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克莱斯蒂博士可能是他们最尊贵的房客,她独个儿住那个最大的房间,里面放满了古董家具。
有一张四柱大床,100年历史的手织椅罩装饰着一张维多利亚式靠背长椅的扶手,长椅是大个子比尔在某次未经批准的玛丽埃塔郊游中为她淘来的。
那次去当地人中的冒险是值得的,这是他愿为这位如此迷人的女人所做的最微不足道的事。
年轻时,苏珊·克莱斯蒂风姿绰约,在哥伦比亚大学骄傲地度过了她终身教授的生涯。
但是现在,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周看着她。
看到的是死神的真实存在,是21世纪一个真实噩梦的牺牲品。
她极其憔悴,在拐杖的帮助下,从椅子里慢慢站起来。
埃玛·彼查姆珀在她身边等着,提着一个小手提箱,里面装着苏珊在收容所将用到的物品。
我准备好了,比尔。
物理学家说。
她穿着一件浅天蓝色的印花薄棉裙,尼龙长统袜。
他们不会在外面呆太久,路上行人不会有时间注意到她还戴着特殊的肤色调节手套,用以遮掩长在那里的肿瘤。
一顶雅致的宽边帽,是夏日绝配,面纱将遮住她帽下苍白的容颜。
从各个方面看,她都将像一位淑女那样出门。
在大个子比尔身后,皮尔斯·黑斯廷斯站在门边。
苏珊微微翘起头,从白纱后面相当亲切地微笑着看着黑斯廷斯。
你好。
她说。
苏珊,这位是皮尔斯·黑斯廷斯。
大个子比尔说。
学院那里有点混乱,他来得早了一点。
啊,克莱斯蒂博士说。
她的手在拐杖的弯头处微微颤抖,很高兴认识你,黑斯廷斯先生。
黑斯廷斯一言不发,他的双手垂在两侧,好像随时会拔出两把六发左轮手枪。
比尔晃晃脑袋,好像要摆脱这种想象。
那天晚上,电视上将放《赌侠马华力》和《执法官》,大部分房客把时间都花在电视上,而不管放的是什么。
黑斯廷斯博士想和我们一起去。
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大个子比尔说。
这会让他觉得轻松点。
苏珊·克莱斯蒂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她说:我觉得可以,比尔。
你说了算。
大个子比尔不想在与学院玩的游戏里把苏珊当做棋子。
这是她的旅程,她生命中最后的旅程,他不希望苏珊为了黑斯廷斯的不期而至感觉不舒服。
他愿为他的房客做任何事情,即使这意味着得到的是学院的一两次训斥。
事实上,他已经得过好几次了。
今天是出门的好日子。
比尔扶着她走进大厅,告诉她。
那些聚集在她门口的人往后退,让他们过去。
是啊。
大物理学家说,你能闻到长寿花香吗?我母亲过去常种长寿花。
长寿花和郁金香,到处色彩缤纷。
然后大个子比尔像抱一捆木棒似的把她抱起来,抱到楼梯口。
她的重量和一个鸭绒枕头差不多。
那个浑身被包在蒸气消毒绷带里的男人向楼梯挪着他的助行车,黑斯廷斯跟众人下楼之前被他强行拦了:有什么战争新闻?上游那里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正在把像我这样的人送到下游这里。
黑斯廷斯相当敷衍地回答。
黑斯廷斯转身跟着比尔和苏珊·克莱斯蒂下到楼梯脚。
匆匆逃离身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
你可以随意处理我的相册,苏珊·克莱斯蒂正在说。
我会把佩茜的唱片保存在我的私人空间里。
你永远无法知道千年之后谁会把我的朽骨挖出来。
我可不想留给他们错误的印象。
我认为不会的,克罗诺斯王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大个子比尔回答。
