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有人在浴缸里把水搅得哗哗响。
比尔意识到,那可能是菲尔·克莱默,这个才华横溢的物理学家总是纵情享受晨浴,是柳屋极少数几个能自己走进浴室的房客之一。
埃玛打开了通往主餐厅的双层门。
桌旁只安排了5个人的座位,因为柳屋的绝大多数房客都没法离开他们的床。
埃玛·彼查姆珀两臂交叉在胸前,宣布道:你们最好在东西冷掉前吃掉。
她对着新来的男人说,除非这不合你的口味。
那是什么?他瞪着桌上的食物问。
鸡蛋,熏肉,橘子汁和咖啡。
如果你不喜欢。
告诉我你要吃的东西,我来搞定。
厨房里没有的东西。
我个人空间里会有。
皮尔斯·黑斯廷斯瞪着桌子,大个子比尔观察着这个男人的反应。
这些食物里的胆固醇和动物脂肪含量比一个人一辈子应当的消耗量都大,更不用说在一顿饭里吃完。
不过作为舍监,大个子比尔尽他所能地让他的病人生活轻松。
每一餐都当做最后一餐来对待,每个房客都被伺候得好好的。
黑斯廷斯绕着桌子走,活像一只在接近可疑兽尸的动物。
埃玛从旁边慢慢靠近大个子比尔,低声道:你对这件事都知道些什么?毫无头绪。
他告诉她,你去照顾苏珊,并告诉菲尔我们来了一个新人。
埃玛点点头,然后走了。
楼上古旧的留声机发出的忧伤歌声。
像悦耳的小溪一样顺着楼梯流下来。
黑斯廷斯的浅蓝色眼睛扫视着天花板,寻找音乐源头。
那是谁?他问。
苏珊·克莱斯蒂,大个子比尔说,她是我们的一个房客。
我指的是音乐。
他很不耐烦地说。
佩茜·克莱恩。
大个子比尔看到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开始滔滔不绝,她是一个乡村歌手。
苏珊因为她而选择了柳屋。
她还喜欢埃尔维,但他现在在西德。
一个月前我们去了格雷斯兰——大个子比尔突然中断了高谈阔论。
他虽然很外向。
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告诉他,谈论他的外出可不好。
离开屋子出门旅行。
是会让远在时间上游的瓦尼埃人大皱眉头的。
而且,不只一个舍监为了这些旅行而丢了工作。
不过,从黑斯廷斯的表情来看。
他对格雷斯兰或者谁是埃尔维斯一无所知。
事实上,黑斯廷斯看起来没有认出苏珊·克莱斯蒂的名字。
几乎所有的上游人都知道这个科学家,她找出了宇宙中所有隐藏着的物质所在,这为她赢得了诺贝尔奖。
不幸的是,1个月以后在海牙,一个不负责任的情人的吻让她感染了新发现的HIV-4型病毒,这种病毒当时已横扫了整个西欧。
6个月后,苏珊·克莱斯蒂成为柳屋的一名住户。
新的到达者把注意力转回到早餐桌。
大个子比尔密切观察着他。
你们怎么能忍受这里的生活?这里有它自己的价值。
你得习惯它。
这时,刚刚洗完澡的菲尔·克莱默穿着浴袍和拖鞋,拄着一根金头拐杖,一拐一拐地走下楼梯。
看着菲尔·克莱默的神色,大个子比尔知道埃玛已对他警告过这位新到达者。
他头上仅剩的几根头发还没干。
菲尔。
大个子比尔介绍道,这位是皮尔斯·黑斯廷斯。
黑斯廷斯博士刚刚到。
比尔又转向黑斯廷斯,介绍说:这位是菲尔·克莱默博士。
他过去在瓦尼埃学院与吉恩一起工作。
在无法阻挡的癌症开始占领他的肝和肾之前,菲尔·克莱默博士是那种爱交朋友的人。
现在。
他也努力显得相当泰然自若,用一种贵族式的优雅倚在拐杖上。
菲尔·克莱默握着新来者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的话音嘶哑而深沉,清晨时他的嗓音一向如此。
但是,菲尔·克莱默也知道一些时间流协议的内容,任何不宣而至的到达者都是担心的理由——特别当他们所有人都认为那天有人要离去时。
