡淡,就好像一个一个小卵石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进无底的深渊。
罗比来看我,然后我们都喝醉了。
我们在卧室的地板上做爱。
很棒,真的感觉好极了。
这部分我就用不着听了。
什么?哦,我很抱歉。
死了之后,你很难对事物做出选择、筛选。
你知道,生前发生的事就像一张照片,什么都无所谓了。
对我来说有所谓。
劳拉又点上一枝烟。
动作流畅自若,一点都不僵硬。
有一阵子,影子怀疑她是否真的死了。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个精心布置的恶作剧。
是的,她继续说下去,我理解。
我们两个开始私通——当然,我们并不用这个词来称呼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你准备离开我、和他一起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是我最亲爱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来和我团聚。
我爱你。
他控制住自己脱口说出我爱你的冲动。
他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永远不会了。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死的那天?对。
罗比和我出去商量给你开欢迎晚会的事。
生活马上就要好起来了。
我告诉他,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结束了。
既然你回来了,这种关系应当结束。
唔,谢谢你,宝贝。
没什么,亲爱的。
一抹幽灵般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
当时,我们的感情都很冲动,都很愚蠢。
我喝醉了,他没醉。
所以他开车。
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布说我要给他来一个告别纪念,最后一次和他做爱。
然后我就解开了他的裤子拉链。
大错误。
我知道。
我的肩膀碰到了变速杆,罗比想把我推开重新挂挡,我们的车偏离了车道,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
我还记得,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我想,‘我就要死了’。
当时我很冷静。
我都记得。
我一点也不害怕。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一股烧焦塑料的味道。
影子突然意识到是香烟已经烧到过滤嘴了。
但劳拉显然还没有注意到。
你来这里做什么,劳拉?一个妻子就不能来看看她的丈夫吗?你已经死了。
今天下午我还参加了你的葬礼。
你说得对。
她停止说话,眼神恍惚起来。
影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她手指间取下正在闷烧的烟头,丢到窗外。
怎么了?她的眼睛搜寻着他的目光。
我现在对生命的了解并不比我活着的时候更多。
虽然很多事情生前我不知道,而现在都知道了,但我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通常情况下,人们死了之后都待在坟墓里。
影子说。
是吗?真的都待在坟墓里?过去我也这么想,但现在却不敢肯定了。
也许吧。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旁。
旅馆广告牌的灯光映射下,她的脸和过去一样美丽动人。
那是他为之进监狱的女人的脸。
胸腔里的心脏一阵剧痛,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握紧、挤压。
劳拉……?她没有看他。
你让自己卷进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里,影子。
如果没有人守护你,你准会倒霉的。
我会守护你。
还有,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时候他投进墓穴里的那枚金币。
金币上面还沾着黑色的墓土。
我会用项链把它串起来。
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气。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仿佛在凝视他,又仿佛没有停留在他身上。
我认为我们的婚姻有不少问题,必须解决。
宝贝,他告诉她,你已经死了。
很显然,这是诸多问题中的一个。
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说,我得走了。
我还是走了的好。
她转过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和他吻别。
过去她总是这么和他吻别。
他不太情愿地弯腰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把嘴唇凑了过来,压在他的嘴上。
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
劳拉的舌头伸进影子嘴中。
她的舌头冰冷、干涩,带着香烟和胆汁的味道。
如果说影子刚才对妻子是否真的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话,现在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他挣扎着退后。