柳屋的房客们从楼上往下看,一片沉默笼罩了他们,眼看朋友离去。
难免物伤其类。
这是舍监工作中最糟糕的部分。
在所有的职责中,大个子比尔尤其厌恶这个。
他们走到外面的门廊。
比尔转过身,让苏珊能最后看一眼朋友们。
他们挥着手.有好几个房客开始抽泣。
昨夜的告别晚会很糟,这个更糟。
再见。
埃玛。
苏珊·克莱斯蒂对这个黑人妇女微笑。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埃玛·彼查姆珀一个人站在门廊里,穿着她的白色制服。
你现在小心一点。
埃玛说。
车库连着柳屋,可以让大个子比尔离开柳屋,同时不让外面的任何人知道他有一辆什么样的车子。
然而今天,他只是抱着苏珊绕到车库里,他们新的普利茅斯旅行车正等在车库里。
雀鸟在头上的山胡桃树里吱吱喳喳。
远处教堂的钟声召唤着教区居民去做主日礼拜。
他们到了路上时,苏珊微微转身对黑斯廷斯说话:我很高兴你一起来,黑斯廷斯先生。
有伴儿真好,特别是像今天的日子。
看上去她脑子里想着春天——乔治亚州郁郁葱葱的绿色,轻风中的忍冬花香。
然而新来的人什么也没说。
他的眼睛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风景。
尽他所能吸收着一切。
没有一个细节没有被注意到。
大个子比尔慢慢地沿着树阴下的街道驶着庞大的车子。
他总是从他们的1958年款普利茅斯旅行车身上得到一种秘密的喜悦。
就像驾驶一头恐龙,一头尾鳍有翅膀的恐龙。
但是从后视镜里看着皮尔斯·黑斯廷斯。
心里那一点儿暗喜便化为乌有。
学院对你那点儿喜悦并不关心,他们要的是你信守他们的规矩。
他们很快接近了乔治亚州一个更贫困的角落,从一个乡村教堂旁边经过,那里有数十个黑人,穿着他们最好的主日服装,严肃地走进尖塔的入口。
当他们慢慢驶过时,可以非常清晰地听到钢琴声。
这是去亚特兰大唯一的路吗?过了一会儿黑斯行业问道。
他们两边的小巷积满灰尘。
展现着那个时代著名的摇摇欲坠的美国的景象,还有大部分人想忽略的种族阶级。
然而事实是,大个子比尔没有选择最直接的路线去亚特兰大西北区。
相反,大个子比尔曲曲折折地慢慢绕过一条又一条街,避开所有的大路和繁忙的通道。
他难得加速超过每小时35英里,他沿着破败的偏僻路走,始终留意着克罗诺斯王。
这是协议。
这是观光路线。
比尔回头说。
一个小女孩在一幢房子的前廊向他们挥手,那幢房子前面有一辆斯图贝克车趴在煤渣砖上。
苏珊用戴着手套的手向小女孩挥着。
观光路线?黑斯廷斯问,你在开玩笑吧。
苏珊在白色的面纱后面微笑。
他这样做是为了我,黑斯廷斯先生。
这位伟大的物理学家说,有一天他也会为你这样做的。
我在避开节点,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
大个子比尔一边说,一边转过一个街角,上了一条稍微繁忙一点的路。
一辆流线型的最新款巡洋舰,高速冲来,像一枚蓝色的鱼雷超过他们。
驾车的年轻人伸出中指,嘲笑他们行动如此迟缓。
大个子比尔让他过去,从容不迫。
他在为苏珊做这件事,但他也在为自己做这件事。
这给了他思考的时间:他的本能告诉他,他作为一个舍监的事业可能就快到头了。
这里现在仍然是美丽的乡村,苏珊随后说道。
在100年后或更长时间后也将是这样。
知道有些东西永不改变真是好。
这时候,他们恰好经过一个警官,他正在一个小公园里对着一群年轻黑人说话。
有个男孩拿着一个篮球。
他们看起来都很害怕,仿佛在星期天早上投篮是某种违法行为,而他们正好被抓个正着。
比尔也注意到黑斯廷斯是如何理解这个场景的。
是的,黑斯廷斯说,有些东西确实永不改变。
