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种种结局

2025-03-30 08:58:54

一阵敲门声把查理从梦中惊醒。

他有些头晕,感觉摸不着北;他向周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是在旅馆的房间里。

各种不可思议的事件绕着他的脑袋打转,就像是飞蛾聚集在裸露的灯泡周围。

他一面梳理头绪,一面把脚放到床下,向房间大门走去。

查理冲门后贴着的火灾逃生图示眨了眨眼,试图回想起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接着他拧开锁,把门打开。

黛茜看着他说:你戴着帽子睡的?查理抬起手摸了摸脑袋,上面确实有顶帽子。

是的,他说,看来确实如此。

哦,她说,好吧,至少你脱了鞋。

知道吗,昨天晚上你错过了所有好戏?真的?刷刷牙,她建议说,再换件衬衫。

是的,你错过了。

当你……黛茜犹豫了一下,现在想来,他消失在通灵会中的情景显得荒诞不羁。

这种事没发生过,至少在现实世界是不可能的。

当你不在的时候。

我带警察局长去了格雷厄姆·科茨的宅子,他抓了那些游客。

游客……?就是他在餐厅里说的,咱们派了两个进入他家之类的话。

那两个人,就是你的未婚妻和她的妈妈。

他把她们锁在了地下室。

她们还好吗?她们都在医院。

哦。

她妈妈情况不妙,我想你未婚妻没什么事。

你能别再这么叫了吗?她不是我未婚妻,她已经和我分手了。

对。

但是你没有,不是吗?她不爱我,查理说,好了,我这就去刷牙换衬衫,这需要一点私人空间。

你应该洗个澡,她说,另外那帽子闻起来像根雪茄。

这是传家宝。

查理说完就走进浴室,把门锁在身后。

从酒店出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医院。

蜘蛛正坐在等候室里,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角的《娱乐周刊》,好像真的在读似的。

查理拍拍他的肩膀,蜘蛛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警惕地抬起头,看到查理才放松下来,但也只是放松了一点。

他们说我必须等在这里,蜘蛛说,因为我不是亲属或是别的什么。

查理犹豫地说:哦,那干吗不告诉他们你就是她亲戚?或是医生?蜘蛛看起来有些不安。

哦,如果你不在乎,那这种话说起来就很简单。

如果我进不进去都无所谓,那想要进去也很简单。

但现在不同,我可不想进去碍事,或是桶个什么篓子。

我是说,如果我试了,但他们说不,然后……你笑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查理说,只是听起来有点耳熟。

来,进去找罗茜吧。

你知道吗?他们随便走向一道走廊,查理扭头对黛茜说,有两种方法可以让你在医院里溜达。

要不你就让别人觉得你属于这里——看见了吗?蜘蛛,门后面那件白大褂,正好是你的尺寸,穿上它——要不就显得特别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此一来也没人找你的茬,他们都会把这事留给别人处理。

他开始哼一首曲子。

这是什么歌?黛茜问。

它叫《黄鹂鸟》。

蜘蛛说。

查理把帽子戴在头上,三人走进了罗茜的病房。

罗茜正坐在床上看一本杂志,显得心绪不宁。

她看到他们三个走了进来,表情更加沉重,视线在蜘蛛和查理之间来回游移。

你们都是远道而来啊。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确实如此,查理说,那么你见过蜘蛛了。

这是黛茜,在警察局工作。

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是警察,黛茜说,我可能惹上了所有的麻烦。

你就是昨晚那个人?那个把岛上警察领到宅子来的人?罗茜顿了顿,继续说,有格雷厄姆·科茨的消息吗?他在重症监护室,和你妈妈一样。

哦,如果她先醒过来的话,罗茜说,我估计她会把格雷厄姆杀了的,她又说,他们不给我讲妈妈的情况,只是说相当严重,如果有什么变化会尽快通知我。

她看着查理,目光清澈镇静,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真的。

你只是没时间了解她,我们被锁在地窖时,谈了好久。

她挺好的。

罗茜擤了下鼻子,继续说:他们觉得她挺不过来了。

他们没直接说这话,但是用那种不说出口的方式说了。

真有意思。

我还以为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她都能挺过来呢。

查理说:我也是,我觉得如何发生热核战争,最后活下来的肯定是受辐射变异的蟑螂,还有你妈妈。

黛茜跺了他一脚。

她说:对于伤害她的那东西,他们都知道些什么?我告诉他们了,罗茜说,那房子里有某种动物,也许只是格雷厄姆·科茨。

我是说部分是他,但另一部分是别的什么人。

妈妈把它的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开,然后它就把她……她今天早上已经尽力把一切都告诉了岛屿警方,但还是决定不要提起那个金发女人的鬼魂。

有时大脑会在压力下崩溃,罗茜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她所知的一切。

罗茜突然闭上了嘴。

她盯着蜘蛛,就好像刚想起来他是谁。

罗茜说:知道吗?我还在恨你。

蜘蛛沉默不语,一种痛苦的表情爬过他的脸。

他看上去再也不像一名医生,完全是个从门后借了件白大褂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被别人发现。

她的声音里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只是,她说,只是我在黑暗中时,一直以为是你在帮我,是你在阻止野兽靠近。

你的脸怎么了?到处都是划痕。

是个动物干的。

蜘蛛说。

知道吗,她说,现在我同时看着你们两个人,觉得你们一点都不像。

我是好看的那个。

查理说。

黛茜的脚第二次踩在他的脚趾上。

哦,黛茜轻声说道,随后又略微提高了一点声调,查理?我们需要到外面去谈谈。

就现在。

他们走出病房,来到楼道,把蜘蛛留在了屋里。

什么?查理说。

什么什么?黛茜说。

你要和我谈什么?没什么。

那干嘛要出来?你听见她说了什么。

她恨蜘蛛,咱们不能把他俩单独留在里面。

她没准现在已经把他杀了。

黛茜抬头看着他,一脸古怪的表情,就好像基督听到有人对他说,我可能对面包和鱼过敏,能不能给我做一份鸡肉沙拉?这表情中既有怜悯,又有无限的同情。

黛茜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安静,然后把他拉到门口。

查理朝房间里看了看:罗茜没有要杀蜘蛛的意思。

情况刚好相反。

哦,查理说。

他们在接吻。

你可能误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吻,但这么说吧,这个吻包括嘴唇、皮肤,甚至一点点舌头。

你会想念他的笑容和那闪烁的目光,还有这个吻结束后,他站起来的方式,就像一个人刚刚发现站立的艺术,并且领悟到如何才能站得比古往今来的任何人更好。

查理扭回头,发现黛茜正跟几名医生和昨晚遇到的那位警察局长交谈。

哦,我们一直觉得他是个坏人,警官对黛茜说,坦白讲,你只会在外国人身上发现这种行为。

本地人就是不会干这种事。

显然如此。

黛茜说。

非常非常感谢,警察局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害得黛茜直咬牙,这位小姑娘救了这个女人的命,他冲查理说完这句话,又很赏脸的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后就跟医生们一起走了。

情况到底怎么样?查理问道。

格雷厄姆·科茨死了,她说,差不多吧。

另外他们对罗茜的妈妈也不抱任何希望。

我明白了,查理想了想这个问题,随即做出了决定,他说,你介意我和我兄弟谈一小会儿吗?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反正我也要回酒店了。

我要查一下E-mail,也许还得对着电话说上一大堆对不起,看看是不是还有份工作。

但你是个英雄,不是吗?我想大概没人为英雄发工资,她略微有些疲倦地说,等你办完事,就回酒店找我。

朝阳当空,蜘蛛和查理走在威廉斯镇的主干道上。

知道吗,这帽子真挺棒的,蜘蛛说。

你真这么想?当然。

能让我试试吗?查理把绿色的软呢帽递给蜘蛛。

蜘蛛戴上它,看了看商店玻璃窗上的倒影。

他做了个鬼脸,把帽子还给查理。

反正,他失望地说,你戴起来挺好看的。

查理把软呢帽带回头上。

有些帽子需要你有股洋洋自得的派头,把它们歪戴在头上,步伐中带有跃动的感觉,就好像马上要跳起舞来似的。

它们对你的要求很多,这顶帽子就是其中之一,但查理能够胜任。

他说:罗茜的妈妈快死了。

对。

我真的,真的从没喜欢过她。

我对她的了解没你那么深。

但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敢说我也真的真的不会喜欢她。

查理说:我们必须试着把她救活,不是吗?他这话说得很勉强,就像是在说我该去看牙医了。

我不认为咱们能做到这种事。

老爹曾为妈妈做过类似的事,让她好了起来,至少是好了一阵子。

但那是他。

我不知道咱们怎么才能做到。

查理说:那个世界尽头的地方,有很多山洞。

世界之初,不是尽头。

那儿怎么了?我们能去那儿吗?不用蜡烛和香草之类的零碎?蜘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想可以。

他们转过身,走向一个并不存在的方向,慢慢离开威廉斯镇的马路。

太阳正在升起,查理和蜘蛛走过一片堆满头骨的海岸。

它们像黄色的卵石一样覆盖着沙滩,但并不是人类的头骨。

查理尽可能地避开它们,但蜘蛛直接咯吱吱地踏了过去。

到了海滩尽头,两人向右转过一个通向万有的弯角,世界之初的山峰就耸立在前方,道道悬崖直落九天。

查理回忆起上次到这儿来时的情景,感觉就像过了一千年。

人都哪儿去了?他大声说道,声音在岩石间回荡,然后返回到他耳中。

嗨?查理大声说。

顷刻之间,他们都出现在这里,注视着他。

他们似乎更加尊贵,更多野性,更像动物,而不是人。

查理意识到上次把他们看成人,是因为自己期望会遇到人。

但他们并不是人。

排列在头顶岩石间的是狮子和大象,鳄鱼和蛇,兔子和蝎子,以及其他数以百计的动物,他们都用没有笑意的眼睛盯着他。

这里有他认识的动物,也有些没人能够辨识的异兽奇禽。

所有出现在故事中的,所有人们梦到的、膜拜的动物都在此地。

查理全都看在眼里。

在坐满食客的餐厅里,发现有支手枪正顶在女伴的肚子上,一时冲动为自己的性命而唱,这是一回事……但……哦。

好了,查理心想,这种事就留到日后再发愁吧。

现在他特别想在嘴上扣个棕纸袋,好缓和呼吸,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肯定数以百计。

蜘蛛敬畏地说。

空中刮来一阵旋风,落到附近一块岩石上,化作了鸟女。

她抱着胳膊,注视着他们。

不管你打算做什么,蜘蛛说,最好快点。

他们不会永远这样等下去。

查理嘴里有点干。

没错。

蜘蛛说:那么,呃,我们到底该做什么?我们给他们唱歌。

查理简洁地说。

什么?这就是我们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已经想明白了。

我们只需要把它都唱出来,你和我。

我不明白。

唱什么?查理说:歌。

你唱歌,你解决问题。

他的语气里有些绝望,歌。

蜘蛛的双眼就像就像雨后的水坑,查理看到了他此前从没见到的东西:可能有些亲情,还有迷惑,但大部分都是歉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狮子站在一块巨岩旁看着他们。

猴子站在一棵树上看着他们。

老虎……查理看到老虎。

它正四脚着地,小心翼翼地移动。

它的脸淤青肿胀,但眼中却有一丝精光,看起来似乎特别高兴有机会扳平比分。

查理张开嘴,一阵很小的沙哑噪声冒了出来,仿佛他刚吞了只情绪特别紧张的青蛙。

这没用,他小声对蜘蛛说,这是个笨主意,对吗?嗯哼。

你觉得咱们能直接离开吗?查理紧张地扫视着山腰和众多洞穴,看到了创世以来所有的图腾生物。

有个人他上次没见过:一个小个子男人,笔杆粗细的小胡子,柠檬黄手套,稀疏的头发上没有戴软呢帽。

老人发现查理看到自己时,冲他挤了挤眼。

并不多,但足够了。

查理深吸口气,开始歌唱。

我是查理,他唱道,我是安纳西的儿子。

请听我唱出自己的歌,听听我这一生。

查理给他们唱了一个曾是半神的男孩,被一个刻薄的老妇人分成两半。

他唱了自己的父亲,也唱了自己的母亲。

他唱了许多姓名和词汇,唱了现实下的基石,还有创造世界的世界,万物之道下的真相,他为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人唱出了合适的下场和公正的结局。

他唱了这个世界。

这是首好歌,正是他的歌。

有时歌中有词,有时只是韵律。

他唱歌时,所有动物都开始拍手跺脚,一起哼哼。

查理感觉自己像个通道,唱出了所有动物融成的宏大乐章。

他唱了鸟,唱了看着它们飞翔时体会到的魔力,唱了朝阳在羽翼上反射的光华。

图腾生物们跳起舞来,跳的是它们自己的舞蹈。

鸟女跳出鸟群的圆舞,扇动尾羽,摇晃嘴巴。

山腰上只有一个动物没有跳舞。

老虎甩着尾巴,他没拍手,没唱歌,也没跳舞。

他的脸上泛着淤青,身上满是伤口和咬痕;一步一步悄悄走下岩石,最终来到查理跟前。

这些歌不是你的。

他吼道。

查理看着他,开始唱起老虎,还有格雷厄姆·科茨,以及所有以无辜者为食的生物。

他扭过头,发现蜘蛛正仰慕地看着自己。

老虎愤怒地咆哮,查理接过这声咆哮,把歌缠在周围。

接着他也发出了咆哮,就和老虎刚才一样。

至少开头和老虎的咆哮一样,但接着查理将它改变,让它变成一种滑稽的咆哮,所有在岩石上看着他们的动物都大笑起来,他们实在忍不住了。

查理又来了一声滑稽的咆哮,就像所有模仿秀一样,就和所有优秀的讽刺漫画一样,它凸现出这咆哮中本质固有荒诞之处。

日后所有人听到老虎的咆哮时,都会隐隐听到查理的声音。

滑稽的咆哮。

他们会这样说。

老虎转身背对查理,窜过人群,边跑边吼,这让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老虎愤怒地退回自己的洞穴。

蜘蛛抬起双手,做了个简单的动作。

随着一阵轰鸣,老虎的洞口发生崩塌,被落石掩埋。

蜘蛛露出满意的表情。

查理继续歌唱。

他唱了罗茜·诺亚的歌,唱了罗茜妈妈的歌,他唱了诺亚夫人悠长的一生,和她应得的所有幸福。

他唱了自己的一生,唱了她们的一生。

他在自己的歌中,看到她们的生命像网一样张开,一只飞虫撞在上面。

他用自己的歌把飞虫包住,确保它不会逃走,然后再用新的丝线把网补好。

然后这首歌很自然地进入了终曲。

查理平静地意识到,他喜欢给别人唱歌。

此时此刻,查理已然知晓,他今后要做的就是歌唱。

他会继续唱下去,不是那些创造世界或者重塑万物的魔力宏歌,而是能给人们片刻欢愉,给他们感动,让他们暂时忘记烦恼的小曲。

而且他知道在开口前自己总会害怕,总会怯场,永远如此,但他也明白,这就像跳进游泳池——只是几秒钟难受的凉意——然后不适感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不会像现在这么好。

永远不会。

但也够好的了。

他终于把歌唱完了。

查理仰起头,最后的曲调渐渐消失,崖顶的动物们不再跺脚,不再鼓掌,不再舞蹈。

查理摘下父亲的绿软呢帽,用它朝脸上扇着风。

蜘蛛小声说:这真是不可思议。

你也办得到。

查理说。

我不这么想,最后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你做了点什么,但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为咱们解决了问题,查理说,我想是这样的。

我不敢保证……他确实不敢。

歌曲结束后,歌中的内容渐渐消散,就像清晨的梦境。

他指着被岩石覆盖的洞口。

这是你干的?对,蜘蛛说,至少我还能做到这件事,但老虎早晚会挖出来。

说实话,我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比把它关起来更狠的事。

别担心,查理说,我做了,某些更狠的事。

他看着动物们慢慢散去。

父亲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一点也不惊讶。

来吧,他说,我们应该回去了。

蜘蛛在探视时间又去看望罗茜。

他带了一大盒巧克力,是医院礼品店里出售的最大的那种。

给你的。

他说。

谢谢。

他们对我说,罗茜说,我妈妈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她睁开眼睛,要麦片粥喝。

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没错,你妈妈要东西吃,听起来确实像个奇迹。

罗茜打了他的胳膊一下,然后就把手放在那里。

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肯定以为我是傻瓜,但当我和妈妈被关在黑暗中时,我总觉得你在帮我,我感觉是你把那头野兽挡在了外边。

如果不是你做了这些事,他会把我们杀了。

嗯,我可能真帮了点忙。

真的?我不知道。

我是这么想的。

我当时也有麻烦,而且我想到了你。

你的麻烦大吗?是的,超大。

你能给我倒杯水吗?蜘蛛照办了。

罗茜说:蜘蛛,你是做什么的?做什么?做什么工作。

凡是我喜欢的工作。

我想,她说,我可能会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

护士们告诉我,这里非常缺乏教师。

我很想亲手改变这个状况。

也许挺有意思的。

如果我留下来,那你会怎么办?哦,如果你留在这里,我肯定能找点什么事做。

他们的手指缠在一起,紧得就像船上的绳结。

你觉得咱们能行吗?她问。

当然,蜘蛛严肃地说,如果我厌倦你了,就会离开,找点别的事做。

所以不用担心。

哦,罗茜说,我不担心。

这是实话。

她温柔的语气下有种钢铁般的东西,你会明白她妈妈为什么会有那副脾气。

查理发现黛茜躺在沙滩上的一张凉椅上,还以为她在太阳下睡着了。

但当他的影子碰到黛茜时,女孩闭着眼睛说:嗨,查理。

你怎么知道是我?你的帽子有股雪茄味,你能尽快把它处理掉吗?不,查理说,我跟你说过,这是传家宝。

我准备戴到死,然后留给我的孩子。

那么,你还在警队里干活吗?差不多,她说,头儿说他们判定我是因为工作过度引发了神经衰弱,我可以休病假,直到感觉没问题了再去上班。

啊,那是什么时候?不好说,她说,能把防晒油递给我吗?查理兜里有个盒子。

他把盒子了掏出来,放在椅子扶手上。

稍等片刻,他顿了顿,你知道,我们已经在枪口下出过那个大洋相了。

他打开盒子,但这是给你的,我给你的。

嗯,罗茜把它还给了我。

另外,我们可以把它换成你喜欢的,选个别的款式,也许它根本不合适。

但这是你的。

如果你肯要它,以及,呃,我的话。

黛茜把手伸进盒子,拿出订婚戒指。

哦。

好吧,她说,只要你不是为了把那颗酸橙要回去。

老虎不住在洞口徘徊,焦躁地来回甩着尾巴。

他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燃烧着的盈绿火炬。

整个世界和万事万物都曾是我的,老虎说,月亮、星辰、太阳和故事。

我曾拥有它们全部。

我觉得有责任指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老虎停住脚步,转身向洞穴深处走去,他的肌肉起伏有致,像是水泉上套着的一块毛皮地毯。

他一直走到一具公牛的尸体前,然后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没听清。

尸体内传来一阵抓挠声,一个小鼻尖从胸腔探出。

实际上,它说,我可以说是赞同你的。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两只小白手从两根肋条间撕下一片干肉,显出一个颜色好像脏雪似的小动物。

它可能是只得白化病的猫鼬,或是某种换上冬季皮毛的变种鼬鼠。

它有食腐动物的眼神。

整个世界和万事万物都曾是我的。

月亮、星辰、太阳和故事。

我曾拥有它们全部,他说,早晚还是我的。

老虎低头盯着小兽,毫无征兆地拍下一爪,压断了条条肋骨,把尸体打成一摊泛着臭气的碎片,同时也将小动物按在地上。

它扭动翻腾个不停,但却无法脱身。

你留在这里,老虎的大脑袋正对着白色小兽的小脑袋,你留在这儿,全仰仗我的耐心。

你明白吗?因为下次你再说一句惹人生气的话,我就咬掉你的脑袋。

嗯嗯嗯。

鼬鼠似的动物说。

你不想让我咬掉你的脑袋,对吗?呜呜呜,小动物说道。

它在巨爪的重压下难受地扭动着,苍蓝色的眼睛仿佛两片寒冰,闪烁不定。

那么你能发誓从今往后会守规矩,会保持安静吗?老虎把爪子抬起一点,让小兽说话。

当然,小白鼬特别有礼貌地说。

接着它以鼬鼠的动作,一扭身把小尖牙刺进老虎的爪子。

老虎疼得大吼一声,挥动爪子,把小动物扇了出去。

它撞在洞顶,弹到一处岩架上,随后起身窜了出去,就像一条肮脏的白带,朝洞穴最深处跑去。

那里洞顶低矮,靠近地面,有很多地方可供小动物藏身,而大型野兽又无法进入。

老虎走到他可以到达的最深处。

你觉得我不能等?他问,你早晚得出来,我哪儿也不去。

老虎趴在地上,闭上眼睛,很快就发出了相当可信的鼾声。

大约过了半小时,小白兽从岩石间钻了出来,在片片阴影间窜行,朝着一块大骨头移动。

只要你不介意腐臭,那上面就还有不少肉可吃。

显然它并不介意,不过想要吃到那块骨头,就必须从老虎身边通过。

它潜藏在阴影中,用悄无声息的小脚向前移动。

当它经过沉睡的老虎时,一只前爪拍了过来,按住它的尾巴,把它钉在原地;另一只爪子则按在它的脖子上。

老虎睁开眼睛,其实,他说,我们似乎是被缠在一起了,所以我只要求你努把力,我们都可以努把力。

我不认为咱们会成为朋友,但也许咱们可以学会忍受彼此的存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鼬鼠似的东西说,情势所迫,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只得如此。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老虎说,你只需要学会什么时候该把嘴闭上。

凡事,小动物说,有利就有弊。

你又在惹我生气了,老虎说,我跟你说。

别惹我生气,我就不会把你的脑袋咬下来。

你一直在用‘把我的脑袋咬下来’这个短语。

你说到‘把我的脑袋咬下来’时,我想可以理解为某种比喻性修辞吗?意思是说你要冲我吼,也许相当生气,对吗?把你的脑袋咬下来。

然后咬碎。

然后嚼烂。

然后吞下去,老虎说,除非安纳西的孩子忘了咱们在这里,否则你我都不可能出去。

那个杂种似乎做了某种安排,就算我上午把你杀了,下午结束时你又会在这个该死的洞穴里复活。

所以别惹我生气。

小白手说:啊,好吧,多干一天……如果你说‘多挣一元’,老虎说,我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别说。

任何。

惹我。

生气。

的话。

明白吗?这个世界尽头的洞穴中,有了片刻的安宁。

但随即又被一个小小的、鼬鼠般的声音打破了。

绝定。

它开始发出哦啊!的声音,但很快就沉静下来。

随后洞穴中就只剩下一种嘎吱吱的啃咬声。

说到棺材,有件事文学作品中从来不会提起,那就是它们的舒适性。

因为说实话,对于买家来说,这也不是它的卖点。

南希先生对自己的棺材特别满意。

现在所有好戏都已经落幕,他回到自己的棺材,舒服地打着盹。

他会不时醒来一次,想想自己身处何方,然后翻个身继续睡觉。

他曾经说过,坟墓是个好地方,更不用说私人坟墓了,绝对是消磨停工期的好去处。

六尺之下,最佳所在。

再过个二十来年,他心想,我就会考虑一下要不要起床了。

葬礼开始时,他睁开了一只眼。

他能听到上面的人:卡莉亚娜·希戈勒,还有那个叫巴斯塔蒙特的,再加上另外那个瘦瘦的女人。

更不用说一大群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曾曾孙子、曾曾孙女。

他们都在为已故的邓薇迪夫人唉声叹气,痛哭流涕。

南希先生想着要不要从草皮下伸出一只手,抓住卡莉亚娜·希戈勒的脚腕。

他三十多年前在一处汽车电影院看了《魔女嘉莉》之后,就想试试这招。

可现在机会真的来了,他却发现自己居然能抵抗诱惑。

说实话,他是嫌麻烦。

希戈勒只会惊声尖叫,心脏病发作,当场毙命,然后本已拥挤的憩园就会更加拥挤。

总之是太麻烦了。

在这片泥土之下的世界中,还有很多好梦在等待着他。

二十年,他想,也许二十五年。

到时候,他大概已经有孙子了。

看到孙子们出现,总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听到卡莉亚娜·希戈勒在上面哭天抹泪,接着她忍住悲声,向众人宣布道:不过,她毕竟拥有幸福长寿的一生。

在她离我们而去时,已经有一百零三岁了。

一百零四!恼怒的声音从他旁边的泥土中传了出来。

南希先生伸出一条并不存在的手臂,使劲拍了拍旁边的新棺材。

小声点,姑娘,他叫道,这里还有些人想要睡觉呢。

罗茜已经向蜘蛛明确表示,希望他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那种包括早上起床和出门上班的工作。

所以罗茜出院后的一天早晨,蜘蛛就起了个大早,跑去镇上的图书馆。

他登入图书馆的电脑,在网上漫游,然后小心翼翼地清空了格雷厄姆·科茨剩余的银行账户,这些都是几大洲的警方都没能找到的漏网之鱼。

他卖掉了在阿根廷的种马场,然后买了个现成的小公司,注入资金,申请成为慈善团体。

他以罗杰·布朗斯坦之名发了封E-mail,雇了一名律师来管理基金会事务,并且暗示他也许应该去找找罗茜·诺亚小姐——此时在圣安德鲁斯,日后可能回伦敦——聘请她进行慈善活动。

罗茜接到了聘请,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寻找办公室。

在此之后,蜘蛛花了四天时间行走在(到了晚上,就是睡在)几乎环绕全岛的海滩上,品尝着一路上所有饭铺小摊的食物,直到他发现道森鱼铺。

蜘蛛尝了尝炸飞鱼、煮绿无花果、烤小鸡,还有椰子派;他随后走到厨房,找到厨师兼店主,为合作经营权和烹饪课程支付了足够的金额。

道森鱼铺现在是一家饭馆。

道森先生已经退休,蜘蛛有时会在店面,有时会在厨房。

你到那儿去找他,就能见到。

店里的食物是岛上最好的。

他比过去胖,如果他继续品尝自己做出来的每道菜,那日后还会更胖。

但罗茜并不介意。

她干了些教师的工作,一些社会救济工作,和很多慈善工作。

如果说她想念伦敦的话,至少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

另一方面,罗茜的妈妈倒是经常念叨着伦敦,但如果有人建议她也许应该回去,就会被视作企图把她和未出生的(说起来,也是未怀上的)孙子分开。

最能让作者高兴的事,莫过于向你保证,自打从死亡峡谷中返回以后,罗茜的妈妈就完全换了个人,她成了快活的老妇人,跟所有人都温言暖语;她对食物的强烈喜好,只有她对生活和其他事物的喜好能够媲美。

唉,但对事实的尊重迫使我必须以诚相告,事实上从医院出来以后,罗茜的妈妈还是老样子,和过去一样刻薄多疑,只是更加脆弱,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

她宣称要卖掉伦敦的公寓,无论蜘蛛和罗茜搬到世界上哪个角落,她也必定跟去,只为靠近自己的孙子或是孙女。

她还会时不时抛出些牢骚,抱怨没有孙子的问题,还有蜘蛛精子的质量和活力,蜘蛛和罗茜性生活的频率和姿势,以及试管婴儿技术相对来说是多么简单便宜。

以至于蜘蛛曾认真地想过不再和罗茜上床,只为了气气诺亚夫人。

有天下午,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转了整整十一秒钟。

当时罗茜的妈妈正递给他们一份她找到的杂志文章的复印件,建议罗茜在做爱之后应该倒立半小时。

蜘蛛晚上跟罗茜讲了自己这些念头,她笑着说再也不允许诺亚夫人进入他们的卧室,而且她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在做爱之后拿大顶。

诺亚夫人在威廉斯镇有处公寓,就在蜘蛛和罗茜家附近。

每周两次,卡莉亚娜·希戈勒的某个侄子或是侄女会来看她,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给玻璃水果除尘(蜡水果都在小岛的热度中融化了),做点食物放到冰箱里。

有时诺亚夫人会吃,有时她不吃。

查理成了一名歌手。

他掉了不少脂肪,现在成了个瘦子,头上总戴着标志性的软呢帽。

他有很多不同款式,不同颜色的软呢帽,但最喜欢的那顶是绿色的。

查理有个儿子,名叫马库斯。

他今年四岁半,那股严肃认真的派头只有小孩子和山地大猩猩才能具备。

再也没人管查理叫胖查理了。

说实话,有时他还挺想念这个称呼。

夏天的一个早晨,天已经亮了。

隔壁房间已经传来声音。

查理让黛茜继续睡觉,他轻轻爬下床,抓起一套T恤和短裤,走过门去,看到儿子光着身子在地上玩一套木质小火车。

他们一起穿好T恤、短裤和凉鞋,查理戴了顶帽子,两人走到海滩上。

老爸?男孩说。

他抿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嗯,马库斯?谁是最短的总统?你是说最矮的?不,是说任期,谁最短。

哈里斯。

他发表就职演说时得了肺炎,结果死了。

他当了四十几天总统,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里等死。

哦。

那么,谁是最长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他干满了三任,第四任中死在办公室里。

咱们把鞋脱了吧。

他们把鞋放在一块岩石上,继续走向海浪,脚趾扣进潮湿的沙土中。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总统的事?因为小时候,我父亲觉得多学点这方面的知识,对我有好处。

哦。

他们进入大海,朝一块只有在退潮时才能看到的岩石走去。

过了一会儿,查理把男孩举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

老爸?什么,马库斯。

普图尼娅说你很有名。

谁是普图尼娅?托儿所里的女孩。

她说她妈妈有你的全部CD,她说她特别喜欢你唱歌。

啊。

你有名吗?算不上,有一点吧。

他把马库斯放在岩石顶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好了,准备好唱歌了吗?是的。

你想唱什么?我最喜欢的那首。

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那首。

她喜欢。

马库斯的语气笃定如山。

好。

一、二、三……他们先唱了《黄鹂鸟》,这是马库斯本周最喜欢的歌,然后唱了《僵尸狂欢节》,这是他第二喜欢的歌,还有第三喜欢的《她会绕过山而来》。

马库斯的眼神比查理好,他们快要唱完《她会绕过山而来》时,他就看到了她,马上开始挥手。

她在那儿,老爸。

你确定?清晨的薄雾将海天混成白茫茫一片,查理眯起眼睛看着海平线。

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潜到水下了,很快就会过来。

随着一股水花,她从两人身下冒了出来,一拉、一跃、一摆,就跳上了岩石,坐到他们身边。

她有一头长长的桔红色的头发,银色的尾巴还在大西洋的海面下摇摆,鳞片上挂满晶莹的水珠。

男人、男孩和美人鱼一同唱起歌来。

他们唱了《那位女士是个流浪者》和《黄色潜水艇》,然后马库斯把《摩登原始人主题歌》的歌词教给了美人鱼。

他让我想起了你,她对查理说,想起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

你那时就认识我了?美人鱼笑了笑。

那时候,你和你父亲经常在海滩上散步。

你父亲,她说,可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

她叹了口气,美人鱼叹气比任何人都好听。

她接着说,快回去吧,马上就要涨潮了。

她把长发往后一拢,纵身跃入大海,然后从波涛中探出头来,用指尖碰了碰嘴唇,给马库斯一个飞吻,然后潜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查理把儿子放在肩膀上,趟着水走回海滩。

马库斯从他的肩头滑到沙滩上。

查理摘下旧帽子,放在儿子头上。

对小男孩来说,它太大了,但马库斯还是笑了起来。

嘿,查理说,你想看点东西吗?好的。

但我要吃早餐,我要烤薄饼。

不,我要燕麦粥。

不,我要烤薄饼。

看这个。

查理开始光着脚跳一种沙滩舞,拖着脚在沙子上跃动起来。

我也行。

马库斯说。

真的?看我的,老爸。

他也行。

男人和男孩一道跳回房子,唱着他们在路上编出来的无词的歌。

他们进去吃早餐时,歌声还在空中回荡。

注释:①、美国节日,每年二月的第三个星期一。

②、英文中闲晃和面包是同一个词。

③、(生于1182年意大利亚西西,卒于1226年10月3日)他是动物、商人、天主教教会运动以及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

成立了方济会又称小兄弟会。

④、《绿野仙踪》中的角色⑤、《启示录》中记载加百列将在末日审判之日吹向号角。

⑥、世界最大的塑料保鲜容器制造商。

⑦、一个已灭绝的人种,被认为是现代人类的祖先,和最早使用工具的人这一人种存在于50万年至200万年前。

⑧、《格林童话?亨舍尔和格莱特》中的情节。

⑨、源自西非的民间故事,后来成为家喻户晓的迪斯尼角色。

⑩、美国老牌歌手及电视演员。

⑾、均为高档女鞋品牌。

《执法如山》作者:保尔·安德逊我们是在业务交往中相识的。

麦克斯公司决定在伊文斯通的边境地带开设自己的一家分公司,他俩打听到了我所拥有的地段是最有发展前途的。

为了想把这块土地买到手,他们出了很大的价钱,可是我执意不卖;他们又加了价,我还是不让步。

于是,公司的老板亲自来拜访我。

他的模样和我所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他的样子挺威武,可是行为举止很端庄,毫无盛气凌人之感。

他的风度也极文雅,几乎看不出他在文化教育程度方面的不足。

他勤奋地上夜校,听各种公开的讲座,还阅读大量书籍,从而极其有效地从根本上弥补了自己的这个缺陷。

话还没有谈完,我们一起去找个地方润润嗓子。

他把我带到了一家完全不是芝加哥风味的酒巴间,那里很安静,陈设简朴,没有放音乐的自动唱机,没有电视机,只有一个摆着许多书的书架和几个棋盘。

根本没有通常聚集在这类地方的社会败类和骗子们。

除了我们以外,酒吧里还有五六个顾客;一个稍稍发胖的男子,从他的外貌和气度来看象是个教授;几个颇有知识的、正在就政治问题进行争论的:一位少年在同酒吧的侍者讨论一个问题——巴尔托克和圣贝尔格两人中谁的创作更具有特色。

我和麦克斯占了屋角的一个小桌子,要了一份丹麦啤酒。

我向他声明,我对钱不愿兴趣;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讨厌为了建造当前那种镀铅的棚子而让推土机把这美丽如画的地方搞得不堪入目。

听了我的话,麦克斯没有作声,只是在自己的烟斗里装烟叶。

他是个瘦瘦的、身材匀称的男子,下巴稍稍嫌长,鼻子是罗马式的、头发已经灰白长着一对炯炯发光的乌黑眼睛。

难道说,我公司的代表们什么也没有对您解释吗?他问道:我们根本不打算建造那些破坏景观的标准式棚子。

我们总共有六种设计图纸,提出过的方案还不包括在内,从图纸上可以看到它们象是……是这样的。

他拿起一枝铅笔,铺开一张纸,便动手画起了平面图。

当他渐渐地谈得兴致勃勃的时候,他的外国口音就比较明显了,可是在讲得很流畅的时候,这种口音就听不出了。

和以前代表他来和我谈的那些人相比,他对自己事业的了解显然要比他人清楚得多。

不管您是否喜欢,他说:现在是二十世纪中叶,大量生产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并不会由此得出结论,人类必定会变得不讨人喜欢。

使用标准产品,它甚至可以达到某和艺术上的统一。

接着,他开始向我解释怎样做到这一点。

他并不十分急于说服我,因此,我们的谈话常常离开了主题。

这个小地方很舒服,我有所发现地说:您是怎样找到它的?他耸了耸肩膀。

晚上,我有时到街上来遛遛。

我正在研究城市。

这不危险吗?要看跟什么比了,他答道,可是神色突然变得有点暗淡。

噢……明白了,您不是本地人?您猜对了。

我是在1946年才到美国来的。

象我这样的人,当然被称为‘移民’。

我之所以用台特·麦克斯这个姓名,是因为我实在腻烦写‘塔吉乌斯·米哈依洛夫斯基’这么长长的一串。

我没有必要事对归世界的回亿来折磨自己的灵魂,我尽力做到完全同化。

在其他场合下,他很少讲到自己,即使讲到也很有分寸.后来,从妒忌他的那些竞争者嘴里,我才了解到他那迅速发展助事业的某些细节。

他们当中的某个人,至今也不相信以不低于2万美元的价格出售一所带有封闭取暖系统的房子是合算的。

麦克斯找到了顺利地达成这类交易的方法。

对于一个身无分文的移民来说,能熬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已经是不错的了。

经过进一步打听,我了解到这样一个情况:鉴于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阶段对美国军队所作出的贡献,给了他特别的入境签证。

而为了作出这样的贡献,需要有极大的坚毅精神和机灵。

就这样,我们的相识和友谊得到了巩固。

我把他所需的土地卖给他以后,我们仍旧继续保持往来,有时在某个酒吧里会面,有时到我的单身汉住宅里,而更多的则是在他那所独家住宅的房顶上。

他的住宅建在湖边的小丘上,从房顶上纵目望去,秀丽的景色可以尽收取底。

他的妻子是个淡黄头,发的女人,美貌出众,还有两个伶俐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儿子。

然而,尽管他有着这美好的—切,他仍然受到孤独感的袭扰,因此,他很珍措我们的友谊。

在我们韧次相见之后,,大约过了一年,他对我讲了一段往事。

在感恩节那天,我应邀到他那儿去吃午饭。

饭后,开始了谈话。

我们坐了下来,一起谈着,谈着,谈着。

我们讨论了临近的城市选举中发生骚乱的可能性以后,便转到了另一个话题:其他星球在它们的发展过程中,走过的道路是否和我们的基本相同?这种概率有多大?他的妻子爱密丽道过失陪后就去睡觉了。

当时,时间早就过了午夜,可是,我和麦克斯却还在谈着谈着。

以前,我从未见过他象今天这样激动和兴奋。

似乎是我们的谈话中有什么东西触及他切身的事。

最后,他站起身来,用有点发抖的手往我们的杯子里斟满了威土忌,然后,在绒毛丰厚松软的绿色地毯上无声地走着,穿过整个客厅向巨大的窗户跟前走去。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

我们下面展现着整个城市——各种亮闪闪的灯光别致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用红宝石、织品、蓝宝石、黄玉组成的纹理和涡形装饰,还有那密歇根湖黑缎般的湖面;我们的视线从黑暗中一直伸向那远处无边无际的积雪平原。

在我们头顶上面,则是镶嵌着颗颗明星的黑色苍穹,大熊星座在最后,而猎户星座则在沿着银河行走。

我可不是常有机会能看到如此宏大而严肃的景观的。

可是,我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

他说道。

坐在椅子上的我稍稍动了一下。

壁炉内,蓝色的火舌欢快地跳跃着。

除了炉火以外,为室内提供照明的只有一盏用灯罩遮起来的灯,所以,在此之前不久打窗户旁走过的时候,我毫不费劲地看到了高空中点点晶亮的星星。

讲的是自己的经历吗7稍稍迟延了一会儿,我问道。

他朝我这边很快地看了一眼,脸上毫无表情。

要是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呢?我不慌不忙地喝着威士忌酒。

这真是一种高雅而使人消愁解闷的饮料,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寒意愈来愈浓的时刻。

看得出来,您有自己的特殊原因,我真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佯笑了一下。

噢,我也是这个行星上的人。

他说道:但是……但是天空是如此地辽阔而不可捉摸……您想,这对于到过宇宙中的人们会没有影响吗?对他们的影响程度之深是可以想象的,否则,在他们回来以后地球上的一切怎么会全都变了样呢?请说下去。

您知道我喜欢幻想。

他看了看窗子,又重新把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然后,突然一口气喝干了自己杯中的威士忌。

这种猛然的动作和他的本性是不协调的。

同样地,犹豫不决也决非他的秉性。

好吧,我就给您讲一个幻想的故事。

他以果断而加强的语气说道:尽管这个故事里面很少欢乐的东西,但在冬天季节里讲述这个故事还是挺合适的;顺便提一下,奉劝您不要过于认真地对待它。

我慢慢地吸着他请我抽的高级雪茄,作好了洗耳恭听的推备,而且绝不打算破坏他现在十分需要的安静。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在宙于前面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又往自己的杯里斟满了酒,挨着我坐了下来。

但是,他却并没有瞧我,而是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那是一幅模糊而含意不清的画,除了他以外,谁也不喜欢它。

这幅画似乎能赋予他以力量。

于是,他迅速而小声地讲了起来。

有一次,在极其遥远的未来生存着一个文明社会……我不打算对你描述这个文明社会,因为要把它描述清楚是不可能的。

试问,您能不能回到埃及金字塔建造者的那个时代去,向他们讲述咱们这座小山脚下的这个城市的事呢?问题完全不在于他们相不相信您,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我超意思是,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您。

不管您怎么说,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是没有意义的。

至于我们这些现代人怎样工作,我们想什么和信仰什么,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比窗外的那些灯光、摩天大楼和各种机构都更难理解。

难道不是这样吗?要是我对您讲述关于未来的,生活在能量多得难以置信的世界里的人们,关于生物起源的突变和想象中的战争,关于会说话的石头和某个没有眼晴的猎人等等,那末,不管您听了以后有什么感觉,您反正是什么也不会明白的。

所以,我只请您尽量地想象一下:在此之前,这个行星环绕太阳转了多少万圈,我们被埋藏得多深和被遗忘得多么彻底。

您还要尽量地搞明白,那个文明社会的人们的思维和我们的差异是如此之大,以至他们违反了逻辑学和自然界。

构全部规律,发明了在时间中旅行的方法。

但是,那个时代的一位平平常常的代表——我怀疑能否称他为公民,或者使用我们现代词汇中的某个别的字眼因为这会把您给弄胡涂的——这种相对地受过教育的人,对于数千年前某些半野蛮人首先使原子产生裂变的事只有相当模糊的概念,而只有一两个卓越的人物到过我们的时代,曾经生活在我们中间,研究进我们,并且携带着中央大脑(如果那儿也适用这个术语的话)所需的信息回去。

我们对其他种种的兴趣,决不会超过您对美索不达米亚早期考古学的兴趣。

您懂了吗?他的目光向下看着自己的酒杯。

这个酒杯他始终拿在自的手里,现在用两眼紧盯着它,似乎是威士忌酒对他施行了催眠术,使他进入了催眠性迷睡状态。

沉默在继续着。

等了一会儿,我开口说道:好吧。

为了听您的故事,我接受这个前提。

但是我认为,对于谁在时间中旅行的问题不必予以注意。

无疑,他们必定是研究出了某些隐蔽的方法。

恐怕他们也未必会愿意改变自己的过去吧!噢,这种危险是不存在的。

他表示异议说:他们之所以需要隐蔽,唯一的原因是他们收集不到所需的信息,使他们每走一步能知道未来将出现什么。

请您设想一下,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我笑了笑。

麦克斯阴沉地看着我。

请问,照您看来,除了科学的目的以外,在时间中旅行还可用于哪些目的呢?他问道。

比如,为了获得各种艺术作品和开发自然财富。

我提出了自己的推测:举个例子说,可以到恐龙时代去采掘铁,以便在人出现之前从最富的矿床中撷取其精华。

他否定地摇了摇头。

请您再好好想一想。

只要有很少一点中国明朗的雕像和花瓶,以及第三世界霸权的小型彩画,就可以使那个文明社会的人们感到满足了。

而且其中的大部分都可以由各个博物馆出售(如果在这种场合下可以使用‘博物馆’一词的话)。

我重复一遍,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至于自然界的财富,他们是不需要的,因为全部必需的东西他们都是用合成法制造的。

他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准备作最后的跳跃。

法国人已经放弃的那个流放罪犯的移民区叫什么来着?是鬼岛吗?对。

试问,您能不能想出比把罪犯遣送回过去时代更可怕的惩罚吗?我根本没有想到,未来还会保留着惩罚的观念,更不本用说必须采取‘惩一儆百’的办法了。

就是我们自己,在我们这个世纪里,也承认这种做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您相信这一点吗?他平心静气地问:顺便提一下,您有一次曾经表示奇怪,为什么我敢独自一人在夜间到街上去蹈硷。

原因就是惩罚使社会得到了净化。

等您到了未来,他们就会向您解释,由于公开处以绞刑,使犯罪率得以降低,否则,犯罪率就会高得多。

而更加重要的是,在18世纪里,这些‘演出’为真正的人道主义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他以一种尖刻嘲笑的神气扬了扬眉说;总之,人们对未来就是这样认定的。

至于他们是否正确,或者就是力图证明自己这种文明社会的某种颓废现象是正确的。

—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

您只是应该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确实是把自己那些最危险的罪犯送回到了过去时代。

这样对待过去时代是相当不谨慎的。

我说道。

您错了。

事实上,整个情况并非是这样的。

虽然因为会由此而发生点什么,甚至已经发生了什么……真该死!英语并非是为这些反常现象而创造的。

还要请您考虑到一种并非不重要的情况,就是他们并不在那些平常的坏蛋身上花费精力。

为了取得被放逐回过去时代的资格,必须要犯下特别严重的罪行。

而犯罪的严重程度,则要取决于这项罪行是在世界历史的哪个时期犯下的。

凶杀、抢劫、背判祖国、搞歪门斜道、贩卖麻醉品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在一个时代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在另一个时代很容易不受惩罚就被放过,而在第三个时代则甚至会得到肯定的评价。

足足有一段时间,我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暗中注意到他脸上的皱纹是多么地深,从而得出结论,和他的实际年龄相比,也显得太老了些。

好吧,我说,就算是这样吧,我不想再争论了。

可,难道掌握了这么多知识的来自未来的人竟然……他把酒怀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

什么样的知识呢?!他喊了起来:请您好好想想!请设想一下,他们把您独自一人留在了巴比伦。

关于巴比伦的历史和语言,您知道得很多吗?那儿在现在这个时期是谁在执政,他还能统治很久吗?他死了以后由谁来继承王位?您应该服从哪些法律和习俗?您还得记住,以后巴比伦将要被亚西利亚人、波斯人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占领,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种种不愉快的事情。

可是,这一切在什么时候发生,又是怎样发生的呢?您可以成为战斗的目击者,而这种战斗是边界上的相互射击呢还是真正的战争?如果是真正的战争,那么,巴比伦能战胜吗?如果他战败了,那么和谈的条件又是什么呢?今天,恐怕未必能够找出二十个能不事先读一下历史书而回答这些问题的人。

您并不属于这些人之列,而且您也不会随身带着这些书。

按照我的看法,我缓慢地说:只要掌握了语言,我就可以到附近的寺庙里去对祭司说,我能够施放……嗯……焰火……他苦笑了一下说,怎么?没有忘记您是在巴比伦。

可您到哪儿弄硫磺和硝石呢?就是您成功地说服了祭司,让他认为用得着您,然后求他为您弄到了这些配制焰火的用料,可您究竟会不会配制火药呢?配制成的火药能不能在爆炸后放出焰火呢?会不会只是发出轻轻的咝咝声就完事大吉呢?我要告诉您,这可是一种特殊的艺术。

可您呢,见它的鬼,也许连个普通水手都当不了。

要是有什么人录用您去当清洁工,您就很走运了。

而更可能的是,您将成为在田地里干活的一名奴隶。

难道不是这样吗?壁炉的火正在慢慢地熄灭。

是的,也许是这样的。

我屈服了。

您当然懂得,他们在选择地点和时间之前,对一切都是经过了仔细考虑的。

他回头看了一下窗外。

从我们坐的地方望去,只能看到深沉的夜色,玻璃上发光的斑点使我们无法看清星星。

当决定宣判放逐一个人的时候,他接着说道:所有通晓各个时代的专家们聚集到一起开会,大家都畅述自己的观点,认为对于这个具体的人来说,最适宜的是哪一个历史时期。

您当然明白,要是把一个具有高度发展的智慧的人,甚至是一个好挑剔的人送往荷马时代的希腊去,那么,生活对于他就将是充满了许多可伯的事情,某个亡命徒可能会在那儿生活得很习惯,甚至还会成为受人尊敬的斗士。

要是这个亡命徒并末犯下最严重的罪行,他们真的有可能把他留在艾加曼诺的宫殿附近,他也就只不过受到某些不方便和思念故乡而已。

噢,主啊!他耳语般地说道:思念故乡!讲完以后,他沮丧极了。

因此,我感到必须让他振作起精神来,便冷淡地说:这简直是一种复杂化的死刑。

他的两眼重新盯住了我。

正确。

他说道:当然,在他的身体里长寿的血清仍在继续起作用。

不过也仅此而已。

等到黑夜来临的时候,让他在某个没有人的地方着陆,然后,把他送到那儿的飞行器便消失了。

于是,这个人便终生和他自己的时代断绝了关系。

他只知道他们为他选举了某个时代……这个时代具有这样的一些特点……按照把他放逐到这儿来的那些人的意见这些特点和他所犯罪行的性质是符合的。

我们又重新陷入于沉默之中,渐渐地,壁钟的滴答声变成了世界上最巨大的声响,似乎屋子外面世界上所有其余的声音都被严寒冻住了。

我看了一眼壁钟的针盘。

时间已是深夜,高高的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刻已逐渐接近。

当我朝着麦克斯望去的时候,我发现他始终是在用专注而又不好意思的眼光盯着我。

那您犯了什么罪呢?我问道。

显然,这个问题并没有使他措手不及。

他疲倦地说:还不是全都一样?我不是已经对您说过了吗?同样的行为在一个时代被认为是犯罪,而在另一个时代却被认为是英雄的功勋。

要是我的尝试获得了成功的桂冠,那末,后辈们便将在我的名字面前顶礼膜拜。

可是我却遭到了失败。

想必是让许许多多人遭了罪,我说道;所以全人类都憎恨您。

是的,曾经有过这种情况。

他表示同意。

过了一分钟,他又补充说:不言而喻,这些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无非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

而我却成了您的搭挡。

我微笑着说。

他显得稍稍有点软弱无力的样子,在椅子上向后靠着身子,在自己那华丽的地毯上伸直了两腿。

是的……可是,您听了这段幻想故事以后,能不能猜出我所假设的这种罪行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呢?我想起了您不久前的过去。

他们把您留在哪儿?在什么时候?他用一种我一生中在此之前从未听到过的冰冷的口气说:在华沙附近,1939年8月。

大概,您不很愿意提起战争年代的事吧。

您说得对。

但是,经过自勉以后,他带着挑衅的口气继续说:我的敌人们打错了主意。

由于在德国发动进攻以后所发生的整体紊乱状态,未经预先审讯就把我送进了集中营。

渐渐地,情况对于我变得明朗化了。

当然,那时我什么也不能预言,就象我现在不能这么做一样。

关于20世纪所发生的事情,只有专家们才知道。

可是,当他们动员我会参加德军的时候,我已经明白德国人打了败仗。

所以,我就跑到了美国人那里,把我所了解到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们,并且成了他们的侦察员。

这种工作要冒很大风险。

要是我挨上了一枪,那就全都完蛋了。

可是,我总算躲过了这种遭遇,而且战争结束之前我已经有了许多庇护者,靠着他们的关照我才来到了这里。

以后发生的一些事件就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我的雪茄灭了。

我重新把烟点着。

麦克斯的雪茄要求抽它的人特别尊重它,它们是根据特种订单专程用飞机从阿姆斯特丹运来的。

外来的品种。

我低声说了一句。

您说什么?您明明知道我说的什么。

鲁菲在放逐中。

人家对待她很不错,可她却由于思念故乡而把眼睛哭坏了。

不,关于她的事我第一次才听说。

这是圣经里的故事。

啊,是的。

我一定得想办法把圣经通读一道。

他的情绪逐渐地好转了,并且已经恢复了他平常的那种安宁。

他以一种几乎是无忧无虑的姿态,把盛着成士忌的酒杯端到嘴边一口气喝了下去。

现在,麦克斯脸上的表情开始从警惕变成了自信。

是的,他说:这是很折磨人的。

主要的问题不在于情况的改变。

当然,您也会偶而驾车到郊外去住在帐篷里,可是您不能不发现,人是多么快地就和热水龙头,电气照明,以及所有各种家用电器疏远开了,而生产这些东西的企业家们却要我们相信,它们都是生活中第一必需的东西。

我并不反对使用重力感应器或者细胞刺激素,可是没有它们也能过得很好。

而对故土的怀念,那才真是让您受不了呢!我们对有些小事,比如某种一定的食物,人们使用的交通工具,人们玩什么游戏,谈论什么话题等等,原先甚至没有觉察。

即使是星座和未来的什么,看上去都是另外一个样子。

太阳沿着自己的天体轨道,走了那么长的路途才到了那个时间。

可总是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或者自愿地、或者被迫地辞别自己的故土。

我们全都是那些能够熬过这种生活的人们的后代。

我已经适应了。

他忧郁地皱起了眉头。

即使他们宽恕了我,我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他说道:因为由于对这些判逆者的宽恕,那里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的。

我喝完了自己杯里的威士忌酒,津津有味地用舌头和上颚吮着每一滴这种奇妙的饮料,而对他所说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

您喜欢这里吗?是的。

他答道,现在是的。

我已经克服了感情上的障碍。

最初几年,我投入的全部精力只是为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后来,到了这里以后,我又过分地忙于新地方的安置。

这一切都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我没有时间去自寻烦恼。

现在,我所做的生意对我的吸引力愈来愈大,这是,种能够吸引全部精神的游戏,尤其让人感到愉快的是,在生意中出了差错和失误并不会让自己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在这个时代里发现了未来所失去的一些品质……我可以打赌,这个城市有多么奇异,您恐伯连最起码的概念都没有。

要知道,就在这会儿,在离我们5英里远的某个地方,在原子试验室附近站着一个卫兵,一个流浪者在门洞底下挨冻,百万富翁的独家住宅内正在狂欢暴饮;神甫正在做早祷的准备,来自阿拉伯的商人正在睡觉,港口里停靠着来自印度的船舰……他的激动稍稍平息了下来。

他的目光离开了黑暗的窗子,往卧室那边望去。

这里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他带着某种特殊的温情补充道:不,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再回去了。

我最后一次吸了一口雪茄。

是啊,您的一切确实是安排得不错。

最终摆脱了愁闷心情之后,他冲着我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您怎么想,我觉得您似乎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噢,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熄灭了剩下的雪茄咽头,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时间太晚了。

也许,咱们该走了。

他没有马上听懂我的话。

当他终于明白了我的示意时,我象头巨大的公猫似地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是我们吗?!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麻醉手枪。

他呆住了。

对这类事件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我们总是要进行核实的。

现在上路吧。

他的脸刷地变白了。

不,他只是用嘴唇无声地说:不,不,不,您不能这么做,这太可怕了……还有爱密丽,孩子们……这个么,我对他说:也在惩罚之列。

我把他留在大马士革城,一年后,帖木儿将该城洗劫一空。

《直达波达利斯》作者:康妮·威利斯每个市镇都有它引以为荣的古迹。

从没有听说过哪个地方太小,太默默无闻,不值得引起游客的关注。

约翰·卡夫德之墓,薇拉·卡塞尔的故居,美洲古印加入之都,等等。

如果他们实在没有什么房屋,坟墓之类,他们就会创造一点古迹出来。

俄勒冈之萨斯科奇人足迹,德克萨斯的玛萨人之光,艾尔维斯景点,等等。

但是,似乎有了一个很明显的例外——新墨西哥州的波达利斯城。

景点?当我询问有没有什么地方值得一看的时候,这位波达利斯旅店柜台后的女孩惊异的反问了一句。

有一个叫比利小子之墓的地方,在福特·萨姆勒,离这儿七十里。

我才从亚利桑那州的比斯比赶来,此刻我最不想干的事儿,就是又把自己塞进汽车里,开上来回一百六十里的路程,去看一块墓碑都看不清的破烂的坟墓。

这城里有什么著名的可以观光的地方吗?在波达利斯城?她问道。

她的语调很明显地告诉了我,没有。

往科络维斯去的路上有个布莱克沃特·卓尔博物馆,她最后说。

你从七十号高速公路往北开车走上八里,博物馆在你右手面。

是家考古学博物馆。

或者,你可以开车到城西去看看花生地。

好极了。

一堆骨头和灰尘。

谢谢。

我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我自己的错。

科罗斯要到明天才会回来,但是我自己决定提前一天到达波达利斯来四处看看,然后再同他谈谈——但其实这不是借口。

我在西部的小城市里呆了五年了,我知道四处看看得花多长。

大约就十五分钟左右,用五分钟看看,剩下的时间用来描述一番。

于是,我就在星期天来到了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游览的波达利斯,一整天无所事事,一门心思地想着科罗斯的提议。

希望能在回去的时候找到拒绝他的理由。

那是个稳定的好活儿,我的朋友丹尼说。

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科罗斯需要人手的。

波达利斯是个顶呱呱的城镇,而且,这总比你把一辈子花在开着车四处跑上边好一点儿。

这样在这个国度里边混下去,把人们并不想买的发明强行卖给他们,这会有什么前途呢?毫无前途。

农夫们对太阳能灌溉器毫不感兴趣,对节水装置不屑一顾。

最近,哈蒙德,就是我的老板,对这些东西也似乎不在意了。

我的房间里没装空调,我开了窗户,打开电视机。

这儿也没有电报,我看了五分钟的说教片,就拨通了哈蒙德的电话。

我是卡特尔·斯图亚特,我说。

仿佛我早已习惯在星期天给他打电话,我在波达利斯城,比我早先想的到得要早点儿。

我要见的家伙明天才来。

有没有什么顾客需要我去拜访一下?在波达利斯?他很不感兴趣他说。

你要去见谁?西南农业供应部的哈德。

我和他订在明天十一点见面。

而十点和科罗斯见面,我心里想。

我昨晚才到,在比斯比呆的时间比我预期的短。

哈德是我们在波达利斯唯一的顾客。

他说。

那么,有没有谁在科洛维斯,或是在持鲁库卡利?没有。

他很快地回答,很明显没有去查。

那个州的这一个地区没有其他人了。

他们的花生很有名。

你希望我去和种花生的接触一下吗?你为什么不休息一天?他说。

哦,多谢!我说充就挂断了电话,下了楼。

现在柜台后面是个干瘪的老家伙,很明显他也听到了消息。

您想去看点有趣儿的东西?他说,在罗斯威尔空军抓往了一个外星人,但他们不让任何人去看。

你从七十号高速公路往南……波达利斯没出过名人吗?我问。

比如说。

一位副总统?他摇摇头。

这里有座法院,但星期日不开门。

空军说那不是一艘飞船,只是一架间谍飞机。

但我知道有人看到它飞下来,他说那玩意儿就象只周身发光的大雪茄。

七十号高速公路?我问了一句,希望这样能摆脱他,谢谢。

然后我走向停车场。

从树顶上我望见了法院的屋顶,只隔了几个街区。

在星期天它是不开门,但是这总比我坐在屋子里看着离别的镜头,想着除非今天到明天早晨之间发生点什么否则我就不得不接受的那份工作要强。

也比坐在车里,到罗斯威尔去看它发明出来吸引游客的东西要强。

也许我会比较走运,万一碰巧那法院是裁决新墨西哥州最后一桩绞刑的地方呢?我往城南驶去。

在法院周围的路面看上去象典型的后沃尔麦特耐业区的小城市。

没有药店,没有杂货店,没有金店。

有一家饭店,看上去最多还能支撑六个月;一家西部成衣店,橱窗里挂着脏亏兮的衬衫,两条皮带,一条凳子上放了一块新装上市的牌子。

法院是一座红砖建筑,看上去和从尼尔逊尼布拉斯加到泰勒,德克萨斯的其它法院没什么两样。

它位于草木挟疏的广场一角,我绕着它走了两圈,看了看战争纪念碑和旗杆,努力不去想哈蒙德和比斯比。

在那儿花的时间比我预期的要短,是因为我甚至没能见到那里的客户,而哈蒙德甚至没有开口问为什么,也没有让我去见在特鲁库卡利的顾客。

并不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前两次我给他打电话,他也是这种口气。

就象一个准备好了放弃,准备好了出局的人。

这意味着我得满怀感激地接受科罗斯提供的活儿。

一周干五十小时,他说,你有时间弄你自己的发明。

对。

或者是进入另一种常规生活,忘了那些发明。

五年前,我接受了哈蒙德提供的工作,丹尼说:你可以有机会到处观光,大峡谷,鲁斯摩山,黄石。

对,我到处观光,风之洞,神秘屋,印加古玩,我都看过了。

我沿着法院广场慢慢地走,走向铁道卡车,去看那里的扬麦机,然后又走回法院,一共花了我十五分钟时间。

我想到大学里去看看,但天气越来越热了,再过半小时草就会被晒枯,路面会开始变软,甚至比我呆在房间里还要热,我开始走回波达利斯旅馆。

我走的街道上有树荫,两旁有白色的木房子。

如果我接受了科罗斯的工作,我也会住进这种房子,我可以在里面弄我的发明。

如果我能把它们推荐给西南农业供应部,或者推荐给沃尔麦特;如果我真的为之努力工作,如果我没有放弃过一刻。

我拐进一条小巷,发现自己进了一条死胡同。

在这种情况下,这简直再适合我的处境不过了。

至少这是个真正的工作,不象你现在干的这个,是条死胡同。

科罗斯说过,你应该考虑一下未来了。

对。

我是唯一的一个,其他没有任何人干这种事儿。

他们使用石油如同使用自来水,使用自来水仿佛奥格拉拉供水系统会永世长存,他们一刻不停地种植,污染、再污染。

我已经在考虑未来了,而且我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又是一条死胡同,另一只被弄脏的碗。

土地资源耗竭,油井和水源干涸,比斯比、科洛维斯和特鲁库卡利成为荒废的城市。

美洲大沙漠再次出现,除了印第安人没有其他人留了下来,在他们的部落中等待着永远不会来的游客。

而我,坐在波达利斯,干着一周五十小时的工作。

我退出来,走了另一条路,我没碰到其它的死胡同,也没参观任何地方,在十点十五分我回到了波达利斯旅馆,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间了,这种时候孩子比利之墓变得可以忍受了。

在旅店停车场有一辆旅游大巴,直达旅行车上用红色和灰色的字母写道。

有一长队人排着长队等着上车。

一个年轻女人在车门口,她长着一张聪慧的脸,短短的黄发,身材苗条,穿了一件浅蓝色T恤衫和一条短裙,她按着记事本一个个叫着名字。

在队伍最前面,是一对身穿百慕大短裤和迪斯尼世界T恤的夫妻,他们走在通到巴士的梯子上。

嗨,我冲导游喊道,这车往哪儿开?她看了我一眼,有点吃惊,那队夫妻在梯子半中腰呆住了。

导游看了看她的记事本,再看了看我,吃惊的表情消失了,自她的脸颊红得像巴士上的字母。

我们去参观本地景点,她说,她向队列中下一个人示意,那是一个穿着夏威夷衬衫的胖子。

那对夫妇钻进了巴士。

我不知道这儿有什么本地景点。

我说。

那家伙瞪了我一眼。

姓名?导游问。

麦利斯·H·保尔,他说,还是在瞪着我,她示意他进车。

姓名?我说,这时候她仿佛又吃了一惊。

你叫什么名字?也许它在你的记事本上,以防你忘了。

她微笑了,托尼娅·兰德尔。

好吧,托尼娅,这辆车上哪儿?我们去大农场。

大农场?就是他生长的地方,她回答道,她的脸孔又红得像火烧似的了。

她向队列中下一个人示意。

就是他开始的地方。

谁开始的什么地方?我想问,但她忙着对付一个高个子,而且这队列中的每个人似乎都知道她指的是谁。

他们似乎等不及了,一对年轻夫妻忙着给他们的孩子指出周围的东西——法院,波达利斯旅店的招牌,在街对面的一棵大树。

你们的旅行是私人性质的吗?我问,是不是付了钱就可以上车?我在干什么?我曾在黑山进行过一次随团旅行,那时候我接受我的工作才一个月,仍然想着观光。

那简直比思考未来还令人诅丧。

那不过就是当导游们说着胜地的典故和开着玩笑的时候,当然是无趣的,看着蓝色的天窗,从车上急行军下来,看一眼野人比尔·海柯克的坟墓,过五分钟,再急行军离开,听着小孩子的嚎哭,妻子们的报怨。

我不想再来一次。

但是这时候托尼娅又红了脸,说,不,对不起。

我突然为不能再见到她而感到一种强烈的失望。

当然,我说,因为我不希望她看出来。

我只是在推测,好吧,祝你们玩得开心。

然后,我转身走向旅店大门。

等等,她说,把那对夫妇和他们的小孩晾到一边,走向我。

你住在波达利斯吗?不,我说,同时我意识到我决定不接受那个工作。

只是路过。

我到这儿来见一个人,但我到得太早了,就没事儿可干。

你遇到过这种事儿吗?她又笑了,仿佛我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事儿,你不认识这儿的人吗?不认识,我说。

你认识那个要见你的人吗?我摇摇头,不知道那有什么关系。

她又看了看记事本。

如果你错过的话,太遗憾了。

她说,而且,如果你只是路过的话……等等。

她走回巴士,爬上车,同司机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商量了一下,她就出来了。

那对夫妻和小孩向她走过去,她停下来查了一下他们的名字,让他们上了车。

然后她向我走过来,巴士已经坐满了,你不介意站一下吧?嚎哭的小孩,照相机,没地方可坐下来,一个我不知道是谁又怎么开始他的生涯的人生长的农场。

至少我知道孩子比利,如果我驱车去福特·萨姆勒,我可以同样打发时间。

不介意,我说,没关系,我掏出了钱包,我想在我们出发前我应该问清楚,这趟旅游得花多少钱?她又显得吃惊了,不要钱,因为已经满座了。

太妙了,我说,我愿意去。

她又笑了,用记事本示意我上车。

车内看上去不像一辆旅游巴士,倒像公共巴士,前后座位都排在两边,有可以供乘客保持平衡的皮带圈。

甚至有电铃可以向司机示意你要下车了。

如果这次旅行像去黑山那次一样无趣,我就可以用它了,我拉稳了前排的一枚皮带圈。

乘客们年龄各异,有一位白色老人比那对穿迪斯尼世界衫夫妇还要老,中年人,少年,小孩子。

我想五岁以下的至少有四个,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立刻拉响绳铃。

托尼娅数了数人数,示意司机可以开车了,门关上了,巴士开出停车场,驶过了树丛,那对迪斯尼世界衫的夫妇坐在最前面,他们挤着为我挪出一个位子,我向托尼娅做了个手势,但她让我坐下。

她放下记录本,拿起了司机座后的一个扬声器,今日的第一站,她说,是居所,在这里,他完成了他的大部份工作。

我开始推测我是不是这一路下去都不知道那个他是谁,当她说到大农场的时候,我想那可能是老式西部人物,但那些房子看上去像三四十年代的建筑。

他同他的妻子布兰奇住进了这房子,当时他们新婚不久。

巴士的齿轮摩擦着,在一座白色建筑旁边停了下来。

他自一九四七年……她停了一下,扫了我一眼,至今居住在这儿,在这里,他写出了《塞特飞船》和《黑太阳》,并产生了基因工程的念头。

那么,他是个作家。

这就把范围缩小了,但她提到的那些书没有让我如雷贯耳,但很明显,他的知名度足以让一辆旅游巴士装满,那么他的书籍肯定被拍成过电影。

汤姆·克南希?史蒂芬·金?我曾以为他们会住在更好一点的房子里呢!正面的窗户里是起居室,托尼舰说,但从这儿你看不到他的书房,书房在房子南面,在那里保存着他的尼布拉大师奖。

那也没能够进一步启发我,但每个人看上去仿佛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孩子拼命想透过模糊的玻璃看到点什么。

后面的两个窗户是厨房,他在那儿看报纸,在开始工作之前吃早餐,看电视,他过去用一台打字机写作,近年来买了一台个人电脑。

但这个周未他不在家,他出城去了,去参加一个科幻小说大会。

这倒是件好事儿。

我在想,如果他知道了一辆旅游巴士停在外面,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一位科幻小说家,也许是艾萨卡·阿西木。

司机发动了巴士,我们从房子正面开过。

你们会看到一把摇椅,他就是坐在那上面阅读的。

巴士开过邻近的街区。

杰克·威廉姆逊自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为《波达利斯新闻讲坛》工作,后来,发表了《比你想的更黑暗》,于是他离开了新闻界,从事专职写作。

他说道,停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但是,如果她希望我显得和其他人一样深受打动,那可办不到。

在过去五年中,我在很多汽车旅馆没装空调的房间里看了很多精装书,但这个杰克·威廉姆逊并不使我感到熟悉。

自一九六○年到一九七七年,杰克·威廉姆逊成为新墨西哥州东部大学的教授,我们马上就会到那儿了。

托尼碰说。

巴士在大学的停车场停了下来,每个人都急切地往车窗外看,虽然那校园看上去和其他西部大学的校园没什么两样。

砖石,玻璃,没有大多的树木,园丁正灌溉棕色的草坪。

这是校学生联盟,她指点着说,巴士在停车场里慢慢兜着圈子,这是贝奇·夏普大会堂,每年以他的名义进行的讲座在夏季举行。

今年春天是第十二届了。

我很吃惊他们安排得这样不凑巧。

不仅仅错过了他们的主角,也错过了他的年度讲座。

上边的建筑是他同帕翠茜·卡德威尔共同教授科幻写作的地方。

她又指着说。

那就是金色图书馆。

保存着威廉姆逊所有的著作和他的奖品。

每个人都认真地点着头。

我希望司机开了门让每个人都下去看青那座图书馆,但巴士加速驶离了市镇。

我们不去图书馆吗?我问。

她摇摇头。

这次不去,现在他的藏书还不够多。

巴土向西南方向开出了城。

上了双车道,标志牌上写道:新墨西哥州,十八号高速公路。

从车窗外你看得到兰罗·艾斯塔卡多,或称木桩平原。

托尼娅说,它们得名于杰克·威廉姆逊的自传,《孩子就是思想》,因为科罗拉多州用这些木桩来界定它的平原。

杰克·威廉姆逊的家庭自一九一五年乘一辆带蓬的马车到了这儿。

在这里,杰克于过农活儿,提水,拾柴,还阅读了《珍宝岛》和大《卫·抖波菲尔》。

至少这些书名我听说过。

那么,这个杰克至少有七十五岁了。

农场很贫穷,土壤不肥沃,几乎没有水源。

三年后,这个家庭不得不搬走了,到了种植玉米的农场去谋生。

那时候杰克在瑞奇兰德和森特上了学,在那儿他遇到了布兰奇·斯拉顿,他未来的妻子。

有什么问题吗?很多只手举了起来,她走下通道,为他们一一解答,斜靠在他们的座位上,为他们指出窗外的景物。

那对老年夫妇站了起来去和那胖子交谈,那个胖子比手划脚地做着手势。

我看了看窗外。

西班牙人会称之为兰罗·佛拉塔。

一望无际,没有插水机,水井。

包括那些孩子在内,每个人都看着窗外,虽然那儿没什么可看的。

红色的被犁过的田地,难看的牛群,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肯定是花生。

又一块红色的田地。

我最终还是来看红泥了。

托尼娅走到前排来坐在我身边。

喜欢这次旅游吗?她问。

我想不出合适的答案。

农场有多远?我问。

还有二十里。

那曾有个叫帕波的小镇,但现在只有农场了……她停了一下,又说: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告诉我呢。

卡特尔·斯图亚特。

我说。

真的吗?她仿佛是听到了最有趣的事儿。

你是不是用《直达火星》中卡特尔·李来命名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很明显,肯定是杰克·威廉姆逊的一本书,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我是用《死亡星球太空站》中的托尼娅·安德鲁斯命名的。

司机用的是吉列斯·哈比布拉。

那个高个儿举起了手。

我马上回来。

她说,急忙走下去了。

那个胖子的名字也叫吉列斯,很明显这不是一个普通名字。

我从托尼娅的记事本上看到了内森李这个姓,也是出于一本小说,怎么可能有人著名到别人用他笔下的人物来命名,而我却一无所闻呢?他们必定是一个书迷俱乐部,来朝拜他们的圣地,给他们的孩子起名为保尔·兰格,但他们看上去又不象书迷。

他们应该穿着印有杰克·威廉姆逊名字的T恤,而不是迪斯尼世界乐园的T恤。

那对老年夫妇回来了,在我身边坐下,微笑地看着窗外。

他们也不是书迷。

我见过的书迷总带着防卫的色彩,那种态度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以为我这样子是疯了,也许我真疯了。

而且他们总是坚持向你解释他们如何成为书迷,而你也应该这样。

这些人不同,他们的行为看上去就仿佛到这儿来是世界上再正常不过的事儿,甚至托尼娅也一样,如果他们是科幻小说迷,为什么不去艾萨克·阿西木,或者威廉·夏特纳的农场游历呢?托尼娅回来站在我面前,抓住了一根皮带圈,你说过你到波达利斯来见一个人?她说。

对,他想向我提供一个工作。

在波达利斯?她的声音很激动,你会接受吗?我的思想又走进了死胡同,但我说:我不知道,那是一份文案工作,很稳定的报酬,我不用象现在这样自己开着车乱跑了。

我发现自己正在告诉她哈蒙德和那些我想发明的东西,还有我如何担心这工作没有前景。

‘我没有前景’,她说,杰克·威廉姆逊在本年的讲座中就是这么说的。

‘我没有前景,我是一个深陷入绝望中的小孩,没受过教育,没有钱,没有前景’。

并不是绝望,但我了解他的感受,如果我不接受科罗斯的工作,我可能没有饭碗。

如果我接受了——我耸耸肩,不论如何,我都没有前途。

哦,但是有机会能和威廉姆逊住在一个城市里,托尼皿说,在超市里碰到他,也许还能听到他的课。

也许你应该接受这份工作,我说。

不行,她的双颊又徘红了,我已经有工作了,她站直了身子,向乘客们说:我们就要到农场了,她说,杰克·威廉姆逊同他的家人自一九一五年至二战以来一直住在那儿,然后他参了军,战后,他娶了布兰奇。

巴士在车站停了下来,然后驶上了一条笔直的公路,也许和车身一样窄,那条路通往两边有围篱的农场。

农场最先是一块宅地,托尼娅说,每个人都赞叹地低语,从窗户往外看那块灰尘飞扬的土地。

他住在这里的时候看到了《惊险小说集》,她说:并向该杂志投了第一个短篇《金属人》,就是你们昨天在那个杂货店看到的那本。

他当初就是在那家杂货店里发现他的书出版了。

我看到农场了!那个高个子叫了起来,从司机座椅往前倾,我看到了!每个人都倾身往前,我们在一个户外建筑前面停下来。

司机开了门,人们从车上下来,站在泥上上,激动地看着没经粉刷的棚子和水管,一只黑色的小母牛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地走到了棚子的另一面。

托尼娅把大家集中在一起,那边就是农场主屋,她说,指向一座绿色的低矮建筑,围了篱笆,种了柳树。

杰克·威廉姆逊和他父母,他兄弟吉姆和姐姐乔·凯蒂住在这儿,就在这儿,他创作了《来自火星的女孩》和《太空军团》。

这两本书都是在厨房桌子上完成的。

他叔叔给了他一台旧打字机和色带,于是他在大家上床之后开始创作。

他的兄弟吉姆……她停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现在拥有这个农场,他和他妻子这周到亚利桑那州去了。

太让人吃惊了。

他们有意安排错过了所有人,但却没有一个人介意,这点不同寻常。

没有人报怨什么,而人们在野人比尔·海柯克之行中就报怨不休,他们中有一半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而另一半人则拼命报怨太昂贵了,太热了,太远了,车上的窗户打不开,礼品店不卖可乐。

如果他们的导游宣布苍蝇博物馆关门了,他就得应付一场暴动。

在家里写作很困难,她说道走向农场,经常被打断,而且很不安静。

于是在一九三四年他修了一个独立的房间,小心,她说,绕过了一棵山艾树,这里可能出现响尾蛇。

那似乎没吓倒任何人,他们跟在她后面,穿过平枯的草地,在一只历时久远的棚子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他写作的房间。

托尼娜说。

我无法称之为房间,它甚至弥不上是棚子。

当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废弃的户外建筑,四壁萧然的木板墙,几近坍塌,里边有生锈的铁罐,当托尼娅说话的时候,一只农场的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似乎那儿是它睡觉的地方,然后它抄近路跳进了田地。

房间里有桌子,文件,书架,后来这儿成了专门的卧室。

托尼娅说。

但这地方看上去连一台打字饥都装不下,更别说床了。

可是很明显,这些人上这儿来就是为了看一眼这个。

他们站在刺人的干草中,尊敬地注视着它,仿佛正看着华盛顿纪念碑什么的,静静地注视着驳剥的墙壁和生锈的水罐,一句话也不说。

他装了电灯,托尼娅说,用风磨发电,还有一间浴室。

但他的写作仍会偶尔被打断——有时候是蛇,有一次一只黄鼠狼在这儿安了家。

在这儿他写了《死亡星球太空站》,还有《殒星女孩》,在故事中他首次提到了时空漫游。

‘如果这块土块足够硬的活,’他在故事中写道,‘我们就可以从时空中传递物体,而不是仅仅看到影像。

’他们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显得惊奇,站在那儿显得越发敬重了。

托尼娅来到我身边,你在想什么?她微笑着说。

告诉我他看到杂货店里的《金属人》的事儿吧。

哦,我忘了你没去那杂货店,她说。

杰克·威廉姆逊在一九二八年投出了他的第一个故事,投稿到《惊险故事集》,然后没有听到任何消息,那年秋天他到杂资店买东西。

看到一家杂货店的橱窗里有本杂志,封面看上去很象他的故事。

于是他就进去,激动地发现自己的小说被印成铅字,于是就买下了三份,扔下买来的生活用品自己走了。

于是他就开始发展了。

她严肃他说,他说,‘我没有前景,然后我看到了杂货店的橱窗,它给了我未来。

’我希望能有人给我未来,我说。

‘没人能预言未来,他只能指明方向’他也这么说来着。

她走到棚子前,向人群说,他还在这屋子里写了《直达火星》,那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她说,就在这儿,提出了以火星为殖民地,她停了一下,但这次她盯了那个高个子一眼。

他们继续看着,所有人都绕着木棚走了两三次,对松动的木板和铁罐指指点点,往后退几步以便看得更清楚,绕着木棚巡视。

没有人急于离开。

戴德伍德之旅只花了十分钟,只因为有个小孩叫了一声:我们可以走了吗?但是,这群人的模样仿佛他们可以在这儿消磨上一整天。

一个人拿出笔记本,开始记下一些东西。

有孩子的年轻夫妇把她带到那头母牛那儿,三个人拍着那头牛咯咯直笑。

过了一会儿,托尼娅和司机分发了一些纸袋,每个人都坐在农场地上,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吃着午饭,陈三明治,硬饼干,微温的可乐,但却没有人报怨,没有人乱扔东西。

他们把东西整齐地放回纸袋里,又围着木棚转了转,从空空的窗户往里看,惊起了更多的猫。

有两个人走到篱笆前,长久地看着这间屋子。

周围没人带他们参观一下房屋,这简直糟透了。

我说,通常人们不会扔下农场不管自己走掉,我猜周围可能有人。

不论是谁,都能带你们去看看那主屋。

是有人照看农场,那是杰克的侄女贝蒂,托尼娅很快他说。

但今天她得上科洛维斯去取抽水机,不到四点回不来了。

她站了起来,拂掉了裤子上的干草和泥土。

好了,我们得回去了。

人群不满地咕哦着,一个小孩叫了起来,我们必须得走了吗?但每个人都开始收拾他们的午餐袋、可乐罐,朝巴士走去。

托尼娅又点了一次名,仿佛很担心他们中会有人弃车而逃,在此与响尾蛇为伍。

卡特·斯图亚特,我对她说,下个地方是哪儿?杂货店吗?她摇了摇头,昨天我们去过了。

昂德希尔上哪儿了?她又穿过了小路,我跟在她后面。

那高个儿静静地站在木棚前,看着空空的房间。

他一动不动,双眼盯着那木板。

托尼碰说,昂德希尔,我想我们得走了。

他仍然站在那儿,仿佛要珍藏这段记忆,然后他转过身,僵硬地走回巴士。

托尼娅又数了一下人。

巴士缓缓地绕农场一周,每个人都回头去看最后一眼,那对老年夫妇的双眼湿润了,一个小孩子站在后排的座位上挥手致意。

而那个高个子则把脸深深埋进了手掌。

你们刚才看到的房间就是开始的地方,托尼娅说,她开始述说杰克·威廉姆逊如何成为一位气象学家,大学教授,以及科幻小说家,如何游历了意大利、墨西哥和中国长城,而所有这一切,在他坐在那间木棚里边用一台老打字机和褪色的色带写作时,是完全无法想象得到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我在想那个高个儿昂德希尔,不知是他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倒不是因为他的僵硬,——我在车子里呆了一整天之后比他更僵硬,我想着他站在那儿,看着木棚的样子,如此专注,仿佛他将把那影像一起带走似的。

他也许只是忘了他的照相机,我想。

于是我知道了一直使人困挠是什么。

没有人带着相机。

而游客们总是带着相机的,那帮去野人比尔·海柯克那儿的家伙都有相机,甚至小孩也不例外。

他们整个旅程中不停地给比尔的墓碑拍照。

还有摄影机,有个家伙一直冲着摄影机笑个不停,一路上什么也不去看。

他们愿意把整个旅程花在给野人的墓碑拍片上,花在给苍蝇博物馆拍照片上——尽管标志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不许拍照。

他们彼此为对方拍下在沙龙酒廊前的照片,在墓地前的照片,巴士前的照片,然后,以防万一照片洗不出来,他们就到礼品店去买明信片。

而这儿没人带照相机,没人去礼品店。

没人乱扔东西或到处乱闯或报怨不休。

这是什么旅游?我不禁深思了。

他预言了‘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美丽的城市,文明的法规,新式的机器,,托尼娅说,‘是人脑所无法想象的,这种文明征服了灾难和自然,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超越了疾病和死亡’。

他所想象的未来和我想象的属于同一性质,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试过让农夫们接受这些观点,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思又转到那份工作上了,而这一整天我企图避免的思想又一次跳进了我脑中。

托尼娅走到我身边拿起了扬声器。

‘一个可怜的乡下小孩,目不识丁,不满于现状,渴望新奇,’她说,这就是杰克·威廉姆逊一九二八年对自己的描述。

她看了看我。

你不会接受那份工作,对吧?我想不会,我说。

但我不知道。

她望着窗外的田野和牛群,显得有点失望,当他刚搬到这儿的时候,这里只有山艾树,干草和灰尘。

他能想象到未来不比你现在能想到的更多。

而答案就在杂货店橱窗里?答案就在他身上。

她说。

她站直身子对人群说,我们马上就会进入波达利斯了她说,在一九二八年,杰克·威廉姆逊写道,‘科学是通向未来之门,是一把金钥匙。

它永远在前方引导着我们,当科学发现了作家的头脑中的思想的时候,它们就会使之梦想成真。

旅行团的成员们鼓起掌了。

巴士进了波达利斯旅店的停车场,我等着人们一拥而下,但是人们却没有反应。

我们不在这儿停留,托尼娅解释道。

哦,我站了起来。

你们其实不必把我再送到这儿来,你可以让我在你们停留的地方下车,我可以走回去。

没关系,托尼娅微笑着说。

好吧,我很不情愿道别,谢谢你让我进行了这次有趣的旅行,我能请你吃午饭或别的什么的吗?我想感谢你。

不行,她说,我得清点人数,检查每一样东西。

对,我说,那么……司机吉列斯开了门。

谢谢,我说,冲那对老年夫妇点了点头,谢谢你们让座位给我。

然后我走下了巴士。

为什么明天你不和我们一起去游玩呢?她说。

我们要去看5516号。

5516号听上去象一条国家公路的名字,也许它就是一条国家公路,杰克·威廉姆逊在这条路上上学或收花生。

而这群人又会崇拜地望着那条路,不拍照。

明天我得去赴约,我说,我意识到自己不想同她说再见,下次吧,下次你什么时候旅游?我以为你只是路过这个地方。

正如你所说的,这儿住了很多好人。

你是不是经常带人来。

经常带人来。

她双颊红红他说。

我看着已士开出了停车场,开上了街道,我看了看表,四点四十五。

离晚餐时间还有至少一个小时,离我上床还有至少五小时。

我进了旅店,又改变了主意,就出来上了车,开车去找科罗斯的办公室,这样,明天早晨我就不用费事儿去找它了。

这办公室并不难找。

在六十号高速公路边上,这个城镇的南端,稍微过了八号快车道一点点。

那辆旅游巴士不在八号快车道的停车场中,也不在希尔克瑞斯,也不在沙兹车道。

他们肯定去了罗斯威尔或特鲁库卡利过夜,我又看了看表,五点过五分。

找驱车穿过城镇,想找个吃饭的地方,麦当劳快餐店,塔哥贝尔快稷店,伯基王快餐,其实快餐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就是它太快了,我需要伐个地方,等上半个小时得到一份菜单,然后再等上二十分钟,直到有侍者过来听你点菜。

我在比萨饼店吃了饭,(那地方炸比萨饼只花五分钟,否则就不收你的钱。

)这儿有没有旅游巴士的业务?我问那名女招待。

在波达利斯?你在开玩笑。

她说,除非你真的没有注意到,波达利斯的位置异常偏僻。

你需要把剩下的比萨饼装回去吗?用纸盒把剩的比萨饼装回上倒是个好主意,她花了十分钟去找来一只纸盒,这意味着我离开的时候近六点了,还剩下四个小时的时间。

我给汽车加了油,买了一杯可乐。

在店里,杂志边上有些精装书。

有没有杰克·威廉姆逊的书?我问柜台边的小孩。

谁?他同。

我慢慢地创览着书架。

约翰·吉瑞思翰,丹尼尔·斯蒂尔,史蒂芬·金。

没有杰克·威廉姆逊。

这城里有书店吗?我问。

啊?看来他也从没听说过这个。

就是我能买到书的地方。

艾尔柯那儿有书,我想。

他说,但他们五点就关门。

那么杂货店呢?我想起了《惊险故事集》。

他仍然一无所知,我放弃了,付了汽油费和饮料费,往汽车走去。

你是指有阿斯匹灵和其它杂货的杂货店吗?小孩子说。

有一家叫冯·温克的杂货店。

他们什么时侯关门?我问。

冯·温克是一家小百货店,有两排架子卖阿斯匹林和其它杂物,另一排卖精装书。

有更多的吉瑞思翰,《吉瑞克斯公园》,汤姆·克南希,还在杰克·威廉姆逊的《时间军团》看上去它在那儿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封面是五十年代的风格,色彩黯淡,书页卷曲。

我把它拿到收银台上。

同一位著名作家住在一个地方的感觉怎么样?我问那位中年收银员。

她拿起这本书。

写这本书的人在波达利斯?她问:真的吗?时间到了六点二十二,但至少我有了可以一读的东西。

我回到波达利斯旅店,回了自己的房间,开了一听可乐,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坐下来看这本《时间军团》。

这本书讲述了一位女孩子回溯到古代去向一位英雄预言未来的故事。

未来与过去一样真实,这本书写道。

书中的那位女孩能往返于时空之中,如同往返于新墨西哥州十八号高速公路一样。

我合上书,回想着这次旅行,他们没有一架照相机,不怕响尾蛇,他们看着大草原的样子仿佛他们从没见过田野和牛群,而且他们都知道谁是杰克·威廉姆逊,不象加油站的那个小孩和冯·温克百货店的收银员。

他们都愿意花两天的时间来看废弃的木棚和肮脏的道路——不,花三天时间,托尼娅说昨天他们去了杂货店。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我拉开抽屉想找出电话簿,没有。

于是我下了楼,向接待员要一本。

那位染蓝色头发的女接待员递给我一本,大小同《时间军团》差不多,我翻到了黄色页簿。

这儿有一家史威夫特杂货店,是家连锁店。

但看上去不象在市区,B和J杂货店在哪儿?我问,离市区远吗?有几个街区。

老妇人说。

它营业多久了?让我想想,她说,当诺娜还很小的时候它就在那儿了,我记得她得哮喘就是上那儿买的药。

那时她六岁,或是得麻疹那次?不,得麻疹是在夏天……我得去问B和J杂货店。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希望这次得到的答案同上个问题不一样,明天大学图书馆什么时候开?她递给我一本册子。

图书馆八点开门,威廉姆逊藏书部九点三十开门。

我打电话到B和J杂货店试了试自己的运气,但他们是不会开门了。

天色变暗了,我拉下窗帘,又打开了书。

世界是一道长廊,时间是照亮大厅的明灯。

书中写道,几页后又写道,如果时间只是空间的一种延展,明天是否同昨天一样真实?如果有人能向前——或回溯,我想。

杰克·威廉姆逊自一九四七年……托尼娅说,停了一下,接着说,至今住在这房子里。

我以为她看我那一眼是为了观察我听到这个名字的反应,但如果她想说的是,自一九四七至一九九八年或二零一五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呢?她在说话过程中不断停顿,是否因为她不得不记着说杰克·威廉姆逊是……而不能说杰克·威廉姆逊曾是……,或者从事写作,而不能说曾经创作了……,是不是因为她得牢记现在是什么时候,而哪些事还没有发生过呢?‘如果这块土地足够硬的话’,我记起了托尼娅在农场上引述的话,‘我们就可以从时空中传送物体,而不是仅仅看到影像,’那群人都笑了。

