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30 08:58:42

然而。

当大个子比尔在绕过一个街角,向回到玛丽埃塔的大路驶去时,仪表盘上的瓦尼埃警报器又一闪一闪了。

他们很快就要越过亚特兰大的城市边界了,这里是一个纯白人的社区,扫得干干净净的街旁是非常体面的房子。

见鬼。

比尔咕哝着,看着瓦尼埃灯的闪光,我以为这可能发生——几乎同时,他们自己的警报器也开始响。

好了,好了。

他说着,把自己的警报器关掉。

他放慢车速,但让他吃惊的是,这时候旅行车开始劈啪作响。

车子挣扎着往前开,两个男人的身子弯向前面。

黑斯廷斯—边关掉警报器。

一边看着他:怎么回事?我们在另一个节点附近,这回是个大家伙。

旅行车按照设计,发出咳嗽与窒息般的声音。

大个子比尔驾着它,从路中央驶到街道边上,紧挨着一个家庭医生诊所外面的一道白色尖桩篱栅。

车子猛地停了,轮胎在毂里嘎嘎作响。

比尔发现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里狂野地跳动——但不是因为靠近某个重要的历史要人。

在心的更深处,他正在担心自己的未来。

学院将毫不迟疑地把他送回内布拉斯加,一个到处是沙漠的地方,沙漠里是大片的多刺墨西哥刺木和刺猬般的仙人掌;送回那个没有冬天的世界,在那个世界,各种疾病都有微芯片计算装置,5亿年进化所成就的结构,它只需一个月便可破译。

回到一个吞噬了自己妻子和孩子的世界,一个让他一无所有、只能尽力疗伤的世界……在别处疗伤。

大个子比尔坐着想着,想得入了神,仪表盘上的警报器没头没脑地亮了又暗。

克罗诺斯王离得这么近,近得大个子比尔能真切感到他正在轻轻碰着他们。

随着形势发展,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大个子比尔可以听到血液在耳朵里奔腾。

相当突然地,黑斯廷斯猛地拧开他那边的车门。

我不会坐在这里等着在热气里闷死。

他大声说,跨下车子。

皮尔斯,大个子比尔开了口,不要离开车子。

最好忍过去。

黑斯廷斯脱下他的灰色开襟羊毛衫,把它扔回车里。

他的腋下出现了大大的半月形汗印。

好吧。

大个子比尔说,注意到了车里的热度,等等我。

随后他爬出车子,撇下旅行车以及还在仪表盘上一闪一闪的深红色警报器。

我们可以走到它的外围。

他赶到黑斯廷斯身边告诉他,我们暂时离开车子。

瓦尼埃场现在变得非常容易感知了。

它让空气变得厚重,在背后推着他们,仿佛是把风筝送到市公园上空的夏天的风一样。

于是他俩走着,以便一直在它的前面。

等他们走完这个街区的时候。

行动变得轻松了一点。

至少他们能够呼吸了。

这让比尔想起了那天,他和菲尔去默特尔海滩,想去看菲尔的灵魂大师默赫巴巴。

但是克罗诺斯王像强有力的潮水一样冲刷着他们,把他们推开,就像他们只不过是光阴中的一粒小沙子。

围绕着那位圣人的瓦尼埃场将近方圆一英里——甚至比现在正在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迪利广场上形成的节点还要大。