前往亚特兰大北部迂回曲折的路途花了他们足足40分钟,等他们接近收容所所在的街道时,大个子比尔注意到,这段旅程已让苏珊筋疲力竭。
她的头像花茎一样垂着。
在风中晃动。
就到了。
他说道,转弯穿过一个安静无人的十字路口。
就像一个梦,比尔。
她抬起眼,低声说。
呆在过去……让你以为未来永远不会到来……永远不会是你以为的样子……比尔给了她一个勇敢的微笑。
他原本希望止痛药的效力能支持她到达收容所。
他从自己的个人空间里拿出了所有的处方药,给苏珊的是他能找到的最强效的。
现在看起来,止痛药的效力正在消失。
他按下了加速器。
正在那时,仪表盘上一盏红色警告灯开始闪烁,那原本可能是油表或者温度表。
但在那个时候都不是了。
因为恰在此刻,他们三人身上带着的个人瓦尼埃警报器像小鸟鸣叫一样,开始一致地轻声敲响。
哦!苏珊·克莱斯蒂叫出声来,一只瘦瘦的手放在手镯上面,一扭,马上就把警报器关了。
迅速而又尽可能地小心,大个子比尔把庞大的旅行车停在人行道边一棵高大的山楂树的树阴里。
他们现在离市中心更近了。
街对面一家室内电影院正在放映星期天日场的《桂河大桥》,已经有一些孩子挤在入口处,推来搡去闹个不休。
那是干什么用的?黑斯廷斯问道,身子前倾。
指着仪表盘。
那是菲尔事件后我装在车里的警报器。
大个子比尔说,附近有一个瓦尼埃坐标聚集点。
我们不得不等它过去。
苏珊把手放在喉咙处。
她现在能感觉到瓦尼埃点的接近,一种可以触摸到的存在,历史轻捷地经过……上帝正触碰着他们。
那是什么——黑斯廷斯开口道,心烦意乱,有一点惊慌失措。
大个子比尔已忘记了感觉到实实在在的时间力量就在身旁,是多么怪异的感觉。
它突袭而来,就像一种一直渗到人的骨头里的呆滞状态、一股暖流、一种让人动弹不得的叮铃声。
是克罗诺斯王。
苏珊喘了口气,你能看清是谁吗?车子一辆接一辆通过十字路口。
一个男孩骑着自行车跑过,朝东面去了;一对年老的白人夫妇在街对面走着。
孩子们仍排着队在为电影打闹。
但没有任何办法分辨可能是哪一个。
于是他们等着。
这是规矩。
而且这回,大个子比尔也紧守这些规矩。
不过,经过的节点场的力量没有进一步影响他们。
不管是谁,大个子比尔最后说,他们已离开了。
有可能是某辆汽车后座里的小娃娃。
黑斯廷斯的眼神在他们俩中间转来转去,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的大奖章。
比尔能感觉到他的鼻息。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他问。
只有当我们在亚特兰大时才会发生。
比尔说,玛丽埃塔是相当无趣的地方,这是他们为1958年站选择它的原因。
大个子比尔以为黑斯廷斯知道他的意思,以为已经有人对他简单地说过。
但是,当黑斯廷斯往后坐回去的时候。
他的眼睛里有种近乎凶残的神色。
那是一种深受困扰的表情,比尔以前从没有在到达者身上看到过。
大个子比尔慢慢地驾车回到街上,极其谨慎地往前开。
比尔已经将车子的电路设置过,如果他们太靠近一个节点场,汽化器就会堵住。
瓦尼埃点是这样的,如果时间旅行者离节点汇集处只有几码远,他们肉体上会吃不消——被克罗诺斯王踢开。
他以前经历过这种情况,当时他和菲尔·克莱默在其中一次非法的外出中,去艾莫里大学看罗伯特·潘·华伦和艾伦·塔特举行的诗歌朗诵会。
虽然保护两个诗人的瓦尼埃场只有几码开外,但是另外有个具有更大历史重要性的人经过礼堂外面的某处,那人身上显现的显赫力量,迫使他和菲尔无法接近礼堂。
当时柳屋的一个居民罗莎·克莱恩怀疑,那可能是某个将很快让塔特和潘·华伦都黯然失色的毕业生。
但是,他们没人能知道。
克罗诺斯王只是简单地表明,不允许他们在现场。