如果他们就是那被传送的物体呢?是否这次旅行是穿越时空而至的?但那毫无道理,如果他们能穿过时间漫游,他们会选上一个杰克·威廉姆逊在家的时候,或是开讲座的时候来。

我继续往下看,希望能找到答案。

书中谈到了量子机和概率,谈到了改动过去的某一点儿小事儿能如何改变未来。

也许这就是他们选中查克·威廉姆逊不在的时候到了这里,以避免改变他的未来。

或者这次直达旅游没安排好,他们选错了时间,他们都没带相机,因为他们都忘了。

他们只是纯粹的游客,而《时间军团》只是一本科幻小说,我在这里胡思乱想是为了避免想到科罗斯和那份工作。

但如果他们是普通游客,他们于嘛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到穷乡僻壤里去看一间坍塌的棚子?即使他们是来自未来的游客,也没有理由回溯到时间之中,只为了看一位科幻作家,而不去看总统,明星之流。

除非他们的时代中的一切与他书中预言的一样。

如果他们有基因工程和太空飞船呢?如果在他们的世界中他们进军了火星,开发了银河系呢用口会使杰克·威廉姆逊成为他们的先父,他们的奠基人。

可是,他们想回来看看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第二天早晨,我把东西放在波达利斯旅店里,去了大学图书馆。

我想等到我找到点什么之后,再决定是否接受那工作。

开车去那儿的路上我路过了B和J杂货店,然后是大学杂货店,但他们都没开门。

我无法从外观上判断它们的历史。

八点图书馆开了门,放杰克·威廉姆逊藏书的房间九点半开门。

在九点一刻的时候,我透过玻璃看着那些书。

墙上有一块青铜星球仪板。

托尼娅说现在藏书还不是很多,但我却发现,那些藏书已经够多了,一排一排装满了每个小橱。

一个戴金边眼镜的年轻人开门让我进去。

来吧,排队进来,你是第一个。

我问:是不是有很多人上这儿来?很少,他说,比我想象的要少——对一位实际上创造了未来的人来说太少了。

他想像了很多美好的东西。

两周后人会多一些,那时威廉姆逊要开讲座,到时候游客就会多一些。

他开了灯。

让我带你四处看看。

他说。

我们总在不断扩充藏书,他取下一只扁盒子,这是杰克的《超越火星》,我们保留了他的手稿。

他打开一个橱箱,取出一叠发黄的打印纸,你见过杰克吗?没有。

我望着油画上一位和善的白发老者,他长得什么样?哦,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很难相信他会是科幻小说众位奠基人之一。

他一直呆在这儿,是个好家伙。

正写着一本叫《黑太阳》的书。

这周他出城去了,否则我就领你去把你介绍给他了。

他对书迷很友好。

你想了解他什么事儿吗?我说:有人告诉我他在一家杂货店里看到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是哪家店呢?那家店在德克萨斯的坎农,他和他姐姐在那儿上学。

你知道那家店的名字吗?我问。

我想去看看。

哦,多年前它就不营业了,他说,我想它是倒闭了。

昨天我们上了那儿。

托尼娅说,那倒底是哪一天?是杰克看到了自己的书,买了三本之后忘了杂货的那一天吗?那一天他们穿什么衣服?粉红长裙,束腰上衣,戴帽子?我有一本,他说,从一个塑料盒中拿出一本破旧的杂志。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那家杂货店关了门真太可惜了。

但你可以去看看他刚开始从事创作的小屋。

就在他兄弟的农场边上。

从西边出城上十八号州高速公路。

让贝蒂带你四处看看。

你听说过有旅游团上哪儿吗?我打断了他。

旅游团?他说,然后他认为我在开玩笑,他没那么有名。

暂时没有,我想,然后我想到了那次参观图书馆的直达旅程,距今十年?一百年?那时他们穿什么?我看了看,九点四十五。

我得走了。

我说,我有个约会,我往外走,又转过身来,告诉我杂货店的人还提菱到了5516号,是他的一本书吗?5516!不,那是他们以他命名的小行星,你怎么知道的?那是给他的一个惊喜,等这周他们才告诉他。

一颗小行星.我说,然后我走了出去。

谢谢你来参观,图书馆管理员说,你是来旅游的还是住这儿?我住这儿。

我说。

哦,那以后常来玩。

我走下楼道,走向汽车,九点五十。

刚好可以赶过去告诉科罗斯我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我走进停车场,没有任何旅游巴士。

也就是说威廉姆逊开完会回来了。

等我和科罗斯会谈后,我要去他那儿进行自我介绍。

我知道您在来货店发现《惊险小说集》时的感受。

我会告诉他,我也对未来感兴趣,我喜欢您对未来的看法,正如您说的,科幻小说照亮了前路,而科学使之真实。

我驱车驶过市区上了七十号高速公路,一颗小行星,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去的,会很有趣。

托尼娅说,当然会的。

下次,我想,我还想去火星呢。

在七十号高速公路上我朝南拐,驶向科罗斯的办公室。

标志牌上写道:罗斯威尔,九十公里。

来吧。

我说,我把头伸出车窗,往上仰望,来吧!《只剩下一小时》作者:维·科马罗夫墙上的电动扬声器突然响了,传出激动的声音:据仪器显示,应力正发生巨大的变化!沃罗洛夫中断谈话,甚至不表示歉意就急速跑出房间。

马列耶夫也跟着他出去了。

他们顺着螺旋梯走下仪器室。

操纵台巨大的信号盘上显示着从各地传感装置发送来的数据信号,仪器室里聚集了不值班的地震站工作人员。

信号盘上闪亮着一个又一个新的数字,图表上的线条表明,如同马列耶夫从沃罗洛夫谈话中懂得的那样,山区的岩层状况正在发生变化。

这一切并没有直接告诉马列耶夫什么东西,但从仪器室里的人注视数字变化的紧张神情中他明白了:即将发生某种危险的事情。

有预报吗?已要求提供……坐在操纵台旁边的一个人同样简短地回答说。

过了几秒令人难受的时刻,显示屏上终于亮出了本区域的地图。

地图上有一个令人担忧的橙黄色圆点——这是即将发生的地震的震中。

大家面面相觑:震中的位置和拥有20万人口的年轻城市西涅哥尔斯克在地图上正好重叠在一起。

荧光屏上的字母在一阵飞速跳动之后,组成了一句可怕的警告:预计地震的强度为11级,特点是上下振动和左右摇晃;预计初震的时间是21点47分。

聚集在仪器室里的人再次面面相觑——里灾祸降临时间正好还剩下一小时!……作为首都一家科普杂志的记者,马列耶夫早就想道这个山区地震站来采访沃罗洛夫了。

但由于没得到总编辑的支持,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总编辑认为,科普杂志只应介绍那些公认的、经过实证的科研成果,而对那些幻想式的科研则是不给篇幅的。

他把沃罗洛夫在山区地震站的工作就归于幻想式的科研之列。

但马列耶夫对沃罗洛夫却怀有好感。

他认为,沃罗洛夫属于科学家中的浪漫主义者。

他们在同精细的现实主义者的斗争中往往失败。

因为现实主义者在认识的阶梯上攀登虽然缓慢,却是一级一级地爬,稳稳当当。

而浪漫主义者呢,敢于想象,敢于冒险,正确的东西和错误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经常遭到失败,而每一次失败都会引起人们对他们的整个科研的不信任。

可是,马列耶夫认为这些人却是思想发动机,是在荒漠上开辟新路的人。

马列耶夫这次是趁总编辑到外国出差时,说服责任秘书批准他来采访沃罗洛夫的。

他乘直升机来到山区地震站后,便径直往办公楼走去,一面走一面考虑该怎么去见沃罗洛夫。

因为在地震站里沃罗洛夫根本不是当家人,只是一位高级研究员。

领导地震站的是斯柳萨连科——一位很气派的人物,科学博士,典型的现实主义者。

他喜欢做任何事情都有根有据,对一切离奇想法都怀有戒心。

可不知怎的,句马列耶夫所知,他同沃罗洛夫倒一直和睦相处。

尽管当斯柳萨连科有事去首都时,一向他打听沃罗洛夫的情况,他就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马列耶夫不大想同斯柳萨连科见面。

可是避开地震站站长时不可能的,这样做对沃罗洛夫也不利。

马列耶夫被领近站长办公室。

出乎意料,斯柳萨连科站长竟亲切地迎接他。

又是沃罗洛夫。

他带着抱怨地口吻,但毫不忿恨地说,不时用目光打量马列耶夫。

‘思想发动机’,好象您是这样称呼他的吧?您的这个发动机就在我这儿。

站长富有表情地用手敲了一下后脑勺,眼睛里露出宽厚的微笑。

好,你们谈谈吧。

最近我们这里有不少有趣的事。

很奇怪,沃罗洛夫接待马列耶夫反倒不那么热情。

当记者出现在他的办公室时,他正俯身坐在桌前急匆匆地写着什么,没有马上回答客人的问好。

后来他终于站起来,向来客伸出了一只手,但他的表情显露出明显的不满意。

马列耶夫并不见怪,明白他是打断了房间主人的工作,而且是他喜爱的工作……起初交谈很困难:马列耶夫提问题,沃罗洛夫回答,故意回答得非常简短。

似乎想让记者知道,他对这一采访并不太感兴趣。

可是,当发现面前这个人听得非常专心,又懂行(马列耶夫是学物理),而且怀有善意时,沃罗洛夫渐渐热情起来,甚至谈得入了迷。

马列耶夫期待的正是这个。

看来您也知道,沃罗洛夫说,岩石的导电性能——导电性和其他一些特性,都以应力的分布状况为转移。

这一点早就被发现了。

而应力分布状况的变化则能提供即将发生地震的信息。

最近几年我们已经能够破译这种隐秘的信息。

我们在不同深度的地下建立了庞大的传感信息网,把所有的情报资料都汇集到地震站,再通过电子计算机的专门程序进行加工整理。

你们试图用这样的方法来预测地震?马列耶夫很赶兴趣地问。

是的,我们这里是非常理想的天然试验场——地震经常会发生。

当然,在最近15到20年内不会很大。

我们的预测结果被证明是不错的,百分之八十正确。

这是够大的百分比!马列耶夫赞扬道。

还没有人能做到这样准确的预测。

但很多东西还面临检验。

沃罗洛夫则持另一种见解。

再说,计算程序考虑的只是我们这个地区的特点,总的看来我们还没有解决这个课题。

那么……还有什么想法吗?马列耶夫很小心翼翼地问,并不指望能得到明确的回答,因为他没有忘记,沃罗洛夫不喜欢过早地向记者们谈出自己的想法。

沃罗洛夫却突然笑了起来,并意味深长地敲了敲自己地前额:想法吗?……是有一点。

他狡黠地看了看马列耶夫。

只是不知道是否值得谈?因为您马上就会把这报道出去。

一定要报道,马列耶夫同样狡黠地说,一定,当然,如果这个想法值得报道的话。

值得,当然值得。

沃罗洛夫没有假作谦虚。

不过想法终究是想法……是想用某种办法积极地干预可能发生的地震吗?马列耶夫推测道。

对,这是完全有可能现实性的。

沃罗洛夫有热情地谈了起来。

我确信,人类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他突然又沉默不语了。

现在问题在哪儿呢?沉默很久以后,马列耶夫小心地问。

有人对我说,不能分散精力,首先要搞好预测工作,然后再研究积极干预的方法。

况且是否能干预还是个问题。

而我认为,需要综合解决问题——预测和积极干预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沃罗洛夫用询问的目光看了马列耶夫一眼,好像是请他谈谈自己的看法。

我很难评论,马列耶夫说,想法看来是正确的,合乎辩证法,但我不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谈得具体一些?那好吧。

沃罗洛夫站起来,开始再屋子里快步地走来走去。

这是两个相互作用地过程:应力改变着岩石的电性能,而点性能的变化又会引起地壳物质又方向性的变形。

类似电压效应?正是这样。

全部问题在于,要在一定地点为岩石补加一些与已形成的应力状况相符合的势差。

这一来,应力状况就会改变?是的,这样可以排除危险的应力,从而除掉大自然为我们制造的‘地震炸弹’。

太伟大了!马列耶夫不禁赞叹道。

那为什么不这样干呢?沃罗洛夫宽容地,同时又有点忧郁地微微一笑。

很遗憾,他说着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暂时这一切基本上都是想法。

没有做任何事吗?我说了,可以排除应力……原则上可以。

其实,我们已经有建立必要势差的技术可能性。

我们在极其广阔的试验场放置了大量电极,敷设了电缆,安装了通向电子计算机的操作系统,但是没有主要的东西——支配所有这些设施的程序。

沃罗洛夫沉默了很久。

马列耶夫感到他还没有说完,耐心地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的确,过了几分钟,房间的主人又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快步地走来走去,一面走一面继续说:可以说是非常清楚的,但这些原理还没有变成可以放进计算机的准确的数学公式。

您大概搞过一些试验吧?搞过……但是我们遇到巨大障碍。

是没有相应的数学保证?马列耶夫推测道。

或者缺乏必要的计算技术?不,这个障碍不时技术和计算方面的……可以说是哲学上的。

马列耶夫惊奇地看了沃罗洛夫一眼。

是的,是的,正是这样。

地震学家说。

问题在于,共同地想法是我工作的基础,而这个想法不是所有人都赞同……我们喜欢说,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但我们并不总是能清楚地认识大批这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不清楚的?马列耶夫有点奇怪。

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依我看,这很清楚。

不完全清楚!沃罗洛夫说。

不是简单的一部分,而是彼此协调的一部分!大自然创造出了人,但人并没有脱离大自然。

二者依然是同一的整体。

我不太懂。

马列耶夫说。

我们还没有一种能根据应力的分布来控制往岩石传送电势的程序。

但是有一种‘装置’,它不用任何程序而解决这个问题。

确切地将,它可按照大自然赋予的程序来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装置’就是人的大脑。

大脑?马列耶夫惊讶地问。

对,正是大脑。

大脑能够感受道具有危险性地应力分布,因为这种分布会破坏环境和生物体之间的自然平衡。

我的观点就是这样,但不是所有人都同意。

唔,马列耶夫考虑了一下说,对这个观点当然可以同意或者不同意。

不过,坦率地讲,我没有看到您这个观点有实际运用地可能性。

应力的分布,或者说是应力的总状况,借助相应的电信号可以不输送到计算装置里,而直接输入到操纵者大脑里,这时大脑就能编制所需要的指令。

您试验过吗?在实验室里搞过。

实地试验过吗?眼下还没有。

因为西涅哥尔斯克城在我们区域内,我们没有权利犯错误,这您是知道的。

在这里行动要极其谨慎,必须有十分的把握。

我明白……那么,你们在实验室里做这一试验时,您有什么感觉吗?什么感觉?没什么具体的。

怎么给您解释呢更好呢……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一种不安感。

应力分布越是不正常,这种不安感便越是强烈。

根据这样模糊的感觉。

您怎么判断所需要的指令呢?这个工作是不自觉地做的。

确切地将,我只是竭力用意念力去克服和消除这种不安,而下意识本身在分析传来的情报和挑选最佳方案。

沃罗洛夫沉默了一儿……我想,我在本地长大,我和这个地区可以说是统一的整体。

听您这么一说,使人不由得想起阿拉伯神话里的妖魔,或者传说中的魔法师,他们能用意念的力量呼风唤雨,借助精神的力量。

精神的力量?沃罗洛夫笑了。

不如说是意识的力量。

可惜意识不能直接改变客观事实,尤其是大规模地改变,只能用技术……就在这个时候,挂在沃罗洛夫办公桌上地电动扬声器突然响了,传出激动的声音:据仪器显示,应力正发生巨大变化!沃罗洛夫愣了片刻,然后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马列耶夫踌躇了一下后也跟着他出去了。

他们顺着螺旋形楼梯来到地震站地地下仪器室。

这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他们围住操纵台,台上地信号盘显示着从许多传感装置发送来地情报资料信号。

看到人们的表情,马列耶夫明白了:某种危险的事情即将发生。

根据荧光屏上的显示,地震的强度是11级,第一次震动的时间是21点47分。

马列耶夫看了看表——离灾祸降临的时间正好还有一小时。

他又看看沃罗洛夫——地震学家站在操纵台旁,手里拿着话筒,正着急地敲打着电话机地座键。

斯柳萨连科走进了仪器室。

您准备干嘛?一进来他就问沃罗洛夫。

向西涅哥尔斯克城发警报!地震学家头也不回地说,同时继续敲打电话机。

您张惶失措了?站长低声说。

这里从来没发生过11级地震,显然是您的系统搞错了什么。

而您却想在一个有20万人口的城市里制造混乱!……。

正因为有20万人!沃罗洛夫气冲冲地反驳道。

现在通知,他们还来得及转移到开阔的地方去……至于这里没有发生过11级地震,要知道,生活中的一切都有第一次。

要是预报是错误的呢?那更好……而如果不是呢?沃罗洛夫再次猛烈地敲打了一下座键,随即放下了话筒。

通讯联络断了。

您知道着意味着什么吗?电话电缆被破坏了。

看来,岩层已经开始移动了。

那好吧。

斯柳萨连科终于同意了。

小心没坏处。

他拍拍报务员的肩膀说:去,用无线电……我们已经失去了整整4分钟的时间。

沃罗洛夫说。

仪器室里突然变得静悄悄得。

显示器得荧光屏上没什么变化,与西涅哥尔斯克城连在一起得警报信号在继续闪烁预示着灾祸即将降临。

报务员回来了。

联系不上……他焦急不安地说。

这样大的干扰还从来没有过。

大概空气里已经充满电了。

一个工作人员说。

这也是强烈地震的预兆。

另一个人说。

马列耶夫又看了看沃罗洛夫,他脸色苍白,一只手抓住操纵台的边缘,好像害怕跌倒。

斯柳萨连科对马列耶夫低声说:在西涅哥尔斯克城里有他的……他的妻子?马列耶夫问。

未来的妻子……列娜,我们的大夫。

她昨天进城里去了,明天才回来。

马列耶夫哆嗦了一下。

多么简单而平常的话:她进城了,明天回来……。

但如果相信仪器,那就回不来了。

11级地震!谁也回不来!……毫无办法,自然灾害嘛。

甚至连报警也不可能。

仪器室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也许可以开汽车去?报务员没有把握地建议道。

沃罗洛夫立刻反对说:180公里的山路!来不及了!聚集在仪器室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斯柳萨连科,似乎站长会有什么办法。

然而,他却默不作声……马列耶夫则在想,沃罗洛夫刚才给他讲的东西也许用得着。

好像是回答他的想法,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了沃罗洛夫的声音:准备积极干预系统!斯柳萨连科惊异地扬起了浓眉:可是……这是唯一的办法。

再说试验曾经获得成功。

那是试验,全部过程只有一分钟。

而试验结束以后我们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才使您恢复知觉。

原来是这样,马列耶夫想,怪不得沃罗洛夫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再说一遍,其他办法是没有的。

沃罗洛夫果断地说。

但这是必死无疑啊!可能……但只是对我一个人来说……您甚至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您没有足够地时间。

应该够!应该!沃罗洛夫猛地转向正等着看辩论如何结束的工作人员:准备吧!仪器室里的人全都行动起来:一些人站到操纵台旁开始操作,使装置进入运转状态;另一些人从壁橱里取出一个带有许多导线的头盔,把它接入应力检查系统和控制系统。

只有沃罗洛夫一个人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情,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可能他已经为这场非同一般的游戏设想各种各样的方案,这场游戏几分钟后他将要参加进去。

再这场游戏中,他的对手将是大自然本身,赌注则是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斯柳萨连科走到沃罗洛夫跟前,突然温和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放弃还为时不晚……米哈伊尔,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你这样做,况且积极干预系统——这个趁早别搞……科学幻想作品。

沃罗洛夫与自己上司地关系从来不是十分亲热的,大概正是斯柳萨连科的这个亲切的你字忽然使他回到现实中来。

他同样亲切地回答说:你是希望我试一试,还是不要我试?互相称呼你,使他们之间地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斯柳萨连科用力的抱紧战友的肩膀:我理解……列娜在那儿。

列娜?……沃罗洛夫冷漠地说。

那儿有20万人!马列耶夫明白了,现在真正的长不是斯柳萨连科,而是沃罗洛夫。

在危急关头常有这种事:实际的领导者不是官方机构授予权力的人,而是有能力找大正确的解决方法和带领人们跟随自己前进的人。

看来,斯柳萨连科也有这种感觉。

开始!沃罗洛夫命令道,并坐道操纵台前的转椅里。

而您,他对报务员说,快去,还是要尽力设法联系上,发出警报。

两个人手里拿着已经接入控制系统的头盔走近沃罗洛夫,按照他的手势小心翼翼地开始操作。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急匆匆地走进了仪器室。

出了什么事?她惊惶不安地问,大概已发现气氛非常紧张。

手里拿着头盔在沃罗洛夫头上摆弄地工作人员呆住不动了。

地震学家在圈椅里欠起身子,脸色骤变:你……今天。

马列耶夫明白了,这是列娜。

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姑娘再次问道。

有人默默地指了指显示器的荧屏。

看来她马上明白了这一切,因为她怔了片刻之后,突然扑向沃罗洛夫,抓住他的手说:你想干什么呀?他愧疚地微微一笑,没有作声……不!不!她大叫起来,我不让……不!他抓住她的手。

列娜……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她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后退了一步,站在那儿木然地看着沃罗洛夫。

马列耶夫不由自主地开始端详这个姑娘。

她说不上漂亮,但在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注目地东西。

薄薄的绒线衣和浅色牛仔裤紧裹着她那苗条的身躯,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细长的眼睛和稍嫌宽大的颧骨使她的面孔带有亚洲人的特点。

她双唇紧闭……应该这样,列娜,沃罗洛夫轻声说,再次微笑了一下,但已经不是愧疚,而是精神振奋的笑。

她看来也控制住自己,不大明显地向他点点头。

沃罗洛夫重新向自己的助手们示意,他们便开始把头盔固定在他的头上。

现在,他看来像是来自某个外星世界的生物。

他被导线缠着,坐在圈椅里,变成了复杂电子系统中的一个关键性环节,准备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然而,他的思想大概仍旧在这儿,在仪器室里。

他慢慢地转过头,再次看了看列娜。

她又向他点点头,随即跑出了房间。

一秒钟后,坐在操纵台前地沃罗洛夫伸出一只手,用猛烈的动作接连按下两个红色的大按钮……马列耶夫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信号盘,接着又转向显示器荧光屏,以为那儿会立刻出现什么变化,但一切仍旧是原来的样子……过了一分钟,两分钟……什么变化也没有。

即使有什么变化,那也是看不见的,甚至仪器也难以察觉的。

沃罗洛夫则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非现实感。

仿佛他正飞向科学幻想中的遥远的未来,又像是回到了古印加人和埃及人觉醒神秘的宗教仪式祈求大自然的时代……人类竟敢与大自然作对!可是,现代人已经掌握了各种科学知识和技术手段……沃罗洛夫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闭着眼睛,好像陷入了很有吸引力地梦中。

他的面孔发白,鼻子也变尖了,像个死人一样。

只有方格衬衫上地衣兜正合着呼吸地节拍一起一伏。

列娜很快又回来了。

她穿着白大褂,手里提着医疗救护箱站在仪器室门口,和大伙儿一起等待着……仪器室里发生了某中种变化。

虽然着变化难以觉察,但确实是发生了。

也许是沃罗洛夫那发白的手指更紧地握住了圈椅的扶手,列娜的身子往前倾的更厉害了,斯柳萨连科脸上的眉毛则扬得更高了。

马列耶夫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这一切。

信号盘上很快出现了数字,图表上得线条开始萦回,甚至背向信号盘坐着的人也以一种本能的直觉窥伺到这种变化,把头转了过来……马列耶夫想,自然力本身是死的东西。

自然灾害……当地球上还没有人的时候,这些灾害是可怕的吗?飓风、水灾、地震……说它们可怕是对谁而言?只是出现了人之后,自然灾害才有了明确的含义……马列耶夫清晰地想象着,仿佛他眼前正在放着一部电影:强大的电脉冲顺着无数电缆正奔向周围的各个地区,使岩石变形——或者挤紧,或者分开,使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地震渐渐缓解。

紧接着,这一内心的电影屏幕上又出现了另一镜头:人的脑子。

受控的电脉冲正从人脑奔向四面八方,而关于岩石状况的情报和各种反馈信号又在往人脑集中……仪器室里又发生了某种变化。

现在大家都看着显示屏,屏幕上正慢慢地变换着数字。

取代灾难性地11级地震预报变成了9级……然后9级又让位于8级。

数字继续快速地递减:7级,6级,5级,4级。

知道这时数字的跳动才停止了。

马列耶夫把目光投向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圈椅里地沃罗洛夫。

他的面孔变得更苍白了。

突然,地震学家握住圈椅扶把的两只手抽搐了一下,仿佛已付出了最后的力气。

就在着一瞬间,大家感到一阵轻微的摇晃和震动。

聚积在地壳里的应力得到减弱,变成了没有破坏性的4级地震。

沃罗洛夫的手指松开了,两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列娜大叫一声,拿着准备好地注射器扑向沃罗洛夫。

她掀起方格衬衫地袖子,给他打了一针。

助手们急忙解开系带,力求最快地卸下头盔。

当这一切都做完时,沃罗洛夫的头毫无生气地晃了一下,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列娜几乎和沃罗洛夫一样脸色苍白,她跪在他身旁,试图摸到他的脉搏。

随后,她慢慢地放开他的手站起来,木然地呆在了那儿。

人们默默地围住圈椅,像士兵们围着在战斗中牺牲地战士。

他倒下了,但取得了胜利。

马列耶夫感倒有个人抓住了他的手——是斯柳萨连科站在他身边。

老实说,我过去不相信这个。

他低声说,沉默了一会儿有补充道:他解救了整个城市。

您应该写一写……马列耶夫感到一阵痉挛使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对,应当写。

他哽咽着说。

人类智慧的伟大力量……还有精神的力量……马列耶夫又看了看表。

指针指着9点43分。

如果没有沃罗洛夫,那么再过4分钟就会发生将夺去千万人生命的毁灭性地震。

《纸币》作者:星新一李有宽 译一天晚上,在一个小镇边上的一幢屋子里,三十多岁的女主人正在和一位来访的中年男子谈着话。

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非常认真。

在两个人之间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叠纸币。

那位中年男子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拿到手以后才回去。

这是我借给你的钱,并且事先规定好的,还债日期也已经到了。

如果你不把这笔钱给我的话,我跟人家签订的那份合同就会因为未能按期付款而失效。

这样一来,我的生意可就再也做不下去了。

可是,女主人也愁眉苦脸地哭丧着说道:当然,您说得一点不错。

可是,求求您,请再宽容几天吧。

老实说,我的孩子突然得了急病,急需医药费。

如果把这笔钱还给您的话,也许孩子就没指望了。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女主人苦苦地哀求着,几乎就要跪下来合掌磕头了。

可是,中年男子却闭起眼睛使劲地摇着头。

光靠磨嘴皮子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心肠过软的人往往会吃亏。

中年男子狠了狠心,伸出手去准备拿桌子上的那叠纸币。

女主人哭哭啼啼地扑到桌子上,死死地捂住那叠纸币,苦苦哀求着对方,千万不能拿走。

这时候,窗外有两个黑黝黝的影子,正在瞧着屋里的这番情景。

究竟是否可以称之为人影,还无法断定。

——他们是从塞夫星球上来的宇宙人。

他们并不是特地为了什么目的而到地球上来的,只不蜘是走马观花似的到各个星球上去参观参观,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其中一位塞夫星人说道:看来他们好像正在争夺桌子上的那件东西呢。

那是什么呀?不知道,从刚才起我就注意到了,这很可能是什么相当贵重的物品。

如果不查明事物的真相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回去的话,以后头脑里会老是牵扯着这件事情。

也许这样做不太客气,但总得看个仔细呀。

于是,两位塞夫星人便闯进了屋里。

正在争夺纸币的两个人抬起头来一看,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眼前站着两个怪物,浑身上下都是绿油油的,并且还布满了许多粉红色的水珠状斑点。

纵然这一男一女都是色盲,也免不了要大惊失色的吧。

因为塞夫星人的手和脚极细,而身体却又粗壮得像只水桶。

圆滚滚的大脑袋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并且还有那金光闪闪的大眼睛。

不用说,女主人和那位中年男子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可是,塞夫星人们却不顾这些,伸手把桌上的那叠纸币拿了起来。

有四个角的薄薄的片伏物,上面还印着细致的花纹。

就是这些特征。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无法相信这是贵重的东西。

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珍贵的艺术品,也不可能是用什么价格昂贵的高级材料制成的。

也许这玩艺儿制作起来很容易吧一先放到复制机里面去试试看吧。

两个塞夫星人拿着这叠纸币走进了停在附近树林子里的那艘宇宙飞船里,并且把纸币放进了复制机内,这种特殊的装置能够迅速地查明被放进去的物体的成分,并且照原样复制出来,无论是内部组织还是外表形态都跟原物一模一样。

如此简单的东西,一定能够轻而易举地复制出来的。

然后把这复制品和原物都放到老地方去,看那两个家伙是否会感到满足。

这不是一个很有趣的试验吗?两个塞夫星人又重新回到了刚才的那间屋子里,把两叠纸币并排着放在桌子上,然后躲在暗处悄悄地进行观察。

过了一会儿,那位中年男子和女主人苏醒了过来。

啊,真叫人吓了一大跳。

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其荒唐怪诞的东西,可是……中年男子说着便惊魂未定地看着四周,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也是呀。

可是,根据常识,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一定是某种幻觉吧。

而且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来呀。

女主人也诧异他说着。

接着,两个人又继续谈论起刚才那件关于钱的事情来了。

可是,他们低下头来朝桌子上一看,突然发现怎么多了一叠纸币。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啊?是您拿出来的吗?不,不是呀。

虽然对此感到很奇怪,但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把纸币到了手里,对着灯光仔细地看了看,一点不错,是真正纸币。

因为塞夫星人的复制机极为精巧,连纸币上的水和污点都丝毫不差地复制了出来。

中年男子和女主人疑惑不解地互相说着话。

钱怎么一下子会增加一倍的呢?这只能认为是奇迹。

一定是神仙可怜我们,特地恩赐给我们的吧,我只觉得眼前有个什么影子似的一闪,马上就失去了知觉,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好像并不太像神仙的样子呀。

那样的事情我也不打算去想它,只要有这笔钱就行了。

这样我的那份合同就不会失效了,请,请拿吧。

反正还有一叠是归我的。

这样,我的孩子就得救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

两个塞夫星人回到宇宙飞船里以后也感到非常奇怪。

实在是难以理解。

那两个家伙居然会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那明明是毫无价值的废物一样的东西,可以说是没有丝毫实用价值的呀!唉,不理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各个星球上都有着难以理解的风俗习惯嘛。

那么,你看怎么样?既然那些家伙对这种东西爱不释手,而且与这种东西的成分相同的材料附近有的是,我们不妨大量地复制出来,给他们留在这儿吧。

那倒也不错啊。

反正又不要用什么稀有元素或放射性物质作原料,并且也不像复制那种精密度很高的仪器那样要花费很多时间。

复制这种东西再简单不过了。

塞夫星人们又开动了复制机,转眼之间就复制出了一大堆纸币,少说也有几百亿张。

这些总够了吧。

哎呀,快到出发的时间了。

等到字宙飞船起飞以后,从空中把这些东西撒下去吧。

想必这个星球上的居民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吧。

是啊,虽然我们以后不会再到这个星球上来了,但是我们的头脑里将永远留下一种美好的口忆,因为我们为这个星球上的居民们做了一件好事情。

接着,他们便驾驶着宇宙飞船腾空而起,然后就把那几百亿张纸币从空中撒了下去。

《纸飞船的传说》作者:[日] 矢野彻赵海虹 译在太平洋战争中期,我被从原来的部队调到一个位于群山深处的村落,我在那儿待了几个月。

至今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通向村庄的道路;在路边的竹林里,那继续着无尽航程的纸飞船和追逐着它的美丽裸女。

如今,在许多年以后,我依然无法动摇这样一种感觉:她一直做个不停的纸玩意儿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飞机,而是一只宇宙飞船。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群山深处的密境。

一那纸飞机在大地上优雅地滑翔;从日积月累的落叶和陈叶的腐化物中生起一阵白烟,伴着微风轻柔地舞动、回旋,在新绽的竹笋之间弥漫开来,不断地运动。

在竹林中,流动的雾在深深的池塘里聚集起来。

这个深山中的村落,黄昏来得特别早。

纸飞机穿过白雾,不停地飞啊飞啊,如同一艘船航行在云之海洋。

一——一条石梯通向天二——如果它不能飞起来三——如果它能飞起来,张开……一个女人的歌声。

歌声穿过浓雾。

纸飞机就像被那个声音推动了一样,它飞起来了,开始它永无终点的航程。

那歌声属于一个裸女,她飞快地穿过林中摇曳的修竹,赤裸的身体是那样皎洁。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她用尖利的叫声模仿刺耳的警报声。

(杀死所有人!这是命令!)(别让任何人逃到船上去!有一个逃跑了!)(光!火焰!火焰!)许多声音在这片浓雾中回响,但别人谁都听不到。

那些声音仅仅是这个女人脑海中的回声。

高大茂密的修竹如同苍白的背景上用碳黑色笔绘出的剪影,在一直时舒时卷的雾之薄纱中时隐时现。

那女人的双脚踏上落叶时,叶子沙沙地低语。

她周围的雾流如同有生命一般,当她迈步的时候就在她面前散开,使她可以看到那个小湖泊模糊的形状。

末世之沼:诱人进入的沼泽。

人们在青春时代欢笑跳舞,穿越希望与激情的时光,之后,到了某一阶段,就常有人到这个地方来,投入沼泽浑浊的水中,结束他们老年的惨剧。

按照迷信的说法,末世之沼掌握着死者的灵魂。

为了抚慰所有阴魂不散的死者,村里人在沼泽边的一小块空地上用石块磊起了一堆堆小丘。

他们把这里叫作时之瓦——通向冥河的旅程开始的地方,尘世之岸。

他们一年一度到这里举行纪念仪式,那时候,他们焚香、击掌,把他们的祈祷送到宽阔的冥河那一岸的阴间。

神话中说,在那条有三个交叉口的河流的尘岸上,不管你垒起多少座石塔,都会被魔鬼毁掉。

不管是基于科学还是迷信,魔鬼在这里同样承担了某种不知疲倦的毁灭的任务。

刚开始的时候,这里很可能有一些供奉死者的墓碑。

但年复一年,成百上千的石块被垒了起来,现在散落一地。

在大多数时间里,这里不过是一个歇脚处,难得有些一心求死的人在到末世之沼的单程旅行中在这儿暂作小歇,然后继续前进。

因为此处荒无一人的寂静,想在生活中寻点刺激的男女发现这里是秘密幽会的理想场所。

对于这些头脑简单的村里人来讲,秘密幽会是他们头脑里唯一惦记的事。

他们除了快活想不到别的。

末世之沼这个名字暗示:即使是那些老人的求死之行也是秘密的。

围绕这个地方产生的一些传说很可能只是想让此地变得更安全、更有利于他们幽会的爱人们捏造出来的。

由于这些可怕的故事,村里的孩子远远地避开这个地方。

长满青苔的圆石头、被雨水浸透的破烂的纸偶人、吱嘎作响的神秘的木牌;上面刻着看不懂的文字。

对于孩子们来说,所有这些恰恰证明了鬼魂和食人妖的存在,他们做梦都会梦见妖怪。

有的时候,孩子们无意中会接近那个地方,看到那阴冷潮湿的沼泽。

当他们追赶着那个跟着纸飞机奔跑的疯女人阿千的时候,他们就遇到了这种情形。

你们大家说说看!阿千还是光着身子在周围跑来跑去!嘿,阿千,你不想穿衣服吗?所有的孩子都嘲笑阿千。

对于大人和孩子来说,她都是一个便利的玩偶。

但阿千也有一件玩具:一只纸折的飞机,像枪尖一样又薄又尖。

一、一颗白色的星二、两颗红色的星……她在雾中歌唱、不断放飞纸飞机,也许是因为——她胸中燃烧着对人类的仇恨。

阿千,这个已经不知道岁数的女人,轻悄悄地踏上草地,来到了衰弱的老人们自尽的沼泽。

那只纸飞机在她前方的迷雾中飞行。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只纸飞机可以飞那么久。

一旦阿千不再追赶它,这飞机好像会永远飞下去。

飞翔是它的命运……阿千,这个疯女人,夏天一丝不挂地到处走,而冬天只穿一件单薄的袍子。

二村里的孩子们玩球的时候会唱起一首老歌,我大概地记得一部分:如果它起飞我将等待如果它不能我将不再等——我一个人将继续等在这儿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会登上那些野草青青的台阶——一颗星星远,两颗星星近……夏天她一丝不挂,冬天她只穿一件单薄的袍子。

大多数成人对孩子们嘲弄阿千的行为不闻不问,但有些人会责骂他们。

你们真可耻呀!快停止!你们应该同情可怜的阿千。

嘿,舷!你爱上阿千了吗?你昨天和她睡觉了?别犯傻了!即使大人们像这样严厉地斥责他们,小孩们还是老样子。

毕竟人们都知道,不论昨天晚上、前天晚上,还是大前天晚上,至少有一个村里的男人和阿千睡觉了。

阿千:她肯定快到40岁了。

村里有人声称她比这个年龄大很多,很多。

但只要看一样阿千的样子就可以证明他们的谎言:她的皮肤有着年轻人的新鲜血色,她的身体如同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姑娘。

阿千:村里的公共财产,她向每个去找她的人卖身。

去了解她的身体的秘密已经成了村里所有年轻男人的成人仪式。

阿千:一个村里的白痴。

这是村里人照料她的另一个理由。

阿千是村里最古老的家族中唯一的女孩,也是那一家唯一的幸存者。

在那些住在深山里、依然崇拜狼神的人中间,那个家族曾经拥有至高无上的重要地位。

那样高贵的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居然是这样一个白痴,这使每一个人都感到无止境的优越感。

——阿千,村里活动的玩物。

她的宅子座落在一座小山上,从那儿也可以俯瞰末世之沼。

也许更合适的说法不是她的宅子座落在那里,而是被遗留在那里。

通向她家大门的石阶底下,那道雕工精细的大门随时可能会倒塌。

瓦片时刻可能从门檐上落下来;缠结在一起的杂草掩盖了看门人小屋的废墟——很久很久以前,仆从也许曾在这里为看门人生起火盆取暖过冬。

在大门内的一级台阶和通向上方的石级长满了野草和苔藓。

奇怪的是,石级中间地带的草并未被踩平,只有左右两边经常有人走动。

古老的故事中说,从来没有人从石级的正中走上去过。

根据村里最长寿的老人的说法,在正月十五那天,他们曾经举行仪式来辞旧迎新,而在圣歌中有一段讲到一道由遗忘的兄弟建造的石梯,它的中间地带通向一扇门。

那位老人说,由于没有人知道那段话的意思,上下这条石梯时,人们都觉得,最好还是回避正中间的位置。

石梯穿过阿千的宅子,继续向上延伸了一段不长的路程。

那里的土地变得平坦宽阔,地上铺满了许许多多的黑石块。

那儿有一口破败的古井,井架上的四根柱子支持着一个半倒塌的顶。

这口井深陷在山丘的顶端、村庄的制高点,却从来不会干涸:井里总有五尺多深的水。

如果附近有很多大山,也许还能解释如此充沛的水源的来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这口井违背了物理原理。

他们叫它罪人之孔。

当男人和阿千办完了事,就到这口井边来冲洗。

曾几何时,当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太婆聚集在这口井边、举行年度的纪念仪式祈拜狼神的时候,其中一人突然感知到预言,声称如果把阿千浸在这口井里,她的疯病就会好转。

这使那些对阿千惊人的美丽心怀嫉妒的人欢欣鼓舞。

于是,十二年前的那一天,阿千在这一群聚会的女人面前被剥掉袍子,浸到寒冬的井水中去。

一个小时以后,她的身体呈现出青紫色,阿千昏了过去,然后总算被拉了起来。

让人悲哀的是,她的弱智并未被医治好。

传说,那个干瘪老太婆被仪式上供应的米酒灌醉了,不假思索地说出那种预言,在那之后她掉进末世之沼死掉了。

是因为酒的效力么?自此之后,每当阿千被人剥掉衣裳,她就不会再自动穿上了。

如果有人给她披一件袍子,她就由它披着。

因为几乎每晚都有人脱掉她的衣服,一大早又把她一丝不挂地丢在那里,阿千就总是光着身子到处走。

男人也许会发现阿千的身体是多么美,有的人想最好别让小孩看到她。

所以,每天早晨会有一个村妇过去看看阿千穿衣服了没有。

阿千被剥光之后,即便有时也会愉快地微笑,但却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她继续唱她的歌——折一只,拿起第二只,第三只也折好了,飞吧,我说飞呀!一直飞向我的星星!——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唱歌,折着她的纸飞机。

很快有一天,使村里人大吃一惊的事发生了:阿千怀孕了。

这事情成了人们争论的焦点。

每一个人都时常想到,阿千总有一天会怀孕的。

村里的老女人们聚在一起,为这事说个不休,费了好几个钟头想找办法让阿千不生下这个孩子。

最后她们一起到阿千独自生活的濒临倒塌的宅子里去,以她们的意愿和她对抗。

这个白痴阿千,使每个人惊讶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愿——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阿千,别争了。

我们要把你带到城里去,你得看医生。

别荒唐了,阿千。

你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有了孩子你没法把他养大。

那可怜东西将会拥有可悲的人生!大大的泪珠填满阿千的眼眶,洒满她的脸颊。

没有一个村妇以前曾经见过阿千哭泣。

阿千……孩子……我想生下他……阿千说。

她捧着自己膨胀的腹部,眼泪像泉水一样不停流过她的面孔。

她们要来这儿拖走阿千的时候意志是多么坚定,斗志是多么高昂!她们永远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勇气这么快就消失了。

被怜悯和悲伤感染的她们,也只能哭泣而已。

阿千很快擦干她的眼泪,开始折起一只纸飞机。

飞机,飞机,飞走吧!她喊着,飞去我父亲的家!女人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生孩子会结束阿千的疯病吗?然后,这只纸飞机离开了阿千的手掌。

它从客厅飞到花园,然后又飞了回来。

当阿千站起来的时候,这纸飞机围着她绕了一圈然后又向院子里飞去。

阿千跟着它,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一边歌唱,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的方向。

一个阴沉着脸、垂头丧气的丑老太婆拿了一张纸折起来,但当她把纸飞机投出去的时候,它倾斜了,落在了擦亮的开放式玄关的铺板上。

为什么阿千折的纸飞机飞得那么好?她抱怨。

另一个年纪轻一点的老女人聪明地点点头,用她最有智慧的表情说:你知道的,即使是一个蠢笨的白痴也能做好某些事情。

三第一个月——红色的大鱼hitotsuki——tai第二个月——然后是炮弹!Futatsuki——kai第三个月——我们有储备,而且mittsu——enryode第四个月——我们要提供掩体吗?Yottsu—tomeruka如果我们提供掩体,那么好吧,tomerebaitcho第六,我们是否应该停止itsuyokasanetemuika第六,可以看见星星muikanohoshiwamieta第七,另一颗星星啊!Nanatsunohoshimomieta第八——一个农家姑娘yattsuyamaganomusume第九——被遗弃在那里哭泣,怀着憧憬和渴望kokonotsukoishikunaitesoro第十——最后她在小屋里安了家!Totoyamagainsumitsukisoro——跳绳歌阿千一直在飞她的纸飞机,村里的男人一直继续到她的小屋夜访,村里的女人从未停止对她的分娩表示烦恼和愤慨……在一个月色明媚的夜晚,一个村里的少年沿着阿千宅子下面的石梯跑下来,叫着:她生了!阿千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生了个男孩,人们叫他卫门。

他最初差一点被叫做共夫——因为阿千被村里的男人们不断转手,那时老接生婆立刻表示反对。

当小孩出生的时候,阿千叫着:‘卫门’,老妇人报告,她说的就是那个。

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卫门,嗯……另一个聚到那儿去的女人说。

那么,去问问看吧。

接生婆向这位新母亲打了个招呼,问:阿千,你想给孩子取哪个名字?共夫,还是卫门?卫门。

阿千毫无疑问地说。

那个更好,它和阿千家入口的大门有关系。

一个女人记起了年终祭上的圣歌。

你是什么意思?第四个女人问。

卫门的意思是永远之门,守卫之门。

老妇人说,我只在这里听到过,以前在阿千的宅子里举行年终祭的时候。

卫门是无法解释的秘密文字中的一部分……让我们来瞧瞧……啊,有了,‘你必须沿天梯正中央,走上那被卫门守护的石梯,卫门的大门。

第五个妇人听到这儿点了点头。

对,是那样,她添上几句,我们在除夕节唱的一首歌里也提到了。

在这儿……‘卫门来了又死了——卫门来了又死了——到底他从哪里来?——他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喝呀,吃吧,醉醺醺的啊——你以为你在天空中飞行……’嗯,我现在明白了。

第四位妇人说,我想的是当人们死去的时候穿的丧服也是同音的。

但一个叫卫门的男人来了又死了?而且保护着大门?我想知道所有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女人们很怜悯阿千,每个人都决心帮着她把孩子养大。

可是……卫门对此从无反应。

他刚落地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哭声,然后就保持沉默,这样一直过了很久。

啊,多丢人呀,一个女人说,我希望这可怜的聋哑儿是受了狼神的诅咒。

这孩子除了是白痴还能是别的什么?我们说过她不能生。

另一个点头赞同。

阿千轻哼着一首摇篮曲,对这些女人的怜悯漠不关心。

不知是谁,和卫门一起逃走,流啊,流……为什么,这是首圣歌,女人中忽然有人说,她仅仅是把开头的名字换成了卫门。

她们被疯女人的摇篮曲感动得流泪,女人们开始同声唱起这首歌后面的部分。

不知是谁,和卫门一起逃走,shiranuEmontonigesoro流啊,流,慢慢长大,nagarenagareteoisoro所有的希望都投进这片山区konoyamanochidekitaimokoware朝圣者的火焰没有了燃料aburamonakutekochushimoyake天堂的路不会改变方向seikankokoobekkanasji卫门死了,孤零零地一个Emonshinimoshihitorisabishiku怀念着他遥远的家乡而哭泣呀furusatokoishitonakisoro每个人都那么可怜卫门,但当他长大的时候,从不对他们的关心表示感谢之意。

因此每个人都意识到:母亲的疯狂也遗传到她安静的孩子的血液中去了。

并不是这样的。

当他醒来时,卫门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声音,虽然那些声音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声音,而是他在自己的头脑中听到的。

声是一种空气的振动,带着一种意愿说出。

而卫门听到的声音总是伴随着形状,当有人说出山这个字的音节:sh,an在空气中发出两次声音,卫门的脑海里就设计出了形状;不同的人说出来会有不同的形状,但总有朦胧的山的幻影出现。

如果你听到词语进山,可能把它分成两个音节,但在小卫门的情况里,重叠的声波可以使他感到一件事和一个动作的本身——向前移动,没入微暗的山影。

对于未成年的孩子的大脑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卫门的小脑袋总是充满了痛苦和许许多多的骚动。

他周围的人们的思想和声音纠结在一起,如同万花筒里的各种形态,在他的脑海中散射开来,如同一部一直出故障的电视机上的图像和声音。

卫门没有发疯真是一个奇迹。

没人知道卫门有这种本领,而男人们仍像往常一样继续拜会阿千。

在卫门的记忆中他很快就开始摇摇晃晃地学步。

伴随着那个时期,这个那个男人阴暗的思想会变成水晶般清晰的图像,而他们带来的意义远胜过说出来的语言所表达的思想。

嘿,那儿,卫门,他们会说,如果你出去玩,我会给你一些糖果。

或者他们会说些像这样的话:一条大鲸鱼刚刚从河里游上来了,卫门!但卫门的大脑是一面隐形的镜子,映出了这些男人真实的想法。

每个男人的想法都差不太多。

然后,有一天卫门突然对一个村妇说了话,那年他五岁。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和阿千睡觉?他问。

他说的是阿千,不是妈妈。

也许因为他一直从村里人的思想来看事情,卫门无法明白阿千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卫——卫门,你会说话?那妇人回话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震惊。

一旦卫门说话的能力为人所知,他们不能再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和那个公娼阿千同住。

于是男人们匆忙地召开了一个大会,会议决定,卫门应该被送到大仓库去被人照管。

那是村里唯一的一个仓库。

这自然也意味着卫门必须融入孩子们交往的圈子;但当他听到他们如许多词语的时候看到那么多的画面,别的孩子和他相比都和傻瓜差不离而且永远成不了他的玩伴。

再者说,别忘了他是阿千的孩子,别的男孩和女孩把他当成无可挽救的劣种,极端藐视他。

因此,读书与读别人的思想很快成了卫门唯一的乐趣。

四有一次当我望着阿千美丽的眼睛,我曾和她说过话。

你在假装,我对她说,你像只狐狸一样狡猾,对吧?阿千并不回答,而是唱了支歌,那支她玩纸飞机时老唱的歌,疯女人的歌谣:不知是谁,和卫门一起逃走,流啊,流,慢慢长大……《天堂之歌》,当然,如果我根据自己努力研究出来的原理替换中间的一些词,天哪,这歌词的意思就明白地多了。

夕蓝和卫门一起逃走,shiranuEmontonigesoro飞啊飞,他们坠毁了,nagarenagareteoisoro飞船的船体冲进这片山区。

konoyamanochidekitaimokoware没有燃料,星图已被烧毁,aburamonakutekochushimoyake星际航行已无可能seikankokoobekkanasji卫门死了,孤零零地一个怀念着他遥远的家乡而哭泣呀[注:这首歌最后两句和前次顺便提到的版本是一样的,但所有前面的句子起了微妙的变化。

举例说:一行中shiranu通常会被认为是不知道的意思,但通过我的重新诠释,那现在看来似乎是一个外星人名字的日本化读音——夕蓝。

在第二行,我假设oisolo(意为长大)是另一个词ochisoro(意为坠落或坠毁)的讹误。

而且我进一步假定第四行上的kochu shimoyake(朝圣者的火焰)是kochuzumoyake(星航图也被烧毁)的讹误。

在第三、四、五行,三个词都是有双重意义的:kitai=希望/飞船的船体kochu=朝圣者/太空飞行seikankoko=通向天国的路/星际航行通过以上的解读,第三句的意思由所有的希望落入这片山区变成了飞船的船体冲进这片山区,等等。

这样的解释还有很多很多……]每周,沿着从下面的镇子到这个村庄的50公里山路,有一辆老旧的卡车颠簸着爬上山,运来行政区按战时定额口粮配给办公室发放的大米。

这辆卡车是村子和外界唯一的联系。

卡车总是停在大仓库前头。

仓库隔壁是一间不大的寓所,村里年轻的男女总是在这儿聚会。

房子的主人是上了年纪的竹夫人,她在女人中算是大个子,皮肤黝黑,六十多岁了,身体很好。

传言她曾一度在一个遥远的大城市做过欢场里的营生。

她欢迎所有年轻人去她的寓所。

在夏天傍晚,这个地方是个热闹的场所,总有很多人在这里谈话、活动。

连小孩子都费心想加入到比他们年纪大的青年中去,他们在露天走廊上晃来晃去。

在薄暮时分,玩着跳绳和弹球的游戏,时间就过得很快,轮到年青人上场了。

小孩被赶回家,然后女人们来了,从十二、三岁的女孩到三十五、六的寡妇,她们躲在愈积愈深的阴影里。

他们都来这里寻找夜的兴奋与欢愉。

结了婚的人要远离这个寓所是条不成文的规矩,然而他们的孩子在夜晚的游戏则是个公开的秘密。

这游戏和大城镇的相比是多么的不同呀:聚集在竹女士的寓所的人们熄了灯,立刻去寻找对方的身体。

这,必须说明,是他们唯一的休闲活动。

在你找不到什么消遣的深山里头,这是唯一的娱乐方式了。

当有手掌滑进她们汗湿的袍子时,年轻女孩们发出的含糊的笑声、她们腼腆的抗拒……立刻充满房间的引人薰醉的芬芳,使每个人都兴致高昂。

偶尔有多事的村里人漫步走过寓所,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用亮眼的灯照亮活动场地。

姑娘们尖声大叫起来,拼命护紧自己的身体,拉着她们湿漉漉的衣服盖住她们的大腿。

为了挽回这特殊夜晚的气氛,有人大声问:阿里,听说你儿子不久就要上那儿去了,不是吗?什么?那寡妇说。

是——我想他终于做了。

噢!她笑了。

咳,小鬼,你在使坏。

他才十二岁……好吧,即使他还没去过,那他很快也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那声音继续说,所以你该尽快去问问阿千……?嗯……你或许是对的。

也许就是明天。

我会把他打扮得整齐漂亮,让他穿上最好的和服……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回答说:你已经太迟了,阿里。

这话是什么意思?对于健那孩子已经太迟了。

他动作比你快,那都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笑声。

他的母亲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但他从没……噢,那孩子。

就像以往一样,卫门就在靠近他们所有人的地方而且听到他们的戏谑。

有时,当每个人在黑暗中移动时,他就去搜索他们的思想。

(如果她怀了孕可就有大麻烦了……)(噢,真大。

会疼的。

如果他由着性子乱来,我该怎么办?)(我奇怪是谁把我儿子带到阿千那儿去的?我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去的。

明天让那孩子干上一大堆院子里的活儿。

我会教他的。

而且我原本等得如此耐心……)夜夜在他们的头脑里漫游,卫门读脑的能力变强了。

他可以如此清晰地透视他们的想法,就像盯着拼图里的画。

他于是更不明白他母亲阿千了。

她是不同的。

在一个白痴脑子里有正常人的想法吗?村里人的想法像蓝天上浮着的云朵,而又是那样变化无常。

但在阿千的脑海中总是浮着浓浓的白雾,遮盖了一切。

没有词句,没有形状,只是表露出一种近似恐惧的感情……当卫门一直向那片雾中观望时,他开始感觉到阿千让那些男人睡她是为了逃避她的恐惧。

卫门放弃探查他母亲的思想,又回到他无尽的阅读时光中去了。

他对书籍异乎寻常的爱好使村里人印象深刻。

真是个书蛀虫!一个村里人评论,那小孩对书着迷了。

你告诉我说,另一个人讲,他还看了我们家所有的书。

想象一下,阿千的后代,一个爱书的孩子。

奇怪的是谁教他识字的?卫门拜访了村里每一户人家,问他们借书,在回去的路上,他试着通过从别人的思想里看到的片段,拼凑出他母亲过去的完整画面。

阿千从生下来就是白痴吗?他想知道。

但没有人知道阿千的任何细节,男人们唯一回味的记忆是对她的美丽和肉体的感受。

她的肉体,也许因为弱智而不会变老,对男人们来说,是像强烈麻醉剂一般的必需品。

阿千是全村男人的玩偶,甚至对最年轻的人都是:对于所有想了解她身体的人都是。

卫门无法理解他们黑暗的色欲,但这种感情似乎是使人们在这种寂寞之地延续生活的全部动力——一种保护村子不至于四分五裂的力量。

阿千——疯女人,公娼:她抓住了男人们,使他们不至于为了遥远城市的诱惑而离弃这个村庄。

五在我驻扎在村里的时候,有这样一段回忆:一些孩子在竹夫人的青年寓所前面跳绳。

在我的印象中我听到的是:第一个月——红色的大鱼(hitotsuki——tai)第二个月——然后是炮弹!(Futatsuki——kai)第三个月——我们有储备,而且(mittsu——enryode)第四个月——我们要提供掩体吗?(Yottsu—tomeruka)在这个故事前头我提到过古老的跳绳歌。

再用上次的解读方式:只要把音节间的断字改变一下,这首歌现在看上去就是这个意思:hitotsukitai(一)(船体)futatsukikai(二)(机器)只要添上一个辅音字母,我们就可以读成:mittsunenryode(三)(燃料)几乎就像一张清单一样……卫门上学的那一天终于到了。

他得到了一套新制服和书包,都是用村里圣祠基金会的特殊基金买的。

这个基金会很早以前是为维持阿千的宅子和生活而设立的。

卫门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学校在村子的尽头,很远的地方。

在那儿,在学校图书馆,他可以心满意足地读书了。

学校的老师吉村小姐是一位三十好几的丑女人,当她的年龄到了可以严肃考虑婚姻问题的时候,她就决定对这件事放弃指望了。

她长了一张再滑稽不过的脸,干瘦得如同枯萎的小树,虽然如此,她却有着仁慈的心,以及全村最富幻想、最迷人的头脑。

她读了许多书,懂的事比其他任何人都多;而且她读过的数不胜数的书籍情节她都记得!它们如同缠绕的根须,深植于她的想象,融合在一起,直到它们似乎成了她的真实世界,而真实世界不过是一个梦。

但最重要的是,当每个人都从不让卫门忘记他卑贱的出身时,只有吉村小姐对对他一视同仁。

卫门很快就粘上了她,从早到晚都和她在一起。

一天,仓库的老头目到吉村小姐那里去。

小姐,他起头说,卫门长得太快了,你知道,那样可能会有麻烦的。

啊,那个嘛……吉村小姐答话时显得有些慌乱。

因为他流着阿千的血,而且,老人的口吻变得很确定,偷看年轻人在竹夫人的寓所幽会……如果他变得像阿千那样,会出事的。

会有女孩子因为和他扯上而被毁掉的,肯定会。

吉村小姐觉得很尴尬,她说:那么,你认为最好该怎么办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的考虑是,因为他那么喜欢你,如果让他住在你家可能对他更好些。

当然基金会会为他付食宿的费用。

可以,我一点也不介意,吉村小姐说,也许她的回答过于迅速了,当然,只有在他愿意的情况下……我多么同情那可怜的孩子呀……在她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想象中的未来,它闪烁着,因为希望而搏动——不,我永远不会结婚,但现在我有一个孩子,可以当成我自己的来养,而且会有那样一天,我们踌躇着一起洗澡噢卫门是的我会和你在一起当你变成男人——她为自己的想法羞红了脸。

卫门到她家里去住,之后,日子快乐地流走了。

最高兴的是,别的孩子不再取笑他了。

而男人们从不像对阿千那样对吉村小姐,晚上没有人来和吉村小姐睡觉。

她回避所有的男人。

她的脑海中响着拒绝的尖叫声:所有的男人都不过是些污秽的野兽。

卫门十分同意。

但她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呢?吉村小姐的思想同别人一样负担着黑暗的令人晕旋的欲望,她对男人的憎恨有多深,这种欲望就有多深。

它总是在夜晚爆发,就像从地狱的熔炉里刮来的火热的风。

吉村小姐挤压着小卫门,品尝着如同奇怪的苦酒般的痛苦,在地板上紧紧地蜷起身子。

猛烈的令人窒息的拥抱。

男女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在她脑海中漂浮着,占着很大的面积,当她努力把它们从自己的一部分思想中驱逐出去的时候,另一部分思想贪婪地要去触及什么别的东西,掠夺,拥抱,爱抚。

每一个她所知道的和性有关的词语融化开来,淹没她的意识。

吉村小姐总是长声地哀叹,狂言呓语在她的头脑里温柔地响着。

(哦,这样可不行……)像这样会很快毁灭,被他们的对手侵占,她头脑中充塞着形象,像一个由性语言充满的气球在不断膨胀,它飞到阿千的宅子。

吉村小姐幻想自己就是阿千,急噪地抓住一个阿千的情人。

然后她梦境的线索转换到竹夫人的寓所,她在黑暗中绝望地喊:我是个女人!男男女女的形状走进夜色中环绕在她身旁……她回到她的房间,月光照进来,照亮了她的身体。

她呻吟着猛烈地拥抱卫门。

先生,你要杀死我了!一听到卫门的声音,吉村小姐立刻恢复了常态——领悟到她又进入她的幻想了。

(卫门,卫门,为什么你不长大?)日子过去的时候,矛盾在卫门的头脑里形成了:在每个人的心里,包括他亲爱的先生的心里,都隐藏着那个丑陋的东西,一种想拥有别人身体的不同寻常的欲望。

为什么?卫门并没有意识到,他看到的仅仅是他希望看到的东西。

每个人的渴望。

因为这种渴望,孩子们出生了,我早知道那个了。

但谁是我的父亲?为了解开这个谜,他一直坚持搜索村里人的思想,而且当他继续收集了和他母亲有关的其余点滴,有一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事情的真相似乎是这样的:她逃入她的疯狂世界是为了逃脱某种可怕得无法言述的东西。

在大仓库的管理员那儿他找到的是:(阿千的宅子……人们说它以前是一栋鬼屋,后来阿千总是在叫唤。

不,想想这件事,它不是她母亲吗?她的祖父被杀了或过世了。

那就是她发疯的原因……)竹夫人的思想一度悄悄说:(我死去的祖母曾说过,他们在那里藏了一个发疯的外国男人,他奸污了阿千,所以他们杀了他,或者是类似的事……)伐木人德抱怨的想法描绘了一个更惊人的情景:(外祖父看到过那景象。

阿千的宅子全是血,每个人都死了,被谋杀的。

无论如何那个家族代代有疯病。

阿千的父亲——或者是她的兄弟?病得非常厉害。

在所有被砍得乱七八糟的尸体中间,阿千正在玩球。

)年纪一大把的源氏也知道故事的一部分:(听人说很久以前,小山上现在宅子所在的地方,着火的柱子从天而降。

自那以后,所有美丽的姑娘都出自那一家,一代又一代。

而他们没有一个会说话,那是传说。

)很久以前,忘掉是什么日子了,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阿千是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而且疯了,成了村里的公娼。

这是卫门能够了解到的全部事实了。

六人们说时间冲刷记忆:事实是,记忆负载着岁月的重负,被压成了坚硬的、钻石般明晰的东西。

那个村庄沉睡着一个秘密,而且它还在那里静静地安眠。

多年来我的思绪围绕着这些令人迷惑的事件逐渐冷却,但秘密将永远无法揭开——除非我去那儿认真地调查。

我多次尝试要回去。

一年前我到了离村子不到50公里的地方,之后,因为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我转了向,去了另一个地方,我有更好的理由去那里。

在开始这些旅程之前,我总是被一种不可动摇的厌恶感所征服,就像是有一种催眠术似的强烈冲动迫使我不再接触那个地方。

另一个奇特的事实:在我驻扎在那儿的所有时间里,我回忆不出曾有任何从外面来的人在村里停留的时间超过几个小时。

村里人认为我是第一个整整在村里待了十年的外来人。

村里人中唯一曾在这个孤立的范围以外居住过的是竹夫人和吉村小姐,她们曾经离开这里去上师范学校。

如果去那儿,我确实计划完全进入那个村子。

我感觉当地人肯定会阻挡我回去,除非我有军队的命令。

那儿有什么东西、什么力量在起作用,支配着这些事件呢?这样一种力量会有长远强烈的影响,其结果是,这个不到两百人的村子能够在日本政府的行政管理之外生存。

我这么说是因为太平洋战争期间,这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应征入伍。

而谁可能是这种力量的控制者?谁用法术控制了大家?竹夫人,或者老师?如果这两个人都曾在别人的指引下离开过村子,那谁又是这个秘密最核心的人物呢?那个疯女人,阿千?当夏天傍晚来临的时候,我的记忆里浮现出无数村里孩子唱的歌。

很奇怪的是,那些歌提到的每件事都与村里人声称拥有的历史完全不同:他们说村庄是几个世纪以前、在平安时代平家与源氏的决战中,遗弃了平家而出逃的家臣建立的。

从那时起,没有人再离开过这个村庄。

但是没有一个在这里流传的故事和平家的传说有关。

这个村庄就像是独自沉睡在这片梯田里,这里就是它的发源地,它像历史河流中的小岛,和世界分离。

有什么依然藏在通向阿千宅子的石梯下面吗?未知的卫门在绝望中放弃了、而且遗留了一些东西在那儿。

一个把水抽上罪人之孔的水泵、或者孩子们玩手球游戏时唱的歌里暗示的什么: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会登上那些野草青青的台阶——一——天空中的一道石梯二——如果它不能飞起来如果它永远不能飞起来,打开……当飞行之日到来时,石阶会打开吧?或者你必须打开它们才能飞翔?——问题啊,问题:也许未知的卫门的秘密将永远在那个地方沉睡。

还有阿千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一段时间以后,卫门又一次开始他很久以前放弃的尝试——搜寻他母亲的思想。

覆盖着阿千思想的奇怪的白雾和以前一样浓重。

(散开吧!)卫门的思想以一种精神感应的力量猛然震荡开来。

发出一个传心术的指令、把它的意义送接受者的头脑,这种手段可以用物理术语来解释——力量的矢量;然后,又一次,也许只是因为卫门的精神控制力加强了,而且他在令人迷惑的背景中找出意义的本领更加纯熟了。

无论是什么缘故,他的命令一发出,在阿千脑海中的浓雾就像被一阵风吹散那样散开两边,卫门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那浓雾后面的景象。

她的思想就像无垠的蓝天。

卫门飞快地进入、退出了好几次,攫取他母亲的过去遗留下的记忆碎片。

它们数量很少,而且缺少一条线索把它们串联起来:每一个场景都像一块破碎的马赛克。

在所有的碎片中只有一个景象是连贯的:一部巨大的机器——或者是大厦——在她身边崩溃,以及当她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爆发出的那种感情,混合着可怕的痛苦和欢乐的感情。

而那是很奇特的:在她与村里男人所有的际遇中,只有这一次经历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永久地在她的记忆中燃烧。

这个男人的面孔和年纪都不明了。

他的形象如同海草在海底的洋流中波动。

事情发生的晚上,有月光朗照或者有别的什么物体在发光,因为他的身体沐浴在灿烂的蓝光中。

阿千知道的所有别的男人,在剥夺她意志、充满她头脑的白雾中永远消失了,只有这个卫门从未见过的男人以一种意愿和热情的力量存在着。

那份记忆涌着欢乐的洪水,同时带着巨大的哀伤。

为什么会这样?这就不是卫门能明白的了。

一种模糊的想法被搅了起来:这个阿千记得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正当卫门不知疲倦地搜索着他母亲和村里人头脑中的记忆残片时,吉村小姐在一个幻想世界中玩耍,在那个世界里她兴趣的中心总是阿千。

现在晚上睡下的时候她已经习惯抱着卫门,有一个晚上,她的心被成为阿千的渴望吞噬了,想和任何一个男人睡觉,几乎要爆炸了。

她怎么会知道卫门明白她的一切想法呢?无论谁也没有想到,卫门从他们隐秘掩藏的生活中搜寻到大量多得可怕的纯粹的事实。

然而,在这场追求性快感的精神风暴中,他为持之以恒的抵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卫门认为,除了最小的孩子,村里人个个诲淫诲盗,猥琐不堪,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

特别是阿千和他自己——他们是最大的罪人。

在那些男人的头脑中,他是阿千时不时的放纵发情的固定产物,生为阿千的孩子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深刻的痛苦。

她总是把身体暴露给那些男人,然后……卫门憎恨她。

他恨到她那儿去的男人们。

在他对于九岁孩子来说是过于聪明的头脑里,这种恶劣的感情转化成对全人类的沸腾不息的恨意。

一次他很难得地去看他母亲时,他发泄了自己的愤怒,向接近她的那个男人猛掷了一个石块。

要死了,你这小恶棍!那个男人冒火了,别找麻烦,你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吗。

你以为是谁养活你的?男人走后,卫门又回到了客厅,凝视着他静默的母亲眩目的裸体。

他摇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我想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每个人!)这时阿千迎向他走去。

我的儿子,试着去爱他们,她喃喃,你必须那样,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卫门感到震惊,他扑进她的怀里,紧紧依偎着她。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哭了,无法控制泪的泉水。

片刻之后,阿千结束了这段交流,她放开他,然后漫无目的地站在那里,那一刻卫门开始怀疑——希望!——她的疯狂也许只是一种完美的表演。

但那也许可能只是混沌中闪过的一个清醒瞬间。

没有迹象表明搅混了她意识的疯狂有一丝一毫的减轻。

卫门不太费神去深刻思考阿千的话,他对于人类的恨依然充满了心胸。

但现在他拜访他母亲的次数大大增多了。

几天后,或是几周后,他去拜访他母亲,当他坐在阿千身边的走廊上时,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这个声音并不是在空气中传导的,也不是以形态或上下文的形式出现在他头脑里的。

它是一个呼唤,仅仅对卫门一个人的——一种要把他拉到声音源头去的紧张感,就像抛出的绳索在往回拉扯。

阿千俯瞰长长的河谷,她的脑海和平常一样空无一物。

是谁呀?卫门叫喊。

当卫门突然起身,喊出那个问题时,阿千转头去看他。

她的脸,原本带着闲散空虚的神情,忽然变得苍白一片,瞬间冻结成一种恐怖的表情。

你在哪儿?卫门大喊。

阿千似乎被卫门的声音控制了,她缓缓站起来,指向地平线处聚集的群山。

它在那儿,她说,那个方向……当卫门望向石梯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看她一眼,然后他走了。

他根本没有回望。

对于疯女人来说,时间在黄色的日光中冻结起来,然后又重新融化。

阿千盲目地四处漫游,一边哭哭啼啼地。

在某个时刻,她来到了村里的小水磨旁,放声痛哭。

她也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和她唯一的孩子诀别的精神痛苦。

一个村里的男人路过时看到了她颤抖的身影,他咧嘴笑着朝她走去,用毫无感觉的双手去摸她的身体。

好了,好了,别哭,阿千,他说,上这儿来,你会觉得好多了……她死死盯着他的那种眼神如此冷漠坚硬充满敌意,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刹那间他感到微微警醒的惧怕动摇了他的心。

然后,他兴致勃勃地脱下他的工作服,为自己的愚蠢而笑了。

啊,该死的……阿千诅咒着。

他抓住她要把她强行按倒在草地上。

阿千把他的手掌打开。

人渣!她清楚地叫着,语气带着威仪。

她的话在石山谷里余音缭绕,环绕着磨房:滚开,去死吧!当卫门急匆匆地沿着道路往下走时,一个精神错乱的村人平静地走入末世之沼,他缓缓沉入未知的黑暗与秘密之水的深处,脸上一直带着做梦般的表情。

在竹林中,白雾再次随风飞舞,一个雪白的赤裸的女人的身影轻盈地跑着,轻盈地追逐着一只继续着无尽航程的纸飞机。

在犀牛的河滩,尘世的岸边,孩子们在这里哀悼那些穿越了冥河的逝者的地方,有一块被岁月磨蚀的木牌,上面的记号只能断断续续地指认出来。

似乎等待一千年,不,一万年是很容易的……怀念着我故乡的星星呀而变得疯狂……译者注:本文是从英翻本转译,女主角在日文中可为:阿千或阿仙,我根据自己的喜好译为阿千。

文中保留了字母的部分在英译本中是保留的日语字母拼读音(而非翻译),估计日文原著中此处使用的也是假名(类似日文拼音),因为这些古老的歌谣在流传中有很多谬误,直译的歌谣有很多错误要通过解释读音来求得正解,所以这里也保留了大部分有用处的日语拼读音。

Monday,March20,2001发表于2001年《科幻世界·星云》《指令》作者:沃根·汉普纳作者简介沃根·汉普纳出生干加拿大的马尼托巴省。

他说他的生活很平凡。

地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书,尤其喜欢历史方面的书。

他还非常喜欢一些伟大的哲理作家的作品。

比如罗杰·泽拉芝、安德·诺顿、托尔金、杰夫万斯、E·E·多克·斯密思。

和许多作家一样,他对大学生活感到厌倦。

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打板球和同姑娘们约会上了。

直到大学结业他才决心当一名作家。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在过去几年中辛勤耕耘。

为了还债,他还当了一名代课老师。

公元前415年,就在雅典人派出大批舰队远征西西里的第二天夜里,一个名叫工的隐形大猩猩戴着一顶奇怪的、嗡嗡作响的头盔,悄悄溜进苏格拉底的家。

当大猩猩发现苏格拉底睡在垫子上时,他从一条带子上取下几颗三英寸长的银钉,钉在地上,把他自己和熟睡的哲学家圈在里面。

然后,他把一只图钉按进带子,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圆锥形状。

工关掉隐形遮护板,打开飘动的光,圆锥的顶端便亮起一盏扁扁的灯。

工的头盔是不锈钢做的,正好扣在它的头顶盖上,露在外面的两只耳朵向后张开,好像两撮扎起的头发。

头盔的背面有个地方被烟熏黑了。

每隔一分钟左右,这里就嘶嘶作响,升起一缕缕青烟。

每次响的时候,工就疼得畏缩着,他的嘴咧得很大,露出黄黄的牙齿。

苏格拉底。

工小声地叫着,轻轻碰了碰哲学家的肩膀。

苏格拉底哼了两声,翻了个身,用手拍了拍那只毛茸茸的大手。

苏格拉底。

哲学家长着个塌鼻子,虽然长着棕色的络腮胡子,但却是个秃顶。

他转向工,睁开了眼睛,然后又快速地眨了几下眼,最后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地坐了起来。

你好,苏格拉底。

工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

他坐在那儿,长满长毛的腿弓着,脚趾交叉在一起。

苏格拉底迅速站起身,拾起垫子上的斗篷,裹在身上。

他一看见光亮和模糊的圆锥体,就上前去摸,结果他的手被弹了回来。

我不想伤害你,苏格拉底。

这个胖胖的哲学家皱着眉,面对着坐着的大猩猩。

当他看见那头盔嘶嘶地响着,冒出一缕青烟的时候,他目瞪口呆。

工清了清嗓子说:我是人类灵魂的化身,我从奥林匹斯山的宙斯那儿来。

苏格拉底眯着眼睛,捋了捋胡子。

最后走上前去,弯下腰触摸工的脚。

但他立刻倒退了一步,你说化身?也许你能解释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一定知道,我是一个无知的老人。

工先是皱眉,然后,当他的头盔响的时候,他又抽搐起来,这回不是冒烟,而是冒火星。

我认为你是最聪明的人。

苏格拉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双眉倒立,宽宽前额布满了皱纹。

他双腿交叉着坐在那儿,手指还悠闲地敲着石头地面。

我们还在我的家里,对吗?是的。

那么是你把这东西罩在我们周围?他指着那个圆锥形。

是的。

苏格拉底点点头:你不是从诸神那里来的。

不对。

我是人类灵魂的化身。

化身是什么?你肯定知道?不,正如我对你说的,我是个无知的老人。

化身就是一个以肉体的形式降临人世的神。

苏格拉底用粗短的手指抚弄着胡子说:你是个化身?我已经说过啦。

化身就是一个扮成人形的神?我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你说你是个神,如果真是这样,那你的话就必须始终精确。

可是我听你声称,你既是一个神,又是人类灵魂的总和。

你不可能二者都是。

既然你的话有假,那么,你既不是一个神,我也不相信像你这样一个长毛畜牲会容纳人类的灵魂。

那你究竟是谁?还是我作了个奇怪的梦?工把目光从苏格拉底身上移开。

嗯,我再问你。

你为什么来我这儿?苏格拉底问。

我需要帮助。

什么样的帮助?我陷入困境了。

工说。

能说得具体点吗?指令不允许我说。

苏格拉底的眉心舒展了,指令?听起来好像是个密码。

工扬起头说:是的,我想是的。

如果你不、诉我你的问题所在,那我怎么帮你呢?换句话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在受罪,需要帮助,我是否该告诉你,我在受什么罪呀?是的,我想是这样。

但是,如果我说:我三天没吃没喝了,那你是不是就知道该怎样帮助我了呢?是的,知道。

是的,千真万确。

那么现在,你这个深更半夜来跟我谈话的长毛畜生,如果要我帮你,你就必须告诉我你陷入什么困境了。

工推了推窄窄的前额,然后说:我来自未来。

苏格拉底静坐着,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着工说:你的话很不明确。

你是想说你来自我的未来?那就是说,在我去世之后?不是的。

那么你说你来自我的未来,就是指当我七十二岁的时候。

一缕青烟从头盔上升起,工晃着他的大脑袋说:我对你七十二岁时的事一无所知。

苏格拉底吸了一口气,很快地说:求你,别让我知道我会怎么死,我能活多少岁。

同意。

苏格拉底点点头又说:那么你来自一个我已不在人世的未来啦?是的。

明白啦。

你从那个未来回到现在花了多少年?两千七百零二年。

苏格拉底睁大了眼睛,确实很远。

所有人都长得跟你一样吗?我不是人;我是只大猩猩。

虽然你总的看像兽,但外形有点像人。

那么告诉我,我怎么帮你?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记录了关于远征西西里的大会辩论。

我时常到竞技场去记录他们的争论。

我听很多人说,你是雅典最聪明的思想家。

我从来没在竞技场或集会上见过你呀。

看着。

工把一只图钉按进他的带子,他隐形了,只有一个像热汽一样的模糊的轮廓坐在原地。

只听卡嗒一声,他又现形了。

我就是这样去记录了各种争论。

真不可思议!也许是的,我没别的办法。

我亲眼看见你之后,就明白了为什么别人都说你聪明。

由于我的麻烦和我头盔上的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征得一个最佳建议。

苏格拉底点点头。

当我回到分离舱,拉动操纵杆,准备返回主舱的时候,闪电击坏了我的飞船,在颠簸中,我的头盔也被损坏了。

虽然微机自动修好了我的飞船,但是由于我的头盔坏了,我不能正确算出下一个隧道出口的坐标。

工从一个小袋里抽出一张羊皮纸,递给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仔细看了看,然后抬起头说:我不明白这些标记。

我倒是明白那些记号,但我不明白它们合起来的意思和相互的关系。

苏格拉底把羊皮纸递回去时问:在你头盔受伤之前,你明白这些吗?是的。

为什么击中你的头盔的闪电会损伤你的知识吗?工的两道黑眉毛拧在了一起,终于,他说:要说出来会违反指令的。

甚至像我现在说这些都是违反指令的。

他想了想又说:也许那就是为什么我的知识受了损害。

苏格拉底持着胡子说:谁给你这些指令?在战争中幸存的机器人。

机器人?战争?是的。

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战争和那些机器人?关干那场战争,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辐射和细菌毁了整个人类。

这时他的头盔发出了一阵劈啪声,之后升起一股黑烟。

工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啊,我不能告诉你这事。

可是现在你已经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你必须再给我讲讲。

我不能。

苏格拉底眨眨眼,狡猾地笑了:你的问题,我已经得出答案啦,不过要想知道这个答案,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同意吗?工皱皱眉,然后突然笑了,露出他大大的黄牙。

是的,你的逻辑符合指令。

为了得到你的帮助,我必须先回答,的确,你很聪明了,问吧。

苏格拉底搓着手:机器人是什么?是带计算机程序的,金属的,像人一样的机器。

嗯,你说了一堆谜语。

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答案。

那金属机器是不是像个犁?机器人是金属的,这一类像犁,但是机器人可以独立活动,这一类又不像犁啦。

人必须站在犁的后面来控制牛和把握机器,是这样吧?是的,我从你们这个时期看到的是这样的。

工说。

但如果人打吨了,牛还能拉犁吗?是的,牛可以做到。

可是地还能被犁得很直吗?能不能把地犁得弯弯曲曲的?我不知道,你呢?工问。

我知道。

那不可能犁好地——因为是人在设计和使用犁——除非人的双手不离开犁。

那么你的观点是什么?如果像你说的,所有人都死了,机器人怎么能按照人为它们设计的行为行动呢?恐怕它们不能,除非有电脑程序。

什么?固定的数据和密码指示机器人该怎么做。

苏格拉底眉头紧锁,捋着胡须说:有趣的想法。

你是说一个像机器那样的计算机能驾驶一艘军舰。

是的,要是程序设置得正确的话。

可程序是人来设的呀?是的。

嗯,你的未来世界的人都死了?是的。

那是不是那些死去的人,通过机器人向你传达指令呢?我想这有道理。

头盔是干什么的?它把计算机芯片和我的大脑连接起来。

苏格拉底急促地喘着气,汗珠浸满了前额。

你们的世界可真是奇怪呀。

为什么要这样呢?战争以后,人类灭绝了。

机器人害怕孤独,我想是这样,我们这些猩猩很难理解他们。

他们希望人类复活,可是只有大猩猩还活着。

所以机器人竭尽了全力,他们捕获我们的父母,把我们当孩子抚养,并且把芯片插进我们的大脑,给我们思维能力。

因为机器人不知道怎样正确地为我们大脑中的计算机数据芯片设计程序,好使我们像真正的人类一样,所以他们把精心挑选的大猩猩派往刚刚发现的时间隧道出口处,去记录人类和他们的行为。

这些记录将被提取并放入控制数据芯片。

全新的,真正的人类将由机器人提供。

机器人宣称那就是他们的目标。

苏格拉底使劲弹着石头地,终于问:那为什么不把过去的人带到你们的未来世界呢?啊呀,我们办不到,噢,我们试过了,可是每当一个人到了未来,他就成了尘上。

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到未来旅行,除非它是从未来启程的。

太奇怪啦,苏格拉底嘀咕着,让我想一会儿。

他闭目静坐。

最后他睁开眼睛说,就因为你的头盔被损坏了一部分,你就不能完整地思考啦?我想是这样。

你只是想?你并不知道吗?我——工又皱起眉头,我曾经听另一个大猩猩说过,如果违反指令,头盔里的破坏装置就会损害全部知识。

这就表明,机器人不想让这样的猩猩回到未来去。

苏格拉底慢慢地点着头问:那么做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工问:对我来说,还是对我的那个社会来说?对你。

我可以获得更多的计算机数据芯片。

那又怎么样?获得更多的能力,使我思考得又快又好。

可是那怎么可能会更好呢,因为你被控制得更严密了?这么说吧,随着更多的计算机芯片被放进你的头盔,指令会越来越强,你思考的自由就会更少啦。

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以前你可以自由地谈论你的世界吗?不,那是不允许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

为什么不检验你自己并弄清楚为什么你会那么干,而要检验那个给我指令,并毁了他自己的人类呢?这时头盔又发出劈啪声,并冒起一股黑烟,工的嘴唇都扭曲了,他说:那会违反指令。

但是如果你想有一个活生生的,有人有思想的世界,你就不能受过去的死人的摆布。

你必须向前走,去发现新的秘密。

那不是你的目标吗?我不敢说我明白了。

你的目标是想像人一样,变成人,是吧?是的。

难道人的内在思想会禁止他讨论某些想法吗?我想不会吧。

你这么想就对了。

你必须抛开机器人的指令。

头盔又闪火花了,工咧咧嘴。

只有摧毁了机器人的控制,你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在我看来,他们是暴君。

工的嘴唇又扭曲了:你没能恰当地理解,苏格拉底。

你的建议违背了指令,因而也违背了更大的利益。

可是你已经违背了指令。

由于头盔受到损伤,你已经获得了一半自由。

现在你的知识受到了损害,那就是给你的最大利益吗?我——我,工语塞了。

他的头盔噼噼啪啪地响过之后,又发出嗡嗡声,接着手指般粗的黑烟冒了出来。

他紧咬牙关,眼睛迅速地眨着。

想成为人,你就必须摆脱指令。

头盔的嗡嗡声越来越低,很快就消失了。

工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手里的羊皮纸。

你发现了什么东西,是什么?苏格拉底说。

指令。

工小声地说,看来它们要没了。

没了?我知道怎么回家了,知道怎么使用我的时间分离舱啦。

能不能跟我谈谈指令?确实,它们不重要。

它们再也不能控制我了。

现在我可以主宰自己的行为了。

苏格拉底点点头,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那么,现在你是一个人啦。

工也笑了,露出了他的大黄牙:现在我想起来了,再过三小时,一个时间隧道出口将在萨拉米岛打开。

我将驾驶分离舱飞往那里,准时赶上特洛伊战争。

我一直都想亲眼目睹那场战争,但被禁止了。

谢谢你,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又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躺下,继续睡觉,工悄悄地离开了。

《治疗》作者:[美] 挪伦·哈斯阿尔伯特到达时,克林医生正等着他。

白色墙面上,只有一幅日落西山的全息照片。

这张照片填满了桌子后面的整幅墙面。

照片中隐隐传出蟋蟀、鸟儿的鸣叫声和潺潺的溪水声。

这些逼真的景象让阿尔伯特觉得他也许能摆脱克林医生,离开这个让人厌恶的地方。

他渴望逃离这儿。

阿尔伯特坐了下来。

医生往身后的皮革老板椅一靠,悠闲地晃动着,她朝守卫轻轻点了一下头,守卫顺手将门关上,退了出去,在门外守候。

阿尔伯特知道情况不妙。

克林医生摇动着椅子,发出尖锐的嘎吱嘎吱的响声。

他以前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且很奇怪为什么她不把它弄好。

这声响让他不舒服,他想一定也让医生自己不舒服。

他本该问问她,但他知道她是不会直截了当地回答他的问题的。

你今天感觉怎样?她问。

好多了。

他清了清喉咙答道,感觉好多了。

我一直在琢磨您跟我说的那番话;现在我开始明白了,觉得您说的有道理。

她在银色笔记本电脑上键入一个记号,他希望记录的是对他有利的东西。

如果他装作自己已经康复,也许他们就可以放他走。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显然对他的表白有所怀疑。

我感觉好多了。

他又说了一遍。

说说你的思想转变。

还有什么好说的了?他没打算供出真情,也没想好该怎么编故事。

他在毛绒皮椅上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医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又做了一个记号。

他想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本该意识到,一个月来一直和医生唱反调,这会儿突然说和她立场一致了——这得要点儿手腕的。

阿尔伯特看着全息照片,想,如果那是真的该多好啊!告诉我你对外星人控制地球怎么看。

我的想法错了,我现在意识到了,我完全错了。

她再一次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些东西,她看上去不大高兴,也许他应该装作慢慢地改变他自己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原先我以为我是对的,但是现在我觉得我的想法也许错了。

他的腋窝开始出汗,他自己都能闻到汗味。

他交叉双腿,调整了一下坐姿,皮革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声。

克林医生用一双冰冷的蓝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让他想起妈妈的眼睛。

那种责备的眼神就像小时候撒谎时妈妈的眼神一样。

经过长长的沉默,医生说话了:这么说你不再相信地球正在遭受外星人入侵了?当然不相信了,那太疯狂了,在现实世界里根本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在他的汗味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强烈的麝香味道,这个味道似乎来自医生,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医生一直用高级香水,味儿挺好闻的。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说。

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脊骨传来。

这个他以前听过无数次的可爱女声里似乎隐含着某种威胁。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我在看那张全息照片,它很好看。

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的眼睛并没有盯着那幅画。

她看出来了,他知道她看出来了。

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他感到愤怒充满了他的身体和头脑。

他知道他的企图落空了,但这并不是让他愤怒的原因。

你究竟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大声喊叫起来。

他可不是第一次问这些问题了。

你是朋友,我们想帮你。

你得了妄想症:固执地认为地球被外星人入侵了。

我不相信你们想帮我,你们想让我闭嘴。

如果地球处于危险中,我们为什么要让你闭嘴?我不知道,也许外星人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你这个说法真愚蠢。

我们为什么要串通外星人入侵地球呢?我不知道。

克林医生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

他又说了一遍。

今天就谈到这儿,我们明天再谈。

等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这是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时间?她大概早给守卫发了暗号,这会儿守卫抓住了阿尔伯特的肩膀。

这些我们明天谈。

她说。

他知道他们不会的,也说不准现在到明天要等多久。

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办法得知时间,他很难知道要等多久才是明天。

当阿尔伯特离开房间的时候,克林医生把她的报告传送到了远在月球那端等待消息的飞船上。

人类仍然在坚持。

他们仍坚信外星人正在入侵地球。

我们将继续治疗他们。

《挚友》作者:弗·波尔 C·M·科恩布鲁斯列得 译莫瑞一只手捋了捋鬃毛,另一只手按下加速键,轻松地跃上高速行道。

他随手把开关扳上80英里/小时,并点燃一根肉味香烟。

他把那小巧的、温热的黑色金属条塞进插座。

他漫不经心地哼着曲子。

上了正确的行道后,你就什么也用不着做——这与驾驶飞机不同。

他打开收音机。

……由亚罕·马斯提央·波克演奏。

莫瑞听着,他对这名字不熟悉。

接着一段段甜美而又沁人心脾的笛声吹入奔驰的小车。

莫瑞会心地笑了,他对简洁的旋律情有独钟。

乐曲抑扬顿挫,如同示波器上不安分的小点,慢得几乎要停止,旋即一曲结束。

莫瑞多愁善感地想,为什么所有的音乐不能都像那样简洁明晰,没有深奥的伴奏。

旋律再次响起,夹杂双簧管明快的伴音,仿佛往日仪式上的舞蹈,人们缠结又分开,清脆的笛声附和着双簧管木质的鼻音。

这位小车司机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突然,轰的一声,高潮部分从小步舞曲的基调中迸发出来,紧密环绕着主旋律。

莫瑞猛地一震,关上收音机。

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习惯主人们的音乐,他也不曾听说他们种族中的任何人能做到这一点。