一个离去者已够他们对付的了,一个到达者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除非是学院在搞什么名堂,比尔提醒自己。
而且他知道菲尔也看到了这点。
你又遇到了麻烦,还是什么?当菲尔经过比尔身边,走向自己常坐的位置时这样说。
新来的男人看着菲尔·克莱默长满斑点的脸。
然后抬头看着管理柳屋的红头发巨人。
菲尔问:什么麻烦?没事。
大个子比尔说,他伸手去拿咖啡壶,为那位将死的数学家倒了热气腾腾的一杯,来,菲尔。
喝点咖啡。
大个子比尔放下咖啡壶,面对着黑斯廷斯。
我要对你实话实说,皮尔斯。
对我们来说,这是尴尬的时候。
大个子比尔解释道,没人告诉我们你要来,而且今天我们有一个小小……任务要执行,恐怕是一个令人哀伤的任务。
菲尔·克莱默开始自己动手,吃了一点点鸡蛋和熏肉。
他的眼睛闪着那种只有每天服用内腓肽止痛片的病人才会有的特殊的光。
这是苏珊·克莱斯蒂在柳屋的最后一天。
比尔继续说,我们要开车送她去亚特兰大的收容所。
当然,这里欢迎你,但是埃玛需要一点时间为你准备好一个房间。
通常学院会警告我们——这里是他们唯一开放的时间。
黑斯廷斯回答。
菲尔·克莱默从盘子里抬起头:另外11所房子怎么了?不是1958年的佐治亚就是1893年的西雅图。
其他别的房子都满了。
一直往下到渐新世?菲尔问。
黑斯廷斯勉强点了一下头。
菲尔已经吃了他能塞下的所有东西。
放叉子。
他最后又努力地呷了一口橘子汁。
比尔能看到这位大数学家脸上的痛苦。
那苏珊怎么样了?大个子比尔问。
菲尔小口喝着橘子汁:很好地接受了,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了。
我认为她想尽快走。
她不想单单为了躲开克罗诺斯王,整天在亚特兰大兜圈子。
他又加了一句,我想她很痛苦,比尔。
克莱默博士然后审视着新来的男人:比尔已告诉你这里的规矩了吗?我知道那些规矩。
黑斯廷斯说。
菲尔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项链上的节点警报器,那是一幅印度灵学大师默赫巴巴的小画像,这位大师1958年时尚在人世。
如果你想要我提建议,不要游荡得太远。
走得太快。
否则克罗诺斯王将一脚踢在你屁股上。
瓦尼埃的节点警报器是所有时间旅行者都必须携带的,它只是在重要历史时刻接近时发出警告。
虽然吉恩·德·瓦尼埃已经证明时间旅行是可能的,不过已经有某种手段阻止对即将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进行实质干涉,其结果是,重要的历史事件是不可改变的。
有时候。
如果节点的重要性不同寻常。
历史的力量——有些人给它取了个绰号叫克罗诺斯王。
另外一些人则称之为上帝——将把他们远远拦住,无法到节点附近,这样就不会扰乱事件的正常发展。
这种效应称为时间旅行定律。
除此以外,一个时间漫游者可以自由闲荡、研究……自由地做几乎任何事情。
大个子比尔提醒自己,足够自由到就超速罚单和警察争吵,然后在玛丽埃塔的监狱里呆上几天……大个子比尔知道过去是如何保护自己的,但他也知道,即使是和老百姓最无关紧要的接触,学院也没有宽恕过。
他们的第十一条戒律毫不含糊:尔当服从历史。
大个子比尔注意到,这天早上菲尔不像往日那样快乐。
无疑,他正为即将失去苏珊·克莱斯蒂而闷闷不乐。
新到达者的意外出现可能也是部分原因。
比尔觉得毫无必要拖延不可避免之事。
如果苏珊已起床了,如果别的房客已经和她道过别了,那他们最好马上就出发。
另外,这将让他有额外的时间来考虑他们的新到达者。