我爱你,她简洁地告诉他,我会守护你平安的。
她向门口走去。
他的嘴中还弥留着一股奇怪的感觉。
睡吧,狗狗,她叮嘱说,记得别惹麻烦。
她打开门走到外面走廊。
走廊里的荧光灯颜色不好。
这种灯光下,劳拉看起来确实像死人。
话又说回来,任何人在荧光灯下脸色都像死人。
你本来可以叫我留下来过夜的。
劳拉用那种冷冰冰的石头一样的语气说。
我想我不会。
影子说。
你会的,亲爱的。
她说,不等这一切结束,你就会的。
她转身离开,顺着走廊走出去。
影子站在门口望出去。
值夜班的人还在看那本约翰·格里萨姆的小说。
她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她的鞋上沾着厚厚一层墓地的泥土。
她走出旅馆,消失了。
影子呼出一口气,呼得很慢很慢。
他的心脏跳动得有些不均匀。
他匆匆穿过走廊,去敲星期三的房门。
敲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似乎他被一对黑色的翅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乌鸦飞着穿过他的身体,飞到外面走廊,飞到更远的地方。
星期三打开门。
他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白色的旅馆浴巾。
见鬼,你想干什么?他问。
有些事情得让你知道。
影子有些慌乱地说,也许只是个梦——但它不是——也许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么合成蟾蜍皮的毒烟,也许我只是发疯了……好了,好了,闭嘴。
星期三打断他的话,我这儿正忙着呢。
影子偷看一眼房间内部。
有人正躺在床上,看着他,床单拉到干瘪的乳房上。
他看到了淡金色的头发,还有那张有点像啮齿动物的脸。
他压低声音。
我刚刚看见我妻子了,他说,她刚才就在我房间里。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见鬼了?不,不是鬼。
她是实实在在的。
就是她。
她已经死了,但并不是什么鬼。
我还碰了她。
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
星期三说,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
我很快回来,亲爱的。
他对女人说。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间。
星期三打开灯,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头。
他搔搔前胸,他的乳头是黑色的,老人的颜色,胸毛是灰色的。
躯干的一侧有一道白色伤疤。
他用力嗅了嗅空气,然后耸耸肩。
好了,他说,看样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来露面了。
害怕了?有点。
很明智。
死人总是让我有种想尖叫的冲动。
还有别的事吗?我准备离开鹰角镇。
公寓那边的事和其他杂事就让劳拉的妈妈处理好了,反正她一直恨我。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块儿走。
星期三微笑道:好消息,我的孩子。
我们明早就离开。
现在,你可以回去继续睡一会儿。
如果需要酒精帮助你入睡的话,我房间里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
怎么样?不,我没事的。
那就别再来打扰我的好事。
漫漫长夜还等着我呢。
晚安。
影子说。
太好了。
星期三说着,离开的时候关上了房门。
影子在床边坐下。
空气中还残留着香烟和防腐剂的味道。
他希望他能哀悼劳拉:这么做似乎比被她骚扰更为恰当。
她离开之后,他才承认他刚才有点被她吓住了。
现在该是哀悼她的时候了。
他关上灯,躺在床上,想着他被关进监狱之前劳拉的样子。
他回忆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快乐、有些愚蠢,总是牵着对方的手。
从影子上次流泪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如何流泪了。
连他妈妈过世时,他也没有流泪。
但是现在,他却在流泪。
他伤心地抽泣着,身体因痛苦而摇晃着。
自从他还是很小的小孩子之后,这是第一次。
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来到美国公元813年在恒星与海岸线的指引下,他们在碧蓝的大海上航行。
每当远离海岸、夜空也被乌云蒙蔽的时候,他们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
他们乞求全能的父将他们再次安全带回陆地。
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们的手指冻得发麻,寒冷深入骨髓,连骨头都在打颤,甚至酒也无法使身体暖和起来。
他们清晨醒来,发现胡须上挂满白霜,直到太阳升起才能暖和一些。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老人,还未衰老就已白须满面。
终于登上西方一块绿色的土地时,他们已经齿牙摇落,眼睛深陷。
他们说:我们已经远离我们的家园,远离我们熟悉的海洋,还有我们热爱的土地。
在这世界的边缘,我们将被我们的诸神所遗忘。
他们的首领爬上一块巨岩,嘲笑他们缺乏信心。
全能的父创造了这个世界,他大声说道,他用祖父伊密尔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双手创造了世界。
他将伊密尔的脑子丢在天空形成云,将他含有盐份的血液变成我们航行的海洋。