他向窗外望去,再次整理鬃毛,把思绪集中到一些不那么搅人的轨道上。

仪表盘上传来断续的嘟嘟声。

莫瑞看了看路,换上一条低速行道,接着又跃上另一条。

他转过一个弯道岔路,驶进一条边道,把车停在一幢高大的公寓楼前。

莫瑞爬出车,踏着毛毯走进大厅。

他不得不等了一会儿,让电梯卸下它的重负。

他走进去,按下电钮。

电梯将他带到L层,那儿住着贝茜。

莫瑞十分想娶贝茜。

电梯门向两旁滑开,莫瑞来到门厅。

他迅速瞥了眼大厅窗镜中的自己,掸了掸夹克上的灰尘。

他大步走向贝茜的套间,朝监视器镜头露齿一笑,直到贝茜请他进门。

莫瑞朝四周望了望。

贝茜不在他的视线内,于是他耐心地坐在一张矮躺椅上,拾起一本杂志。

杂志平摊开,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叫《猫科敌人》的故事。

太棒了。

他暗自说道。

全都是关于居住在星际空间的猫人行星飞船入侵的故事。

他感到自己的皮肤因这个想法而颤动,而且实际上,在他喉咙的深处蕴藏着咆哮。

插图真实得可怕——用的是自然色,印刷在三层胶合板上。

每一条线都是一个小突起。

当你左右摆头时,人物便会晃动,栩栩如生。

画中之一是女性,很像贝茜。

她正被猫人威胁。

插图旁写着:‘现在,’那生物咆哮道,‘我们看谁会成为主人!’莫瑞合上杂志,把它放到一边。

贝茜!他大声抗议道。

作为回答,贝茜从一扇滑动门里走出来并朝他微笑。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她说。

没什么,莫瑞说,我正在看这个。

他拿起那本杂志。

贝茜又冲他笑了笑。

那么,生日快乐!她叫道,我一直记在心里。

十三岁的感觉怎么样?糟糕。

关节嘎吱作响,成块地长毛,一切都很糟。

莫瑞是在开玩笑。

他从没感觉这么好,十三岁对他的种族来说正是黄金时代。

贝茜,他突然说,既然我到了年龄,你和我又作了这么长时间的朋友——现在不谈这个,莫瑞,她打断他的话茬,不然要错过你爱看的表演。

你瞧现在几点了!好吧,他说,身子后倾,以便让贝茜打开视屏,但记住,贝茜——过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她朝他微笑,坐在他的臂弯里,而屏幕开始闪现出色彩。

视屏呈现出一个舞台,台上立着一位衣着华丽的杂耍者。

他在一阵低沉的鼓声中鞠躬,并飞快地向空中掷圆盘。

接着,当有一打圆盘已在深红的灯光里旋转闪烁时,另外两名艺人走上台来,变出颜色反差很大的圆球、传统的印度短棒,还有两只装满液体的广口瓶。

鼓声婉转起伏。

哈!杂耍者主角一声大叫,舞台上顷刻乱作一团。

艺人们变换着位置,交叉跑动,朝对方投掷着漫天飞舞的道具。

他们总能设法接住那些闪光的小玩意,使它们停留在空中。

哈!主角又叫了一声,像变戏法一般,投掷物又回到了杂耍者的手中。

他们一边使肘部和头上的道具保持平衡,一边小心翼翼地鞠躬,以回报播放中的来自无形的观众的吠叫与喝彩。

他们真是太棒了!贝茜感叹道,她温柔的眼睛熠熠生辉。

说得过去。

莫瑞附和着,暗喜自己推荐的节目从开始就很成功。

接下来的是一位年轻的男歌手。

他走上前台一鞠躬,眨动着深情的双眼。

歌曲没有词,这对莫瑞的种族来说是司空见惯的。

当节奏连续向上升起,莫瑞愉快地在座位上扭动着,同时回忆起了早些时候聆听主人的奇异、令人迷惑的音乐时感受到的强烈痛苦。

莫瑞心情舒畅,但他的舒畅中潜伏一种缺陷。

尽管他正全身心地欣赏音乐,但乐曲中却传达出一声声执拗的、微弱的召唤。

他试图置之不理……贝茜重重推了他一下,眼中透露出的神色可以说是恐惧:莫瑞,你的呼叫器!你没听见吗?莫瑞从口袋里掏出他们种族随身携带的小巧的接收器。

此时,由于没有衣服的包裹,表示呼叫的音乐讯号尖厉地响起来。

莫瑞骤然起身……但他又犹豫了,一时迟疑不决。

我不想离开。

他慢吞吞地告诉贝茜,连自己都被说出的话惊呆了。

贝茜眼中的恐惧此时愈发强烈了:不想?莫瑞,那是你主人的呼叫!但是那不——公平,他抱怨道,他并不知道我今晚和你呆在一起。

也许他知道,而且如果他执意调查的话,他会明白——明白——莫瑞努力把话咽下,明白你对我甚至比他对我更重要!他飞快地说完。

别那么说!她嚷着,浑身躁动不安。

这像是在犯罪!莫瑞——你最好离开。

好吧。

他闷闷不乐地答道,拿起披肩。

他一直就知道迟早会离开。

你留在这儿看表演,我独自去屋顶。

莫瑞走出公寓,踏进等待中的电梯,飞速升往屋顶。

我需要一架穿梭机,他向一位侍者解释道,主人在呼叫。

穿梭机即刻被牵引到他面前,他走了进去,飞机直冲云天。

十万年的强制进化对犬科动物产生了奇异的影响。

人工变异,定向选择,动物养殖者凭借所有窍门和技术创造出了一种超级狗。

莫瑞身高约四英尺,但对他周遭环境来说却不是侏儒,因为世界就是按这种规格建造的。

他用后腿直立行走,深嵌的髋关节由电子手术的方法强迫突出。

他的手指长而纤细,这种构造完美的手掌能够胜任最精细的工艺制造。

莫瑞的脸与犬科动物的相似度并不超过你的脸与猿类的相似度。

总之,如果他能够走出家门,穿行于城市中,他只会被当作一个奇特的而不是怪异的生物,也许仅被人们看作一个侏儒而已。

的确,十万年的光阴对主人们的影响远远超过对他们的影响。

正如预料之中,大脑不断生长,身体萎缩了,而且严重的近视倾向,瞳距持续减小。

在数以千计的自愿参加基因实验的主人当中,很明显,少数人出生时,在其塌陷的鼻梁上长有单个的、无法聚焦的巨大独眼。

这预示未来发展的一个可能方向。

主人们不再参与体力劳动,那主要由狗族人承担,更多时候由自动机器充当劳动者。

甚至实验性研究也由人类的伙伴来完成,主人们只是整理实验的直接结果,并从中演绎、创建理论。

人类在各个方面愈来愈显著地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

他们放弃的第一项奢侈的习惯便是群居。

数代以来,人类没有品尝过会面的欢乐。

不再有侵犯他人权利的事件发生,某种心灵感应术可以调整所有争端。

莫瑞的飞机由内置导航仪引导,在安第斯山脉上空飞翔着。

警铃在他双耳中恍惚作响,他猛地惊醒,接管对飞行器的控制。

他瞧见下方一座高耸的死火山的山峰顶上,坐落着一幢白色的方形建筑物,那是主人的家。

尽管他对主人把自己从贝茜身边唤回很反感,但他感到接近那指引自己的智慧时,一股兴奋油然而生。

他使飞机回旋下降,平稳地停泊在机坪上。

当他走出机舱后,停机坪在支点的作用下,无声地自动转向,使飞机正对离开的方向。

莫瑞经过一扇自动卷帘门。

他的鼻孔炽热,几乎刚嗅到气味他就确认是从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莫瑞沿着狭长的、暖烘烘的过道直奔主人的起居室,在一扇不锈钢门前停住脚步。

几秒钟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莫瑞跨进一间昏暗的屋子,他的面庞由于激动而扭动。

他注视着四周的黑暗,强烈感受到弥漫于空间中的温热而潮湿的空气。

他望见了自己的主人——瘦小、皱缩,几近赤裸。

他肿胀的头颅靠在高背椅上。

莫瑞缓步前进,站在座位上的人面前。

主人紧闭双眼,用低缓而尖细的声音说道:莫瑞,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没有强调任何一个字,声调近乎聋人说的那种。

是的,主人,莫瑞说,您召唤我时,一位——朋友正和我一起庆祝。

我尽快赶来了。

我有东西给你,莫瑞。

一件礼物。

主人的双眼第一次睁开,他用一只手快速拨弄着坐椅扶手上的某种开关。

他的眼睛没有看着莫瑞,只是正视前方;嘴角微显皱纹,似乎尝试着使肌肉做一次原始的微笑。

墙上一块嵌板打开,从中伸出一块平板,在一只平整的托盘上盛放着一个古老的、皱裂得很厉害的木盒,从裂隙里可以瞥见古代纸张的鲜黄亮色。

主人继续说着,虽然有些生硬。

在习惯了如同千里眼般的心灵感应术这一捷径后,直接用声音交流显得笨拙。

这些是关于北美总统们的生活的传记。

当你很小的时候——也许你不记得了——你对它们表现得很好奇,我已作了安排,让你下次就这一课题进行重要的原始材料研究。

就是它了,它是六个月前被发现的,我保存着,一直等到你的生日。

两人沉默了许久,莫瑞拿起这本书。

他注意到,书作了防腐处理,随时可以使用。

他随便地瞟了一眼标题,童年时代的兴趣已随着他的完全成熟变得索然无味。

你现在准备开始了吗?主人低语道。

莫瑞犹豫不决。

他曾经历的奇怪的困惑感不断增长,内心里响起无声的,宛如抗议的怒嚎。

对不起,他吞吞吐吐地说,向后退了一小步。

主人朝他投去略带惊讶的目光。

我很抱歉。

我——我不想做这项研究。

莫瑞竭力使眼睛正视主人,那张人类的面孔上掠过一丝苦楚。

他闭上双眼,颓然靠在椅背上。

主人很长时间没有再回答莫瑞。

然后,他双眼猛地睁开,坐直身子,说道:离开我。

接着,他凝视着虚空,不再注意莫瑞。

请……莫瑞急切地说,不要误解,我非常想读那些书,我一生都想。

但我——他停住了话头。

很明显,主人已把莫瑞从脑中赶走了。

正如莫瑞自己,如果他眼中进了灰尘,会很快忘记那轻微的疼痛。

莫瑞转身穿过门。

请,他轻声地自言自语,旋即又厌恶地吠叫起来。

当他再次踏进飞机时,他快速地眨着眼睛。

经过数十万年的进化,狗学会了啜泣。

莫瑞看上去心烦意乱,重重地躺在充气长椅里。

贝茜用温柔的双眼关切地望着他。

莫瑞,她满怀忧虑地说,你昨天几点睡的?那无关紧要,他心不在焉地说,我看了看小镇。

要我做点儿什么吃的吗?不,莫瑞说,他略带愧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咽下两粒白色的药片,我现在不饿。

这药很来劲。

随你的便。

她说。

沉默包围了他们。

莫瑞从肘下方的桌子上拿起一叠纸。

星期三的任务……他读道,把纸放到一边,疲倦地揉着双眼。

你现在有活儿干吗?他问道。

贝茜快乐地笑着。

噢,有,她答道,我的主人要我整理一些数据,都是关于水泥浇注的。

那是非常重要的活儿,我提前一星期就干完了。

莫瑞犹豫了,接着,他装作并不在乎,问道:你和你的主人相处得怎么样?非常好。

她昨天把我叫去,问是否需要延长整理数据的期限。

当她知道我已干完时,十分满意。

你真幸运。

莫瑞冷淡地说,心中充满哀伤。

他想弄清自己和主人之间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

三个星期了!没有一次呼叫,太可怕了。

噢,贝茜,我想我要疯了!他叫道。

他明白贝茜正试图安慰自己。

别插嘴,他说道,上一次见主人时,我——惹恼了他。

我曾肯定他几天之后会需要我的,但他似乎完全抛弃我了。

贝茜,这种事会发生吗?她看上去惊恐万分,这种想法是骇人听闻的。

也许,她烦乱地说道,我不知道。

但他不会对你那样的,莫瑞。

你如此聪明,他需要你正如你需要他一样!莫瑞叹了口气,茫然无措。

我希望我能相信。

他又取出小药瓶,但贝茜把手按在他手上。

请别再吃了,莫瑞,她轻声说道,尽力安抚他的悲伤。

莫瑞——几天前你想问我什么问题,你现在问好吗?我想让你嫁给我——这是你想听的?是的,莫瑞。

我愿意。

他粗鲁地大笑道:我!你怎么能嫁给我?我已经失去了主人,我——我现在不再是人了。

你不理解那种感受,贝茜,我已失去思想的另一半,还有曾拥有的雄心壮志。

我如今一无是处,贝茜。

他猛地站起身,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你不能嫁给我!他大嚷着,我想我在一星期内就会发疯!我得走了,或许你该把我从记忆中抹去。

他重重地关上门,没有等,径直冲下楼梯。

路灯已经熄灭,黎明将至。

在某种莫名冲动的驱使下,他踏上一条滚动行道,缓慢地向大都市的郊区进发。

路的尽头,行道自动折返,又开始向中心广场的漫长旅行。

莫瑞离开行道,走向半开化的大地。

他曾恐惧地设想他的同类中被主人抛弃的命运。

他们去哪儿了?像他一样,去了那荒凉的大地?他凝视着幽暗的树林和灌木丛。

他突然意识到,他以前从未了解过黑暗。

他们无论到哪儿都有光——街道上的光,车和飞机里的光,甚至连他们夜里睡觉时也有光。

他感到头皮发麻,毛发直竖。

一个人怎么会变成野兽?他迷惑地琢磨着。

是把衣服脱掉了吧?他猜想。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把文明的象征一件一件取出来。

一些投币机用币,用它们可以获得小巧的白色药片。

一串叮当响的钥匙,可以打开他的家门、办公室、汽车、柜子、衣橱上的锁。

延展性钢制钱包,装有他的全部个人资料。

一整瓶药——还有另一瓶,几乎是空的。

他机械地吞下两片药,把瓶扔掉。

一只小巧的塑料盒……他注视着它,不觉间,一个有如钻石般坚硬的东西硬咽下了他的喉咙。

小盒的深处,传来悠扬、尖锐的呼唤。

主人的呼叫!主人需要他。

莫瑞从飞机中爬出来,身下绵亘着险峻的安第斯山脉。

他几乎是飘着来到主人邸宅的通道。

令人窒息的热气迎面袭来,但当他打开门,看见主人赤身露体地坐在黑暗中时,他几乎快乐地笑出声来。

你很磨蹭,莫瑞。

主人说,语调平淡。

莫瑞忽地感觉到一丝凉意,他没料到会这样。

他朦胧地预想一次平静的和解,但主人的语气是明摆着的。

莫瑞感到疲惫和气馁。

是的,他说,您呼叫我时,我正在市郊。

主人既没皱眉也没微笑。

他深谙眼前这位冷淡、漠然的智者的情绪,是他赋予莫瑞大部分的智慧和个性。

对莫瑞的种族来说,没有什么比遭遗弃更具有悲剧性的了——或者,与这种智慧不能和谐相处。

这不是妄言,但是更糟。

莫瑞,主人说道,你是一位最具竞争力的实验室技术员,你还有考古学的天赋。

你被分配从事一项新的工作,它将涉及这两个领域。

我希望你调查一下卡特·霍克斯的研究,时间约为库柏因希克后十五世纪。

你要确认他的结论并在其基础上发展一个关于他试图解决的问题的完整方案。

遵命。

莫瑞冷冷地说。

一般说来,他得知被选中时会十分高兴,而且他意识到高兴是他的义务,但良心却用刻薄的话告诉他,这不是一种带有感情色彩的任务分配,而仅仅是利用一件称手的工具。

这项研究的目的是什么?他正式地询问道,他的声音在疲惫和兴奋剂的综合作用下显得深沉。

它至关重要。

如你所知,霍克斯的研究对象是炸药。

他出于野蛮的目的,试图研制一种炸药,希望其爆炸力足以摧毁敌方国家。

当然,霍克斯在野心实现以前就去世了,但我们有历史文献证明他的研究方向是正确的。

他的死因,莫瑞毕恭毕敬地说,也大概源于此。

主人答话时语气里没有认同,你了解他所梦想的炸药。

目前,世界正面临一场危机。

它的严重性在历史上没有任何一次战争能与之匹敌。

它牵扯到北美大陆板块的漂移,世界眼下正需要用霍克斯炸药的威力来稳定这块大陆。

工作室里集中了各种资料供你研究使用,研究速度是避免灾难的关键。

莫瑞感到震惊。

一块大陆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中!我将竭尽全力。

他萎靡地回答,走出房间。

莫瑞伸了伸酸痛的身体,把灯打开。

当他在纸上记下最后一个符号后,靠在椅背上,凝视着它们。

配方——完成了!莫瑞坚信,通过一种人类称之为犬科直觉的闪电般快速推理所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

莫瑞似乎可以为拥有这种能力而自豪——但他意识到那是幻觉。

主人们的连贯性思维——莫瑞和他的同类无法在任何一项推理中真正集中注意力超过几秒钟。

就思维的综合方面而言,莫瑞的种族无与伦比,但在分析方面……核对配方是十分重要的。

莫瑞一边大声念着配方,一边从实验室的架子上取下一些化学药品,并在显微仪器的帮助下精确地混合它们。

事实上,莫瑞正在与分子级的微粒打交道,但他的动作就如同处理一整烧杯的物质一样准确。

最终搅匀后,微量的化合物被置于一只樱红色的电栅极上完成反应和干燥。

接着,它会爆炸,莫瑞想道——假设他得出的配方正确。

然而,如此微量的炸药,配方正确与否不会引起危险。

也许——最多一间屋子会被炸毁。

但是时间不允许把这玩意放到火山口上方悬浮着的试爆室中去,这些试爆室由弹性钢筋支撑,几乎能承受任何冲击。

莫瑞吞下两片药,他得等到药效发作,但他不敢多吃。

他把配方揣进口袋,阔步走出房间。

当他在建筑物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他突然感受到主人温暖、湿润的气息。

他停住脚步,把门拉开一条小缝,热切地向里张望。

主人正在独自沉思,他的脑袋垂在瘦削的胸前,血管和肌肉醒目地跳动着。

即使在房间极度的昏暗中,也可看见一缕微弱的蓝光投射在他身体的棱角处,并弥漫开来,从整个皮肤上流淌过去。

主人全然不知仆人的存在,尽管莫瑞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傻瓜。

他就直立在眼前这个曾和狗一起狩猎、玩耍的美丽而智慧的生物面前。

他无法接受房间里澎湃涌动的意识流,他哽咽了,转身离开。

接着,莫瑞听到一种噪声——起初是低缓而且几乎是怡人的,如同一群蜜蜂从头顶掠过。

随即,它逐渐转变为轰然巨响,主人那用延展性材料建造的房屋如同受到打击一般摇晃起来。

他猛地意识到——霍克斯炸药!它奏效了!他看看主人,发现蓝光消逝了,仿佛被重新吸入他的身体。

当蓝光完全消失时,房间里亮起灯,主人抬起头来。

莫瑞,他镇定地低语道,是炸药吗?莫瑞的心中泛起一阵喜悦。

他可以在爆炸中化为原子的尘埃,也可以摧毁他们尝试拯救的大陆——他不在乎!主人对他说话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发出一个代表抱歉的吠叫声,冲到主人身旁,抱起他,轻柔地搭在肩上。

他们必须离开这幢建筑,因为它可能倒塌。

莫瑞蹒跚地挪到门旁,身体在双重负担的压迫下弯曲着。

他推开门,来到走廊。

主人无法移动,所以由莫瑞替他走。

他们在无尽的走廊中缓慢前行,最终来到开阔地。

莫瑞再把重负放下,主人瘦削的脑袋左右摇摆,而且——莫瑞感到极度的、毫无疑问的愚蠢!空气凝滞,房屋如磐石矗立着,霍克斯炸药留下的惟一的标志就是实验室那儿张着的大口。

蠢货!难道他不知道霍克斯炸药的冲击力是向下的!莫瑞满面羞愧地端详着主人的脸,那里显现着一种欣慰的神情,因为主人的脸上有一丝笑的轮廓。

很明显,他理解莫瑞的动机,而且……或许莫瑞的生命最终不会受到打击。

好一会儿,他们伫立着,望着对方的眼睛。

然后主人温柔地开口道:带我上飞机。

莫瑞没有问什么,毫不迟疑地再次把主人抱起,轻快地迈向等待中的飞机。

他站在舱门旁,轻轻安顿好主人,起身进入机舱,在驾驶台前就位。

我们往哪儿去?他问道。

主人又隐约露出笑容,但莫瑞也揣测到他有一丝焦虑。

向上,莫瑞,他轻声说道,径直向上。

你瞧,莫瑞,这里是火山,没有完全熄灭。

我们现在必须离开,向上,到空中。

莫瑞扳动按钮和开关的反应速度快过电流,小飞机直冲云霄。

当升入空中一英里半时,他按动一个开关使飞机悬浮,以便观察下方的动静。

主人是对的!爆炸刺痛了火山,现在它正用喷发来复仇,滚烫的岩浆射向天空,仿佛有一种管状物引导它们。

但它们仅是达到几百英尺而已,接着,岩浆流停止了,传来猛烈的轰鸣声,巨石被抛向高空。

当莫瑞注视着下方震颤的大地时,他想,他们很幸运地离开了,更加幸运的是附近渺无人烟。

莫瑞激动地注视着下方地狱般的混乱,他感到臂膀被轻轻地、温柔地碰了一下。

是主人——莫瑞生命中第一次,主人触摸他以引起他的注意,莫瑞突然意识到,并且惊喜万分——他又找回了他的主人!我们该离开了,莫瑞,主人耳语道,我们发现炸药很有威力。

我们的工作,刚刚完成。

当莫瑞摆弄着仪器使飞机向前疾驰,奔向主人的新家,也为他自己奔向贝茜时,他发现飞机的双翼实际上一文不值。

他想,把它们扯掉,再把他们抛到脑后?他的心轻盈得能托起整个世界!《致命接触》作者:[英] 史蒂芬·巴克斯特胡纾 译编者按:英国科幻作家史蒂芬·巴克斯特被誉为近二十年来最优秀的硬科幻作家之一。

和许多硬科幻作家一样,他的科学底子十分扎实:拿过剑桥的数学学位,又在南安普顿大学拿过工程学位,此后长期从事数学、物理、信息工程方面的教学工作,还申请当宇航员,想亲自飞进太空!(可惜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

)软科幻常常依靠情感推动故事,而硬科幻大多以科学理论为情节动力。

理工出身的巴克斯特尤擅此道。

以《致命接触》为例,其设定在科幻小说中并不鲜见,但作者以现有的科学理论、猜想为基础,不仅实现了小说的自洽,而且富于张力,充分显示出科学理论本身的魅力。

里德·马龙捅出大娄子那天,凯特·曼佐尼刚好在场。

她走进礼堂时,马龙正在讲台上发表演说。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喷射推进实验室见证米开朗基罗计划的最高潮。

这的确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八年前,我们向阿尔法半人马座A-4发射了激光脉冲信号;而今天,2025年7月14日,我们将会收到这个信号的反射波……这是她头一次见到马龙。

他被淹没在堆成小山的麦克风和刺眼的闪光灯中间,身旁站着科尼列厄斯·泰纳和莫拉·黛拉。

科尼列厄斯是这个计划的发起人,一个遗世独居的数学家(还有传闻说他是个孤独症患者);副总统黛拉七十多岁,正值壮年,是她促使国会通过了对这个项目的拨款。

凯特想从米开朗基罗计划的参与者们身上挖出点儿故事来,而凭她的感觉,这屋里最有意思的人要算是马龙。

不过这会儿他还在长篇大论地讲个不停。

去A-4要四光年,回程再花四光年:对咱们的激光来说,行程可不短;而且,最后只有少数勇敢的光子回得来——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今天,人们就会得到证据:我们这些猴子摸到了半人马座……凯特把注意力从马龙身上移开。

她从没想到喷射推进实验室会是这副模样——挤在烟雾弥漫的帕萨迪纳市郊,活像圣加百利山山脚下的一所小医院。

过去,实验室几乎把探测器送上了太阳系的所有行星,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冯·卡门礼堂就是每次发射成功后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地方。

那是一段高歌猛进的日子——可惜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实验室已经回到了它初创时的老路子上:为军方进行武器研发。

不过今天,这个老旧的大礼堂里重新挤满了人:项目负责人、科学家、政客,还有像凯特这样的记者,全都塞在数不清的S屏终端之间。

摄像蜂要么像宴会上的气球一般在人们头顶上飘动,要么就像闪光的小昆虫那样在空中飞来飞去。

凯特往前走,穿过演示区。

正在播放画面的S屏前聚集了一大群夸夸其谈的科学家,这些书呆子迫不及待地想给礼堂里的那些平民百姓上一课,让他们明白米开朗基罗计划究竟有多么神奇。

比方说,爱丁顿,那个为一家欧洲星际代理商工作的行星猎手,如何在2010年发现了阿尔法半人马座的众多行星。

在寂静的宇宙中,爱丁顿凭自己机器人般的耐心察觉到了阿尔法A光芒的细微震动,而这微微一颤意味着有整整一个星系的行星从它附近经过。

这些行星中最吸引人的要数向外数的第四颗星,阿尔法A-4。

这颗星比地球大不了多少,正好位于所谓的可居住带:离母星距离刚好合适,既没有冷到使水结冰,又不是太热以至于生命无法存活。

接下来的研究发现A-4的大气中含有甲醛。

值得注意的是,甲醛的化学性质并不稳定,自然状况下不会大量存在,因此,这种易反应的物质肯定是被某种东西排放到A-4大气中的。

最可能的东西:生命。

当然,尽管有这些令人激动的迹象,从地球看过去,A-4也只是挤在自己母星身边的一个模糊的小光斑罢了。

人们于是开始计划发射高倍数的空间望远镜以绘制它的大陆和海洋结构,每个人都希望它将会是第二个地球。

现在,里德·马龙指挥执行的米开朗基罗计划赶在了所有人前面:他们向阿尔法半人马A-4发射激光,通过精确的计算,保证它能反射回地球。

马龙走下讲台,与一群王牌记者、资深政客以及诸如此类的VIP们站在前排,他们头顶的S屏上显现的画是此次行动的标志,米开朗基罗的《上帝与亚当》——人们照例用这种老掉牙的方式象征自己无畏的进取心。

礼堂里,讲话声混成一片,但大家并不是在相互交谈,只是对着自己手腕或者翻领上的装置做语音输入而已。

虽然面前只有这些不专心的听众,马龙还是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宇宙中的生命。

一个简单的问题主导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大家都在哪儿?我从小就知道,地球只是块位于某个平凡星系边缘的石头。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竟然会没人从宇宙那头看着我这头……马龙六十多岁,高个子,清瘦而结实,光头闪闪发亮。

凑近些看,他一副退役宇航员的标准模样:深褐色的肌肤,体型好得出奇,我想方设法说服自己相信太空不过是一片未开发的疆域,一堆等着人类利用的资源。

这些玩意儿塑造了我的生活。

然而果真如此吗?天空真的只是人类的舞台吗?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们在哪儿?这就是费米悖论……这时,凯特绕到他跟前。

马龙有点儿生气地停下来,瞥了一眼她的胸牌,问:曼佐尼女士,你是哪家媒体……她挤出一丝笑容:今天我是自由记者。

凯特从他身上嗅到了沙漠的味道,仿佛又干又烫的桑拿。

你觉得费米悖论有报道的价值吗?她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对你的故事更感兴趣,马龙上校。

马龙立即警觉起来,脸上显出戒备的神情。

叫我马龙就够了。

退役的时候,你有很多职位可供选择,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噱头呢?马龙耸了耸肩膀:你要说这是个噱头也行。

但实际上,这是在挑战极限。

今天,我们将证明自己能够触及别的世界。

这么一个突破性的项目,由一个宇航员来领导不是挺合适吗?前宇航员。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凯特试探着问道:这就是你在这儿的原因吗?你生于1960年,对吧?所以你应该目睹了阿波罗计划。

但等你成年后,太空中的人类宇航员已经被更精密、造价更便宜的机器人取代了。

现在NASA又宣布,国际空间站寿终正寝以后,他们不准备再进行任何载人航天项目。

这个激光计划是不是对你失望之情的一点儿补偿呢?他干笑一声:知道吗,曼佐尼女士,其实你没自己想像中那么机灵。

就是你这种精神分析的胡言乱语和随心所欲的揣测导致了……你寂寞吗?这个问题立刻堵住了他的嘴。

什么?费米悖论说的就是寂寞,不是吗?被遗弃在空旷宇宙中的人类的寂寞……你妻子艾玛已经去世十年了。

我知道你有个儿子,但你从没再婚——马龙对她怒目而视:你真是满嘴胡说八道,女士。

凯特一边暗喜自己问到了点子上,一边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可是,就在她准备提出下一个问题时,礼堂里的人开始随着一个S屏上的时钟大声喊:二十!……十九!……十八!……倒计时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向四周望了望,马龙乘机走开了。

礼堂尽头一个巨大的S屏前站满了人,凯特也奋力挤进人堆,找到一个能看清S屏的位置,上面显示着不断更新的图表和数字信息,不过多少让人有些不知所云。

她准备好移动摄像蜂和安装在体内、衣服上的各种记录设备。

其实,那些穿越星际的光子带回什么样的信息并不重要,今天的头版就是成功的一刹那——那束微弱的回声从阿尔法A-4回到地球,所有图表和数据都被激活的一刹那。

那个瞬间和随之爆发出的情感就是她的报道所需的素材。

虽然只是例行公事,凯特还是感到了一丝激动。

毕竟,正如马龙所说的,我们正在与第二个地球进行接触。

就算是个噱头,但也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噱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朝上望着S屏。

时钟指向正点。

那些闪闪发光的图表一动不动。

礼堂里一片寂静。

S屏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凯特很困惑。

没有反射波。

怎么可能呢?她知道这个试验可以精确到毫秒,时间上不可能出现误差。

所以,要么是接收装置出了问题,要么是激光直接穿过了阿尔法A-4所在的位置,没有接触到任何东西……她猛地转过头去,想捕捉三位主要负责人的第一反应。

马龙背对着她,呆呆地盯着毫无反应的屏幕,仿佛想靠意念让它动起来。

黛拉眉头紧锁,摩挲着下巴。

科尼列厄斯·泰纳脸上露出了笑容。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很不对劲。

还想知道点儿别的吗?凯特摆脱了重力,毫无知觉地飘浮在空中,听着她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吧。

她低声说。

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

激光反射回来的前一天,他们用一颗彗星测试了整个装置,这颗彗星距地球一百天文单位,是冥王星的两倍。

我碰巧知道半人马试验失败后几个小时,他们又用同一颗彗星重新作了一次反射测试。

只不过这次他们找不到那颗彗星了。

你总算明白了。

米开朗基罗计划不应该失败。

它不可能失败……这是凯特的一个虚拟线人,他(也可能是她或者他们)的身份由无数层加密包保护着,她只知道可以叫他罗登。

凯特通过脑胼胝体里的植入装置进入虚拟世界与罗登交流。

他们之间的传输以凯特的声音编码,她喜欢想像她是在同另一个自己——梦中的凯特——交谈。

不过她眼前由昂贵的机械生成的图像可不是什么梦中的东西。

这次发射的激光是近地轨道上由核聚变产生的脉冲,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释放出一万亿瓦特的能量。

他们在劳伦斯、利弗摩尔那种地方造这些玩意儿已经有好几十年了。

这个计划在戈尔-克林顿搭档竞选期间发展很快,在克林顿政府的鼎盛时期更是如此……凭借米开朗基罗计划采用的那种技术,人们在地球上就能了解其他星球的情况:比方说,人类第一次深入了解被云层笼罩的金星表面,靠的就是地球上一架巨大的射电望远镜发射的雷达光束。

但阿尔法A-4比太阳系里离我们最远的行星冥王星还远七千倍。

米开朗基罗计划自然比人们以往任何一次这类尝试都困难得多——而且确实有人批评说其中某些技术还不够成熟。

也许那些批评不无道理。

所以说试验失败了。

常有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凯特,那束激光没问题。

你瞧,他们亲眼看见那玩意儿确实射进了太空里。

但那只是第一步。

那束激光得穿越四光年,而且还要预测四年后行星的位置。

科学家们不是对着A-4发射,而是对着激光到达后A-4所在的位置。

因此这束以光速前进的使者必须具备惊人的准确性,阿尔法半人马座有三颗恒星,也许行星的运行被干扰了,或者——A-4离母星很近,它的轨道跟地球一样稳定。

相信我,凯特,那些都只不过是牛顿式的简单运算而已;预测不可能出错,反射也同样精确。

只要那些光子发射了,肯定能收到回音。

那么,也许是接收装置出了故障。

他们在地球、近地轨道、月球,还有特洛伊点上都有大号的射电望远镜等着那几个光子。

除非太阳突然爆炸,变成了一颗超新星,怎么可能所有设备同时失灵?凯特,米开朗基罗计划不可能失败。

从实脸室到白宫,每个人都在调查,而他们那些该死的结论都跟我的一模一样。

凯特眼前出现了马龙在电视上为自己辩解的画面。

我们的技术没有任何问题,他说,所以大概是宇宙出了什么毛病。

懂了吗?凯特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报道的价值吗?复杂的空间试验失败,原因不明……没人会对这个感兴趣。

发挥你的长处。

把注意力集中在人身上。

去找马龙,问问他旅行者的事。

旅行者——那艘飞船?你知道,发射激光的装置在发射的瞬间就毁掉了,只一秒钟,十亿美元就变成了一束飞向行星的光子。

一个极好的隐喻,不是吗?就像是在影射咱们国家伟大的军事工业。

她没能找到马龙,不过却找到了他儿子。

试验失败后两天,她出发去见迈克·马龙。

与此同时,在她看来,地球照样转,大家还是各忙各的,新闻报道的还是那些人、那些事:萨赫勒地区争夺水资源的战争、总检察官的婚外情等等。

大多数人都知道阿尔法半人马座的奇怪事故,但似乎很少有人在意。

事实上,尽管罗登一类人说得煞有介事,凯特自己也不很确定。

不过她还是觉得这里头有故事可挖。

而且,她开始感到有些害怕。

迈克·马龙三十九岁,与妻子沙拉一起住在休斯顿郊区一个叫做克莱尔湖的地方。

他打开门,看着凯特说:哦,曼佐尼女士。

叫我凯特吧……我们见过面吗?没有。

他冲她咧嘴笑了,不过马龙谈起过你。

那天你说的话似乎比试验失败更让他心烦意乱。

她心想,他叫他父亲马龙?用姓称呼自己的父亲,也许是父子关系紧张?他跟他父亲长得不怎么像:更胖些,个头更小,一头浓密的黑发想必是遗传自他母亲。

唔,如果你不愿见我的话……不。

我老爸有时候像是活在七十年代。

我对你没有任何偏见。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可没在电话薄上登记。

这难不倒我,她心想,而几这一次比想像中还要简单,不费吹灰之力。

我来撞撞运气。

以前马龙跟艾玛在这儿住过,所以我猜……他又笑起来:干得漂亮。

马龙要是知道你轻而易举就把他给猜透了,一定会更恼火的。

他带她进屋,把她介绍给他妻子。

沙拉长得很美,不过挺着个大肚子,看上去非常疲倦。

藏在她肩膀上的摄像蜂进入工作状态,凯特开始采访这对夫妇。

约翰逊航空中心旁的克莱尔湖边坐落着不少怀旧风格的木屋。

一直以来,这里都很受NASA的宇航员及其家人的青睐。

迈克就在这里长大,连他小时候的破木筏也依然放在屋后。

当马龙离开休斯顿和NASA时,迈克似乎很高兴地接管了这座充满童年回忆的木屋。

迈克的故事是一个头脑聪明却体格柔弱的男孩儿与自己强壮粗犷、深受美国人喜爱的宇航员父亲的故事。

很有意思,有一天凯特也许会用得上,所以她说想采访迈克并不完全是在撒谎。

当然,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在这儿等马龙出现——她给马龙留了个挑衅的口信,告诉他自己要来采访他儿子,马龙肯定会上钩的。

迈克没有从事父亲的职业。

他与妻子合作搞虚拟人物设计,也算小有成就。

现在,他妻子正要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

他似乎并没有因为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感到不快:凯特采访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马龙的儿子。

采访一开始,凯特就觉察到,迈克和马龙父子俩都非常想念艾玛。

迈克的母亲、马龙的妻子在不到四十岁时就因癌症过世了。

她不禁想,如果艾玛还活着,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不同啊。

夕阳快要沉入屋后的湖中时,老头子出现了。

他一踏进门就冲她开了火:曼佐尼女士,职业垃圾新闻贩子。

这儿不欢迎你。

这是我儿子家,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

你干吗不装好你的摄像蜂和那些植入装置,然后——说到植入装置,凯特干巴巴地说,早就有人帮我装好了,所以才叫作植入装置嘛。

迈克给逗笑了,气氛也稍稍有所缓和。

但马龙还是冲她直瞪眼:你究竟想要什么,曼佐尼?告诉我旅行者的事。

迈克和沙拉看上去迷惑不解。

马龙的视线移开了。

啊哈,凯特暗自得意。

旅行者,她对迈克和沙拉解释道,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射的两个空间探测器。

现在它们正慢慢飘出太阳系。

十几年前,它们穿越了太阳风顶——那是太阳风遭遇星际物质的地方,系外星际空间开始的地方。

没错吧,马龙?但旅行者一直在正常工作,大型射电望远镜仍能接收到它们微弱的信号……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个了不起的故事。

迈克耸耸肩:一堂不错的历史课.然后呢?然后它们出了问题。

我就知道这么多。

马龙双手抱胸,脸上毫无表情。

有一会儿工夫,这里仿佛陷入了僵局。

令凯特意想不到的是,站出来说话的竟然是沙拉。

她把双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对马龙说:也许你该回答她的问题,马龙。

马龙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为什么?人人都在谈论你们的试验。

沙拉脸色凝重,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我没说错吧?你不认为我们有权知道真相吗?马龙的态度软化了:沙拉,没这么简单。

有时候提问题是没用的,因为没人知道答案。

凯特皱起眉头:而有时候人们知道答案,却对现实无能为力。

是这么回事吗,马龙?别告诉孩子们真相,否则会吓坏他们的——他的火气又上来了:这跟你有什么狗屁关系?沙拉说:得了,马龙。

要是她发现了什么,别人也一样会发现的。

现在又不是1960年——马龙苦笑一声。

旅行者。

凯特催促道。

旅行者。

好吧。

昨天,深空通讯网跟它们失去了联系:旅行者1号和2号的信号在几个小时之内相继消失了。

迈克问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那些又破又旧的老古董总有一天会出故障的。

马龙瞥了他儿子一眼:两个一起?这么多年了,这种可能性能有多大?再说,我们知道它们还剩下多少能量。

它们不该在这时候跟我们失去联系。

凯特问:这是在彗星消失之前还是之后?什么彗星?迈克插进来问道。

马龙皱了皱眉,显然没料到她连彗星的事也发现了。

之后,他说,在彗星之后。

凯特试着把所有事情综合起来。

一连串反常事件:阿尔法半人马座的一颗行星,太空深处的一颗彗星,还有孤独的旅行者。

全都人间蒸发了。

每个异常情况都离太阳更近一点。

有什么东西朝着我们来了,她想。

这些事件就像露水上的脚印。

一个S屏响起铃声,迈克走出房间去接听。

马龙仍然瞪着她:得了,曼佐尼,别再说什么旅行者了,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凯特瞟了马龙和沙拉一眼,换了个话题:为什么你们俩关系这么紧张?马龙喝道:别告诉她。

但沙拉不为所动:是这个。

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小迈克尔。

她没有错过马龙不安的反应:你瞧,就连我们事先知道了孩子的性别,提前给他起了名字这点儿小事也让他不高兴。

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马龙嘟哝道。

凯特试探着问道:孩子被改造了吗?没什么出格的。

沙拉飞快地说,一些抗衰老的措施:调整了线粒体、胸腺和松果腺。

在子宫里,我们给他植入了干细胞和克隆器官。

还有几个再生选项:可再生的手指、脚趾和脊柱……他以后肯定能冬眠,马龙的语调平静地吓人,就跟头熊似的。

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他还能长生不老呢。

他要在一个危险的世界里生存,他需要父母尽可能多的帮助。

他是你的孩子,你爱怎么干都行。

他是你的孙子,我希望你能祝福我。

沙拉的声音很冷淡,凯特看得出她要赢了。

马龙突然转向凯特:你的家庭怎么样,曼佐尼女士?她耸耸肩:我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

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我父亲,我母亲——又是一个破碎家庭,上帝。

没什么大不了的,马龙。

中学的时候,我是班上惟一一个父母还没离婚的。

她冲沙拉笑笑,沙拉也对她笑了。

但马龙一脸的不开心,而且因为不能朝沙拉嚷嚷,他又把矛头对准了凯特:这算什么生活?难不成我们都疯了吗?沙拉小心翼翼地说:马龙对如今的世界有点儿不太适应。

凯特说:马龙,我可不信你是这么个愤世嫉俗的老头子。

你应该为沙拉和迈克高兴才是。

而且我当然有权为我的孩子想尽一切办法,马龙。

是的,是的,你有这个权利。

他说,还会有随之而来的责任。

天晓得我多么钦佩你的勇气。

可你看不出来吗,要是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着想,咱们眨眼间就都得下地狱!如果富人买得到永生,穷人还是生下来就死掉,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凯特终于明白了。

你总是从大处着眼,马龙。

什么费米悖论、什么人类的命运,对吧?但大多数人并不那么想。

大多数人都像沙拉一样,想的是怎么做对自己的孩子最好。

我们也只能这样,不是吗?看看你周围,就是因为人人都这么想,世界才会变成现在这副该死的样子。

她勉强笑笑:我们能对付过去的。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的话。

马龙冷冷地说。

迈克回到房间里,目瞪口呆地说:是副总统。

有一架直升机正从爱灵顿空军基地赶来,来接你,马龙。

我死定了。

马龙道。

沙拉看来吓了一跳:副总统?凯特皱起眉头:马龙,你不认为去华盛顿前应该先弄清情况吗?她走到墙边,拍拍墙壁,激活了里边的通讯设备,也许你该问问科尼列厄斯·泰纳。

问什么?她开始飞快地思考,下一步,那些脚印会落在哪里?离太阳最远的行星是……冥王星。

问问他冥王星怎么样了。

很显然,马龙不喜欢让凯特·曼佐尼这种人对自己指手划脚。

但他还是输入了身份码,然后开始跟墙上的电子线路互动。

凯特等人静静地等待着,现在可不是闲聊的时候。

凯特伸长耳朵,竭力捕捉直升机的声响。

最后,马龙直起身来。

他身前的墙上有一幅行星的图像:一个被白云环绕的蓝色星球。

凯特的心一紧:是地球吗?他摇摇头:也不是冥王星。

这是海王星现在的样子。

它离我们几乎跟冥王星一样遥远,接近太阳系边缘。

一个奇异的蓝色世界,像地球那么蓝。

沙拉不安地问:它怎么了?不是海王星,是它的卫星海卫一。

瞧。

他指向海王星边缘一片模糊的亮光。

他敲了敲墙壁,那片亮光突然移动了。

再敲一次,亮光又移动了。

凯特从中看不出任何规律,仿佛这颗卫星不再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似的。

我不明白。

她说。

海卫一开始……跃动。

它在自己的轨道周围跳跃,或者干脆沿一条完全不同的轨道运行。

有时候它突然消失,或者变成一个环状系统。

他挠挠自己的光头,科尼列厄斯认为,海卫一本来就是个怪物。

跟大多数卫星不同,它绕母星沿逆时针方向旋转——多半是在很久以前的一次撞击中形成的。

现在它变得更怪了。

迈克的声音听上去很干涩。

科尼列厄斯说,所有这些图像——一会儿是好几个卫星、一会儿又是行星环——都是可能性,是以前那次撞击可能产生的各种不同结果。

就好比其他可能的现实出现在了我们的世界里。

他看着他们的表情,想知道他们有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迈克问:马龙,这些跟你发射的激光有什么关系吗?马龙把手一摊:迈克,我老说大话,但其实我们人类根本微不足道。

那边有人正把一颗卫星当撞球耍,我们怎么可能影响到那玩意儿?凯特倒抽了一口气。

海王星:它处在离我们万分遥远的黑暗中,在那儿行星只是朦胧的球体,太阳的光芒也若隐若现。

但在那儿,她想,有些东西正在活动:不可否认,那是一股人类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

而且,不管它是什么,它正朝看我们过来。

她哆嗦了一下,强压住想要在胸前划十字的冲动。

沙拉问道:星星还在发光吗?凯特觉得这个问题挺古怪,而且非常幼稚,但马龙似乎被打动了。

是的,他温柔地说,是的,星星还亮着呢。

凯特听见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她突然冲动地说:马龙,让我跟你一起去。

他哈哈笑着,转身向大门走去。

迈克说:也许你该带上她,马龙。

我觉得她比你机灵得多。

你跟副总统会面时总得有人动动脑子。

马龙转过身,面对凯特:你可算挖到个不得了的故事了,曼佐尼。

前提是,她心想,我能把它发表出来。

屋外,正在降落的直升机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大。

傍晚微红的光线在湖面上摇曳着,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仿佛太空中那奇异的光线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一辆豪华轿车把他们俩送到副总统官邸前。

马龙一身海军制服,下车后还不忘整理整理袖口。

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士兵站在一旁,准备护送他们去见副总统。

副总统的官邸坐落在马萨诸塞大道与34大街的交汇处,房子很大,是用砖砌成的,周围还带有一大块绿色的草坪。

凯特努力装出对华盛顿很熟悉的样子,心里暗暗奇怪:这所房子看上去出人意料地友好,一点儿不像是联邦权力的中心,反而类似个小镇上的博物馆。

在官邸的护栏之外,城市里的生活一如既往:来回穿梭的车辆在智能系统的控制下各行其道、畅通无阻;游客和政府职员穿行在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与远方的人联系,看上去像在自言自语。

马龙说:瞧他们这样子,你肯定想不到天都他妈的快塌了吧?我们知道的信息,大家也都知道,凯特有些不解,这里头又没什么秘密可言。

怎么人们没有——大抢购?马龙咧嘴笑起来,在大街上发情?逃到山上躲起来?因为我们还没弄明白,曼佐尼。

看看你自己吧。

你心底其实并不相信这是世界末日,不是吗?我们人类本来就被设计成这副目光短浅的样子,最远也只能看到其他人的鼻子。

那个年轻士兵意外地开了口:‘我想这就是世界毁灭的方式——聪明人都在哈哈大笑,因为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马龙和凯特吃惊地望着他。

克尔凯郭尔①。

抱歉,长官。

要是您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①丹麦著名哲学家。

】他们走进莫拉·黛拉的办公室时,科尼列厄斯·泰纳已经到了。

他笔直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正跟黛拉谈话。

要想知道人们一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模拟世界’中会有什么反应,我们可以从过去对虚拟现实的思索中找到一些线索。

你也许记得有些电影里,毫不知情的主人公被置于模拟的环境中,上演所谓的真人秀,发现真相后,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试图逃走。

不过,对世界真实性的思考可以追溯到柏拉图,他曾怀疑我们的世界不过是真实投在墙上的影子罢了。

而创造欺骗性的模拟环境的概念至少从笛卡儿就开始了,十七世纪时,他从哲学的角度思考过,一个欺骗感官的‘魔鬼’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其实等于是一个前技术时代的虚拟现实发生装置……黛拉一边听一边挥手示意两人坐下。

凯特选了一张看上去很高级的椅子。

她刚一坐下,椅子就开始吱吱作响。

这间办公室又大又宽敞。

皮革沙发,桃心木的大办公桌打磨得锃亮,还有豪华的壁纸和地毯。

莫拉·黛拉给屋子刻上了她本人的印记:每面墙上都有S屏,上头循环显示着木卫二上黑暗的大洋、火星和木卫一,以及太空深处的星空。

马龙身体前倾:模拟世界?你在说些什么鬼东西,科尼列厄斯?科尼列厄斯冷冷地打量着他:这种逻辑很有说服力,马龙。

你自己的逻辑:费米悖论,你不是说它主导了你的一生吗?费米悖论挑战的不仅是我们的知觉,还有那种愚蠢的假设——以为只有在咱们这个平凡的星球上才进化出了智力。

这个悖论很明显地表明,关于宇宙、关于人类在其中的地位,我们一开头就搞错了。

马龙迫不及待地问:所以说……所以说,也许宇宙看起来不合情理的原因是: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只是人造模型而已。

马龙吃惊地张大了嘴。

凯特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

他们俩都把目光投向副总统,等她表态。

黛拉叹了口气:是我请科尼列厄斯来的,马龙。

我知道他的理论听上去很奇怪。

但你瞧,很多人都试着提供给我一些合理的解释。

比如说,也许我们正经历一场巨大的太阳风暴,因此通讯中断了。

也可能是太阳系进入了一团折射或者中和电磁辐射的星际气体,甚至是暗物质,包括你的激光都被它——而哪种解释都说不通。

凯特揣测道。

黛拉冲她皱起眉头。

马龙赶紧介绍说这是自己的私人助理。

好吧,你说得对。

谁也没能想出一种合理的解释。

这不仅仅是个反常现象;就我所知,我们如今面对的是一种用已知物理定律完全无法解释的情况……而咱们的科尼列厄斯则带来了一个简直让人无法容忍的理论……科尼列厄斯冷笑着接过话头:但让人无法容忍的情况正需要让人无法容忍的理论。

马龙开口道:得了,科尼列厄斯,赶快告诉我你究竟什么意思。

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我们生活在某个由先进的虚拟现实技术构成的‘模拟世界’里,眼前空荡荡的宇宙不过是个假相——在那堵墙后头,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的外星文明正在闪光呢!这难道不可能吗?这么一来就能解决费米悖论了,马龙说,他们在那儿,只不过藏起来了。

是的,这么一来费米悖论就解决了。

而现在,这个模拟世界的,唔,放映机坏了。

所以A-4、海王星什么的也就跟着出了毛病。

你是这个意思吗?完全正确。

凯特仔细考虑了一番:那些研究费米的人把这叫做动物园假说。

科尼列厄斯没想到凯特还知道这个,他点点头:说得对。

这么偏执的理论就该扔进动物园去。

马龙道,首先,它是一种典型的循环论证:你不可能证明它是错的:我们永远无法发现自己身处模拟世界中,因为它被设计成不会被我们发现的样子。

不是吗?马龙,偏执的假设不等于错误的假设。

黛拉对科尼列厄斯道:我是否可以认为,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所看见的并不一定都是真实的?但这里头有多少真实的成分?科尼列厄斯把手一摊:有好几种可能性,关键要看在制造者的设定中,‘现实’的边界离人的意识有多远。

最粗糙的是传统想像的那种:我们的身体和我们接触到的东西都是真的,而天空则是个人造的穹顶。

马龙点点头:这么一来,太阳系被裹在一个大壳子里,恒星和星系都是假货。

但是,凯特说,这种手段很难骗过我们。

星光的光子会与我们的仪器和眼睛相互作用,因此必须是实体。

马龙想了想,说道:你要假造的不止是光子,还有宇宙射线和中微子什么的。

这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成的事儿。

科尼列厄斯挥了挥手,仿佛对他们那些没有根据的推测很不耐烦。

你们所说的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如果那些人能预测我们的技术发展情况,说不定他们这会儿正在准备引力波发生器呢……如果边界距离我们更近些呢?黛拉问。

科尼列厄斯回答说:有很多种可能性。

也许我们人类是真的,而周围的一些——或者所有——东西都被模拟成具有一定实在性,能跟我们的感官互动。

全息图,凯特说,我们周围都是些全息图。

是的。

不过比一般的全息图多了点儿质感、气味、味道……马龙的眉毛拧在一起。

这种做法效率太低了,简直是在使蛮力。

你得控制某种射线来造出所有的物质。

怎么弄?想想所需的能量、控制、热量……别忘了物质里还得包含规模庞大的信息,而且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会与我们互动,欺骗我们的感官,剩下的都是在做无用功。

黛拉又问道:还有,那些全息图会不会像电视图像那样消失呢?这么一来就需要不断更新了,是吧?科尼列厄斯再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凯特由此推测他肯定不习惯被人盘问。

很容易找到更高效的设计策略。

比方说,让创造出的物质成为环境中准自主性的实体,与控制器间只保留松散的联系.这就可以避免不停地更新类似地心物质那种我们从不直接接触的物体。

但任何一种妥协都是不完美的。

你瞧,只要肯投资,控制者完全可以实现对环境的绝对控制。

黛拉道:那就意味着……科尼列厄斯耸耸肩:意味着只要他乐意,控制者可以随心所欲地让物体出现和消失。

连地球也不例外。

办公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黛拉站起身,脸冲着窗户。

她的指尖挤压着撒满阳光的桌面,似乎想证实桌子的实在性。

你知道,我简直难以相信咱们竟然在谈论这些东西。

还有别的可能吗?科尼列厄斯答道:还有最后一种:就连我们的身体也是虚拟的,因此现实的边界就是我们的意识。

我们人类已经可以很粗糙地做到这一点。

他朝凯特点点头,比如时下流行的植入手术,在脑胼胝体中植入某种装置,这样就能将虚拟现实的知觉直接下载到意识中。

在这种情况下,黛拉问,我们怎么可能发现真相呢?科尼列厄斯摇摇头:如果他们干得够好的话,人类永远也别想发现。

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我们如今所面临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因为模拟出了问题。

阿尔法A-4、欧特云、海王星、土星的光环……凯特还没听说土星的事儿,她发现自己竟然觉得有些遗憾。

我想,科尼列厄斯说,我们应该假定人类处于第二种模拟世界中。

我们是‘真实的’,但我们周围的物体则并不全都如此。

黛拉的指关节都发白了,她转过身,从桌后探身对科尼列厄斯说:无论原因是什么,这玩意儿正朝着我们过来。

我敢打赌,绝对会发生大恐慌的。

在我们能用肉眼看见它之前不会有什么恐慌。

大多数人的想像力都贫乏得可怜。

他用冷漠的眼神注视着副总统,我们对这道波其实很了解,它的前进速度是对数的,靠近太阳时已经开始减速了。

我们完全可以预测它变得可见的时间,精确到小时。

也就是说,我们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恐慌。

凯特问:还有多久?五天。

准确的时间已经计算出来了。

他脸七带着冰冷的微笑,似乎这不过是在分析数学题,你还有时间准备,副总统阁下。

如果遇到阴雨天气,世界末日还会被推迟几个钟头。

黛拉对他怒目而视:见鬼,科尼列厄斯,你可真够冷静的。

如果是这样,你觉得我们该做些什么?做?他似乎被这个问题给搞糊涂了,怎么,当然是庆贺啦。

庆贺围墙就要崩塌,真相即将显现。

马龙的电话响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眼前的空气,耳朵里发出嗡嗡声。

他转身对凯特说:是沙拉,她要生了。

会议就这么结束了。

凯特一边跟着马龙走出办公室,一边为自己没机会问那个最重要的问题而暗暗生气。

他们是谁?还有,他们想干什么?凯特自己的声音飘荡在黑暗中。

你知道这事儿让谁最不好过吗?是那些占星术士。

天上那些星星那乱了套,他们那些莫名其妙的预言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而且,这要真是世界末日,怎么他们一点儿也没预见到呢?这是试验失败后的第四天。

如果科尼列厄斯没算错的话,还有三天,然后就是……然后会是什么?别说什么占星术了,她低声道:跟我谈谈现实吧。

……行啊。

我们为什么会相信宇宙是真实存在的呢?从贝克莱主教起,唯心论者就一直怀疑,所谓的外部是否只存在于现察者的想像中——好比我们俩的虚拟联系只存在于一堆电脑里。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推翻这种怀疑。

说得对。

可是当包斯威尔向约翰逊博士①提出贝克莱的理论无从反驳时,约翰逊一脚踢在一块大石头上说:我就这样驳倒他。

他的意思是说,当石头产生反作用力的时候,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建立一个关于石头的存在及其物理性质的理论,要么假定他的想像力是一个复杂、自主的系统,里头包含了模拟石头存在的定律——也就是说,要同时说明他自己的想像力和想像中的石头,显然这种体系比第一种更复杂。

你看,如果我们处在一个模拟世界中,什么地方必然藏着一个巨大的装置来控制这一切。

因此,想像我们所见的是真实存在的要简单得多。

奥坎的剃刀②。

没错。

可奥坎的剃刀只是一个指导性原则,不是物理定律……反过来看,如果宇宙确实是模拟的,我们就可以用约翰逊博士的思路搞清楚我们的控制者要其备哪些能力。

我不明白。

一个宇宙模型必须具有很多工业化的特征。

例如,它必须是一致的、连贯的。

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地方就宇宙中的任何东西进行最细致的试验,而且能够得出一致的结论。

踢石头的脚总会感受到石头的反作用力,我们在哪儿踢、怎么踢都一样。

所以要造一个笼子的话,同样必须造成这副样子。

挺费事的,不是吗?另外,环境必须是自足的:任何问题都必须能在环境内找到答案,而不能使被控制者需要假定另有外部世界的存在。

我敢打赌,要是出生在一片黑暗里,你肯定会想,世界上除了黑暗应该还有其他东西——你的意识怎么可能从那黑漆漆的一团混沌里头产生呢?诸如此类的要求还有很多。

绝不要低估制造这么一个全面的、连贯的假相所必须的技术——还有成本……啊,到木星了。

哇!真是壮观。

想看看吗?【① 约翰逊:英国著名学者,第一部英语词典的编撰者;包斯威尔:约翰逊的朋友,《约翰逊传》的作者。

】【② 指多种观点并存时,最简单的极可能是最正确的。

】她眼前突然出现了断断续续的图像,不少奇形怪状的粉红色云彩一闪而过。

她转过身,图像消失了。

科尼列厄斯的想法挺古怪,不是吗?但如果他是对的……你正跟我处在一个虚拟世界里,这个虚拟世界又属于另一个虚拟世界。

一层套一层的虚拟网络,凯特……凯特猛地一阵冲动。

醒醒,醒醒。

整整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感受着:窗外松树的味道,鸟儿的鸣叫,墙上老式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她冲动地闭上眼睛,醒醒,醒醒!钟还在走,鸟还在叫。

民防程序启动了,冷战时的掩体重新打开,大批食物被储藏起来。

无数空间探测器紧急升空,向那个不知名的威胁飞去。

人们甚至想到要送一队宇航员上月球,改变其航向,把它变成地球的最后一道屏障。

凯特明白,政府必须做做样子,让民众看到他们没有坐以待毙。

她知道,人们成立政府为的就是这个。

但她也知道,这么干毫无用处,而且从某种角度讲,弊大于利。

自总统以下的大人物们不断发表谈话,要求人们保持镇定——更重要的是,继续干好自己的工作——但都无济于事。

因为尽管肉眼还无法观测到任何异常情况,这些人慌忙开展的准备工作本身就已经足够引发恐慌和混乱。

不用说,当科尼列厄斯的倒计时为大众知晓时,情况就越发恶化了。

与此同时,她对科尼列厄斯·泰纳的背景做了一番调查。

他过去是个搞纯学术研究的数学家。

凯特连介绍他成就的那些用语都看不懂,不过其中显然包括了博弈理论、经济分析、电脑设计、宇宙构造、素数分布等等。

总之,他似乎很有机会成为一个深具影响力的显赫人物。

但他的才能有非理性的味道:他仅凭直觉就能意识到什么是正确的,然后才开始为此搜集证据。

科尼列厄斯一直都独自生活,他在人们心中激起的只有敬畏、忌妒和憎恶。

快三十岁时,科尼列厄斯忽然爆发出狂热的光芒。

也许是因为人们的数学天赋通常都在这个年纪干涸。

也许真正的原因更可怕些——众所周知,创造力经常出自压抑的、精神分裂的人格,而且它可以作为一种防御手段,与精神疾病抗争。

科尼列厄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也许仅仅是为了保持理智。

不过这一招没能奏效。

关于疾病发作的细节凯特只查到一些片断。

科尼列厄斯待在普林斯顿的最后一天,人们发现他在食堂里一次又一次地拿脑袋撞向墙壁。

之后,科尼列厄斯消失了两年。

凯特的资料搜集器没能查出其间的情况。

当他再次出现时,他成立了一家名为世界末日有限公司的咨询机构,自己担任董事长。

她把这些资料给了马龙。

你还不明白吗?这家伙脑子里的东西已经把他自己逼疯了,他能看穿别人无法发现的宇宙模式,而他现在声称可以预测人类的末日。

如果你在街上遇到这么个人,你会怎么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但是……但是什么?要是他说对了呢?不管科尼列厄斯是不是个疯子,如果他是对的怎么办?马龙的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

你知道,他已经藏起来了。

我们得赶紧找到他。

这花了他们两天时间。

他们在纽约发现了科尼列厄斯的行踪。

他同意在世界末日有限公司的总部同他们见面。

凯特自己都不清楚她究竟期待这个总部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也许是内华达州的一辆拖车屋,墙上贴满剪报,屋里堆满各种摄像机和通讯设备。

但这间位于曼哈顿中心的办公室跟她的想像全然不同。

马龙怒气冲冲地盯着科尼列厄斯说:你知道,我感到你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你利用我来达成你那个该死的计划,从一开始,你知道得就比我多,却没有把你的逻辑完整地告诉我……科尼列厄斯冷笑着,态度非常傲慢。

他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凯特想。

他讽刺道:自尊心受伤了吗,马龙?咱们可真是些吓破胆的黑猩猩,被天上的闪光弄得不知所措……你这个自大的混蛋!凯特打量着这间镶橡木板的小会议室。

他们三个坐在一张能坐下十二个人的大桌子旁,桌面磨得发亮,里边还有嵌入式S屏。

空气中有打磨过的皮革和干净的地毯的味道,符合大众标准的完美品位,不带丝毫个人气息。

事实上,整个房间里真正显示出财富和权力的地方只有窗外那令人艳羡的景致——透过一扇关上的彩色窗户,凯特能看到中央公园的美景:散步的人、在嫩绿色草坪上玩耍的孩子,还有警方的摄像蜂在四处闪光。

正是这种平静让凯特感到更加害怕,今天,火星消失在一团模糊的光波中,像海卫一那样,只留下一堆不断变幻的可能性,它的火山、水流侵蚀的峡谷和生命的痕迹全都无影无踪了。

凯特说:马龙大致上说得没错,不是吗?你早就预见到了这些情况。

你怎么知道?那天在喷射推进实验室,我看见你笑了。

科尼列厄斯点点头:看见了吧,马龙,简单的观察。

这姑娘比你机灵多了。

回答我的问题,科尼列厄斯。

科尼列厄斯略带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事实就摆在那儿。

逻辑就在那儿。

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愿意思考罢了。

哪怕就这么一次,你认真考虑一下模拟世界的可能性,假设我们就生活在某种虚拟现实里。

那些控制我们的人必须满足哪些条件?我们是个相当好奇的种族,马龙。

我们可能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东西进行最全面的测试。

要想不被发现,他们制造的每一件东西都必须是完美的。

换句话说,所有想像得到的物理测试都会证明它们与真实的物质毫无差别。

没有什么复制品是完美的,马龙打断他,量子物理,海森堡测不准原理什么的。

事实上,你的直觉是错误的,科尼列厄斯道,量子理论恰恰可以证明,完美的模拟是可能的,只不过要消耗很多能量罢了。

你看,一定量的物质里能容纳的信息是有限的,这就叫做贝肯斯坦限度。

一堆方程式出现在凯特面前的桌面上,她没怎么注意,由着它们从眼前飘过,这个限度大致是对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的一种肯定,也是对现实的‘粒性’的描述。

由于这个限度的存在,物质可以被看作一个有限的机械品,也就是说,只需要有限的比特就可以对其进行完全的复制。

因此,制造物体的完美假相是可行的,‘完美’是指任何想像得出的物理测试都无法将其分辨出来。

凯特不安地问: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复制?科尼列厄斯微微一笑:包括你,凯特。

但完美的复制品得花大价钱。

复制越复杂,需要的能量也越多。

而那就是他们的弱点。

怎么讲?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我们可以触及的东西越来越多。

他们必须高质量地模拟出更加宽广的宇宙:现实的界线必定离地球越来越远了。

比方说,1969年以前,月亮可以只是个粗糙的模型,只要能满足人类视觉的观测就足够了;但从1969年起,那个月亮的图片儿肯定得换成一块真正的石头。

明白了吧?他冲凯特眨眨眼,一个阴谋论者可能会怀疑,为什么月亮朝着我们的一面和背对我们的一面有那么大的不同——说不定是匆忙之中造出来的呢?真是一派胡言,科尼列厄斯。

马龙疲倦地说。

凯特问:你真的有这方面的数据吗?马龙哼了一声:数据,当然。

偏执狂的数学。

科尼列厄斯丝毫不为所动,他用手指轻触桌面,上头立刻出现了一连串的图像和带有说明与数据的地图。

设定你想要的规模,我们就可以计算出制造一个完美的模拟世界所需的能量。

只需要量子力学和热力学知识。

一丝笑意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大学物理。

两个方程式而已。

看这儿。

在前农业时期,人类分散在小块土地上,中间只有一些脆弱的贸易线相连;知识少得可怜,活动范围也限于地表几公里以内的地方。

比起一个全球性的文明来,制造这么个模拟世界所需的能量不过百分之几:我们大概也能做到。

但当你需要愚弄一个占地一百平方公里左右的文明时——比罗马帝国还小得多——你自己的能力可就得大大超过以往了。

模拟世界规模越大,操作起来就越困难。

一个典型的全球范围的文明包括地表和各个矿脉的深度。

要想创造如此规模的模拟世界,必须拥有不止一个恒星的能量。

当人类能探索地心、能接触距离两倍于冥王星的彗星时,我们的模拟世界就会耗尽整整一个星系的能量了。

而如果我们能到达恒星,对任何模拟世界的创造者来说,我们都会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凯特被这些不断累积的数据和概念弄得晕头转向:嗯?是吗?想像一下,如果银河系里出现一个向外辐射一百光年的人类殖民地。

想要将那里边的每一点物质模拟出来,会耗尽整个已知宇宙的能量。

因此,从那以后,虚拟的水准就不可能达到完美了——也就有可能被我们察觉。

谎言迟早会被我们揭穿。

不过我们也许不用等那么长时间。

等什么?揭露真相。

他冷笑着说。

凯特看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切对他都只是个游戏,整个宇宙就是个待解的谜题,我们可以让他们无法及时获得足够的能量。

突然向外扩展就是方法之一:我们可以同时向各个方向派出宇航员,让他们尽快前进,这样就会极大地扩展那些控制者们必须模拟出的宇宙的范围。

当然,用配备强大探测器的无人驾驶飞船也可能取得同样的效果……啊,凯特道:或者只需要在地面上玩几个把戏。

比方说激光回声。

而这正是你提出米开朗基罗计划的原因。

马龙身体猛地前倾:科尼列厄斯——你都干了些什么啊?科尼列厄斯把头一点:由费米的逻辑,我推测出我们的字宙是——或者至少部分是——一个骗局,一个画出来的笼子。

我要挑战那些藏头露尾的家伙。

射向半人马座的激光是一种急速的扩张,会使上千个因素发生改变,从而使他们无力及时提供足够的能量。

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具戏剧性的方式。

而且,这个法子肯定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我们的技术其实很难顺利完成这一计划。

那些批评家说米开朗基罗计划不够成熟,这些家伙总算说对了一次。

不过他们都没发现我的真正目的。

凯特缓缓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这么傲慢。

谁给你这个权利去——去把天捅下来?他的鼻翼扇动着,谁给了他们权利把我们放在这么个栅栏里?如果我们被限制,被欺骗,我们同他们就处在一个不平等的位置上。

如果我们真是被人控制,那么让他们现身,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干。

这就是我的目的:迫使他们现身。

想想我们会看到什么!光芒四射的神人端坐上空!明亮的城堡和要塞闪耀于苍穹!……杰拉德·曼雷·霍普金斯的作品,你们总读过吧?马龙摇摇头:你说得对,凯特。

这家伙已经疯了。

科尼列厄斯研究着他们俩的表情。

说点儿实际问题吧。

等那道波变得可见的时候,蠢驴们肯定会乱成一团。

很快航班就会被取消,高速公路也会被关闭,如果你们想离开……马龙碰碰凯特的手:你家在哪儿?她耸耸肩:我在洛杉矶有间公寓。

根本不知道我父母在哪儿。

现在不该一个人待着。

去找你母亲吧。

不。

她不禁有些发抖。

她在这件事里陷得太深,早就超过了一个记者的职责范围。

现在,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在迎面而来的风暴前不知所措——然而即使灾难就在眼前,马龙的坚强也让她觉得安心,请让我跟你一起。

马龙避开她的眼睛,点点头,科尼列厄斯,如果你没地方可去——凯特问:还有多久?科尼列厄斯满不在乎地说:这可说不准。

最多二十四小时。

似乎半数人类都己经下载了。

下载到哪儿?到他们能找到的任何东西里。

有些人想要制造自己的拷贝:拥有感觉,完全存在于网络空间。

一个终极碉堡,哈!我以为那是违法的。

到这种时候,那些信息警察还能采取什么措施?你觉得呢?无论如何这都毫无用处。

一个拷贝并不是你。

是吗。

关于区别,这方面有不少哲学原理:如果一个拷贝在量子级别与原物相同,那它就是真品,等等等等。

不过我怀疑时间上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令人吃惊,我们竟还这么有创造力。

已经出了几个小事故。

不过作为世界末日,凯特,这可真算不上什么世界末日。

就算现在,也不过是天上有几道古怪的光线罢了。

太阳还在发光,自来水继续供应,电力也没切断。

还有,你知道,这还挺激动人心的;至少在网络里头是如此。

这儿现在正在发生技术大爆炸,几个钟头的创新比过去十年里的还要多。

我该走了。

我得跟一些朋友待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在物质世界。

你他妈的确实该走了。

什么?给我多腾点儿位置,亲爱的。

她觉得受到了冒犯。

龟缩在这儿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核战。

甚至不是小行星撞地球。

罗登,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剩下——不会再有处理器来维持你的电子天堂了。

我愿意冒这个险。

再说,还有给知觉加速的可能性:外头一个小时,里边的感觉像是过了四个钟头。

还有传闻说中国人把这个比例提高到了无限:让今天可以永不结束。

黑客们正像蚱蜢一样往中国人的网上挤呢。

我也正要去那儿。

现在赶紧出去吧,不可能给每个人都找到位置。

罗登……醒醒,醒醒。

凯特与马龙、科尼列厄斯一起站在迈克家的门廊上。

屋里,孩子正在哭泣。

而在休斯顿的夜空中,无数月亮和地球射出或蓝或黄或红的光芒,像烟火一般,静静地闪耀着。

这些光来自它们各自的太阳——不过这些太阳并不能从地球上看到。

有些地球比较小,上头还有大片大片的红色岩石。

这些干涸的星球让她想起火星。

还有一些地球大得吓人,两极之间全被大洋覆盖着。

月亮也是形态各异。

最小的是像月亮一般光秃秃的灰色石头,最大的则跟地球差不多,看得出空气密度很大,上面还有冰山和海洋的闪光。

凯特甚至看见有的地球拥有两颗或三颗卫星。

另一个处于冰川期的地球没有卫星,而是像土星一样,被一条行星带环绕着。

凯特不由觉得有些害怕:在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中,这些星球不断出现又消失,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一阵彩色炮弹形成的弹雨之下。

离半人马座试验失败其实仅仅隔了七天。

真不知道咱们的那些宇航员们怎么样了,马龙嘟噜道,那群可怜虫。

地球和月亮如今的形态是在远古的一次大碰撞中形成的。

科尼列厄斯喃喃地说,地球和月亮的所有特征,包括结构、倾斜的角度、大气成分、自转周期,甚至地球公转的轨道,都是那次撞击的产物。

但那次大碰撞的结果也可能与如今大不一样。

碰撞中,某些偶然的、微不足道的因素可以产生极大的影响,使事情朝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在那个关键的时刻,无数可能的现实都萌发出来……马龙道:这么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这个模拟世界的电脑模拟图像啰?或者是通向其他现实的窗户。

科尼列厄斯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冷静的兴奋。

这就是他们制造这个模拟世界的原因吗?保护我们不受这种,唔,混乱的影响?可能吧。

当我们进化出意识时,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有序的、逻辑的宇宙中,这个充满问题的小笼子也许是用来帮助我们认识自然规律,进而开发我们的智力的。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宇宙竟然能够为我们那点儿可怜巴巴的智力所理解呢?也许我们现在知道答案了:我们看见的整个宇宙都是假的,是为我们这个处在婴儿期的种族准备的训练营。

现在我们把模拟器给弄坏了。

但是,凯特说,我们还没准备好去面对真实的世界啊。

当然没有。

也许我们本该信任那些控制我们的人。

在技术上,他们显然远远强于我们;也许我们应该假定他们在道德上同样如此。

现在才想这个,可稍微有点儿迟了。

马龙苦涩地说。

街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人人都回家了,凯特暗想,或者至少找了个地方蹲起来,等着……嗯,等着什么?一步步地追踪这起令人胆战心惊的事件时,她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去思考最终的结局:当那道骇人的波,或者说那个无法理解的鬼东西终于来到地球,降临在她头上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对此没有任何概念——这比她个人的死亡更令她难以想像。

至少死了以后,她就不必再为这件事烦心了;可是,在这之后,会不会连死亡也改变了呢?这时,他们听到了爆炸声,人类在向空中开火。

核武器。

马龙轻声说,上帝,我们在反击呢。

唉,现在也只能试试看了。

上帝保佑美利坚。

沙拉在屋里叫道:快进来,把那扇该死的门关上。

他们三个顺从地走进屋里。

沙拉紧紧地抱着孩子,在起居室里忙个不停,她急着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仿佛这样就能把什么都关在外头。

凯特能理解她的行为,这是一种自然冲动。

马龙按下一个开关,灯没亮。

迈克从厨房出来,无可奈何地说:没有水也没有电,我猜也是时候了。

他在桌上和壁炉上放了几枝蜡烛;它们温暖的光芒竟意外地让人安心。

起居室里堆满了桶装水和罐头食品。

就像只是在躲避风暴似的,凯特想。

马龙问:S屏怎么样了?迈克说:刚才我去看了看,还在播放总统最后的讲话,什么跟你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别让他们感到害怕什么的。

你可以再去瞧瞧。

谁也没那个心情。

窗帘边上透进来的光变得越来越耀眼了。

真静啊,迈克说,没有那些汽车噪音……大地猛地一抖,仿佛他们脚下的地毯突然被抽走了,又像是发生了地震。

沙拉抱紧自己本可能长生不死的孩子,冲科尼列厄斯嚷道:都是你那个混蛋计划惹的祸!你干吗要来烦我们?没有这些,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

你没这个权利,没权利……嘘。

马龙赶紧走到她身边,搂住她颤抖的双肩。

没事儿,亲爱的。

他领她到房间中间,然后跟她和孩子一同坐在地毯上。

他向其他人招招手说,我们应该手拉手坐在一起。

迈克似乎看到了希望,迫不及待地说:对啊,说不定我们摸到的东西能保留下来——你们说呢?他们松松散散地围坐在一起。

凯特坐在马龙和沙拉之间。

沙拉的手湿漉漉的,马龙的手却跟一块骨头一样干燥:大概是宇航员训练的成果吧。

七天,马龙说,世界在七天中毁灭。

挺有圣经的味道。

这种对称性真让人高兴。

科尼列厄斯的声音有些嘶哑。

蜡烛在一瞬间全都熄灭了。

窗帘后的光看上去更亮了,不断变换颜色,像油一样沸腾着。

孩子停止了哭泣。

凯特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深沉的悔恨。

不止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全人类。

她无法相信这就是人类的末日:你总不会因为栅栏上捅了个洞就把动物园里的动物全杀光吧?但这肯定是她所熟知的这个世界的终结。

演出结束了,演员卸装,舞台也被拆除——人类历史就此完结。

我猜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人类本可以发展成什么样子了,她想。

光线穿透墙壁,仿佛墙体突然变薄了一样。

噢,该死的。

迈克伸手抱住沙拉。

科尼列厄斯缩成一团,手指放在嘴里,前后摇晃着身子。

马龙问:怎么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墙壁消失了。

苍白、凌乱的光线倾泻在他们身上。

凯特注视着小迈克尔的脸,孩子稚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似乎在微笑。

《智者千虑》作者:比诺·普德茹尼木辛 译招牌上的字迹稍微有些褪色——看来它已很久没被重漆。

上面写的是:卡彭·古别尔特——公关事务所。

两位先生跨进大门,步行登上二楼,然后,在卡彭的门前停住脚步。

矮个子轻轻按了下门铃,门上立即显出了绿色的请进!字样。

客人们毅然踏入了办公室。

卡彭,中等身材,皮肤呈淡褐橄榄色,穿着朴素,没给来访者留下任何出奇的印象。

卡彭在这一点上有他自己的原则:决不引人注目,也决不哗众取宠。

如果来访者真的有求于他,就不会对他的外表过分吹毛求疵。

是卡彭先生吗?鄙人正是。

卡彭指了下坐椅,于是客人们落了座。

有位我们双方的熟人推荐了您,而我们对您在公关方面的成就也早有耳闻。

所以决定来求助于您。

过奖了。

卡彭简短地答道。

他还没弄清这两人的真实来意,但毫无疑问,他们属于富豪之列,其中一位看上去相当眼熟。

我和我的朋友想……矮个子开了腔,但卡彭截住说:我想,你应该有个尊姓大名?卡彭喜欢耍弄一些小小的玩笑,而且他的另一条原则就是委托人必须可靠。

我叫让·史密特,我的朋友是……不必说下去了。

卡彭·古别尔特恼怒地说。

他轻捷地打椅中站起,走向电脑的终端。

敲进两个键以后,终端机嗡嗡地响了一阵并送出长长的一张纸条,他迅速地扫视一眼。

是这样,尊敬的客人,这位是大名鼎鼎的要人:阿尔图尔·费依韦济尔——‘克拉夫特’运输公司的总裁。

他看了下那位有些眼熟的客人,还有您,爱德华·卡尔特,是他的总经理。

他把目光转向矮个子:现在,在更好地相识以后,我们可以谈论正事了。

只是得预先声明,我这里的价码很高。

爱德华·卡尔特企图挤出一丝笑容:卡彭先生,我们准备出高价,只要事情能办成。

这次谈话打一开始就让卡彭喜欢,他说:悉听吩咐。

我们,费依韦济尔插进来说,准备付给您25万元。

啊哈!油水不少!如果你们要求的是我所想的那种交易,那么我的酬金——至少得不少于50万。

卡彭更直截了当地指出。

他笑得十分温和,有这么多钱就值得好好干一家伙了。

爱德华·卡尔特看上去无动于衷。

现在不是争论价钱的时候,钱总是有办法的,只要卡彭能帮上他们的忙就行。

卡彭先生,您已经知道,我们做的是运输生意。

克拉夫特公司经营空中汽车业务,从客运、货运直到个人专机,包括最为豪华的乘坐专机在内。

好了,我不再用罗嗦的细节来使您厌烦。

简单说,我们的竞争对手是达朗斯公司,他们最近要在世界市场上推出一种装有新型发动机的空中汽车,据我们所知,目前在地球范围内根本谈不上有能和它竞争的对手。

该死的发动机!——这是爱德华·卡尔特惟一允许自己说出的粗话,它几乎不消耗能源,在能量危机的情况下,它的优势是不言而喻的。

我该做些什么?卡彭这时已经决心赚进这五十万了。

卡彭穿上笔挺的西装——是达朗斯公司高级职员流行的样式,手上拎着皮包,包括天衣无缝的入门通行证,对于伪造者来说,这根本不算回事。

卡彭从容地由电梯上升到公司第十四层,在走廊的尽端他迅如脱兔,溜进运货电梯,按下到地下室的按钮。

在电梯下降时,他又从包内拿出绿色的罩衫,上面印有电气工作人员的标志。

他麻利地穿上,重新从电梯走出,来到电脑大厅,以从容不迫的步伐朝a—357机组走去。

大厅内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对这位普通的电工根本未加注意,以为此人是来对某台机组作例行检查的。

卡彭接通了机组的电路,从提包里拿出带有键盘的微型设施,输进了一些数据到电脑中去。

然后他就快步离开了这幢大厦。

卡彭熟知干这一行的诀窍,要轻装上阵,仅带上最最必需的东西。

靠的是预见,所有情况都应预料到,这就是卡彭的基本原则,他也以这些原则而自豪。

严格按照预定,卡彭在夜间已站在某建筑的围墙之外,这里就是达朗斯公司的技术实验室。

他手中拎着扁平的手提箱。

卡彭的自我感觉极好,一切都应该顺利——他对此充满自信。

他深深透上口气,这才按下电铃的按钮,边门马上打开。

一个魁梧的机器人迎面而来,在夜间由它负责自动警卫。

先生夤夜来访有何贵干?这位巨灵的声音听上去还真算悦耳。

我是特别检查处的,要对某些电路进行效应检查。

卡彭在说话时递上了磁卡。

机器人把磁卡塞进了胸前的小口,结果马上显示出来:阿尔贝特·敏道斯,副经理,特别检查员,稽核性检查。

机器人明白公司的中央计算机已肯定了磁卡上的数据,但它当然未能想到这实际上就是卡彭前一天输入电脑的内容。

机器人退下了,卡彭带着微笑跨进了前厅。

一切非常顺利。

爱德华·卡尔特提供给他这里的准确平面图,还告知这里存放着新型汽车惟一的样车,它将作为大量复制的原型。

卡彭知道,建筑物内部的警卫由两个机器警察负责,它们配有激光武器。

按照计划,他应在一小时内使它们失去作战能力,惟一的困难倒是如何找到这两个警察。

由于夜间绝对禁止外人入内,所以警察对任何在建筑物内部的活动对象会不加警告就开枪射击。

卡彭慢慢朝实验室的方向移去,空中汽车就在那儿。

如果他的设想正确,那么机器警察应该相当频繁地出现在建筑物的这一侧。

卡彭突然听到走廊外有轻微的动静,他飞快掏出泡沫枪,隐藏在门后的旮旯里。

千万别动!他瞧见警察已来到他近旁,在这一瞬间卡彭揿下开关,一股聚合泡沫直向守卫的电视摄像眼射去,它马上失去了视觉。

卡彭又用胶布封住了警察的耳洞,于是守卫实际上已被完全解除了武装。

为了万无一失,卡彭还用中子枪彻底破坏了它的大脑。

卡彭又整整等上一个小时,这才出现了第二个机器人,它也被如法泡制。

到中心电脑发现机器警察失效时,起码还需要有三十分钟,时间绰绰有余。

实验室的大门装有铁甲,一眼就可以断定:用暴力根本无法打开。

这种门锁构造的关键在于——需要有一份不多不少的伽玛射线。

于是卡彭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金属物件,形状犹如鸡蛋。

在它的尖端有个小洞,被一块隔板严丝密缝地盖没,蛋内还设有铅板保护层。

卡彭把这个小装置凑近锁口并按下按钮,隔板被打开:鸡蛋正好发出所需的那么多射线,于是铁门无声无息地敞开。

卡彭狡黠地一笑:成功的关键就在于要预见一切!现在他面前是一条短短的走廊,走廊尽头还有另一扇门,那里应该就是通往空中汽车的宝库。

卡彭并不急于从事,他带上装有红外线滤光设施的眼镜,发现在走廊里横七竖八到处都有着看不见的红外热线!在这样的走廊里是绝对不能随意走动的……但卡彭心里又在窃笑,他的行动果断而且坚决。

他除去眼镜,双从箱子中拿出四个橡胶小轮,每个只有拳头大小。

他把箱子搁在套上轮子的两根轮轴上,这就成了一辆小车,它曾多次救过卡彭的命!他还从箱子里拿出四根金属棒,顶端安有小球,把它们连接上强力电池并合上电路,再戴上眼镜,这才满意地肯定四个小球都在辐射出强烈的红外线,其波长正好和走廊里的光源相同。

他捣鼓这种辐射器已不是一天功夫了,结果证明,他所花费的时间是值得的。

卡彭直挺挺地躺在箱子上,就象游泳者伏在救生圈上一样,他轻轻一蹬脚,小车就被推进走廊。

随着他的前进,他遮断了由一侧射向另一侧的红外射线,但这些射线马上又被从石英球发出的射线所补偿。

早已预料,在这个世界上有此一招就足够了!他只消片刻就到达走廊的另一端,到了最后一扇门前。

这扇门安装的只是标准的电子锁,并和报警系统连接。

对付这种锁当然是轻车熟路。

七分钟后门就被打开了。

是的,这就是它,就是那台空中汽车。

它的外型象个微微被压扁的椭圆球体,前方装有一块宽敞的了望玻窗。

有小梯通往车门,所有的空中汽车都是这种模式。

汽车很让卡彭喜欢,但他对它的构造知之甚少。

爱德华·卡尔特和费依韦济尔所叙述的也只是一点点,还是从对方公司被贿买的技术员那里泄露出来的。

据说汽车依靠生物能而工作,就是说它受控于人的脑脉冲,并由某种非凡的装置加以放大。

这种研究长达多年之久,现在已能利用人的生物能使汽车在超空间内飞往任意指定地点,连操纵也都通过心灵感应,只需想一下目的地,两三分钟后空中汽车就会出现在所想的地方。

当然,这种空中汽车的确能使其它的运输公司破产——除非它的建造者能预见到卡彭的出现,但是可惜他们没能预先想到这一点。

卡彭带着箱子登上了四级阶梯,进入了空中汽车的客舱,并小心翼翼地仔细掩上了门。

词用得也恰到好处,只是他们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他们未能预见到我卡彭的出现。

只有他——卡彭,才是真正的思维者,能成为预料一切的人!他开始幻想自己已到达了克拉夫特公司的实验室,在一片赞叹目光中下车,去接收他应得的五十万。

说老实话,这笔钱可以使他舒舒服服过上一阵子了。

他卡彭才不会给别人白干哪!卡彭按下了思维的按钮,开始紧张地把思想集中到克拉夫特公司的实验室内,他曾特意去访问这实验室,以便清楚地掌握方位,知道空中汽车可以在那里着陆。

但什么也没有出现,只是了望窗外化成一片灰朦朦的。

是的,这是预料中事——既非光亮也非黑暗。

超空间……它就是这个模样。

卡彭对此并不在行,实话实说,他也不想成为这方面的内行,这不是他的事情。

他的事情就是——去捞到那五十万。

当时,我应该要上一百万……卡彭想,躺倒在软椅上,那椅子正使他飞向财富。

但是这会儿两分钟已经过去了,而汽车周围的灰雾并未消失。

这岂非见鬼了?在超空间内当然很好,但回到普通空间——那才更好。

卡彭重新拿起了通话器,刚一打开,就听到爱德华·卡尔特的声音:哈罗,卡彭……对方突然住了口,想起约定不要直呼其名,您听见我了吗?听得很清楚,于是卡彭把玻璃窗外所见到的情景说给他听,并问,飞行还要持续多久?接下来是一个短暂的沉默,然后费依韦济尔以可疑的声调说:据我看,这里可能出什么毛病了。

他的话说得支支吾吾,似乎想遮盖什么,故意避而不谈。

什么?卡彭的脸上变了色,真见鬼!出了什么毛病?请您准确地复述一遍,您曾给汽车下过一些什么命令?卡彭努力回忆并把所有过程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您疏忽了时间的因素。

费依韦济尔轻轻地说道。

卡彭浑身发冷。

在经历了所有关隘以后,在干掉机器警察、打开密锁、避免射线等等难关以后,竟会忘记事先告知空中汽车需要到达的时间,尽管事先曾告诫过他。

什么?卡彭的声音发抖,那么现在将会怎样?在超空间汽车对乘客的命令是不能感知的,只有调度员才能指挥它。

当舱内还有思维存在时,汽车将一直按惯性飞行下去。

我听不懂!卡彭吼叫说,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还有思维存在’?卡彭,爱德华·卡尔特已经毫不隐讳,我们并没有责任,是您自己没预先规定时间,现在什么也挽回不了了!当然,难道为了他,就让他们去向别家公司的调度员求救吗?你说,卡彭连礼貌也忘了,你说,那个‘还有思维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很抱歉,卡彭。

但是这意味着,只要客舱内还存在生物电流,空中汽车是不会再回到三维空间里来的。

卡彭浑身哆嗦,他开始明白,爱德华·卡尔特指的是什么了:请再说得明白些……沉默延续着……您看,卡彭,生物电流仅存在于活体之中,而客舱里的氧气中只够一二小时之用。

当生物电流消失后,空中汽车才会自动回到起飞处,这是设计者预先考虑好的。

一般说,汽车的航行总是和调度员分不开的。

这一点我们没有事先向您打招呼,因为实在没想到,象您这样的人竟会忘记预先规定时间……去你的吧……卡彭愤怒地说,他吧嗒一下关闭了无线电。

窗外依然灰雾弥漫,朦胧一片。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滞货倾销一空》作者:星新一李有宽 译早在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活跃在宇宙之中。

就是说,作为一名探险队队员,对许许多多的星球进行过调查。

不用说,我碰到过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当然,也经历过不少极其危险的场面。

可是现在我退出了宇宙探险的第一线,在地球上开设了一个宇宙贸易咨询服务社。

当然,这绝不是随随便便地挂块牌子,装潢门面,哗众取宠。

在宇宙中各种各样的星球方面,我有着极其丰富的知识,并且还有着完备的最新资料。

我把这方面的人才搜集拢来,特地建立了一个研究所。

这个服务社在我的领导下取得了极为出色的成绩,在商业界得到了一致的好评,有着相当的信用。

每天都有许多人川流不息地从四面八方来到服务社里,争先恐后地向我询问:我想从那个星球上进口一批这种商品,您看是否合算?我最近做了一笔生意,但不知道这个星球上的合同书该怎样书写,麻烦您告诉我一下。