他不喜欢他的被监护者中有人因为任何原因心烦意乱——而菲尔此时显然心烦意乱。
当他考虑这件事时,想到彼查姆珀夫人也是如此。
大个子比尔看看手表。
然后转向黑斯廷斯说道:当我不在时,埃玛会让你舒舒服服的。
我们有成打的杂志。
每个房间有个电视机。
还有短波收音机,各种康乐设施。
我大约要出门半个小时,你在这里不要客气。
黑斯廷斯环顾了一下宽敞的厨房,然后是起居室。
随后他扫了一眼天花板,那里传来正在起床的柳屋其他住客的声音。
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宁愿和你一起去。
他的手垂在身体两侧,看上去像个迷路的小男孩——或者一个不知道两只手该怎么放的人。
菲尔看到了这点,大个子比尔也看到了。
黑斯廷斯看起来既不绝望也不害羞,这两个特点通常能在新到达者身上看到。
虽然如此,如果他感到困惑,那么和舍监在一起可能会让他安心一点。
除非,大个子比尔突然想到,他有别的理由想守在自己身旁。
这其中的暗示让他的心狂跳起来。
好的,他说,但我要让苏珊去决定。
说到底。
这是她的旅程。
黑斯廷斯噘起嘴,点了点头。
到1958年,柳屋已快有100年了。
它是在谢尔曼传说中的向大海进军后不久修建的,有三层楼高,尖屋顶。
楼上两层有凸窗。
它号称有22间卧室,数个浴室,以及全套的医疗设备,供濒死的21世纪精英们使用,他们被邀请到这里,远离他们那个世纪的恐怖,度过最后的时光。
在柳屋的水管和通风管道中,隐藏着特殊的过滤系统,以防万一有什么东西溜出去。
从理论上说,时间旅行定律不会让任何可能影响现今时代的东西产生作用。
任何来自未来的侵入有机体——甚至是一个人——都被控制着,以保护历史进程的必然性。
不过,作为舍监,大个子比尔的责任是维护柳屋居民的安全,要身心兼顾。
每当他的某个房客要走的时候,总是让他感到痛苦。
柳屋还能走动的房客中,有四五个聚在苏珊这位伟大的物理学家的房门前。
有关黑斯廷斯贸然到来的消息已经传开,当他们看到他时,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在楼梯最高处,黑斯廷斯站在比尔的身后。
那些人当中有个男人,全身裹着纱布,身上好几个地方的管子鼓出来,他在一个坚固的助行铝架的帮助下站着。
拖着管子无精打采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水汽咝咝地从他的绷带下冒出来,空气中有桉树叶形状的古怪的薄雾。
另一个房客坐着动力轮椅过来,她的身体被一种变性骨病弄得扭曲多瘤。
比尔?这个畸形女人问。
这是谁?别的房客尴尬地往后退。
他不是冲你来的吧,比尔。
是这样吗?裹着冒水汽绷带的男人尖着嗓子问。
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们自己与这位新到达者在身体状况上的巨大反差。
大个子比尔伸出他粗壮的手臂,阻止了任何进一步的问题:朋友们,这位是皮尔斯·黑斯廷斯,他刚刚下到我们这里。
坐着轮椅的变形女人操纵着轮椅转向黑斯廷斯:你不会带走他,是不是?黑斯廷斯先生?你不能把奈兰医生带走。
不会的,丽贝卡,大个子比尔插话道,他只不过来得早了一点。
一切正常。
不过他在想,是否有人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不确定。
住户们研究着新的到达者。
站在楼梯旁的黑斯廷斯清楚地显露着健康的身体,不像以前任何一个顺时间流下到柳屋的人。
柳屋的晚期病人们只要看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