你们明白吗?他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块土地同样是他创造的。
在这里,只要我们像男子汉一般死去,同样会被他的殿堂所接纳。
他们开始欢呼,放声大笑。
他们心中充满希望,着手用树干和泥巴建造营地和礼拜堂。
他们知道,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居民。
尽管如此,营地外面还是用削尖的圆木围起一个小型的防御护栏。
礼拜堂完工那天,一场风暴来临了。
正当中午,天空却黑得有如夜晚,被白色的闪电撕出无数裂缝,轰鸣的雷声如此响亮,几乎震聋他们的耳朵。
就连船上为了祈祷好运而带来的猫,也躲在他们泊在岸上的长船下。
暴风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们却开心大笑,兴奋地拍打着彼此的肩膀。
他们说:雷霆和我们一起来到了这片遥远的土地。
他们感激神明,人人欣喜若狂。
他们开始饮酒作乐,喝得醉醺醺无法行走。
那晚,在他们烟雾弥漫的漆黑礼拜堂中,吟游诗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唱的是奥丁,全能的父,他把自己当成祭品,呈献给自己。
献祭过程中,他和此前所有被当成祭品的人一样,既勇敢又高贵。
吟游诗人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树上,一共九天九夜,他身体的一侧被长矛刺穿,鲜血顺着伤口流淌下来。
他还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学习到的所有知识:九个世界的名字、九种咒语,还有二九一十八种魔法。
说到长矛刺穿奥丁的身体时,吟游诗人开始痛苦地颤抖,仿佛感受到了全能的父所经历的痛苦。
所有人都颤抖起来,想象着他经历的痛苦。
接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属于全能的父的日子,他们发现了牺牲者。
他是一个小个子土著人,长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皮肤是红色陶土的颜色。
他说着他们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连他们的吟游诗人也听不懂。
吟游诗人曾搭乘过一艘航行到赫拉克里斯之柱的船,通晓地中海一带贸易商人使用的混杂语言。
这个陌生人身上穿着羽毛和毛皮,长头发中还插着一根小骨头。
他们把他领到营地,给他烤肉吃,还给他解渴的烈酒喝。
他喝醉后结结巴巴地唱着歌,脑袋耷拉在胸前,可实际喝下的蜜酒还不到一牛角杯。
他们冲他放声大笑,给他更多的酒喝。
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双手抱头呼呼大睡。
他们把他举起来,双肩各一个人,双腿各一个人,把他抬到与肩膀同高的位置。
四个人抬着他,好像一匹八条腿的马。
他们抬着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走到俯瞰海湾的山顶上的一棵岑树前。
他们把绞索套在他头上,把他迎风高高吊在树上,作为他们向全能的父、绞架之神的贡品。
牺牲者的身体在风中摇摆,脸色变黑,舌头伸了出来,眼睛暴突,阴茎僵硬得可以挂上一个皮革头盔。
然后他们开始欢呼、叫喊、大笑,为向天上诸神献上牺牲祭品感到骄傲。
接下来的一天,两只硕大的乌鸦落在牺牲者的尸体上,一只肩膀各站一只。
它们开始啄食死尸的脸颊和眼睛。
他们知道,他们献上的祭品已经被神接受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他们都很饥饿,但他们被精神的力量鼓舞着。
等春天来临,他们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们会带来更多移民,带来女人。
当天气变得更冷、白天时间更短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寻找牺牲者所住的村庄,希望能找到食物和女人。
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发现曾经点有篝火的地方,那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营地。
冬季的某一天,当太阳如同黯淡的银币一样远远升起,他们发现牺牲者的残存尸体被人从岑树上放了下来。
那个下午开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缓慢地从天而落。
从北地来的男人们关上营地的大门,撤回他们的木头防护墙后。
那天晚上,牺牲者所在部落的战士袭击了他们:五百个男人对三十个男人。
他们爬过木墙,在接下来的七天里,他们用三十种不同的方法,杀死了这三十人中的每一个。
这些船员被历史和他们的自己人遗忘了。
他们建起的墙壁被部落战士推倒,他们的尸体和营地被焚烧。
他们来时乘坐的长船也被焚毁。
部落士兵希望这些皮肤苍白的陌生人只有一艘船,烧掉它就可以确保再也没有其他北地人可以来到他们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后,红胡子艾瑞克的儿子幸运者利夫才再次发现这块土地,他将它命名为葡萄地。
当他到达时,他所信仰的神祇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了:泰尔,独臂的战神;灰胡子奥丁,绞架之神;还有雷神托尔。
他们已经在那里。
他们等待着。
《美国众神》 作者:尼尔·盖曼好看经典的科幻小说尽在『乌拉科幻小说网』!网址:www.wulali.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