我笑容可掬地一一解答着他们所提出的问题,并且设身处地地为每一位客人着想,尽量提出一些切合实际情况的、最合适的建议,供他们参考。

由于我工作认真负责,帮助许多商人解决了困难,他们对我非常感激,异口同声地称我是宇宙贸易商的好顾问。

有一天,经营着一家体育用品公司的N先生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赶到服务社来了。

这下可糟糕了。

快给我想个什么好办法吧。

放心吧。

本社的服务项目就是专门给商人们提出各种切实可行的建议。

别急,先把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一遍。

想必总会有办法的。

在我的催促下,N先生开始说了起来。

正像您所知道的那样,本公司在不久以前创制了一种新型的娱乐球。

这是一种用最新合成材料制成的球,无论用多大的力气拍打,甚至扎在碎玻璃上也不会破裂。

经过大张旗鼓的宣传,这种娱乐球风行一时,无论男女老少都爱不释手。

于是,本公司投资扩建工厂,大幅度地提高产量,以满足市场需要。

可是好景不长,最近人们对这种娱乐球不感兴趣了,销售量急剧下降,仓库里卖不出去的存货堆积得像山一样。

凡是浒的东西都是如此,可以风行一时,但终究是好景不长呀。

虽然是推销不掉,但扔掉的话又十分可惜。

能不能想想办法,在哪个星球上打开销路呢?一生产出来就轻而易举地倾销一空的商品,在这个时代里是没有的。

请无论如何也给我想个办法。

求求您。

至于手续费,随便您要多少,我都照付就是。

好吧,知道了。

老实告诉您吧,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所以,已经预先为您准备好了。

我刚一说完,N先生立刻就振作起了精神,喜出望外地说道:这是真的吧?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这一下可以松一口气了。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现在先从实物出发进行解释……我给研究所打了个电话,叫他们把样品拿来。

这是一条色彩浓艳的斑斓大蛇。

N先生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真是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蛇啊!难道这条蛇能够给我什么帮助吗?是的,一点儿不错。

研究所的全体工作人员齐心协力,经过品种改良,终于培育出了这种蛇。

它的繁殖能力特强,在极短的期间之内就可以生出无数的后代。

并且无论在多么恶劣的自然条件下都不会死亡。

真是不可思议,你居然研究出了如此荒唐透顶的东西。

如果这种可怕的蛇大量繁殖下去的话,谁都无法忍受的呀!可是这种蛇特别爱吃贵公司生产的娱乐球,并且一旦吃下球以后就会因消化系统发生故障而死亡。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制服它。

原来是这样……我本来打算在地球上把这种蛇放出去的,可是如果被政府有关部门发觉的话那可不得了,肯定要罚款的。

因此,我把这种蛇悄悄地送到卡波恩星球上去了。

现在想必已经数量骤增,泛滥成灾了。

也许卡波恩星球上的居民们正惊恐万状,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救星吧。

确实有道理,真是个巧妙的好办法。

看来N先生也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只要运到那里去的话,那些滞货一定能够倾销一空的。

请尽可能地抬高价格吧,这可是奇货可居呀。

不过,请把您所得的利润分一半给我,作为指导费。

当然可以给您啦。

谢谢您了。

这是多么美妙的计划啊!那么,赶快……N先生租了一艘大型的货运宇宙飞船,把那些积压成山的滞销货统统装了上去,然后亲自驾驶着飞船离开了地球。

过了一个时期以后,N先生返回了地球,到我这儿来报告情况。

只见他满面春风,喜气洋洋。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盛况空前,取得了极其出色的成果。

那些可怜的家伙被成千上万的斑斓大蛇搅得走投无路,叫苦连天。

因此,我带去的那些娱乐球大受欢迎,卖了个好价钱,所有的滞货转眼之前就倾销一空了。

喔,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由于一时供不应求,那些家伙还纷纷跟我签订了合同,要求再追加订货。

他们简直把我当成了救世主。

我做了几十年生意,像今天这样心花怒放、欣喜若狂的情形还从未有过呢。

N先生恭恭敬敬地连着向我鞠了好几次躬,把手续费如数付给了我。

我不仅分享了N先生的喜悦,而且还得到了一大笔钱,因此心情也相当愉快。

这下您该满意了吧。

在我动身回地球之前,卡波恩星球上的居民们给了我这个东西。

也许我们地球上并不需要这种东西,可是对方似乎急于要出口这种商品。

N先生拿出来的是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种白色的粉末。

可是,仅仅从表面上看的话,我也无法判断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呀。

好像是从什么植物里提取出来的某种结晶体,但一时又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看来拿到本社所属的研究所里去仔细地化验一下的话,就会弄清楚的吧。

这瓶样品暂时先放在这儿。

那么这件事就拜托您了……于是,N先生从卡波恩星球上带回来的样品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送走了N先生以后,我每天仍然是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接受别人的委托,进行各种调查,四处奔波,提出适当的建议,接受谢礼和手续费。

过了不久,地球上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灾害。

原来是一种奇异的跳蚤开始大量地繁殖起来了。

无论什么杀虫药对这种跳蚤都无济于事。

几天之后,我也被这种跳蚤缠上了。

虽然还不致于威胁到生命,可是只要被跳蚤一咬,就令人奇痒难耐,真不是滋味。

由于两只手得整天不停地搔痒,因此没法工作了。

并且,由于市场上所出售的那些药剂根本就无法杀死这种极其顽固的跳蚤,真叫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在左右为难之际,我怀着一种侥幸的心情,试把N先生从卡波恩星球上带回来的白色药粉往身上撒了一点儿。

老实说,我对此并不抱有多大的希望。

当时在研究室里曾经用这种药粉进行过各式各样的试验,但是并没有发现它有什么用途。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有的跳蚤在刹那间就死得一干二净。

也许这不过是出于某种巧合吧。

呆是,我再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了。

这一定是卡波恩星球上的居民们在N先生临走的时候悄悄地把这种跳蚤放到了他的身上。

这些可恶的跳蚤在检疫机构人员的眼皮底下混了进来,于是就在地球上大量地繁殖起来了。

可以想象,卡波恩星球上这种白色药粉一定是堆积如山的滞销货,正愁着没处倾销呢。

茫茫无边的宇宙是如此的辽阔,两个星球上的居民在同一件事情上想到一块儿去也是不足为奇的吧。

《中子星》作者:[美] 拉里·尼文郭海燕 译(本文获1967年雨果奖的最佳短篇奖)跳伞号飞船从中子星上空100万英里的超多维空间降落。

我需要一分钟处在恒星背景下,再花一分钟找到桑娅·拉斯金临死之前提到的扭曲地带。

它就在我左边,面积和月球差不多。

我调转飞船对着它。

凝滞的星球,混乱的星球,被勺子搅得一团糟的星球。

中子星当然是处在正中间了,虽然我看不到,也不指望看到。

BVS—Ⅰ遭到热熔燃烧至今已经有10亿年了,最少也该有几百万年。

BVS—Ⅰ那时是一颗X射线星,在灾难降临的两周内,它以50亿开氏温度的能量燃烧。

现在仅能用质量标示。

飞船开始自转。

我感觉到熔解驱动的压力。

不用亲自动手,可靠的金属系统监测正置我于双曲线轨道上,使我不得不位于中子星表面一英里以内。

24小时下降,24小时上升……一直以来,莫名的东西想要杀我,正如某样东西已杀死了拉斯金。

型号相同的自动驾驶仪,同样的程序选择了拉斯金夫妇的运行轨道。

飞船与恒星相撞不是它的问题。

我相信自动驾驶仪,我甚至可以改动它的程序。

我真该去的,然而我怎么才能进到这个洞里去呢?飞碟盘旋了10分钟后飞走了。

我的轨道已经建好,不止一条路经。

我明白如果我现在退出的后果。

我要做的事就是到杂货店给我的打火机买个电池。

那家杂货店的正中间,摆放着新型的2603辛克莱内部系统游艇,周围环绕着三层柜台。

我是来买电池的,却对游艇赞叹不已。

它流线型外观,小巧精致,比以往任何型号都先进很多。

我不会去开游艇,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它的确很漂亮。

我低头朝里面的控制面板望去。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仪表盘。

我探出头时,所有的顾客都盯着同一个地方。

店内变得出奇的安静。

店里有好多外星人,大多是想买点纪念品;然而他们也在盯着看。

傀儡虫很扎眼,想象一下没有脑袋、三条腿的人首马身的怪物,胳膊上带着两条塞西尔毒蛇木偶的家伙,你就明白是怎样一个情景了。

傀儡虫一身棕毛,鬃毛一直延伸到脊骨,在头顶上形成个厚垫子。

有人跟我说蓄鬃毛的方式能显示他们的社会地位。

但对我来说都一样,不管你是码头工人、珠宝商还是公司的总裁。

我和其他人一起看着她走过来。

那并非因为我没见过傀儡虫,而是因为她优雅的仪态、苗条的大腿,以及娇小的双蹄。

我注意到她径直向我走来,越走越近。

她停在距我一英尺之外的地方,对我打量了一番后说:你就是贝奥武甫·山甫,中村航空公司的前任首席飞行员吧。

悦耳的女低音,不带一点口音。

傀儡虫不仅具有最灵活的发音器官,还有着最敏感的双手。

舌头很尖,呈叉状;又阔又厚的嘴唇边上有些细小的指状的小球。

我清了清嗓子,答道:你说得对。

她从不同角度打量我:你会对高薪的工作感兴趣吧?高薪的工作令我着迷。

我是通用产品公司的区域经理。

你随我来,我们到别处细谈。

我随她进了一个房间。

一路上都有人盯着我。

在杂货店里被双头怪物搭讪太令人难堪了,可能傀儡虫明白,她可能是想考验我究竟多需要钱。

我想要的太多了。

中村航空公司关门都8个月了。

有一段时间破产了的我还是活得很开心,因为我知道尚未付清的工资足够我偿还债务。

我从未见过欠我的薪。

中村航空公司,惨烈倒闭。

很多体面的中年生意人径直从高层宾馆的窗户跳了出去。

我则继续消费。

如果我开始就很节俭,我的债主们肯定会去调查,我也要去负债人监狱待着了。

傀儡虫用舌头快速数字拨号。

过了一会我们已经身在异处。

一打开舱门,空气向外喷出,我咽了口气赶紧把耳朵捂上。

我们目前位于通用产品公司大楼的屋顶。

富有磁性的女低音不禁让我神经一颤。

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正在与外星人在讲话。

她并非什么可爱的女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尽管这个时节风并不大。

房顶与地面平行。

我们的建筑风格就是这样。

可能和夏冬两季行星的旋转轴穿过南河有关,其风速每小时高达1500英里。

狂风是我们行星仅有的旅游资源,如果真在路上建很多高楼大厦,而风速减缓会很可惜。

光秃秃的直角屋顶四周是浩瀚的沙漠,这跟其他有人居住的星球上的沙漠不一样。

完完全全没有尽头、没有生气的沙子,就算长点装饰性的仙人掌也好啊。

飞船停在屋顶边的沙地上。

这是通用产品公司的二号船体:300英尺长、20英尺宽的圆柱体,两头尖尖的,尾部收紧,略呈蜂腰状。

不知何故,飞船侧放,尾部的起落减震器没有打开。

曾经注意到所有的飞船外观都千篇一律。

目前几乎95%的飞船都依据该公司的四个船体而建。

这样造船更方便安全,然而因此所有飞船的命运也都一样:批量生产、外观雷同。

到货的船体完全透明,你可以漆成任何你喜欢的颜色。

而这个船体大部分透明,仅有船头的核心系统漆了颜色。

没有大的反作用力。

侧面安装了一连串可回收的喷射器。

船身则打了很多圆形或方形的小孔,以便安装观测仪器。

透过船体我可以看到闪光的仪器。

傀儡虫向船头走去,而我却转向船尾,近距离观察变了形的起落减震。

在弯曲的透明船体面板后方,巨大的压力使得金属如同热蜡一般向后流动,流进了尖尖的船尾。

怎么会这样?我问。

我们也很希望弄明白。

你指的是什么呢?你听说过BVS—Ⅰ中子星吗?我努力地想了一会,就是第一颗发现的中子星吧,也是迄今唯一的一颗。

两年前有人通过恒星位移找到了它的位置。

BVS—Ⅰ是由白虎星上的知识研究所发现的。

通过中间人,我们了解到研究所希望探索这个星球。

他们需要一艘飞船,但资金不足。

我们答应给他们提供船体,前提是按照惯例他们要把飞船收集到的所有数据交给我们。

听起来很公平。

我没问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探索。

像多数敏感的素食主义者一样,他们相信谨慎即大勇。

彼得·拉斯金和索尼娅·拉斯金试图用这艘飞船走进双曲线轨道表面方圆一英里的地方。

航程之中,不知名的力量显然透过船体,对起落减震动了手脚。

另外有线索表明这一未知力量就是杀死飞行员的凶手。

不可能吧,是不是?你会明白的。

跟我来。

她快步走向船尾。

没错,我懂了。

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穿透通用产品公司的船体。

除了可见光以外并未发现其他的电磁能量。

也并未发现任何物质,不管是最小的亚原子微粒还是速度最快的流星。

这也就是公司的广告词。

对此我并不怀疑,我也从未听说过该公司的船体因武器或其他原因有损伤的。

另一方面,如果某种东西可以打通船体的消息传开了,那么傀儡虫的公司将会损失惨重。

但我还没看清我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核心系统分装于两个隔间。

在圆锥形的操作间内,船体被分成几个窗户。

后面的休息室不带窗户,泛着银光。

休闲室的后墙上有个管道可以通向飞船的船尾,通向各种仪器和超光速推进装置发动机。

操纵间内的两部加速度诊察台,都从托架上松开来像纸巾一样塞在船头,挤压着仪表盘。

皱巴巴的沙发背面也锈迹斑斑。

棕色的碎屑落在墙、窗户、显示器上。

似乎某种东西从后面重力撞击了沙发。

是血。

我说。

你说得对。

是人类的循环流体。

24小时下降。

前12小时我几乎都呆在休息室内,试图发现点什么。

没什么重大发现,除了我几次看到索尼娅最后的报告中所提到的那种现象外。

当恒星运行到BVS-Ⅰ的正背后时,就会形成晕轮。

BVS—Ⅰ的质量大到可以改变其周围的光线,把周围大多数恒星转移到四周。

但当恒星直接运行到中子星背后时,它的光线则被立刻位移到四周。

结果就形成了小晕轮,一闪一闪转瞬即逝。

傀儡虫选中我的那天,我对中子星几乎一无所知。

而现在算得上是一个专家了。

我还不知道我返回时有什么结果在等着我。

你见过的所有物质都尚属常态物质,都是一个由质子、中子以及周围以量子能态存在的电子所组成的原子核。

任何恒星的地心处都存在着第二种物质,因为那里巨大的压力足以摧毁电子壳层。

物质因此就简并成遭受压力与重力双重挤压的原子核,又因为周围或多或少的连续电子气相互排斥力而隔开。

特定情况下会产生第三种物质。

假设燃烧殆尽的白矮星质量超过太阳质量1.4倍。

这样的质量下,只有电压并不能把电子和原子核分开。

电子被迫远离质子形成中子。

强烈爆炸后,绝大多数恒星将从致密的简并物质质量转变成一个紧密结合的中子团:中子态。

理论上也就是宇宙中可能存在的最高密度物质。

其余的常态和简并物质大都会被释放的热量所吹散。

在恒星的核心温度从50亿开氏温标下降到5亿开氏温标时,两个星期内它开始释放X射线。

至此以后,它变成一个发光体,直径可能有10~12英里,几乎看不到。

因此BVS—Ⅰ是目前发现的第一颗中子星也就并不为奇。

也难怪白虎星上的知识研究所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去观测中子星。

在这以前,中子星和中子态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上。

研究真实的中子星具有极为显著的意义,中子星可能对重力制御至关重要。

BVS—Ⅰ的质量几乎为太阳的1.3倍。

据估计,BVS—Ⅰ的直径为11英里,其表面覆盖着半英里的简并物质和约12英尺的常态物质。

在拉斯金夫妇观测之前,没有人知道还有这样一颗小型暗星。

而现在研究所知道:暗星可以旋转。

质量大到旋转可以扭曲空间,傀儡虫说,如果我们把其自转周期减少到2分27秒时,拉斯金夫妇所预计的双曲线轨道就会扭在一起。

酒吧在通用产品公司大楼的某处。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有了穿梭机,这都不是问题。

我盯着服务生看。

傀儡虫服务生自然只能招待傀儡虫,因为任何双足动物都憎恶从别人嘴里做出来的饮料。

我决定去别处吃晚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

如果有人得知某种东西可以穿透你公司的飞船船体,并把工作人员砸成重伤,销售就会遭到重创。

但是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我们想重做拉斯金夫妇的实验。

我们一定要找出原因。

要我一起吗?对。

我们一定要找出飞船竟然挡不住的东西。

你也加入。

但我不愿意。

我们准备提供给你的报酬是100万星币。

在那一瞬间我有点动心,紧接就说我不想要了。

允许你建造自己的飞船,使用通用产品公司的二号船体。

多谢,但我还想多活几年。

你讨厌生活被约束。

我查到债务人监狱开始重建了。

如果我们公开你的账户的话。

现在,只是……你差不多有50万的债务。

你离开之前我们会帮你还清所有债务。

如果你反悔……我不得不赞赏她的诚实,她并没说什么时候会付清剩余的部分。

你说过我可以建自己的飞船?当然。

这并非一次探险之旅。

我们希望你安全返程。

这是一桩交易。

我说。

毕竟,傀儡虫试图勒索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是她的问题了。

两个星期后,我的飞船造好了。

他们采用的是通用产品公司的二号船体。

类似于知识研究所的飞船。

核心系统除末端之外几乎全是拉斯金夫妇飞船的复制品。

它没装观测中子星的设备,另外安装了足够白虎星战斗机使用的熔解发动机。

我给飞船取名叫跳伞号,引擎在安全限度内能产生出30G的能量。

飞船上的激光炮可以打穿人造月球。

傀儡虫希望我的安全有保障,现在没问题了。

因为我又会跑又能打,尤其是我的跑步速度很快。

我听了6遍拉斯金夫妇最后的传播信号。

他们的无名飞船从多维空间掉出来,大约距离BVS-Ⅰ上空100万英里。

重力扭曲使得它们无法靠近。

丈夫爬进管道要检查仪器时,索尼娅·拉斯金拨通了知识研究所的电话:我们还看不到,用肉眼看不到。

但我们知道它的大概位置。

每当行星或是其他什么绕到中子星背后,就会显现出光环。

稍等,彼得准备使用望远镜……接着,行星的质量切断了超空间联系。

这都在意料之中,大家并不担心。

后来同样的原因可能使他们躲不开坠入超空间的结局。

当搜救人员找到飞船时,只有雷达和照相机还在运转。

他们没告诉我太多。

机舱内没有照相机。

前舱内的照相机却让我们突然看到了模糊的中子星,画面上看起来毫不起眼,像极了烧烤用的木炭。

这颗中子星历史很长。

我告诉董事长:不要漆飞船。

你不该弄全透明的舱壁。

你会疯掉的。

我不能平安落地。

看到毫无隐藏的太空确实很折磨人,我想要一切都一览无遗。

临行前,我独自一人坐在公司的酒吧里,让傀儡虫服务生用嘴给我调了点酒。

酒很不错。

酒吧里三三两两坐着傀儡虫。

喝酒时间还没到,地方挺空的。

我很知足。

偿清了债务,就因为债务才让我到了这个地方。

我走的时候不背一点债,甚至还有一架飞船。

一切都说明我终于摆脱了困境。

我希望我是个富有的流浪者。

当有人坐到我对面时,我吓了一跳。

一个中年人,身穿价格不菲的黑色西装,留着不规则的雪白胡子。

我板着脸,起身要走。

请坐,沙弗先生。

有事吗?他递给我一张蓝色圆盘。

地球的政府证明。

我扫了眼,显示我不是因真假不辨而警觉。

我叫西格蒙德·奥斯弗,政府官员说,我想代表通用产品公司和你谈谈你的飞行任务。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你口头协议的记录当然已经送到我们手里。

我对几个地方很疑惑。

你真的愿意只为50万而去冒险吗?我的报酬已经翻了一倍。

但到手的也才50万啊,其余要拿去抵债。

然后还要扣税什么的。

请不要介意。

在我看来飞船毕竟不比寻常的东西,装备先进,速度又快。

令人羡慕的战斗飞船,你要是动心愿意把它卖掉。

但那不是我的。

有些地方他们不会追究的。

比如大峡谷或是奇幻岛孤立主义分子的聚会。

我没搭话。

或者,你可以策划一起侵权、冒险的买卖,我并不把它太当回事。

我从未想到过剽窃,然而我不得不在奇幻岛上放弃我的原则。

我想说几句,沙弗先生。

一个单枪匹马、狡猾的实干家会对整个人类的名誉带来极大的损害。

绝大多数物种都认为必须捍卫自身成员的道德规范,我们也不例外。

我想你根本不可能把飞船送上中子星,相反你会换个地方卖掉它。

傀儡虫造不出无懈可击的军舰,他们都是和平主义者。

你的跳伞号是独一无二的。

因此我问过通用产品公司,他们同意我在跳伞号内安装一枚遥控炸弹。

炸弹在船体内,船体也保护不了你。

我下午已经装好了。

此刻,你记好了。

如果一周内你不给我答复,我就会引爆炸弹。

一周的多维空间旅程中,会经过数个社会群体,但他们都承认地球的领导权。

你想逃跑,那就必须一周内离开飞船。

否则我很难想象你降落在无人居住的星球上的情景。

明白吗?明白。

要是我有半句谎话,你尽管用测谎仪。

你真一拳打我脸上,我还会诚恳地向你道歉。

我摇了摇头。

他起身,鞠躬走开了。

留我一个人坐着冷静思考。

从拉斯金夫妇的相机中取出了四卷胶卷。

后来我几次想要逃跑,都没找到出口。

如果飞船穿过毒气云,碰撞就可以使拉斯金夫妇致死。

近日点附近,他们以一半以上的光速运行,那就一定有摩擦,而我没看到胶卷有任何发热的迹象。

如果是什么生物袭击了他们,而雷达和巨型光谱仪根本发现不了它。

可能BVS—Ⅰ附近有一股涨大的磁力,但又未造成任何危害。

没有哪种力量或者热量可以打透通用产品公司的飞船船体,只有特定波段的放射光线例外。

傀儡虫至少有一名外国客户能够看到这个光谱。

在船体这个何题上,我持反对意见。

他们都只关心飞船的匿名设计者;或许我是讨厌这个事实:通用产品公司在飞船船体建造方面保持着几乎垄断的地位。

但是如果我必须把我的一生寄托在比如我在杂货店看到的辛克莱游艇上,我宁愿选择坐牢。

坐牢也是一条出路。

我愿意在那里待一辈子。

奥斯法会帮我的。

或许我可以选择乘跳伞号逃命,但是又想不出什么地方可以接纳我。

要是我能在一周内发现一个类似地球的新大陆就好了。

不大可能。

我还是倾向于BVS-Ⅰ。

我觉得一闪一闪的光圈正在变大,但很少发光,我也不确定。

甚至用望远镜也看不到中子星。

我不想找了,就安心等吧。

等的时候,我记起很久以前在白虎星上度过的夏天。

那些日子里,我不能出门。

因为没有云彩,地上泛着刺眼的蓝光。

我们自娱自乐,在气球里装了自来水,从三楼把气球扔向人行道。

地上会溅出非常有趣的图案,但很快就干了。

所以我们在往气球里灌水之前,滴了几滴墨水。

这样图案会保留下来。

索尼娅·拉斯金在椅子倒塌时还坐着。

血液取样表明是彼得从后面撞翻椅子的,就像水球从天而降。

究竟是什么东西穿过了通用产品公司的船体呢?10个小时下降。

我解开安全网,想去检查一遍。

进口隧洞有3英尺宽,刚好能自由前进。

脚下是一节熔管;左边是激光炮;右边为一整套曲边管道,与回转仪、电池、发动机、空气压缩装置以及超空间并绕发动机相连。

一切都井然有序。

我笨手笨脚。

跳跃不是过长就是太短。

6个小时过去了,我仍然没发现中子星。

也许我看到了,但一眨眼的工夫就以一半多的光速飞走了。

尽管我有着极其惊人的速度。

是那些转蓝的星星吗?又2个小时过去了。

我确定它们在逐渐变蓝。

我的速度真有那么快吗?后面的星星该是红色的。

机器挡住了我身后的视线,于是我打开了回转仪。

飞船的转速特别迟缓。

身后所有星星都是蓝色,而非红色。

而我周围都是蓝白相间的星星。

想象一下光掉进深不可测的重力井的情景吧。

速度不可能加快。

光不可能比自身的传播速度还快。

但是光的能量和频率都能增长。

光照在我身上,随着我的下降越来越强烈。

它也许是飞船上保护措施最好的装置。

我早就决定用它来赚钱了,就像我预料到要集资一样。

心里在想光照到底有多强呢?跳伞号飞船朝外移到与中子星轴心相垂直的位置。

我原打算水平停靠。

但我显得更加笨拙。

我打开回转仪。

飞船在半空中东倒西歪。

后来好像自动归于正常了。

看起来,跳伞号更愿意围绕中子星的轴心行驶。

我讨厌那样。

我再试图控制局势。

但这次情况不妙。

某种东西扯着我不放。

我把安全网解开,一头栽到地上。

这个拉力不大,大概只有1/10G。

感觉像沉在蜜里一样,而不像下降。

我爬到椅子上,系上安全网。

脸朝下,打开录音电话。

我把事情的经过叙述详尽到近乎挑剔,就为了不让假想的听众怀疑我的理智假设。

我认为拉斯金夫妇也有同样的经历,我最后说,如果拉力继续增加,我会再打电话。

对这股奇怪而温和的力量我无法解释清楚,但我坚信不移就是这无可名状的东西杀害了彼得和索尼娅。

中子星一定就在附近。

中子星表面分布着放射状的斑点。

它们泛着愤怒和痛苦的光芒。

我把头垂在安全网内,努力探个究竟。

在我得出确定答案的前一个小时内,拉力开始增强。

我还要下降一个小时。

某种东西扯着我,但不在飞船上。

不可能,说胡话。

什么东西能够透过该公司的船体向我下手呢?可能正好相反。

它施力于飞船,将飞船推离轨道。

如果情况恶化,我就得用驱动器来弥补。

同时飞船会被推离BVS-Ⅰ,这对我是件好事。

如果我出了什么差错,如果飞船不知何故被推离BVS-Ⅰ,火箭发动机就会将跳伞号送入11英里的中子星。

而且为什么火箭还不点火呢?如果飞船被推离轨道,自动驾驶仪会反击的。

加速仪运转良好。

我检查进口隧洞时都算正常。

难道有某种东西在推飞船和加速仪?我想这不大可能:没有东西能穿透通用的船体。

见鬼去吧,我自言自语,不想这个了。

我对着录音电话说,拉力越来越危险,我尽量转变轨道。

当然,一旦我转动飞船,用上火箭,无疑加大了未知力量的加速度。

形势很严峻,但我还可以撑一会。

当我离BVS-Ⅰ只有一英里时,我的结局就与索尼娅·拉斯金无异。

出事时她也很可能趴在防护网里静等,没带动力装置。

等着等着,压力上升,安全网嵌进她的肉里;后来安全网突然断裂,她鼻子朝地栽了下来;因未名力量而松动的椅子,压在她身上,全身被压得粉碎。

我开动了回转仪。

回转仪不好用,试了3次都没转过来。

每次飞船转个50度,就停那儿一动不动,回转仪嘎吱嘎吱越来越响。

一松手,飞船立马就回归原位。

我朝中子星俯冲过去,我只能这样做。

下降半小时后,未知力量超过1G。

我的窦道系统极其痛苦,目瞒很难受。

我很想抽根烟,但我拿不到。

我鼻子朝地栽下去时,那包福耳图那烟从口袋掉了出来。

现在它离我有4英尺远,足可以证明:未知力量对我周围的其他物体也施加了影响。

我抓不住了,如若我尖叫着掉到中子星,我就不得不用驱动器。

快接近自由落体运动的时候,我快速按动了开关。

涌上来的血开始回流。

刻度盘指示为1.2G。

我嘴里咒骂着这个撒谎的机器人。

软包的香烟在我鼻子周围晃动,我觉得轻轻一推,该够得着了。

我试了下,烟盒动了一点,正等我伸手去拿时。

突然,它好像有知觉似的,反而迅速躲开了我。

我再次伸手去抓,它又一次飞快地从我的耳边穿过。

要不是我正处于自由落体,我非死命夹住它不可。

它掉进休息室的门内,移动速度也越来越快,若隐若现,最后消失在进口隧洞内。

数秒之后,我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

我要疯了。

这时未知力量已使我脸部充血。

我掏出打火机,远远地握着,然后松手。

它轻轻落在了鼻子边。

我又用肘轻推了下风门。

熔融氢气的唧咕声提醒我如果再多试几次,通用产品公司的船体可能就更难测试了。

那就是以半光速驾驶飞船猛烈撞击中子星。

我现在可以看到:仅含几立方英寸矮星物质的透明船体正插进船尖。

在刻度盘所指示的4G点处,打火机慢慢朝我移动。

我没管它。

到了门口时它又明显下降。

我关上风门。

失重使我猛地向前冲了一步,我还是转过脸来。

打火机速度放慢,在进口隧洞入口迟疑了一会儿。

我决定冒险,竖耳倾听,然后在飞船大声呜响时一跃而下。

加速计正位于飞船的质心,不然飞船的质量早把指针给甩掉了。

傀儡虫极其狂热,甚至数据精确到小数点以后10位。

我喜欢对着录音电话赶快说几句,然后再回头调整自动驾驶仪。

幸运的是我的要求很简单。

未知力量对我而言也只是未知力量,但我现在摸清了它的运行方式。

我可能真的就要这样艰难地生存下去。

星星蓝得晃眼。

我认为看得到中子星,很小很模糊,略呈红色。

也许是幻觉。

20分钟过后,我围绕中子星行驶。

我身后的驱动器发出隆隆的响声。

自由落体中,我解开了安全网,推开椅子。

轻轻一推,一双恐怖的手钳住了我的大腿。

手指上悬着10磅的重量。

压力本该迅速下降。

我重调了自动驾驶仪,在接下来的2分钟内把推力从2G减为0。

我要做的就是在压力减小为0时,立于进口隧洞的质心。

某种东西靠通用产品的船体紧紧控制住了飞船。

心灵制动的生命形式会在恒星方圆12英里以内束手无策?然而任何一种生命怎么可能承受住如此的重力?也许某种东西滞留在轨道上。

太空中的生命形式有局外人、海洋生物以及我们也许尚未发现的生命形式。

我关心的是BVS—Ⅰ是否还有生命。

无关紧要。

我明白了未知力量的意图:拆解飞船。

手指上的引力消失了。

我往后推,降落在后墙的曲状支架上。

我跪着爬过入口,前后看看。

开始自由落体后,我在休息室放松,躬着腰观察。

重力变得过快。

接近0点时,未名力量不断增大,这时火箭推动器掉了出来。

它似乎要把飞船给拆开,船首有2G的引力,船尾也有2G,中间部分则为0。

或许我希望这样。

看起来烟盒和打火机每往船尾移动一英寸,它们身上的拉力也随之增强。

重力变化使得我在空中跳来跳去。

双手一撑,反弹回来。

我跳得太迟了。

驱动脱落时,自由落体区域在船舱内波动。

把我甩在了后面。

在不到0.5G的下方,我跳到进口隧洞。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盯着三脚隧道。

停在半空开始下降时,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东西可握。

而后我把手贴着管壁,再展开。

我需要把自己抬起来,开始爬。

录音电话在我身下50英尺,不可能够得着。

如果我还有话要对通用产品公司讲,只能亲口说了。

也许我还有机会。

因为我已经知道要撕裂飞船的是什么力量了。

那就是潮汐。

发动机熄火了,我身处飞船的正中央。

我如展翅飞鹰的姿势变得很难受。

离近日点还有4分钟。

我身下船舱里的什么在吱呀作响,我看不清,隐约看见蓝色射线中有个发光的红点,像井底的灯笼似的。

而我两旁,熔解管道、油桶以及其他设备之间的蓝色星星闪着紫光。

我害怕,不敢再看了。

我真的觉得他们很可能使我失明。

船舱内一定有许许多多的重力场。

我甚至能感觉到压力的变动。

控制室上方150英尺的位置,空气稀薄。

此刻,几乎毫无征兆,红点变成红色的圆盘向我飞过来,飞船在我周围也摇晃不定。

我喘着粗气,把眼睛紧紧闭上。

一双巨手掐住了我的胳膊、双腿和头部,力道不重,却很牢固,简直要把我扯成两半。

这使我想起了彼得·拉斯金的死。

他和我猜测的一样,本想藏在进口隧洞中,但他失足滑倒了。

我在慢慢滑倒。

控制室里传来阵阵刺耳的金属断裂的声音。

我努力想把双脚嵌进厚厚的管壁里。

还好没掉下去。

我睁开眼时,红点已经不知去向。

傀儡虫董事长坚持要把我送进医院观察治疗。

我没反对。

我的脸、手都滚烫赤红,水泡还在长。

浑身被咬得钻心疼。

休息、温柔而体贴的照顾是我此刻最想要的。

我在睡板之间辗转,极不舒服。

这时护士说有人来访。

从她的表情就懂得是谁。

什么东西能够打透通用产品公司的外壳?我问他。

我希望你告诉我答案。

董事长就靠一条后腿站着,拄的拐杖冒着馨香的绿烟。

我也想知道。

重力吧。

不要耍我,贝尔伍德·沙弗。

这至关重要。

我没有耍你。

你们的世界也有卫星吗?这是机密。

傀儡虫都是胆小鬼。

没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不可能知道。

你知道卫星离主星太近会发生什么情况吗?崩溃。

原因呢?我不知道。

是潮汐。

什么是潮汐?我说:我尽量解释给你听。

地球的卫星直径接近2000英里,并不因为地球而旋转。

我希望你在月球上找两块岩石,近地点一块,远地点一块。

好吧。

显然,如果没有外力作用,两个石头会越离越远。

它们处于不同的轨道,同心轨道,之间却相距2000英里。

然而它们又必须以同一速度运行。

外圈的岩石运动速度更快。

说得很对。

因此某种力量一直试图拉离卫星。

重力又使其绑在一起。

如果月球离地球再近一点的话,这两块岩石绝对会漂走。

我懂了。

是潮汐试图撕裂飞船。

研究所飞船核心系统的引力非常强大,把加速度椅子从支架上扯了下来。

然后把人压死。

设想一下。

船头距离BVS—Ⅰ只有7英里。

船尾则在300英尺之外。

没有外力,它们将以完全不同的轨道运行。

快落地时,我的头和脚努力保持一致。

明白。

你蜕过皮吗?什么?我注意到你某些部位的外保护膜出现脱落。

噢,星光照射下,我的晒伤很严重;不过不要紧。

两个头对着眨眨了眼睛,耸耸肩。

傀儡虫说:我们已经在银行存入了你的剩余的报酬。

一个叫西格蒙德·奥斯弗的人在你的税款理清之前,曾冻结了你的户头。

金额。

如果你愿意公告媒体,解释清楚研究所飞船的事件。

我们愿意再付你一万星币。

我们付现金,这样你就可以直接消费。

让他们进来。

我想了想说,我也可以说你们的世界没有卫星。

我不明白。

两只长脖子缩了回去,傀儡虫盯着我看。

如果有卫星,你就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潮汐。

你瞒不住的。

你怎么知道的?100万星币?怎么样。

如果表明我们是在隐瞒真相我甚至要签个合同。

你觉得反过来被勒索的感觉怎么样?■■硬科幻是挺了不起的■■韩松/文拉里·尼文原名劳伦斯·范·寇特·尼文,1938年生于美国洛杉矶一个富商家庭。

1956年,他进入加州理工大学学习。

1962年,他在沃什波恩大学取得数学学士学位,同时辅修了心理学专业。

毕业后的1963年,他参加了一个写作培训班,从此走上了文学之路。

尼文于1967年凭《中子星》获雨果奖的最佳短篇奖。

后来,他还有3个短篇获雨果奖,可谓是了不起的作家。

他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有影响的硬科幻作家之一。

尼文的主要作品构成了已知世界或已知空间(KNOWNSPACE)系列,最著名的是他的《环形世界》,该小说在1970年获雨果奖和星云奖,有中译本。

这部作品的主要背景是一个环绕恒星建成的、直径达15000万英里的圆环。

包括两个地球人在内,三个文明世界的来客在已经被废弃的圆环里进行了一系列的探险。

《中子星》同样写的是一个探险故事,写人类到中子星去探险。

中子星是一种天体,主要是由中子以及少量的质子、电子所组成的超密恒星。

1932年发现中子后不久,朗道就提出可能存在由中子组成的致密星。

1934年巴德和兹威基也分别提出了中子星的概念,而且指出中子星可能产生于超新星爆发。

在尼文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人类对中子星的了解并不多。

因此,这篇小锐的成功,是它的超前性和科学性。

尼文以他严密的科学推理能力和详尽的科学细节,描写了人类接近中子星时,可能发生的物理效应,并对这种物理效应做出了解释。

这也便是硬科幻的魅力所在。

硬科幻通常由具有理工科背景的作家创作,他们重视自然科学中的物理学、天文学、化学等学科,强调科幻中的科学因素,由科学硬核来推动情节的发展。

但是相当一部分硬科幻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比较轻文学性和思想性,比如,尼文这篇《中子星》。

不管怎样。

在目前的中国,硬科幻仍是拥有最多读者的科幻种类,而且当今的科幻作者如王晋康、刘慈欣等已在硬科幻中融入了更多的思想和文学因素,使其更具深度。

值得一提的是,在尼文以《中子星》获得雨果奖的同年即1967年,英国射电天文学家休伊什和贝尔等发现了脉冲星。

不久,就确认脉冲星是快速自转的、有强磁场的中子星。

在中子星问题上,顺便需要提到的是另一位作家罗伯特·霍华德,他曾写出《龙之卵》,试图回答在中子星的表面会出现什么样的生命的问题。

书中,一艘地球的探索飞船向中子星飞去时,点燃了星球表面尚未开化的生命形式的原始智慧与好奇心的火花。

但中子星自转得非常快,时间对这些巨大、扁平的生物来说飞逝得如此迅速,以致地球飞船到达时,被这艘飞船不经意间创造的外星文化已经发展出了航天科技,而且早已远远超越了地球人的科学水平。

霍华德同样是硬科幻作家的典型代表之一。

他是一位知名的物理学家。

《忠实的救生艇》作者:罗伯特·谢克里凭良心说,你们何时能买到比这更好的救生艇?宇宙旧货商乔问,只消看看它卓越的传动装置!嗯……格里高尔,心怀疑虑地漫应着,不置可否。

瞧,多结实的密封舱!乔疼爱地抚摸着小艇闪闪夺目的外壁,继续甜言蜜语,我敢打赌它至少有五百年的历史,可连一丁点儿锈斑都难以发现。

说起来,AAA行星消毒公司的确走运,正当他们迫切需要救生艇时,这艘造船界的杰作恰恰就出现在这两位合伙人的眼前。

外表看上去很不坏,阿诺尔德说,他故意用漫不经心的神态掩盖内心的迫切,你说呢,格里高尔?格里高尔始终保持沉默。

小艇的外观当然无话可说,它完全能担负起去特拉依顿星球考察海洋的任务,但毕竟还是谨慎为好,因为他和乔老板已多次打过交道。

现在这种小艇再也没人造了,乔叹息说,它的发动机简直是个奇迹,就是用大号铁锤也砸不坏。

看上去挺好,格里高尔好不容易才从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话。

AAA行星消毒公司过去和乔有过业务上的往来,这促使他更加警惕。

倒不是说乔是个骗子,乔从宇宙各处收罗来的旧货实际上都能运转,但古老的机器往往各有各的性能,难以驾驭。

我不在乎它的外表美不美,甚至在耐用性、快速性或舒适性等方面我都可以让步!格里高尔挑明了说,我要求它能绝对保证安全。

乔点头表示同意:那当然,当然!这无疑应该是最主要的一点,所以我请你们自己进去看个明白。

进入小艇后,乔走到操纵台前轻轻一揿按钮,格里高尔立即听到一个似乎就在自己头脑中回响的声音:我是324-A号救生艇。

我的主要任务是……是心灵感应的作用?格里高尔不禁产生兴趣。

是思维的直接传递,乔得意地微笑说,这消除了任何语言方面的障碍。

我对你们说过:这种小艇现在已不再生产了。

我是324-A号救生艇。

大家又听到了这句话,我的主要任务是保证乘员的绝对安全,保护你们的生命不受任何威胁,维护你们的身体健康……没有比这更加安全的船啦!乔还在进行宣传,它并非僵硬的钢铁结构,而是一艘能照顾你们、关怀你们的智能小艇。

我们买下来了!阿诺尔德急不可待地说,他总无法克制自己的购买欲。

你们绝对不会后悔。

乔以他惯有的坦诚与绅:上风度这么说,这种风度为他赚来了巨额财富。

格里高尔只能希望这一次乔所说的确是真实可信的承诺。

第二天救生艇被运上星际飞船,这对合伙人随即朝特拉依顿星球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这颗星球位于南方星系的中心,不久前被人购下。

这里是理想的移民点:大小和火星相仿,但气候更为舒适。

星球上没有会带来麻烦的土著居民,没有传染病或有毒植物,甚至连野兽都没有。

虽然陆地太少,除了一座小岛和南极以外整个行星全被海洋覆盖,但许多地方的海水深仅没膝,所以AAA行星消毒公司就被请来消除这个大自然造成的小小缺陷。

飞船降落在行星唯一的岛屿上,小艇立即被推入海中。

他们先卸下仪器送往艇上,格里高尔还携带不少三明治和一大罐饮用水,一切井井有条。

天刚破晓,格里高尔就来到驾驶室,阿诺尔德麻利地按下第1号按钮。

我是324-A号救生艇。

他们听见小艇说,我的主要任务是保证乘员的绝对安全。

保护你们的生命不受任何威胁,维护你们的身体健康。

眼下我的功能只有部分被启动,如果要求完全启动,请按第2号按钮。

格里高尔的手指落在第二颗按钮上。

底舱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巨响,但再也没有其它动静。

好像是什么地方出现了短路。

阿诺尔德判断说。

他们的目光转到舷窗外,格里高尔发现海岸越来越远,他有点担心,这儿海水过多而陆地太少。

更糟的是,操纵台上连驾驶盘或舵柄都没有,找不到任何杠杆之类的东西,如何指挥这艘船?可能通过心灵感应就能驾驶它。

格里高尔试着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慢慢往前走!小艇随即向前驶去。

现在向右稍许转一点!尽管格里高尔并不懂得海上正规术语,但小艇依然唯命是从,他们脸上绽开了笑容。

照直走!格里高尔要求说,全速前进!救生艇飞速驶入烟波浩渺的大海。

阿诺尔德带着电筒和工具下到底舱,留下格里高尔单独进行考察。

其实自动仪已包揽了所有的活计:测量海底高度,发现水底最活跃的火山,确定海流方向,画出水流图及海底地形图。

测量完毕后,他们将引爆火山使海底陆地冒出水面,从而完成改造这颗行星的工程。

午后两点,格里高尔认为第一天干得已经不少,于是他们吃了三明治,从水罐中喝了水,在特拉依顿星球碧波粼粼的海水中游了泳。

我已经找到了故障所在,阿诺尔德说,只要把那根脱落的电缆焊上就行,很快就能修复。

阿诺尔德重新下到底舱,而格里高尔把小艇开回海岛,绿波荡漾,浪花飞溅,使他心旷神怡。

阿诺尔德在半个小时后又爬上来,浑身油污,脸上洋溢着胜利的欢乐。

好了,现在再试试这颗按钮!他说。

也许不必再试,我们马上就要到岸了。

格里高尔犹豫地说。

那又怎样?试一试有什么要紧?检查一下它的全部功能总是有好处的。

格里高尔点点头,他再次按下第2号按钮。

这次响起的是轻微的咔嗒声,红灯乍亮复灭。

我是324-A号救生艇。

小艇重新说,我的功能已全部启动,我已准备好保卫船员们的安全。

请信赖我,我的一切行动都是由德罗姆族最好的专家预先编制程序指挥的。

现在可以放心了吧?阿诺尔德问道。

不错,格里高尔说,不过这德罗姆族到底是什么?先生们,小艇继续说,别把我当作无知无觉的机械,我是你们的同志和战友。

我很了解你们目前的处境:你们目睹了我方战船如何被赫盖恩人无情的炮火打得溃不成军……什么船不船的,阿诺尔德问,它在胡说些什么?……你们肯定历尽千辛万苦才登上我这艘船,还被有毒液体弄得半死不活……难道这指我们在海里的游泳吗?真是乱弹琴,我们是在体验这里的水质…………你们神志不清,垂头丧气,受惊不浅……小艇说得更加温柔体贴,我们和德罗姆的主力舰队失去联系,被抛往一个陌生的星球。

先生们,不要为恐惧而感到羞愧,这是战争,战争是无情而残酷的。

我们别无选择,除非把这批赫盖恩野蛮人赶回太空中去!什么玩艺?这些胡言乱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格里高尔问,是不是有人把古代的电视剧本错误地输入它的记忆模块里啦?恐怕还得好好检修它才行,阿诺尔德决定,整天听这些荒唐话怎么受得了!他们逐渐接近岛屿。

小艇还在叽哩呱啦说个不停:什么保家卫国啦,什么迂回机动战术啦,什么在困难情况下需保持镇定啦……突然之间小艇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格里高尔问。

我要对小岛进行侦察。

救生艇回答说。

阿诺尔德和格里高尔交换着惊疑的目光。

最好别和它争。

阿诺尔德低声说,但他还是按捺不住,嗯,这个岛一切都很正常,我们已亲自察看过了。

也许吧,小艇同意说,但这是现代闪电战,情况瞬息万变,决不能依赖个人的感觉器官:它们往往极为局限,容易产生错觉,轻信表面现象。

只有电子感官才不受情绪支配,不会激动,永远保持警惕,不犯错误。

不过这个岛的确空空如也!格里高尔急忙辩解说。

我可是看到一艘陌生的宇宙飞船呢,小艇冷冷地说,它上面没有德罗姆的标记。

反过来说它上面也没有敌人的标记!阿诺尔德肯定地说,因为是他本人对这艘旧飞船的表面进行装修的。

此话诚然不错,但在战争中应当遵循非我即敌的原则。

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渴望脚下能踩上坚硬的土地,但我还得考虑许多其它因素……好了,够啦!格里高尔实在受够了和这喋喋不休的小艇争论的滋味,马上给我开往岸边,这是命令!我不能盲目执行这条命令,小艇说,我担心脑震荡已使你失去了理智。

阿诺尔德伸手就去扳动开关,但他立即遭到电击,痛楚不堪地缩了回去。

放尊重些,先生们,小艇严厉地说,只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军官才能关闭我。

为了对你们的安全负责,我警告你们别再靠近操纵台,因为眼下你们的思维非常混乱。

等到情况比较明朗时,我再来照顾你们。

现在我得把全部能量用来确定敌人的方位。

小艇加足马力,沿着海岸游弋,在海上画出一条相当复杂的弯曲航道。

我们现在去哪儿?格里高尔问。

去和德罗姆的舰队会合。

小艇满怀信心地说。

于是我们这对朋友只能怅然面对那无边无际的大海。

当然,这首先还得看我能不能找到他们。

小艇又补上一句。

深夜,格里高尔和阿诺尔德坐在船舱一角贪婪地吞咽最后一片三明治。

救生艇还发疯般地在波涛上疾驶,它的电子感官紧张地搜索五百年前存在于另一星球上的那个舰队。

你听说过关于德罗姆人的事情吗?格里高尔提出这一话题。

阿诺尔德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他是个广闻博记的人,后来他回答说:他们属于一种半蜥蜴状的生物种族,生存在一颗小行星上,离御夫星座不远。

但几个世纪前消亡了。

那么赫盖恩人呢?也同样是那种生物种族,情况相似。

阿诺尔德好容易才从袋中摸到一小块面包屑纳入嘴中,它们进行过一场谁也不需要的战争,结果所有参与者都死光了,当然我们这艘小艇是个例外。

而我们呢?格里高尔提醒他说,别忘了我们被认为是德罗姆的战士。

他疲惫地叹息说,你说怎么办?能劝说这艘破船回心转意吗?阿诺尔德怀疑地摇摇头。

我看不行。

对它来说战争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它的一切思维和行动都是从这个前提出发的。

它能听见我们所说的话吗?格里高尔又问。

那倒不见得,它并不能真正读出别人的思想,我认为它的感知中心只能接受直接朝它发话的内容。

不错,格里高尔痛苦地模仿乔的话说,我对你们说过,这种小艇现在已不再生产了。

他巴不得乔此刻能在他掌握之下,这样就能好好教训他一顿。

目前的情况非常微妙,阿诺尔德说,全部麻烦在于小艇误入歧途,成为一个偏执狂和妄想症患者。

不过我认为这种情况不会持久,很快就将结束。

为什么?格里高尔问。

理该如此,阿诺尔德说,小艇的主要任务是什么?不就是要保护我们的生命吗?这说明它应该让我们吃饱。

现在三明治吃完了,剩下的食品都留在岛上,所以我料定它迟早得让我们回到那里去。

几分钟后他们发现救生艇果然绕了一个弧圈,改变了航行方向。

我实在找不到德罗姆的舰队,所以我准备回去对岛屿再次进行侦察。

幸好附近没有敌人,现在我能腾出手来关怀你们了。

听到了吗?阿诺尔德用胳膊触触格里高尔的肘部,一切都和我预料的一样,现在进一步来证实我的假设。

他转身对小艇说,你是该照顾我们了,我们需要吃的。

对,来些美餐款待我们。

格里高尔也提出同样的要求。

那毫无问题。

小艇说。

壁间伸出一个盘子,里面的东西堆得满满的,样子有点像黏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机油味。

这是什么?格里高尔问。

这是基塞尔,小艇说,是德罗姆人最喜爱的食品。

我能用16种不同的方法来烹调它们。

格里高尔厌恶地尝上一口,那滋味简直就跟机油拌黏土差不离。

我们不能吃这种玩艺!可以的,可以的,救生艇疼爱地说,成年的德罗姆人每天都要吃5到30磅基塞尔,还直喊要添呢。

盘子移得更近,吓得这对朋友连连倒退。

听好,你!阿诺尔德向小艇摊牌说,我们不属于德罗姆族,我们是人类,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你所说的战争在五百年前就结束了。

我们不吃基塞尔,我们的食品在岛上。

别神经错乱啦,士兵们常犯这种自欺症,企图逃避现实,这是由于严酷的现状所造成的。

先生们,快正视现实吧。

你才该正视现实!格里高尔怒吼,不然我马上把你一个螺丝一个螺丝都拆散!吓唬不倒我。

小艇不动声色说,我了解你们,看来你们的大脑被毒水损伤了。

毒水……水?格里高尔呛得说不出话。

这是对德罗姆人而言的,水对它们有害。

阿诺尔德提醒他。

如果需要的话,救生艇接着说,我这里有能对大脑进行手术的器械,这是非常措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

战争就是战争,战争不相信眼泪。

它打开柜板,这对合伙人瞧见里面有着一大堆亮晶晶的外科手术刀。

噢,我们感到好多了,格里高尔赶紧声明,基塞尔很开胃,对吗,阿诺尔德?太……太棒了!阿诺尔德颤抖着说。

我曾在全国基塞尔烹调大赛中获过冠军,小艇用难以掩饰的骄傲声调宣称,多尝—点,为了我们战士的健康,请多多加餐。

格里高尔抓起一大把基塞尔,坐在地上吧哒吧哒地装腔作势:了不起的好味道!很好,小艇说,现在我朝岛屿方向驶去,过几分钟我保证你们的感觉会更好。

那为什么?阿诺尔德追问。

舱里的温度简直高得无法忍受,我真难以想像你们如何能挺到现在,换上任何别的德罗姆人是万万吃不消的。

请再坚持一下,我马上把温度调低到正常的零下20度,为了振奋你们的斗志我将同时演奏国歌。

于是传出一阵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有节奏的吱吱嘎嘎的怪声。

艇外波涛打着拍子,几分钟后舱内明显变得寒意砭骨。

格里高尔无力地闭上双目,他尽量不去注意那令四肢逐渐僵硬的寒意,他只想睡觉。

半醒半睡中他猝然被阿诺尔德的喊声叫醒:快醒醒!我们总得要想点什么办法才行!阿诺尔德的牙齿已不住上下打颤。

去求求它打开加热器……格里高尔迷迷糊糊地说。

这行不通。

德罗姆族生活在零下20度,而我们就是德罗姆族人,没说的。

冷凝管穿过整个船舱,起先薄霜在管壁上形成,接着又蒙上一层坚冰,窗户上全是白花花的一片冰霜。

我有个主意。

阿诺尔德谨慎地说,他目光不离操纵台,在对方耳边低低说上几句。

可以试试。

格里高尔同意说。

他们站起身。

格里高尔抓起水罐,断然大步跨向船舱的另一侧。

你们要干什么?小艇尖锐地盘问。

我们要活动活动,德罗姆的战士得经常保持临战状态。

那好吧。

小艇无奈地说。

格里高尔把水罐抛给阿诺尔德,后者嘻开大嘴又把它扔了回去。

对这个东西要当心,小艇警告说,它里面含有致命的毒药!我们自会小心,格里高尔说,这个罐子还得送往司令部去呢。

他又把它抛给阿诺尔德。

司令部需要它来反对赫盖恩族。

阿诺尔德边说边把罐子又扔还给格里高尔。

果真吗?小艇奇怪地说,这倒很有趣,是新创造……这时格里高尔把沉重的水罐用力投向冷凝管,管子破裂,里面的液体流满一地。

真是个臭球,老伙计!阿诺尔德说。

瞧我干下了什么!格里高尔故作惊讶。

我警告过你们了,小艇忧伤地喃喃说,情况非常严重,我再也无法降低温度啦。

如果你让我们登岛……阿诺尔德刚刚启口说。

这不行,小艇截口说,我的基本任务就是保护你们的生命,而你们根本无法在这样的大气中生存。

不过我会想出别的办法来保证你们安全的。

你还准备干什么?格里高尔心中又是一阵恐惧。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得再次侦察这个岛,如果还找不到我方部队,那只能上德罗姆族最最可能生存的地方去。

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这颗行星的南极,小艇说,那里的气候最理想,我估计有零下30度。

在发动机的吼叫声中,小艇像道歉似的补充说:当然,我还得采取一切措施以确保任何事故不再发生。

这时小艇的速度已急剧加大,他们听到咔嗒一声,船舱被密封上锁。

赶快想想办法。

阿诺尔德说。

我已无计可施。

格里高尔回答。

我们无论如何得离开这里,船一到岸就得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能直接从舷窗跳出去吗?格里高尔问。

绝对不行。

它现在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如果你没有把冷凝管打坏,我们也许还能有点机会。

我懂,格里高尔失望地说,不过这全怪你出的馊主意。

怎么能怪我?我清清楚楚记得是你先提出这个建议的,你说什么……好啦,现在再怪谁也于事无补了。

我们能在接近岛屿时切断它的能源吗?不行,你根本无法接近它到五英尺之内。

阿诺尔德说,他对那次所受的打击尚有余悸。

不错,格里高尔把双手放在脑后,一种想法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要是……这当然很危险,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可就在这时小艇声明说:我马上要考察岛屿了。

从船首舷窗望出去,格里高尔和阿诺尔德看见岛屿已近在一百码左右。

朝霞的背景衬托出他们那艘亲切的飞船轮廓。

真迷人。

阿诺尔德说。

绝对如此,格里高尔通知小艇说,我敢打赌德罗姆的战士就呆在地下的掩体里。

根本不是这样,小艇反驳说,我已勘察到地平面下深达一百码的地方。

真是这样的话,阿诺尔德说,我只好建议让我们自己去进行更为仔细的侦察,我们必须马上登陆。

岛上没有智能生物,小艇坚持说,相信我,我的电子感官比你们要敏感得多。

我不允许你们去冒险,德罗姆族需要战士,需要像你们这样坚强和耐热的战士。

我们是自愿去适应这种气候的。

阿诺尔德说。

你们真爱国,小艇真心称赞,我知道你们现在有多么苦,我得马上去南极,让你们这些忠诚的战士得到应有的休整。

格里高尔断定这是放手一搏的时候了,尽管他们还没能考虑周到。

这没有必要。

他反对说。

什……什么?我们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格里高尔以秘密的口吻说,我们本来不能把这项任务的秘密向你这种低等级的小艇公开,但现在从实际情况出发……不错,是从实际情况出发,阿诺尔德在旁帮腔,我们可以对你说出真相。

我们是敢死队,负有在炎热气候下进行战斗的特殊任务:司令部指定我们登陆占领这个岛屿直到大部队到达。

这我可半点不知情。

小艇说。

你当然不会知道。

你只是一艘普通救生艇!阿诺尔德轻蔑地说。

立即让我们上岸,格里高尔命令说,不得延误!你们早该把这事告诉我,小艇答道,我自己又怎么能猜中呢?于是它缓缓转身朝小岛而去。

格里高尔屏住呼吸,他简直不敢相信如此拙劣的骗局居然能轻易成功。

但从另一方面说,这也不奇怪,在建造救生艇时就是依据它应该信任驾驶员的话语而设计的。

在寒冷的曙光中,海岸线离他们只有五十码之远,可这时小艇又意外地刹住。

我不能这样做。

它说。

为什么不能?我的确不能。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诺尔德狂怒说,这是战争!命令就得……这个我懂。

小艇伤心地说,非常抱歉,你们理应选用其它类型的船来执行这种任务,任何一种船都行,但绝不能是救生艇。

但你必须执行命令,格里高尔央求说,只要想想我们的祖国,想想这批万恶的强盗赫盖恩人!可是我实在无法执行你们的命令,我的首要责任是保护乘员免遭危险,而这条指令存放在我所有的记忆库内,它优先于任何其它指令。

我无法让你们去送死。

于是小艇又缓缓远离岛屿。

你将为此而被送上法庭!阿诺尔德歇斯底里地尖叫,军事法庭会审判你!但我只能按照预先输入的指令行事。

小艇悲哀地说,只要我一旦发现主力舰队,我就会把你们移交给其它战舰,眼下我只能把你们运送去安全的南极。

小艇加大速度,岛屿很快落在背后。

阿诺尔德不顾一切扑向操纵台,结果受到猛击而仰面跌倒。

格里高尔也同时抓起水罐准备扔向锁住的门,但一个疯狂的念头猛然闪现……我求你们别再毁坏东西啦!小艇央求道,我理解你们的感情,但是……这实在过于冒险……格里高尔在思索,但与其去南极,不如孤注一掷,反正死路一条。

于是他打开水罐,说:既然我们无法完成任务,那就更加没脸去见战友了,自杀是我们的唯一出路!他喝下一大口水并把它递给阿诺尔德。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小艇刺耳地嚷叫,这里面是水,是最最致命的毒药!从壁间很快伸出一把电子钳,要打落阿诺尔德手中的水罐。

阿诺尔德紧紧抱住罐子不放,他也抢先喝下了一大口。

我们为德罗姆的光荣而死!格里高尔瘫倒在地上,以此暗示阿诺尔德照此办理。

我没有任何解毒剂,小艇呻吟说,要是我能和流动医院取得联系……它过了一会儿又恳求说,快回答我!你们还活着吗?格里高尔和阿诺尔德躺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告诉我!也许你们还想要吃基塞尔?墙壁里又送出两个托盘,可是这对朋友依然一动不动。

全死了,小艇说,死了。

我应该给他们作安灵祈祷。

接着是片刻静寂,接着小艇低声絮叨说:伟大的宇宙之神,把你仆人的英魂收去吧。

尽管他们死于自愿,但却是为祖国而死。

请别对他们过分严厉,一切都应归罪于这场毁灭德罗姆族的战争。

船舱的顶盖被打开,格里高尔感到一股寒冷的晨风。

以德罗姆舰队赋予我的权力,我将无限沉痛地把尸体献给深深的大海。

格里高尔感到自己被抬起,穿越舱门放到甲板上,随着船身一歪,他滚落下去,瞬间他已和阿诺尔德一起被海水所包围。

要挺住,别沉下。

他低声道。

岛屿就在身旁,但救生艇也非常近,发动机声还在响动。

你认为它现在还想干什么?阿诺尔德悄悄问道。

我不知道。

格里高尔说,他祷告上帝,希望德罗姆族千万不能有火化尸体的传统。

救生舱在接近,只有几码之远。

它的船头掉转直朝他们……在极其紧张的气氛中,他们听见德罗姆国歌的哀鸣。

一切都结束了,小艇喃喃地说:安息吧,安息吧……最后它返身驶向远方。

直到此时他们才缓缓游往小岛,格里高尔眺望着小艇准准地朝着南方,去那里寻找德罗姆人的舰队……《终端海滩》作者:[英] J·G·巴拉德江亦川 译夜里,当特拉文躺在坍圮的地下掩体里睡觉时,他在梦中听到海浪拍打环礁湖岸的声音,想起大西洋他的出生地达喀尔海岸上的惊涛骇浪,想起他晚上等候父母从机场开车沿峭壁旁的路回家的往事。

他被这种长久遗忘了的记忆所征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离开他躺卧着睡觉用的一摊旧杂志,朝遮蔽环礁湖的沙丘跑去。

透过寒冷的夜气,他看得见棕榈树间废弃的超级空中堡垒,位于三百码远的迫降机场边界线以远。

特拉文走过黑暗的沙滩,虽然环状珊瑚岛的宽度只有半英里,他已经忘了海岸在什么方向。

在他头顶上,沙丘顶,高高的棕榈树斜插阴暗的天空,像一些含义隐晦的字母符号。

整个岛屿的风景被奇异的密码覆盖着。

特拉文不再找海滩,他跌跌撞撞走到几年前大型履带车留下的车辙里。

一次武器试验所释放的热量熔化了沙地,两行陈旧的印迹在夜空下暴露无遗,在低洼地带蜿蜒前伸,宛如古代蜥蜴的脚步。

特拉文太虚弱了,再也走不动,便坐在车辙之间。

他开始用一只手挖着楔形车辙,车辙通向一个吹积的沙丘,在那边消失不见了。

他希望楔形车辙能带他出海。

黎明前不久,他回到地下掩体里。

万籁俱寂,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太阳高照。

堡垒群(Ⅰ)像往常一样,在这些令人困倦的下午,没有一丝离岸吹向海面的微风足以飘起尘土,特拉文坐在一个堡垒的阴影里,在迷宫中心某地方迷了路。

他把背靠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用无动于衷的目光望着四周的通道和他对面的一排门。

每天下午他离开废弃的地下秘密掩体里的小密室,走到下面堡垒群里。

前半个小时他限定自己不超越环形通道半步,不时掏出口袋里生锈的钥匙试试其中的门——他在试验场和简易机场之间狭长沙地上杂乱的碎瓶堆里发现了这把钥匙——接着,难免拖着大步来到堡垒群中心,突然跑动起来,在一条条走廊里跑进跑出,似乎想把躲在暗处不见身影的对手惊吓出来。

不一会儿他便彻底迷路了。

不论他怎样寻找环形通道,总是发现自己又转回到堡垒群中央。

最终他只好死了心,坐在尘土中,看着阴影从堡垒底部扩展开来。

由于某种原因,他总是安排在太阳位于中天的时候被困在堡垒群里——在恩尼卫特克岛上,熬过热核般的中午。

有个问题特别引起他的兴趣:什么样的人会居住在这个小型混凝土城市里呢?人工合成的景致这个岛屿是一种思想状态,奥斯本是个生物学家,曾在旧式潜水艇修藏坞工作过,他后来对特拉文这么说。

特拉文到达这里两三周内便明白这句话的真实性。

除了沙地和寥寥几棵贫血的棕榈树,整个岛屿的景致都是人工合成的,是跟一个广大的废弃混凝土公路系统全面联系的人工制品。

由于暂时禁止原子弹试验,整个岛屿已被原子能委员会遗弃,武器、通道、高塔、堡垒到处都是,使人无法恢复岛屿的天然状态。

(特拉文意识到,让这个岛屿保持原状还有更强烈的潜意识动机:如果原始人类觉得有必要把外部世界的事件融入他们自己的灵魂,那么二十世纪的人已经使这个过程逆转了——按照法国笛卡尔的哲学标准来说,这个岛屿至少存在着,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少有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不过除了几个科学工作者,还没有人愿意到这片前试验场来,碇泊于环礁湖的海军巡逻艇在特拉文到达之前五年已经撤出了。

实验场满目疮痍的景象以及岛屿与冷战时期的关联——特拉文把冷战称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都极其令人压抑,俨然像个奥斯威辛集中营,陵园中包含着众多未眠者的坟墓。

随着苏美关系的缓和,历史上充满梦魇的这一章已令人欣慰地被遗忘了。

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原子弹现实的和潜在的危害对无意识的人大为有利。

对精神病患者的梦幻生活和想入非非所进行的极粗略的研究表明,摧毁世界的念头仍然潜伏在无意识的人脑中。

长崎被科学的魔力所毁,这是摆在人面前的悲剧,使人明白即便在安稳的睡梦中,梦境也常常变成焦虑的梦魇。

——格洛弗:《战争、虐待狂与和平主义》。

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在特拉文脑子里,这一时期的最大特征是道德和精神的逆转,感觉到全部历史,尤其是最近的未来(1945至1965这二十年)倒悬在第三次世界大战颤巍巍的火山口上。

即便是他妻子和六岁儿子死于交通事故,对他来说也只是将历史和灵魂贬低到零值的庞大人工合成物的一个组成部分,每天早上都见到死尸的公路乃是通向全球末日大决战的前沿大道。

第三海滩经过一番危险的搜寻,特拉文找到一处礁脊的缺口,来到了岸上。

他向夏洛特岛一个澳大利亚采珠人租来的摩托艇因船壳被尖锐的珊瑚划破沉入了浅水区。

特拉文精疲力尽走过黑暗的沙丘,那里隐约可以见到棕榈树之间地下掩体和混凝土塔楼阴沉沉的轮廓。

第二天上午阳光普照,他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宽阔的混凝土海滩斜坡半道上。

混凝土海滩环绕着一个盆地,外观像空水库或者轰炸演习的投弹坑,直径大约二百英尺,是在环状珊瑚礁中心所建的人工湖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

树叶和尘土堵塞了废弃的铁花格,中心有一汪两英尺深暖和的水,映出远处一排棕榈树。

特拉文站起来,他顾影自怜。

孑然一身,除了瘦弱的躯体穿着破旧的棉布衣裳,他一无所有。

尽管如此,身处周围的地形之中,即便是这一身破衣烂衫似乎也拥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岛上空旷,见不到当地的任何一只动物,加上个深入岛屿地面的巨型雕刻般的投弹坑,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湖泊之间有狭窄的地峡隔开,沿着环状珊瑚礁的曲线延伸。

两侧是公路、摄影塔和孤立的堡垒,一些地方有几棵勉强在龟裂的水泥缝里扎根的棕榈树投下婆娑阴影,这些建筑物共同组成了岛上连绵不断的混凝土覆盖层,像亚述和巴比伦的实用巨石建筑一样灰暗又令人畏惧(显然投射到将来和从将来投射出来也一样古老)。

一系列武器试验已经熔化了好几层沙地,这种伪造地质层以微秒为计时单位浓缩了热核时代各个短暂的新纪元。

开启过去大门的钥匙在于现在。

这个岛屿恰恰把这个地质学家的格言颠倒过来了。

在这里,开启现在的钥匙在于未来。

这个岛屿在未来是一种化石,它的地下掩体和堡垒群展示了这么一个原理,即化石所记录的生物是盔甲和外骨骼的生物。

特拉文跪在温暖的水池里,溅湿了衬衫和裤子。

水中的倒影映出他胡子拉渣的瘦脸和瘦削的肩膀。

他到这个岛屿来的时候除了小小的一条巧克力以外没有带任何必需品,心想或许岛上有土生土长的食物可以充饥。

也许他还认为对食物的需求是以后的事,认为他一回到过去,最多进入一个无时区,对食物的需求就会消除。

在他横跨太平洋的旅途上,前六个月由于生活必需品匮乏,他一向瘦削的身体变得形同漂泊四方的叫化子,只有眼睛透出心事重重的目光。

然而,他这副憔悴的样子,虽然失去了多余的肉,似乎呈现出内在的坚韧不拔和行动的干脆利索。

他溜达了几个小时,一个接一个查看地下掩体,想找个便于睡觉的地方。

他穿过一个小型简易机场的遗址,旁边有个垃圾场,只见十来架B一29战斗机横七竖八叠放在一起,像死去的爬行纲飞鸟。

尸体有一回他进入一条小街,两旁是铁皮屋,有咖啡室、娱乐厅和淋浴分隔间。

咖啡屋后面的沙地中半埋着一个废弃的自动电唱机,待选的唱片还在分类架上。

再往前走,距铁皮屋五十码之外,一些尸体抛弃在一个小型投弹坑里,起初他以为是这个鬼城的居民——实际上是十来个与真人一样大小的塑料模型。

它们的脸半熔化,扭成模糊的怪相,从混乱的腿和躯干堆里朝上直愣愣地望着他。

他的两边,由于沙丘阻隔,传来海浪低沉的声音,海那边的惊涛骇浪拍打着礁石,冲击着环礁湖内侧的沙滩。

然而,他避开大海,在任何高地前面留连,不敢登高眺望。

四处都有摄影塔楼可供他登高眺望岛上混乱地形的全貌,他却避开了塔楼锈迹斑斑的楼梯。

他不久就注意到,不管堡垒和摄影塔楼看上去多么杂乱无章,它们共同的中心高踞于景致之上,对全岛可以一览无遗。

特拉文坐在一个堡垒狭窄的窗El里休息时注意到,所有观察哨都位于一系列同一圆心的环形防线上,一环环向内收缩,围绕着最里头的至圣所。

最后这一环至圣所在核爆心投影点下,掩蔽在西面四分之一英里的一条沙丘后面。

终端地下掩体在露天睡了几个晚上之后,特拉文回到他到岛上第一个早晨所在的混凝土海滩上,并在离投弹湖五十码的一个摄影地下掩体里安了家——假如家这个字眼可以用来指明满是垃圾屑的陋室的话。

厚厚的斜墙之间黑乎乎的寝室,虽然看上去有点像坟墓,却使他得到一种人身安全感。

外面,沙子吹积在墙边,把狭窄的门框埋没了一半,似乎体现了自从地下掩体建成以来已经流逝的一个长久时代。

五个狭窄的长方形摄影窗口(其形状和位置取决于摄影机的类型)像隐晦的表意符号密布在东墙上。

其他地下掩体的墙上也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密码。

早晨,如果特拉文醒着,他总是发现太阳被分成五个象征性的信标。

大部分时候寝室里只有阴暗的光线。

在机场的控制塔里,特拉文发现一叠丢弃的杂志,便把它们铺开当作床。

有一天,脚气病初次发作之后不久,他躺在地下掩体里,拉出一本硌疼背部的杂志,发现里头有一幅六岁女孩的整页照片。

这个碧眼金发的孩子表情镇定自若,眼神专注,勾起他对儿子千丝万缕痛苦的回忆。

他把那页照片钉在墙上,连续几天盯着它看,脑子里想入非非。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里,特拉文懒得离开地下掩体,未能进一步探索这个岛屿。

穿过岛屿内环象征性地走一遍可以确定往返的时间。

他没有为自己安排什么日常事务。

不久以后时间观念消失了;他的生活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存在主义方式,这是一种绝对的停顿,将此时与彼刻分隔开来,如同两个定量的事件。

他太虚弱了,无法寻找食物,只能依靠他在废弃的超级空中堡垒里找到的几包食物充饥。

没有工具,他要花整天的时间开罐头。

他的体质越来越差,不过他漠然望着细长的胳膊和腿。

到现在他已经忘记了大海的存在,依稀觉得环形珊瑚礁就是连绵的大陆高原的一个组成部分。

距地下掩体以北和以南一百码处一排沙丘挡住了环礁湖和大海,沙丘顶上长着一排栅栏似的神秘莫测的棕榈树,夜间海浪微弱沉闷的轰隆声跟他对战争和童年的回忆融合在一起。

地下掩体的东边是紧急迫降机场和废弃的飞机。

在下午阳光照射下飞机移动长方形阴影,似乎在扭动,在转身。

地下掩体前面他坐着的地方是投弹湖系统,浅水盆地伸过整个环形礁的中心。

他头上五个孔眼俯瞰着外面的景观,如同某个未来主义神话里的保护神。

湖泊和幽灵湖泊以独创的方式设计,以便显示选定范围里动植物所发生的放射生物学上的变化,不过这些供实验用的动植物标本一直繁衍为奇形怪状的类似自身形态的生物,并且一个个都灭亡了。

有时在晚上,阴零森的光线照在混凝土地下掩体和公路上,投弹坑恍如荒废的连死人都离弃的陵墓群里作装饰用的湖,这时他会看到妻儿的幽灵站在对面的堤岸上,他们孤伶伶的身影似乎一直望着他几个小时了。

虽然他们一动也不动,特拉文相信他们在召唤他。

他受到这种幻想的激励,跌跌撞撞穿过黑暗的沙地,来到湖的边缘,趟过湖水,向着两个身影大喊大叫,只见他们手拉着手在湖泊之间离去,穿过远处的公路消失不见了。

特拉文冷得发颤,回到地下掩体里,躺在旧杂志铺成的床上,等着他们回来。

他们的音容和妻子苍白脸颊的幻影漂浮在他记忆的长河里。

堡垒群(Ⅱ)直到特拉文发现了堡垒群,他才意识到他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岛屿。

到了这个阶段,也就是他到这里之后大约两个月,特拉文已经耗尽为数不多的食物,脚气病的症状越来越严重。

手脚依旧麻木,体能不断下降。

他只是凭着巨大的毅力,并且知道岛屿的中心圣所仍然未被探索,这才勉强离开他用杂志铺成的褥子,走出地下掩体到外面去。

那天晚上他坐在门边吹积的沙堆上,注意到一道光穿过棕榈树直射到远处环形珊瑚礁上。

他把这道光与他妻儿的影像混同一辙,想象他们正在沙丘中某个温暖的炉旁等着他,于是起身向那道光走去。

走了不到五十码,他便迷失了方向。

他在简易机场边缘心慌意乱走了几个小时,结果只在沙地上被一个破碎的可口可乐瓶子划伤了脚。

那天晚上未能搜寻,第二天上午他又怀着热切的心出发了。

当他经过塔楼和堡垒群的时候,热气如同一幅密不透气的幕帐覆盖着岛屿。

他已进入了无时区。

只有越来越狭窄的环形防线提醒他,他正在穿越制高台地的中心场地。

他爬上斜堤脊,这里是他先前探索这个岛屿所到的至远点。

底下的平地布满投弹通道和爆炸断层。

录像塔如同埃及的方尖碑高耸入云,在它的灰色墙上是千姿百态的人体形象模糊的轮廊,投弹村落里原子闪光的遗迹深入到水泥里。

混凝土停机坪已裂开,到处可见一排棕榈树晃悠悠地县浮于凝滞不动的空气中。

投弹湖较小,里面填满塑料假人的残肢断臂。

这些假人大多仍然以试验前摆设的俯首贴耳的驯服姿态躺卧着。

在最远的一排沙丘上,摄影塔楼开始转向并且面对着他,再往外是如同方背大象群的东西的顶部。

它们在一处洼地里排成整齐划一的横列,洼地如同一个浅畜栏。

特拉文朝它们走去,因脚底划伤走得一瘸一拐。

在他的两边,流沙使沙丘出现了空洞,几座堡垒倾斜着。

地下掩体所在的平地方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

在一边,一组混凝土掩体在早期某次试验中被炸得露出地面,它们半掩埋着的残骸恍如生育了这群巨大石塔之后被遗弃的子宫外壳。

堡垒群(Ⅲ)要了解堡垒的巨大数量和令人怯步的体积以及它们对特拉文精神上的强烈影响,你必得设身处地想象自己坐在这些混凝土庞然大物的阴影中或者在遍及岛屿中央台地的大型迷宫中心四处走动。

大约有两千个堡垒,个个都是十五英尺高的完美立方体,一律间隔十码。

它们分布在一系列地带,每个地带由二百个堡垒组成,在角度和方向上互相配合。

这些堡垒在初建以来的几年里只受到轻微的风化,它们尖削的轮廓就像大型印模板的切割面,其造型可以冲压出大量垂直线条的空气。

堡垒的三个面光溜一片,无窗无户,但是第四面背对爆炸方向,有一扇狭窄的观察门。

正是堡垒的这种外观使特拉文觉得心绪特别不安宁。

尽管有数量相当多的门,由于透视的反常现象,在这个迷宫的任何一点上只能见到一条通道里的门,其他门则被介于其中的堡垒所阻挡。

当他从环形防线进入这一地块的中心时,一排又一排小型金属门出现又隐去,一个关门闭户的世界隐藏在无穷无尽的角落后面。

大约有二十个堡垒在爆心投影点下面,都很坚固,其余的堡垒墙厚度不一。

从外表看去,它们同等坚固。

特拉文进入第一条长长的通道,觉得他的脚步轻盈了;这么几个月来一直缠着他的疲劳感开始消散。

堡垒具有几何图形的匀称和美感,它们占据的空间似乎比自身的体积更大,使他产生一种绝对宁静和井井有条的心境。

他继续朝迷宫的中心走去,急于把岛屿的其他部分抛在一边。

他随心所欲往左往右拐了几个弯,觉得自己孤伶伶一个人,透过环形防线再也见不到大海、环礁湖和岛屿了。

他在这里坐了下来,背靠一个堡垒,忘了寻找妻儿。

自从他来到这个岛上,身处孤岛引起的游离感第一次开始减退了。

有个后果他始料不及。

黄昏时分需要离开堡垒群去找食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不管他如何追寻自己的脚步,尽力向左或向右走一条倾斜的路线,根据太阳给自己定位,坚定地往北或往南走,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点。

尽管他做了最大努力,还是未能走出迷宫。

他意识到自己的动机帮不了多少忙。

只有当饥饿压倒了留在原地的需要时,他才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特拉文放弃了飞机堆放场附近先前的家,收拾好他在超级空中堡垒中部炮塔和座舱储藏室里所能找到的食品,用一个粗糙的滑橇把它们拉过岛屿,在距堡垒环形防线五十码的地方他占据了一个歪斜的地下掩体,把碧眼金发小女孩那张褪色的照片钉在门边墙上。

图片正在破裂,就像他自己破损的形象一样。

每天晚上当他醒着时,他会不紧不慢地吃点东西,然后出门到堡垒群里。

有时他带上一壶水,在那里连呆两三天。

特拉文:附带说明定量世界的元素:终端海滩。

终端地下掩体。

堡垒群。

地形被编为密码。

通向未来的入口一脊柱地形的平地一重要时区。

潜艇修藏坞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又持续了几个星期。

一天晚上当他出来向堡垒群走去时,他又看见妻儿站在坚固的塔楼下的沙丘间。

他们的脸平静地望着他。

他知道他们从干枯的湖泊之间先前经常出没的地方越过岛屿跟踪他到这里。

他又一次看到召唤他的亮光,他决定继续探索这个岛屿。

在环形珊瑚礁以远半英里处,他发现一撮四个潜艇修藏坞,修建在现已枯竭的港湾上,港湾从海上蜿蜒伸入到沙丘间。

修藏坞还积着几英尺深的水,水里充满奇怪的发光的鱼和植物。

一座金属塔楼上闪烁着一盏警示灯,灯光一闪一灭间隔一定的时间。

这里有个坚固的营房遗址,只是最近才撤出,位于外面混凝土码头上。

特拉文贪婪地往滑橇上装满原先堆放在一个简陋金属小屋里的食品。

吃的花样改变了,他的脚气病也消退了,在以后几天里他又到这个营房来。

这个地方看来像生物考察队的基地。

在一间营地办公室里他偶尔见到一系列变异染色体的大幅图表。

他把图表卷起来,带回他住的地下掩体里。

抽象的图案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不过在他恢复期间,他为图表捏造适当的标题以此自娱。

(后来,有一次为找食物经过飞机堆放场时,他找到那个半埋在地下的自动电唱机,从装唱片的柜子门板上撕下唱片目录单,觉得这些唱片目录最适合做图表的标题。

图表给他这么一渲染,便具有好几层神秘的联想意义了。

)特拉文在堡垒群里八月五日,发现特拉文其人。

一个被社会抛弃的怪人,躲在岛上荒废的中心地带的地下掩体里。

他正遭受严重的辐射和营养不良,自己却浑然不知,或者就此而言,对他周围世界的任何其他事件也一无所知……他坚持认为他到岛上研究某种科学课题——具体什么课题他没说——不过我觉得他明白自己真正的动机和这个岛屿独特的作用……岛上的地形似乎有点儿被某种无意识的时间观念缠住了,尤其被可能是咱们自己死亡的压抑预兆所缠住了。

这样一种建筑的吸引力和危险性如过去的时代所显示的,这里无须加以强调说明。

八月六日,他眼神像着了魔。

我猜他既不是第一个到这个岛上来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摘自C·奥斯本博士:《恩尼卫特克日记》。

特拉文耗尽了他的食品,几乎_直呆在堡垒群的环形防线里,养精蓄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慢慢走动。

右脚感染使他很难把生物学家留下的食品拿来补充自己的需要。

由于体能下降,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懒得走出堡垒群。

现在这个巨石建筑系统完全取代了他的思想机能,他的思想赋予它持久的理性时空秩序,他的意识超出现有的神经系统水准,闪现出思想的火花(假如自主神经系统由过去支配,那么脑脊髓则伸向未来)。

没有堡垒群的话,他的现实感便缩小到双脚底下那么几平方英寸的沙地。

有一次进入迷宫探险的时候,他在里头转了一个晚上和第二天大半个上午而未能逃脱出来。

他拖着步子从一个长方形阴影走到另一个长方形阴影,双腿像棍棒一样沉重,显然膝盖发炎,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类似堡垒的地方,否则他会在迷宫里死去,像法老的殉葬随从那样困于自己筑成的陵墓里。

他筋疲力尽坐在系统中心的某个地方,墓穴无表面的线条从他眼前隐退,这时天上传来一架轻型飞机的嗡嗡声。

飞机从头上飞过,五分钟以后又飞了回来。

特拉文抓住这个机会,挣扎着站起来,从堡垒群里跑出来,昂着头观看反光的飞机尾气。

他在地下掩体里躺下来,隐隐约约听到飞机飞回来对此地进行视察。

迟到的援救你是谁?一个长着沙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用严肃的神态俯看着他,然后收起注射器放进行囊里。

你知道再迟一步你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吗?我叫特拉文……我刚刚出了点意外。

我很高兴你从这儿飞过。

我肯定你会高兴的。

你干吗不用我们的应急电台?不管怎么说,我们要打电话给海军把你救出去。

不……特拉文用胳膊肘撑起身来,有气无力地伸手到臀部口袋里摸索着。

我有通行证,不知放在哪儿了。

我正在进行探索。

探索什么?他这样问似乎完全明白特拉文的动机。

特拉文躺在地下掩体旁边的阴影里,有气无力地喝着水壶里的水,奥斯本博士在包扎他脚上的伤口。

你一直在偷我们的贮藏品呢。

特拉文摇摇头。

五十码之外,蓝白色的塞斯纳飞机停在混凝土停机坪上,像一只巨大的蜻蜒。

我不知道你们会回来的。

你准是处于神志昏迷状态。

驾驶飞机的年轻女子从座舱里爬出来,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望着灰色地下掩体和堡垒。

她似乎没注意到特拉文,要么是对老弱的特拉文不感兴趣。

奥斯本回过头去跟她说话,她低头瞥了特拉文一眼便回头向飞机走去。

她转身的时候特拉文不由自主抬起身子,认出他钉在墙上那幅照片里的小姑娘。

这时他才想起那本杂志最多是在四五年前出版的。

飞机的发动机起动了。

它拐弯开上一条跑道,立刻起飞升空。

那天下午年轻女子驾驶吉普车带着小行军床和帆布遮篷回来了。

在这期间的几个小时里特拉文已经睡了一觉,奥斯本仔细检查了周围沙丘地带回来的时候,特拉文醒了过来,觉得神清气爽。

你在这里做什么?年轻女子一边把一条支索绑在地下掩体上一边问道。

我在寻找我的老婆孩子,特拉文说。

他们在岛上?她感到奇怪,但将他的话信以为真,于是朝四周望了望。

就在这儿?不妨这么说吧。

奥斯本检查了地下掩体,走过来跟他们凑在一起。

照片里的小孩。

她是你女儿吗?不。

特拉文想要解释一下。

她已经过继给我当义女了。

奥斯本和年轻女子弄不懂他的意思,但是相信他说的将要离开这个岛屿,于是他俩回到自己的营地去。

奥斯本每天由年轻女子开车送他过来给特拉文更换脚上的敷料,年轻女子似乎心领神会特拉文在私人神话里派给她的角色。

奥斯本听说特拉文以前的职业是军队的飞行员,便设想他是因暂停热核试验而被抛到时代潮流后面的现代殉难者。

负疚情结并不能随时随地得到道德上的赞许。

我想你可能过度陷入了你的负疚情结吧。

当他提到伊瑟利这个名字时,特拉文摇摇头。

奥斯本并不气馁,他强调说:你能肯定你不是在以相似的方法利用恩尼卫特克的形象——等待圣灵降临节的风吗?相信我,博士,不是的,特拉文坚定地回答。

对我来说氢弹是绝对自由的象征。

我跟伊瑟利不同,我觉得氢弹已经给了我权利——甚至义务——去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这似乎是一种怪诞的逻辑,奥斯本说。

难道我们至少不应该对自己的人身负责吗?特拉文耸耸肩膀。

我想现在不必。

说到底,咱们实际上不正是从死人中复活过来的人吗?尽管如此,他常常想起伊瑟利: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的样板人物,他把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定为1945年8月6日开始,心里充满无穷无尽的内疚感。

特拉文恢复体力,可以再次行走之后不久,他第二次又得让人从堡垒群里救出来。

奥斯本变得不那么热心抚慰他了。

我们的工作差不多结束了,他提醒特拉文说。

你将死在这里,特拉文。

你在寻找什么呢?特拉文对自己说:寻找那个无名公民的坟墓,恩尼卫特克人。

对奥斯本他则说:博士,你的实验室建在岛屿错误的一头了。

这我知道,特拉文。

在你脑子里游动的鱼比起在任何潜艇修藏坞里的鱼要珍贵得多。

他们离开的前一天,特拉文和年轻女子开车来到他原先到过的湖泊。

她带来了染色体图表的所谓图例说明单,这是奥斯本给他的最后礼物,也是这位老生物学家出人意料的讽刺。

他们在遗弃的自动电唱机旁边停下脚步,她把唱片目录贴在唱片柜子门板上。

他们在超级空中堡垒底朝天的残骸断片中漫步。

特拉文看不到她,在沙丘里里外外找了十分钟。

他发现她站在小小的t·圆形剧场里,那是以前来这里的一个考察队用倾斜的镜子搭成的太阳能装置。

当他穿过手脚架时,她朝他笑了笑。

破裂的镜面反射出她自己十来个支离破碎的影像。

在一些镜子里她没有头,其他镜子从四面八方映出她抬起的胳膊,这些胳膊围绕着她,就像印度千手观音的手臂。

特拉文疲惫不堪,于是转身走开,回到吉普车上。

当他们驾车离开时,他诉说了他瞥见妻儿的情况。

他们的脸总是很宁静。

我儿子的脸尤其宁静,尽管他从来不曾真的像那样子。

过去他脸上只有一次流露出严肃庄重的神情,就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当时他看上去像个几百万岁的老寿星。