他们沿着街区往上走——更确切的词是被护送——向一个拐弯处,看到那里有一家正在营业的小餐馆。

门上的牌子写着:肥猪天堂。

小餐馆的三分之一座位坐着人。

基督啊——黑斯廷斯开口道,我们必须进到那里面吗?餐馆再过去是一片小树林,被密密的深绿色野葡萄藤缠着。

看起来是这样。

大个子比尔说,感觉自己像个计算机里的比特,被甩进了一张光盘上的坏区。

有机动的空间,但不多。

不是树林就是餐馆。

不过两个选择看起来都不合心意。

如果他胆敢明知故犯,这次学院决不会放过他。

与当地人混在一起,绝对不被允许。

但比尔明白这会儿已别无选择。

我们点个中饭。

大个子比尔告诉他,如果事情变得真正糟糕,我们将从后门溜出去,穿过树林。

大个子比尔推开了小餐馆的门。

别紧张,装作没事似的到后面去找个火车座。

去吧。

他催促着,假装你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几乎走不了。

黑斯廷斯抗议道。

肥猪天堂看上去是典型的20世纪50年代餐馆。

两个女招待嚼着口香糖,在桌子中间走来走去。

一个雀斑脸的少年穿着崭新的一身白,头上得意洋洋地翘着一顶纸帽子,正在冷饮柜后面转着曲柄。

在烧烤间里,汉堡正在吱吱作响,空气里充满了熟洋葱和炸薯条的香味。

黑斯廷斯按照指示,在后面找了个火车座,直接溜了进去。

大个子比尔把步子放慢,显得更加无精打采。

有几个人看到他们进来,但没人特别注意。

在1958年的乔治亚州,一个身量像大个子比尔的男人并非罕见,像皮尔斯·黑斯廷斯的小个子男人也是一样。

他们与这里很相配。

一个充满活力的17岁女招待用蓝灰色的塑料杯给他们送来了水,杯壁上装饰着凹槽式花纹,这是20世纪30年代艺术装饰的痕迹,在亚特兰大某些地方仍保留着,这座城市以执著于过去而闻名。

你们好啊,这个女孩高高兴兴地问,她的名牌上写着戴比,你们要些啥?皮尔斯·黑斯廷斯抬头瞪着她。

不要。

他几乎恶狠狠地说,水就行了。

随后,他紧紧抓起杯子,贪婪地喝干了,只留下冰块。

两个二十八九岁的男人坐在柜台边,其中一个因为嚼着烟草,下颚鼓起,另一个抽着香烟。

他们转过头,提防地看着比尔和黑斯廷斯。

那两人的举动,仿佛他们的星期日娱乐被这新来者打断了。

可乐。

比尔迅速说道,同时向她灿烂地笑了一下,外面对我和我的朋友来说,太热了一点。

两杯可乐就解决了。

行哪。

戴比说着,用铅笔记下。

黑斯廷斯重重地放下他的杯子。

比尔用一只大手盖住杯口。

你想找麻烦吗?他气恼地说。

我渴,黑斯廷斯从齿缝里说,这也有错吗?听着,大个子比尔低声说,看到那边的两个家伙了吗?他们家的壁橱里可能有好几顶尖顶帽和白床单,或者一两支手枪。

不让我们与当地人混在一起是有理由的,他们就是当地人的一员。

他用大拇指往肩后朝他们迅速指了一下。

在他们身后,两个差不多与女招待同样年纪的姑娘往自动点唱机里放了几个25美分的硬币。

过了一会儿,艾佛利兄弟二重唱开始唱一首有关某人的捕鸟犬的歌。

两个姑娘在她们的火车座里咯咯笑起来。

女招待和做油炸食物的厨子说了几句话——那位厨师看上去可能是肥猪天堂的经理——于是另一对眼睛盯住了他们。

太妙了,大个子比尔郁闷地想。

这简直是极品。

大个子比尔突然希望菲尔能坚强,挺过去。

在时间线的某个地方,他将需要一个品德信誉见证人。

无疑,这次小小的远足将会出现在学院的审查委员会前。

大个子比尔感到,节点场稍稍扩展了,克罗诺斯王的手经过了他们。

他知道黑斯廷斯也感觉到了。

这位新到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颗颗汗珠从前额冒出来。

他随后坐得笔直笔直。

我受不了这里。

他大声说。

放轻松……大个子比尔鼓励道。

女招待端着两大杯可乐回来了。

黑斯廷斯抓过他的杯子,一口气痛饮而尽。

然后他放下杯子,大口喘着气。

不过。

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大个子比尔肩膀上方的一个牌子,它醒目地摆在烤架上。

上面信息的真实性无可怀疑。

它用鲜亮的红色字母写着:有色人种不得入内。

看起来它也是墙上的一件永久家具,并排放着的是一幅虹鳟的带框画、各种打猎照片、几样保龄球赛纪念品,以及日本1945年所签投降书的镜框复制品。

这些东西属于烧烤厨师,是有关他生活的不多的纪念品。

恰在这时,餐馆里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寂静。

自动点唱机的机械臂低下来,把另一个45美分硬币放到转盘里。

就在这暂停的时刻,汉堡在烧烤架上烤着,咖啡杯碰在瓷碟上叮当作响,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窗外的人行道上。