到了这个街区的尽头,大个子比尔将旅行车驶入一幢平凡的一层红砖小楼前的弯弯车道。
山茱萸和修剪出造型的杜鹃花围绕着房子。
它只是沿街数幢朴素房子中的一员,缩在密集的6月绿树方阵后面。
这些房子大部分是年代久远的住宅。
只有一幢是与众不同的,那是瓦尼埃学院在这个时代的收容所。
就是这地方吗?黑斯廷斯问。
一个护士和一个孤独的医生从房子里走出来。
就是这地方。
比尔告诉他。
比尔换档开进停车场,两名收容所的工作人员正等着他们。
比尔。
苏珊转身对他说。
他俩都为这一时刻做好了准备,但是即便如此,也是困难的。
这一向都是困难的。
感谢你带我去孟菲斯,感谢你带我去格雷斯兰。
不要谢我。
大个子比尔告诉她,努力不去想这可能向黑斯廷斯透露什么,感谢军队将埃尔维斯拉得够远,才让我们可以好好看。
该说的都说了,他晚些时候再担心来自学院的指责。
这个时刻属于苏珊。
不过。
那次出行是值得的。
她随后转向黑斯廷斯,认识你真是幸事,黑斯廷斯先生。
你会喜欢柳屋的。
比尔是舍监中最好的。
你会看到的。
黑斯廷斯所能做的只是淡淡地微笑并朝这个临死的女人点头。
那么。
这里是我们所有人结束的地方。
当他们开始踏上回玛丽埃塔的缓慢旅程时,黑斯廷斯说。
不。
大个子比尔说,黑斯廷斯现在坐在前排他的身边。
有时候我们在半夜失去他们,我们让收容所来接他们。
有时他们在大门外10英尺处死去,很高兴已走了那么远。
大个子比尔看了他一眼,想着他是不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你是从大门处走过来的,而且你还叫了一辆出租车。
你看起来健康得像一匹马……现在只有他们两个——或者他们两个。
还有——学院。
我不知道——黑斯廷斯说。
他现在显得相当不安。
可能去收容所不是一个好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是他建议的。
什么?不说了。
瞧——我说过不说了,黑斯廷斯反击道,这是一个错误,就是这样。
他瞪着前方,直挺挺地坐在庞然巨车的宽大前座里。
大个子比尔的手现在紧紧地抓着方向盘。
他不能退缩。
尤其是如果学院正从黑斯廷斯的个人空间里通过自动照相机遥控进行录影的时候,因为他们现在已有了这样做的技术。
他必须说点什么。
怎么了?你自己选择了一起来。
没有人强迫你。
这时候,皮尔斯·黑斯廷斯是不可理喻的。
他们本应告诉我的。
他喘息着。
告诉你什么?他随便地往窗外做了个手势:这个。
想判断这个是什么意思是困难的。
他们经过的附近地区不是全白人区就是全黑人区,贫穷只紧挨着其中一个,另一个却没有贫穷的影子。
每个城镇,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缺点。
如果黑斯廷斯亲眼目睹了扎伊尔的惨状,那毫无疑问,眼前这些就不算最糟的了。
至少这里没有尸体在街上腐烂,也没有人就站在那里变成水汽……大个子比尔选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线回家。
在更贫穷的地区,节点更少,这样危险也最小。
他把脚踩向地板,稍稍加了速。
你的‘这个’确切是什么意思大个子比尔发问道。
这里这么……野蛮。
黑斯廷斯说。
这是1958年。
你想要什么?那些人,黑斯廷斯说,他们正驶过一堆用沥青纸建的窝棚,锡烟囱里冒着烟,他们不应该像那样生活。
没有人应该这样。
不会永远这个样子的。
是啊。
黑斯廷斯用不祥的语气说,不会的。
他的脖子突然变成了深红色。
他的眼睛看上去像在燃烧。
我本不应该来的,他低声说。
就是这样,我本不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