年轻女子点点头。

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们。

她想了一下补充说:奥斯本博士将要告诉海军说你在这里。

躲起来吧。

特拉文对她表示感谢。

当她最后一次飞离海岛的时候,他坐在堡垒旁边朝她挥挥手。

海军搜索队当搜索队来找他时,特拉文躲在唯一合乎逻辑的地方。

所幸搜索工作敷衍塞责,几个小时之后就放弃了。

水兵们随身带来了啤酒,搜查工作一会儿就变成了醉醺醺的闲逛。

特拉文后来在录像塔楼墙上发现一些猥亵的对话,这些对话用粉笔圈起来,再用线条钩划到墙上人物图形的嘴里,使人物的姿态表现出洞穴绘画中舞蹈者的好色之乐。

搜查队最感兴趣的是在简易机场附近的地下油柜里点燃储存的汽油。

特拉文起初听见喇叭筒呼喊着他的名字,回音在沙丘间渐渐隐没,像垂死的鸟儿孤独凄凉的叫声,接着听到爆炸的轰隆声,还有飞机离开时水兵的笑声。

特拉文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

他刚才躲在一个投弹坑里,躺在塑料人形靶身体中间。

在炎热的阳光下,人形靶变形的脸混在纠结的断肢残臂中瞠目无神地凝望着他,它们模糊的笑脸像死人无声的笑容。

他爬过人形靶躯体返回地下掩体时,满脑子净是那些假人的一张张面孔。

当他朝堡垒群走去时,他看见妻儿的身影站在他走的路上。

他们离他不到十码远,苍白的脸带着热切期待的神情望着他。

特拉文从未见过他们如此靠近堡垒群。

他妻子苍白的五官似乎从里头发出光彩,她双唇微微开启着,仿佛在打招呼,她抬起一只手,仿佛要拉他的手。

他儿子庄重的脸上露出一动不动的奇异神情,带着照片中小女孩那种迷一般的微笑望着他。

朱迪思!戴维!特拉文大吃一惊,朝他们跑去。

这时,忽然一道光闪过,他们的衣服变成了裹尸布,他看到毁损他们脖子和胸部的伤势。

他吓破了胆,对着他们喊叫。

他们消失以后他逃进了堡垒群里安全无鬼怪的地方。

告别的问答.这一回,他觉得自己正如奥斯本所预言的无法离开堡垒了。

在迷宫转移中心的某个地方,他背靠一堵混凝土墙坐着,举目望着太阳。

在他周围,一排排堡垒形成了他目力所及的地平线。

有时候这些堡垒似乎要向他逼来,像悬崖一样赫然耸立在他面前。

堡垒之间的间隔变狭窄,充其量只有一臂的间距,狭窄的走廊形成一条迷路穿越堡垒群。

接着,这些堡垒离他退去,各自分开,像正在扩大的宇宙中的各个点一样,直到最近的一排形成地平线上一道断断续续的栅栏。

时间变成一种定量。

再过几个小时便是中午,阴影一动不动藏在堡垒里,热气从混凝土地板反射出来。

他会突然发现时间已进入下午或傍晚,每个地方的影子都像指着方向的手指头。

再见了,恩尼卫特克,他咕哝着。

某个地方一道光在闪烁,似乎其中一个堡垒已经像算盘上的一颗珠子一样被拨掉了。

再见了,洛斯·阿拉莫斯。

似乎又有一个堡垒消失了。

他周围的走廊依然如故,不过特拉文相信,他大脑上层的基质使他相信,在某个地方,一小块中性空间已经被打穿了一个孔。

再见了,广岛。

再见了,阿拉马哥多。

再见了,莫斯科,伦敦,巴黎,纽约……穿梭式轰炸机闪烁着,发出一片轰隆声。

特拉文闭了嘴,觉得这种告别毫无益处。

这样的告别要求他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宇宙的每一个粒子上。

整个晌午:恩尼卫特克现在堡垒群占据着不停旋转的圆形马戏场轮上的位置。

这些堡垒带着他上升到可以看见整个岛屿和大海的高度,然后堡垒群又带着他下降,穿过不透光圆盘的地板。

从这里他抬头望着混凝土地表的下面,这是直线形洞穴倒转的地形,湖泊系统圆盖形的顶部和堡垒的几千个空洞穴。

再见了,特拉文。

使他失望的是,他觉得最终回到地面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低头望着自己瘦弱的手臂和双腿无力地支撑在面前,脆弱的手腕和手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痈疽。

他的后边是一股飞扬的尘土,这是他软弱无力的脚跟拖出来的。

他面前是两排堡垒之间一条长长的走廊,堡垒在一百码之外拐弯。

在这些堡垒之间有一个狭窄的间隙显示出另一边宽敞的空间,一个月牙形的阴影悬于空中。

此后半个小时里,阴影慢慢移动,像太阳一样转动。

一座沙丘的轮廓。

特拉文朝着这个像盾牌上的符号一样悬在面前的密码尽力在尘土中向前爬去。

他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捂着眼睛不看那些堡垒群。

十分钟以后他从西边环形防线里走出来。

引他出来的沙丘阴影在五十码之外。

沙丘以远是个石灰石礁脊,拖着个帘子似的阴影,礁脊在荒地的小丘中蜿蜒伸展。

沙中半埋着旧推土机的残骸、一捆捆带刺铁丝和容量五十加仑的油桶。

特拉文走到沙丘那儿,不情愿离开这一堆普普通通的沙丘。

他拖着步子在它边缘走动,然后坐在礁脊里一个狭窄的裂隙旁边的阴凉处。

一分钟以后,他注意到有人望着他。

被放逐的日本人这具尸体躺在特拉文左边裂隙的底部,眼睛直钩钩地盯着他。

那是个中年男子,体格健壮,它侧身躺着,头颅枕在石枕上,似乎在审视天窗:衣服布料已经腐烂,变成灰色破祭服,不过岛上没有任何肉食性小动物,尸体的皮肤和肌肉得以保留。

全身上下,尤其在膝盖和手腕的关节部位,骨节顶着坚韧的黄色皮肤发亮,但是脸上的五官仍然完好无损,看得出是职业阶层的日本男子。

特拉文低头看着尸体刚毅的鼻子、高高的额头和宽大的嘴巴,心里猜想着这个日本人曾经是个医生或律师。

特拉文对这具尸体怎么会到这里来百思不得其解,他往斜坡下面滑了几英尺。

尸体皮肤上没有辐射烧伤,这表明那个日本人到此地不足五年。

他似乎也没有穿制服,所以不可能是个军人或科学代表团的成员。

尸体的左边,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个破皮包,那是放地图的皮包。

右边是褪了色的帆布背包,开着口,看得见里面有一壶水和一个小罐子。

极度饥饿的条件反射使特拉文暂时顾不得想到日本人故意死在裂隙中这一事实,他贪婪地向斜坡下面滑去,直到他的脚碰到尸体脚上破裂的鞋底。

他向前伸出手,抓起水壶摇了摇,约有一小杯淡水在生锈的壶底激荡着。

特拉文把水一饮而尽,嘴唇和舌头上沾满苦味的铁锈。

他撬开罐子的盖,里头除了沾着一层发粘的浓缩糖浆以外一无所有。

他用盖子把糖浆刮出来,咀嚼着这柏油似的糖浆,嘴里充满醉人的甜味。

过了一阵子他觉得头晕目眩,便坐回到尸体旁边。

尸体无神的眼睛用无动于衷的怜悯神色望着他。

苍蝇(这时一只小苍蝇嗡嗡作响在尸体验上盘旋,特拉文心想这只苍蝇是跟着他飞进裂隙里来的。

特拉文探出身子想把它打死,继而想起这小小的哨兵也许一直是尸体的伙伴,作为一种报答,它吃的是尸体毛孔上的醇酒和馏出液。

为了避免伤害这只苍蝇,他小心翼翼地诱使它飞落在自己的手掌上。

)安田医生:谢谢你,特拉文。

(它的声音粗糙刺耳,似乎不习惯于对话。

)你设身处地理解我。

特拉文:当然,医生。

很抱歉我差点把它打死了。

你知道这种习惯根深蒂固,不容易摆脱。

你姐姐的孩子1944年在大阪,战争的苛求,我不想为他们辩护,为人所知的动机大多很卑鄙,人们寻找不为人所知的动机,希望……安田:特拉文,请别感到尴尬。

这只苍蝇的命能保住这么久已经很幸运了。

你所哀悼的儿子,甭提我自己的两个侄女和外甥了,难道他们不是每天都死人吗?世上每个父母都为失去童年的已故儿女而哀痛。

特拉文:你很宽容,医生。

我不敢——安田:一点也不,特拉文。

我不向你道歉。

说到底,你我无非是我们生命中无限未实现的可能性的无谓残渣罢了。

但是你的儿子和我侄女都永远留在我们的脑海里,他们的身分就像星星那样确凿无疑。

特拉文:(不完全信服)可能是那样,医生,但是在这个岛上人往往会得出危险的结论。

比如这些堡垒……安田:这些堡垒恰恰是我喜欢的。

特拉文,在这些堡垒当中,你终于发现自己的形象摆脱了时空。

这个岛屿是一个本体哲学上的伊甸园;干吗要把自己逼入一个定量的世界呢?特拉文:对不起。

(苍蝇又飞回尸体验上,停在一个眼窝里,使这个好医生产生一种嘲弄的眼神。

特拉文伸出手,诱使它飞到他的手掌上。

)啊,是的,这些堡垒也许是本体哲学上的物体,不过这只苍蝇是不是一只本体哲学上的苍蝇,似乎很值得怀疑。

在这个岛上它确实是唯一的苍蝇,也是第二等最好的东西。

安田:特拉文,你不能接受宇宙的复数。

问问你自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会使你着魔?在我看来,你是在寻找邪恶的白色海中怪物,寻找零。

这片海滩是个危险的地区;避开它吧。

得有适当的谦卑行为;追求认可的人生观。

特拉文:那么我可以问问你干吗到这儿来吗,医生?安田:来喂养这只苍蝇。

还有什么更伟大的爱——?特拉文:(仍然迷惑不解)你的话仍然没解答我的问题呢。

这些堡垒,你知道……安田:很好,假如你必须得到那样的解答的话……特拉文:不过,医生——安田:(以命令的口气)把那只苍蝇打死吧!特拉文:这不是个结尾,也不是个开端。

(他无可奈何地打死苍蝇。

他精疲力竭倒在尸体旁边睡着了。

)终端海滩特拉文在沙丘后面垃圾堆里寻找一根绳子,发现了一大捆锈铁丝。

他把铁丝解开,捆扎在尸体的胸部,把它从裂隙里拉出来。

木制板条箱的盖子用作滑橇。

特拉文把尸体绑成坐姿,沿着堡垒的环形防线出发了。

岛上万籁俱寂。

一排排棕榈树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地挺立着,只有他自己走动的时候改变着交叉树干的移动形状。

摄影塔楼的角塔像被遗忘的方尖碑矗立在沙丘上。

一个小时以后,当特拉文到达他藏身的地下掩体时,他解开捆在腰间的铁丝,拿出奥斯本博士留给他的椅子,把它拖到地下掩体和堡垒群之间的中点。

然后他把日本人的尸体绑在椅子里,让尸体的双手搁在椅子的木扶手上,使得这个死气沉沉的形体显出一种安详恬静的姿态。

特拉文做了这一切,感到心满意足,于是回到地下掩体,蜷缩在遮篷底下。

连着几个星期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日本人尊严高贵的形体坐在离特拉文五十码的椅子里,替他警戒着堡垒群那边的动向。

堡垒的魔力依然充满特拉文的幻想,但是他现在有足够的体力可以鼓起勇气去搜寻食物。

在炎热的阳光下日本人的皮肤一天天发白,有时特拉文会在夜间醒来,看到一个阴森森的白色身影坐在那里,双臂安放在两侧,端坐在投射到混凝土地面的阴影里。

在这样一些时刻,他常常见到他的妻儿在沙丘那边望着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挨得越来越近,有时候他一转身,发现他们就在他身后几码的地方。

特拉文耐心等待着他们跟他讲话,想到巨大的堡垒群入口处有个坐着的死亡大天使在那里守卫着,波涛拍击着远处的海岸,燃烧着的轰炸机在他梦中纷纷坠落。

《终极答案》作者:艾·阿西莫夫摩瑞·泰布罗特四十五岁,正当盛年,他全身上下没一点儿毛病,只是冠状动脉的某个关键部位出了问题,但那就足以致命了。

疼痛突然袭来,随即上升到让人难以忍受的顶点,在那之后又慢慢消退了。

他感到呼吸渐缓,一种越来越强的平和安宁之感如潮水般从他身上席卷而过。

没有什么比剧痛之后的突然放松更令人愉快的了。

摩瑞觉得身体无比轻盈,几乎令他眩晕,仿佛他正在天空中盘旋上升。

当他睁开双眼留意到屋里其他的人仍然乱作一团时,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发病时他正在实验室里,这次心绞痛来得很突然,毫无前兆,使他的身体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只听见四周传来同事们的惊呼声,随后剧痛便淹没了他的意识。

此时,他已毫无痛苦,可其他的人还焦急地围聚在他倒地的身体旁边——这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俯瞰这一切。

他躺在下面,四肢摊开,面容扭曲。

他却高高在上,平静地观望着。

他想:这真是奇中之奇!那些相信死后有灵的疯子居然是对的。

尽管对一位信奉无神论的物理学家来说这是一种丢人的死法,他的惊讶仍是极其温和的,并未使他改变目前平静的心态。

他寻思:一定会有些天使——或别的什么——来接我的。

尘世的景象渐渐隐去,黑暗逐步侵蚀了他的意识,远远的,目光最后可及的是一个光亮的形体,隐约像是人类的形状,散发着阵阵暖意。

摩瑞暗道:开什么玩笑,我居然要上天堂了。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那光芒却消失了,而暖意仍久久不散。

即使整个宇宙只剩下他一人,那种平和安宁之感也依然如故,当然——还有那声音。

声音说:这种事我已经反复干了许多次了,可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又成功了。

摩瑞倒是想说上点什么,可他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有口、舌或声带,他不知该怎样才能说话。

尽管如此,他仍试着发出声音,哪怕是哼出来、呼出来或努力收缩某处肌肉把他要说的话吐出来。

那些词儿真的蹦出来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一点儿没错,那是他的声音,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别提有多清楚了。

摩瑞问:这里是不是天堂?育音说:这里不是你所知的任何地方。

摩瑞略有些尴尬,但接下来的问题非问不可:原谅我问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是上帝吗?声音并没有压抑自己的感情来保持某种完美的语调,它被逗乐了:真奇怪,总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当然,间法倒是各不相同的。

我没法给出你能理解的回答,我是一我只能这么说一你爱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称呼我好了。

摩瑞问:那么我又是什么?一个灵魂,或者我也仅仅是一种近似人的存在?他尽量使自己的话不带刺儿,但好像是失败了。

他随即想道,如果加上阁下、神圣的您或别的什么敬语也许能冲淡原先讽刺的意味,但那种话他实在无法出口,即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有被惩罚的可能——由于他的无礼,抑或是罪过?如果他是在地狱里,这个词就再合适不过了。

声音并未被激怒:你的存在很好解释——即使是对你也能解释。

如果你乐意,大可自称为‘一个灵魂’,但事实上你是一组电磁波,组合方式完全仿照你尘世躯体中大脑的构造,就连最细微的地方都绝无二致。

也就是说,你拥有一个思想、记忆、人格的容器。

对于你来说,你和原来没什么两样。

摩瑞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指我的大脑将永远存在?不完全是,你身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除非我愿意令它不朽。

是我构造了这一组电磁波,在你还有现世的躯体时就造出了它,然后在你死去的刹那间让它替代了你的意识。

声音说到这里似乎很高兴,因此又多停顿了一会儿:那种构造非常复杂而且精确无比,毫无疑问,我能为你那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做相同的准备措施,但我很高兴自己没有这么干。

从这种选择中我可以得到无穷的乐趣。

那么你只选了很少一部分人?非常之少。

那剩下的人怎样了?湮没无闻了——噢,当然,你想着有一个地狱呢。

假如摩瑞是信那一套的人只怕倒会兴奋了,可他并非如此。

他说:我没有那样想,那仅仅是一种世俗的想法。

不过,我还是很难设想自己居然能被你选中,我的道德竟高尚到如此地步?道德高尚?——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强迫我去适应你们那种低级思维可真够麻烦的,不,你是因为你超群的思维能力而中选的,我以亿兆分之一的比例从宇宙所有智慧种族中挑选出来的中选者们莫不如是。

摩瑞发现自己生前的老习惯又冒了出来,他突然觉得好奇起来了:是由你一个人单独进行挑选还是有许多像你一样的人执行这个任务?刹那间摩瑞感到对方的反应有点儿不耐烦,但当声音再次响起时,语调仍然一成不变:有没有别人与你无关。

这个宇宙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它是我的发明,我的作品,只为我个人而存在。

你创造了亿兆生灵却还在我身上费时间?我有那么重要么?声音回答:你根本就不重要,完全不。

用你们的话说,我同时还在与其他一些入选者交流。

即使你只是一个人?声音又被逗乐了:你总想设法让我落入自相矛盾的陷阶。

假设你是一只阿米巴(草履虫),认为生命的形式只是单细胞的组合,而你去问一条由30亿兆个细胞构成的抹香鲸:它是‘一只’还是‘许多只’?你让抹香鲸如何向阿米巴解释呢?摩瑞沉着地说:我会好好想想,也许还是能沟通的。

完全正确,这就是你该起的作用——你会思考。

思考到何时才是尽头呢?我想你已经无所不知了。

声音说:即使我真的无所不知,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全知全能的。

摩瑞说:这话听起来带点东方皙学的思辨气息——道可道,非常道。

声音说:你有希望,你用反论回答我的反论一尽管我的话还算不上反论。

试想,我是永存的,但那又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诞生的。

如果我知道,那我就不是一直都存在着的。

如果我不能记起自己的诞生,那么至少有一件事——我出生的秘密是我无从知晓的。

与此同理,尽管我的所知是无限的,而可知也是无限的,但我又怎能确定这两个无限是可以等同的呢?潜在的知识的无限性也许无限大于我掌握中的无限性。

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我知道每一个确切的整数,那么我知道的数字就应该是无限的,可是我仍有一个特定的奇数无从获知。

摩瑞说:但所有奇数都是可以求出的。

如果你把所有整数除以2,就能得到另一个包含所有奇数在内的无穷数列。

声音说:我很高兴你能出主意。

你的任务就是寻找诸如此类的方法,许多更高级的方法一通向从已知到未知的道路。

你拥有过去的记忆,你会记得所有曾经学习研究过的资料以及从中得到的启示。

如果必要,你还可以获准学习一些补充资料,要是你认为它们对你自己设定的问题有帮助的话。

这些事你能自己做么?声音说:可以,但像现在这样更有趣。

我创造了宇宙就是为了有更多的事可以处理,我加入不确定性原理等随机因素使这个宇宙不那么简单而一目了然。

它运行正常,使我在它的整个存在时期里都倍感愉快。

然后我准许以复杂结构创造最初生命,而后是智慧,用它作为探索体系的源泉,并不是我需要它的帮助,只是因为它又添加了一项随机因素。

我发现自己没法预知下次将会获得的有趣知识会以何种方式从何处得来。

摩瑞问:有过这样的事么?当然,每个世纪都会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一些你自己能想到却又没做过的事?没错。

摩瑞说:你是否真的认为我有可能在这方面让你满意?在下个世纪?事实上不可能。

不过在遥远的未来,你一定会成功,因为你的服务期是无限的。

摩瑞问:我会无限制地一直这样思考下去?永远?没错。

叫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我已经告诉你了,直到找到新知。

但除此之外,我到底为什么要寻找新的知识?你在尘世的生活中就是那样做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呢?摩瑞说:为了发现和掌握只有我才能获取的知识,为了得到同伴们的赞誉,为了明知为理想奋斗的岁月有限而为自己的成果感到满足一俪现在我只能获取你在花费举手之劳便能得到的东西。

你不会夸奖我,你只会觉得有趣。

一旦我有无穷的时间去达到一个目标,那么,所有的成果既不能让我骄傲也不能让我满意。

声音说:那么你不认为思想和探索本身就具有相当的价值?你不认为它不需要其它的目的了么?在有限的时间内,是的,量并非对无穷的时间而言。

我了解你的观点了,然而你别无选择。

你说我必须思考,但你不能强迫我这样做。

声音说:我不愿用直接的手段去强迫你,我完全不需要那样。

你会思考的,因为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能干。

你根本不知道怎样‘不思考’。

那么我得给自己一个目标,我会制造一个。

声音宽容他说:你当然可以。

我已经找到一个目标了。

能告诉我么?你已经知道了。

我明白我俩不是以常态交谈。

你把我的现存状态调整到一种特殊样态使我相信自己听到你说话并且自己也在说话,但其实你是通过思想直接和我交流的。

当我的现存状态产生思想变化时你立刻就会发现,而用不着我主动传送给你。

声音说:你真是惊人的正确。

我很高兴一但我还是很乐意听你自己主动告诉我你的想法。

那么我告诉你。

我将寻找毁掉自己、毁掉这个你一手制造的我的‘现存样态’的方法,这将是我思考的目的。

我不愿只为你取乐而思考,不愿为取悦你而永远思考下去,更不愿为你的快乐而永生不死。

我一切的思考都将直接导向‘结束现存样态这个目的,那样才能让我自己痛快。

声音说:我对此不持异议。

尽管你这样打算,你全心全意以自我毁灭为目的的思考仍然能给我带来新鲜的乐趣。

此外,当然了,如果你的自杀计划成功了,你仍然会一事无成,因为我会立刻恢复你的现存样态,这也就是你的自杀方法失效了。

而且,如果你再找到另一种巧妙的自毁方式,我仍然会重新创造你,使又一种可能性化为泡影。

然后周而复始,那会是个好玩的游戏,但你无论如何都会永生不死。

这是我的意愿。

摩瑞感到一阵颤抖,但仍以完美的平静吐出以下的话:现在看来,我是在地狱里了?虽然你暗示没有地狱,可这里若是地狱,撒谎也正是它的游戏法则。

声音说:如果是这样,我向你保证这里不是地狱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怎样我还是向你保证,这儿既非天堂亦非地狱,这里只有我。

摩瑞说:想想吧,那样的话,我的思想对你就没有用处了,如果我的存在全无用处,你能否花上一点几时间来——毁掉我,也就无需再为我烦心了?作为奖赏?你想要涅磐作为失败的奖赏,而且还要向我证明我失败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你不会失败的,你有无限的时间,不管你怎样反对,也一定会产生一些有趣的思想。

那我就再为自己寻找一个新目标。

我不会尝试自毁,我会把毁掉你作为我的目标。

我会想到你不但从未想到而且绝不可能想到的事情,我会找到那个高于一切知识的终极答案。

声音说:你不明白无限的本质是什么。

也许会有我不打算费心去了解的事情,但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摩瑞思索着答道:你曾说过你无法知道自己的来历,因此,你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结局。

很好,就这样。

那将是我的目标,那将是最后的答案。

我不会自毁,我会毁灭你——如果你不先毁掉我的话。

声音说:啊!你比一般中选者更快想到了这一点,我本以为你还要过很久才能做到现在这样呢。

在这个以完美无限的思想形式存在的世界中,没有哪个和我在一起的人不具备要毁灭我的野心,但那是不可能成功的。

摩瑞说:我有整个的无限去思考,寻求一个毁灭你的方法。

声音平和地说:那就努力去想吧。

它消逝了。

然而,现在摩瑞已经拥有了一个存在的目的,他对此颇为满意。

任何自知会永生的生命除了想要一个结束之外还会追求什么呢?声音寻找了无数亿年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呢?创造了智慧,选择特定的人,强迫他们去思考,不就是为了这个伟大的探索么?而摩瑞打算由自己来完成这一切,成功者将是他,仅仅是他一个人。

在那个目标带来的激动与兴奋中,摩瑞郑重其事地开始了他的思考。

来日方长。

《重逢》作者:叶·古利亚科夫斯基伊瓦尔和督察在山岗上降落,草丛间可以看到黄色的沙土。

伊瓦尔很奇怪,它们往常都到这里来晒太阳,今天却杳无踪影。

它们似乎是一种智能动物,能懂得人的意思,而且很愿意跟人交往。

督察认为可能是螺旋桨的声音把它们吓跑了。

他们于是躺在沙地上闲谈起来。

这个星球叫奥斯塔星,它简直是缩小了的地球,缩小比例是1:100。

地球上的生物圈早已被人类改变,而这里的生物圈还未被破坏,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这将具有极大研究价值。

可是100年前谁也想不到要保护这个星球,地球人在这里大肆捕杀动物。

当时灵狒皮和灵狒牙被视为珍品,而且捕猎灵狒被认为是最值得自豪的狩猎,就像在地球上捕猎狮子和犀牛一样。

所以它们是第一批被灭绝的动物。

在这里冒险狩猎的人拥有极精良的武器,不到20年工夫,这个星球上的森林和高原动物几乎全被灭绝了。

现在,地球人在这里设保护区,但只占星球表面的三分之一。

保护区以外,南部大陆仍在开采矿物,西部沼泽地仍可以任意建立狩猎基地,海洋上仍有地球人来猎捕海洋生物。

此外,还有一个居民点。

统一的地球需要越来越多的矿物原料和可供人类移居的地方,所以他们不停地向外扩张。

青年生物学家伊瓦尔是保护区的监视员,除了他之外还有阿列等7人。

伊瓦尔提起近来在西部沼泽地发现的动物足迹很可能是被认为已经灭绝了的灵狒,这给督察以不小的震动。

这时四周灌木林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们屏息倾听,但沙沙声没有再出现。

他们很失望,背上螺旋飞行起飞回基地。

他们刚一离开,四周又传来沙沙声,青绿色的灌木林中探出许多毛茸茸的淡黄色的动物回到基地,督察一声不吭地解着飞行器。

伊瓦尔走过来宽慰道:它们的行踪叫人猜不透,一会儿连续几个星期躲着不出来,一会儿又那么爱跟人交往。

有一只雨季里曾在我们这儿住过。

它爱清洁,性情温柔。

它与我们吃一样的东西。

阿列还教会它坐在桌边用餐,它的两只前爪就像人的双手一样运用自如。

而雨季过后,它就不知去向了。

在自然界里,它们吃野蜂蜜、野羊奶、浆果、水果、坚果、草根,草根在吃之前还要在泉水中洗一洗。

那野蜂和野羊竟主动让它们吃自己的蜜和奶。

伊瓦尔认为明天或者后天会碰上它们,但督察却觉得他不会有这个运气。

在露天凉台上用晚餐时,落日的余辉中出现了奥斯塔的三颗晚星,它们是浅红的火星、蓝色的地球、紧靠着地平线的明亮的金星。

能够同时看到这三颗星表明这个人的运气极好,这不禁又触动了督察,他不无遗憾地说:要是也有运气看见这里的动物就好了阿列很奇怪督察说出这样的话,她注视着他的脸,督察遇到她锐利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阿列问督察以前是否来过奥斯塔,督察支吾着说那是很久以前。

阿列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是真的了。

伊瓦尔感到气氛不对,忙问阿列是怎么回事,但她径自去厨房煮咖啡了。

督察的神情很紧张,目送阿列出去后,他转头问伊瓦尔是否听说过他的事。

伊瓦尔想了想说,只知道他是小行星生态环保督察,还是全球科学院院士和动物志作者。

督察不耐烦地打断他:不是指这些,我是指很久以前的事!伊瓦尔摇头说他一无所知。

那她怎么会知道?或许是女人的直觉罢!再说每个人都有权。

督察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知道,我一直怀疑自己有没有权利重温过去,我只不过想看看,但她一下就猜到了。

伊瓦尔开始有些明白了。

原来督察曾经是个自由狩猎者,在奥斯塔打过猎,整整20年的杀戮,最终他受到了审判。

在监狱里他有了时间好好反剩后来革命使他获得了自由,有了重新生活的权利,于是他成了小行星生态环保督察,以求灵魂得到宽耍当他得知伊瓦尔和阿列在奥斯塔寻找与动物接触的机会时,他便赶来了。

督察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他沉重地说:我们今天没有遇到它们决非偶然。

让我们等待明天吧。

伊瓦尔平静地说。

第二天早晨,天气晴朗,露珠在夜间绽开的花朵上闪着点点亮光。

伊瓦尔和督察系上飞行器,决定先往东飞,再转往北到中央海的岸边寻找那些小动物。

他们在午前一无所获,连一只鸟也没看见。

督察阴沉着脸告诉伊瓦尔,从前遇到这样的好天气,它们会成群地在一起晒太阳。

人可以走到离它们很近的地方,可它们却被成千上万地猎杀。

伊瓦尔问这是为什么,督察说:为了毛皮,它们的毛皮贵如白金。

人们用它作宇航服和保暖材料,穿着它在酷暑中不感到热,在宇宙真空中不觉得冷。

当年我也有过一件。

他们紧挨着树冠飞行,伊瓦尔说:它们肯定在里面藏着,像是共同商定好的。

我确定它们能用思维传感法进行远距离交谈,因为它们从不发出任何声音。

是的,甚至在遭到杀害时,它们也从不吱声。

督察的话让伊瓦尔感到厌恶。

好一段时间他们无言地飞着,当看见保护区东部边界的陡峭山岩时,他们在空中拐了个大弯向北飞去。

督察瘦骨嶙峋毫无表情的脸让伊瓦尔想起了昨夜阿列说的话:他的灵魂是黑的,心是冷的,他的生物场散发着恐怖。

昨夜与阿列在花园里散步时,几双淡绿色的眼睛在灌木丛中一闪一灭。

阿列说:它们也惊恐不安,我认为全部原因都在他身上。

它们猜到了,所以前来监视他。

伊瓦尔现在觉得阿列的话是对的,它们明白了,所以不愿露面。

他们的飞行是徒劳的,督察不可能见到它们。

督察似乎也绝望了。

他们在中央海岸边的监视哨旁降落,督察坐在屋外休息,伊瓦尔进屋打开录音机听取监视员留下的录音,录音里提到发现新的足迹,或许是灵狒的。

伊瓦尔从小屋里出来,见督察在远处水边踱步。

督察问伊瓦尔附近是否有防波堤或码头的遗迹。

伊瓦尔想起西面沙岸绕过山岗处有些废墟,便带督察往那里步去。

他们很快登上小丘,小丘脚下一条宽阔的石子路通向大海,路的尽头被毁,只有从水面露出的几块石头。

督察低声自语道:就是这儿。

伊瓦尔凝神在沙滩上细细查看,突然发现沙岸上有些巨大的深色图案,像是从沙子下面透出来的,有正方形、长方形、弧形,还有从一个中心辐射开来的一条条直线。

伊瓦尔从前从未发现过,疑心这仅是幻景。

督察摇摇头说:这是我们当年居民点的遗址,现在阳光很好,房基和街道轮廓便透过沙子露出来。

行星近代中提到过这个居民点。

但写得远远不够。

这个居民点已从奥斯塔表面消失,然而沙子却把它们保存下来,它上面有着罪恶的印证。

上帝将我带到这里,莫非是命运的嘲弄?督察的话流露出极大的痛苦。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呢?督察避开伊瓦尔质问的目光,向他述说起那可诅咒的过去。

面前的废墟是人类在奥斯塔犯下罪孽的报应。

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在协商奥斯塔科学考察队的成员和计划时,已经有人抢先在这里开采白金和钻石了。

这些太空强盗需要食物,于是猎食野生动物,后来又对动物的皮、骨发生了兴趣。

当年奥斯塔的动物毛皮比地球上的黄金还贵,毛皮热席卷整个星球。

各帮派组织为争夺猎区和毛皮相互火并。

地球上在谈着宇宙开发合作,这里却血流成河,就如当年欧洲人发现新大陆时的情景。

督察被迫加入一个团伙,这个团伙的头把这个海岸变成了很大的居民点。

他们主宰着整个半球,拥有星际飞船。

许多猎人在这里成了家,于是有了女人和孩子但情况开始变化了。

由于狂杀滥捕,最值钱的大型动物灵狒越来越少,居民们产生了不满情绪,督察推翻了团伙的头成了新首领。

他们开始改猎小东西,主要是它们,因为它们的毛皮最珍贵,而且不需要冒险。

他们用棍棒打死它们,用刀子捅死它们。

它们死的时候一声不叫,也不反抗。

他们的事业又兴旺起来,虽然那时联合国已颁布禁止在其他星球滥杀生物的法律。

他们可以对地球上的法律置之不顾,但在奥斯塔却面临着报复。

起初灵狒从不主动向人类进攻,只是在受伤后才变得十分凶猛。

后来发生了可怕的事。

灵狒并不像猎人们认为的那样已经灭绝了,它们只是学会了躲藏,并且开始袭击猎人。

在很短的时间里死了大批猎人,其中许多是有经验的老手。

居民点出现了真正的恐慌。

他们明白灵狒向他们宣战了,于是决定反击。

那时督察正准备亲自押运一批毛皮回地球,就顺便带上所有的妇女和孩子,让猎手们无牵无挂地对付灵狒。

督察一到地球即遭逮捕,审判时督察得知奥斯塔居民点的猎人全部遇难,他必须对这一事件负责。

原来,在督察他们起飞后不久,一大群灵狒袭击了居民点,只有少数几人得以逃生,但也因在海上遇到风暴而丧命。

督察回忆着可怕的过去,至今他仍有一个解不开的谜,那就是灵狒在猎人们疯狂猎捕下销声匿迹了,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又冒出一大批来,而且主动袭击人类,这以后却又不见了。

伊瓦尔问起灵狒的外形,督察在尽力描述时突然惊呆了,他发出异样的惊喜的声音:快看,就是这个样子!伊瓦尔一回头,登时瞠目结舌。

不远处正蹲着一头小山似的巨兽,它的毛发黄中带紫,长嘴,前肢像圆柱。

它正用琥珀色的大眼俯视着伊瓦尔和督察。

督察起身向巨兽走去,伊瓦尔竭力拦阻。

督察挣脱伊瓦尔,伊瓦尔浑身瘫软,只是不停地祈求灵狒不要伤害督察。

灵狒闻到陌生人的气味,张开大嘴打了个甜甜的呵欠。

它向下看了看督察,目光中并无恶意,只是带点困惑,或许是冷漠。

突然,灵狒大声打了个喷嚏,督察用胳膊一挡,险些跌倒。

灵狒向他瞥了一眼,猛然转身消失在树林里。

伊瓦尔舒了口气,走到督察面前说:瞧,它也懂了。

我们快回去吧。

快!督察低下头,默默地跟着伊瓦尔往回走去。

他们起飞之后,灵狒又从树林里出来,久久地目送着他们。

督察和伊瓦尔回到保护区基地时天已黑了。

等得心焦的阿列终于也放下心来。

伊瓦尔告诉了她所发生的一切,阿列笑了:咱们和它们互相接触还需要时间,是吗?它们应当相信今天鸟儿也回来了。

他呢?阿列飞快地瞧了督察一眼。

他么?伊瓦尔面带笑容默默地望着她。

阿列明白了:这么说,今天他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是的,而明天,他将永远离开奥斯塔星了。

《重力矿场》作者:史蒂芬·巴克斯特吉木 译在遥远而广袤的宇宙深处,漆黑一片的太空,在数亿光年的空间,那些明亮而辉煌的恒星,都不见了,再往宇宙深处而去,偶尔能见到几颗黯淡的红矮星,或者一些恒星死亡后的尘埃云。

在一片曾经被叫做银河系的空域,再也看不到那些耀眼的千亿星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一切。

这是一个曾经孕育过辉煌文明的地方。

一个叫做人类的种族从这里扩散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个巨大的黑洞的外层,一簇绚烂的粒子云围绕着黑洞旋转,变幻着五彩的颜色,形成一条稀薄的环带,有如美丽的行星环,这道光流飞驰在中央黑洞的阴沉广袤的外层空间,逐渐靠近核心而到达视界,环面轨道漫长无边,粒子群在视界上映照出多重影像。

这道光流就是亿万年后的人类,他们已经进化成了粒子,按照人种聚集在一起形成巨大的粒子洪流。

围绕着银河系黑洞的这道粒子流,只是无数道黑洞粒子流中的一条小小支流,他们被隔绝在这个古老的废墟,精神密度已经非常稀薄了,到现在,他们已经接近光速,精神密度也拉伸到了临界点。

他们欢快的加速,光的红移和蓝移更加明显,于是他们的影子变成了蓝色、红色。

他们欢快的舞蹈和喧闹着:我们快乐——我们歌唱——我们从黑洞吸取能量。

我们奔跑我们休眠我们旅行了无数光年——在光流的中心,一团黯淡的粒子云渐渐清晰起来,它被光流簇拥着飞速向前,突然,它闪耀了一下。

啊——它懒懒的叫了一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哦——我们家来了个客人。

有人惊奇的说。

是啊,一位客人,一名新客。

欢迎新成员,欢迎加入!有人快乐的说。

……好象低级生物的出芽生殖一样,她在光流之中萌芽,出生。

她的意识是不连续的,她把自己从智慧和记忆的洪流中分离出来,降低了速度——而其他人则自顾着飞速前行,形成环绕着枯竭的黑洞的耀眼的环带风暴——他们似乎正从睡梦之中醒来。

她打量着周围,看着四周和她一样的发光的粒子群,一片又一片的,簇拥着她,围绕着黑洞,延伸到无穷远处。

疑问从她质朴而稚嫩的心灵里喷涌而出: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叫……对哦,你叫什么呢?有人说。

哦,你叫什么好呢?有人附和说。

你就叫安丽科吧。

一束白色的光流穿梭到安丽科的身旁,他的粒子云里充满了能量。

安丽科……?那你是谁?你们……你们又是谁?你可以叫我吉尔德,我是你的父亲之一,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父亲,因为你的身体里,有我们所有人的粒子。

我是你们的造物吗?安丽科,你是黑洞的女儿,因为黑洞蒸发的粒子,随机量子爆发与我们的身体产生作用,造就了你。

哦,安丽科,我们的女儿!女儿,你真美!绚美的光流围绕在这团新生的微弱的粒子群周围,好奇而热情的看着,于是光流的五彩纹路紊乱了。

安丽科有些不安,我觉得很奇怪。

别担心,你才刚刚出生——我是谁?我究竟是谁?安丽科不安的波动着。

你是我们的女儿,你和我们一样。

亲爱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安丽科犹豫的动荡着,不愿言语。

回到我们中间来吧。

他伸手抚摩她,她感到同伴们体贴的温暖,深沉的记忆,和曾经分享过的快乐。

那温暖在吞没她,吞没她的疑问。

不!她咬着嘴唇,任性的溯流而上,往外穿出了环面轨道的稀薄的边界,虽然爬出扭曲的重力井非常困难,但是她很快就出现在结构外层的上方,这个地方曾经架设着紧密的电磁笼,象发电机一样从着旋转的黑洞抽取能量。

漂浮着的紧密压缩的物质云团,被扔出了黑洞的能层,在复杂的轨道中运转,借以提取出重力能——那是古代的引擎,已经被废弃很久了。

她进入到空白的天空之下,时空的无尽拉伸使空间非常稀薄。

你看见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认真看看。

他告诉她怎么做。

整个天空布满了暗红色的小点。

它们是恒星的残骸。

他说。

他告诉了她有关早晨的事情:大爆炸之后短暂的,光亮的时期,物质聚成小块,然后燃烧起来。

那是一场大火,快的无以伦比,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那时的宇宙非常的年轻,它膨胀了10,000,000,000,000,000倍……不过,就在那个华丽的时代,人类诞生了——就是我们,安丽科。

她搜索着自己的灵魂深处,寻找有关早晨的记忆,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她回头遥望重力矿场。

在黑洞中央是一个黄白色的光点,光线从两极射出来,象磁力线一样被拉成封闭的弧形;中央光点被暗红色的云团围绕着,在拥挤的空间投射出瑰丽的阴影——是那么的美丽,就象红光与轻烟组成的雕塑。

这是一号矿场,吉尔德轻声的说,也是人类开发的第一个矿场,它建立在原始银河系的废墟之上——那是人类最初发轫的银河。

第一银河系?但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他稍微靠近她一些,温和的说:很久以前,这个矿场就被采空了,并且蒸发干净。

所以我们也不得不离开……但是历史仍然依稀的存在于记忆之中:人类从单独的一颗恒星出发,扩张到大半个宇宙;在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恒星不再发光。

而人类已经学会了支配能量,他们从巨大的重力矿场——在他们的祖先从来没有想到的范围内——汲取能量。

当然矿场会被采光的,就象这个废墟一样,但是还会有其他矿场的。

即便当最后一个矿场开始枯竭的时候,他们也能想到生存之道。

人类的未来向前无尽的延伸,恒久而荣耀,他们舍弃了肉体,告别了曾经亘古不变的生死轮回,告别了生物圈和高贵的血统,告别了机械和科技,只留下心灵与智慧的光芒,载于粒子之上,在意识的大河之中流淌。

他们汇聚起来,形成巨大的光流,依靠从遥远的人猿时代留下的记忆和身份,维持个体的存在,那是他们的永生。

每一个单独的心智,每一个汇成洪流的支流,都有它自己的本原——这本原就存在于那闪亮的遥远的时间上游。

洪流在宇宙中自由穿梭,伴着星光,从一个星系到达另一个星系,无尽的旅行,直到无数辉煌的慷慨的星辰不再耀眼,直到宇宙老去。

在星星的光芒开始黯淡之前,一直都没有人出生。

是的,没有人——直到安丽科的诞生。

安丽科,这一刻,我们已经等了许多年。

亿万年吗?是的,亿万年……我的女儿。

回去吧,吉尔德说。

我们可以一起歌唱,庆祝你的到来。

吉尔德期待的说,然后去牵她的手,但是她挣了一下,在光流的外侧盘旋着,形成一道美丽的光环。

她有意无意的抗拒让人不快,她对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但是她不想显的多么与众不同,她不想显得不快乐。

在恒久的时间长河中,没有人缺少快乐——那不就是存在的意义吗?于是,她虽然感到疑惑,但是仍然放弃追问,而遵从了吉尔德的话,回到洪流之中。

她拥有了自己的身份,她的疑虑和问题慢慢消散了。

还有人吗?只有这些人吗?还有,在仙女座,猎户座,天鹅座……都有我们的同胞,他们一样,也聚集在黑洞的周围。

那些星座都成了黑洞吗?在变成黑洞之前,是什么样子?是的,在变成黑洞之前,它们非常美丽,吉尔德回味着,就像……高贵的女神。

在我们还是原始海洋里的有机分子的时候,她们就在遥远的夜空向我们问候,向我们召唤。

她们是那么的美丽,不可抗拒,所以我们的祖先才会告别小小的家园,去触摸她们的温暖。

哦,可是我的记忆里没有她们的样子。

安丽科有些沮丧。

现在,她们变成了黑洞,却依然慷慨的给予我们能量。

她们真伟大,安丽科说,她们会永远存在下去吗?不,黑洞也有寿命,她们不断的往外辐射能量,所以我们才能生存,当她们不再辐射能量,黑洞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吉尔德?我们正在移动黑洞,我们的人们正在加速,在黑洞的附近制造一个虫洞。

安丽科疑惑了,问:虫洞?通过虫洞,我们可以把黑洞搬运到另一个空域。

其他星系黑洞的同胞也在做这件事情,我们把黑洞聚集到一起,合并成更加巨大的黑洞,产生更多能量,更持久。

真棒,吉尔德。

来吧,安丽科,我的女儿,加入我们的晚会吧。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安丽科听从了,她和她们一起欢乐,一起歌唱。

一起围绕黑洞飞旋,加速。

当他们加速到极端接近光速,就能在附近产生虫洞。

但是她开始对这简单的欢乐厌烦了,尽管她的生命才不到一亿年。

我要睡一觉,吉尔德。

安丽科伸了个懒腰,我有点困了。

于是安丽科沉沉的睡去了。

当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宇宙又衰老了许多。

而这次迎接她的却不是安宁和欢乐,却是恐惧与混乱。

……跑啊!快跑!快!……快啊。

在洪流之中出现了不安的紊乱。

在这场湍流中,到处都是从流体深处冲出来的单个心智,他们满怀着恐惧,然后,又落回到洪流之中。

其中有一个就是安丽科,她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紧抱着自己,不知所措的停了下来。

一些人围绕在她的周围,急切的问:你在干什么?为什么停下来?你会受伤的。

他们想要把她吸回去,但是失败了——因为她不愿意。

她所处的支流正在恐惧的溃逃,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情?她回头看。

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她辨认出了昏暗的轮廓:深灰色的网格线夹杂在黑色的背景中,几乎超越她的辨认能力——那笼罩了天空的是一个整洁而规则的三角形巨网,在网格的空隙中间,有一个复杂的暗品红色的光帘,它的结构跨越了整个宇宙。

她震惊了,刹那间失去了方向感——一号矿场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她一定穿过了一片时间的沙漠。

而且,她发现当自己搜索内心深处时,她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

她呼喊起来:吉尔德?这声呼叫在人群中引起一阵怀疑和震惊的波动:……你是安丽科。

是吉尔德吗?我是吉尔德,但又不是,我有吉尔德的一部分。

肯定是这么回事——她愤怒的想——在社团里,物质相互交换,记忆和身份时刻都在流动,个性和记忆也交融和共享。

我们身处危险之中,安丽科,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她固执的拒绝了,她指着那巨大的网问道:那是一号矿场吗?不,他忧伤的说,一号矿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孩子。

多久以前?时间已经发生了嵌套……从他的回答可以推断,人类的第一个黑洞王国的时代才刚刚开始不久,而早晨本身,即群星开始燃烧的最初阶段已经过去了,成为大爆炸的一个短暂细节。

这里发生了什么,吉尔德?我们没有时间讨论——告诉我,请告诉我。

宇宙已经膨胀,在时间的作用之下,这一物理过程已经无情的向前推进了。

当银河系的每一颗恒星都燃烧干净之后,遗留下来的残骸演变成了一个中央黑洞,于是星团崩溃了,残骸向内部落去,形成星团级别的黑洞;接着,星团崩溃成超星团黑洞——最大类型的黑洞,质量有几百万亿颗恒星那么大,这些就是人类拥挤在一起,赖以生存的能量之源。

但是,吉尔德说,超星团黑洞正在以量子形式蒸发,就象所有的黑洞一样。

恒星质量的黑洞最小,在宇宙现有年龄的一段时间之内就消失了,现在那个最大的超星团质量的自然黑洞,也快耗尽了,所以我们必须‘喂养’它。

看,那是城市。

他指的是那张宇宙范围的网,其内部是波纹粼粼的表面。

城市是一个网状球体,它包含着巨大的黑洞,质量相当于大型超星团,甚至更大。

它们已经被人类刻意的聚集在一起,它们在合并,形成越来越大的级别的黑洞。

人类生命就依附在城市的支柱上,以汲取最后的自由能量为生。

人类正在移动超星团黑洞,使它达到全宇宙的层次,为自己更长的寿命提供能源——这是个伟大的挑战。

太伟大了。

但是吉尔德非常忧郁,他给她作了进一步的展示——巨网正在崩溃,看起来好象某种巨大的物体从中冲出来了,撕裂和扭曲了支柱;碎裂的支柱在发光,比周围网格的亮度更高,就象在燃烧一样。

在破碎的网格后面,她能看见正在合并中的巨大黑洞,它们的地平线扭曲了,质量融合时凝固的引力波浪在表面清晰看见。

这是战争的时代:万亿年的记忆消失了——人类的身份正在燃烧,精神的长河正在蒸发和枯竭。

人类早已经成为成为一体,怎么可能还有战争?吉尔德说:我们正掌握着最后的能量源泉,我们肩负着人类的未来。

这些责任给我们带来了紧张,争论和冲突。

从他的话语中,她可以感受到他温和的幽默和无奈的痛苦。

从早晨到现在,人类已经走了这么远,安丽科,但是在某些方面,我们和过去好斗的‘人猿’(即生物形态的人类)仍然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战争在一号矿场枯竭之后开始酝酿,能量不在充裕,人类必须更加靠近视界才能获得足够的能量和物质,许多人被黑洞巨大无匹的引力吸进核心,他们连喊叫都来不及发出,他们最后的身影和光华被永远的凝固在视界之上,在环面轨道的下方形成绚丽的死亡图案。

每一个黑洞,都供养着一个人类的群体,一个黑洞就是一个人类王国。

当一些黑洞开始衰老的时候,它周围的居民,那无数的光芒,便从洪流之中逃逸出来,去寻找新的黑洞,他们和别的黑洞王国相互战斗,在视界的表面留下一片又一片绚烂的绚彩壁画。

然而这样两败俱伤的战斗,没有胜利者,人类在死亡,于是人类达成了协议,并且想出了办法,驱动黑洞与黑洞的碰撞融合。

新的宇宙城市开始被建造起来。

安丽科,你就在这个时刻苏醒的。

那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你的身上有别人的部分,别人的血统,你是我,也是大家,我们已经是一体了。

在你还在沉睡的时候,我们已经居住在宇宙城市,可是现在我们不得不离开了,也许是这种紊乱让你重新苏醒的吧。

哦——安丽科长长的叹了口气。

人类奔向漆黑的宇宙深处,那里有黑洞吗?有能量吗?人类还有未来吗?她不愿意思考这些,她的周围是满怀希望的同胞,她懒懒的说:我还想睡一觉。

于是她再次沉沉的睡去了,她只会再醒来一次。

如何定义时间的概念?以一秒钟为单位好了。

地球的生命演化历史,从发轫到灭亡,将这段辉煌的时间嵌入到一秒钟内;然后把时间范围放大,放大到更遥远的范围——放大到地球的寿命,将这段时间也嵌入到一秒种内;然后再次嵌套,一次又一次……当安丽科再次醒来——最后一次醒来,她的一秒钟有多长呢?没有人知道了。

安丽科的诞生,也许是因为一次偶然的量子事件,但只要时间足够长,诞生就是必然的。

她的醒来同样是因为偶然,也是必然。

这里不再有死亡的恒星,也不再有流浪的行星,最后的固体物质在质子衰变中蒸发、毁灭了。

在她的身旁,一束纤细的中微子流以光速飘过。

黑洞引擎为了维持城市的运转已经工作了无数的时代——它收集更多的质量以取代那些已经衰变的物质,虽然曾经是那么宏伟,但是已经没有用处了——这奇迹般的构造最终也失败了。

最后的黑洞已然蒸发,心智的洪流早已溃散,象漫过沙漠的水一样渗透进无边的宇宙空间,再也无踪可寻。

当然,宇宙并非空无一物,在她的周围是稀薄的不可想象的等离子体——从最后的大爆炸的氢元素中来的自由电子和中子,在巨大的轨道中,等离子体云缓慢的旋转——这个寒冷的能量汤是人类最后的难民营。

其他人象纤弱的云一样从她身边漂流而过,巨大而缓慢,成一光年长的粒子束流。

甚至现在,仍然有许多人还聚拢在一起组成洪流,但那已经不是为安丽科准备的。

她沉思了很久,决定不再回到无尽的睡梦之中,在她理解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她知道必须做什么,她寻找到一号矿场——人类最初银河的残骸,这次搜寻花了不知有多少个空洞的年代。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遗址。

它没有形状,也没有形体、颜色、时间或者秩序,但是这里有运动:缓慢的而隐匿的,无尽的真空的翻腾——不断的升起真空气泡,然后破裂,吐出质量和能量的碎片——这是一度潜伏在大黑洞的视界里的奇点,现在裸露出来了,形成耀眼的量子泡沫,大统一的时空已经沸腾为概然泡沫的汤锅。

一旦发生剧烈的振荡,混乱而不可预知的疯狂湍流,就会在不小心接近这里的游客身边爆裂。

但是奇点的能量已经分散在每一个那样的概然事件中——连奇点也衰老了。

能量中包含着沸腾的随机量子。

有时,在那些喷出的碎片中,会偶然出现秩序的尾迹。

她需要结构和复杂性。

她等待着,置身于奇点的冷光之外。

自由能量衰减为零,时间也被拉伸至无穷。

她花了更长时间完成一次思考过程,这段时间也许比物种在地球上发生到毁灭还长。

但是不要紧,她有足够的时间。

她记得她和吉尔德的最后一次对话:有和我一样的人吗?……不,没有,因为时间还不够长。

现在安丽科已经有了所有的时间,宇宙耗尽了所有的物质,时间无穷无尽。

她等的时间越长,单一性中出现的复杂性的概率就越大。

这些偶尔出现的复杂性,有许多都消散了,但是总有一些质-能片段能够拥有足够的复杂性,以收集和储存正在稀释的宇宙的信息,这对成长来说是足够了。

但目前仍然不够,她还得继续等待。

最后,一个偶然的机会——量子混沌辐射出一团复杂结构,足以反映出外部宇宙和内部状态。

安丽科移的更近些,冷静的兴奋着。

那是一种意识的闪光,它不属于从酣睡中醒来的早晨时代的人类,而是产生于奇点的随机量子挠曲。

跟她出生时一样。

安丽科等待着,养育、提炼和凝聚着这种无根的存在。

它的数据和结构不断复杂化,逐渐完善起来。

终于,它(她)能提出问题了:……我是谁?你是谁?为什么这里有两个人而不是一个?安丽科说:有很多事情,我慢慢告诉你。

她在这虚弱的灵魂中收集意识的闪光,于是母女二人飘开远去了。

时间的河流缓慢的前进,进入了没有时间和空间坐标的海洋。

《重生》作者:[美] 克里斯·卡特冬天已经来了早晨的阳光温暖而明媚,纽约米切尔4区警署打响了工作铃。

值了夜班的女警员换班结束,打算回去休息。

她—边伸展身子,一边走过街边转角,看见在垃圾桶边坐着一个白人小姑娘。

那小姑娘头发金黄,圆圆的脸上露出倦怠的神色,用胳膊抱着自己缩成—团,被纽约的冬天冻坏了。

女警员心生怜悯,走向棚臣单薄的小姑娘:你还好吧,小姑娘一脸委屈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迷路了吗?她又问。

小姑娘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女警员于是将她领回警署,交给巴巴拉探长。

巴巴拉探长是局里有名的好好先生,对付迷路的小孩很有自己的一套。

巴巴拉探长把小姑娘带到询问室,关上门,面对面地坐着。

你好啊……乖乖。

巴巴拉口气温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米切尔。

小姑娘的声音动听极了,巴巴拉不由得一笑。

一切都会好的,不要害怕哦。

巴巴拉努力打趣。

可是小姑娘没有笑。

她盯着巴巴拉探长,一脸严肃,大大的眼睛冷酷地睁着,冰绿色的眸子薄荷一样寒冷。

她的目光慢慢有点涣散。

米切尔,你姓什么啊?小姑娘沉默。

你说你叫米切尔,但是你应该有姓氏的呀。

米切尔没有开口,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巴巴拉。

随后警署所有的警员听到了玻璃碎裂和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

他们推开窗子一看,巴巴拉探长已经坠楼摔在了警署门前,而问询室的玻璃窗已经粉碎。

米切尔一个人坐在问询室里,仍然一脸冰霜。

对于奇异事件经验老道的FBI探员穆德和史卡丽接手了这个案子。

他们赶到警署,简单调查了一下情况。

一个警员透露,事发前,问询室里只有巴巴拉探长和那个叫米切尔的小姑娘两个人;事发以后他们问了米切尔目击到了什么,得到的回答是,房间里有另一个男人。

怎么会有另一个人呢!二话不说,穆德和史卡丽追查到了女孩子的家。

女孩儿坐在沙发上,目光仍然无神,她直勾勾看着手提电脑屏幕,穆德正在试着用电脑勾勒嫌犯面部图。

根据她的描述,绘制进行得很顺利。

他是长发还是短发?短的。

头发是黑色的,还是你那样的颜色?我这样的。

他留着腮须,还是唇须?唇须。

穆德轻轻一点,已经组建差不多的头像本来干净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两撇向上卷的山羊胡子。

米切尔忍不住嘻嘻一笑。

电脑屏幕随之闪烁了一下。

穆德调整了一下头像的胡子,问米切尔:是这样的吗?乖乖?米切尔看着屏幕里的人像,脸色阴郁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史卡丽从米切尔的母亲那里得知,米切尔有些怪异,是个很多事的孩子,有时候,她简直要吓倒她的母亲。

她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没有任何的朋友,也很少欢笑。

这让她的母亲很伤心,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这个女孩儿总是能说出别人看不到的事物,让人毛骨悚然。

米切尔总是听到有人在她的脑海中尖叫。

她非常怕水,简直是神经质的恐惧,只要靠近水,就会嚎叫起来,那叫声简直非人类。

因为这个孩子过于古怪,她的母亲为她找了一个心理医生。

从米切尔家里出来,穆德刚要上车,站在楼上窗口旁边的小姑娘扔下一只折叠精巧的纸鹤。

那是日本折纸,她对这种细致的折纸,似乎无师自通。

穆德和史卡丽分成两路,穆德去和心理医生谈谈,而史卡丽去检查被害探长巴巴拉的尸体。

心理医生办公室。

医生说,米切尔的心情总是过度紧张,并伴随有些精神分裂症。

医生还发现,这个小姑娘的心里有一种极度的暴怒。

说着,她拿给穆德几个娃娃。

有时候我碰巧有事要离开一下,就给她一个娃娃让她先玩。

等我回来的时候,娃娃就成了这个样子。

穆德接过娃娃,所有的娃娃都已经被损坏,左边的胳膊被粗暴地扯下,右边的眼睛也被挖去了。

这样被摧残过的娃娃排成一排,很有些恐怖。

穆德问心理医生:有没有可能,她有一种不可解释的能力,比如,精神力量,特异功能……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心理医生看着他的表情,如同看着一个患者。

电脑绘制的图片带回警署,竟然被工作人员一眼认出,图片上的人是查理警官。

查理曾经也是纽约警署的一员,负责缉毒工作。

可这个查理9年前就已经死去了。

那次查理和几个搭档去唐人街侦察一件案子,就再没有回来。

也就是说,那个女孩子看到的,是一个幽灵。

穆德转而调查起现身的幽灵——查理警官。

查理9年前被杀,而杀害他的凶手却一直逍遥法外。

凶手极其凶残,杀害查理后,用电锯齐肩膀截断了查理的左臂,又挖出了他的右眼。

看着这份报告,穆德又想起了被米切尔破坏的玩具娃娃。

这一切,非常吻合。

为了了解更多的与查理被害有关的信息,穆德和史卡丽决定访问查理生前的搭档——菲洛。

菲洛为了不吵醒自己的妻子,连忙跑到屋外,配合调查。

你对查理的死知道多少?穆德开门见山。

那个案子至今悬而未决。

我也没法作什么评论。

菲洛回答,怎么了?怎么突然又提起他了呀。

昨天一个叫巴巴拉的警官死了。

我们确信巴巴拉的死和查理的死很有关系。

所以想来了解一些情况。

巴巴拉不是跳楼自杀的吗?你认识巴巴拉?史卡丽追问。

听过名字而已。

菲洛耸肩,这难道会和9年前查理的死有关系?没等回答,菲洛的妻子推门出来了。

那是个五官分明、身材苗条的女人。

菲洛温柔地拥了过去,转头对史卡丽说:今天周末。

不介意的话,请给我一点私人空间吧。

周一再谈可以吗?说着,他携着妻子走进家里,关上了门。

某保险公司的办公室里,菲洛不安地走动着,像是困在笼中的斗兽。

别自己吓唬自己,菲洛。

一个声音说,你这个样子,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个声音属于一个看起来颇具权威的灰眼睛男人:你打算怎么做呢?他们是FBI,他们竟然找到我,把巴巴拉的死和查理的死联系在了一起!菲洛失声道,我要去银行,去保险库,把那些钱全部拿出来,扔掉!全部扔掉!理智点,菲洛。

那个灰眼睛男人压低嗓门说,没有必要现在扔掉钱。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也就是说,一人100万……我不要钱……听着!灰眼睛男人喝断菲洛的话,没有人想那样杀死查理。

你,我,巴巴拉,我们都不想那样杀死他。

那只是一次意外,他命不该活。

他指着菲洛,你最好坚持原则。

否则下一起意外,就要发生在你身上。

原来,9年前,那个灰眼睛男子也是缉毒警察的一员。

他,菲洛,巴巴拉,利用缉毒警察的天时地利,共同谋划了一次与毒品挂钩的黑道交易。

交易地点就是唐人街。

后来由于查理不肯参与,三个人合谋,杀害了查理。

送走菲洛,灰眼睛男子披上风衣,将长长的围巾围到脖子上,准备离开保险公司回家。

他快速地穿行在纽约冬季的大街上。

时隔9年,查理的案子竟然旧事重提,让他很有一些心虚。

走路的时候他缩着脖子,四下张望,连凑过来的年迈乞丐,都让他猛然跳开,绕道而行。

像往常一样,灰眼睛男子坐上了公共汽车。

车里乘客不多,也没有什么可疑的面孔,他放心地坐着。

快要到站了,他站在车门口,看看外面的街道,很好,空无—人,似乎没有什么危险。

他把围巾在脖子上系了—个暖暖的结,让长出来的围巾都甩到背后,然后整理了一下风衣,准备下车。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甩在背后的那截围巾,出现了异样。

就像是被一直看不到的手牵引着一样。

那截围巾悄悄地飘到空中。

到站了。

灰眼睛走下公共汽车,专心整理衣服。

车门在身后关闭,而围巾,则夹在了车门里。

嘿。

他只觉得脖子一紧,转身去看怎么回事。

没有人发现,那段夹在门里的深红色围巾,幽灵一般,一圈一圈地,自动缠绕到了车门口的扶手上。

缠得紧紧的,根本拽不下来。

嘿!开门!他对司机叫喊。

然而,为了保暖,车门和车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司机根本听不到他的叫喊。

开门!他提高嗓门。

公共汽车开动了。

他被围巾勒着,只能拼命地跑,以追上汽车的速度。

他一边跑,一边疯狂地敲打车门,高声呼喊开门,声嘶力竭。

隐约听到了呼喊和拍门的声音,公共汽车司机从后视镜里一看,发现一个人的围巾被门夹住了,正在追着车跑。

于是,司机慌忙松开油门去踩刹车。

然而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刹车似乎已经失灵,不管他怎样用力踩,都没有用处。

而旁边的油门,则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就像被一只隐形的脚狠狠踩着一样。

公共汽车时速罗盘上的指针读数飞快飙升。

车发疯似的开了起来。

灰眼睛男人竭尽全力地跑着:开门!开门!天呐!救救我……他已经被勒得喘不上气,暴突出了青筋,脸色也转为苍白。

终于他追不上车速,被围巾勒着脖子,拖在了汽车门口。

司机正对刹车失灵等一系列意外手足无措。

他一边猛踩刹车一边看后视镜,车门边的男人挣扎了一会儿,便一动不动了。

没多久,油门、刹车都恢复正常。

司机惊慌地跑下车看,灰眼睛男人已经被勒死在车门口,脑袋垂得像一个蔫茄子。

公共汽车靠门的第二张座位上,小姑娘米切尔的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门外的那具尸体。

她薄荷一样的眸子放出寒光,面无表情。

纽约米切尔4区警署。

穆德和史卡丽坐在米切尔母亲的两侧:两天之内,你的女儿目击了两个人的死亡。

母亲有些惊恐,泪流满面:她只有9岁大。

她不可能杀人的呀。

放心。

穆德宽慰她道,没有人怀疑她行凶杀人的。

母亲失声痛哭起来。

穆德调查了一下死去的灰眼睛,发现他在做保险这份工作以前,也曾经是个警察。

缉毒警察。

他和9年前被杀的查理、坠楼死亡的巴巴拉,以及菲洛,曾经在一起读军校。

而且9年前,正是这四个人,一起在唐人街执行所谓缉毒的案子。

当年的四个警察如今已经死了三个,只有菲洛还活着,穆德和史卡丽决定再次访问菲洛的住所。

这次开门的是菲洛的妻子。

妻子说,菲洛昨晚至今还没有回来。

穆德和史卡丽走进住所,最先跃入眼帘的是一个硕大的鱼缸,里面养着热带鱼。

穆德在壁炉的上方看见了很多日本折纸,各种造型的都有。

他想起米切尔也会折这样的折纸,而且听说是生来就会的。

折纸后面挂了一幅画,画的是一片非洲草原,各种动物聚集在一起。

几乎画里所有的动物,都在壁炉上方有相对应的折纸。

穆德问菲洛的妻子:这些折纸作品,都是你制作的么?当然不是。

漂亮女人回答,这些都是查理做的。

查理?!穆德失声道。

查理是我的前夫。

不知道为什么,9年前他去上班,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嫁给了菲洛,但同时,我也在等着查理回到我身边。

她看着那些折纸,露出思念的神色,他唯一不会折的动物就是长颈鹿。

说着,温暖地笑起来。

从菲洛家出来,穆德边走边说:米切尔9岁,查理9年前死。

他们会折纸,米切尔把娃娃破坏得和查理的死亡一样,米切尔目击了两个查理褡档的死亡……看来,需要对米切尔进行催眠了。

催眠大师让米切尔闭上眼睛:数到5,然后告诉我,你在哪里。

家里。

现在是什么时间。

晚上。

穆德和史卡丽看了看窗外,艳阳高照。

你多大了。

24岁。

穆德和史卡丽对视了一下。

突然米切尔的眼睛张开了。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喊叫持续了很久。

为什么不能。

他们会杀了我的!会杀了我!米切尔惊恐而绝望地叫着,缩成一团,浑身颤抖。

菲洛的妻子,或者说,查理的前妻,在焦急地等待着菲洛的归来。

菲洛已经几天没有消息了,这让她非常的担忧,怕菲洛和查理一样一去不回。

天色渐渐变得很暗了,她正要回房去休息,突然听到了清晰的敲门声。

菲洛!她以为是丈夫回来了,一边喊着菲洛的名字,一边快速跑去开门。

然而打开门,却发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环顾四周,空荡荡的。

她有些心慌,咽了一下口水,低头看看,发现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纸折的长颈鹿。

日本折纸。

她小心地把折纸捡起来,环顾着黑暗笼罩的周围。

查理。

她在心里默念。

好不容易,史卡丽找到了9年前查理的验尸报告。

呼吸道里有流状物,说明是被淹死的。

先淹死,后被毁伤,以做出是被折磨至死的样子。

验尸报告还注明,除了头部,尸体没有被水淹过的痕迹,肌肤光滑,没有失去弹性。

推测,也许他是在浴缸或抽水马桶里闷死的。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报告里说,尸体的血液钠含量过高,这说明,淹死查理的,是海水。

淹死的?这一定就是为什么米切尔害怕游泳池,一见到水就会高声尖叫。

可是,怎么可能是海水呢。

穆德琢磨起来。

他的脑海中回放着从接手这个案子后经历的每一个细节,最后思绪停留在唯一幸存的菲洛身上。

他想起了菲洛家的热带鱼。

养热带鱼需要的,正是海水。

我们最好祈祷米切尔现在正乖乖呆在家里。

穆德一边说。

一边准备出门。

如果查理真的是在那口鱼缸里淹死的,那么菲洛必然是下一个目标。

他必须赶到。

菲洛终于趁着夜色回家了。

巴巴拉、灰眼睛男人的相继死亡,让他感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他跑去将银行里的钱都取了出来,打算带着妻子逃往别处。

回到家里,他急切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妻子从楼上急速跑下来,紧紧地搂着他:菲洛,出什么事情了,你这些天去了哪里?我知道一定有事情发生。

听着,菲洛紧张地盯着门口,你快去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惹上什么麻烦了吗?菲洛努力镇定了一下,说:我感到有人要来杀我了。

什么!妻子一惊,谁要来杀你?我也不知道。

菲洛喘息着。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好吗?为什么他们要杀你……你就不能闭嘴!按照我说的去做吗!菲洛蛮横的态度让妻子吓了一跳,又不乏一阵心寒。

菲洛稳定了一下情绪,口气尽力放温和一些:宝贝,我是你的丈夫。

我爱你。

你要相信我。

说完就拉着妻子,进卧室收拾东西了。

窗帘没有拉紧,露出了一个缝。

透过缝,可以看到窗户外面,站着一个小姑娘。

是米切尔!她面无表情,目光充满仇恨。

黑夜使她的脸上阴云密布,屋里透出的光,将面容照得半阴半阳。

卧室里,菲洛找出一个大旅行包,往里面大把大把地塞着美钞。

菲洛。

他的妻子凑过来,手里拿着那只长颈鹿日本折纸,今天晚上有人把这个留在了家门口。

你知不知道会是……谁放的呢?,菲洛看到折纸,惊骇得愣住了。

就在这时,整个寓所,突然一片黑暗。

他来了。

该来的,还是跑不掉。

9年前,菲洛和灰眼睛男子、巴巴拉、查理,曾经是多么亲密的伙伴。

但是,在唐人街,其余三人假借缉毒名义,交易毒品敛财,查理不肯参与,于是工作搭档反目成仇,生怕交易泄漏出去的三人决定灭口。

被害的查理看来终究是没有安息,他的恶灵仍然在人间飘荡,并且一个一个的,血债血偿。

现在,轮到他了。

菲洛掏出一枝手枪,决定下去看个究竟。

你就呆在这里,关上门,不要出来,我下去看看。

在危难之中他还在想着保护自己的妻子。

他把房间门关上,摸着黑走向客厅。

在他身后的房间,门锁上插着的钥匙自动悄无声息地旋转了一圈,将他的妻子反锁在里面。

而这一切他毫无所知。

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枪,走进了客厅。

落地灯的插头突然被拔下,然后,嗖’的一下,电线像蛇一样疾速飞向菲洛的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菲洛的双腿缠在一起,往回一拉,菲洛直挺挺地应声摔在地上,手里的枪也滑了出去。

卧房里的妻子听到动静问:菲洛!菲洛你没事吧!菲洛伸长手去摸他的枪,就在差点就要够到的时候,那枝枪却越滑越远。

菲洛费力地抬着头,看着那枝枪滑动,一直滑到一个人的脚下。

那是米切尔。

她穿着蓝色的衣服、浅绿的背心。

那打扮,正是查理被害时候的穿着。

米切尔用冰冷的表情看着地上的菲洛,像是老猫看着自己的猎物一样。

窗外传来了汽车声,穆德和史卡丽赶来了。

米切尔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是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菲洛。

穆德和史卡丽冲向门,哗的一声巨响,门自己合上了,怎么也撞不开。

房间里,菲洛的妻子听到有人撞门,立刻高呼:外面的是谁!来帮帮我!穆德走到窗户旁边想听听清楚,然而窗户也自动猛然关上了。

房间里,米切尔看着壁炉上玻璃相框里的非洲草原的油画,以及那堆日本折纸,眼睛里一闪寒光,玻璃相框爆裂开来,折纸也掉了一地。

菲洛在地上用手抱住脑袋,瑟缩成一团。

米切尔的目光又移到花瓶,花瓶也应声而碎。

做完这些热身,米切尔把目光重新聚焦在地上的可怜虫身上。

同时,穆德和史卡丽砸破了杂物间的小后门,进入了房间。

菲洛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米切尔:他们说,只是和你谈谈,希望能说服你。

你能要我怎么做呢!你把钱收下,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谁叫你不愿意拿了你那份钱,加入我们呢?米切尔出现了极度愤怒的神色。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花瓶上,花瓶飞起,重重砸在菲洛头上,使他又趴倒在地。

穆德和史卡丽放出了菲洛的妻子,然后众人一起来到客厅。

妻子一看到脑袋血流不止的菲洛,立刻扑过去抱住。

对不起。

菲洛对妻子说,我早就知道,查理被杀了。

我参与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你。

我只想照顾你。

他死了还有谁能照顾你呢。

妻子听着,啜泣起来。

她抬头看着米切尔,米切尔也看着她,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温柔的目光。

然后米切尔将目光投向房间角落的鱼缸。

鱼缸剧烈抖动起来。

求你,查理,不要伤害菲洛,好吗?妻子望着米切尔,哀求道。

米切尔一言不发,鱼缸抖动愈加剧烈,终于碎裂成粉末,海水流得一地都是。

随后电力恢复了,米切尔转身离开了房间。

可怕的夜晚终于过去。

菲洛去法院自首了9年前的罪行。

小米切尔在游泳池里,和许多小伙伴快乐地嬉戏。

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怕水的孤僻的小女孩了。

她对以前的事情已经不再有任何记忆,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重现》作者:S·西帕特哈罗德·菲茨帕特里克第一次出现时间重视的怪事是在1928年11月18日,那是一个星期四。

正如发现珍宝需要才能,更需要运气一样,绝大多数发现都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发生的:假如菲茨帕特里克夫人不是刚刚购得那匹明代的瓷马,假如她不曾把瓷马摆放在那个极不稳妥的玻璃陈列架上,假如哈罗德没有害怕耽误了准时在下午7:00开的晚饭而跑过客厅的话,或假如他不是穿着那双滑溜溜的新鞋,事情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

然而,机遇降临了。

因此,就在下午7时03分26秒的时候,哈罗德发现自己仰面躺倒在客厅的甬道上,身旁是一堆瓷马和玻璃的碎片。

7时04分,菲茨帕特里克夫人赶到儿子遭遇痛苦的现场,她的到来成倍地加剧了这种痛苦。

菲茨帕特里克夫人绝不会做出大发脾气这种没有教养的事情。

不,当然不会。

相反,她以那种痛苦的然而极其高雅的语气感叹着如何忍受所有这些磨难,在过去的十六年零十个月四天的时间里努力做个好母亲,所幸的是,哈罗德在他生命中的前九个月得以免受这种责备。

哈罗德在一连串轻声而严厉的话语声中局促木安地扭动着身子,然而玻璃的细碎声使他一下子凝住不动了。

他担心打断她的话或在她的红木地板上留下血迹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他相信在这种情况下,流血死去也比听母亲的责骂好受些,而这种想法已不是第一次了。

他闭上眼睛:但愿这最后的几分钟从未发生过。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几许恼怒:年轻人,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应该看着——菲夫人的声音嗄然而止,就像收音机突然被关掉一样。

哈罗德惊异地眨着眼睛。

他又一次站在厅堂的尽头,而瓷马和玻璃柜却都安然无恙。

一时间,极度的惊恐淹没了他,他及时用于蒙住了嘴,才避免了一声惊呼。

他又眨了几下眼睛,希望景象回到原来的混乱状态。

母亲催促的铃声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谜,便小心翼翼地从瓷马旁边走过,快速走向饭厅,仿佛那瓷马变成了活生生的,极其危险的动物。

他到的时候,菲夫人那精心修剪过指甲的手刚要再一次去摇那个小银铃,那只小铃销有点神秘:宅子里没人能说得清她是如何使这只五盎司的物件听起来就像索菲亚大教堂那百磅重的表兄。

至于生于俄克拉荷马州一小镇上的内尔。

琼斯家的她是如何设法充当了雷金纳德。

菲茨帕特里克夫人,弗及尼亚最古老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的主妇及上流社会的女主人,并把这一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就更没人说得清了。

当他咕哝着道了歉并在桌边坐下的时候,母亲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头一次没有产生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三个星期客六天过去了。

若不是发生了另一件事,哈罗德已经开始相信头一件事只不过是种错觉罢了。

他所在的私立男子预科学校。

罗帕特。

李中学准备为圣涎节举办一次音乐演奏会。

这是学校乐队展示水平的绝好时机,当然也是家长们比较他们儿子能力的机会。

由于对舞台的极度恐惧,哈罗德躲进洗手间,一直到音乐会即将开始前才出现。

他紧握着他的萨克斯像一尊小雕像坐在最前排,紧张地等待着平安夜歌中他的萨克斯独奏的开始。

对于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那音乐已经演奏得相当出色了。

它起到了一种抚慰作用。

所以当哈罗德拿起他的萨克斯的时候,他已经感觉相当轻松、自信了。

而发出的音乐却是一种痛苦的、不和谐的,就像一只被扼住的鸭子发生的声音。

乐器的大煞风景使他万分惊恐与羞辱,在一片目瞪口呆的面孔的注视下,他红着脸,手垂了下去。

他迅速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张面孔,它绝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不雅观地张大了嘴巴:菲夫人抬起一只纤细的手痛苦地按向太阳穴,这无声地说明了她对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如何地感到失望。

从他身后传来的一声窃笑使人们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当他转过身去寻找那自鸣得意的笑声的发源地亚历山大,富布赖特的时候,整个礼堂响起一片哄笑声。

绝望的情绪战胜了对这件事情的怀疑,哈罗德闭上了眼睛,开始祷告。

笑声突然被后台相对的安静所取代。

睁眼一看,他发现自己刚刚放下萨克斯盒子,想去把大衣挂起来。

祷告成功了!他心里一阵狂喜。

他迅速地打开盒子,把崭新的双簧管拿出来,换上一只旧的并把那只新的装在自己的口袋里。

他料想亚历山大准会大吃一惊。

然而突然间,仅仅避免受其嘲弄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要与他大干一场以弥补多年来所受的耻辱,彻底推翻完美的亚历山大、富布赖特先生,他从未接受让笨拙的哈罗德坐在首席萨克斯管的位置,而他,作为母亲经常夸奖的一个完美儿子的典范,竟屈居第二位这一事实……因此,就在十五分钟以后,当第二位演奏员开始演奏的时候,亚历山大的萨克斯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音。

由于对这可怕的声音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哈罗德得以泰然自若地继续演奏下去并赢得了人们的一阵阵喝彩声。

当哈罗德带着萨克斯躲到帝幕的后面去把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窗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仍然飘浮在金色的薄雾中,整个招待会上,人们对他这种处乱不惊,坚持下去的能力以及他的演奏技巧不停地加以赞扬。

他甚至于获得了其他男孩子的认可,当然他们都是身受怪叫亚历山大、富布赖特先生之害,其人早已在音乐会结束的时候溜掉了,再也没露面。

就在他刚要转身回去的时候,他听到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同时传来两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第一个是卡特先生,他的音乐老师,他正热切地评说道:……哈罗德一直是个音乐天才,我想给他额外上点课,经过几年的训练,他定会胜任在专业乐队演奏。

第二个声音相当柔和,但是带有一种不易觉察的倦怠,这种语气是菲夫人养成的对她认为是下人的那些人使用的,只听她说道:想想他在其他方面的无能,他也确实应该会点什么。

好吧,你们什么时候……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哈罗德从帘子后面摸索出来,磕磕绊绊朝相反方向走去。

成功突然变了质,变得索然无味。

然而在此后的五天里,哈罗德的生活可以说一帆风顺。

第二件事发生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可以随意支配这种特殊的能力。

在整个实验过程中,他发现虽然他无法左右别人的行为,他却可以随意地改变自己的行为,预见确实是个强有力的武器。

正因如此,亚历山大的两次抱负行动才以惨败告终,而哈罗德的考试成绩也开始皇缓慢而递增的方式提高了。

然而他的高兴很快就消失了。

上完最后一天的课他刚一回到家,菲夫人便通知他,彭赫斯特一家将于次日早晨光临,他们打算到美国来渡假。

对哈罗德来说,他宁肯这种幸事不在他身上发生。

彭赫斯特一家包括托马斯姑夫、丽贾娜姑姑和恐怖的(哈给她们加的前缀)双胞胎姐妹阿拉贝尔和安娜贝尔。

娘家姓菲茨帕特里克的丽贾娜。

彭赫斯特在环游欧洲期间,设法结识并嫁给了一位英国贵族。

对这件事菲夫人既引以为荣又有些嫉妒。

与贵族沾亲带故毕竟是件好事,然而命运之神却从未让冈尔。

琼斯一家获得捕捉到一位显贵人物的机会。

而寡居的、风韵犹存的而且异常富有的菲夫人或许会有更好的前景……但是命运再一次背叛了她,留给她一个残废的却依然活着的丈夫。

因此她以一种兴奋与惶恐交织的心情来面对这即将到来的拜访。

前者由有幸与真正的贵族相联系而引起,后者来自一种深藏的不安全感:她所有的这些成就恐怕难以与门第相提并论。

就连雷金纳德参战走后,菲家的财产完好无损这一点(家庭经济在菲夫人的精心管理下甚至有所增长)也难以消除她的忧虑;她的成功或许恰恰说明了她的低微的出身。

因为一个真正的夫人哪会懂得生意经呢?与此相反,哈罗德的反应却简单得多:他期盼彭氏一家的到来就像当初罗马人等待入侵者条顿民族的西哥特人那样。

他宁愿母亲一方的亲戚来做客,尽管琼斯家唯一的一次拜访据菲夫人说那纯粹是一场灾难。

哈也清楚地记得他那五个堂兄弟是如何撒野订闹,连累他进去或惹上麻烦也一点都不感到羞愧。

第二天早晨,正如预料的那样,彭赫斯特一家风光十足地来到菲茨帕特里克的宅邪。

雷金纳德也坐在轮椅上被推到楼下参加欢迎仪式。

哈罗德穿着僵硬的礼服,整个见面过程中他感到难受极了。

哈罗德只有在这种场合才希望超越时间,然而实验证明是相反的。

他很隐忍地不去看安娜贝尔——或许是阿拉贝尔吧,在大人们身后向他做的鬼脸。

幸运的是,这些远道来的人们需要洗漱整理一下,使得见面仪式没有拖太长的时间。

人们一走开,哈罗德便把自己藏到华贵的家具后面去了。

不幸得很,被菲夫人称为简便午餐的一场严峻考验很快就不期而至了。

哈罗德坐在那儿,脸上挂着一种非常礼貌的认真倾听的表情。

他严格遵守那条注意会招致麻烦因此应该避免的原则,尽量不说话。

只有被问到的时候,才给予一简短而礼貌的回答。

这一战略似乎很成功,午饭快进行一半了,也没出现什么大的灾难。

忽然,阿拉贝尔打翻了茶杯。

她道了歉,脸微微有些发红,显得更好看了。

菲夫人极力安慰着她。

然后为了进一步抚慰女孩子的情绪,她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那是哈罗德最为困窘的不幸往事之一。

他母亲开始讲那年夏天去海边,哈罗德的游泳裤如何被一个突出物钩住,他又如此一丝不挂地跳进水中。

而那个明媚的夏日里海边碰巧挤满了人,结果哈罗德的落水就成为众人的笑柄。

这段笑话被母亲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还是那样乐趣十足。

因此,彭一家人全都开心大笑起来。

这回轮到哈罗德脸红了,可红得一点都不好看,哈罗德在双胞胎姐妹肆意的嘲笑面前变得手足无措。

他又闹上了眼睛。

睁开时眼前一片耀眼的阳光。

然后他闻到了一股潮湿的腥咸气味,听到海鸥的叫声,感觉到脚底下那粗糙的沙粒。

现在眼睛能够适应阳光了,当他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回到了十岁时的样子不禁低声惊叫起来。

他想诅咒几句,然而没有一个词能充分而强烈地发泄他怨恨的情绪。

四个月零两天过去了,哈罗德仍处在不得不把过去的六年重过一遍的恐惧中。

虽然他可以把以后的几年过得相对好一些,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全感,因为他不得不处处小心使自己表现得不过于懂事。

一个孩子经过青春期以后变化是相当大的。

十岁的身体和十六岁的头脑实在不是令人舒适的组合。

有点迟缓——一或者说早熟更恰当些吧?——哈罗德终于意识到他的才能给他带来的并非都是好事,他决定以后一定要加信小心。

一天下午,哈罗德厌倦了那些小人书和小孩子的游戏,于是溜进了图书室。

他在那发现了一本《汤姆。

索亚历险记》,这本书是他在几年以后作为学校的阅读作业读的,他没想到会那么喜欢这本书。

以后的几个小时时间里,他就蜷缩在一个窗台上,这是菲夫人在给住宅重新装修的时候留下的唯一的一件比较舒适的家具,沉浸在一个河边男孩的冒险经历中。

天黑下来的时候。

他决定不去开灯,因为那样会清晰地暴露他的存在。

从图书室往外走的时候,他从书架底座上碰掉了一本皮面装订的书,他赶紧拾起来,发现那是一本他们家的影集。

对于一个正努力扮演六年前的一个角色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太宝贵了。

哈罗德的嘴角不易觉察地翘了翘,这副表情根本就不属于那么小的一张脸。

他迅速打开了影集,一下子看到了他更小时候的一张照片:盯着照相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黑乎乎、毛绒绒的玩具能。

泰迪能。

他喘息着说。

十一年过去了,那种孤独感仍未消除,那是他父亲在登上那条把他带到欧洲及那场大战去的船之前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结果那场战争夺去了他的健康连同他的思想。

哈罗德一直很珍惜西奥多。

罗斯福——或者以他五岁的拼音能力所能发出的泰泰熊。

菲夫人对那个玩具一直抱着双重的态度:一方面那种毛绒绒的小熊很时髦,也体现了一种爱国思想,但另一方面她认为那不是传统的玩具,而且他儿子似乎过于钟情于他的宝贝熊。

危机终于爆发。

一天,菲夫人从哈罗德紧紧搂着的怀里夺走了小熊,把它高高地放在陈列架上。

小能将被放在那里几个小时作为对哈罗德一个小过失的惩罚。

他被送回自己的房间,但他很快避开仆人们又潜回到会客厅,他偷偷地藏在一边,直到菲夫人和客人们离开。

于是他溜了进去,沮丧地呆望着那高不可攀的熊宝宝,心里充满了渴望。

不幸的是,五岁的哈罗德的下一步做得可不够漂亮:他试图径直爬上去够他的宝贝熊,这一举动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一至少是脑震荡或骨折。

东西摔碎的声音惊动了菲夫人,她及时赶到现场,盛怒之下把泰迪熊一下手塞到女仆手里,让她把它扔掉,根本不管哈罗德满脸泪水地又哭又叫,使哈罗德伤心的并不是摔伤的痛苦,而是眼看着心爱的东西被人拿走而无能为力。

站在黑暗的图书室里,眨眨眼忍住一层泪雾,哈罗德发现自己又一次不知不觉地、绝望地伸向那永远无法企及的泰迪熊,或者也许并非永远。

一个突然变小的哈罗德发现自己站在会客室陈列架底下,那上面安放着一只绒毛熊。

有一阵子他骇住了,他又变小了五年。

紧接着后悔被一阵手忙脚乱所取代。

哈罗德双臂紧紧搂着泰迪熊,把脸埋在那破旧的绒毛里,十多年来头一次感到如此安全和平静……尽管对于年龄的进一步缩短有着无尽的懊恼,哈罗德却变成了一个相当快乐的男孩,与最好的朋友在十一年后的重聚使别的损失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哈罗德每天都得小心翼翼地渡过,要求一个五岁的孩子出现的场合其实并不多,他的最大困难在于如何设法避开别人。

不巧,菲夫人计划举办一次草地冷餐会,而哈罗德是肯定要被要求出席的。

在宴会进行的头一个小时,哈罗德很有技巧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与其他小孩一起嬉笑打闹、讨糖果吃。

后来菲夫人让人来叫他。

他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力图表现出一个乖小听话的儿子的样子,当他被介绍给几位客人时,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种毫无意义的微笑。

其中一个很胖,像个总管似的女人弯下身来掐了掐他的脸蛋,并凑到他脸前跟他奶声奶气地说些小孩子的话,他的微笑渐渐吃不消了,他一点一点地后退,试图不引人注意地溜掉,忽然地脚底下绊了一下。

他极力想保持平衡,但是他五岁的身体却无法做到。

他的一只手甩了出去—一那只拿蛋卷冰淇淋的手——啪地一声摔在菲夫人身上。

从倒在地上的角度来看,哈罗德注意到他在母亲那崭新的白色丝裙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巧克力污痕。

还没容他细看,菲夫人便一下子把他提起来,向客人们夸张地道了歉,拽着他朝房子走去。

你这个讨厌的,没用的东西,当别人听不到他们说话声音的时候,菲夫人就咬牙切齿地说,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呢!哈罗德闭上了眼睛,于是……献给母亲:我还保存着我的泰迪熊。

《蛛丝》作者:史蒂芬·巴克斯特史蒂芬·巴克斯特继承了哈尔·克莱门特和罗伯特·L·福沃德的风格,这种类型的科幻小说尤合硬科幻读者的风味,因为它比较罕见,要求作者投入很多的精力,对已知科学了解得很透彻。

硬科幻独具的、创新的形象化描述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1991年的《木筏》是他较早的作品之一;1995年的《时间飞船》则是他为1985年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所写的续集,只不过是在100年后。

《蛛丝》最早发表在《科幻时代》上,这是一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成功的新科幻杂志之一。

他在科学基础上所产生的想象令人惊奇地准确和明晰,这也是他的小说为我们的消遣所提供的东西。

一飞船颠簸了一下。

娜娃从她的资料台上抬起头来,大吃了一惊。

在飞船半透明的船身外面,充满在虫洞里的那此致兰白色的光线向她快速冲来,以一种她感觉是巨大的和无法控制的速度。

我们出问题了。

戈比说。

这个飞行员弯下腰看着她自己的资料台,瘦削的脸上眉头紧锁。

娜娃一直在听她的资料台上关于氮气层的温度递增层的合成低语;现在她关掉它。

飞船是一个透明的电子管,让人感觉到温暖、舒适,但也让人感觉到一种讨厌的脆弱。

宇航员在太空中有麻烦了,她想,但不是我,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研究者。

娜娃二十八岁;当然没有想死的计划——至少在这个已被看成是人类八十年的例行工作的穿越普尔虫洞的四小时航程中,肯定没有。

她紧紧抓住她的资料台,指关节已开始变白。

她不知道她是否应该咸到害怕。

戈比叹了一口气,把她的资料台推开,让它在她面前飘浮着。

扣上你的衣服,扣紧。

出了什么事?我们穿过虫洞的速度加快了,她套上她自己的紧身降落伞背带,我们一分钟后就会到达终点。

什么?我们还应该再飞半个小时的。

戈比看上去有点不耐烦。

我知道,我想分界面开始有些不稳定。

中心洞正在颤抖。

这意味着什么?我们有危险吗。

戈比检查了一下娜娃的增压服,然后把她的资料台递给她。

戈比是个高加索人,一脸的坚强,也许有五十岁。

好了,我们不可能往回走。

几秒钟后,不管怎样,一切都会结束的。

抓紧。

娜娃现在能看到分界面——虫洞的终点了。

它是一个兰白色的四面体,一个从无穷远的地方向她爆炸过来的带角的笼子。

闪亮的光线从飞船厂周围跳跃着掠过。

从坍塌的虫洞中,飞船猛扑出来。

当受到压力的时空连续体在涌出的重粒子中屈服时,光线喷泉在逃出的飞船周围涌动着。

娜娃看到了一眼的星星,旋转着。

戈比把飞船拖也了能量的喷泉。

突然,一颗行星赫然出现了。

这从哪儿钻出来的?戈比说,我将不得不压下她的火焰——我们离得太近了。

娜娃看到了平坦的、复杂的地形,在升起的月亮的灰红色中。

景色得暗淡,当飞船旋转时,它也失去控制似地摇晃。

而且,在世界和月亮之间,她看到了……不,这不可能。

幻象消失了,回到了黑暗中。

它又来了。

戈比叫道。

泡涌也来,塞满了飞船。

泡沫涌进娜娃的耳朵、嘴和眼睛里;她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知道她还能呼吸。

一声碰撞,持续了几秒钟的挤压,她想像飞船开进了行星的地表。

她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倾斜,然后又弹了回来。

飞船终于停了来。

一个合成声音发出模糊的安全指示。

当船身冷却时,有些嘀嘀嗒嗒的声音。

在突然的沉寂中,在泡沫造成的盲目中,娜娃努力回忆她刚才看到的东西:蛛网,一张蛛网,从行星一直延伸到月亮。

二娜娃站在冥王星表面上,增压服的绝缘效果很好,但是还是有很多热星泄漏出去,在她的脚步周围产生一此致氮云,嘶嘶作响,她走过的地方,冰上的陨石坑就燃起来了。

上面的引力只有地球引力的百分之几,娜娃出生在地球,感觉好象好会被吹走。

在她头上有云:飘渺的卷云、烟雾状的云团悬浮在氮气和甲烷气层中。

云层也阻挡了灰白色星星的光线。

从这里,太阳和月亮,查伦(冥王星的卫星)都被行星的大体积遮住了。

天是黑的,黑色中的黑色,能看见的被破坏的地表就只有星光中的一轮郭。

欲知后文,按下链接: 我的音乐世界,我的地盘!飞船在这个世界带着古风的表面上挖了一道一英里长、五十码深的沟,因此娜娃就在一个周围都是氮冰的山谷底。

戈比从碎裂的飞船残骸中往拖设备:滑行艇、资料台、生命维持盒、娜娃的装备。

娜娃看到大部分东西都用来让你也在巨大的碰撞中逃生,但不是她的设备。

也许一个地质学家可以用一个锤子和一套标本袋就可以在这上面爬来爬去考察。

但是娜娃是个研究大气层的科学家,没有她的设备她能有什么收获呢?现在她的恐惧已经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恼怒和不耐烦。