甚至黑斯廷斯也看到了。

经过餐馆正前方的是一家人。

从教堂里回家:一个母亲,两个小女孩,还有一个高高的18岁英俊男孩。

男孩刚才停下来往餐馆里看。

他闻到了里面正在做的汉堡和薯条的香味。

他停步的时间足够看到餐馆里面,看清这里不欢迎他或者他的家人。

因为他是黑人,肥猪天堂是禁止他们进入的。

少年掉过了头,很尴尬,匆匆追上他的家人。

老天啊,竟然碰上了他们。

柜台边的一个男人说。

从来不晓得他们会从哪儿冒出来。

另一个说。

坐在柜台边的两个男人随后大笑起来,嚼着烟草,吃吃笑得像从地狱出来休假的魔鬼。

不仅是他们觉得那个黑人男孩好笑,烧烤厨师和坐在柜台另一头的另一个男人也是。

那个男人穿着一件尺寸太小的短袖红格子牛仔衬衫。

大个子比尔·奈兰突然想起他的同伴:皮尔斯?你还好吗?不好,黑斯廷斯说,恼怒而且大声,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这些人也不好一他们的女招待戴比站在附近正好听到,说道:嘿,先生。

没必要因为那些家伙心烦。

他们时时刻刻都从身边走过。

心烦?我一点也不心烦!黑斯廷斯怒气冲冲地对她说。

我非常地生气。

穿着紧身牛仔衬衣的胖男人一边笑。

一边拿着根牙签在嘴里转:你得习惯这里的所有事情,包括黑鬼们。

是这样说吧。

哥儿们?他对柜台旁别的男人说。

皮尔斯·黑斯廷斯瞪着自动点唱机,金斯顿三重唱组合正哀悼着汤姆·杜里之死,然后他瞪着那个牛仔。

黑斯廷斯怒吼着:你没有权利用那个词。

柜台边抽着烟的男人说:我们一看到他们就这么叫他们。

我要叫他们黑鬼,你呢,德克?我们还能叫他们别的什么吗?德克说。

每个人都听得笑起来。

不过不要太往心里去。

穿着红色牛仔衬衣的胖男子说。

黑斯廷斯紧接着就像雪貂般迅速地跳出火车座,大个子比尔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他一直在大量出汗。

他原来坐的地方,靠背上留下了一道暗色的条纹。

现在他在生气,极度地生气……我在意。

非常在意,他大声说,惹恼了我,我要打人了。

那就出来打吧。

经理笑着,光从个头上讲,好像皮尔斯·黑斯廷斯对他们造不成任何威胁,少一个喜欢黑鬼的人。

世界照样转——皮尔斯·黑斯廷斯的脸变成暴怒的深红色,手在身体两侧握成拳头又松开。

皮尔斯——大个子比尔开口了。

随后,在他少见的思路清明时刻,大个子比尔突然意识到,皮尔斯·黑斯廷斯根本不是学院的监察员。

他确实是一个重病的人。

就像他一直以来的样子。

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

黑斯廷斯接下来做的事是另—个。

他的右肩往下一沉,他的手从视线里消失了。

餐馆里每个人都看到了,不止一个人惊愕地吸了一口气。

黑斯廷斯的手伸进他的个人亚空间里,再出来时拿着整个太阳系威力最大的手枪——威廉6型手枪——足足重30磅。

哦,蠢货——大个子比尔说。

黑斯廷斯摇摇晃晃地走向另一边的墙靠着,用两只手握着那柄巨大的枪。

全力对付它沉重的分量。

经理站了起来。

嗨,他说,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不会用那东西做出傻事的。

如果我是你。

白痴,皮尔斯骂道,我宁愿老早以前就把自己该死的脑子一枪崩出来,免了这许多麻烦。

天啊。

我想他要开枪了!坐在柜台头上的胖牛仔叫起来。

人们突然纷纷挤向前门想夺门而出,除了柜台旁的两个男人和塞在红格子衬衣里的胖牛仔。

皮尔斯,不要——大个子比尔开口说。

但已经太晚了。

保险销已拔掉了。

黑斯廷斯举起那把威力巨大的手枪,瞄准了柜台边的两个男人,因为他们离他最近。

你们这些混账种族主义者!黑斯廷斯喊着。

但尽管他用尽力气,就是没法开枪。

比尔看着黑斯廷斯挣扎着反抗时间的约束矢量。

克罗诺斯王不会让他成功的。

每个人都被时间旅行定律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保护着。

皮尔斯尖叫着,瞄准他能瞄准的任何一个人。

但是手枪被不断地推开。

当他努力挤压扳机时,两手手背上暴出粗大的血管。

经理高举着双手,柜台边的两个男人脸色变得惨白。

但是手枪被频频猛力推开。

见鬼!黑斯廷斯尖叫着。

不过,尽管他不能朝柜台边的任何一个人开枪,他还是能瞄准自动点唱机的。

他扣动了扳机,威廉手枪枪口处爆出一道耀眼的强光。

自动点唱机和金斯顿三重唱组合马上在火焰里尖厉地叫着穿透了墙壁,坠落在外面的街道上,一路上伴随着许多火花、伽马射线以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噪音。