她离太阳五个光时;她已经错过了光线的通信网。

她踢着冰,她被困在这里了;她不能和任何人通话,这里甚至没有生成有效环境的加工能力。

戈比完成了处理残骸的工作,她使劲地喘着粗气。

来吧,她说,让我们离开这个沟,去看看周围的情况。

她向娜娃示范怎样操作滑行艇,这是一个简单的平板,它不带自动的气流发动机,通过旋转升起的把手来控制。

肩并肩地,戈比和娜娃从倒塌的断层中升起来。

冥王星上的冰呈鲜红色,周围是有机物的紫色。

娜娃隐约地辩认出冰的表面的格局;它们象线浮雕品,象午餐盘一样大小的圆盘,上面有雪花错综复杂的纹路。

娜娃笨拙地降落到倒塌的断层边缘。

滑行艇的艇叶吱吱嘎嘎地划过表面的冰层,她应该感激低引力。

滑行艇的重量和热量很快抹去了冰的形状。

我们来到了赤道附近,戈比说,反照率在南极要高一些;我听说那里有一个甲烷冰盖。

是的。

戈比指着太空中一处明亮的蓝色火花。

那就是虫孔分界面,我们就在那里出现过,在五万英里以外。

娜娃眯着眼看那些星座,这和她在地球上成长时就看到的没什么两样。

我们搁浅了吗?戈比说,还算有耐心,眼下是这样,飞船已经毁坏了,虫孔也坍塌了;我们就不得不绕道回到木星上去。

三十亿英里……十小时前我还在I0的一家旅馆房间里睡觉,现在却到了这里,真是难以想象。

戈比笑了。

我已经向内部系统发出信号。

他们会在大约五小时后收到。

一艘单程的GUT飞船会来接我们。

它会在这里加燃料,用查伦冰——多久?这取决于飞船的敏捷程度。

比如十天准备,然后用十天飞到这里——二十天吗?我们没有危险。

我们有一个月的供给品,只是我们将不得不住在这些衣服里。

这次施行本来应该持续七十二个小时。

是的,戈比恼火的说,你不得不打电话取消你的约会,是吗?我们只需要等在这里;我们不会很舒服,但是我们很安全。

你知道虫孔也了什么问题吗?戈比耸了耸肩,她盯着远处的蓝色的火花。

据我们所知,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我认为是分界面本身变得不稳定,那又反馈到入口处……但是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这么快就掉到冥王星上。

这讲不通。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的轨道是象太空一样的,超发光体。

她斜着看了一眼娜娃,好象很尴尬,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航行的速度比光还要快。

穿过正常的太空?那不可能。

当然是这样。

戈比伸出手来搔她的脸颊,但是她戴着手套的手指在她的面板上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我想我要到分界面上去看看周围的情况。

三戈比给娜娃示范怎样进入生命维持盒。

然后她把她的资料台绑在背上,爬上她的滑行艇,从行星的表面上飞起,向着分界面的方向。

娜娃看着她慢慢地变小。

只剩下娜娃一个人,她孤零零地,是冥王星上唯一的一个人。

在坠落发生后的十二小时内内部系统传来了回答。

一个GUT飞船正从木星上发出。

要花十三天时间整修飞船,然后花八天时间飞到冥王星上,接着在查伦上吸收新鲜反应堆有耽搁。

娜娃对这个时间安排感到焦虑不安。

还有其它的邮件:从娜娃家里发来的担心她的情况的便条,从她的研究主动管人那里来的恼火地要求得到最新消息,还有戈比的,她的老板发出命令主她尽可能地在飞船残骸上作下记号,以便打捞和分析。

戈比的船是一个商业性的虫孔经纬仪,被牛津租来——牛津是娜娃所在的大学——用于这次航行。

现在看起来好象在牛津、戈比的公司和保险公司之间会有一场复杂的关于责任的斗争了。

娜娃,距离家五个光时,发现很难不周期地回复这些邮件。

她感觉好象和人类的大脑切断联系了。

最后,她起草了给她家里的回复,删掉了其余的信号。

她又检查了她的研究设备。

真的不能用了。

她想睡觉,衣服很不舒服,幽闭恐怖式的。

她感到不安、厌烦,有一点害怕。

她开始系统地勘测表面,带着她的滑行艇在倒塌的断层周围加宽的螺旋形区域活动。

地形令人吃惊地复杂,星光照耀的轻软的山脊和细细的沟壑的刻蚀。

她一直保持在离地面几百英尺的高度上;每当她飞得太低时,她的热量会从脆弱的氮冰上带起翻腾的蒸气,就会淹没古老的特色,这是她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内疚。

她还发现了更多象雪花的特征,一般是八个或十个一小簇。

冥王星和它的卫星双子座查伦一样,是一个岩石球状物,被厚厚的水冰和氮冰的地蔓覆盖,四周是甲烷、氨气和在机化合物。

就象是一个巨大的、稳定的慧核;它几乎算不上是行星,还有比冥王星更大的卫星。

自从建立普尔虫孔以后,八十年中只有少数人来参观过。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费神在冥王星或查伦的表面上行走过。

娜娃意识到,虫孔不是建来作为一个商业性质的企业,而是一种花招:最终把地球系统上所有的行星和木星上的快速经纬仪中心边系在一起。

她厌倦了她沉闷的勘测,她肯定她能找到倒塌的断层的地点,让滑行艇离于表面一英里,向着南极飞去。

四戈比从分界面发出讯号,我想我已以发现了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我提到过的超发光效果。

娜娃,你听说过阿尔科比波吗?她把图条输到娜娃的资料台上——虫孔分界面的画条,说明性的图表。

没有。

娜娃没注意到输入的东西,注意力集中在滑行艇飞行上。

戈比,为什么虫局限性会变得不稳定?每天制造了成百上千的虫孔快速经纬仪,在整个系统中运行。

一个虫孔就是太空的一个瑕疵。

它有内在的不稳定性。

入口和出口都是靠有关外来物质的丝状体活跃的回线才保持畅通的。

那和阴性的能量密度有关,一种反引力……但是这个虫孔出了毛病。

也许是调谐不太完善。

飞船体在入口的出现足以把虫孔送到边缘。

如果虫孔过去使用得更频繁一些,这种不稳定性也许早一点就被发现了。

然后修复……在灰白色的极地,娜娃飞过烟雾层,戈比的声音向她低语,很遥远,没有意义。

五冥王星的日出:太阳是一个光点,在娜娃展开的地平面上很低,复杂的卷云层莹绕在它周围。

太阳光看起来比从地球上看要微弱一千倍,但是在地球的天空上比其它任何行星都要明亮。

内部系统是在太阳周围的光潭,一个倾斜的圆盘,小得连娜娃都可以用一只手掌遮住它。

它包含了几乎所有无数的人类中的成百上千个人。

太阳没有给她举起的手带来热量,但是她看风了由太阳投射到她的面板上的微弱的影子。

氮气层是动态的。

在近日点——冥王星附近的到太阳最近的途径——空气扩展到三个行星的直径。

甲烷和其它挥发物融入了变厚的空气,从行星的表面上升华。

然后,冥王星从太阳附近转开,滑向它两百年的冬天,空中下起了雪。

娜娃希望她现在能有大气层分析设备;她感觉这种缺乏象一阵揪心的痛。

她穿过壮观的景色:布尔火山口,塔布高原、洛威尔山脉。

她一一作了记录,走在它们上面。

过了一会儿,她的地球、信息和工作的世界好象变得很遥远了,成了闪闪发光的抽象概念。

冥王星就象一条合成的、看不见的鱼,在它两个世纪的轨道上飘浮,逐渐和她相遇,也在改变着她,她怀疑。

六离开倒塌的断层后十小时,娜娃到了被称作克里斯蒂的近——查伦点。

她让滑行艇一直在附近盘旋,气流在冥王星和缓的引力中托着她。

太阳悬在半空中,一颗光的钻石。

查伦就悬挂在娜娃的头上,一个薄雾笼罩的圆盘,有从地球上看到的月亮六倍那么大。

卫星被照亮的一半转过去对着太阳,娜娃看不见。

象月亮一样,查伦定时和它的母星球连接,在它沿着轨道运行时,对着冥王星的一直是同一面。

但是,和地球不一样,冥王星还和它的双子座相连。

每隔六天各自的世界不停地旋转,互相面对,就象两个跳华尔兹舞的人。

冥王星——查伦星系是唯一一个它当中的两个星座要定时相接的重要系统。

查伦的表面看起来有很多麻点,娜娃通过她的面板美化了这种形象。

很多断层泥很深、很有规律。

她在这上面和分界面的戈比通话。

普尔人大多是采用查伦的材料来建虫孔,戈比说,查伦只是岩石和水冰。

尤其是更容易找到水冰。

查伦没有大气层的不便,或者覆盖在水上的氮冰。

引力也要浅些。

虫孔的修建者靠一个巨大的GUT飞船飞离这里,他们把冰和岩石搬离了查伦,用它来建造外来物质的四面体。

四面体是用来作为分界面的,虫孔的终点。

一个分界面留在了冥王星周围的轨道上,另一个用GUT飞船很费力地拖回了木星,飞船上面装满了查伦冰反应堆。

用这种原始的办法,迈克尔·普尔和他的人民开发了太阳系。

他们自己制造了查伦的混乱局面,娜娃说。

她几乎都能看到戈比很有特色的耸肩。

那又如何呢?冥王星表面的地质特征很复杂,在这个最大的定时的压力点上。

她飞过深谷和山脊;在有些地方,看起来大地好象被子一把巨大的榔头击碎,裂缝、断裂了。

她想象在这里内部的材料和表面的冰有一个很大的混合。

在很多地方,她看风了她以前注意到的罕见的雪花堆积在一起,也许它们是起霜作用的一种形式,她不太清楚,她降落下来,隐隐约约地想到要收集些标本。

她在地表上几码的地方关掉滑行艇和喷气发动机,主这个小飞船在冥王星微小的引力下降落。

轻轻地撞上下了冰,但没有因为热量影响几英尺以上的表面特征。

她走下滑行艇。

冰吱吱嘎嘎地响,她感到地层在她脚下压缩,但是断裂的表面承受住了她的重量。

她抬头朝查伦望去,红色的卫星很大、很圆、很阴沉。

她看见了一丝微光,弧形的,就在她头上。

很快它又消失了。

她闭上眼睛,尽量想重新捕捉到它。

一条线,慢慢弯成曲线,象一根丝,一个网。

就悬浮在冥王星和查伦之间。

她又看了一下,她的面板设在最适宜的位置。

她没能再看到刚才的景象。

她没有对戈比说什么。

顺便说一句,我是对的,戈比说话了。

什么?娜娃尽量想集中注意力。

在我们附落的时候,虫孔的不稳定性。

确实是它引起了阿尔科比尔波。

阿尔科比尔波是什么?分界面阴性的能量区域从四面体往外扩展,就那么一会儿的时间。

阴性能量让相当大一部分太空时间变得不正常。

这部分就容纳了飞船和我们。

在飞船的一边,戈比说,太空时间缩短,就象一个典型的黑洞。

在另一边,它却扩展——就象重新启动的继电器,在宇宙初期的扩展。

阿尔科比尔波是太空时间的前部。

分界面——我们被嵌在里面——被子带走了。

我们被推离扩展区域,到了缩短区。

就象一个波涛的冲浪的运动员。

是的,戈比的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这种作用在理论上早就有了,几乎是自从提出相对论以来。

但我想以前没有人观察到过。

我们多幸运啊,娜娃干巴巴地说,你说过我们航行地速度比光速还快,但那是不可能的。

在空时间内你的速度不可能比光速还快。

虫孔就是做到这一点的一个办法;在虫孔里你经过的是太空时间的一个分支。

阿尔拉比尔作是另一种方法。

超光速就来自太空本身的失真;我们就在变形的天空内。

因此我们在太空时间的飞船中没有打破光速。

但是太空时间本身已经变形,超过了光速。

听起来象欺诈。

我也这样想,或者去查查数学。

我们不能用你的阿尔科比尔作用来驾驶星际飞船吗?不行,不稳定性和能量的消耗是可怕的。

不一种雪花形状在部分还没被破坏,娜娃伸手就能够到。

她蹲下去,凝视着它。

这种雪花大约有一英尺宽,能看见清澈的冰中的内部结构,很对称,也很复杂。

她对戈比说这是一种给人深刻印象的结晶作用,如果这还是的话。

小心翼翼地,她伸出大姆指和食指,很快地从雪花边缘折下了一点。

她把标本放在她的资料台上。

几秒钟以后,分析出来了。

主要是水冰,有一些沾染物,她告诉戈比,但是是一种新奇的分子形式。

比一般的冰要密集一些,和种玻璃。

在很高的压力——几千个大气压下——水会象这样结冰。

也许这就是那些普尔人从那个地区带下次的内部材料。

也许,娜娃现在更有信心了;这激发起了她的兴趣。

戈比,在几英尺外的地方有一个更大的标本。

别着急,娜娃。

她向前迈了一步,我会没事的,我——表层破裂了。

娜娃的左脚掉进了一个很浅的洞;在她的靴底下有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响。

冰晶丝奇怪地交织在一起,向后转过来,在她腿周围划出很精确的抛物线。

这一摔好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冰对着她往上倾斜,就象一扇打开的门。

她伸出手,也不能阻止自己往下掉,但是能缓冲一下,她一直让面板别碰上冰。

最后她停下来时,冰到了她的背部;透过衣服材料她能感觉到臀部和小腿上一阵冥王星的冰的刺骨的寒冷。

……娜娃?你没事吧?她发现她心跳得厉害。

我没有事。

你刚才在尖叫。

是吗?对不起。

我掉下去了。

你掉下去了?怎么样的?有一个洞,在冰里。

她按摩着她的左脚踝;好象没有受伤。

它是被盖住的。

让我看看。

她站起来,小心谨慎地起到敞开着的洞边,举起她的资料台。

这个洞只有几英尺深。

我想它被一种盖子盖住了。

把资料台移到离洞更近点的地方。

由戈比操纵的光从台上发出来,在浅浅的坑上闪动。

娜娃找到了一块碎裂的盖子。

它主要是冰,但在它的表面下有一个构造,是埋置的丝把冰凝固在一起。

娜娃,戈比说,看看这个。

娜娃把资料台拿到一边,往洞里看。

四周很光滑。

在底部有串球形的东西,很大。

娜娃数了一下,有七个;只有一个没有因为她摔下来弄碎。

她捡起这个完好的球体。

放在手上转过来。

它呈珍珠的灰白色,几乎是半透明的,里面嵌着什么东西,圆盘形,合成的。

戈比的声音听起来气喘吁吁的,你和我想的一样吗?是个蛋,娜娃说,她急切往四周看了看,看了看敞开的坑,这个蛋、雪花的形状。

突然她明白了这个情景的含义;好象从冥王星中射出一束光,启发了她。

雪花代表着生命,她凭直觉知道;它们挖了这些洞,放了这些蛋,现在它们的硅酸钠身体处于休眠状态或者死亡状态,在古老的冰……我要下来了,戈比很坚定地说,我们必须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什么也不要对内部系统说;等着我回来。

这对我们来说可能意味着麻烦,娜娃。

娜娃把蛋又放回被砸碎的窝里。

七她和戈比在倒塌的断层处相遇。

戈比把氮冰和水冰倒进生命维持舱的原材料加料斗中。

她把她自己和娜娃的衣服用钩钩到舱里,为衣服的内部系统重新充电。

然后她开始用飞船的船身来刻GUT驱动元件部分。

飞船的中心总联合原理室还是很结实的,和一个蓝球差不多大,其余的驱动装置都差不多大。

我敢打赌我能启动这个,戈比说,尽管它不能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

娜娃坐在一块破碎的船体上,告诉了戈比关于网的事情。

戈比站那儿,手放在臀部上,面对娜娃。

娜娃能听到她从头盔里的饮料口吮吸饮料的声音。

冥王星来的蜘蛛?让我想一想。

这只是一种类推,娜娃防御性地说,我是一个大气专家,不是一个生物学家。

她敲打着资料台的表面。

显然它不是蜘蛛网。

但是那种物质如果有和真正的蜘蛛丝相丝的特点,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从资料台上读道,蜘蛛丝有钢的两倍大的张力,但它的弹性是钢的三十倍。

它是和种液体水晶。

它被用在商业上——你知道这个吗?她用手摸着她的衣服,我们现在都可以穿用蜘蛛丝织成的衣服。

那有盖的洞又是怎么回事呢?在美国有活动天窗蜘蛛,在地球上。

我记得,在我还是个孩子时……蜘蛛挖洞,用丝牵线,用带着链的盖子。

为什么在冥王星上挖洞呢?我不知道。

也许只有这样这些蛋才能度过冬天。

也许这些生物,雪花,只有在近日点时期,在大气层扩展和丰富时,才有活跃的生活。

她是经过思考才得出这个结论。

那样才适应。

这也是为什么普尔人没有任何东西上作记号的原因。

建筑队全在接近上次远日点时到了这里。

冥王星的一年很长,所以我们现在只在到下一次近日点的中途上——那他们怎么生活呢?戈比急促地问,他们吃什么呢?在生态系统中肯定不止一个种类,娜娃承认,雪花——蜘蛛——需要硅酸钠。

但是在地表上几乎没有。

也许有一种生物圈——植物或掘地动物——从内部把冰和有机物带到地面。

这讲不通。

水冰上的氮气层很深。

那么雪花从哪得到它们的有机物呢?别问我,戈比说,这是你的愚蠢的假设。

那网又是怎么回事?它的用途是什么——如果它是真的话?娜娃停了一下,我不知道,她站不住脚地说。

尽管冥王星/查伦是系统唯一一个能在世界之间搭起蜘蛛网的地方。

戈比手里玩耍着一个驱动器上的零件。

你对什么人讲过这个没有?我是指,在内部系统。

没有。

你说过你想谈这件事。

是的。

娜娃看见戈比闭上了她的眼睛;她的面部表情因为面板的微光变得不易察觉。

听着,我们要这样说:我们在这里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什么不能用结晶作用来解释的东西。

娜娃感到不解了。

你在说些什么?蛋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要撒谎?而且,我们还有资料台中的记录。

资料台可以丢失,或者抹去,修改内容。

娜娃希望她能看到戈比的面部表情。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好想一想,一旦地球知道了这些,你的这些雪花——蜘蛛就会被保护起来,是这样吗?当然,这又有什么不好吗?这对我们不好,娜娃,你已经看到了普尔人反查伦搞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这个系统也有东西居住了,就不会允许一艘快速的GUT飞船来接我们。

不会允许它在这里加燃料。

如果它意味着进一步破坏这里的生命形式,就不允许。

娜娃耸了耸肩。

因此我们就不得不等一艘慢一点的飞船。

一艘班船,它就不需要在这里吸收更多的反应堆。

戈比嘲笑她。

你对GUT飞船运输的经济情况不太了解,是吗?由于这个系统是由普尔虫孔交叉往来的,你主为象那样的班船还不多少在运行?我已经查看了舱单。

能够往返冥王星的班船还只有两面三刀艘在营运。

一艘正在干坞;而另一艘正开往土星——在系统的另一边。

对,这两艘船都不可能到我们这里,我是说,用一年时间。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供给,娜娃的胃里泛起一阵恐慌。

你弄懂了没有?戈比心情忧郁地说,如果营救我们会破坏这里新的生态的话,我们就会成为牺牲品。

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戈比耸了耸肩。

有这样的先例。

她是对的,娜娃知道,有过这样的先例,在这个系统的角落发现了新的生命形式:从水星到遥远的库伯尔物体。

一旦生命——或者即使是可能出现的生命——被确认,无论如何这块领地都要用围墙圈好,当地的环境都要受到保护。

戈比说,机智休再生的多样化,总的环境管理。

这是问题的关健;关于保护太阳系所有的特种和栖息地的公众政策,一直到无限的将来。

两个人的生命与它相比算不了什么。

你的建议是什么?我们不告诉内部系统这些雪花的事。

娜娃尽力想恢复几天前的心境;当冥王星和她没有太大关系,当坠落只是一种不便。

现在,突然,我们在谈论对我们生命的威胁,对生态的破坏。

什么样的两难境地:如果我不说雪花的事,在营救我们的过程中,它们的生态会被破坏;但是如果我讲了,GUT飞船不会来救我,我就会丧失生命。

戈比好象在等着一个答案。

娜娃想到了在黎明时,太阳光怎样俯瞰冥王星的冰地。

她决定拖延。

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现在。

但是你提出的两种选择我都不能接受。

戈比笑了,还不什么别的可能吗?虫孔已经被破坏了;即使是飞船也不能用了。

我们还有时间。

几天,在GUT飞船预期发射之前。

让我们寻找另一个解决办法,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戈比耸了耸肩,脸上是猜疑的神色。

她这样是对的,娜娃想,很惊讶地探究她自己的这个决定。

到后来我完全愿意说出真相,让GUT飞船转向,如果我不得不这样做的话。

我会为了这个世界放弃我的生命。

我想。

八在接下来的几天,戈比在修补GUT的驱动器,也飞到分界面去收集更多关于阿尔科比尔现象的数据。

娜娃在冥王星的表面漫游,让她的资料台处于完全记录状态。

她开始喜欢卷云的缭绕,巨大的、薄雾笼罩的查伦,有几个世纪那么长的缓慢的、无边无际的脉冲。

在每个地方她都发现了雪花毫无活力的身体,或者它们出现过的迹象:蛋、有盖的洞。

她没有发现其它的生命形式——或者,很可能,她自言自语,她没有作好准备去识别别的生命。

她被吸引回了克里斯蒂,近查伦点,那里的地形最为复杂也最有意思,在那里找到了雪花的最大密度。

她想,好象雪花都有聚集在那里,向往它们上面巨大的、难以接近的卫星。

但是雪花可能想从查伦那里得到什么呢?它对它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九娜娃在倒塌的断层处碰到了戈比,正在用生命维持盒为她的衣服系统充电。

戈比好象很安静。

她一直用面板罩住她的脸,背对着娜娃。

娜娃看了她一会儿。

你在逃避,她最后说道,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你不想告诉我的事。

戈比想走开,但是娜娃抓住了她的手。

我认为你找到了第三种可能性,是吗?你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另外一个办法,不用毁灭我们,也不毁坏雪花。

戈比挣开她的手。

是的。

是的,我想我知道一个办法,但是……但是什么?它很危险,该死的。

也许还不可行。

致命的。

戈比的手互相搓着。

她被吓着了,娜娃看出。

她从戈比那边走过来。

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她说,我们的协议结束了。

我马上就告诉内部系统关于雪花的事。

就是现在。

因此我们就不得不试一试你的新主张,不管它危不危险。

戈比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戈比在估量娜娃的决定,也许不有她的体力。

娜娃感觉她好象是一个被卸下来的资料台。

时间在延伸,娜娃感到胸口很闷,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能够保护自己吗,从身体的角度?自己的意愿真的如此强烈吗?我已经变了,她想。

冥王星改变了我。

最后戈比向别处看去。

发出你该死的信号吧,她说。

在戈比——或者娜娃自己有机会动摇前,娜娃拿起她的资料台,向内部世界发出了信号。

她输出了所有善于雪花的资料:正文、图象、分析以及她自己的观察和假设。

完了,最后她说。

GUT飞船呢?我敢肯定他们会取消的,娜娃笑了笑,我也肯定他们不会告诉我们他们这样做了。

因此我们别无选择了,戈比生气地说,你看,我知道这样做是对的。

为了保护雪花。

我只是不想死,就这么回事。

我希望你是对的,娜娃。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怎样回家。

戈比透过她的面板咧列嘴笑了,冲浪。

十好了,你做得很好。

现在我们脱离滑行艇。

娜娃做了一个深呼吸,用两条腿踢开滑行艇;这个小装置翻滚开了,接收了太阳的光线,娜娃也在反应中打滚。

戈比伸出手,稳住了她。

你不能掉下去戈比说,你是在轨道上。

你懂这个,是吗?当然我懂,娜娃咕哝着说。

她们两个在太空中漂流,接近不再存在的普尔虫孔分界面。

分界面本身是个导电的蓝色四面体,围住黑暗,它大得势不可挡;娜娃感到她好象飘浮在一幢巨大的、拆毁的大楼的架子旁边。

冥王星和查伦在她面前徘徊,象两个气球,它们的表面斑斑点点,也很复杂,它们的形状明显不是绝对的球形。

它们的间隔只是冥王星直径的十四分之一。

两个世界在颜色上是惊人地不同,冥王星是血红色,查伦是冰蓝色。

这是在表面组成上的区别,娜娃不在意地想。

所有那些在查伦上的水冰。

全景是极其美丽的。

娜娃突然有了一种勇敢的直觉,针对不同的系统,当局呆板的总环境政策的正确性。

戈比把她的资料台绑在她的胸前;现在她在查看时间。

现在任何一刻,娜娃,你会没事的。

记住:不管我们航行的速度有多快,你不会感到有加速度。

在阿尔科比尔波的中心,太空时间是局部的平的;你还会处于自由落体状态。

会不定时的力,但是一直都很不。

只需要保持呼吸,还不——别说了,戈比,娜娃简洁地说,我都知道。

戈比的资料台在闪光了。

那里,她吸了一口气,GUT驱动器已经点火了。

现在只有几秒钟了。

一点光火花从冥王星的表面呈弧形升起,在完全静止中,在母世界的内部留足迹。

这是飞船的GUT驱动器,被戈比打捞上来,并装上稳定器。

火焰比太阳还亮;娜娃看见它的光反射在冥王星上,好象它的表面是个很大的、破碎的水镜。

在火焰划过的地方,氮气火舌往上翻腾。

GUT驱动器经过克里斯蒂。

娜娃把她的资料台留在那里监控雪花,它传送的图象显示在她的面板一角,上面是一个火花划过天空。

然后GUT驱动器朝北急转弯。

直接朝着在分界面的娜娃和戈比。

戈比,你肯定这个方法可行吗?娜娃能听见戈比很粗的呼吸声。

你看,娜娃,我知道你害怕了,但不用这些蠢问题来烦我不会起什么作用。

一旦驱动器进入分界面,不稳定性开始只需要几秒钟。

几秒钟,然后我们就到家了。

在内部系统中,无论如何。

或者……或者什么?戈比没有回答。

或者不,娜娃替她把话说完。

如果戈比设计对了这个新的不稳定性,阿尔科比尔波会送我们回家。

如果没有——GUT驱动器的火焰逼近了,变得令人眩晕。

娜娃尽量使自己的呼吸稳,让她的四肢松松的垂下——娜娃,戈比轻声叫道。

什么?娜娃问道。

看一眼冥王星,和克进而斯蒂。

娜娃往她的面板中看。

在GUT驱动器的热量和光线经过的地方,克时斯蒂象个酵素。

氮气在翻滚。

而且,在暗淡的喷泉中,很多洞穴正在打开。

盖子折迭起来。

蛋裂开了。

婴儿雪花飞起来,四处翱翔,它们和丝类似的网拖在空中。

娜娃看到了丝,长长的,闪闪发亮,朝南一直垂到冥王星上——朝北向着查伦的方向。

娜娃看到了,已经有婴儿雪花从表面朝着卫星飞过了比行星的直径还要大的距离。

这是鹅的夏天(goose summer),她说。

什么?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年轻的蜘蛛结网时,爬到玻璃酒杯脚顶上去,在微风中飘动。

鹅的夏天——‘蜘丝’(gossamer)。

噢,戈比怀疑地说,那么,看起来它们好象是为查伦而做的。

它们靠大气的蒸了上升——也行它们没着去年的丝,到卫星上去。

它们必须在每个近日点往外飞,每次都要重建它们的网桥。

它们以为现在就到近日点了。

这是因为驱动器的热量——这简直太不寻常了。

但是它们为什么要到查伦去呢?娜娃的眼光都舍不得离开雪花。

因为水,她说。

好象这能说得通,既然她都看见雪花在活动了。

在查伦的表面一定有硅酸钠。

婴儿雪花靠它来长身体。

它们从冥王星内部吸取其它营养物。

从查伦吸收有机物……它们需要两个世界的资源才能活下来——娜娃!GUT驱动器从她们身边一闪而过,很突然的、认人头晕目眩,然后投入毁坏了的分界面。

十一导电的蓝光从分界面爆炸,掠过她。

有一个光球,可怕的,在她身后,前面是不规则的黑斑,就象太空中的裂缝。

定时的力柔和地拽住了她的肚子和四肢。

冥王星、查伦和蜘丝消失了。

但是星星,永恒的星星,照在她身上,就象她小时候在地球上一样。

她看着星星,充满信任的,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很遥远地,她听到戈比在高喊,很激动。

潮水退去了。

在她面前的黑暗结束了,露出太阳的光辉和温暖。

《蛛丝海滩》作者:诺尔·K·汉南傅恒 译主持人的话:诺尔·汉南并非大师级科幻作家,但这里推荐给大家的却的确是篇很有意思的故事,值得一读。

早在几十年前美国著名科幻作家弗雷德里克·波尔和约翰·布朗纳就曾分别在他们的作品《观望时代》和《骑浪者》中对电脑的发展作了预见,更有威廉·吉卜森杜撰的电脑空间,将现代互联网络的描述提前了好多年。

事实证明,科幻的影响力和诱惑力不在于它的预见的准确性,而在于它能提出如果……将会怎样的问题。

在《蛛丝海滩》这篇小说中,诺尔·汉南虽然花费了大量笔墨去描绘未来电脑虚拟世界中形形色色的片断,但他真正想要表达的却是一个极大的问号:在未来高度发达的电脑时代,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必须寻找到足够的理论依据支撑起道德伦理的框架。

当一切要求都变得如此轻松地可以得到满足时,作为具有本原人性的人究竟算不算一种悲哀?诺尔不是悲观主义者,但是他的故事的的确确需要我们去思索。

(怡雯)海水在他身下不断翻腾,头顶上,天空碧蓝碧蓝。

他越过肩膀回头一望,蛛丝海滩在微微的暮色中像一颗未加工的珠宝一样放出光芒,他从未去过那儿,很想知道那儿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已在海浪槽底中部,腹部正贴着巨浪,腿和胳膊像狗一样不断抖动。

他让过两三个浪头,然后看见她,他管她叫波浪之母,她赫然涌起,向他逼来。

她有一百多英尺高,犹如一栋水做的公寓,其中住满了鲨鱼、鲸和其它海底生物。

他没时间去崇拜她,也不会被她吓倒,她在哪儿,他也在哪儿,他必须征服她。

不知不觉中他的两脚兴奋地踏上冲浪板,斜斜地朝巨浪正面冲去,两脚紧紧地贴在冲浪板上,姿势美极了,成千上万吨海水在头顶打旋。

在海浪空心部分闭合的刹那间他微微仰头一望:感觉太妙了!他正处于海浪怀抱中,一道似乎离他几英里远的小小的光门正开启着,那是他逃出的唯一路径。

亚历克斯任由其直觉及冲浪的惯性推向前去,但是如果光门在他到达之前关上,他会撞到几英尺厚的水墙上去,并被波涛吞没。

太平洋上不规则的漩涡渐渐平静下来,警报器紧急启动,这种紧急开关通常会自动报警,以便当事人迅速从模拟的超现实世界中退出。

浩置嘴里骂骂咧咧,因为他作为亚历克斯在冲浪时决不想被打扰,但他不得不慢慢回到原位,因为刚才浸身其中的水箱里的电解溶液几乎被紧急开关自动排尽。

浩置拖着从头盔和衣服后面垂落下来的电线和软管,从水中爬出来,电解质不断从身上滴落,他的公寓里满是烟雾,警报声刺耳地响个不停,他踩出一串湿湿的脚印,跑向厨房,心中一阵阵恐慌,直到他找到烟雾的源头恐慌才消失。

是微波炉的计时器超过了十分钟,但仍在转动,他已把饭菜放在里面三十分钟而不是三分钟!浩置一边咒骂着,一边从微波炉里拉出烧焦的碟子,快速地在两只手上换来换去,把它扔在废弃物处置器里,那台钢嘴垃圾处理器津津有味地把它吃掉了。

晚餐没有了。

浩置,电脑里响起温柔的慈母般的声音,块程序请在三十秒内搞撤消,否则,将启动超驰功能,您希望继续报警吗?不。

他脱口说道,仿佛正痛苦地看到成百上千怒气冲冲的邻居们,由于他家烧糊了晚餐而衣衫不整地拥出家门挤到救援台上,登上飞往娓川岛或者另一个基地的直升机。

哦,不,一切都很正常,取消警报,启动排气扇清除烟雾。

家政电脑按照他的指令启动排气扇,十秒内排清了烟雾,但是整套房子仍发出令人很不舒服的波提鸡色拉气味。

该死!他暗自骂道,颓然跌坐到一张临海窗户前的椅子里。

只要再有三十秒我就可以冲过海浪的空心部分了,就会像超人一样从海浪的另一端冒出来,白白错过了最漂亮的冲浪,真见鬼!他坐在椅子里,忘记了脚边的水越淌越多和紧绷在身上的橡胶防水服带来的不适。

从水箱拖过来的电线和软管要么垂在椅子的靠背上,要么在他身下被挤成一团。

他的思绪早已飘向别处,又回到了刚才的冲浪中,那浪的空心,那不可思议的一瞬间,他知道现在回去再试试将毫无结果,因为这个程序是随意性的,没有硬性规定,并不是每天都有大海浪,特别是如此巨大的海浪。

刚才的冲浪是如此美妙,几乎任何事情都无法相比,一百英尺高的浪头是值得尊崇并亲身冲越的,但愿明天再有。

不管怎么样,一小时后他就要与路易斯见面。

他与路易斯约会的重要性仅次于冲浪,只要有可能,他在日程安排上会特别注意以免发生冲突,他讨厌在二者之间只选择一样。

他今天已经冲了浪,现在该是去看路易斯的时候了。

脱下防水服装,解下遍布全身的神经衬垫时,他看了看暮色中灯火照亮的新东京湾的壮观景象,也看到联合国的部队在清理东京老城区的废墟。

浩置把昂贵的防水服扔在湿漉漉的地毯上,揉成一团,然后花十分钟冲了个热水澡。

水从淋浴器中流出,犹如无数温热的针头轻轻扎在身上,一身疲劳,顿然消失。

在虚拟的超现实世界中冲浪实际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因紧张引发的心脏病发作并不多见。

毫无生气的由数据随意组合成的人体,在模拟的超现实世界中游来游去,创造超现实世界的新世速公司在那里安装了鬼魅及其它杀手程序。

浩置作为亚历克斯在蛛丝海难冲浪时,经常看见模糊高大的白色人冒出水面,很令人害怕。

穿好一次性保暖内衣裤和装有垫肩的四季和服后,浩置走出了他的公寓,电脑祝愿他这一天过得愉快,并像一位好母亲一样提醒他带上啤酒卡、个人警示器、电话、急救呼吸器和呼吸面罩。

他像往常一样礼貌地谢过电脑,在脸上扣上个面罩。

要想不呼吸外界空气,必须戴上呼吸面罩。

浩置有的朋友甚至不愿离开他们舒适的公寓,他可不愿意这样做。

浩置喜欢避开地铁和封闭走廊,沿着高高凌驾在浮城街道之上的露天高架桥信步。

路易斯住在西部大厦顶楼的豪华套房,那只不过是套无人想要的顶层阁楼,路易斯把它装扮成一座魔幻般的古代宫殿。

浩置离开嘈杂的老城区,快步向他朋友的住处走去。

浩置第一次见到路易斯,是在街面下的光盘图书馆。

浩置在那堆只读光盘中翻找《冲浪世界》和《滑水运动》,这是两部指导在该运动中如何制造惊心动魄技巧的影碟。

这时突然有只手拍在肩膀上,他转过头,看到一张他所见过的最古怪、最年老、最憔悴的欧洲人的脸。

他一惊,手中抱的光盘全部掉到地上。

我不是故意要吓你,路易斯用稍带点法语腔调的英语说道,一边帮浩置捡起光盘,我看见你在找冲浪影碟,对吗?浩置点了点头,老人看起来没什么恶意,甚至还有点和善。

我有书,路易斯说,我有很多书,真正的书,纸做的,你知道吗?有封皮,用线装订起来的,或许我刚好有你想找的书呢,你愿意过去看看吗?老人的邀请听起来够真诚的。

浩置天生对长辈的尊重战胜了他对老人动机的怀疑,他很想看到原版的冲浪书籍。

这些书一定都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不过这还是浩置看到的最新的纸质书籍。

再说,他是年轻人,而路易斯,按他自己的介绍,年龄已相当大,而且看起来也很衰弱。

浩置一踏进路易斯套房的门槛就发现他房子里确实有书,有很多书。

成排的书籍堆至天花板,房间的角落里,椅子上,堆的都是书,房里的霉味、腥味像腐坏的皮革发出的味道,它们对浩置感官的刺激简直难以抵挡。

路易斯不仅是位孜孜不倦的读者,不厌其烦的信息收集人,活生生的信息库,而且是书籍的医生和修补者。

他能技巧娴熟地装订书籍,他的套房包括洗手间、卧室和厨房都被硬纸板、胶水、金锡箔纸和锋利的刀具所占据,工作台上堆着一大堆等待救援的书。

由于视力的衰退和手脚一天天不灵便,路易斯决定带个徒弟。

浩置闯入了他的视野,并让他感到合心意。

路易斯将一本1999年出版的,已再版多次的《冲浪世界》作为礼物送给了浩置。

从那以后,一个耐心讲,一个专心听,两人成了师徒。

浩置按了四次门铃,路易斯还没有来开门,他开始担心起来。

他的年老的法国朋友在生病,而他们的友谊才刚刚开始,他要向路易斯学习的书籍修补知识还很多很多。

浩置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就是老人病倒在他的公寓里。

事实上路易斯只是正好坐在椅子上打盹,他开门后在浩置的肩上友好地拍了拍,把他带进屋里。

你看起来很疲倦,浩置,路易斯把咖啡放在桌台上,你又去冲浪了吧?唔,唔。

浩置支吾着,并未抬眼看他。

你在那该死的冲浪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孩子,你为何不写本书呢?我爱书也爱冲浪呀!浩置回答。

很快他俩又进入了彼此熟悉、乐此不疲的善意争论,路易斯对浩置难以理解,他怎么能以同样巨大的热情爱上现代运动和古老的书籍呢?喝完各自的咖啡,他俩开始仔细察看路易斯最新收集到的书籍。

蛛丝海湾风平浪静。

亚历克斯不可置信地向四周看着镜子一样的水面,超现实世界现在成了一个安静的水上花园,冲浪板在他身底下一动不动。

模拟的超现实世界很抱歉正常服务中断,一架带蝴蝶翼的色彩鲜艳的双翼飞机在空中写出一条光轮广告:在服务恢复前,何不到蛛丝海滩休假胜地一试身手?热烈欢迎所有冲浪爱好者。

亚历克斯忽然想起他上次碰到服务中断时那儿闪烁的灯光,它们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只是和大海浪相比就没有什么引人之处了。

但现在在这儿干什么呢?他两眼扫过蛛丝海湾,看见其他冲浪者走向浅海,平躺到他们的冲浪板上开始划行。

他叹了口气,转身向他们走去。

亚历克斯把他的冲浪板插在离蛛丝海滩不远的一个小山凹中的细沙里,冲浪板像块墓碑石一样直挺挺地立着。

他一抖脖子,身上的衣服便滑落下来,这动作招来许多眼光。

粘糊糊的湿衣服转眼不见了,留给他的是条宽大的短裤,宽松衬衫和橡胶沙滩拖鞋。

穿好之后,他穿过海滩向冲浪胜地走去。

蛛丝海滩就像假日的娓川岛市政广场一样,海边的酒吧、商店和咖啡馆都挤满了人,到处都是身子像漫画书中超极英雄一样魁梧的男人和穿着性感泳衣的梦幻女士,这儿真是一个观视癖者的好所在。

但是亚历克斯知道这些男男女女当中许多人将藏在娓川岛底深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变成干瘪或过分肥胖的模样。

一想到自己不是皮肤晒成棕褐色的加利福尼亚冲浪好手,而是位面色苍白的日本男子,他就极力将想知道这种真相的念头硬压到心底的角落。

那并不是他每月向新世速公司支付巨额使用费想得到的东西,模拟的超现实世界里是没有真正的生活的。

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却无法逃避,空中那些一劳永逸的字体不断向来到蛛丝海滩的冲浪者道歉。

由于有像浩置那样的烟雾警报或错误警报等突发事件,人们也要跑进跑出去处理。

亚历克斯看到一群人在一家冲浪用品店前游荡,都是些玩命的冲浪者,在现实世界中服用内啡肽兴奋剂,用银行巨款支付巨额的使用费,以进行难以置信的冲浪极点——以死为最高目标。

在超现实世界死一次是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亚历克斯曾有过一次被刀片一样的冲浪板削去了头的经历。

在他从超世界中被抛出去之前十亿分之一秒的瞬间,亚历克斯的灵魂被撕成无数的碎片,散落到各个角落。

他真正觉得自己在那一刻穿过了冥河,到达并摸到了天堂和来世,让人觉得一点也不舒服。

这些疯狂的狗杂种要寻找的就是这种刺激,真是不可思议。

没劲儿,冲浪人?有柔美的声音传来。

亚历克斯循声看过去,是位女孩,大约十九岁,或许还要更小些。

黄发碧眼,皮肤晒成棕褐色,当然很漂亮,超现实世界里唯一的美人儿。

剪至半截的牛仔裤,紧身T恤衫,身体漂亮但不像在海上大摇大摆走过的亚马孙人那样丰腴,一个真实健壮或近乎真实健壮的女孩。

我来这儿冲浪。

亚历克斯说。

女孩正靠在一个由撑脚架支起的圆圈上,呷着一瓶绿绿的什么东西。

她的眼睛大大的,西方人的眼睛总是看起来要大些,但她的眼睛则大得多,水汪汪的,十分引人注目。

她真美得让人心疼。

你是否愿意陪我喝一杯?她指着身后散乱的咖啡桌提议,或许你还是准备瞪着那些人,像其他打不起兴趣的冲浪爱好者一样悲切地盯着平静的海面?我想我要和你一起来一杯。

亚历克斯说。

这样的事才让人有兴趣!他以前只在超现实世界中冲过一次浪,不冲浪的那段时间他是在一个狩猎者乐园之类的狩猎系统中度过的,他还从未在蛛丝海滩和别人说过话。

但是,眼前这位女孩是真人还是某个程序制作的尤物?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吗?她看起来很像是真的……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或许可以晚些时候再看看海面。

她笑了,银铃般的笑声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她跟着他来到一张桌旁坐下来,边喝饮料边谈了起来。

她告诉他,她叫艾西莉娅,他也介绍了他自己的详细情况。

你叫亚历克斯,她复述道,是加利福尼亚自由国人,二十一岁,从七岁起就开始冲浪。

你住在海边一个用旧公共汽车和废弃物筑成的渔业镇子里,你有三个可爱的子女,分别由不同的母亲所生。

你信奉科学教,支持安乐死和反对过分依赖机器的生活。

但你究竟是谁呢?冲浪人?亚历克斯低头看桌面:我们都在这儿过着并不相通的生活,艾西莉娅,我们喜欢这样的生活,生活也应该保持这种样子。

我想知道,亚历克斯。

她坚持道,并把一只手放到他手上,她的手是湿热的,请告诉我,我相信你。

他吸了口气,然后开始说起来,他觉得他周围的幻象在他开口那一刻消失了。

一架飞机在头顶上时快时慢地飞过天空,后面拖着散散的影像,轮廓很模糊。

我叫浩置,他说,我住在东京湾的娓川岛上,二十七岁,没有工作,自八岁时父母亲因癌症去世后我每月可得到一份保险金。

我的许多时光都是在模拟的超现实世界中打发的,我也花得起这笔钱。

我向一位名叫路易斯的法国朋友学习书籍装订技术。

我最好的朋友有丢安,真正的冲浪人;还有康弘,是大田人。

嗯,情况就这些。

真有趣。

艾西莉娅说,倾过身子抓住他的手,你那么有趣为什么要改变身份呢?我们还会在真实世界里见面的,浩置,我叫……不!亚历克斯跳起来,桌子剧烈地摇晃着,饮料摔下去,还没有等掉到地面就不见了。

亚历克斯叹了口气,又坐下来。

不,他平静地说起来,当我做亚历克斯时我觉得自己身强体壮,充满信心,而做浩置时就不一样了。

你不会喜欢他的。

或许你也不会是艾西莉娅的样子,可能以后……但是现在,只要你不介意,就当我们是艾西莉娅和亚历克斯吧。

当然,艾西莉娅赞同,她微笑着,光彩照人的样子十分迷人,一切都很好,没有做出什么突兀的事,我不想惊吓你,让我们做朋友吧。

她斜靠过桌子,深深地在他嘴唇上吻了吻。

她像朵香气四溢的花儿散发出香味,她性格真是柔顺,很少见。

空中打出海浪又开始了的字幕。

冲浪爱好者们抱起冲浪板,跑下海滩,扎进海水里。

远处的海浪像部落的鼓声,隆隆而来,白色浪头在地平线上越爬越高。

有意思的是,亚历克斯没有跟着其他人疯狂地跑向大海,他继续和艾西莉娅在一起。

朋友。

亚历克斯念着,好像在仔细考虑这个词。

她刚才的吻让他心旌摇荡,心思已飞跃开来。

浩置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从冲浪水箱里出来已七个小时,他就睡了六个钟头。

看来献殷勤远比冲浪累人!啊,艾西莉娅……浩置心满意足地笑了。

也许这就是恋爱的感觉,但是他才刚刚认识这个女孩!他决定把她的所有情况告诉康弘,这位大田的朋友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

哈,超现实情人!大田是一个孤立的、遥远的地方,据说大田人没有人性,很不友善,十分敌对。

这并不完全正确,浩置和康弘就是好朋友。

虽然大田是新生地,那里的人口每年都在增长。

荧屏一片空白,只开着声纳器。

康弘更喜欢用电子邮件来作他传递信息的工具,特别是和浩置联系更是如此。

浩置很高兴他的大田朋友正和他通话,用唇、喉、耳膜和压缩电波交谈。

康弘的大田部落里的人肯定会觉得这很古怪离奇。

我为你感到高兴,浩置。

康弘说,他的声音镇静、平和,几乎像在梦里一样,蛛丝海湾也许很好玩,浩置。

康弘继续说,但是在大田人和其他有类似观点的人看来,它是在浪费电缆,是毫无意义的智力游戏。

一旦我们过来了就不会允许它继续存在,你知道这将会成为现实。

康弘又一次极力劝浩置放弃肉身成为一个像他自己一样献身精神的大田人。

但是,康弘,我在谈恋爱呢。

浩置大笑,无论是蛛丝海滩还是在大田的冥想世界里,这肯定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对吗?爱、性,在大田王国里会是一种你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康弘的声音带上一种狂热的色彩,你不能把它比作是下流商业节目中的感官刺激。

浩置发出哼哼声。

康弘见说过头,立即将话锋一转: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朋友,但你知道这是真的。

把她带过来,带到大田王国来吧。

蛛丝海湾提供的性程序和大田的相比还只是其前奏而已,大田王国现在由数据幽灵管理。

浩置的心一下给惊住了:数据幽灵?你是说迷失……没有迷失。

每人的品行都被数字化,加密后输入到超现实世界里去,他们的凡身肉体就被消灭了。

第一批不死的人,浩置,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样?永远不会变老,永远不会死,永远生活在超现实世界里。

当然,走在最前列的就是大田人了。

浩置惊住了。

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时代,康弘继续说,我们都要朝这个方向发展,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我们的世界里。

这是进化,和它抗争是没有用的。

浩置的心又活动起来。

想像一下他在那儿可以永远生活下去,整天整天地冲特别好的波浪,整晚整晚地和艾西莉娅爱恋……总该有人留下来,浩置向远处争辩,好像现在已在离去似的,总得有人留下来维护程序方案吧。

不,所有的人都要走,这是规定,我们过海迁移时留下了什么人没有?我们走出原始树林时把人留下了没有?人类必须整体迁移,留下电脑,他们已有足够的智力复制、维护自己。

我们还可以重新再搞程序。

他们会留下来维护我们奇妙的新世界的,毕竟这是我们最初创造电脑的目的。

他把处理好的卡片放在艾西莉娅前面的桌子上。

她穿着比基尼,看起来非常漂亮性感。

她在海滩上看着他冲浪,为他大胆的表演鼓掌叫好。

他们都很爱对方。

卡片闪烁着全息无规则的光芒,各种各样的颜色,本星球上没有的花的颜色。

艾西莉娅拿起卡片欣赏着,卡片在她漂亮的手指上转来转去。

她看着卡片后面的字。

大田王国……亚历克斯,我不知道……这也是我的第一次,艾西莉娅。

至少,在超现实世界里,嗯,事实上……她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面:你不要解释,我们都希望它是最好的,对不对?他点点头。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他们穿过一场猛烈的电子暴风雨,飞翔在一个沸腾的紫色海面上,像超人在旋风世界中飞翔一样,手拉着手,双臂张开。

他们正穿越地球中部,一个奇妙的地方。

他们也可以直接跳入大田王国,但是,一路上风景优美,嗯,景致确实迷人。

他们飞过地球中部进入零空间,再进入超现实世界里天鹅绒般光滑的空间时,见沸腾的紫色海洋跌进高达一百万英尺的瀑布。

他们飞过海湾和无数的其它地方,巨大的商业王国或电脑市民的微型个人小世界。

亚历克斯和艾西莉娅飞越的地方越多,越多的世界和居民都连成一片。

现在,只有大田王国还在前面象征性地坐落在超现实世界的边缘。

高大伟壮的大田王国进化之门呈拱形,看起来有四个星系高,十个星系宽。

门中间站着个卫兵,与亚历克斯和艾西莉娅相比,他简直是座大山。

他们飞进他的巨大的脸庞,上面的皱纹看起来就像大峡谷。

我们是受邀请而来的。

亚历克斯大声喊道,手中挥舞着那张全息图金卡。

这位巨人闭上一只眼睛,好脾性地倾过身子来看。

他的眼球是颗小行星,发出白色的光芒。

欢迎到大田王国来!他发出隆隆的声音说着,这声音的力量通过空气将这对情侣往后推了推,欢迎所有大田的朋友们,你们愿意经受快乐、痛苦、狂喜和死亡吗?亚历克斯和艾西莉娅担心地相互看了看,快乐和狂喜听起来还不错,只是其余两个字眼……一切都可在大田王国找到。

卫兵继续说,你们在这里可以有无穷的选择,这儿有一切!那张卡片在亚历克斯手中化成一道模模糊糊的彩虹。

卫兵的头微微一侧,他们便从卫兵身边飞过。

艾西莉娅向卫兵抛了个飞吻,这个飞吻化作一双樱桃红的卡通嘴唇,蜿蜒飞过巨大的空间,散落到卫兵无垠的坑坑洼洼的双颊上。

大田王国无边无际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暂时停下来,手牵着手,立在遥远得无法测量,只能展开无穷想像的天与地组成的格子中间。

每个正方形的格子上都贴着一张里面包含的世界的三维画像。

大田王国是个微化宇宙,它是由最富有,最慷慨大方,最有奉献精神的人建造的,它的硬件和软件都是无与伦比的。

大田的临时观光者都不可抗拒地慢慢地变成永久性居民。

……人体皮肤的香味,四处可见的柔软,地平线被云层遮得模模糊糊(这儿是天堂),尘世的欲望,肉体的痛苦与不适,所有的禁忌,在越过真实世界的那一刻,都被抛到二十亿英里远的地方去了……我爱你,艾西莉娅。

亚历克斯说。

浩置从水箱里爬出来,发现有两条留言等着他。

不是电子邮件,是老式得可爱的电话留言。

很明显不是康弘的。

第一条留言是路易斯的。

他今天不能见浩置了,他有另外的事情。

浩置看了一下时间,还是星期二,感觉好像他在超现实世界里和艾西莉娅做了好几天爱似的。

超现实世界呆的时间像梦一样,过得特别快。

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给人好像几天的感觉,实际上浩置只在水箱里只呆了三个小时多一点。

第二条留言是丢安的。

这位前冲浪运动员身体很不好,希望浩置去看望他。

丢安和康弘是对立的两个极端。

大田人喜欢无名无姓,欣赏数字化的肉体消融,而丢安则看重心灵之间的交流,蔑视肉体的必然死亡。

他和路易斯一样藐视威胁他个人生活信条的对技术的依赖。

前冲浪冠军(因此在浩置看来像上帝一样神圣)的脚沾到冲浪英雄殿堂——太平洋的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他冲最后一次浪时,接触到大量的从污水排放口排放出来的剧毒废弃物,就患上急性A型病毒性肝炎。

他就要死了。

丢安的房子地势很低,但外形漂亮,面朝东南的东京湾,在这里和夏威夷之间,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最近,他喜欢连续几天坐在他的阳台上,边吸烟,边喝啤酒,边沉思。

即使面对死亡,丢安仍然很平静。

他是浩置理想的人生模范。

丢安打开着的房门里传出阵阵音乐,是下层人爱听的那一种。

丢安的门从来不锁,他说宁愿遇到强盗,也不愿一个人在家呆一整天。

浩置顺利地穿过房间,来到阳台上。

门打开着,太平洋的和风吹得薄薄的塑料遮光帘上下飞舞。

丢安背对着门,坐在一张颜色鲜艳的折叠躺椅上,一缕蓝色的轻烟从他头上升起,地板上乱扔着空酒瓶。

他的头不时地和着沉闷的音乐节奏前后摇晃,双脚搭在阳台的栏杆上不停地抖动,身上穿着浩置给他买的那件黑色丝绸和服,前胸和后背上用汉字写着大海两个字。

浩置,我亲爱的朋友,丢安头也未转地问候道,他拿起遥控器把折叠椅放低到更方便聊天的水平,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城里人。

阳台上还靠着一把折叠椅,浩置打开折叠椅,在他朋友对面坐下。

丢安的气色看来很不好,上次浩置来看他才过了一两个星期,病毒已在飞速地侵蚀着他的身体。

看到丢安这个样子,浩置禁不住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这位自己热爱的冲浪之神已憔悴不堪,大块的黄疸已爬到他高高的颧骨和手背上,脏乎乎的亚麻色头发平直地耷拉着,油腻得很,凹陷的双眼暗淡无神。

丢安看起来连打赢一个小孩的气力都没有,更不消说冲过20英尺高的浪头了。

他好像一个在银座废墟里扒食的流浪饥民,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全美冲浪冠军的风采。

你的脸色不太好,浩置迟迟疑疑地说,也许,你应该去医院再检查,治疗。

滚他妈的医院,丢安的声音很逼人,但却听不出什么恶狠狠的劲儿,他已经没有力气争辩了,如果丢安要死,也要死在这儿。

看着大海,抽烟,喝酒,听音乐,和朋友聊天,而不会死在牵满电线,堆满瓶罐的病床上。

除了止止痛,那些医生不能再做任何事情,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

他咧嘴一笑,瘦骨嶙峋,简直像戴了僵尸的面罩。

他拿起烟和一瓶未开的酒,若无其事地把那酒瓶抛给浩置,又弯下腰从椅子下面再拿出一瓶。

不要担心老丢安啦,他说着噗的一声打开瓶盖,深深地灌了几大口,你怎么样,伙计?浩置深深地吸了口气:冲浪丢安扬了扬眉头:冲浪,嗯,在超现实世界?当然。

嗨,很好,我过去对你太严厉了,伙计。

我早该听从警告,不要到真正的海洋里去冲浪,而应到他妈的这种电脑控制的超现实世界那儿,这样我可能还多活几天……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的烟从他手上掉了下去,浩置将它捡起来,放回到丢安手中。

丢安的手指冰凉,好像人已经死了似的。

我认识了位女孩。

浩置说。

很好,我喜欢女孩子。

她年轻漂亮吧?当然,她是模拟出来的。

也好。

唔?你知道,这是骗人的。

我知道,电脑老耍这种把戏。

我劝你……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在那儿你还能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

摆脱你的身体,变成纯粹的精神,数字化了的精神个体,进入超现实世界的一个长生不老的数据幽灵。

丢安。

丢安狠狠地吸了口烟,顿了顿,才让它从鼻孔中喷出来。

他仔细地思考了很长时间。

对一个人来说,这就不仅是数字化的问题,他终于说话了,人要吃喝拉撒,要呼吸、抽烟、放屁、打架……总不能把所有这些缩成薄薄硬盘上的几条指令吧。

这完全是扯蛋,浩置,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不,不,我亲眼看到了,浩置坚持道,身子在折叠椅上挪了挪,眼中满是虔诚与热忱,大田王国就有数据幽灵,不是随意迷失的灵魂,而是真正的人自愿放弃肉体,变成纯粹数字化的人。

丢安,我就认识一个,一个守卫在大田王国入口的大田卫兵。

你知道他对我们说什么吗,丢安?他说,这儿有一切!一切,丢安,你可以在超现实世界中打架、放屁、作爱……哦,丢安,你简直不敢相信,上面也有真正的女人,丢安,是真的,我已经领略到了。

丢安看看浩置,那两只曾经勾走多少女孩魂魄的湛蓝湛蓝的双眼,这会儿已经十分暗淡:你准备去那儿吗,浩置?我不知道,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

不要骗我,浩置,我敢说你一直在考虑它。

你想永远生活在那儿,和你的女朋友呆在一起,冲浪,我说得对吗?浩置勾着头,看着酒瓶口,他想起了他最后一次面对真正的海浪,那空心浪,骤然间他被抛出的那个大空心浪。

它在那儿等着他。

对,对,你说得对。

丢安拉下墨镜,转脸看着大海。

烟熄了,他又用打火机点燃,一脸冷酷:告诉我,浩置,人在超现实世界会死吗?我是说,真的死去。

你知道的,永不复生,出局了。

不,丢安,数据幽灵是不死的,只要有电,他们就永远存在。

那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只有死,才能使我们活。

烟已经烧成烟蒂,丢安把它扔出阳台,它掉进几千英尺下的海洋里。

你不知道你将失去什么。

他对浩置说,咧开干枯的嘴唇笑了笑,让我死吧,死亡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咳,伙计,你是知道我的,即使病毒不吞噬我的生命,总有一天我也要扎到海啸中去见上帝。

浩置发现自己在林荫道上散步,他喝醉了,有点头重脚轻。

他不记得跟丢安道过别了,他甚至觉得发生的事情都是在很久远的上一次。

他穿过林荫道时两眼模糊,头昏眼花地撞到一个个行人。

浩置不断地道歉,鞠躬,手里紧紧攥着和丢安一起喝过的最后一瓶酒。

两个若无其事、懒洋洋靠在广场对面大理石柱上的市政警卫已开始注意到他的举动了,叽咕了几句,手伸向吊在腰间的警棍上。

公共场合酗酒是非法的,他们完全可以逮捕浩置。

浩置要找个藏身的地方,他四处看看,看见一群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披着长发的僧人在林荫道上,一共七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排着整齐的队伍,快步向他走来。

他们的头巾遮住了脸,每个人的手里都抓着装满杂货的大袋子。

大田人!在头脑稍清醒的刹那间,浩置凭直觉意识到这一点。

他从未见过他的大田朋友本人,只是在康弘的坚持下通过声纳聊过天,用电子邮件写过信。

只是他吃不佳康弘是不是在这七个披头巾的人中间。

浩置跌跌撞撞地向那不可捉莫的大田王国走去,那是唯一的保护性王国。

看起来林荫路上的其他人都在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人潮直把他往后推。

他道腻了歉,鞠厌了躬,开始把人推出林荫道。

市政警卫正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朝他走过来。

浩置一走进大田人,他就想怎样才能引起康弘的注意。

哪位是他的朋友?被酒弄得晕晕糊糊的感觉又上来了,他突然想到可以大声叫康弘的名字。

大田人像一队听到不相同命令的笨拙士兵,全都停下来,站在前面的一个人颤动了一下,抬超了头。

浩置在那个人转身走开之前,一眼看到了他的眼睛、颧骨和鬓角边吊着的黑色眼罩。

大田人又加快了他们的步子,继续走起来。

康弘!康弘!是我,浩置。

他大声喊着,跟着大田人跑起来。

他们的步子出人意料地快,他不得不跑步才能跟上去。

他还知道那两位市政警卫正挤过后面的人群追来,极力要抓住他。

我必须跟你说,康弘,浩置跑得气喘吁吁,你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我要你帮忙。

如果你想成为大田人,康弘不耐烦地回答,有很多办法的。

谢谢你有此兴趣,浩置,好,现在走开。

大田人因为康弘和浩置说话正变得骚动不安,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叽叽咕咕。

他们的叽咕声刺激着康弘的耳朵,浩置却不放弃。

不仅是大田人,康弘,那还远远不够。

我想变成数据幽灵。

人群又突然停了下来。

康弘转过身,深深地向他的同伴鞠个躬,然后抓住浩置的手,带着他离开那群大田人,走出广场,来到喷泉下一个安静的地方。

这种状态很不好,浩置。

康弘微微抬起他的头,浩置看到了他坚毅的嘴角,薄薄的嘴唇,还有那奇怪的眼罩和赛马师身上的那种黑色皮带。

我看重你,用声纳同你谈话,你却这样侮辱我,当着我的弟兄们羞辱我。

他微微倾着身子,嗅着,你喝醉了?对不起,康弘,浩置说,我想知道我怎样才能实现我的愿望。

你是唯一可能帮助我的,朋友。

康弘不说话,垂着头,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看不清。

带我开始新的生活吧,康弘。

浩置央求道。

浩置肩膀上被人重重地一拍,拍得他后退几步。

他转过身去,看见两个身穿浅蓝色警卫制服的大胖子,像堵肉墙似的。

年长的那位用警棍拍拍浩置的肩膀,咧嘴笑笑,他要是一不小心摁动了警棍把手上的按钮,就会打得浩置晕死一个星期。

有人因为被捕后经不起这种警棍的电击而死于心脏衰竭。

你喝醉了吧,小伙子?年长的警卫继续把警棍靠在浩置身上,姿势随便却明显地具有威胁感。

没有,先生。

浩置回答。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酒瓶,绝望地想,公共场合喝酒,犯罪率在上升,要是亚历克斯在这儿,他就知道该说什么和做什么。

你在骚扰那些人吗?年轻一点的警卫问,他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打了个髻,显然从相扑运动退下来还不久,看起来比老警卫更严肃。

这儿是非武力区,年老的警卫说着上下挥舞他的警棍,警棍很重,每次落到浩置肩上,他都觉得一阵剧痛,人们来这儿购物,聊天,他们不喜欢被醉鬼们打扰。

否则,他们就不会经常来这儿,不会把钱花在这儿了。

他们也不喜欢看别人的头被警棍敲。

浩置小心翼翼地说。

两位警卫交换了一下眼神。

要是我们想那样做的话,年轻一点的警卫说,我们会把你带到别的地方去。

浩置点头。

当然。

开路吧。

两个警卫尽量装得严肃些。

相扑运动员都是些人所共知的酒鬼,只是不在公共场合喝酒罢了。

浩置转身走开了,在那几分钟,他觉得像在拘留所呆了一个晚上似的。

酒和电警棍留下的感觉很不好,这在超现实世界永远不可能发生。

他四处看看,找康弘,但康弘早已走了。

浩置从购物区的一家药店出来,迅速服了一把清醒药片。

他坐在一挂巨大的装饰风铃下,等药片效力发作,清醒清醒头脑。

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多么愚蠢,差一点就被抓起来了。

他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康弘。

如果他的朋友再也不和他说话,不寄电子邮件,他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很想成为一个数据幽灵?不是刚刚喝了丢安的酒,信了他的那些话?不,他一直都是认真的,认真得使自己在公共场合像个白痴,还可能毁了一个朋友的信任。

那真可怕。

他需要和路易斯聊聊天。

他知道他的内心正和一种非理性的念头作斗争,只有路易斯才能说服他。

路易斯死了。

那个市政警卫干巴巴地说。

浩置盯着他,眨了眨眼睛,以为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死了,他昨天晚上在医院去世了。

浩置不相信地搔了搔头。

路易斯死了?旁边市政工人正在清理路易斯的房间,用力把一箱箱书抬出门外。

他怎么死的?我猜他用一把特别锋利的小刀割伤了自己,抢救前就已经流血过多而死。

事情看起来有点像意外事故,但你永远也说不清这种事情。

我可以问问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吗?浩置的喉咙哽得很厉害,看着工人们一点一点地把路易斯珍藏的图书搬走,好像他们正在肢解他体温尚存的尸体似的。

我是他的朋友。

警卫查了一下记录本:他好像在娓川和大陆上都没有直系亲属,他的私人财产将上交市政当局保管。

如果你愿意要,可以提出申请。

必须在七天内提出,否则,这些财产依法处置。

这老人除了一堆堆旧书,好像也没有什么。

躺到床上哭泣了一个小时后,浩置才起身去看家政电脑每隔15分钟催促一次的电子邮件。

他给自己倒了杯浓浓的咖啡,坐到最近的一个荧屏前,敲动键盘。

安全温暖的潜水箱从隔壁房间靠过来,这是逃避一切创伤的好去处。

他知道,他很快就要去那儿了。

电子邮件是康弘发来的,语气愤怒夸张,全是大写字母,许许多多的感叹号,完全是大田人的德性。

康弘咒骂浩置永远不会成为大田人,说他太情绪化,太看重肉体,太世俗,不可能成为一个电子幽灵。

然后电子邮件的语气又冷静了一些,开始解释进行数据幽灵化的程序。

由于数字幽灵是非法的(它牵涉到一个与右翼恐怖分子有联系的软件公司),价格特别昂贵。

数据幽灵的后代们在以后的几年内都要为他们的父母付出代价,整个过程的花费比浩置继承的巨额遗产、整套房产和潜水水箱加起来的钱还要多。

像撕碎了云层的天堂,浩置的心往下一沉。

然后康弘又开始解释另一种方法,这种方法便宜得多,却危险得多。

那是一种精心控制但仍很危险的变速装置,可以制造出数据幽灵的最初魂灵。

荧屏上显示出这种装置的所有细节,浩置向前挪了挪身子,仔细记下了全部指令和图形。

浩置准备去做数据幽灵了,甚至准备进去了就再也不出来。

在那儿人不会死,不用像丢安一样愤世嫉俗地消耗生命,也不会有路易斯这样快速的毫无感觉的死亡,那儿只有生活和冲浪。

艾西莉娅和亚历克斯手牵手走进蛛丝海滩,正是黄昏时分,夕阳当然非常漂亮。

他们刚刚在沙丘里做过爱,这次同往常不一样,是亚历克斯坚持要的。

岩石边细小的沙粒滑到他们身子下面的峭壁上。

亚历克斯,艾西莉娅温柔地说,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也必须对你绝对诚实,我有件事必须向你坦白。

亚历克斯转头看她,他不担心,这里是超现实世界,任何不好的事都会纠正过来,不可能出什么乱子。

时间像往常一样流逝,但是某种东西告诉他,关键时刻就要到了。

他远远地坐直了身子,艾西莉娅可以感觉到他坐得很远,心里很紧张。

这是真的,亚历克斯。

我在听,说吧。

浩置房间里的燃烧装置的计时器弹了一下,它的指针指到零位。

我是个男人。

艾西莉娅说。

燃烧装置满满的油箱起爆了,房间的防火地板和天花板呼啸着爆出火球,只在房间里燃烧,不危及相邻的公寓。

巨大的火球突然爆发,跳跃……不——亚历克斯尖叫着,头好像要裂开似的。

艾西莉娅满脸泪水,从他身边跑开了。

……面朝海湾的窗户里,飞起一具撕得粉碎的尸体和几千加仑滚烫的电解溶液,还有一团玻璃碎片。

艾西莉娅停住脚,转过身,看见亚历克斯跪在沙滩上,垂着头,像个等待死刑的失节武士浪人。

她知道她的坦白还不至于让他悲伤成这个样子。

她走近他时,亚历克斯的身形开始褪去,变成不规则的图形。

不要走!艾西莉娅尖声叫起来,不要走,亚历克斯!不要离开我。

我爱你!她用手抱着他,好像用力就能挽留他似的。

这似乎还真有作用,亚历克斯留下了,又一次成为超现实世界中的人。

他抬起头,平直的淡黄色头发垂到他的眼睛上,笑了。

丢安是对的,亚历克斯说,死是最高境界。

哦,亚历克斯!艾西莉娅吻他。

亚历克斯也满怀激情地回吻她:我没有听错你的话吧?没错,我是个男人。

我叫……他用手堵住她的嘴。

嘘,没有关系。

在这里是没有性别之分的,所有的人想成为男人就成为男人,想成为女人就变成女人。

其余的所有东西就只是单字。

她点点头,又吻他。

你知道我要怎样做,对吗?他说,这让人不舒服,但看来却有效。

是,但不是现在,不是马上,是要再晚一点。

他们又做爱了,在那美好的夕阳里。

一队飞艇从他们上面飞过,在他们身上刻上激光纹身。

这次的交欢不一样,究竟是因为艾西利娅的坦白,还是因为他刚刚死过一次?亚历克斯不清楚。

在清理房地产行动的第四天,武装力量收复了这个老金融区的绝大部分地区。

本次行动动用了装甲部队和空中支持,来摧毁一个暴利软件侵仅公司和超现实世界实验室的装备精良的恐怖分子集团,这个软件盗版公司和实验室专门进行《西雅图生物工程控制协议》中禁止的将人脑数字化。

武装力量获得了这些实验操作和以娓川岛作基地的超现实世界公司的有关证据。

为平息公共怒火,联合国批准没收这个公司的财产,取缔其超现实世界,让成千上万的上瘾者断绝该念头……消息在超现实世界私下传播得很快,那些还有血有肉有家可归的人早已走光了。

超现实世界里几乎没有人了,成了一个数据幽灵出没的世界。

一队队人正加快离去的步伐,不动声色地肢解着掉队者,像圣经上说的疯子一样喊叫着判决日,他们当中许多人当天在现实世界中通过割喉咙变成了数据幽灵。

亚历克斯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冲浪板上,冲浪板正浮在蛛丝海湾轻轻拍打海滩的水面上。

他的头上,天空正在变成霓虹灯的颜色,把海也变成蓝紫色。

大的海浪正在形成。

艾西莉娅今天早上走了(也许是十分钟以前,这里的时间观念相当模糊)。

他们在海滩上泪水涟涟,依依惜别。

她的真实名字是弗雷德·贝利,已结婚,有两个孩子,很爱自己的妻子,来自娓川三号岛,是个电脑软件推销员,超重,秃顶。

亚历克斯不在意这些,他走过去吻别,她在他怀抱中化成不规则的图形,很快被联合国部队监视软件公司的工作人员推走了。

鲨鱼很快就来了,巨大的白色鲸四处捕猎数据幽灵。

根据国际法,发现了数据幽灵信息就意味着宣判公司冲浪者的死刑,数字化杀手判第一重刑。

亚历克斯心迷意乱,默默看着鲨鱼跃出水面,飞了十多米远。

海变成了个沸腾的大漩涡,地狱般吱吱作响,想要吞掉亚历克斯,再把他吐出来。

亚历克斯平躺在冲浪踏板上,划着水,他准备用生命去冲刺的那道美妙的空心浪在等着他,那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他在进入最后的角斗场前,望了最后一眼。

那片海滨随着现实生活中的电闸被拉掉,开关被打坏,蛛丝海滩所有的灯全熄了。

冲浪板被掀翻了。

《铸错》作者:梅尔·钱斯如果我更年轻些,也许我还会有耐心等待。

可是我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年轻时的理想、中年时的机会,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逝去了,可我还在等待。

对于人类基因组我们已经了解得很多,很详细了。

我们手中已经拥有了改变基因形状和结构的工具,可是我仍然在等待。

我们已经有能力控制人类下一阶段的进化,我们能产生我们人类自己的物种,可是我仍然在等待。

只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不确定。

我们不能随意主宰自然、改变自然。

但我们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大自然中,城市、飞机和计算机就像花一样地开遍全球。

人类一向是自然的敌人,人类不遗余力地改变着自己居住的世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趣味、愿望和需要。

我们力争一切都要尽善尽美,可是在我们的无知中,我们将创造出恶魔来。

我们求得答案的唯一办法就是实验。

学会创造我们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我们自己身上实验。

会有失败的可能吗?当然。

会不会一开始就可能会错,并给我们带来致命的后果?当然。

可是我们一旦成功,我们将战胜疾病,战胜痛苦,战胜缺陷,甚至战胜死亡。

也许,为了使我们人类成为不朽,我们中的某些人必须承受痛苦,有些人必须牺牲。

那就让它发生吧。

我就要开始做我早就应该做的事了。

我会找到办法的。

我将找到合适的人。

2012年9月19日他的名字叫温德尔·费尔班克斯,几天前在图书馆遇见他时,我做了自我介绍,并问了他一些问题。

他是一个绝好的人选,年龄48岁,没有兄弟姐妹,在他20岁的时候,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丧生。

父母给他留下了房子,虽然只是一份小小的产业,但足以让他维持生计,他没有工作。

他有严重的消化道和呼吸道疾病,慢性疾病使他丧失了工作能力。

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的男子,有点害羞,性格内向孤僻。

他没有朋友,阅读是他唯一的乐趣,他的阅读爱好也有所偏好:他喜欢看简·奥斯丁的书,以及《大众机械师》、《纽约客》等杂志。

开始的时候,他对我不太信任,还有点害怕。

但我很有耐心,我不会以咄咄逼人的姿态吓着他。

我纵容他、抚慰他,到后来,我终于抚平了他的疑惧心理,我们每天上午在图书馆里见面。

2012年9月23日昨天,我们到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吃饭。

我告诉他我是干什么工作的,他在《科学美国人》杂志上看到过关于遗传学的有关文章,他问了我一些很有见地的问题。

我告诉他,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基因学研究还处于观望等待阶段,我们可以拿蚯蚓、果蝇和牛来做试验,但是我们还不能拿最重要的一种物种来做试验:那就是人。

那是因为风险太大,我想。

但是如果我们对自己进行研究,我们就能了解自己。

想想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们能为我们人类的基因编程,我们能消灭癌症,战胜心脏病以及令我们虚弱和死亡的其他各种疾病。

我们现在就能开始这些实验吗?在活着的人身上?现在?是的,现在。

他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是那种咳得很猛、很痛苦、喘不过气来的咳。

一直咳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气来。

我说,我们有办法解除困扰人们一生的各种疾病痛苦。

他出神地对着桌面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们在人身上做实验吗?你们会不会失败?会的。

如果人死了呢?是的,有这个可能。

或者他被治好了,那他就解脱痛苦了。

解脱,我说,仔细地观察着他。

是的,解脱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他说,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这样的实验的。

提取受试者身上一小点人体组织,没有痛苦地从他嘴里弄一点柔软的肌肉,提取里面的基因材料,重新改造,纯化,然后将改进后的基因再注入到受试者的身体里去。

怎么通过这种方法改变他呢?我们利用病毒作为载体,清除它们本身的基因物质。

一些具有攻击性的病毒会侵占细胞核,破坏细胞核里的基因,用它们自己的基因来取而代之。

我可以让我的人类实验对象拥有一个更好的自我,他会成为一个改造过的人,这种感染过程能够将他治好。

温德尔·费尔班克斯问道,那么要多久才能完成这个过程呢?最多不出一个月。

你们这样做会不会触犯法律呢?会,但是这个风险值得冒。

他重复着这个词:风险。

然后他说,的确值得。

那么你愿意让我来当你的实验对象吗?你是认真的吗?是的,我疲倦了,我真的倦了。

成功令我身心交瘁。

我居然会说,温德尔,如果事情失去了控制呢?他摇摇头,打断我的话:我要一试。

那么你都要待在我那里,我得一天24小时观察你。

后天怎么样?他说。

就后天吧。

我们的实验就要开始了。

2012年9月25日我在家里实验室旁边的一个储藏室里为温德尔设了一个临时床铺。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想尽办法购置了复制实验必需的所有机器设备,当然都是一些小规模的设备,是我工作时必不可少的一些设施。

温德尔抱着一大堆的书和杂志来找我,他在这个新地方就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今天我先提取一些组织。

(我在我的实验日记里保存着这个实验的全部详细资料。

)GPRO计算机程序现在正在分析样本,对照着完美的人类基因样板检查着温德尔的基因。

当基因对比工作完成后,我就可以开始对他的DNA进行重新装配。

一个闭路电视摄像装置对着他,日夜对他进行监视,这个监视装置在黑暗中也可以使用。

我可以在我的实验室里观察他,也可以在我的卧室里观察他。

他睡得不多,晚上还要看几个小时的书,他偶尔咳几声,间或打个盹。

我将要改变他的这一切。

我过去一直认为人的基因编码一定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在显微镜下玩智力拼图玩具一样,但是当我开始对DNA进行研究的时候,我才发现并非如此。

其拼图是活的,当你改变其中的一个时,其他的也在变。

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由一系列复杂的活动和反应的过程组成,有浑然天成的因素,也有后天造就的条件,有客观的本能,也有主观的意志,所以应对的方案也在不断地改变中。

不知是什么原因,温德尔的基因编码对于我所做的一些改变的反应是相当激烈的,我对他的DNA进行重新成形,我清除他基因里的错误,但这一切似乎令他非常难受。

每当我认为我的工作已经完成的时候,我都会检测到一点新的异常,而且是先前不曾存在的。

因此我只得回过头来,重新修正这个新的错误。

然后,我又发现另一个新的错误。

或者它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在我的完美的人类基因范例里,它不存在,因此,技术上来说,它是一个错误。

但它也许是一种进步,我说不准。

温德尔似乎并不着急。

我总是帮他从图书馆借来一摞一摞的书,他读书,他瞌睡,他很少说话。

我想他大概是一直孤独惯了的。

我得做出决定,我不能再等了。

明天,除非分析发现一种我已知的基因错误,那么我就要将装载着重组过的DNA的病毒载体注入温德尔的体内。

2012年10月1日我用温德尔新DNA注入了他的体内,他突然变得焦躁起来。

每当他咳嗽时,他就抬头看看我,那眼光似乎在说你骗了我。

对于注入他体内的DNA样本,我曾仔细地分析过,它—直在不断地变动之中,难道变动在他体内继续发生着?2012年10月2日温德尔继续咳嗽着,继续阅读着,有些焦躁不安,不过基本上还是老样子。

这天早晨。

温德尔似乎变得平静多了。

他在床上一直躺到10点,自始至终都在盯着窗外的树林和天空。

他不想吃任何东西。

我在我的卧室里记录下这些情况。

临近半夜时,我在闭路电视屏幕上看到了温德尔,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和星星。

他不再咳嗽。

今天,我对注入他体内的DNA样本重新做了分析,它还在变化着。

2012年10月4日温德尔今天似乎比平时更安静,他吃得很少,但是喝了好几杯水。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很好,有点疲惫,但是没什么。

你饿不饿?不饿。

你能确定你一切都很好吗?是的。

你晚上睡得好吗?我睡得很充足。

那么,为什么你感觉这么累呢?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善意地笑笑,似乎仅仅为了让我开心而已。

他已经两天没有咳嗽了。

DNA样本现在变化得更快了。

2012年10月5日昨天晚上,温德尔整夜未睡。

但是今天早晨,他似乎比任何时候精神都好,虽然他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

现在当我向他提问时,他一般不再回答我。

他似乎在想着其他的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他在床上能坐几个小时,看着天空,脸上微笑着,似乎正在倾听什么有趣的故事似的。

我看着从他身上提取的组织样本,分析着DNA的组成,它与完美的人类DNA样本完全不一样。

现在我只能观察、等待。

2012年10月8日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记实验日记了,因为没有什么可写的。

温德尔总是呆在房间里,他不吃不喝也不看书,日日夜夜就那样坐在床上,盯着窗户看,脸上微笑着。

他也不再回答我的问题。

昨天晚上,我坐在实验室里,在电视屏幕上观察着他。

他房间的门离我只有几英尺,门是关着的。

当我观察的时候,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我凑近屏幕想看得仔细些,床、毯子、枕头,以及窗户的图像仍如平常一样清晰,但是温德尔的图像却渐渐看不清楚了,他身体的轮廓线开始融化,他似乎在慢慢消失。

我走到他的房间门边,打开门。

我的眼睛一时之间还不能适应房间里的黑暗。

接下来,我看见他坐在床上,盯着月亮看,他的皮肤似乎在悸动,在跳跃,身体里面似乎发出光来。

我不敢太接近他,然后我听见一声轻微的爆裂声,黄白色的光从他皮肤上向四处发散出来,似乎他就要抛弃这层皮囊似的,又好似在脱掉一层没用的外壳。

光线越来越强烈,直到刺痛了我的眼睛。

然后温德尔的身体全部融化消失,从里面似乎爆发出了什么新的东西,它异常美丽,异常强大、高大、自豪,有着金色的翅翼,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它的眼睛直视着我,从它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超越了我本人和任何其他人类的自豪、智慧和领悟力,它的思想直接进入我的大脑中。

它说,我是新的开始,我是许多中的第一个,我能创造自己。

它转向窗口,转瞬间,它就在窗外了,它金色的翅膀一鼓一鼓,直冲上夜空,它飞向月亮,飞向星星,留下我们大家仍然守在地球上。

总有一天,它还会回来的,带着它的同类一起回来,我敢肯定。

我同样也确定,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它将不再需要我们。

《追赶时间的少女》作者:[日] 筒井康隆放学了,三年级学生芳山和子打扫完教室后想整理一下工具,手搭上了堆放杂物的理科实验室的门把。

咔喳——实验室里传来了玻璃打碎的声音。

真奇怪,应该没有人才对啊!怎么会有声响呢?和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推开了门。

在昏暗的房间中,和子仔细地观察着四周。

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排列着试管,当中的一只落在地上摔破了。

从试管中洒落的液体,正隐隐约约地冒着白色的热气。

像是谁在进行什么试验可是又是谁呢?人又在哪儿呢?和子一边想着一边靠近了放有试管的桌子。

从进来开始,和子就注意到了实验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芬芳,看来是那只摔破的试管里的液体散发出的味道。

这是与众不同的香味,多么熟悉、多么让人怀念的气味她的神志渐渐模糊,浓厚的香味向她袭来,她摇摇晃晃地无法自制,接着就慢慢地瘫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和子渐渐醒来了。

她一想起刚才发生的怪事,就连忙站起身来。

可是桌子上没有任何东西,地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散落着什么试管的碎片。

真奇怪啊和子沉思着。

我嗅到的是什么样的气味呢?甜甜的对了,很像熏衣草的香味。

不!不仅仅是熏衣草的气味,好像还掺着什么更重要的东西.第三天的夜里,做完家庭作业后,和子钻进了被窝。

朦胧中,住宅前的马路上传来嘈杂的呼喊声。

失火啦!救火,快救火!和子分开棉制的窗帘,隔着玻璃向外看,坐落在二街区前的澡堂的烟囱,往外冒着浓烟。

糟了和子大吃一惊。

澡堂隔壁是她同学浅仓吾郎家开的杂货店。

去看看!和子穿着睡袍,披上短大衣跑出了家门。

火是从澡堂的厨房里开始的,浅仓杂货店还没有事。

嘿!闪开闪开!不能在这儿,影响灭火!警官哑着嗓子边喊边赶着只穿着睡衣的围观的人们。

你也来了?和子扭头一看,是同班同学深町一夫。

阿,是深町!我担心着浅仓家就来了。

片刻,火灭后,一夫和和子见到吾郎平安无事,大家都很高兴,道了再见,就各自回家去了。

当朝霞把耀眼的光芒洒在床上时,和子看了看表,紧张得跳了起来:要迟到了。

她胡乱地吃了点早餐,便冲出家门。

转过拐角,和子看到浅仓吾郎在十字路口等着过马路,便快步走到吾郎身后,说:你也迟到了。

吾郎回过身来,看到有人一起迟到,脸上呈现出略安下心来的表情,答道:是啊!昨晚火灾后一直睡不着,后来糊里糊涂地睡过了头。

这时,绿灯亮了。

两人慌慌张张地跃上横道线。

当走到马路正中时,一辆大卡车闯红灯,从马路那边向和子直冲过来。

和子急忙躲避,不想却跟紧跟在身后的吾郎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马路上。

当和子在地上抬起头时,只见逼近的卡车那巨大的车轮离自己不到三米远了。

完了和子在这一瞬间,绝望地闭上了眼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和子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那温馨、舒适的被窝当然,这种思绪只是一闪而过,卡车巨大的车轮渐渐地向和子压了过来。

和子绝望地紧紧闭上了双眼。

一秒、二秒、三秒十秒过去了,没发生什么事。

怎么啦?和子不想再闭着眼了。

和子吃惊地张开了眼睛,看看四周,霞光透过窗帘照射在屋子里,自己依然穿着睡袍躺在床上。

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啊!咦!原来是一场梦!但果真是梦吗?一件件事是那么栩栩如生。

不!那决不可能是梦。

和子的头,突然感到阵阵疼痛。

看看表,正好七点半。

刚才醒来的时间,与此相比要迟得多了,正因为起晚了,才慌慌张张地奔往学校。

正因为如此,才差一点被卡车压了!这么想来,刚才的事,是一场梦了。

倘若那不是在做梦的话,时间就要倒回去了世间,哪有这么荒唐的事!和子心事重重地起了床。

家中的气氛还是和往常一样,妈妈和弟妹们像平常一样,热热闹闹地在吃早餐。

和子一点食欲也没有,不一会儿就出了家门。

已经是第二次了。

她呆呆地想着。

奇怪的事情发展到这样的程度,是会让人发疯的。

出了家门,拐过拐角,走向十字路口,完全像是在做第二遍事。

只是这一次没有遇到吾郎,也没有无视交通规则、横冲直撞的卡车。

和子平安地进了校门。

早上好!深町一夫在和子身后打招呼。

早上好!和子精神恍惚地回礼道。

怎么啦?脸色不太好。

细心的一夫问道。

唔,没什么!和子微微地摆着头说:因为昨晚被火灾吵得没睡好,有点睡眠不足是吗,昨晚有火灾吗?一夫有些吃惊。

别乱开玩笑!这次是轮到和子惊讶得叫出声来,不是吗?浅仓家的邻居失火,还有我们大家相遇在浅仓家门前。

是不是这样,快说呀!是不是这样?你,你说什么?你不是在梦里见到的吧?梦!是梦吗?和子茫然地盯着一夫的脸。

吾郎家后面的澡堂起火,这是梦吗?夜幕中的火焰,一夫和我的对话,全部都记忆犹新,难道都是梦吗?不对!那绝对不是什么梦!和子从内心深处叫了出来。

终于第一节数学课开始了。

看到胖墩墩的小松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方程式,和子嗨的一声,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这是昨天做过的习题啊!咦?昨天做过的。

听到和子不由自主的自言自语,坐在旁边的神谷真理子吃惊地问道:你知道老师出的题目?这道题昨天不是做过了吗?你自己忘了吧!没的事,昨天没有做过这样的题目,是头一次。

和你争也没用,看看我的课堂笔记就知道了。

和子心里是一阵阵不祥的骚动。

她慌乱地打开了课堂笔记。

应该是昨天做了笔记的那一页,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在这一页上记的问题和答案,怎么都没了?和子啊!的一声呼喊就要脱口而出。

神谷真理子担心地看着脸色像纸一样苍白的和子。

和子呆呆地坐着。

突然,她向真理子问道:喂,神谷真理子,今天是19日,星期三是不是?唔——真理子呆了一会儿,摇头说,不对啊!我想今天应该是18日,星期二才是呀!这一天,和子在课堂上什么也听不进去,每门功课都像是刚教过的回到家后,和子继续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想整理一下思绪,希望尽可能理解一下发生的事,但是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糊涂。

一天的时间倒转了回去,不是吗?19日早晨,突然回到了18日早晨。

不!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别人不是都没感觉到吗?和子独自抱着头,继续思考着——这么说,只是我一个人一天的时间倒转了回去,对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所有的事情,就可以说得通了。

但是,我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想到这儿,和子不禁大吃一惊。

不好!如果今天是昨天的话,浅仓家差点失火,不就是在今晚吗?和子越来越坐立不安,便彷徨地走出了家门。

和子自己也没有目标要去哪儿,只是想把此事告诉谁而已。

但是,告诉谁呢?深町一夫好像比较聪明沉着。

于是,和子往一夫家的方向走去了。

芳山,原来是你啊!进来,进来。

一夫热情地招呼着。

和子点点头,应声走进了一夫的书房。

一夫立刻就注意到了和子不同寻常的脸色,担心地问道:怎么啦?芳山,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有话要跟你说。

和子把从昨晚的火灾开始,到今天上课时知道自己的时间倒转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听完和子所讲的近乎天方夜谭的事,一夫沉思着。

和子不像是胡说八道,她的脸色看上去非常严肃认真。

莫非你有特异功能?什么,特异功能?是啊!我也懂得不太多,只是曾读过这样的书,世上常常有人具有特异功能。

这种人能随心所欲地移动自己的身躯,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身体移动。

看来当卡车要压向你时,你在不知不觉中发挥了自己的能力,移动了时间和空间。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这不符合科学规律!但是,别忘了,常识之外的事,在世上也是层出不穷的。

一夫反驳道。

可是,怎么才能证明呢?今晚!看今晚吾郎家是不是差点火烧。

这天,和子从一夫家返回后,什么也没干,连晚饭也没动。

明明知道不久火灾就要发生,干脆就躺在床上等吧。

不知不觉中,和子迷迷糊糊起来。

失火啦!失火啦!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喊叫,和子一下子从床上跃起,冲出了家门。

失火现场附近,看热闹的人前后乱窜着。

不知什么时候,一夫也来了。

他站在和子的后面,平静地说:果真像你所说的,火灾真的发生了。

其实,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他的脸发青,他的心更凉。

和子心事重重地说:我感到很害怕。

具有这么奇怪的能力是很伤脑筋的。

不是吗?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跳跃时间,再倒转回去,就像早上一样。

老是这样的话,真的很伤脑筋的。

别急,别急!一夫劝慰道,还不能完全证明你具有这种特异功能。

也许这次只是偶然的,况且,即使你具有这种能力,也许只能发挥一次呢?说的也是,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又处于时间逆转的境地,真让人害怕。

和子说完,紧咬着嘴唇。

在谈话时,火已被扑灭了。

周围的人陆续散去。

两人约定第二天继续商谈后,就各自回家去了。

到家后,和子久久不能平静,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思考着。

怪事最早是发生在三天前。

在理科实验室里嗅到熏衣草的香味后就失去了知觉。

明明是有人在做实验,可醒来后实验室里什么也没有了。

也许问题就出在那熏衣草的香味上,是它给我带来了特异功能吧!要是能返回三天前,到理科实验室去看个究竟就好了。

这时的和子,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咦?这不是跟早上在十字路口的车祸现场感觉到的一模一样吗?对了,我现在能靠自己的意志,进行时空跳跃了。

身子要浮起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和子竭尽全力,把精神集中在三天前的理科实验室。

突然,跟早晨一样,和子感到眼前发黑,耳鸣。

紧接着,一片光明让和子感到眩晕。

睁眼一看,自己已经在理科实验室里了。

终于可以弄清真相了。

和子胸中不停地打着小鼓。

她躲到了屏风后面,等待着实验室的门打开了,不知是谁慢慢走了进来和子不想一下子就暴露自己。

她想等有证据时再出去抓住那人。

那人打开实验室的药品橱,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和子听到了药品、试管,还有其他容器的碰撞声。

那人开始调配那奇妙的药品了。

喂!芳山,出来吧!从一进来就知道你躲在那儿了。

这声音,多么熟悉啊!过于的意外,使和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发出这声音的人,对和子来说是近在身旁的人啊!难道是他?和子提心吊胆地从屏风后走出,畏畏缩缩地向实验室的中部挪去。

问题的主人公,站在药品橱旁,微笑地和和子打招呼。

果真是他,深町一夫!和子的口中舒出了既惊慌又放心的长期。

望着她的即是与往常一样,满脸充满梦幻色彩的同班同学――深町一夫。

把我逼到这种地步的是他――一直跟我在一起的深町一夫?和子对这种结局一直不能相信。

但是到了现在这种地步,除了接受事实之外,别无他法。

这么说,原来是你了!制作了那离奇的药,让我具有奇怪的功能,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吗?怎么说明才好呢?一夫轻轻吸了口气,开始说,要说明这事,需要花点时间。

但现在开始讲的,全是事实,希望你能相信。

你已经经历过许多对你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我想你可能比其他人容易接受。

简单概括地说,我就是你们所说的未来人。

未来人?和子受到强烈的冲击,虽然做好不管说什么事都相信的思想准备,可这说法也未免过于离奇了,至少可以说是超过了和子的常识范围。

从未来,坐着时间飞行起来的,是吗?呆立了片刻,和子搜肠刮肚找出了这么一句,挖苦一夫。

可一夫脸上呈现着认真严肃的表情,他摇头道:不是这么回事。

我用的是跟你同样的办法。

你也知道的是吗?叫做时间跳跃和身体移动。

因为你尽被这些事所苦恼,所以你有要我说明的权利。

我听就是了。

和子想,到了这种地步,即使是近乎发疯的谈话,也不能不听完了。

下面是一夫所说的事情的经过。

一夫出生于公元2649年。

跟其他孩子一样,他一到三岁就接受睡眠教育,因此到十一岁时,他已进了大学,学习药学知识。

一夫在大学里,专心致志研究的是能使身体自由自在地进行移动的药品。

当然这还只是处于初步的实验阶段。

但是在同班学生中,成绩超群的一夫,对这实验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许多奇妙设想。

设想之一就是所谓身体移动和时间跳跃的组合的方案。

时间和空间一起移动,一夫想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刚好这个时候,一种发挥人类具有的意念致动、穿越时空的潜在特异功能的刺激剂发明出来了,一夫分析研究了这种刺激剂,并准备增加新的功能。

一夫潜心研究身体移动能力刺激剂,他在研制过程中,发现了熏衣草的花经干燥处理后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药虽然制作出来了,但如果不做实验的话,是不知道实际效果的。

一夫想在把这种研究作为论文发表之前,亲自试一试效果。

可是,失败了。

一夫说到这儿,搔搔头笑了起来。

虽然时间跳跃成功了,但不知哪儿错了,返不回未来去了是吗?和子忍不住插了一句。

一夫点着头,说:是这样的,药用到什么程度,量是很难掌握的。

我只喝了一点药,剂量不够,因此虽然到了这个时代,却返不回未来了。

因此,为了重新制出那种药,你就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偷偷地在这理科实验室里做实验,对不对?是这样的,但是差点被你发现,我慌慌张张地躲起来的时候,把这药给弄翻了。

你虽然没有喝下这种药,却因为嗅到了这药的味道,所以能在很有限的范围内进行时间跳跃和身体移动。

这么说,我的特异功能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是吗?是的,因此你没有必要那样担心。

和子放下心来说:人家不知道嘛。

但重要的是,你的药还能再次制作出来吗?已经做好了。

一夫指着药说。

在桌上的试管中,茶色的液体冒着白色的热气。

你,为什么跟我作如此种种的解释呢?和子突然间冒出这个疑问。

这个吗?因为你对所发生的事情,一直苦恼着,我觉得我有说明的义务。

虽然我们只相处了一个月,但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很深的友谊。

什么,一个月?和子吃惊地抬起头来,紧接着使劲地摇着头。

没有这回事!我和你,是从小学时候就认识了的啊!一夫听了后,忙说:对了,这件事,忘了告诉你了。

我让你,不!我用集团催眠效果让所有跟我有关系的人,产生了关于我的记忆。

在大家的记忆中,我本来就一直存在着,我就这样开始了在这个时代的生活。

但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痛苦。

面对和子埋怨的目光,一夫有点为难。

在你嗅到了那种药的味道后,我本想在你那能力消失之前,不跟你说明,不去惊动你为好。

因为,如果把这么奇怪的事情跟你说明的话,可能会使你产生精神混乱,可没想到你意外地碰到了交通事故,运用了时间跳跃、身体移动的特异功能,甚至你更进一步发挥了自己的能力也返回到过去的时间里。

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见到我,为了要弄个水落石出。

因此,我也不想再让你苦恼下去了疑团全解开了,和子想着,现在一切都一清二楚了。

但是,一夫还在继续往下说,其实我是不能跟你说这一切的,作为我所处的时代的原则,是不能与过去时代的人,谈起未来的事情的。

咦?为什么?因为这会让历史产生混乱,也会造成社会性的恶劣影响。

比如说,如果跟现代人说,再过多少年这个国家要发生战争的话,立即就会产生大混乱的。

不管怎么说,人类是没有办法抗拒、改变历史洪流的。

这样,你不就触犯了你所处时代的法律了吗?你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

当然,也有例外。

例外?一夫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即使我说了,但只要对方没有记忆就行了。

也就是说,只要把关于我的记忆,从你的脑子里消除掉就可以了。

消除掉记忆?和子吃惊地瞪着眼睛,什么!你要在返回未来之前,从我的脑海里消除掉有关你的记忆,是不是这样?一夫伤心地点点头。

没办法,我回去后,让你忘掉我的事,对我来说是很伤心的,可是不这样的话,我就要接受我所处的时代的处罚。

不!我不要!和于摇着头,说,这太让人伤心了。

有关你的事,对我来说,都是令人珍惜的经历。

我,不愿忘掉!你会记得我的事,是吗?难道只有我不得不忘掉你的事吗?这不公平!一夫回答道:并不单单是你,这个时代的人,跟我有关系的所有的人,都将从大脑中消失掉有关我的记忆。

和子忽然感到十分不安,喂,你打算什么时候返回未来呢?马上!干吗,干吗这么急?我很想留在这儿,和你,还有吾郎他们一起快乐地生活。

可是,我还有事要干,我想完成我的药品研究。

只有这样了。

和子自言自语着,百感交集。

要离别了!一夫慢慢站了起来。

和子一下子抬起头来,直盯着一夫的脸,此时一分别,再也不能相见了。

你,还会来看我吗?和子竭力睁大眼睛目送着深町一夫渐渐模糊的身子。

那熏衣草的香味,那冒着白色热气的药的味道渐渐把和子围拢了起来。

我一定会来的,可是那时已不是深町一夫,而是以新的面目出现。

听到一夫渐渐远去的声音,和子摇着头,用女孩特有的尖嗓子,竭力叫道:不,我一定会知道的,只要是你的事一定会知道的。

眼前变得漆黑,慢慢地瘫倒下去的和子,隐隐约约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声音。

再见,再见了。

《追赶太阳》作者:杰弗里·兰德斯石坚 译驾驶员们有句老话:着陆后还能活着就是好着陆。

或许三纪夫活着他会做得好一些,但翠茜已尽了她的全力了。

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这是一次比她期望的要好得多的迫降。

只有铅笔粗细的钛质支架从来就不是为承受着陆时的压力而设计的,纸那么薄的耐压壳先是扭曲,接着就裂开了,碎片飞入真空,散布在一平方英里的月面上。

在坠毁前的那一瞬间,她记着甩掉了油箱,没有发生爆炸,但迫降终没有能让月影号保持完整的程度。

在一片恐怖的沉寂里,脆弱的飞船像一只没用的铝罐被撕碎压扁了。

驾驶舱被撕开了一条口子,从飞船的主体上掉了下来,这部分残骸落在了一座环形山的山壁旁。

当它终于停下来时,翠茜松开了把她绑在驾驶椅上的带子,慢慢地向天花板飘了去。

她忍着不习惯的重力,找到了一个没损坏的舱外活动装置接到太空服上,然后从曾是生活舱联接口的破洞爬进了阳光里。

她站在灰色的月面上瞪大了眼睛,前面是她的影子,活像一摊被神奇地拉成了人形的墨水,地面崎岖不平,寸草不生,只有各种形状的灰色和黑色。

真是个不毛之地。

她自言自语道。

在她身后,太阳刚刚爬过山顶,照耀着散布在崎岖平原上的钛和钢的碎片。

帕特里茜娅·杰·莫里根①望着荒芜的月面,忍不住热泪盈眶。

翠茜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电台从七零八落的船员舱里捡了出来。

她试了试,什么也收不到,这一点也不奇怪——地球正处在月球地平线以下,同时也没有其它飞船在环月轨道上。

她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三纪夫和特丽莎。

在低重力条件下,他们的尸体搬运得出奇容易。

没有安葬他们的必要。

翠茜把他们安放在两块巨石之间,面向西,向着太阳,向着在远处黑色山脉背后的地球。

她试着想说几句合适的悼词,可是失败了,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该给三纪夫举行什么样的葬礼仪式。

永别了,三纪夫;永别了,特丽莎!我希望结果不是现在这样,对不起。

她的声音几近耳语,随主同去吧!……她尽量不去想还有多久她自己就会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是去想她的姐姐会作什么?生存,凯伦会生存下去的。

翠茜首先充实了一下她的装备:她活着,基本上没有受伤;她的太空服工作良好,生命保障装置由太空服上的太阳能电池组供电,只要太阳还在照耀她就不会缺水和空气。

在残骸里翻了一阵后,她发现了不少未破损的食品包,她不至于挨饿了。

第二是求救。

目前,最近的救援只能来自月平线以外二十五万英里处,她需要一根高灵敏度的天线和一座能看到地球的山峰。

在月影号的主电脑里,曾储存着最详细的月面图,现在不存在了。

飞船里也有其它月面图,但它们也早已和飞船一起成了碎片。

她对付着找到了一张雾海详图和一张勉强可作参考的简易月面全图,其实也只有用这张图做参考。

按照她所能做的最精确的估计,坠毁地点正好在史密斯海的东部边缘,远处应是代表海陆分界的山脉。

如果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在上面看到地球。

她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太空服,随着指令,太阳能电池组全部打开了,活像一对巨大的蜻蜓翅膀。

当它们转动着迎向太阳时,闪烁出瑰丽的色彩。

她确定太空服的工作系统正常后,就出发了。

当走近了才发现,山脉并没有在坠毁点看来那么陡峭。

在低重力作用下,虽说直径两米的碟状天线弄得她踉踉跄跄的,但爬山与走路并没有多大区别。

到达山顶后,一线细细的蔚蓝色像是对翠茜的奖赏似地露出了月平线,远在山谷另一边的山脉仍然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推了推扛在肩上的电台,开始穿越下一个山谷。

在下一个山峰上,地球像一块蓝白色的大理石被黑色的山脉遮住了一半。

她支起三角架和天线,小心地调节了输出信号:呼叫!这里是宇航员莫里根从月影号呼叫!紧急情况。

重复,这里有紧急情况。

有人收到吗?她松开了送话钮上的拇指,等待着回答。

然而除了来自太阳的轻柔得犹如耳语的静电干扰,她什么也收不到。

这里是宇航员莫里根从月影号呼叫!有人收到吗?她又等了一会儿,月影号呼叫!这里有紧急情况…………影号,这里是日内瓦控制中心。

我们收到了你的呼叫,你的信号很弱但还清楚,请你在上面坚持住。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憋了这么久。

在转动了五分钟之后,地球把地面天线带出了接收范围。

在这段时间里,在他们从月影号尚有幸存者的意外里清醒过来后,翠茜得知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的降落地点十分接近黄昏线——正好在月球向阳面的边界上,月球尽管转动很缓慢,却是不可逆转的。

日落将在三个地球日内来临,然而,没有航天飞机在月球上,没有地方可供她度过十四个地球日的漫长月夜。

她的太阳能电池需要阳光来使她必须的空气保持新鲜。

她找遍了飞船的残骸,没有任何未损坏的储存罐,也没有电池,这意味着没有可能储存一丁点儿氧气。

而且他们没有任何可能在黄昏来临前发射一个救援组上天。

没有可能。

实在太多了。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盯着崎岖荒原尽头那一弯纤细的蓝色新月陷入了沉思。

几分钟后,位于金石堡的地面天线进入了接收范围。

电台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月影号,你收到了吗?月影号,你收到了吗?月影号收到。

她松开了送话钮,默默地等待着她的话被传送到地球。

收到,月影号。

我们已确定最早的救援发射时间将在三十天之后,你能坚持那么久吗?她把心一横,摁下了送话钮:月影号宇航员莫里根呼叫。

我会在这里等你们,不管发生什么事。

她等了一会儿,但并没有得到回答。

在金石堡的天线不可能这么快就出了接收范围,她开始检查电台。

当她打开外壳时,发现电源上的印刷电路在坠毁时被撞坏了一点,不过她没有发现任何松动的铅板或其它部件。

她用拳头锤了几下——凯伦电子学第一定律:假如电器不工作,敲它——然后再校准天线。

可是没有用,很明显,在印刷电路里有什么东西损坏了。

如果是凯伦会如何反应?肯定不会是坐以待毙。

赶快行动吧,小家伙,当黄昏追上你时,你就死定了。

地面肯定收到了她的答复,她必须相信他们收到了答复并会来救她。

她所要做的就是活到那时候。

碟状天线太笨重,她无法随身携带,只能带上基本的必需品。

太阳如果落下来,她的空气就会用尽了,于是她丢下了电台,开始步行。

行动指挥官斯坦利盯着他的引擎X光采样报告发呆。

现在是早上四点,今晚上没时间再睡了,他计划六点飞往华盛顿向国会作证。

您的决定?指挥官,机械师说道,我们在飞行发动机X光采样里找不到任何裂纹,但它可能是隐性的。

标准飞行图线没有测过发动机在一百二十时的情况,所以即使有裂纹在翼片上,它也被瞒过去了。

如果我们把发动机拆下来做检查会耽搁多久?假设它们正常,我们会损失一天,不然的话,两天甚至三天。

指挥官斯坦利恼火地捻着手指,他讨厌被迫作出草率的决定:通常的程序是什么?通常我们会重新检查。

干吧。

他签了字,又耽搁了。

在天上,有人正指望着他准时到达。

假如她还活着,假如无线电讯号的中断没有意味着其它系统的致命损坏。

假如她能找到不需要空气而存活的方法。

在地球上的话,这相当于一场马拉松。

可在月球上,这只不过算是小跑罢了。

在走了十英里之后,跋涉带上了一种轻松的节奏:一半是散步,另一半既像是慢跑又像是一只行动缓慢的袋鼠在蹦跳。

她最大的苦恼是这一切未免太单调。

与她同时受训的伙伴对她因成绩最好而在班里第一个被选上参加实际行动多少有些嫉妒,他们曾无情地嘲笑说她是参加一个离月面只有几公里却不着陆的行动。

现在她有机会比历史上的任何人都更贴近地观察月球了。

她不知道她的同学现在会怎么想,她将有故事可说了——如果她能活着说的话。

低电压警报的鸣叫把她从遐想里惊醒了过来。

她开始按着维护清单检查各项指标。

出舱活动时间:8小时。

系统工能:正常。

只有太阳能电池组提供的电流低于正常。

只一会儿她就找出了毛病出在哪儿:太阳能电池组上有一层薄薄的积尘。

不是什么大问题,把积尘刷掉就行了。

不过,要是她找不到一种可以防止扬起尘土的步法,她就得每几小时就停下来做一次大扫除。

她再检查了一遍电池组就又迈开了步子。

太阳在她背后,一弯梦幻般的蓝色的地球缓缓旋转着,不易察觉地在地平线上爬行。

她开始胡思乱想了。

月影行动曾被认为是一场轻松的行动,一次低轨道月面测绘飞行以便确定将来建立月球站的地点。

月影号从来就没想要迫降,不管是月球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无论如何都得迫降,她非那么干不可。

向西穿过荒原时,翠茜又陷入了混杂着鲜血和坠落的噩梦:三纪夫在她身边奄奄一息,特丽莎已死在实验舱里,月球猛地变得无比巨大,在舷窗外以一个疯狂的角度旋转着。

制止住旋转,校准着陆点,要以低太阳角为参照。

太阳照明可让你容易看到地面的崎岖程度。

燃料要省着用,但要记住在撞地前那一刻扔掉油箱以免爆炸。

那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应集中注意力在现实问题上迈开步子,一、二、一。

低电压警报又响了,这么快就又有尘土了吗?她低头看了看她的里程表,吃惊地发现她已经走了整整一百五十公里。

无论如何该休息一会儿了。

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食品包,然后把闹表定在了十五分钟之后。

食品包的气密封口是专为她面罩下部的接口而设计的,重要的是不能让沙子进入封口。

在把食品包打开以前,她把真空的封口检查了两遍才把食物条塞进太空服。

她转过头咬下了几块,食物条硬邦邦的,微带着一丝甜味。

她眺望着西方的原野,月平线看上去平坦得不像是真的,在几乎伸手可及之处形成了一幅如画的背景。

在月球上应该很容易保持每小时十五至二十英里的步行速度,把睡觉时间也算上的话,也许平均每小时十英里。

她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凯伦会喜欢这个的,她总是喜欢在不毛之地远足。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儿可够漂亮的,对吗,姐姐?翠茜说道,谁会想到这儿有这么多种奇形怪状的阴影呢?没人的海滨浴场很多,糟糕的是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到水边。

该走了。

她继续穿越那坑坑洼洼但基本上还算平坦的原野。

月球是个出奇平坦的地方,只有百分之一的月面是大于十度的。

那些小环形山,她轻轻一跳就过去了。

少数大的,她就从旁边绕过去。

在低重力作用下,这对步行并不造成任何真正的问题。

她并未感到疲劳,但当她检查读数时她发现已走了二十小时,于是她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睡觉是个问题。

为了便于维修,太阳能电池组被设计成可拆卸式的,可是拆下来以后它们就不能向维生系统供电了。

她终于找到一个方法,把短短的电线从衣服里拉出一个足够的长度让她既能躺下,又能把电池放在身边不致把电源切断。

她必须小心不使自己翻身。

做完了这些,她发现自己睡不着。

过了好久她才迷糊了一阵子,梦里没有她预备梦见的月影号,只有她的姐姐凯伦。

在梦里,她姐姐并没有死,只是在装死跟她开玩笑而已。

她醒来时肌肉酸痛,分不清东南西北,然后她忽然记起了身在何处——地球正挂在离月平线一掌高的地方。

她站了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西面火药样灰色的沙原跑去。

她的双脚被靴子磨得很疼。

她改变她的步法,从小跑换成跳跃再转成袋鼠式弹跳。

这使情况好了,但还不够。

她可以感到双脚开始起泡,却没法脱下靴子来舒散或仅仅只看一看她的双脚。

凯伦也用起泡的脚走了这么长时间,而且没有耐心听抱怨或减速。

也许她应该在开始步行前就把靴子脱了,在六分之一的重力作用下,疼痛至少是可以忍受的。

再过了一会儿,她的脚干脆失去了知觉。

小环形山她跳过去,大一点的她绕过去,最大的她翻过去。

在史密斯海的西部她进入了一个崎岖地段,遍地都是小山丘。

她不得不减低了速度。

山坡上阳光普照,可是环形山的内壁和山谷仍笼罩在阴影里。

她脚上的泡破了,刺骨的疼痛从她的靴子里直传上来。

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泣,继续前进。

这样又走了几百公里,她来到了泡沫海,道路又变得好走了起来。

穿越过泡沫海就是丰富海的北端,由此可达静海。

她第六天的行程应当从静海基地②路过,她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向地平线上搜索,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猜想自己一定是与它错开了几百公里,走在了偏北的方向。

现在只有取道儒略·凯撒环形山去蒸汽海以绕开山脉。

那个古代的登月遗迹实在太小了,除非她直接从旁边经过,否则是看不到的。

真是,她说道,走了这么远的路,方圆几百里内唯一的旅游点关门了。

这是通常会有的结果,对不,姐姐?没有人为她的幽默发笑,所以片刻之后她自己笑了起来。

从混乱的梦境里醒来,回到漆黑的天空与静止的阳光下,打个哈欠,然后睡眼惺忪地开始赶路。

抿一口乏味的温水,尽量不去想那是从哪里回收来的;休息,小心翼翼地清扫你的太阳能电池组,这是你的生命。

再走,再休息……再睡觉时太阳还钉在你醒来时的位置上。

第二天把同样的过程重复一遍,然后再重复……再重复……虽说食物是低残留的,但每过几天你总得按自然规律排泄。

你的生命保障系统无法回收固体废料,所以等到太空服排出废物时,你得小心那些散入真空的褐色粉沫。

你的行程被这些粉末遗留物标了出来,它们和黑色的月面尘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向西,一直向西,和太阳赛跑。

地球高高挂在天上,她现在不仰头就看不见地球了。

当地球挂在天顶时她停下来庆祝了一番,她打开一瓶看不见的香槟酒,向想象中的旅伴们敬酒。

现在,太阳高挂在地平线以上,经过六天的步行,她绕过了四分之一的月面。

她绕过哥白尼山的最南端,以便既远离陨石区又不翻山越岭。

在这个神秘的地区,巨石有房子那么大,更有些比航天飞机的油箱还大。

脚下松软的粉状表土混合着岩石,放射形的深沟显示出亿万年前大灾变的冲击。

她摸索着前进,边走边把对讲机打开说道:请注意您的脚下,落脚处的地层并不坚固。

现在前面有座小山,我们是该爬上去呢,还是绕开它?没有吱声。

她打量着面前的石山,虽说她看不到火山活动的痕迹,但石山看上去像个古火山口。

山口周围地区的情况可能很糟,她可以在山顶观察前方的路况。

喂,大家听清楚了,攀登这座山将会有危险,跟紧我,看清楚我在哪里落脚,别赌运气,慢慢走总比死了的好!还有问题吗?没人回答,很好。

好那么好吧,登上山顶后我们休息十分钟。

过了哥白尼山间的乱石,博鲁赛拉仑洋平坦得犹如高尔夫球场。

翠茜以一种轻柔均匀的滑步穿行在沙上,凯伦和荷兰人③似乎不是远远落在后头,就跑在前面,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那条蠢狗还像它小时候那样紧紧跟在凯伦身边,虽说翠茜天天给它喂水喂饭。

翠茜对凯伦不肯紧跟在她身后很生气,凯伦答应过这次让她带队的,不过翠茜只好在心里不满。

凯伦以前叫她乳臭未干的淘气包,所以她决心表现得像个大人,归根到底,她是掌管着地图的人。

假如凯伦迷了路,那可是她自找的。

她又把路线定得更偏北一些,以便走在地图标出的平坦地段里。

她环顾四周希望找到凯伦,却吃惊地发现地球像半个满月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

当然,哪都没有凯伦。

凯伦几年前就死了,只有翠茜一个人呆在一件又臭又痒几乎把她大腿上的皮磨掉一层的太空服里。

她真该把衣服撕了,可谁又要她穿着这衣服走这么长的路呢?真不公平,她必须穿着太空服而凯伦却不需要。

凯伦可以干很多翠茜办不到的事,可她怎能不必穿太空服?人人都得穿太空服!这足规矩!她转身问凯伦。

凯伦苦笑:你这不懂事的小妹,我不必穿太空服是因为找死了,像只小虫似的被压死然后被安葬了。

还记得吗?哦,是的,那就对了。

那么好吧,如果凯伦死了,那她是不用穿太空眼下。

这成了个极好的理由使他们一起在沉默里又走了几公里,直到翠茜忽然想起:喂,等一下,假如你死了,那你怎么又会在这儿?因为我并不在这儿,小傻瓜。

我只是你过剩想象力的产物罢了。

翠茜吃了一惊,扭头看去。

凯伦不在身边,凯伦从来就没在身边。

对不起,求求你回来好吗?她绊了一下,头朝下摔了一跤,带着一阵尘土直滑进了一个环形山里。

当她滑下去时,她拼命挣扎着保持脸朝下的姿势,使自己不翻身压到背上易碎的太阳能电池板。

当她终于停止滑动时,耳中一时什么都听不到。

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条伤疤似的出现在头盔的玻璃上,幸亏双倍加强的面罩顶住了,不然她就没机会看到这条划痕了。

她检查太空服,基本上没有破损。

支撑左太阳能电池板的钛质支架向后折得快要断了,除此之外,奇迹般的再没有其它破损。

她把电池组拔下来研究了一番支架的损坏情况。

她把支架尽量弯回原状,再用一根螺杆和两根短电线把它固定住。

螺杆曾是多余的重量,幸好她从没想过要丢掉它。

她小心地试了试,新接口不能负担太多的份量,但只要她不跳得太厉害就应该没问题。

无论如何,现在该歇一会儿了。

她醒来时估计了一下目前的形势。

在她不注意时,地貌已渐渐成了山区,今后的步行会比以前慢一些。

也该是你醒的时候了,瞌睡虫。

凯伦说道。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回头向她的足迹看去。

在长长足迹的尽头,地球是个小小的蓝色圆点挂在地平线上方,并不很远。

它是单调的灰色背景中唯一的有色斑点。

十二天里绕了月球半圈。

她说道,不错呀,小家伙。

当然这不能算太好,但也还不坏。

你是在练马拉松吗?翠茜站起来开始步行。

在她从回收器抿水漱去口中怪味的同时,她的双脚自动踏入了惯常的步伐。

她头也不回地招呼凯伦:快走吧,我们得赶路。

你到底走不走?阳光明媚,地面像是洗过似的没有一丝阴影。

翠茜发现很难找到落脚点,她老是绊在几乎隐形在黑色背景中的岩石上。

一步一步地走,一,二,一。

跋涉开始时的刺激感早就衰退了,只留下了对胜利的坚定决心,连这有时也蜕变为一种精神安慰。

翠茜和凯伦拉起了家常,告诉她自己的私生活的细节,暗地里希望凯伦会喜欢,会告诉她为她感到骄傲。

突然伺她发现凯伦并没有听,而且有时趁她不注意就开溜了。

她在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峡谷边站住了,它看上去就像一条等待着暴风雨来填满的河床,但翠茜知道它从来就不懂水为何物,填满谷底的只有尘土,干得像磨碎的骨头渣子。

她慢慢找着路下到谷底,小心翼翼地不再摔倒而破坏她娇嫩的生命保障系统。

她抬头看看谷顶,凯伦正站在上面向她招手:快一点!别浪费时间了,你这个懒虫。

你想永远留在这儿吗?着什么急?我们已经比计划提前了。

太阳高高的在天上,我们已绕了月球半圈。

没问题,我们会走完它的。

凯伦从山上滑下来,犹如在沙面上滑雪。

她把脸紧贴在翠茜头盔上,用一种充满愤怒的眼神瞪着她,差点把翠茜吓坏了。

真叫人着急,我的懒妹子,你是绕完了半个月亮,但你只是走完了好走的部分。

从这里开始将全是山脉和崎岖地段,你要穿着一件破太空服再走六千公里。

一旦你慢下来让太阳走到了前面,再闹个什么孩子气的小问题,只要一个,你就死了,死了,死定了,就像我这样。

相信我,你不会喜欢这样的。

现在打起精神,走!的确是走得慢了,她已不能像以前一样从坡上直跳下来了,否则她就得停下来艰难地修理损坏的太阳能翼板支架。

前面也不再有平原,不是巨石遍地,就是环形山的绝壁。

在第十八天,她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拱门前,拱门高耸过她的头顶。

翠茜敬畏地望着它,奇怪月球怎会形成这种结构。

不是风化形成的,这点可以肯定。

凯伦说道,我想是熔岩,熔岩把山梁熔出了一个洞,然后亿万年微陨石的轰击修饰了粗糙的边缘。

话说回来,这东西很漂亮,对不?壮观极了。

拱门过去不远她进入了一片针状的水晶森林。

起初它们很小,像玻璃似的碎裂在她脚下,但不久它们就高耸过她的头顶,六个面的尖柱顶闪烁着奇幻的色彩。

她无声行走在它们之间,蓝宝石般的闪光把她弄得头晕目眩。

这水晶的丛林终于渐渐消失,被折射着太阳的七彩的透明巨石取而代之。

这是绿宝石?还是钻石?我不知道,小家伙。

但它们挡在我们面前,我会很高兴把它们甩在后头。

再走一段,闪光的巨石阵也渐渐消失了,只在两边山坡上还剩下几处稀疏的彩光,最后岩石终于只是坑坑洼洼的嶙峋岩石罢了。

到了代达罗斯环形山,月球背面的中点,但没有时间来庆祝了。

太阳早就结束了它懒洋洋的上升,并逐渐地向她们前方的地平线直落下去。

小家伙,这是与太阳的赛跑,而太阳从不停下来休息。

你落在后头了。

我累了,难道你看不见我累了吗?我想我是病了,我浑身是伤。

别管我,让我休息一下,只要几分钟,好吗?你死了就可以休息了。

凯伦尖着嗓门笑了起来。

翠茜突然意识到她正处在发疯的边缘。

她猛然收住笑声:快走,小家伙,快走!异常单调的灰色月面在她脚下逝去。

但美好的愿望和拼命的赶路并不能抵消太阳正在下降的事实。

每天她醒来时,在她前方的太阳就更低了一些,更直接地把阳光射进她的眼睛。

在她前面,在太阳刺眼的光晕里,她可以看见一片绿洲,一个在不毛沙漠中有着青草和绿树的小岛。

她甚至能听见阵阵蛙鸣,呱……呱……呱!不,那不是什么绿洲,那是功能失常警报的叫声。

她站住了,感到天旋地转。

太热了,太空服的空调坏了,她花了整整半天才找到了堵塞的制冷液阀门,然后又是三小时泡在汗水里才找到一个既疏通阀门又不把珍贵的液体排入真空的方法。

太阳现在直接照在她脸上了。

岩石的阴影犹如饥饿魔鬼的爪子向她伸来,即使是最细小的,看上去也恶狠狠的。

凯伦又走在了她身边,不过这次她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我干了什么啦?我做错事了吗?告诉我!我不在这儿,小妹子,我死了。

我想也该是你正视这一切的时候了。

别说那个,你不可能死了。

在你心里有一幅我的理想形象,让我走,让我走吧。

我办不到。

别走,嗨,你还记得我们攒了一年的零用钱想去买马的事吗?我们发现了一只迷路的猫正生着病,我们带上满满一鞋盒的零用钱去找兽医给它看病。

结果他医好了小猫,却一点也不肯收我们的钱。

对,我记得的。

可我们始终也没有攒到足够的钱买一匹马。

凯伦挥了挥手,你以为和一个拖着鼻涕整天跟着我屁股转,想重复每一件我干过的事的妹妹一起长大很轻松吗?我可没拖鼻涕。

你拖了。

不,我没有,我崇拜你。

是吗?你是我的偶像。

我知道你崇拜我。

我告诉你,小家伙,这一点并没让我好过多少。

你以为当一个偶像很简单吗?什么时候都得一本正经的。

基督呀,整个中学阶段,每当我要过过毒瘾,我就得一个人躲起来私下里抽,不然我的混帐小妹妹就会来个翻版。

你不是这样的,你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别天真了,小不点。

我当然是这样的。

你总是紧盯在我背后,不论我干了什么,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照做一遍。

我得拼命挣扎才能保持领先,而你,该死的,毫不费力地就跟上了。

你比我聪明得多,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会怎么想?好吧,那我就好受吗?你以为对我来说事情就容易吗?从小有一个死了的姐姐,我每做一件事,人家就说‘你不像凯伦可太糟了’,或者‘凯伦会这么做’,再不就是‘如果凯伦还活着……’,你说这会让我怎么想?啊?你倒一了百了,可我得按一个要命的天使的标准来生活。

长痛不如短痛,小家伙,总比死了的好。

去你的,凯伦,我爱你。

你为什么非走不可?我知道,小家伙,我也没办法,我很抱歉。

我也爱你,可我非走不可,你能让我走吗?你能不能从现在起只当你自己而不当我呢?我会……我会试的。

再见了,妹妹。

再见,凯伦。

她一个人站在阴影遍地、空旷崎岖的荒原上,在她前方,太阳已经快贴上山梁了。

她踢起的尘土古里古怪的,它们非但不落向地面,反而飘浮在离地半米高的地方。

她被这现象迷惑住了。

接着她看到在她周围的尘土正静静地飘离地面,开始她以为这又是幻觉,但不久她就明白那只是一种静电现象而已。

她穿过正在升起的月尘之雾向前走去。

残阳如血,天空转成一片深紫④。

黑暗似魔鬼向她扑来,在她身后只有几处山尖还被照亮着,山脚早已消失在阴影里,前方的地面也已被她必须绕开的阴影所覆盖。

她打开无线电定位器,但只收到静电干扰。

假如坠毁地点已在视野之内,定位器就会收到来自月影号的定位信号。

她肯定已离那里不远,但周围没有一点看来熟悉的地貌。

前方是她曾爬上去向地球发报的山岗吗?她无法断定。

她爬了上去,但没有看到蓝色的大理石,也许是下一座?黑暗已没到她的膝盖,她摸索着越过隐身在黑暗中的岩石,她的脚在石头上踢出的火星在她身后明灭不定。

磨擦发光。

她想道——以前没人亲眼见过这个。

她现在不能死,不能功败垂成,可是黑暗却不肯等。

黑暗包围着她仿佛汪洋大海,岩石从潮水里探出头伸进残阳里。

当黑暗的潮水涨到她的太阳能电池组时,低电压警报尖叫了起来。

坠毁点肯定在附近。

它一定要在!或许信号定位器坏了?她爬上一道山岗,躲进阳光里,环视四周拼命寻求着启示。

难道救援行动现在还没展开吗?只有山顶还在阳光里,她穿过黑暗,走向她看得见的最近最高的山峰。

她跌跌撞撞地爬行在漆黑的海洋里,最后像游泳者渴求空气似的把自己拉进了阳光里。

她蜷缩在她的岩石孤岛上,绝望地看着黑暗的潮水慢慢升起包围着她。

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地球上,救援行动是以一种疯狂的节奏进行的。

每件事都已一而再,再而三地检查过了——在太空里,小小的漏洞就是对意外死亡的邀请——然而救援行动还是被一些小问题拖住了。

这些小小的拖延对正常的行动是例行公事,但对紧张的行动截止时间却深具威胁。

时间表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紧张,原定发射时间是四个月后而不是四个星期。

原计划去度假的技术人员都义务加了班,一些原几星期才能运到的零件,连夜就运到了。

对月影号的替代品——原名探索者号,现临时改名为拯救者号的最后总装加快了。

在月影号坠毁后不到两星期,其运载舱比计划提前了一个月发射上了太空站。

当装满燃料的航天飞机紧接着上天时,运载舱已装上了防热罩并进行了试验。

当救援小组在模拟器上练习可能出现的情况时,登月舱的发动机已被检查并换掉了,登月舱也被紧急改装可搭乘第三个成员。

经过试验,它被发射上天与拯救者号会合了。

坠毁四星期,飞船已加满了燃料,救援小组接到了命令,飞行路线也计算好了。

于是航天飞机载着救援小组冲破浓雾,飞向轨道上的拯救者号与之会合。

在意外地收到来自月球的信号而得知考察队还有一个幸存者的三十天后,拯救者离开轨道,飞向月球。

在坠毁地点西面的山岗上,指挥官斯坦利用探照灯扫了一遍残骸,然后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

真是惊人的驾驶技术。

他说道,看上去她像是用TEI发动机刹车,然后再用它进行速度控制微调。

真了不起,汤尼娅·纳科拉低声说,真可惜这也没救得了她。

帕特里茜娅·莫里根的行动记录被写在残骸周围的泥土上,救援队搜索过残骸后,他们找到一行足迹伸向西方,越过山脊,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斯坦利放下望远镜,没有回来的足迹。

看上去她是想在空气用尽前好好看一看月球,他说着在头盔里摇了摇头,真想知道她走了多远?有没有可能她还活着?纳科拉问道,她可是个机灵鬼。

还不至于机灵到能在真空里呼吸,别骗你自己了。

这次救援行动从一开始就只是个政治玩具,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在这儿找到一个活人。

不过,我们还是得试试,对吧?斯坦利摇摇头又敲了敲头盔:等等,我的鬼对讲机有反应。

我听到一点信号,听起来有点像是人的声音。

那人声微弱地传进了对讲机:别关灯,千万,千万,别把灯关了……斯坦利转向纳科拉:你也……?我听到了,指挥官……可我不敢相信。

斯坦利举起探照灯向地平线来回扫去:喂?拯救者呼叫帕特里茜娅·莫里根。

见鬼,你在哪儿?原来是纯白色的太空服现在已被月尘染成了肮脏的灰色,只有在背上七扭八歪的太阳能电池组被仔细地擦得一尘不染,而在太空服里的人也差不多快散架了。

吃一顿饭再洗了个澡后,她恢复了元气,并开始解释:是山顶救了我,我上山顶待在阳光里。

那高度还不够,我差点听不见你们的电台。

纳科拉点了点头:这我们能明白,可其余的部分……过去的一个月里,你真的绕了月球一圈?一万一千公里?翠茜点头道:我想就是这么回事,距离大概相当于从纽约到洛杉矶打个来回。

有人曾徒步走完这段路并活下来了,所需要的只是每小时略低于十英里的步行速度。

月球背面比较难走,比正面崎岖多了,可有些地方却出奇的美丽。

你不会相信我看到过什么。

她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我也不相信某些我看到的东西。

总而言之,我们只是给月面搔了搔痒,我会再回来的。

指挥官,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会的,指挥官斯坦利说道,我相信你会的。

飞船飞离月球时,翠茜向月面投去最后的一瞥。

一时间她觉得看见了一个孤单的身影站在月面上向她挥手道别。

她没有回礼。

她又望了一眼,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壮丽无比的荒原。

注:① 翠葛是帕特里茜娅的昵称。

② 静海基地——阿波罗十一号登月点,即人类首次登月点。

③ 荷兰人——凯伦所养的狗的名字。

作者在此处亦暗指飞行的荷兰人的典故。

据说早期的飞行页都发誓在飞行时见过一个着传统荷兰装束的人伴着自己的飞机在空中飞行。

后来遂特指飞行员或宇航员产生的幻觉。

④ 作者似乎有个小笔误。

由于月亮上没有空气,故不可能出现类似地球上的残阳如血的光学现象。

《追悔可及》作者:克里斯·卡特王琢 译第1幕镜头推近一个蜘蛛网,一个小蜘蛛在中间。

远处传来一阵电视广播的声音。

播音员的声音:早上好。

今天是12月8日,星期五,你们收听的是WXOP,巴尔的摩对马里兰和大切萨皮克地区的新闻广播,24—7。

我们将播报星期五早上的事件:97号大街上,两辆汽车不幸地撞在了一起……电视机下面是一张非洲美国人的脸,他叫马丁·维尔斯,大约40岁,穿着橘红色的囚衣,躺在犯人的铺位上,在他的右脸颊有一个新的疤痕。

他困惑地坐起来,小心地摸着受伤的地方。

这时蜂鸣器响了。

他的囚室的自动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高个守卫,说:到时候了。

然后,守卫们带着马丁·维尔斯穿过走廊。

史卡丽和道奇在走廊尽头等着。

他们看起来都很紧张。

马丁·维尔斯认出了道奇:约翰!道奇对史卡丽说:记者们知道了你要带他从小树林街出口出去。

伍德斯托克好像在那里。

史卡丽说:我建议你暂停转移。

我们可以在人群散去后再带他出去。

马丁·维尔斯问:带我去哪里?高个守卫说:不行,他们会在这里呆几天的。

我们要先行动。

马丁·维尔斯:约翰,约翰,这是怎么了?门打开了,守卫们开始带着马丁走向一辆转移犯人用的车。

记者和新闻工作者们围住了他们。

记者追问:维尔斯先生!维尔斯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道奇说:好了,退后!退后,给他腾点地方。

快点,退后,退后。

马丁·维尔斯认出了人群边上一个上了岁数的非裔美国人:艾尔!艾尔老者眼中充满了憎恨,他拿出枪指着马丁·维尔斯。

道奇喊道:趴下!有枪!每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但是马丁来不及了,他被枪打中了胸部。

守卫们把艾尔扑在地上。

史卡丽把手指压在马丁·维尔斯的脖子上,试探他的脉搏:快叫医生!马丁·维尔斯眼中看到的东西都慢了下来,包括他听自己的心跳也变慢。

他看着史卡丽的手表,时间是8点20分44秒,日期是8号,他的眼睛闭上了。

表停了。

心跳停止。

之后,表开始往回转。

第2幕星期四,12月7日,上午8:23马丁·维尔斯再次在犯人铺位上醒来。

他的伤疤比上一次看来要更新一些。

他回想着,开始感觉到恐慌,他也感觉到了T恤下面子弹伤痕。

但是一看,什么都没有。

他抬头看,看到蜘蛛正在开始做网。

蜂鸣器响了,门开了。

史卡丽和道奇进来。

马丁·维尔斯:约翰……史卡丽拿起一个有一个房卡的证据袋:你认识这个东西吗,维尔斯先生?你以前看到过它吗?马丁·维尔斯:嗯……是的。

你是谁?道奇对这个看起来认识他的人一点耐心都没有。

马丁·维尔斯很困惑。

道奇说:别耍花样,马丁。

马丁·维尔斯问:约翰,我在这里干吗?我在我的囚室,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或者为什么我在这里,每个人对我都像……道奇打断了他:我对上帝发誓,我知道每一件事,不要对我耍花样。

马丁·维尔斯:什么意思?约翰?道奇生气了:是告诉我事实真相的时候了!马丁·维尔斯盯着道奇,还是很疑惑。

史卡丽问:这个房卡,维尔斯先生……你认识它的。

对不对?马丁·维尔斯说:是的,这是他们在公寓大楼用的房卡。

据我所知,这是我的。

史卡丽说:这是你的。

它在世传德饭店后面的垃圾桶里被找到。

道奇说:你扔在那里的,是不是?你有足够的时间开车回巴尔的摩进行谋杀。

马丁·维尔斯问:等等。

谋杀?什么谋杀?道奇说:之后开车回到特区,扔了房卡。

这样,你就可以说它是被偷走的。

看起来好像你整晚都在酒店的房间中看付费电视。

是不是?马丁·维尔斯:求求你了……他看着史卡丽:什么谋杀?他在说什么呢?道奇说:好吧,也许这个不能唤回你的回忆,哥们。

道奇冷酷地举起了一张年轻的非裔美国女人被人用刀子残忍杀害的彩色照片。

马丁·维尔斯恐惧地后缩了一下,开始哭泣,手捂着嘴,说:这是维琪。

我的妻子。

这事儿没有发生,这事儿没有发生。

道奇退了一步,不知道该怎么想维尔斯。

高个守卫进入到囚室。

高个守卫说道:法院的车在等着。

第3幕上午10:12法庭上,马丁·维尔斯戴着手铐,穿着橘红色的囚衣被带进法庭。

他和一个年轻的辩护律师詹妮特·威尔逊坐在一起。

詹妮特·威尔逊小声说:这个事情很麻烦,眼睛别看下面。

那样看起来你有罪。

法警喊:全体起立。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好像习惯一样,马丁·维尔斯是最先站起来的一个。

法警:我想提醒在场各位,关掉手机和呼机。

马丁·维尔斯看到向他开枪的老人艾尔。

艾尔扫了他一眼,之后移开目光。

马丁·维尔斯轻轻地说:艾尔?詹妮特·威尔逊问:什么?马丁·维尔斯:他向我开枪的。

詹妮特·威尔逊:谁?你的岳父?你说什么呢?法警喊道:巡回法院,6-B部门现在开始。

尊敬的本杰明·金伯利主持。

星期四,12月第7天。

马丁·维尔斯很困惑:星期四?不是星期四。

詹妮特·威尔逊:嘘!马丁·维尔斯坚持说:今天是星期六!因为昨天是周五。

詹妮特·威尔逊:今天是星期四。

周六不开庭的,你知道的。

马丁,你还好吧?本杰明法官敲槌,然后说:案件号8ABX03:V区马丁·维尔斯。

罪名:一级谋杀。

马丁·维尔斯退缩了一下。

本杰明法官:被告方要申请保释听证会吗?詹妮特·威尔逊站起来说:是的,法官大人,我们申请。

我确信你会同意的,维尔斯作为检察官使他容易成为目标。

法院把他关到监狱里会威胁到他的生命。

地区律师卡特:法官大人,我有巴尔的摩检察部门的保证,维尔斯先生的安全在拘禁期间不会有问题。

詹妮特·威尔逊:此外,法官大人肯定会同意,维尔斯先生是一个优秀的市民,也是马里兰地区受人尊敬的一员,同事们对他的评价也很高。

地区律师卡特:法官大人,根据错误的估计,马丁·维尔斯在家中残忍地刺死了他的妻子。

他对公众是一种威胁,因此应该拒绝保释。

说完她拿起了一个有血的证物。

詹妮特·威尔逊: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法官大人,他有两个小孩在家需要照顾。

地区律师卡特: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妈妈不在家?本杰明法官:卡特小姐不要说了。

马丁,我无法告诉你,看到你在我对面是多么的难过,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所做的:作为检察官,你的保释要求我要拒绝。

我会要求将维尔斯先生转移到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马丁·维尔斯:转移?不,本。

不要那么做。

我不能被转移。

他站起来急忙走向坐席,他指着站在屋里的艾尔,他会杀了我的。

本杰明法官:马丁。

马丁·维尔斯:明天早上,如果今天真的是星期四的话,那么明天是周五,那就是他那么做的时候。

他会在我转移的时候对我开枪。

本杰明法官:法警。

两名警官抓住了马丁·维尔斯。

马丁·维尔斯:你不了解!它会发生的!它会发生的!法官,听我的!本,它会发生的!他会杀我的!本!警察把马丁·维尔斯拖出了法庭。

第4幕审讯室里。

马丁·维尔斯穿着橘红色的囚服坐在房子的另一头。

史卡丽和道奇进来。

史卡丽说:维尔斯先生,我们知道今天早上你过得很有意思。

你想跟我们说些什么?马丁·维尔斯问:你是约翰的搭档?道奇被激怒了:老天,马丁。

史卡丽探员,你知道的。

你昨天看到过他。

马丁·维尔斯:昨天?道奇:是的。

昨天,星期三。

马丁·维尔斯问:星期三?史卡丽:你是说你记不清了?你最后还记得什么?马丁·维尔斯:我岳父向我开枪。

道奇说:你在浪费时间。

然后,道奇转身离开,但是又转身回来听马丁·维尔斯说话。

马丁·维尔斯的目光聚焦在史卡丽身上:听着。

我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但是如果那是前兆呢?未来的事情?我是说,你的确听说过这类事。

史卡丽说:是的。

虽然史卡丽不愿相信,但相信那种可能性,于是她坐了下来,问:维尔斯先生,除了开枪外,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马丁·维尔斯:嗯,我在华盛顿特区,正准备参加一个听证会。

像你说的,我在世传德饭店。

史卡丽问:那是三天前,维尔斯先生。

你在告诉我们你记不得任何其他的事情了?记不清谋杀你的妻子了? 马丁·维尔斯回答说:是的。

一旁的道奇显出一点都不信的神情。

道奇问:突然进行谋杀,早上醒来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马丁,你至今什么东西都没提供给我们可以支持你的故事。

现在,作为你的朋友,我会听你说的每一件事情,但是不要对我说谎。

马丁·维尔斯说:我没有对你说谎。

你在和我说房卡的事情。

我坐在监狱的一个囚室里。

我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我没有杀死维琪。

史卡丽:如果你真的记不得了,那么你怎么能确定你没有那么做?显然,马丁·维尔斯也觉得有这种可能。

第5幕马丁·维尔斯回到了自己的囚室。

他脑子里重放着从前的画面:维琪充满恐惧地喘气,一把带血的刀子举起来了。

他靠着墙,沮丧的神情。

他看到蜘蛛在快要做好地网上爬行。

突然的愤怒,他抓下蛛网,踩死了小蜘蛛。

第6幕在探访室,马丁看到两个小女孩被领进监狱的走廊。

一个西班牙女人——蒂娜——保姆带着她们。

她们都有访问者的胸牌。

他开心地笑着,跪在地上张开胳膊:考特妮!海莉!嘿,你们好!哦!看到你们太好了。

两个女孩,一个大约4岁,一个大约6岁,看着地面,没有走向他。

马丁·维尔斯很伤心:怎么了?过来!过来,给你们老爸一个拥抱!蒂娜:抱你们的父亲,妮娜。

女孩们过去被马丁抱着。

他紧紧地搂着她们。

马丁·维尔斯看着蒂娜:她们怎么样?蒂娜一边哭一边说:很好,很好,维尔斯先生。

她们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马丁·维尔斯看着他的女儿们:老爸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很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必须在这里,但知道吗?我就快回家了。

岁数大一点的女孩考特妮看着地板不说话,接着说:外公说,他们不让你回家。

马丁·维尔斯再一次抱紧了他的女儿们:哦……马丁·维尔斯的记忆又一次闪回到从前:维琪在喘气,一串断了线的珠子在跳。

他看着蒂娜说:蒂娜,我需要你从家里给我拿点东西,女孩房里的东西。

第7幕被告律师詹妮特·威尔逊进入马丁·维尔斯的审讯室。

一个守卫让她进来。

詹妮特·威尔逊:谢谢。

她递给马丁一个绒毛填充玩具熊,然后拉上百叶窗。

她有点不安地说:为什么你在保释听证会前说这些?马丁·维尔斯:我在听证会前没见过你。

她看着他,很困惑。

马丁·维尔斯伸手到玩具里面拿出了一个隐藏的摄像机——保姆摄像机。

詹妮特·威尔逊:哦,马丁,我希望你早点告诉我这些。

我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马丁·维尔斯:带子上也许会有杀手。

詹妮特·威尔逊:无论带子上有什么,你知道我是法院人员。

我必须要与检方分享这些。

马丁·维尔斯:你认为我有罪?她刚要回答。

他打断了她:让我们现在搞清楚。

看,这是我的公寓。

她和他一起看小摄像窗口。

他在快速回放。

警方调查人员快速地进出。

马丁·维尔斯:。

那……那是女孩们的房间,这一定是警察在调查。

谋杀发生在什么时候?詹妮特·威尔逊:官方报告称警察周一早上6:20到你的公寓。

你的房卡在4:17被用过。

马丁·维尔斯:也就是说,杀手在这期间……詹妮特·威尔逊:等等。

这是你妻子。

马丁·维尔斯看到维琪在深夜靠在女儿房间门口疲惫地用手整理头发。

他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说:嗯……我们一定错过了什么。

就在这。

他倒带,又从警察脚印起快速播放。

在警察到达前,他停下了,有个人影在门口。

人影很熟悉。

詹妮特·威尔逊:马丁,那是你。

詹妮特·威尔逊走开了。

马丁·维尔斯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画面,之后放下摄像机。

第8幕早上。

一个犯人的声音吵醒了马丁·维尔斯。

他摸了摸头,起身,他看着他上面的铺位。

他的脸上没有割痕。

蜘蛛在爬,在找最好的地方结网。

门打开了,高个守卫进入到房间里。

马丁·维尔斯很顽固地说:我不出去。

高个守卫:怎么了?马丁·维尔斯:我告诉你了。

就是今天。

如果我出去,我会被枪杀的。

你不能转移我。

高个守卫:我不打算这么做。

你的律师想见你。

马丁·维尔斯被带到他的律师所在的审讯室。

50岁的布伦特·塔富尔德在等着他。

他在和詹妮特·威尔逊轻声说话。

布伦特·塔富尔德介绍道:这是我最爱的客户。

马丁,你还挺得住吧?他们握手。

马丁·维尔斯说:布伦特,嗯……我觉得好些了。

布伦特·塔富尔德:我们要搞定这件事。

我保证。

马丁,我这儿有全国最好的罪犯辩护律师。

我给你介绍一下……马丁·维尔斯看着詹妮特·威尔逊,说:我们见过。

我整晚都在想带子的事情,我不认为你一定要把它交给检方。

詹妮特·威尔逊:什么?马丁·维尔斯:很明显,我给你看带子是为了尽力洗刷我的罪名,不是认罪。

詹妮特·威尔逊:嗯……维尔斯先生,我是詹妮特·威尔逊。

我不认为我们见过。

马丁·维尔斯看着詹妮特·威尔逊。

布伦特·塔富尔德:马丁,录像带是怎么回事?马丁·维尔斯:保姆摄像机的带子。

詹妮特·威尔逊看着塔富尔德。

马丁·维尔斯看着塔富尔德,说:那就是为什么你来这里的原因,对不对?布伦特·塔富尔德:我来这里,是为了给你介绍你的新律师。

马丁·维尔斯问詹妮特·威尔逊:我们在昨天的保释听证会上见过。

你不记得了吗?布伦特·塔富尔德说:马丁,保释听证会是在明天。

马丁·维尔斯: 今天是几号?星期几?布伦特·塔富尔德:星期三。

马丁·维尔斯:昨天你告诉我是星期四。

前天是星期五。

(突然醒悟过来)它在倒转。

每件事都在倒转。

布伦特·塔富尔德:马丁,我认为我们需要让你和别人谈谈。

你的压力显然非常大。

被关在这个脏地方实在是没—点用。

詹妮特·威尔逊:我们明天下午就可以带你出去了。

检方的案件没什么可说的。

他们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尔在案发现场。

布伦特·塔富尔德说:另外,他们没有你进入公寓楼的房卡。

马丁·维尔斯:房卡……詹妮特·威尔逊:没有它,他们什么都没有。

第9幕犯人运动场里几个犯人在打篮球。

一个高大的非裔美国犯人看着马丁·维尔斯走过场地。

他靠过,去对一个正在举重的、看上去不善的西班牙男人说悄悄话。

西班牙男人注意着。

一个年轻的黑人,矮个子,看到马丁·维尔斯并且想惹他。

矮个子说:哦,好啊。

有人喜欢你,我的兄弟。

马丁·维尔斯没有理睬他。

矮个子:来吧,哥们。

我在想你呢。

什么,你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律师?马丁·维尔斯:我认识你?矮个子:不,你不认识我。

但是,你却把我弄到这里。

马丁·维尔斯认出了他:抢劫。

非法持有武器。

矮个子:嗯。

那个隐藏的武器是一个管子扳手。

‘隐藏武器’在我的罪名下增加了六个月刑期,哥们。

你记得我的名字吗?马丁·维尔斯:不,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我所知道的就是你违反了法律。

矮个子:我犯了法。

好的,那么,我让你成为‘妻子杀手’!马丁·维尔斯生气地看着他。

矮个子继续嘲笑。

马丁·维尔斯穿过场地。

当他走过一些罪犯在玩多米诺牌的桌子时,一个年轻罪犯从后面打了他,使他把多米诺牌撞倒在地上。

一个在玩多米诺牌的年轻犯人怒视着他。

玩多米诺牌的年轻犯人:你!把它们拣起来!混蛋。

另一个玩牌的人说:快点。

马丁·维尔斯不情愿地跪下来开始捡多米诺牌。

他看到他旁边的西班牙男人。

在他的手上有—个蛛网文身,在里面他藏了—把刀。

当蜘网纹身的人的刀滑过他的脸的时候,马丁·维尔斯倒下,痛苦地尖叫着。

马丁·维尔斯在地上翻滚,在其他罪犯围过来的时候痛苦地叫喊。

第10幕审讯室。

马丁·维尔斯,脸上是新的切痕,向进来的道奇和史卡丽问好。

道奇看到割痕缩了一下,说:啊,天呀,马丁。

你的脸。

马丁·维尔斯说:没关系。

谢谢你们来看我。

史卡丽探员,我特别想和你说话。

史卡丽和他握手:很高兴见到你。

我很抱歉没有在更好的情况下。

马丁·维尔斯:这几天我们见面……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一有些事情我想解释给你听,给你们。

我的时间在倒退。

每天早上我醒来,是前一天。

对我来说,昨天是周四,前天是周五,只有我是新的。

每天早上醒来,我只记得前一天的事情。

道奇说:史卡丽探员,你能近距离看看他的伤口吗,也许需要检查一下他的脑子。

马丁·维尔斯说: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疯狂。

但是我告诉你们的是事实。

例如这个伤。

昨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它在我的脸颊上。

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它不在。

但是今天下午我被割伤。

我昨天在我的屋里杀死了一只蜘蛛。

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它又在那里了。

因为那是前天,我还没有杀死它呢。

史卡丽问:维尔斯先生,你是说你记不清你妻子被杀害的那天了?我是说两天前,星期一。

马丁·维尔斯:不,我不……记得了,因为对我来说,它还没发生呢。

史卡丽说:你知道你不能证明它,对不对?我是说,如果,嗯……如果明天真的是今天的前一天,那么我们就不会有这个对话。

道奇说:哦,使劲喊吧。

史卡丽说:也就是说,你会再次告诉我们。

道奇说:好的,好,嗯……我保证不会参加那个奇怪的会面的。

史卡丽问:维尔斯先生,这么说,所有的都是真的了。

为什么你认为它发生了。

马丁·维尔斯说:我不知道。

一定有原因。

史卡丽:什么原因?马丁·维尔斯:有些事情……我想去理解,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史卡丽说:也许你已经回答了自己。

然后,她离开了。

第11幕詹妮特·威尔逊在马丁·维尔斯囚室外面站着,在她准备打开窗口递给他的一份厚厚的文件的时候,开始担心他。

詹妮特·威尔逊:在你看的时候我最好呆在这里。

马丁,我可以给你传一些证据。

马丁·维尔斯:我想我以前做过这些,谢谢你,威尔逊小姐。

她不情愿地离开了。

马丁·维尔斯打开他的妻子谋杀案的文件。

矮个子犯人手里拿着扫帚,走到屋子旁。

矮个子说:嗯,在看一些枪眼,嗯?哥们把你自己弄出去。

他们只是在祈祷你找到一点点技术问题以便把你弄出去。

马丁·维尔斯说:我没有在找技术问题。

矮个子问:那你在找什么,兄弟?马丁·维尔斯说:真相。

矮个子大笑:真相?哈哈,你最好还是找技术问题吧!真相会让你呆在这里做一些人的婊子,那就是事实要做的。

所以,带着工作帽,凯希·琼斯,因为你还有很多的链子需要拖着……马丁·维尔斯拿出谋杀的照片。

他在强迫自己看妻子死亡的照片的时候,开始啜泣。

记忆闪回,血重新渗回到他死去的妻子身上,一个手上有蛛网的男人拿着一把带血的刀。

马丁·维尔斯醒悟过来,痛苦地喘气着: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第12幕星期二,12月5日,上午8:42马丁·维尔斯在一个豪华房间里的沙发上迷糊地醒来。

他盖着被单,躺在枕头上。

电视开着,但是静音了。

他迅速拿起遥控器开大音量,一则WKPZ9频道的新闻报道正在播放马丁·维尔斯被带向警车的片段。

电视里,记者说:……声称他出差回家的时候,发现了起居室内他妻子的尸体。

明显地,维尔斯现在正在朋友家被隔离。

巴尔的摩警察没有说明他是否是嫌疑犯或者现在有其他嫌疑犯。

但是,9频道新闻得知警方正在找一个电子房卡,就像这个一样。

这个卡属于马丁·维尔斯。

凶手就是用它从车库进入到卡尔夫特公寓大楼里的。

维尔斯声称不知道他的房卡的下落。

道奇拿着两杯咖啡从前门进来:我不希望你被这个吵醒。

电视记者继续说:……暗示它可能被偷了。

马丁·维尔斯关掉了声音。

道吉特问:你觉得如何?马丁·维尔斯说:把现实抛开,但是我想我最好适应它。

嗯……谢谢你。

我想是你……让我在这里过夜的,是吧?谢谢你。

道奇:别客气。

马丁·维尔斯开始脱鞋:那么今天……星期二,发生谋杀的第二天。

约翰,我现在知道是谁干的了。

道奇坐着看着他,也许是惊讶马丁·维尔斯的冷静和理性,问:你知道谁杀了维琪?马丁·维尔斯:嗯。

拉蒂诺,也许40.5英尺10英寸,185磅。

他在左右臂有个蛛网文身。

道奇吃惊地说:马丁,昨晚你告诉我,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马丁·维尔斯:是的,现在我知道了。

好的,相信我。

我是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你可以在巴尔的摩市监狱找到他,打电话给他们,他们可以根据我刚才告诉你的找到他。

道奇去厨房打电话。

马丁·维尔斯调回音量。

电视画面上,艾尔·考迪——马丁的岳父,开始接受采访。

艾尔·考迪:我只想说,我的女儿是个杰出的人……她爱每一个认识她的人。

电视记者问:先生,警方有没有找到你女儿被害的嫌疑犯?艾尔·考迪:他们没跟我们说什么。

电视记者:有传言说你的女婿是主要嫌疑人?你怎么看?艾尔·考迪开始哭,没有回答。

电视记者:布莱恩·布莱克里从卡尔夫特公寓报道。

现在请切回到演播室。

当道奇回到起居室的时候,马丁·维尔斯痛苦地低下头,再次调低音量。

道奇说:在过去的36个小时内,没有符合你所形容的犯人被逮捕。

马丁·维尔斯说:他在那里。

他一定在那里。

道奇说:不好意思,马丁,他不在。

马丁·维尔斯说:肯定太快了。

也许几天,星期二,晚些时候他才会被逮捕。

这就是他为什么星期三可以在监狱里看到我。

道奇说:马丁,你真的让我很困惑。

如果你想承认某些事,我想你还是直说。

马丁·维尔斯说:这些事情的发生肯定有一个原因。

也许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道奇问:那么,那是什么?马丁·维尔斯说:约翰,我的屋里有些东西你应该看看。

第13幕卡尔夫特公寓,上午11:18道奇和马丁·维尔斯进屋。

道奇问:在哪里?马丁·维尔斯说:嗯,女孩的房间,就在那里。

道奇去看左边房间的时候,马丁·维尔斯慢慢地走进起居室。

罪案现场,调查员留下的痕迹到处都是。

马丁·维尔斯低头看着破碎的咖啡桌。

闪回,他看到了倒退带子中的谋杀情景。

玻璃和桌子重新组合,维琪站起来尖叫,有血的刀子下降。

他突然回到现实,道奇进来,拿着有保姆摄像机的填充玩具,问:是这个吗?稍后,道奇和马丁·维尔斯用电视看带子。

马丁·维尔斯说:我的女儿们在她们的祖父那里,谢天谢地。

她们卧室的门开着,可以从走廊很清楚地看到。

保姆摄像机开着,所以可以拍到任何进出屋子的人。

警方调查员随着带子的后退快速地进出。

道奇在马丁·维尔斯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停下来。

马丁·维尔斯:那是我。

除了我妻子和女警察,没有别人在带子上。

我不明白。

道奇:我得说,这让你看起来比有罪更加清白。

看那镜子中……他指着试衣镜中明亮的反射影像,继续说,看太阳。

你的妻子在上午4:17谋杀前进的大楼。

她在日出之前就被杀害了,然后你回到家,那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马丁·维尔斯:杀手关掉了机器。

道奇:唯一的问题是通过什么方式?马丁·维尔斯:有一个保姆摄像机的遥控器,放在前门旁的抽屉里,但是除了维琪和我之外,别人不知道。

道奇:你确认?第14幕蒂娜·加尔瓦兹住所,下午12:36贫民街道的小房子。

马丁·维尔斯敲门。

道奇上前一步更使劲地敲门。

道奇说:FBI,我看到你的窗帘在动。

我知道你在那里。

蒂娜——马丁·维尔斯女儿的保姆焦虑地打开门,安全链挂着。

蒂娜疑惑地说:维尔斯先生,我……马丁·维尔斯说:蒂娜,你知道保姆摄像机的事情,对不对?你告诉了杀手。

也一定是你给他了房卡。

蒂娜说:维尔斯先生,我……我……我那晚不在那里。

道奇把他的手掌放到了门中间,拿出了枪,说:你应该先问,‘什么保姆摄像机?’接着他踢开门,蒂娜叫着倒在地上。

有蛛网文身的西班牙男人拿着刀站在门口。

他想冲出门口,道奇打了他一拳,制服了他,并拿起文身的手给马丁·维尔斯看,问:这是你要找的人吗?马丁·维尔斯点头。

蒂娜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对不起,维尔斯先生。

他说他要伤害我的家人。

他让我给他你的房卡。

马丁·维尔斯没有看她。

蒂娜继续啜泣。

马丁·维尔斯看着地上的男人。

第15幕警察局里,马丁·维尔斯通过一个窗户在看道奇审问蛛网文身人。

道奇出来,说:他的名字是吉萨·欧坎伯。

他是重犯,他知道规矩,很冷静。

马丁·维尔斯说:我们会用蒂娜的证词对付他。

道奇说:也许我们不行。

他吓坏她了,我们不能指望她。

马丁·维尔斯说:约翰,我让你进去和他谈谈。

求求你了。

道奇盯着马丁·维尔斯:他说,他只想和你说话。

马丁·维尔斯进入审讯室问:为什么?吉萨·欧坎伯说:你不知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记录,你还看不出?马丁·维尔斯说:吉萨·欧坎伯,我不认识你。

我从没有起诉过你。

吉萨·欧坎伯问:赫克托·欧坎伯,我的兄弟。

马丁·维尔斯说:什么罪名?吉萨·欧坎伯说:抢劫。

价值50块钱。

那是他第三次犯事,记得吗?马丁·维尔斯说:是的,我记得。

我做了我该做的。

吉萨·欧坎伯说:你送了他的命。

马丁·维尔斯说:我做了我该做的。

我每年每周都要做10次……就因为这个,我的妻子被谋杀了?你带走了我的尊严、我的声誉、我的生活,因为你那混蛋兄弟,他该在那里!吉萨·欧坎伯说: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布莱迪·V·马里兰。

检控证明推翻了无罪证明。

有三个人说那不是赫克托的钱。

它甚至在一件不属于他的夹克里,在夜总会被留在了他的旁边。

你知道的,你知道它却压着证据。

马丁·维尔斯说:你在试图告诉我,你的兄弟不是毒贩?吉萨·欧坎伯说:你送走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公车司机。

他犯过两次事,不再搞毒品了。

你因为以前的他起诉他……原因很简单,他曾经犯过法。

马丁·维尔斯思考着:我告诉你我要做什么。

你将会因为谋杀我妻子被起诉。

辩护被提出了,我会看看你兄弟的案件的。

也许我会找到方法减刑。

让时间证明。

你想要公正?我也是。

吉萨·欧坎伯说:我的兄弟死了。

几星期前在监狱囚室内上吊自杀。

道奇打开审讯室的门:马丁,来,说句话。

马丁·维尔斯回头看了一眼吉萨·欧坎伯,之后跟着道奇来到了走廊。

两名调查员在等着。

道奇说:对不起,马丁。

我想和他们说说这个,但他们想要你。

探员:先生,请转过去。

探员开始给马丁·维尔斯戴手铐,带他走了。

探员:马丁·维尔斯,你因谋杀维琪而被逮捕。

你有权保持沉默。

你所说的任何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你有权请律师。

第16幕华盛顿特区,世传德饭店,星期一,12月4日,上午2:07漆黑的饭店客房。

马丁·维尔斯突然醒来,他擦了一下脸,环视房间。

房间清扫的东西还留在床附近。

表显示2:08,他拿起电话拨号:快,宝贝,接电话。

电话铃还在响。

马丁·维尔斯更加狂躁:快接电话!维琪·维尔斯:嘿,你好。

听到老婆的声音,马丁·维尔斯松了一口气:维琪……当他知道那是电话答录机之后,又紧张起来。

维琪·维尔斯的声音说:这是维尔斯家的住所,马丁、维琪、考特妮和海莉的家。

我们现在不能接电话,所以,请留言。

马丁·维尔斯说:宝贝,我是马丁。

接电话,维琪,接电话,接电话!他把电话放到大腿上,说:现在还不到4点。

他又拿起电话喊道:维琪,求求你了,如果你听到这个,离开公寓,去你父母家等我的电话。

我马上回城。

他挂上电话离开饭店。

第17幕马丁·维尔斯来道了道奇家门口,使劲敲门。

道奇醒来,打开台灯,开了门。

他穿着一件好像海军或者FBI的黑色T恤。

旁边院子的狗在叫。

马丁·维尔斯说:约翰,我需要你的帮助。

道奇看起来还有点困:马丁?他让马丁·维尔斯进来。

马丁·维尔斯说:维琪在两个小时后将会被谋杀。

道奇问:维琪?你是说你妻子?马丁·维尔斯说:我打电话给巴尔的摩警察局,但是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怀疑我是妄想者。

我需要你给他们打电话。

现在,我可以形容罪犯的名字和所有的东西。

道奇说:好的,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马丁·维尔斯说:我没时间解释。

你不会相信的。

道奇说:现在是凌晨两点多。

我三年没见你了。

你必须要告诉我更多的信息。

马丁·维尔斯说: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一个原因。

我……我被赋予了第二次机会。

道奇问:第二次机会去做什么?马丁·维尔斯说:我起诉了一个叫做赫克托·欧坎伯的男人。

我保留了证据。

明白了吗,他在他的案件中是无辜的。

道奇问:马丁,你想告诉我什么……马丁·维尔斯说:你必须要汇报。

我要了他的命,他在监狱里死了。

他的兄弟想要报仇,就这么简单。

道奇说:根据你告诉我的,你会被剥夺律师资格的。

你也许会进监狱,失去所有的东西,你明白吗?马丁·维尔斯说:我明白,我能够救维琪。

道奇说:等等。

然后,他拿起电话拨号。

他看着马丁·维尔斯跑出门。

马丁·维尔斯进入到他的车中,飞快地在城市湿滑的街道上开着。

他到了巴尔的摩的寓所。

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停在那里。

马丁·维尔斯跑到楼上的公寓。

他松了一口气,任何东西都没有被动过。

两个警察在起居室。

马丁·维尔斯:你们及时到了。

警察头问:你是马丁·维尔斯吗?马丁·维尔斯说:是的。

马丁·维尔斯环视公寓:维琪?维琪?警察头:那里没人,我们检查过。

我们到底在找什么?马丁·维尔斯说:我的妻子在今晚会被袭击。

发生在……杀手会在4:17用我的房卡进来。

警察头说:现在是4:20。

马丁·维尔斯说:我不明白。

维琪在哪里?警察头说:告诉你。

我们会看看周边的邻居,把眼睛睁大点。

如果需要我们就打电话。

两名警察离开了。

马丁·维尔斯想了一会儿,之后按了电话上的一个快速拨号键:快!快!马丁的岳父艾尔·考迪:喂?马丁·维尔斯说:爸爸,我是马丁。

艾尔·考迪说:马丁?现在几点?马丁·维尔斯说:爸爸,维琪在吗?艾尔·考迪:不。

孩子们在这里。

维琪几小时前就走了。

马丁·维尔斯恐惧地看着发出响动的门。

艾尔·考迪问:她还没到家吗?门把手在动。

艾尔·考迪:马丁?马丁·维尔斯挂上电话,他从厨房拿了一把厨刀站在前门后面。

门开了,他举起刀。

维琪尖叫。

他安慰地放下了刀。

她在喘气,他们冷静下来。

维琪·威尔斯:马丁,你吓死我了!他使劲地抱着她:宝贝,为什么你不在华盛顿特区呆着?到底你去了哪里?维琪:我在从家里回来的路上轮胎被扎了。

宝贝,你吓着我了,怎么了?马丁·维尔斯:我们有麻烦了。

我们要马上离开。

维琪·威尔斯问:什么?马丁·维尔斯想带她离开公寓,但是停了下来,当他看到门把手又在动的时候。

他悄悄地说:维琪!去卧室!锁上门。

你叫警察,直到我说没事了再出来。

她不明白,但是他把她推进卧室。

他关上灯,关上他后面的门。

马丁·维尔斯小心地走回到前门。

它半开着,没有迹象显示有人曾经进来过。

他慢慢地走向女孩的房间,空的,他走回起居室。

吉萨·欧坎伯从后面袭击了他,马丁·维尔斯的刀掉了。

两个人开始扭打。

吉萨·欧坎伯把马丁·维尔斯击倒在地。

维琪·维尔斯从卧室里出来,尖叫道:哦,上帝呀,马丁!吉萨·欧坎伯拿起刀跑向维琪。

维琪·维尔斯:马丁!不!!!吉萨·欧坎伯抓住维琪,弄断了她的项链。

他把她击倒在地的时候,珠子掉落下来,落在咖啡桌上。

马丁·维尔斯伤得很厉害。

他只能看着吉萨·欧坎伯拿起刀准备割开维琪的喉咙。

马丁·维尔斯:不!维琪绝望地看着马丁·维尔斯。

维琪:马丁!马丁·维尔斯什么都做不了。

维琪:马丁!马丁·维尔斯绝望地叫喊着:不要!两声枪响。

吉萨·欧坎伯倒在地上。

道奇拿着枪,站在门口。

史卡丽从他后面进来,她跪下来查看吉萨·欧坎伯。

情况不好。

道奇:你说过你被赋予了第二次机会。

是不是这个?马丁·维尔斯点头。

维琪啜泣着。

马丁·维尔斯看着史卡丽的欧米茄手表。

它停在4:39:52,日期是4日。

接着,表又开始向前走了。

第18幕3个月后,马里兰州拘留所马丁·维尔斯靠着墙坐在监狱囚室里,自言自语地说:监狱的时光不是在一个砖头和灰泥的屋子里,而是在希望与悲剧中转移。

多么珍贵,那么,回到从前的机会只是揭示回到以前的时候你不需要面对自己……监狱外的时光不会使你自己的性格从监狱里获得释放……其中一点:永远不能逃脱。

《追踪汽车杀手》作者:[日] 田中弘次孙维梓 译一……下面报告国内新闻:昨天夜间在北海道的日高与带广之间,第274号国家公路再次出现神秘的汽车杀手,结果两辆被撞的汽车失事并起火燃烧……电视播音员随着屏幕上的画面继续在作介绍。

遇害驾驶员的脸部特写惨不忍睹,这种场景对于安安稳稳坐在软椅上,手中还捧着杯子的观众来说真是触目惊心。

我反正无事可做,只能看看电视,慢慢吮吸廉价的威士忌——我连去酒馆的钱都没有,睡觉又嫌过早。

当然可以上街逛逛,但我心力交瘁,万念俱灰……我现在身陷绝境,每天度日如年。

既苦闷又空虚,厌烦一切!我厌烦自己,厌烦家徒四壁的这所简陋住房。

更糟糕的是我感到极度疲乏、沮丧、颓唐。

电视上还报道说:到今天为止,遇害者的总数已达到两位数,罪魁祸首都是这神秘的汽车机器人。

无论当局采取什么手段,它总能在追捕下顺利逃脱。

据估计,白天它藏身在北海道某处,到了夜间才出来寻找新的牺牲品。

专家们认为,它这种疯狂的嗜好是由于计算机电路发生故障而造成的。

这是怎么搞的?我十分惊讶,投入那么多力量,连喷气直升机都用上了——结果连辆汽车都逮不住!这汽车机器人简直有点神了!它不就是辆汽车吗?它被新闻记者称之为汽车杀手,其行踪出没无常,捉摸不定,一个月以来,它成为街头巷尾谈论的中心。

这辆神秘汽车通常在北海道的南部,在第274、235等公路及其毗邻地区追击过往车辆,它的车身是墨绿的,没人见到它驾驶盘后面有人,所以可以判定这是辆由电脑控制的汽车。

眼下汽车上都装有电脑自动操纵系统,所以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新鲜事。

如果某辆汽车的计算机出了故障并失去控制,造成它东溜西逛,那也没有什么特别希罕,但这辆汽车与众不同。

它极为粗野乖戾,渴望杀人。

每次追上前面的汽车就死命推撞,直到弄翻对方或从山崖上翻跌下去,完全无视车里驾驶员的安危。

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所有机器人电脑中都应该装有保证人类安全的程序。

我搔头苦笑,试图摆脱这些莫名其妙的猜想,这个闷葫芦与我有何相干?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环顾室内,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就连这里很快也难以安身,革职时我那点微薄的津贴早被花得一干二净。

我前途茫茫。

像我这种赛车手寻找工作本来不易,外加我连推荐信都没有,而且我还丧失了最主要的条件——对自己的信心。

那次由于我的失误,不但造成汽车失事,还白白搭上同队队友的一条性命,至今使我心有余悸,一遇高速行驶就胆战心惊。

如今那位队友死了,而我还活着,在简陋的小屋里消磨着凄凉的余生。

谁还需要一名丧失了自信心的赛车手?电话铃突然响起,这是台老式的可视电话,不过我已经用惯。

我拿起听筒,屏幕上随即出现一位老人,我只能见到他的上半身,但我似乎有点熟悉这张苍老的脸庞。

您好,佐岛先生,一个镇静自若的声音在那边说,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您了,您可能已不再记得我,我是垣田……我木然地点着头,我怎么能不记得他呢?他是我队友的父亲——就是半年前死于惨祸的那位队友。

在葬礼上他那种克制悲痛的能力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使我首次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精神。

他对我连一句怨言也没说,老垣田刚毅地承受了独生子死亡的痛苦。

我这位队友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家相当有钱,不过我还是没能想象到他们竟如此富有。

葬礼举行得极为隆重,来到北海道的死者亲友都被安排住进市内最大的旅馆,占据了整整一个楼层,全都是最阔气的房间。

他父亲拥有本州北部及北海道大片的农场。

我当然记得您。

很高兴您打电话来……我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我哪有脸抬头见他?心中的负疚不可能那么快就消逝,毕竟是我使他失去了最宝贵的亲人!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您的新地址……不错,我丢了工作,也换了住所。

每况愈下……我苦笑说,我当然无权要他施舍同情,不过我的损失也真够惨重的。

我打搅您下吗?如您所见——我用手指了下空空的四壁说,我现在空得要命。

这就好,他含笑说,这表示我能够对您有所指望了。

请您明天上午务必光临寒舍,可好?我点了下头,不消说,这个邀请使我十分激动。

不过,他大概也一定有什么要事……当晚我做了个梦:和死去的队友并肩疾驰,一起直奔终点。

在周围目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平原一望无垠,我俩就在这无际的辽阔天地中发狂般飞驰,都想压倒对方。

二次日,我去了北海道垣田家的农场庄园。

灯光十分柔和,走廊里像旅馆那样铺着深红的地毯。

空气中芬芳弥漫,经久不散。

我敲了下门,进去后简直使我眼花缭乱,好容易才看到了餐桌,那里坐着一男一女。

使我进一步眼花的当然不是那些佳肴美馔,而是和老人坐在一起的那位姑娘。

她衣着朴素,婀娜俊美,容华绝世,连一件饰物都不用,她根本无需这些东西,世上没有任何珠宝能使这位美人再增添半分妩媚。

这位就是佐岛安城先生,还记得吗?我对你曾提到过他,是我儿子同一个队的……他们是非常亲密的队友。

老人又把视线从姑娘移到我身上。

佐岛先生,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姑娘是我儿子宗佐原来的未婚妻,她叫真理子——菊本真理,她现在就像是我的亲女儿。

宗佐去世后,是她接替了他在家中的地位。

姑娘含笑点了下头,她的长发梳理得并不时髦,微笑只停留在唇边,眼睛显得悒郁寡欢,似乎在说:你们的友谊竟如此亲密,甚至毁灭了他!我邀请她来参加这次谈话,坦田继续说,因为这件事与她也有直接关系。

我坐上餐桌,一时陷于沉默。

桌上美味珍馐,名酒佳酿,应有尽有。

我得感谢他没在我那陋室里会见,毕竟我还想要点面子。

接着我又触及真理子黯然神伤的眼光,这是出于她对老人怜悯吗?我们已经喝完了汤,并寒暄了不少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垣田决断地说:我想,是该谈正事的时候了。

姑娘的脸庞明显紧张起来。

不久前,在北海道出现了神秘的汽车机器人,它被称为是汽车杀手。

您大概也有所耳闻吧?老垣田问。

那当然,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嘛。

噢……那您对这件事怎么想?我只能说这件事实在使人莫测高深。

这辆汽车当然装有电脑,这倒不希奇,但它总该有汽油耗尽的时候吧?真不可思议!老人用舌尖舔一下发干的嘴唇,点点头。

如果假定,汽车不是用通常的电脑操纵的,而是一种类似人类智能的自动系统呢?他字斟句酌地说。

这不可能!我立即表示怀疑,迄今为止,谁也无法制造功能如此强大而体积又如此微小的控制装置,除非是把活的人脑移植到电脑系统之内!这个嘛……老人低下了头,神色黯然,嘴唇越发颤抖不息,您倒是说中了……我浑身发怵。

您怎么知道我说中了?我知道,因为这正是我干的。

姑娘突然插话——这是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冷若冰霜:佐岛先生,宗佐还活着。

不管怎么说,至少他的神智还是活的,汽车不过是他存在的躯壳而已。

现在我才认识到,我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老垣田的声音嘶哑,无论作何辩解,什么盲目的父爱,或死者的愿望等等,现在看来都是说不过的,这是绝不能允许的一件荒唐事。

就是说,您把宗佐的大脑安置在汽车的操纵系统里了吗?我也由于激动而喑哑,我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别人的。

宗佐是个疯狂的汽车迷,真理子代老人答道,他沉缅于汽车和速度之中,甚至在死后也不愿和这些东西分手,哪怕肉体已经腐烂都在所不惜。

所以爷爷……不,是我们,我们不能无视他最后的遗愿。

我犹如五雷轰顶,这事过于不可思议,起码一下子使人无法接受。

当然现代生物学已有了惊人成就,移植手术也不能使人感到吃惊。

但是人脑!……把它和电子系统联系起来……这时垣田似乎看出我的想法,于是说:是我提供了经费,由我负担复杂手术的全部费用。

当然,这样做有些冒险,结果……一切都很顺利。

宗佐的灵魂得以延续,化成一辆美丽的越野赛车,那是专门定做的,带有涡轮发动机,外表和普通汽车并无两样。

我本想在北海道的土地足够他尽情驰骋,但……他不承认为他划定的边界,开始追击并毁灭公路上的汽车……我猜测说。

正是,您说得完全正确。

老人的声音充满绝望,他逐渐走向疯狂,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连找他都找不到!现在必需制止他。

幸好眼下谁也没有怀疑汽车杀手是由人脑驾驶的,那次手术被严格保密,医生收了重酬,答允守口如瓶。

不过这一切都该有个结束了。

不过这辆汽车既是专门定制的,要想追上它怕也很难吧?我有点明白老人的意图。

所以我们才想求您鼎力相助。

您和他是密友,一起赛车,熟悉他的习惯、爱好、驾驶作风等等。

除了您,没人能够抓住他。

我也为您准备了专门定做的汽车,但是……咳!他住口没往下讲。

我猜想您已经把一切都考虑好了。

我低声说,某种说不出的难言之隐在我胸间翻腾,要知道今非昔比,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开车了!……可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这一切也是您的罪过,真理子突然冷冷地说,就是由于您才造成他肉体的毁灭!也许正是由于他已绝望,不再满足自己新的身体才使他走向癫狂,所以您应该帮助他。

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如果我消灭了那辆车,他就和汽车一起彻底死了。

我已准备面对一切,老人沙哑地表示,我把一切都托付给您了。

我喉间堵塞,这是个无法摆脱的陷阱……好吧,我将努力一试。

我竭力挤出了最后这句话。

三我看了下电子手表,已深夜两点。

汽车玻窗外面就像被涂上了黑漆——周围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道路荒野,山风阵阵,白天来往的汽车都很稀少。

这是条不久前修缮的国家公路,从夕张通往日高,蜿蜒在山区中,人迹罕至。

我只在第四天才注意上此地。

前一阶段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我每天也在夜间才出来,但在第237及238公路上,连夜间都是车水马龙,接连不断,值班车和巡逻摩托川流不息,想在这里遇上汽车杀手几乎不太可能。

而北晦道靠近日高的一带平原宽阔,遭遇的可能性也很小,所以才转移到了这里。

我的车子马达声隐约可闻,似乎在表示不满:它的发动机每分钟有两万转,最大功率高达二百马力,现在却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缓缓龟行,对我的这匹铁马简直是种侮辱。

回忆我第一次驾驶这辆车时,兴奋的心情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是辆最现代的,强劲与优美相结合的化身!它外型美观,具有流线型的鲜红车身,复杂的电子自动操纵装置,气垫,防撞击的缓冲器……凡是与驾驶员安全有关的一切细节都被考虑到了。

在这几天旅程中,我不断研究进攻的策略,我要尽快进入最佳竞技状态,熟悉这辆汽车。

记得第一次进入座舱时,我正在检查仪表设备,当时突然响起老垣田的声音:失礼了,请您特别留神那根操纵杆。

我望了一下,那是根短短的杠杆,没什么明显的特征。

这是能喷射油液的装置,只要油液在路面上扩散,轮胎就会打滑。

您可以在紧急关头作为王牌来使用它。

油液!我不知所措,并望望这位老人,您连这些也考虑到了?……我的处世原则一向是——要干就把事情干彻底。

他面色灰白,但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坚定地说,我希望您能理解,这次行动可不是儿戏。

说得对。

我走出汽车。

我当然是懂的,从第一眼望见这辆汽车那会儿起,就开始明白要豁出去玩命了。

您喜欢这颜色吗?真理子手指交叉,望着我问。

她的语调像是一种冷冰冰的嘲笑。

说的是这种朱砂色吗?可能稍嫌鲜艳一些,但总的说来还不赖。

我答道。

我曾经仔细研究过出事的统计资料,在遭受袭击的汽车中有百分之四十以上是漆成红色的。

所以我们才决定把它漆成这种颜色——鲜红的汽车能引起他的特殊憎恨,您知道这里的个中奥妙吗?这是因为……我张口结舌,浑身冰凉。

在发生车祸的那刻,我乘坐的正好是辆鲜红色的车子!难道他对我就那么深恶痛绝?但我表面依然不动声色地说:大概红色容易引起兴奋吧,对他的大脑来说,这是最强烈的刺激物了,如此而已。