天哪!柜台边的一个魔鬼吼道,你可看到了?德克?皮尔斯调转枪头指向他们,但还是一样,不可改变的时间定律不会让未来影响到过去。

是你害的!他控诉那些仍留在餐馆里的人,你害了特里茜!你害了我!枪的重量把它往下拉,皮尔斯在地板上打了一个大大的洞。

女招待们尖叫起来。

皮尔斯被自己无法控制的怒气弄得摇摇晃晃。

随后他看到了烧烤架上写着有色人种不得入内的牌子。

烧烤厨师和女招待戴比都消失在柜台底下。

牌子爆炸了,一直向外飞上蓝天,带走了一大块屋顶。

射击的反冲力量让枪反弹到皮尔斯身上。

大个子比尔跳起来。

一把把枪从他手里抢过来,手被烫着了。

不过,枪在离开黑斯廷斯掌握的那一瞬间,马上消失了,回到他的个人亚空间里了。

黑斯廷斯抽泣着,现在他怒气发泄完了,已是精疲力尽,倒在最里面的那个火车座里。

整个餐馆笼罩在阴森森的雾气里。

比尔充分利用这次战斗间隙。

抓住黑斯廷斯,两人迅速离开了。

如果这次事件报告给学院。

他可是真的完蛋了。

他们会把整个该死的时间站都撤出1958年的。

他揽起这个泄了气的男人。

用消防队员的姿势把他甩到自己肩上。

四大步,他就穿过了墙上那个由冒烟的自动点唱机留下的大洞。

乡亲们,对不起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大个子比尔·奈兰,2079年受过格斗训练,最适合做这种事情。

他轻松地急转弯绕过两幢房子,随后穿过一片空地。

现在瓦尼埃效应已够弱,他们可以不用顶着斥力就回到他们的车子里,否则他们就要被迫面对正在回过神来的当地人了。

哦,上帝啊,皮尔斯缓过气来,哦耶稣……大个子比尔把黑斯廷斯塞进旅行车的一边,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他随后绕着车子冲到另一边,爬进驾驶座砰地关上门,发动了车子。

耶稣基督啊,皮尔斯。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审查员。

呢。

我以为你是从该死的学院来的。

比尔让强劲的V8发动机加快转速,尽快地离开了附近。

皮尔斯·黑斯廷斯的嘴张着,大口喘着气,因为极度痛苦而发着抖。

难道你不知道有规定的吗?我受不了……黑斯廷斯最后说道。

受不了什么?那些人……嘲笑那家人……黑斯廷斯把手靠在仪表盘上撑着自己,汗从他手靠上的那个地方滴下来。

他看起来像是刚刚用世界纪录的时间跑完一场马拉松。

你在那里想试图证明什么?我的妻子,他最后承认了,她是在黑色瘟疫中死去的——他的怒气现在变成了苦涩的泪水。

大个子比尔看了一眼黑斯廷斯,此时时速表已超过65了:黑色瘟疫?你在说什么?有好一会儿,黑斯廷斯在调整呼吸。

她是黑人,随后他说,感染了一种病毒,去年有人在迈阿密把病毒放了出来。

它寻找基因组里的皮肤代码,然后开始吃。

到现在已死了500万人了……我在非洲的时候。

特里茜死了。

他全讲了。

上帝的亚利安白人。

他们这样自称。

肥胖的、营养充足的白人,他们想给世界一个恩惠。

他往后靠在座位里,树阴像水波一样掠过他的脸。

他的身体汗出如注。

和眼泪混在一起。

大个子比尔现在看清了。

黑斯廷斯的怒气已让他的病情恶化了。

有什么该死的用处?黑斯廷斯问道,没有特定对象。

也许我们不值得,他最后低声说,也许我们应该干脆杀了自己——他陷入了一阵痛苦的沉默,比尔开着车。

比尔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当三辆警车迎面而来经过他们时,他放慢了速度。

他们看起来急匆匆的——就像大个子比尔的心跳。

他从没听说过黑色瘟疫,但他因为类似的事经受过失去的痛苦。

玛乔莉和雷切尔在1971年的大流感里去世。

他知道悲伤会让一个男人变成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