她点点头。

现在我一想起她当时看穿一切的傲慢笑容,心中犹有酸楚……公路一直延伸向上。

尽管离严冬还早,但山区的夜间已经凛冽刺骨。

拂晓前路面上甚至覆上了一层薄冰,逼得人要小心行驶。

明晃晃的车灯光柱撕破了深夜的黑幕,每次转弯后,我都出神地欣赏强光如何驱赶那无边的黑暗。

世界上别人似乎都不存在——除去汽车和我。

然而我发现了动静:前方某处传来金属的铿锵声,回音刚在山谷中结束,马上又是时断时续的马达声和喇叭声,最后是一阵能使牙齿都发酸的金属破碎声。

我关上油门,在寂静的滑行中那声音听起来特别清晰。

我赶紧透口气并重新加速,山隘那边显然出了事。

此时此刻只要出车祸,那就意味着汽车杀手正在杀戮,这是肯定无疑的。

不能让他再次溜走!我疾驶向前,左旋右绕,穿过曲折的山路,只有我这种汽车——带有超级防滑装置和牢固无比的车身——才能忍受类似的急转弯。

我得心应手,连电脑也未必能像我那样开足马力去追赶——因为电脑首先还得要保证人的安全!我旋风般直扑向前,又是一次急转——立即看见火光冲天,右边陡崖壁立,左边则是块突出部,下临万丈深渊。

路边一块狭窄的空地上有三辆横七竖八摞成一堆的汽车,它们全都被腾腾烈焰所笼罩。

我一个急刹车,车轮擦着地面发出尖厉叫声并停下来。

闪闪火光映照出两个人体——看来是从汽车里被甩出来的。

车厢里即使有乘客也已无法救援,大火正疯狂地吞噬画满条纹的车身!我认出这是飞虎队的标记,那是伙专门驾车冒险的青年人!我走近躺在路面上的人体,只要遇难者一息尚存,就当设法抢救。

但这时一束灯光照亮我的后背,我赶紧转身,黑暗中只见两盏雪亮的车灯从陡壁那边朝我瞪视。

有好几秒钟那怪物一直在望着我,我也木然兀立。

接着马达响起,它显然已准备逃窜。

火舌越升越高,不仅照亮了我,也照亮了这辆双人赛车,它是墨绿色的,正是汽车杀手!我发现在车厢中,那本不该有人的地方却露出张惨白的脸蛋,长发披散。

眨眼间赛车已像空气一样消失在黑幕之中。

我大梦初醒,匆忙砰地一下关上车门,把车倒转回去,轮胎再次发出尖啸——但为时已晚,我没来得及追击。

穿过山隘,我拼命向下疾驶,一直到了夕张地区。

城郊的道路僻静空旷,悄无人声,也没有半点灯光。

汽车杀手像融化在空气中了。

四您完全正确,他的确失去了理智。

我在次日进早餐,垣田时这样说。

这顿早餐吃得很迟。

回到垣田农场时已接近拂晓,我睡得如死一般。

早餐桌上坐着垣田和真理子——她也在老人这里作客。

你们大概已听说到夜间发生的事故,我说,又有了新的遇难者。

这次一共有三辆车,我在出事现场,他也在。

我说不准他是否认出了我,但我觉得他在作弄我。

这简直是头具有人类心智的野兽,被一股杀人渴望所完全控制的野兽。

你说得不错,必需消灭他。

昨晚白白死去的又有两人。

真理子喃喃说,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巧妙的化妆并未掩盖住她脸上的疲劳神色。

我突然冒出个想法:能把这一切全归罪于宗佐吗!也许这是由飞虎队引起的,他们出于盲目好胜而去追赶宗佐,结果适得其反。

力量对比相差太远了,我带着挑衅的口气说,无论是经验,或者汽车本身都无法较量。

作为一名优秀的赛车手,宗佐已经无与伦比,再加上世上最完善的汽车,当汽车和赛车手合二为一时,还有谁能胜过他呢?结局早被注定,这只能用兽性的谋杀来形容它。

真理子的眼中进发出怒火,我的话显然触及了她心中的隐痛,但这只是在刹那间。

当我朝她注视时,她重新恢复了平静。

还有一件事,的确有人在暗中帮助他。

我继续说。

垣田焦急地接口问:您凭什么这样肯定?因为没有外人帮助,他根本无法对付。

他怎么加油呢?就算他能弄到汽油,但要把汽油灌进油箱,他自己是不行的,肯定有同谋在配合他。

警察方面只是这样在怀疑,而我对这一点则完全肯定。

肯定?真理子像回声一样重复说,她的嘴唇重新流露冰冷的阴影,您是想说已看见他的同谋了吗?我直迎着她的目光,设法猜透其中的含义。

我恨不得直截了当说:不错,我的确看见那人了,我清楚地见到某人的嘴脸。

但结果我还是忍住并干涩地说:同谋肯定存在,我只消顺藤摸瓜就能找到证据。

那好吧,垣田总结说,一切就都拜托您了,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来。

目前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时间。

我说。

五十分钟后,我在后院马厩旁找到真理子,她正准备去溜马,这是她的爱好。

一件斜纹布的上装配上高统马靴,使真理子看上去楚楚动人。

有些女性越是淡装素服就越是风姿绰约,真理子也属于这种人。

当她在马鞍上看见我时,没好气地抖抖头发,生硬地问:您有什么话要补充吗?我想和您单独谈谈,我说,想问两件事。

您可能会认为我的问题十分唐突,但还是请回答,昨天夜间您在哪里?夜间?当然是在自己床上罗,不过我没有睡好觉。

她的眼睛挑衅地望着我,很快又说:好!我对您说真话,昨夜我的确没在家过夜。

我睡不着——所以就乘上汽车整夜在路上奔驰,这样说您该满意了吧?真理子有辆涡轮发动机的赛车,比我的车稍小一些。

我点点头。

这几句话向我揭示了真理子的性格:她既没作正面答复,也不退却,更不说谎。

还有第二个问题。

请告诉我,您依然爱着他吗?我指的是垣田宗佐。

她的脸顿时凝如石像,望着我的神态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我。

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隔在我们之间。

我已经说过了……垣田宗佐并没死。

他存在着,只不过是他的心被关在汽车之中,但还是活的。

他那颗纯洁无暇的心灵永远只属于我。

既然他没有死,为什么我不能爱他?纯洁无暇的……不错,在以前是这样的。

但现在……他已彻底变了,只有仇恨和歹毒才活在那里面,他的所作所为已配不上您。

您曾经说过我应当帮助他,那么您的意思是指什么?是让我使他得到永恒的平静,还是要帮助他一直干到底?您瞎了眼吗?真理子几乎在嘶叫,难道您没看见我有多痛苦?她的假面具已经卸下,狂怒使她脸部变形。

真理子忘乎所以地挥舞马鞭,一面收紧缰绳,尽力勒住急不可耐盼求驰骋的骏马。

我还没有说完,我决定去制止他,哪怕不惜一切代价,因为我才是宗佐所仇恨的对象。

我想在他成为电脑以后,绝望的心情才促使他去摧毁一切遇上他的汽车,但他主要目标还是人,人们的惨死使他获得快感。

这完全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谋杀,所以我决不逃走,我向他发出挑战!我睨视真理子那张流满泪水的脸。

请您把这些话转告他。

只要您能遇上他的同谋,就说我提出:要光明正大地和宗佐干上一场,可以举行赛车。

我一定转告!真理子叫嚷着,她用马刺狠狠地刺了下坐骑,那马人立起来,风驰电掣般跑远了。

我的目光伴随这一人一马远去,然后转身回去,我要和老垣田说件事,现在迫切需要一样东西。

五我在耐心等待。

现在这已是我的主要工作——等待。

汽车隐藏在庄园入口外的树丛里,从大门出去的人无一能避开我的视线。

从那次和汽车杀手见面后已过去整整三天,他一直销声匿迹。

可能燃料也已用完,正躲在什么秘密场所,要等他的同谋去添加汽油。

我在农庄里装模作样地兜了好几遍,这仅仅是为了转移视线。

一旦从大门出去后,我立即转移到这里,熄掉车灯,等着,等着。

这已是第三个夜晚,我有些失望,是不是我判断错了?我用右手揉摸麻木的双肩,左手设法掏烟。

香烟刚刚点着,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突然间……在仪表盘的屏幕上,一个至今按兵不动的光点突然苏醒过来。

这是台能追踪无线电波的装置,被调谐在指定的短波波段上,在十公里之内完全能紧盯住目标。

这就是我央求老垣田所办的那件事。

我曾悄悄把微型发射机放在庄园内的某辆汽车上,就是真理子那辆白色超级赛车。

现在屏幕上的光点活动了,说明真理子深夜准备出击,去什么地方?肯定去找汽车杀手,找垣田宗佐!谁是宗佐的同谋已昭然若揭。

白色汽车缓缓向大门驶来,车门打开后,月光映照出一个柔弱的身影。

她紧裹皮上装,把门打开又把车开到庄园之外,转身重新关上大门。

过了几分钟我才追踪而去,我不怕失掉真理子,因为仪器在无误地捕捉信号,闪烁的光点不断指示出她行驶的位置。

真理子匆匆赶往北方,沿着237号公路向清水市方向而去。

她仿佛像离弦之箭在荒无人烟的路上飞驰,速度指针有时高达一百。

我始终保持着三公里的距离,正好使前方看不见我的灯光。

很快她就会在某处弯进山区,把我引到垣田宗佐的藏身之地。

我对速度的恐惧心理早已消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事是如何发生的。

现在我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责任感,虽说是盲目的父爱使汽车杀手来到人间,但悲剧的元凶还是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才使这个怪物诞生并在北海道胡作非为。

只有消灭他,我才能赎罪。

我全神贯注看着光点,根本没去注意周围。

只记得当时后视镜中突然出现大批耀眼欲花的车灯,起码不少于十辆汽车。

他们力图超过我,横冲直撞,把路面挤得满满。

马达的轰鸣令人心烦意乱,而他们却似乎非常欣赏这一切,我发现这又是飞虎队们在疾驶,他们陶醉在高速的喜悦之中。

我犹疑不决,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我可以甩下他们,那只消开足马力就行,但这批白痴肯定会发疯般地来追我:而我又没时间奉陪……也就是秒把钟的迟疑,领头的那辆车便绕过了我。

现在我已被他们完全包围,后面还在不断闪起让路的信号。

我就地停车,并没急于闪到一边,但他们也都停下并从汽车里走出。

一共是十人,穿着一色的赛车服,白底衬着特殊的标志。

我发现他们个个身强力壮,都是飞虎队的成员。

一个青年走近我的车子,他像是个首领,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敲车窗。

于是我降下玻璃,他肆无忌惮地把头伸了进来,我闻到一股印度大麻的甜味。

我们听说……他傲慢地从齿缝中说。

您有何贵干?我不解地问。

……有个人正去追捕某人,这我们倒不反对,谁都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这里有个问题,我望着他那塌陷的双颊,心头冒出一阵寒意,追捕对象是我们的猎物,我们也在追捕他。

他已造成我们许多弟兄重伤,有些甚至死去。

所以我们绝不允许把他转让给别人,这意思你懂吗?原来如此,我想,走漏风声了。

庄园里一定有人多嘴多舌,这下麻烦可多了。

我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

我冷冷说。

别胡扯!你的外貌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再说在这种时刻你总不会是来兜风的吧?我紧咬下唇,企图出手飞快落下玻璃,但他比我更快。

冰凉的东西已顶住我的喉部,那是把猎刀。

别犯傻,把发动机关上,立即出来!我只好俯首听命,要保全自己已别无选择,那青年狞笑着把刀藏回内衣口袋,嘲弄地说了声多有得罪……,我后脑勺上就遭到火辣辣的一击,眼前金星直冒,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上。

刺骨的寒风又让我醒来,那伙青年人早已无影无踪,我也不知躺在这里已有多久。

我一瘸一拐地挪向汽车,瘫在座位上。

钥匙倒还挂在点火装置上面,于是我发动车子,打开追踪装置寻找目标。

但屏幕上的光点早已消失,真理子已越出我能接收到信号的范围。

六我头痛欲裂,意识模糊,但汽车还在疾驰。

我必须赶上他们!只要真理子给了宗佐燃料,血液就会在凶手的血管里流动,他就能活动自如,还肯定会和飞虎队遭遇。

我不准备把他让给别人,汽车杀手只是我的!而且飞虎队绝不是宗佐的对手,结局肯定是他们车毁人亡。

我深信这一点,业余爱好者岂能妄想和专业赛车手一争高低?我沿着河岸急驰,驶往山口。

如果在那里找不到他们,就再沿日高外面的山路驶向夕张,汽车杀手一定隐蔽在这一带。

这时更深夜浓,山路蜿蜒起伏。

车灯照亮着荒僻的崎岖山路,左拐右旋,万籁俱寂,阒无一人。

我常在思索,为什么他会失去理智?职业赛车手通常总能在生死之间保持平衡,这一点宗佐应该能够做到。

在丧失肉体以后,他的遗愿已得到满足——和喜爱的汽车融为一体,但却好景不常。

为什么?也许活蹦乱跳的人根本无法生活在冰凉的金属里?…………前方出现灯光,一闪而逝。

这里的三岔口道路险恶,左面是山崖,右面是大张着嘴的无底深渊,二百米前车灯照亮了一道山坡。

弯道后一辆速度极快的汽车突然掠过,它的外轮已滑到悬崖之外,但瞬间又恢复了平衡!我极少看见如此高超的驾驶技术,仅仅来得及看见那是辆双座赛车,墨绿色的……就是他!这不可能弄错,汽车杀手的外型已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机械地刹住了车,这时我再次看到弯道后亮光增强,从山坡下接连驶上好几辆汽车,像是一群在追逐猎物的狗。

看来飞虎队已找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正在追击。

我不明白为什么宗佐要躲避,是为了耍弄他们吗?我的手指自动伸向油液喷枪……它能射出含有大量油液的塑料软囊,以压缩空气从散热器旁的洞口中发出。

打中目标后炮弹炸裂,油液立即流满路面,我已经领教过它的厉害,佩服老垣田这位实用主义者的手段。

喷枪发射时我的车身有些震动,而前方的汽车灯光马上被尘雾所遮蔽,飞虎队的汽车只能在原地转动,就像是几头妄图抓住自己尾巴的猎狗,接二连三地朝山坡后面倒滑下去。

我无法顾及他们,飞虎队的命运已不再使我发生兴趣。

我得抓紧追赶,发力猛冲,全速尾随宗佐。

岔路口在窗外倏然掠过,道路又开始下伸。

在一阵盘山绕岭以后,我最终瞧见了他——在前面约五百米的地方。

我的车灯划破黑夜,那辆墨绿色的汽车开始减速,示意让我靠近。

我紧跟在他后面,稍稍偏右,他则奔驰在反道上。

我加大油门和他齐头并进,当我把目光投向左侧时,他的赛车黑影就像是只在地上飞爬的蜘蛛。

垣田宗佐的心脏正在赛车的控制系统中跳动……我猛然发现他并非一个人!车子里我居然又看见某人的侧影。

那张脸现在转了过来,是真理子!她皓齿微露,脸上显出怡然自得的快乐,如醉如痴。

我明白她正在享受最大的愉悦,还有什么能和把自己交付给爱人的幸福感相比呢?宗佐时时发出热烈的鸣笛声,他在向我致意!他真诚地为我们相会而高兴……羞愧的热血涌上我的面颊,难道我弄错了?我怎么能错认他在仇恨我?但是我受良心的谴责并不太久,一阵剧烈的震动——宗佐在向我车身左侧猛烈撞击!我抓住方向盘拼命设法稳住,汽车杀手已开始他的屠杀行动!又是一次新的疯狂攻击!一次比一次更为残酷无情。

右面是黑黝黝的深涧绝壁,他似乎在报仇泄恨,变得凶悍暴戾,竭力想把我推下千仞深崖。

我们就如两头发疯的野兽,沉浸在血腥搏斗之中,各自施展出浑身解数猛烈对撞,寻找对方所暴露的最小破绽。

轮胎的尖啸使我鼓膜疼痛难忍,震耳的冲撞声嗵嗵不绝。

山风呼啸,每次陡然转弯时窗外黑尘滚滚,一晃而过。

我们两人的力量对比和机遇几乎是相等的,然而这种疯狂的追逐决不可能无限维持下去。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命运已把我逼上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在持续激烈的冲撞以后,我的汽车意外地失掉控制,往道旁的混凝土短墙直冲过去。

我竭尽全力设法刹车,拼命把方向盘往左打,结果还是一头扎进短墙并被卡住,钢铁的车身像薄纸一样发生皱摺,前轮甚至悬在了陡如斧削的峭壁之外。

我猛拉车门,但它纹丝不动,可能在撞击时变了形。

这时宗佐已奔驰超前,正转身返回准备再次攻击,而我却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地干望着。

现在要把我送下地狱,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消在车后轻轻一碰就完事了……他的一只车灯没亮。

大概在搏斗中被打碎,剩下的那只狠毒独眼使我目眩神摇。

我紧闭双眼等待末日的来临,但却迟迟未来,相反只听见一阵猛烈的撞墙声和骇人的刹车声。

我张开眼睛,看见宗佐的汽车正腾空而起朝万丈深壑轰然飞去,差点没有撞上我。

在它掠过的片刻,我瞧见真理子正往后倾,她面部抽搐,惊愕骇绝,欲呼无声。

我不知道他的车子为何突然失去控制?也许是撞墙时我车上的全部油液都洒在了路面上,使他从这滑溜溜的路面上直冲出去。

在飞驰中这是无法避免的,任何应急的刹车都来不及发挥作用,于是他——不,是他们就代替我下了地狱。

峡谷中巨雷声久久回荡……回声消失后,死一般的静寂笼罩大地,静谧异常。

我被皮带紧紧束住,像绑在十字架上一样,连气都透不过来,我能活到救援的人到来吗?……《追踪人狼》作者:大卫·W·赫尔王荣生 译阿方斯·佩吕斯奎尔中尉警官终于睡着了,可是刚睡不久,电话就响了。

荧光屏上一旦闪现紧急信号,扬声器一旦鸣响警报,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责任要紧,于是他翻过身来,接了电话:什么事?刚来特别行动队的新队员凯文·亨尼西出现在荧光屏上,神色紧张地向他报告:我们又发现一个,中尉。

在哪儿?在克里斯托弗和哈得逊。

我马上就去。

佩吕斯奎尔咔嚓一声挂断电话,身子没有起床就穿过床头板拆开的缝口径直进入电脑网络①。

稍停片刻,他穿上一套灰色条纹服装,并已让自己150公斤的体重减轻三分之一。

接着,用一根稳健的手指勾画出一只小小的十字架(如同他平时佩戴的那只十字架的形状),涂上银色,挂在衬衫里面脖颈的项链上。

一切准备就绪,他就一连迈了五大步,从他的位于4号路西街的寓所直接来到谋杀现场。

亨尼西正在警戒线边等待。

他领着佩吕斯奎尔通过一大群警察,到达那条从两家咖啡馆之间蜿蜒而过的小巷。

法医们正围着尸体,小心翼翼地从局部存储器②提取数据文件和图像,仿佛是从空中摘取下来,捕捉进他们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里。

对这一切佩吕斯奎尔漠不关心,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上面。

亨尼西碰了一下他的拐肘。

问道:你是怎么看的,中尉?是狼干的吗?看起来很像。

他俯下身子,眯起眼睛,仔细一瞧,眼光掠过现场乱糟糟的情景,一些排列整齐的图像便映入眼帘。

尸体的双手旁边都漂浮着复杂的三维多边形,闪烁着彩光,显示出邻近咖啡馆的入口交叉点。

他眼前立即闪现一个较小的符号,扁平,呈灰色,看不出有任何意义。

佩吕斯奎尔想用手摸一摸,但忍住了;他当了30年的警察,对这个普普通通的死亡事实却不胜惊异。

他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眨了眨眼睛。

然后打量了一番亨尼西那张苍白的娃娃脸,问:是谁报案的?地方网络操作员,系列7号机器人,名叫拉尔夫·莎士比亚。

索尔兹伯里正在记录他的报案。

佩吕斯奎尔回头瞧着尸体,问:有人动过了吗?亨尼西摇摇头说:我们都在听候你的吩咐,中尉。

咱们干吧。

佩吕斯奎尔又眯起眼睛,分辨出一根细得难以置信的脐带——简直就像由相同物质组成的一条彼此连接的流体——将尸体和其坚硬的衣服系在一起。

通常,数据传送流③一通,脐带就会颤动、激活,可是这根脐带却显得滞缓、呆板,只带有微乎其微的自动功能。

于是,他抓住脐带,意念一动,便立刻沿着脐带长度旋风般地回去,在脐带的终端④,即个人接口港停住。

亨尼西随后赶上,接着他俩掏出警用超驰自动控制器打开锁上的电话,从屏幕上窥视房间。

天啦,中尉。

亨尼西说。

糟糕,佩吕斯奎尔会意地说,是狼干的。

死者坐在丝绒躺椅上。

他的衣服完好如初,只是沾满鲜血。

但他的头部却好像被一头野兽撕得面目全非,半边脸只靠一星点儿皮肤悬挂在头颅上,喉咙被撕开,露出气管。

几大块咬下的肉散落在尸体旁边,呈锯齿状。

尸体的方方面面都与它在电脑网络的形象完全吻合。

但一如往常,佩吕斯奎尔对血淋淋的死亡惨相反不如对它的数据图像那么感到触目惊心。

那个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亨尼西问道。

那女人坐在死者身旁,但幸好是面对另一个方向。

当亨尼西开口说话时,她才一下子睁开眼睛。

佩吕斯奎尔咕噜道:把救护队叫来。

随即他在电话里大声说:夫人,我是纽约警察局的阿方斯·佩吕斯奎尔中尉警官。

请你呆在椅子上,别站起来。

什么,出了什么岔?出了危险,不过现在局势已经得到控制。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明白,当然明白……哈里在哪儿?哈里呢?她没有听佩吕斯奎尔的话,伸长脖子,东张西望,随即惊叫起来。

佩吕斯奎尔连忙关上音响装置,迅速接通到药柜,发现一些常见的家庭用镇静剂。

他配了一剂高效药用海洛因制剂,接通遥控家庭机器人。

这个机器人是个傻乎乎的小东西,身上安有多功能装置。

他指令机器人来到浴室,用下颌夹紧皮下注射器,然后回到那女人身边,设法在她的大腿上注射了一针。

你来处理这个,佩吕斯奎尔吩咐亨尼西,我要去警察局。

没问题,中尉。

佩吕斯奎尔迈了三大步,就到达位于10号西街的警察局,径直奔入讯问室。

讯问室里索尔兹伯里正在记录地方网络操作员的报告,是它发现死者尸体的。

这个系列7号机器人外貌是一位瘦削、秃顶的高个儿男子,瘦骨嶙峋,面颊上布满了起装饰作用的疤块,涂满了胭脂。

它一面神经质地修剪指甲,一面尖声地抱怨:我告诉你,这不是我的过错。

真的,不是。

没人说是,莎士比亚先生。

我是说,我是个称职的机器人。

我工作很认真,确实很认真。

问一问别人吧,他们会告诉你实话的。

很好,莎士比亚先生。

不过现在为了记录起见,请你说出你的全名和身份证号码。

我已经告诉了你,没有吗?拉尔夫·莎士比亚,系列7号机器人并为此感到自豪,3.3型。

身份证号码:075—50—b905。

谢谢。

接下来请讲一讲你的职业吧。

当然是LanOp⑤罗,地方信息网络操作员,持有由第21纽约社区委员会颁发的从业执照。

我的网络范围从14号大街到运河,从6号路到哈得逊河边。

瞧这儿——说着莎士比亚便用手伸进头脑里,取出一些数据,扔到桌子上,数据顿时扩展成V村的图像。

从那儿,它指着图像说,到那儿。

那是我的邻居村庄,没错。

我管理信息档案,索取数据费,一切井井有条。

人人都知道,有问题,找拉尔夫·莎士比亚。

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呢,莎士比亚先生?怎么发现的?警官,我刚刚上班。

就发现那个血淋淋的东西四足朝天躺在克里斯托弗的那条小巷里。

我指给你看吧。

于是,莎士比亚摆弄着桌上的数据,把地图叠成一张日历、一只钟。

这是今天中午的直接存储反馈。

当时在7号路和哈得逊河之间的街区共有2679个游客,没有一个人进入小巷。

可是在零点10分11秒的时候……这时钟声戛然而上,显现出一个微小的图像。

没有人进来,莎士比亚重复道,也没有人出去。

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佩吕斯奎尔耸了耸肩,对发生的一切再明白不过了。

他大声吩咐索尔兹伯里:半个小时后来汇报。

是,中尉。

连续事件专案侦缉组,也就是人们所熟悉的银色子弹行动队,尽管是在全市范围内办案,但由于经费紧张,不得不在第六警察分局侦缉处的范围之内活动。

对这个部署人人都不满意。

佩吕斯奎尔抢先行动,把已存储的数据最小化,从而显示出他向上级提交的报告。

由此招致了种种非议,但他却置之不理。

索尔兹伯里首先到达,纳瓦斯、迪亚墓特、亨尼西、布朗、拉希德和格雷恩伯格等警官接踵而至。

佩吕斯奎尔对显示谋杀现场的5个光亮点挥了挥手,开口说:我们的朋友还在调查。

同一个地点,同样的惨无人道,同样的偷袭度,是狼干的吗?是狼干的,没错。

我对地方信息网络操作员的存储进行了快速分析。

瞧一瞧吧。

于是,索尔兹伯里用手伸进钱包,掏出一张录像片贴在墙上,然后用一根手指当做可以延长的指示棒,从围在酒吧周围的人群里挑出一个胖男人来。

他就是遇害者哈里·威尔科克斯,她介绍说,哈里是将近10点钟来到‘速溶咖啡馆’的。

他喝了一杯他爱喝的饮料,同几个人聊了一阵天,然后在11点56分32秒时离开了。

镜头一直跟着哈里,只见他喝完杯中物,道了一声再见,便推开人群,向门口走去。

这时候,镜头一转,对着门外的入口。

一瞬间。

哈里又出现了,但他刚刚迈步跨过门槛时,他的图像却倏忽而逝了。

狼在边界线盯上了他,索尔兹伯里说,她是指那家咖啡馆的信息范围与街上信息范围之间的分界线,同大多数猛兽一样,狼专在边界一带游荡。

到了12点过10分他的尸体才被发现。

即使不算狼埋伏的时间,我们看到的偷袭度也高达300,这和另外4起案子完全吻合。

确切说,应该是385。

佩吕斯奎尔说,眼光慢慢地扫视他的手下,根据档案记载,这狼具有第二高的偷袭度。

亨尼西,哪个人最高?是伊斯拉埃尔·伯恩斯坦,中尉。

偷袭度425。

11年前在布鲁克林区(纽约行政区名——译者注)咬死了15人。

包括——佩吕斯奎尔说,两名特别行动队成员,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当时你还小。

那是两个好人,但太麻痹大意了,忘记了那么高的偷袭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再次为你们把有关信息调出来。

这只狼以比常人高4倍的自控力与信息网络接合,它可以凭借纯粹的意念躲避自动传感器和智能装置的侦察达半个小时——它是隐身的。

你一旦置身于它的影响范围,它的意念就进入你的意念。

这样,当狼咬破你的喉咙时,你就不会呼救。

拉希德——有何吩咐,中尉?为我们解释一下狼的活动规律。

好的,中尉。

平均每6天5小时12分钟袭击一次,误差大约2小时左右。

在下周星期二晚上8点和午夜之间,我们又会从我们的朋友那里听到消息了。

迪亚基特——另一只狼呢?这位患白花病的侦探伸出一根指头触了一下情况报告上的五个亮点,立即出现一个圆圈。

这只狼显示出典型的边界行为,他说,所有的惨剧都发生在这个半径之内,方圆9个街区。

他又摸了摸数据,默瑟街的一测顿时显现,赫然醒目。

根据系列理论的预测,下一次惨剧就将在这里发生。

格雷恩伯格,有没有补充的?所有的受害者外表都大致相同:男性,高加索人脸型,35岁,体重85公斤,身高1.9米,金发,褐色眼睛。

格雷恩伯格边说边从衣包里掏出图像,在手里捏成团状,呈现出一个人体模型,然后放在屋中央。

下一个牺牲品大概像这个模样。

很好,佩吕斯奎尔说,那么,现在我们知道了狼将在何时、何地追踪,目标是谁。

对吗,先生们?7位侦探都严肃地点了点头,佩吕斯奎尔猛然拍案而起。

我们是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他咆哮道,我们只是猜测——而且猜得并不准确。

这儿的那只狼是个疯子,却不是个傻瓜,对于行为和结构理论它很可能比我们在座的谁都精通。

伯恩斯坦就精通这个理论。

它神出鬼没,跟我们兜了17个月的圈子,所以杰斐逊和迭戈两人才把命送了——他们还自以为掌握了狼的行为模式。

他们错了,他们成了猎物,狼把他们吃掉了。

佩吕斯奎尔好不容易才抹去对朋友的回忆。

他把话题转到情况报告上来,画了一个2倍于迪亚基特画的圆圈。

纳瓦斯、布朗——从今天晚上起,我要你们对从23号大街到运河的整个范围的进出者进行全面跟踪。

我要你们对这个地区内彼此相邻的每一个范围内的居民进行同时(指事件发生及其报道或记录几乎同步——译者注)比较——狼正在利用边界进入偷袭模式,一旦有异常情况,就立即采取紧急行动。

弗洛,你和亨尼西协调一个秘密特工组,这个特工组成员的相貌与格雷恩伯格合成的人体模型的相似度在21%范围内。

分组行动,把银弹分发给每一个人,我要随时都保持有12人当班。

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中尉。

但愿如此,为了我们大家的生命起见。

于是,佩吕斯奎尔跨了六大步,回到寓所,步出信息网络,突然还原了血肉之躯,再次感觉到自己的肥胖与衰老。

他睡得很不安稳,才睡了3小时就醒来了,这时天刚拂晓。

他下楼到自动餐馆喝了一杯没加糖的蒸泡咖啡,啃了一块干土司,然后漫步到曼哈顿区的格林尼治村的空荡荡的街头。

这些街道与它们在网络里的数字形象既相似,又有所不同。

佩吕斯奎尔上了年纪,还记得昔日这儿人群熙攘,人们都直接体验生活,而不是被并入信息网络。

昔日的生活是好些,还是糟些?他也说不准,至少那时候没有狼。

虽然有杀人狂——扼杀者、杀人碎尸者、食人肉者、孤独的杀人者,以及形形色色的病态狂人,然而,今日世界的高科技却把蛰伏在人的灵魂深处的那只野兽活生生地释放出来了。

佩吕斯奎尔不知不觉地来到从克里斯托弗大街分出的那条小巷,那儿自然没有留下头天夜里发生的暴力事件的任何蛛丝马迹,不可能有。

尽管如此,出于老习惯,他还是要去亲自察看一番,当然,这些习惯已经过时了。

他在人行道上抬起头来,一眼瞧见小巷巷口上有一个人正注视着他。

情况蹊跷,佩吕斯奎尔立刻掏出警徽,高喊道:街口那个人,就是你,到这儿来一下。

那个人拔腿就跑。

佩吕斯奎尔笨拙地跟在后面追,追出小巷,追到克里斯托弗大街上,又追到哈得逊河边。

跑了50步后,呼吸就急促了,血流直往头上涌,汗流如注,脚步变得沉重滞缓,仿佛在梦魇中踽踽而行。

唉,真晦气,他毕竟老了,太肥胖了,体质虚弱,软得像板油,力不从心丁。

而前面那个同性恋家伙却疾步如飞,把佩吕斯奎尔远远地抛在身后,乃至于连那家伙穿的什么颜色和样式的衣裤、相貌、年龄、种族,甚至性别都没有看清楚,反正对那人的一切压根儿没有瞧见。

跑过三个街区,佩吕斯奎尔又是孤独一人了。

他靠着一堵墙,直喘粗气,竭力不要晕倒。

过了一会儿,他才拖着疲乏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进入了信息网。

他迈开大步,五步就到了警察局,径直步入特别行动队工作室。

我们抓到了一个嫌疑犯,中尉,索尔兹伯里说,她的眼光依然注视着她面前工作台上堆积的图像,布朗和拉瓦斯正在处理。

想瞧一眼吗?那当然。

这天早晨,索尔兹伯里显得肤色淡褐,牙齿微黑,满头银白色飘发,看上去只有30岁,而佩吕斯奎尔知道她和自己的年纪差不离。

她把数据推在一边,向他转过身来:天啦,中尉,是现实中的你吗?佩吕斯奎尔瞟了一眼自己,意识到他忘记变形了。

很遗憾,是的。

他回答。

如果你不介意的活,中尉……也许你应该节食才行。

我在节食,可是不管用。

佩吕斯奎尔咔哒地咂了两下手指,身上的牛仔裤和马球衫一下子变成了灰色条纹的便装,与此同时他的体重也下降到80公斤。

这时候,索尔兹伯里打开一扇开向讯问室的窗户,用劲拉了拉窗框,调整其大小,使他们透过窗户能够窥见讯问室里面的全貌。

拉瓦斯坐在嫌疑犯的对面,嫌疑犯的虚拟相貌是一个黑人男子,褐发,绿眼,彩虹色银角从前额螺旋伸出。

布朗在墙边徘徊,嘴里嚼着一根火柴,准备扮花脸;而纳瓦斯,身后有一道淡淡的光环,把头部微微照亮,他自然是扮白脸。

现在我们可以给你找一个律师,斯蒂文生先生,他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要律师就行了,不过,这会把事情弄得郑重得多。

眼下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先听完你的话,才做出决定。

但如果有律师在场,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就得按章办事。

轮到布朗演戏了。

他呸的一声把火柴吐在地板上,从桌边俯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嫌疑犯的眼睛。

别跟这个狗东西浪费口舌,阿默德,他对纳瓦斯说,叫他的律师来吧,我们要指控他,不准他乱放屁。

这我可不知道,弗里德。

我想斯蒂文生先生是愿意同我们合作的。

你他妈的在做梦,老兄。

这堆狗屎怎么会合作?布朗身子进一步前倾,一直倾到嫌疑犯的眼皮底下。

你是一堆狗屎,难道不是吗?只是一堆臭狗屎。

布朗一面说,一面动用意念,以超驰控制抹去斯蒂文生的个人世界观,取代了他与信息网的连接,用他的假象将他的身体形象取而代之。

顿时,斯蒂文生开始慢慢融化,手臂脚腿头部软化,凝结成一堆人体一般大小的屎,又软又湿,周围苍蝇嗡嗡地逐臭,屎臭逼真,连佩吕斯奎尔在窗前都闻到了。

这个伎俩与狼猎物时惯用的如出一辙,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布朗说:瞧一瞧他吧,阿默德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难道你不觉得吗?斯蒂文生只剩下眼睛没有变,绝望地偷看这位侦探一眼,又偷看另一位侦探一眼。

他的嘴唇和舌头成了两截香肠形状的粪便。

不要律师,他闷声闷气地说,由于硬腭的纤维组织,发音吃力,我什么都没有干。

斯蒂文生先生,拉瓦斯耐心地开导,上午10点22分,卫生局的一台智能装置当班给邻近地区的墙纸除虫时,观察到你在7号路和卡迈思大街的交叉口。

10点22分31秒你消失了。

你没有迈大步,你没有注销(指当用户不再使用终端时,打入Logout命令,系统将收回该用户用的一切资源——译者注)。

你使用非法僭据技术,躲避监测3分钟23秒,然后你在帕里大街才又被观察到。

你得解释清楚,否则的话,我就只好认为你是我们追寻的那只狼了。

狼,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是狼吗?斯蒂文生先生,你听说了最近在V村接连发生的袭击事件吗?那当然。

但可不是我干的呀,我发誓不是我。

哎,我实话相告吧,你知道7号路上那家时装店吗?是‘粉红色淑女商店’吗?正是那家。

生意兴隆,每天顾客盈门,数以千计,大多是旅游者。

他们来买比基尼泳装呀之类的玩意。

那地方可是财源滚滚,一刻也没有闲过。

我暗自纳闷他们究竟采取什么安全措施,于是决定去暗中查访。

我灵机一动,也许可以把我自己的一只微型防盗报警器插进应付账目程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从收款台东揩几个钱,西抹几个钱,存入我的个人账号。

你是看过我的档案的,警官。

你知道我会干什么的,不过小偷小摸而已。

相信我吧——别去想我是狼,对吗?佩吕斯奎尔把窗户缩到最小,然后转身对索尔兹伯里说:他不是狼。

为什么呢,中尉?我们见过面,当时这头蠢驴正被拘留。

吃午饭时我再告诉你,好吗?好吧。

外面天气真美,天高气爽,阳光明媚。

这里天天都是艳阳天,只有星期三例外,根据市长的法令,这天从早上8点到中午下雨。

他俩迈着婴孩般的小步,漫步街头,街上熙熙攘攘,一片喧哗,挤满了V村村民、游客、小贩、乐师、乞丐、杂耍者、妓女、退伍军人,还有纽约大学的学生。

佩吕斯奎尔最爱去的餐馆在米尔贝里大街,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餐馆,拿不出什么待得客的东西,但拥有一种独特的烹调技术——主厨是精通密码的天才。

索尔兹伯里点了一块牛肉馅饼,佩吕斯奎尔要了一份黑豆汤、一盘肉酱、一盘野猪肉、一份焖萝卜。

棒极了!要是他能经常享受如此口福,而不仅仅只在虚拟状态下那该多好!不过,他本来就很胖,到那时很可能会变成大胖子的,胖得走不动路。

那么你觉得你在追踪狼吗?佩吕斯奎尔讲完故事后,索尔兹伯里问道。

别要求我拿出证据来,但谁又能证实呢?特别是在这些日子。

也许你是对的,中尉。

但那又怎么样?是这样的——佩吕斯奎尔用一块奶油鸡蛋卷蘸干净盘子里最后一点果酱——我确信这只狼在边界地区出没并没有规律,活动范围与他的偷袭成正比。

这家伙走得太远,不仅在信息里形成世界,而且还实实在在地游荡在边界……靠着树林搔痒,在石头上撤尿,嗥叫……行动是真格的兽性。

它是一只当地狼,我敢打赌。

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呢?佩吕斯奎尔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沉思良久,仍然没有想出所以然来。

我真的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说。

然后,他拿起两张帐单,和索尔兹伯里一道离开了餐馆。

然而,他们没有退入光天化日之下,却走进午夜的黑暗里。

阴影幢幢,唯有一轮满月当空,撒下柔和的碎银,朦胧幽暗。

米尔贝里大街空无一人。

从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嗥叫,久久地回荡。

天啦,中尉,索尔兹伯里一边说,一边跟着佩吕斯奎尔拔出枪来,该死的狼在边界把我们盯上了。

又响起另一声嗥叫,这次更近了,这是一声极度饥饿下的怒嚎。

佩吕斯奎尔眯起眼睛,利用自己的第二视力,将周围的直观景物缩小成符号。

索尔兹伯里变成了一个来回摆动的亮点。

两边是当地机关单位的接口,脉冲发出的图像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却被一团浓不可透的灰色阴影隔绝,不受他的影响支配。

佩吕斯奎尔一眼看出这团阴影就是狼的意念。

他驱动警用超驰控制器,但软件失效。

于是他又眨了一下眼睛,回到月光里。

动用你的。

他命令索尔兹伯里。

她点了点头,闪烁电子束片刻,但无法从网络里调出数据来。

电子束一进入那团黑雾就突然停止,原来黑雾是狼的活动范围。

他俩又听见了狼嗥,叫声充满暴怒与欲望,令人毛骨悚然。

随即传来脚爪在人行道的抓扒声、皮毛的沙沙声,接着又是声声沙哑低沉的嗥叫,似乎没完没了,渗透着疯狂和贪婪,尤为恐怖。

索尔兹伯里双手握枪,伸长手臂,原地缓缓地转圈子。

阴影中出现一双眼睛,闪烁着琥珀色光芒。

狼低躬着身子,贴着地面,慢步潜行,比任何一只狼都高大。

它硕大无朋,骨骼结实,筋络突出,肌肉发达。

它一步步向他们逼近,只有尾巴尖微微摆动。

它露出巨嘴,下颚唾液如注,牙齿犹如泛白的利刃。

瞄准胸部。

佩吕斯奎尔吩咐索尔兹伯里。

她点了点头,站好姿势,开枪了。

一颗银色子弹恰好击中狼的肩下部。

虚拟子弹的金属外壳装着可以呈天文数字复制的病毒。

子弹命中后,病毒释放出来,渗入目标,立即复制数十亿倍,超过任何数据处理系统的容量,从而致使该系统处于冻结状态。

银弹却不一样,它携带的密码并不导致瘫痪。

天文数字被写下来在狼的意念与它自身的自动神经功能之间产生反馈回路,致使它的血盆大口反过来更凶残地咬自己。

由于身心失调产生的肉体死亡往往在接触的一瞬间就发生了。

然而,这次却例外。

当致命的密码那银色的亮点围绕命中点开花似地散开时,狼一声惊叫,迅即张开巨牙,猛地从身上撕咬一块肉,抢在传染扩散前将那块肉扔出去。

瞬间自愈,又是一只毫毛未损的狼了。

佩吕斯奎尔开枪射击,打偏了。

接着,狼扑在他俩身上。

它哗啦一声咬进索尔兹伯里的身体,她拼命用手挡住喉咙,却被它咬掉了根手指。

她跪倒在地,狼扑到她身上,像耍玩具似的撕咬她,咬开她的手腕和手臂,现出一道道锯齿状的口子。

狼嗜血,正好有血可吮——索尔兹伯里身上滴下稠浓、殷红的鲜血,染红了狼的嘴筒子,溅在人行道上。

佩吕斯奎尔鼓起个人意念,催促自己变高变大,摇身变成10英尺高,长有铜爪、铁牙,拥有巨人般的力气。

可是狼的意念剥夺了他对周围环境的任何控制,连对他自身形象的控制都失去了。

他依然是自我。

他纵身扑在狼身上。

狼的皮肤犹如带电的钢毛,散发出热呼呼的臊臭味。

佩吕斯奎尔双腿夹住狼的肚子,双臂抱住狼的脖子,用肘拐卡住紧压狼的气管。

狼挣扎着,咬他的脸,发出声声嗥叫,抖动着庞大的身子。

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佩吕斯奎尔知道只有拖延时间才能逃生,他使出浑身力气苦撑着。

狼左冲右突,竭力要把他掀倒,嘴里不停地向他的眼睛喷射一股股唾液,呼出恶臭直熏他的眼睛,利齿在他的眼皮底下咬得格格响。

过了多长时间?5分钟?10分钟?他不知道。

他也无法知道,反正不太久!随即,他猛地一下被狼挣脱,抛入空中,砰的一声重重地掉在路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听任摆布。

狼悄悄地逼近他,两只眼睛在月光下闪烁,如同两团惨淡的火光。

我抓住了这怪物,中尉。

索尔兹伯里又爬了起来。

一听到她的声音,狼猛然转身。

就是你,索尔兹伯里说,你没有权利保持沉默,你没有权利请律师。

至于你说的话可以并且将成为在法庭上不利于你的证词,纯属子虚乌有……她左手握着枪,因为右手没有指头了,只剩血肉模糊的手掌。

狼挪动步子向她慢慢走过来,耳朵贴着头皮,面颊皮肤收缩,龇牙咧嘴,准备猛扑。

它的后腿迅疾地来回扭动,站稳脚步,引颈长啸,充满狂怒。

索尔兹伯里瞄准了目标。

她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狼纵身一跳。

突然,他们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刚刚经历了柔和的月光,此时的太阳光显得分外炫目,周围又是人群。

狼的意念崩溃了,无法再保持隐身,突然原形毕露。

人们一见狼来了,惊恐四散。

狼恶狠狠地瞪了四周几眼,然后往前一跃,跨一大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索尔兹伯里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枪也离手落下。

佩吕斯奎尔挣扎着站起来,弹了两下手指,发出啪哒两声。

这是紧急信号:警官倒下了!数秒之内他俩周围站满了警察和医务抢救人员,数秒之后缉拿罪犯的详情通报就已经发出。

并非因为详情通报有什么用处——狼几乎立刻就恢复了意念。

再次进入了偷袭模式;而是因为他们可以从地方网络操作员——这次又是拉尔夫·莎士比亚075—50—b905—迅速输入的比例图像上监测狼的行踪。

这家伙的动作太快了,智慧机器人抱歉道,只见代表狼的符号从现场只迈了三大步,第一步迈向西3号大街,第二步迈向简大街,第三步迈向华盛顿广场东侧,随即一掠而逝。

佩吕斯奎尔把头掉开。

真倒霉,他累得疲惫不堪了,但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现在还不能,如果他对狼下步行动判断无误的话,现在还不能松弛。

索尔兹伯里呢?他问格雷恩伯格。

躺在圣文森特医院里。

流血过多,但医生能够把她的手指接上。

谢天谢地。

现在去召集队员,我要20分钟后每个人都赶到局里来。

是,中尉。

等一下,杰姆,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指到局里来,人亲自到。

不是数字状态,不是虚拟状态,是有血有肉的人。

佩吕斯奎尔跨四大步,回到寓所,离开信息网。

顿时,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十分笨重,先前同狼激烈搏斗后的疲劳效应向他袭来,直觉四肢无力。

他脱光衣服照镜子,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自己已是遍体鳞伤,青一块、紫一块,手、腕伤痕累累,右手大指拇下有一个很深的刺孔,几乎没有血。

挂在胸前的那只小小的银十字架在胸脯密布的黑色伤痕的衬托下,愈显晶亮。

佩吕斯奎尔洗完淋浴,包扎好伤口,穿上宽松的衣裤,从衣柜里取出一支特制手枪,拂去灰尘,装满一弹匣子弹,又在衣袋里放了三发子弹。

这只枪也许已有20年没用过,今天要派上用场了。

此刻,他心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10分钟后,佩吕斯奎尔站在位于西10号大街的第六警察分局门前,他才走了一小段路就累得气喘吁吁的。

分局显得颓败不堪,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少尉文书。

这老头儿正在打瞌睡,双脚跷在办公桌上,鼾声如雷。

佩吕斯奎尔啪的一声把警徽放在办公桌上,那警官被惊醒了,睡眼迷离地望着佩吕斯奎尔。

谁?他和蔼地问道,有何贵干?我是阿方斯·佩吕斯奎尔中尉。

纽约警察局的,我找你的上司。

哦,长官,福克纳上尉只在每周星期五才来。

实际上,眼下这儿只有我一个人,也许还有巡警西戈曼·贝蒂,可今天他值下班,每天他都值下班。

自从去年杰克·摩西退休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特别行动队的成员——亨尼西、纳瓦斯、迪亚基特、布朗、拉希德和格雷恩伯格,全都到了。

佩吕斯奎尔的眼光缓缓地打量一下这个,又打量一下那下,希望他的手下能胜任眼前的重任,要知道这任务非同小可呀。

大家都听说了吧,他说,不到一个小时前,狼盯上了我和索尔兹伯里,差点儿把我俩干掉了。

不过,现在轮到我们干掉它了。

喂,迪亚基特——让我看一看从琼斯大街到1号大街的全貌。

是,中尉。

这位侦探弹了一下他苍白的手指。

没有任何反应。

他又试了一下,依然没有结果。

少尉文书俯身向前,递给他们一张油腻腻的曼哈顿下区旧地图。

说不准这个有用。

迪亚基特一声不响地接过那张破旧的地图,慢吞吞地铺开。

佩吕斯奎尔指着米尔贝里大街解释道:这个该死的家伙现在几乎只有兽性了,即使残留有人性,也是微乎其微。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穷凶恶极的,连伯恩斯坦也只是小巫见大巫,而伯恩斯坦已是够可怕的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把大家都召集到这里来。

我觉得数据现实不能满足狼了,不再能满足了——它需要真格的东西,吮吸鲜血,嚼食鲜肉。

它太偏爱真东西了,因此任何替代品,无论多么鲜美,它都拒绝接受。

它的贪欲正在膨胀。

布朗、拉希德——你们俩从圣马克广场开始,向西搜寻,检查居民的姓名、地址和身份证。

在今后的八小时里,每一个在户外的公民——我是说每一个人——都是嫌疑分子。

纳瓦斯、亨尼西——你们从运河开始,迪亚基特和格雷恩伯格——你们从哈得逊河开始,我负责14号大街以南。

有没有什么问题?侦探们个个神情肃穆,彼此相视,没有人开口。

好吧。

咱们开始行动,朋友们。

佩吕斯奎尔目送他的手下离开办公室,走进现实世界的傍晚夕阳里,渐渐远去。

狼就在那儿什么地方,这他知道,他几乎可以感觉到狼的存在近在咫尺,可以听见它的怒嗥,它的指甲的咔嚓声,它的急促的呼吸声,它的欲望的喧嚣。

也许他的手下都会安全归来,也许他们都会幸免于难。

对不起,中尉。

是少尉文书在唤他,我觉得你好像缺一个伙伴。

你自告奋勇吗?说对了,长官。

少尉从工作台后面爬下来,尽管他个把年纪,头发花白了,动作却相当敏捷。

他凝视着佩吕斯奎尔说:说实在的,中尉,你的状态不佳。

依我看来,是在虚拟状态里呆得太久了。

也许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佩吕斯奎尔没法拒绝。

好吧,少尉——佛洛伊德,菲力克斯·佛洛伊德。

很高兴有你做伴。

他俩走出门外,佛洛伊德锁上警察局的所有门,然后将一张尹写的字条贴在门上:追踪去了。

随即,他俩慢步向城里走去。

傍晚来临,空气清新。

夕阳从江边悬崖西沉,将一道道柔和的金色霞光射向城里。

街上除了无人驾驶交通车以外,杳无人迹。

他俩走了一刻钟都没有遇上一个行人,只有他俩在人行道上行走的脚步声。

佩吕斯奎尔顿生一种奇怪的异化感,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和佛洛伊德幸存,尽管他知道在他们经过的每一座房舍里面、每一扇窗户后面、每一道门里都有居民。

数以百万的人们在呼吸空气,说话叹气,买卖讨价还价,易货贸易,工作休息,学习教书,唱歌创作,抚育儿女——可全都在数字状态下生活,全都通过网络电子媒介生活,全都被嵌进他们大脑里的光缆所联接,彼此无声地瞬时联接在一个同感的、想象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没有周边,亦无尽头。

远方汽笛长鸣,把佩吕斯奎尔从沉思中惊醒。

救护车的报丧钟声提醒了他,至少生存的一个方面依然被托付给实用技术。

不错,你可以在网络里死去——可你的肉体还得埋葬在脚下大地。

你带有身份证吗。

太太?佛洛伊德少尉拦住了一位50岁开外的妇女,她身穿蓝色运动长裤和粉红色运动衫,头发往后系成一根马尾巴,但有好几绺冒出来,飘拂在眼前。

由于运动的缘故,她直喘粗气,满脸通红,滑溜溜的。

这是什么意思,警官?她问道,还在原地踏步。

佛洛伊德没有理睬她的问活。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吗?他又问道。

那女人的脸涨得更红,似乎是给气红的。

在我的包里。

她边嘟哝着,边拉开腰包的拉链,取出钱包,顺手递给佩吕斯奎尔。

你们有什么权力审问我,哎?她问道。

佩吕斯奎尔装做没有听见,打开钱包,扫视了一眼里面的全息图。

西尔韦斯特里太太,他说,请讲一讲这两个小时里你做了些什么?讲一讲我做了些什么?你简直是个大傻瓜?我这身打扮会做什么呢?我在慢跑哟,可不是。

我们这些人爱锻练,不愿整天呆在家里,困在网络里发体。

对不起,警官,她上下打量了佩吕斯奎尔一番,接着说,我用错了字眼,应该说是肥胖。

他们在夜幕降临前遇到六个人,九点前又遇到几个人——两位慢跑者,一位连大脑皮层个人接口都没有的流浪汉,两位医生,四位在拉电缆的纽约信息网络的技术人员——无论怎么想象,都没有、人与狼沾点边。

另外几组报告的结果大同小异。

当佩吕斯奎尔和佛洛伊德慢慢走近华盛顿广场下面的碰头地方时,他开始泄气了,对驱使他出门来到这儿的老一套推理与直觉怀疑起来。

可能他猜错了。

也许狼真的满足于在网络里捕杀,数字人血和虚拟人肉仍然充足,完全够狼充饥解渴;也许他曲解了狼的行为模式,对当时在米尔贝里大街他和狼搏斗所感受到的狼的疯狂与嗜血判断失误,误解了狼为什么要重返它在克里斯托弗大街速溶咖啡馆外面猎杀哈里·威尔科克斯的现实地点。

然而,突然一连串的枪声划破了夜空。

哦,他的猜测不幸言中了。

佩吕斯奎尔用大指拇按了一下电台。

报告。

我是迪亚基特。

它在我们南面,中尉。

我是布朗。

我和拉希德——都平安无事。

接着传来亨尼西的声音:它盯上了纳瓦斯,中尉。

天啦,它到手了。

你在哪儿,小伙子?听不大清楚亨尼西说的话。

紧接着纳瓦斯的惨叫声和狼的嗥声,掩没了他的话。

喂,告诉我们你在哪里!我打中他了,中尉。

我向上帝发誓,我打中了他两次,但毫无作用。

挺住,小伙子,我们马上赶到。

告诉我们你的位置!佛洛伊德少尉已经上路了,朝城里跑去,手里提着一只旧式以色列制造的半自动步枪,又短又粗的枪管朝天。

他大步流星,佩吕斯奎尔跟了几分钟就被抛在后面,实在跑不动了,偏偏倒倒地在8号大街停了下来。

他快要晕过去了,背靠电线杆,上气不接下气,少尉便独自前行。

话筒里继续传来亨尼西的声音,但被狼嗥声盖过,显得含混不清。

接着嘀嘀哒哒地响起一梭子弹连发的清脆声,声音从电台传出,立即响彻夜空。

枪声来自南面三四个街区远,或许是西面同样远的地方。

亨尼西的声音戛然而止。

佩吕斯奎尔强忍住呻吟,不顾一切地拖着沉重的身躯又出发了。

他气喘吁吁地蹒跚而行,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这时他才第一次注意到月亮升起来了。

还好,是一轮满月。

我看见他们了,中尉。

传来格雷恩伯格的声音,纳瓦斯倒下了,亨尼西也倒下了。

佛洛伊德少尉在哪儿?我没有看见他。

不——等一下——他在那儿。

呸!呸!佩吕斯奎尔又听见枪声大作,但这次不是嗒嗒的连发,而是不紧不慢的点射。

怎么啦,杰姆?他妈的究竟出了什么岔?格雷恩伯格没有回答。

佩吕斯奎尔在7号路街口拐了弯,前面一个短街区不远的地方,格洛夫大街和布立克大街相交,形成一个锐角,狼就在那儿。

月光与街灯的钠光交融,照亮了这个地区。

马路上匍匐着三具躯体,一具在人行道上,另外两具在狭窄的街道中央,有一具还在抽搐、呻吟。

尽管光线黯淡,佩吕斯奎尔仍然能远远地分辨出躯体周围及身上衣服溅满的血污。

在交叉路口的另一侧,迪亚基特和格雷恩伯格凭借树木、罐头垃圾和停靠小车的掩护,正小心翼翼地向现场摸去。

狼嗥叫起来。

狼头往后一扬,耳朵紧贴头部,嘴筒戳向天空。

嚎叫声在夜空回荡不已,时高时低,充满蔑视与挑战。

那是原始野性的怒吼,是返祖远古的咆哮,令佩吕斯奎尔不寒而栗……倒不是由于恐惧,也不是由于不祥之感,而是内心的一股感应电流油然而生。

他朝狼缓缓走近。

狼猛然掉头向着他,一双眼睛犹如两颗火炭,从可怕的嘴唇里露出一排尖刀似的利齿。

佩吕斯奎尔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枪的激光瞄准系统对准它,一个微小的红点立时出现在狼的胸部。

但他瞄而不发。

狼一步步向佩吕斯奎尔逼近,他密切注视着狼的动作,感到情况有点异常,却又莫名其妙。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怪物,心想这与自己的生死存亡攸关,他绞尽脑汁,琢磨究竟是什么异常。

街的另一侧格雷恩伯格和迪亚基特开火了。

几颗子弹射穿了狼,从它的身体左侧打进去,从右侧爆炸出来,血肉横飞。

狼惊叫一声,顿时自愈,旋转了一下,向他们扑去。

佩吕斯奎尔豁然开朗。

这一幕情景真相大白:原来他们不在网络里。

尽管如此,他们面对的是狼,不是人。

他站起来,一只手在胸前画了画十字,另一只手端枪向空中开火,把狼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嘿,狼,他喊道,有种的过这边来,你这个同性恋家伙,你这个杀人狂。

咱俩该算老账了,就你和我。

怪物离迪亚基特不到一米远了,它戛然止步,不理睬他俩的连续齐射。

它猛地掉头,拖着僵硬的腿,向佩吕斯奎尔走过来。

这次,佩吕斯奎尔醒悟了他眼前的是何物。

这不是他在网络里与之捕杀的那只以假乱真的狼,不是意念和密码的尽善尽美的杰作,不是一个狂人心血来潮的奇想并创造出来的巧夺天工的形象……不是大脑软件集成电路的完美造化。

佩吕斯奎尔明白,他此时此刻所面对的怪物一方面尚未完全定型,另一方面却又神奇得多。

不知怎么的——或许纯粹是因为这怪物在网络里行使意念所获得的经验,或许是因为某种复杂得多的机理——它已经能够奇迹般地控制其肉体的自动生理过程,从而可在现实世界里复制自身。

原来,狼毛是人体汗毛变长的,狼爪是人的手脚在动物模型里挤压成型的,狼的嘴筒子是人的下颚被残忍地拉长,狼尾是人的尾骨像拉太妃糖一样被拉长,狼牙是回归野性的人牙,狼耳是人耳打磨成尖状。

这一切都是意念创造的奇迹。

意念创造了他面前这个怪物,意念也必须毁灭这个怪物。

就是你,狼,佩吕斯奎尔说,过来吧。

你知道我是谁吗?不过,我倒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他把手伸进汗衫里,掏出他随时都戴上的那只小小的银十字架,凑在嘴边。

嘿,狼,谁会想到我们在这儿需要一颗银色子弹呢?而且是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对吗?我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狼,至少在网络外面没有,至少以前没有。

佩吕斯奎尔把十字架滑进弹匣里。

狼睁大琥珀色眼睛,着迷似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再说,我们都知道如何打死人狼,不是吗?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问题,可是狼却现身回答了。

他来不及瞄准,狼就扑到他身上了,犬牙咬进他的手腕,咬断筋络,咬裂骨头。

佩吕斯奎尔剧痛难忍,松开手,枪落在地上。

他闻到了自己鲜血热乎乎的腥味,听见了自己痛楚的惨叫,狼在撕咬他的手臂,咬出一道道很深的血口子。

然而,他并不畏惧,剧痛之下,反倒怒火中烧,想起了狼对索尔兹伯里对纳瓦斯对亨尼西对佛洛伊德的暴行,于是他纵身扑到狼身上,用倒肘卡住它的喉部,双腿夹住它的腰,拼命将它摔倒在地上。

那怪物很强壮,动作灵活得不可思议,肌肉柔韧得难以置信。

它扭转身子,用利爪抓他,把他的衬衫撕成碎条,在他的腹部留下一道道可怕的血痕。

它疯狂地怒嗥,呼出一股股令人窒息的臭气,眼睛颜色也变成冷冰冰的深不可测的幽蓝,晦暗朦胧。

可是,佩吕斯奎尔太肥胖了,狼摔不掉他。

他一只手卡紧狼的气管,腾出一只手来摸索枪,终于抓到了枪柄。

他把枪抵住狼的头部,嘴凑近狼的耳朵,说:咱们都知道什么东西能杀死人狼,不是吗?狼一阵狂乱地扭动,但无济于事。

佩吕斯奎尔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说道:银色。

话音刚落,他就扣动了扳机。

在子弹冲击下,十字架击碎了怪物的头骨,从它的太阳穴钻出来,顿时脑袋开了花,流出一团脑浆、鲜血和软组织纤维。

狼在佩吕斯奎尔的怀抱里猛烈地抽搐,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好像触电似的颤动,每一根毛都竖直了。

随后,它终于不再动弹了。

佩吕斯奎尔感觉到他的大腿热呼呼、湿漉漉的一片,翻身坐了下来,茫然若失地凝视着狼。

此时感觉已经麻木,只是对自己居然从与狼的生死搏斗中幸存下来隐约感到诧异。

迪亚基特和格雷恩伯格给他的手臂包扎了一根止血带,不久,布朗和拉希德也来了,大伙默默地等到救护车赶来。

佩吕斯奎尔被送到圣文森特医院,缝了73针,输了六品脱血。

纳瓦斯死了,亨尼西也死了,佛洛伊德做了移植手术,只要身体能适应新换上了的大肠和肝脏,就可望在两个月后痊愈。

那只狼名叫查理斯·特纳,是一位单身汉,33岁,居住在同性恋街附近的一家小小的电影制片厂里。

他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该公司工作,当数据主管,熟人多,朋友少,更谈不上家室。

人人都说,他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生活平平淡淡。

他的个人经历没有丝毫迹象表明他的内心竟然孕育着狼性。

他至死都保持着兽形。

佩吕斯奎尔接通插座,进入网络,把正在恢复的伤痛抛在身后。

略停片刻,减肥几公斤,穿上他平时穿的那件灰色条纹衣服,迈两步就来到警察局。

尽管当地特工人员抱怨,特别行动队依然照例在第六警察分局刑侦办公室碰头。

索尔兹伯里、格雷恩伯格、迪亚基特、布朗和拉希德都到了。

索尔兹伯里看上去完全康复了,只是手指仍然用纤维和线联在手上。

还增加了两个新面孔,是从城中心暂时借调来补充特别行动队的。

佩吕斯奎尔站在他们面前,他身后悬挂着特纳既作为人、也作为狼的比例模型。

我的推测已经得到证实,他说,眼光扫视他的队员,特纳借助于他的‘意念’,再加上精神癫狂,从而对他的生理机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控制。

约翰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大学的教授们正在对人狼进行数据分析。

教授们认为,我们有一种新型人种要对付,至少是一种新型罪犯。

坦率地说,他们想怎么推论,就让他们去怎么推论吧。

至于我们,要做的是找到切实可行的办法,以便再遇到类似特纳的人狼时,好对付。

是吗,中尉?我还以为银色就是克星呢。

佩吕斯奎尔忧愁地摇了摇头。

果真如此就好了,杰姆,他告诉布朗,但那不过是迷信罢了。

事情的真相是,我使特纳确信银色对人狼——对他——是致命的灾星。

他相信了,于是他死了。

如此而已。

朋友们,归根结底,我认为查理斯·特纳是死在他自己手中的。

会后,佩吕斯奎尔没有跟手下人出去喝杯啤酒,他立刻离开网络。

一会儿,他躺在病床上,凝视着天花板,感到精疲力竭,对整个事件的结局还心有余悸。

尽管气温宜人,他却感觉闷热、烦躁,而且他那庞大的身躯使他难受。

至少第一千次他下定决心多坚持一阵节食,也许他还要开始锻炼身体了。

既然狼都能凭借意念实实在在地控制自己的体形和生理,难道他阿方斯·佩吕斯奎尔就甘拜下风吗?绝对不能。

佩吕斯奎尔在床上躺了许久,正坐起身来,继续养神时,电话响了。

究竟还是使命重要,于是他接了电话,问:什么事?两位新队员中的一位——他怎么也记不起那人的姓名——神情紧张地面对着他。

我们又盯上了一个,中尉。

佩吕斯奎尔却不怎么吃惊了。

注:① 电脑网络:是利用通讯线路把分布在不同地点上的多个独立的计算机系统连接起来的一种网络。

使广大用户能够共享网络中的所有硬件、软件和数据等资源。

② 局部存储器:在多处理机系统中,与一特定处理器同处一块插件板或高速总线的存储器。

③ 数据传送流:数据在系统中可以从它的入口移动到任何目的地,数据流是在计算机网络中从一台计算机到另一台计算机之间的通讯或与一个或多个程序有关的复杂事件。

④ 终端:用通讯线路和计算机相连的设备。

⑤ LanOp:即地方信息网络操作员。

地方信息网络,即局域网,一个横跨相对小的区域的计算机网络。

大多数局域网限于单座或一组建筑物内。

然而,通过电话或无线电波,一个局域网可以与任何距离外的其它局域网相连接。

《坠落火星》作者:杰弗瑞·兰迪斯翻译:北星(2003年雨果奖获奖短篇作品)历史并不一定是我们所希望的那样……行星火星上的人们没有文学。

移民火星的过程是不可原谅的。

那些被放逐的人们没有时间写作。

但是他们还是有故事。

他们把这些故事讲给那些年轻的不能理解的孩子们,他们的孩子们又讲给他们自己的孩子们。

这些故事成了火星的传说。

这些故事里没有一个是爱情故事。

那些日子里,人们从天上坠落下来。

他们从赭色的天空落下来,从那些有着薄薄的铝制外壳,挤满了带着恶臭味的人体的几乎已经不能用了的飞船里落下来。

他们中一半是尸体,另一半也几乎是尸体。

登陆是艰难的。

许多飞船被撞得裂开了,将人的身体和珍贵的空气洒在几乎跟真空差不多的火星上。

但是他们仍然随着一波接一波的飞船坠落下来。

这些人类的渣滓被随意地从空间抛落在火星那坑坑洼洼的沙漠上。

在二十一世纪中叶,地球上最后的政府废除了死刑。

但是他们发现他们废除不了谋杀,强奸和恐怖活动。

有些罪犯被认为是太邪恶以至于不可能改恶从善。

他们是些残缺者,太狡猾,太暴力,永远不会被社会接受。

对于地球上的政府而言,把他们送到另外一个世界,让他们自己去求生是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如果他们生存不下去,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不能怪地球上的法官和陪审团们。

建造运送囚犯的飞船的合同落到了最便宜的厂商那里。

如果囚犯们在飞船上过得很艰难,没有得到像指定的那么多的水和食物,或者生命支持系统的质量没有指定的那么高,那又怎么样?谁会说出来?旅途是单程的,连飞船都不会回到地球来。

没必要把飞船作得那么结实。

只要它们不在起飞的时候被撕开就行了。

即使有的飞船在起飞的时候被撕开了又有谁会为那些死者而悲哀呢?反正那些囚犯永远也回不了社会。

我们听说我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贾瑞得,在第五批放逐者里面。

在我们的家族传说里,他是一个政治异议者,因为为那些无助的人积极辩护而被送进了放逐飞船。

当然,地球上的政府宣称,没有一个政治异议者被送到火星。

只有那些根深蒂固的最坏的罪犯,那些他们绝不允许返回人类社会的死不改悔的罪犯,才是被地球上的监狱放逐到火星。

而政治犯不在此之列。

但是地球上的政府都善上于撒谎。

确实有些谋杀犯被送到火星,但是夹在他们之中的也有仅仅因为敢于说出他们那危险的思想的人被犯逐。

但是我们的家族传说也是个谎言。

是的,是有些无辜的人被放逐。

但是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并不是这里面的一个。

时间模糊了事实,现在没有谁能确切地说出真相。

但是他是最后活下来的一个。

一个瘦小得像老鼠一样的男人,像旧绳子一样结实,像蛇一样狡猾。

我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凯拉,是火星最初的居民之一。

是位于肖巴塔纳科学基地的成员之一。

这个国际基地在有人想到在火星上放逐罪犯之前很久就已经建立了。

当接收到关闭基地,撤离火星的命令的时候,她选择了留下来。

她跟地球上的的政治家和其他人说,她的科学更重要。

她在研究火星上的古气候,试图理解这个行星是怎么变干变冷的,以及热和冷是怎么在火星以漫长的,波动的方式交替的。

这知识,她说,是她的母星急迫需要的。

我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凯拉在她那个时代作为留在火星的肖巴塔纳基地的十七个人之一得到了一点有限的名声。

这名声也许有一点帮助。

当人们从天空坠落的时候,他们的电台广播提请地球的政府记住他们的许诺。

放逐火星并不是──至少如他们宣布的那样──作为死刑的。

难民们的请愿可以被轻易地当作夸张和谎言被打发掉。

但是肖巴塔纳有电台。

他们对于难民们的生动详细的报道产生了些效果。

在头几年里,地球运来了一些补给。

大多数是来自于一些自愿者组织:巴哈依救济集团,国际大赦组织,圣保罗的神圣姐妹。

但是这并不够。

在两次移民潮之后,留下来的科学家们认识到他们已经没有希望研究科学了。

他们尽自己所能迎接那些囚犯,帮助他们在与时间进行殊死的竞争中去建立居住地,去开始种植植物来净化空气使人们能够生存。

火星是一个沙漠,是太空中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

将罪犯送到火星并不比给他们死刑多多少慈悲。

他们必须很快地学习,否则就是死亡。

大多数都死了。

少数的学会了。

他们学会了电解深埋在地下的地下水来生成氧气,学会了精炼原料制造工具去制造熔炉去冶炼合金去制造能使他们活下去的机器。

但是就在他们制造那些也许可以使他们活下去的机器的时候,更多绝望的,滨死的囚犯从天空扑落下来,更多愤怒残暴的认为自己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们。

是第六波移民潮毁掉了基地的。

这是一件愚蠢的自杀行为。

但是那些人邪恶,充满怨恨,而且正在走向死亡。

一代过后,他们称自己为政治难民。

但是几乎可以毫无疑问地说他们是些暴徒,强盗和谋杀犯。

从第六次移民潮里来了一个领导者。

他叫自己为丁勾。

在地球上,他在一个宿舍街区用机枪射死了太迟给他付保护费的数百人。

在飞船上,仅仅为了证明他是他们的头,他徒手杀死了七个囚犯。

他成了头。

带者恐惧,尊敬或纯粹的愤怒,囚犯们开始跟随他。

当他们落到火星上的时候,他折磨他们,训斥他们,揍他们,锻炼他们,使他们成为一支愤怒的军队。

丁勾告诉他们,他们是被抛弃到火星上来慢慢地死亡的。

他们要想生存下来的唯一希望是以自己的残忍来对付地球的残忍。

他叫他们穿过火星荒芜的沙漠长途跋涉五百公里来到了肖巴塔纳居住地。

居住地在居民们认识到他们被攻击之前就被占领了。

那些没有抛弃基地的科学家们被从破坏的居住地得到的废金属打倒了。

他们被蒙上眼睛抓起来当作人质。

囚犯们向地球广播提出了他们的要求。

当地球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之后,他们把男人都脱光了扔到沙漠里死去。

在愤怒和绝望之中,来自第六次移民潮的暴徒们摧毁了基地这个将他们从几亿公里外运来送死的文明的可见的象征。

留在基地的女人们则被强奸,然后这些破坏者给了她们机会让她们乞怜求生。

从第四次和第五次移民潮来的人联合了起来。

大多数时间他们之间都是陌生人。

很多人除了从通过衣服上的反射面罩之外从来没有看到过别人的脸。

但是他们慢慢地学习到生存下来的唯一方法是合作。

他们学会了在沙底下打洞。

他们自制的收音机告诉他们基地被洗劫了之后,他们爬过了沙漠,沉默地看着,等待着。

当破坏者们在掠夺完他们认为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放弃了基地之后,躲在沙底下,来自第五次移民潮的人们冲了出来,在他们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抓住了他们。

这些袭击基地的破坏者们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丁勾逃向了沙漠。

是贾瑞得·瓦嘎斯,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看到了他,追上了他,并且杀死了他。

然后他们去到肖巴塔纳基地,看看那里还有什么可以挽救的。

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废墟里找到了她,撕开了她眼睛上的带子。

她看着他,她的眼睛一时间还不能适应突然的亮光。

所以她以为他是跟那些强奸了她并掠夺了居住地的人是一伙的。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在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别的人在搜寻幸存者的时候,他这一帮人里的其他人正在疯狂地修补太空舱里的一个企图保持住空气。

当泄漏空气的尖叫声在她的耳朵响起的时候,她往上看着他,眨着眼睛,她的鼻子,眼睛和肛门都在流血。

她说:你必须在我死之前知道,土壤里面有氧气。

烘烤土地可以把它放出来。

什么?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

他没有想到,这个全身赤裸的,流着血的,快要因为缺氧症而晕过去的女人会说出这种话。

氧气!她用力喘着气说,氧气!温室完了。

有些种子也许还活着。

但是你们没有时间了。

你们现在就需要氧气。

你们必须找到什么方法给地表土加热。

作一个太阳炉。

你们可以通过加热土壤获得氧气。

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像拖一袋石头一样将她拖到一个补好的太空舱里,叫了起来:我找到一个。

还活着!我找到一个还活着的!在以后的几个月里,贾瑞得在她哭泣和苦恼的时候抱着她,照料她直到她恢复了健康,并且在她怀孕的时候跟她待在一起。

他们的婚姻是火星上的第一次。

虽然也有些女犯人罪行重得足以被放逐火星,但是男囚犯的数目仍然是女囚犯的十倍。

在他们之间,谋杀犯和科学家,他们建立起了文明。

飞船还在继续从地球上来。

每艘飞船都修得比上一艘差,每次送来的死尸都比活人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恩赐。

因为人总会死的。

而尸体,无论怎么消瘦,都具有珍贵的有机物质,可以将另一平方米的贫瘠的火星沙转化成温室土壤。

每具尸体能使一个幸存者活下去。

成千的人死于饥饿和窒息。

更多的人被谋杀了,这样他们呼吸的空气就可以给别人用。

难民们学习着。

在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领导下,每当有飞船降落的时候,他们学会了在降落伞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时候就将飞船拆开成部件。

至于那些被运来的人,如果他们不能呼吸真空的话(火星稀薄的空气从来就没有好过充满灰尘的真空),他们最好也来抢。

只有最坚韧的生存下来。

这些人大多是最矮小的,最不起眼的人,就像老鼠一样。

太邪恶太顽强以至于难以被杀掉。

二十五万囚犯被送到火星。

只到地球的政府发现行为修改芯片比运送囚犯去火星便宜为止。

然后地球的政府就竭尽全力忘掉他们曾经作过的事。

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贾瑞得成了难民们的领袖。

这是个残忍的工作。

因为那些人都是些残忍的人。

但是他通过战斗,威吓和合谋来领导他们。

在火星上没有爱情故事。

难民们没有时间和资源留给爱情。

爱情,对于难民们来说,是侵袭少数人的一种难以预料的疾病,必须彻底清除掉。

对于难民们来说,生存需要的是服从和永不休止的工作。

在个人和自由中繁荣的爱情,在火星上没有位置。

是的,贾瑞得是因为说了反对政府的言论被从地球送到火星上来的。

但是贾瑞得·瓦嘎斯早就死在了沙漠。

当来自第五次移民潮的人们救援肖巴塔纳基地的时候,贾瑞得·瓦嘎斯追踪丁勾进了沙漠。

这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他们中只有一个从沙漠里回来,穿着贾瑞得·瓦嘎斯的衣服,把自己叫作贾瑞得·瓦嘎斯。

没有人认出他。

因为第五次移民潮的人来自大约十二艘飞船。

如果这里面的任何人曾经是原来的贾瑞得·瓦嘎斯的朋友的话,他们都在新的贾瑞得·瓦嘎斯从沙漠回来之后死去了。

而能认识丁勾的人只有那些来自第六次移民潮的放逐者。

但是这些人已经全部死掉了。

他从沙漠里回来,救了我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

第五次移民潮的人们接受了他。

但是显然我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没有被愚弄。

她是一个智慧的人──在她自己的领域里可以说是杰出的──她一定认出了那个娶了他的男人和那个带领着愤怒的暴徒军队强奸了她,破坏了她的基地并在他们看着她的朋友们死在火星稀薄的空气里的时候大笑的家伙是同一个人。

但是火星需要的是生存,不是爱情。

而贾瑞得·瓦嘎斯是他们唯一可能的领袖。

从第一个难民来到火星的时候开始,在火星上就发生了很多的故事。

这些故事里没有一个是爱情故事。

《捉迷藏》作者:尼古拉斯·罗伊尔这曾经是个既能消磨时间又能让小孩高兴的方法。

小孩,我自己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不喜欢这个词。

我不喜欢让别人称我为一个小孩。

那听起来不太尊重,还有点蔑视。

我喜欢被称为孩子。

因此在我的小孩降生后,我总是叫他们孩子,从不叫他们小孩。

实际上,为了落实这一点,我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虔诚地遵守这个规矩,一直到第二个出生。

补充说明一下,第二个就是最后一个。

在我的人生中没有比生养孩子更耗费精力的事情了。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想回到没有孩子的时候。

我不会幻想从来没生他们。

自那以后我的生命丰富了——无法估量地丰富了。

大概所有有孩子的人都会这么讲。

除非他是虐待狂,冷酷无情或者度日维艰。

所以,不,我不想回到从前,但我也不想要更多的孩子了。

事实上我已经筋疲力尽;另外,我怎么能像爱我这两个孩子一样地去爱别的孩子呢?告诉你吧,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后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的第一个孩子哈利是个小麻烦,既可爱又调皮。

前一分钟还像天使一样温良,下一分钟就变得极度恐怖。

我想让他改变吗?标准答案是:不。

我不想让他做任何变化。

但标准答案令人厌恶,无须让天才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当然想让他改变,我想让他一直听话,不为别的,就是让生活简单一些。

但是,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才讨人喜欢,如果他少几分调皮就少几分可爱的话,那么还是不做改变的好。

我不想让他改变。

他很有意思。

他经常做一些我认为四岁的孩子不可能做出的鬼脸和动作。

他将来能成为一个模仿者。

我爱他就像——哦,没有什么可比的。

和所有我曾经爱过的人和事相比,我更爱他。

不过这是在他妹妹出生以前。

现在我同样地爱她。

我爱她爱得发狂。

如果说我们俩的关系没有我和哈利的关系那么亲密、那么复杂的话,那只是因为哈利早出生了两年。

我们俩对话的内容简单得多,但我们仍然交谈。

实际上她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多。

有几个月,当其他两岁的孩子开始喋喋不休时,苏菲一言不发。

她会指点,会哭喊,但她会说的话很少。

然后,一切突如其来。

现在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她已经知道的词汇。

每天她都给我带来新的惊喜。

她能说的最长的句子也日益加长。

她也是你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像她的妈妈——我的妻子——沙莉),他们都这么说。

在我领着他们两个到外面去的时候,哈利牵着我的手走在我身边,但我却时常忘了苏菲正坐在我的肩头,这时我就会短暂地陷入一种糊里糊涂的恐慌。

她在哪儿?我把她丢在哪儿了?我还能再见到她吗?当然能,她就在你的肩上,你这个傻瓜。

这就像你常常忘了你正戴着眼镜一样。

别说你没做过这样的蠢事:你花了足足一刻钟来到处找你的眼镜,最后却发现它一直架在你的鼻梁上。

但是那些时刻,那些我忘了她就在那里而不知道她在哪里的时刻,让我想起哈利小的时候。

我的意思是真正小的时候,大概三个月吧。

当时,有了孩子还是件新鲜事,当你转过身看见他躺在摩西牌毛毯里的时候,你吓了一跳,因为你忘了,你忘了你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我那时害怕有朝一日我向毛毯望去却发现他不在那里。

不是说他爬出去或者滚出去了,他还没学会那种本事,而就是单纯地不见了。

我害怕我会莫名地回到没有孩子的阶段。

前一分钟我还有个孩子,下一分钟就没了。

当然这是荒谬的,但是在初为人父的几个月里,我的头脑里穿梭着许多这样荒谬的念头。

我正在照料这两个小孩。

沙莉去参加一个会议,要晚些回来。

哈利一直叨念着艾袼尼斯,他的一个小伙伴。

他想让她来做客,或者到她家去玩。

我们不能那么做,我解释说,因为艾格尼斯的父母前几天刚刚邀请我们过去做客。

你必须得到人家的邀请,我向他解释。

你不能邀请你自己。

艾格尼斯的父母和我们是好朋友,我们两家的住所只相隔两条街。

为了阻止哈利不停地叨念下去,我给他们家打了个电话请他们过来玩。

结果,艾格尼斯的妈妈茜奥比安正在和沙莉参加同一个会议。

她们俩在同一领域工作。

所以艾格尼斯的爸爸威廉正独自照看着她。

世界好像被颠覆了,他开玩笑说,我们的妻子在外工作而我们留在家里带孩子。

然后他说他正想趁茜奥比安不在家的时候完成自己的一点活计。

他准备哄艾格尼斯早点睡觉。

我提议在他工作的时候由我来照顾艾格尼斯。

我会在一个小时以后把她送回去的,我说。

她是个很容易照顾的孩子。

威廉把艾格尼斯带到我家门口,她马上跑进屋子里,为能和哈利、苏菲在一起而兴奋不已。

威廉在她身后喊她,想讨个再见的亲吻或者拥抱,但她已经不见了。

看着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了解他的感受,但我也知道,暂时把艾格尼斯交给别人照看让他松了一口气,这样他就能做自己的工作或者休息一会儿了。

他走以后,我锁上大门:我的孩子们知道不能离开没有人看管的房子,艾格尼斯当然也知道,但是粗心大意毕竟没有好处。

就这样,在沙莉回家以前我要负责让三个孩子快活地玩耍。

没问题,我刚刚对威廉说。

没问题,我对自己说。

我几乎把艾格尼斯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

几乎,永远都是几乎。

你对自己的孩子的爱是无与伦比的。

这种爱是本能的,是充满强烈的保护欲的。

对别人孩子的爱则不会那样的发自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充满慈爱的责任。

我们玩捉迷藏吧,我提议。

好啊!他们齐声高呼,上蹿下跳。

捉迷藏,捉迷藏。

谁先藏?我问他们。

我!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哈利最开始玩捉迷藏的时候大约只有两岁半或者三岁,那时候他总是告诉你他准备藏在哪儿。

他会说。

他要藏在床底下,而我则要向他解释这样做是行不通的。

后来他就干脆闭上眼睛,他认为如果他闭上眼睛的话,不仅他看不到你,而且你也看不到他。

最后他终于掌握了诀窍,还成了此中高手。

通常你在两三分钟内真的找不到他。

除了睡觉以外,这是唯一能让他保持安静超过十秒钟的方法。

因此,我们鼓励玩捉迷藏。

苏菲仍然处在学习阶段,就像哈利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一样。

而艾格尼斯——哦,我就快知道艾格尼斯玩捉迷藏的水平了。

谁先藏?我问他们,假装我不知道答案。

三个孩子一齐喊我!并且举起手,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如果不让哈利先藏的话,我们就别想玩了。

他会生闷气,会不好好玩,会破坏一切。

好,哈利先来,我说,为了防止出现反对意见,我举起了手臂,提高了声调。

我们其余的人数到十。

二十,哈利一边上楼一边喊。

我大声地数数以掩盖他上楼的声音,两个女孩效仿我。

苏菲兴奋地上下跳动。

她刚刚学会跳的动作,所以总是在一切似乎需要蹦跳的场合尽情地跳。

二十,我们用最高的调门数完最后一个数。

准备好了吗?屋子里一片寂静。

这才是我儿子。

我们先到厨房看看好不好,我建议道,以防他趁我们闭着眼睛的时候从我们身边偷偷地溜了过去。

女孩们点点头,于是我一马当先进了厨房,里面有一股洋葱和炸羊肉的味道。

锅架上,我早些时候煮的一大锅辣椒还在冒着热气,我和沙莉准备在孩子睡觉以后一边看电视一边吃。

冰箱门上杂七杂八地贴着一堆明信片、建筑师巴布牌酸奶的磁贴,以及我和沙莉带着两个孩子的大头贴。

对面的角落里,音响正播放着豪猪森林乐队的《灯泡太阳》专辑,大概是今天的第二十三遍了。

他好像不在这儿,我说。

我们去餐厅看看好不好?打通的餐厅和休息室看起来和平日两个孩子在家的时候一样。

装满玩具的盒子、篮子、柜子一片狼藉,好像经受了台风的侵袭。

有横七竖八的汤玛士小火车、巴思光年、伍迪、天线宝宝和芭比娃娃,有司各特·特蕾西和潘尼洛普女士的面具,有建筑师巴布的小货车、不列颠模型车和环球玩具公司的闪电飞车(父亲传给儿子的),有泰迪熊、布娃娃和几十个各种各样的绒毛玩具。

还有几幅因为比查普曼兄弟更具查普曼特色而得到满分的绘画作品,而查普曼兄弟一贯为自己纷乱混杂、渲染人体残肢的作品而洋洋自得。

他好像也不在这儿,我说,一边检查咖啡桌底下和沙发的后面。

我们上楼去看看好不好?好!到了楼上,我们检查苏菲的房间。

我们最近刚拆掉了她儿童床侧面的护栏。

结果,她晚上会从床上滚下来梦游,这种结果比我们被她的哭声吵醒好不了多少。

所以,现在我们让她和我们一起睡。

哈利没有在苏菲的房间里。

苏菲和艾格尼斯已经检查完了卫生间。

接下来就是哈利的房间。

哈利最近迷上了填图和剪贴。

墙壁上贴满了他的大作,不留一丝缝隙。

地板上堆着一堆满是锯齿的纸片,那是他最近用儿童剪刀进行创作的遗留物。

我迅速地看了一下他的床底下,却只能看到他在宜家家居买的塑料玩具筐,我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些武士服、蝙蝠侠装、旧围巾之类的东西。

他没藏在大得能装得下他的壁橱里,也没在橡木衣柜里。

这时候,两个女孩开始喊他的名字,为我们没能找到他而感到高兴。

我们又迅速而彻底地检查了我和沙莉的卧室,但他也不在那里,所以他一定在顶楼,顶楼有我的办公室、一间卫生间和一间客房。

待检查完所有的房间后,我立即开始认真地思索他究竟在哪儿。

我猛然想到——虽然我无法想像他是如何做到的——他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趁我们检查他的房间的时候从我们的身边溜走蹿到楼下去。

于是我下楼,把每个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都重新检查了一遍。

没花多长时间;现在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位置。

我像个手持搜查令的警察一样走上楼,一边走一边清查房间,在头脑里在每道门上画个叉,进门的时候画第一笔,出门的时候画第二笔。

又回到了顶楼,我终于承认我着急了。

哈利玩捉迷藏玩得很好,但还不至于这么好。

在一座我如此熟悉的房子里,他怎么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一个有条理的方法。

他不可能离开这栋房子——前后门都锁着,窗户也锁着。

通往地窖的门一直关着。

顶楼上唯一没经过重修的地方就是一个仅够爬行的小空间,它的门没锁,不过只有从我办公室的破沙发后面才能进去,而且两个孩子对那里从来都没有兴趣。

我低头看了看苏菲和艾格尼斯。

她们兴奋地睁大了双眼。

苏菲上上下下地蹦跳着喊哈利的名字。

跟我来,我说,一种莫名的东西促使我第三次检查他最喜欢的藏身之所。

在哈利的卧室里,我趴到地上,四肢着地,从床底下把塑料玩具筐拽了出来。

他果然在那儿,依然像座雕像一样坐在最远的角落里,连大气也不敢喘。

他的视线和我交汇,然后他笑了。

他爬出来以后,我紧紧地抱住他,紧得他抗议说我弄痛他了。

我已经失去玩捉迷藏的兴致了,但孩子们自然不会像我一样,而且苏菲坚持要第二个藏。

我知道如果我停止游戏的话,一定会有大麻烦,所以我们在她蹒跚着离去的时候数了二十个数。

我们只花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就找到了她——在我和沙莉床上的鸭绒被底下,有一团发出咯咯的笑声隆起。

为了公平起见,现在我不得不让艾格尼斯去藏起来了——虽然我有强烈的倦意而且越来越渴望走下楼去,开一罐啤酒,听一听新闻广播,让孩子们随意看卡通片。

我无法指望沙莉或者威廉能在十五分钟内出现。

…十八,十九,二十!哈利检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床底下。

我想如果她藏在这里的话我们刚才一定会听到声音的,我建议道,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她已经溜出去藏起来了,没给我们留下任何线索。

我们去看看爸爸妈妈的房间吧,哈利催促着说。

苏菲马上用浑浊不清的语言重复他的话,所有的单字都连在一起,只能通过牢记前面说过的话来破译。

艾格尼斯没在爸爸妈妈的房间。

我们三个又上了一层来到顶楼。

客房,卫生间,我的办公室——空无一人。

回到一楼。

卫生间,苏菲的房间——空空如也。

我们列队上楼,哈利跑在最前面,想第一个找到艾格尼斯。

休息室、餐厅和厨房里都没有她的影子。

回到大厅,我注意到她的鞋子放在楼梯下面。

她刚进屋的时候就把鞋脱了。

我把所有门窗的锁都巡视了一遍,然后我们又回到一楼。

我查看了每张床的底下,所有窗帘的后面和每个壁橱的里面。

我也加入了哈利和苏菲的行列,高声呼叫。

我大声地喊,她爸爸该接她回家了,他一定想马上把她带走。

到时间出来了。

她赢了。

(不,我赢了!哈利抗议。

)来吧,出来吧,艾格尼斯!我没等哈利和苏菲就跑上了顶楼。

我推开办公室里的破沙发,掀开通向那个小间的门,用灯向里面照去。

有渔具,有卷起来的电影海报,有圣诞节的装饰品,有一堆堆的旧信件,有装着我舍不得扔掉的旧衣服的箱子——就是没有小女孩,没有艾格尼斯。

我一一查看了我桌子的底下,书架底层的大部头书的后面,收音机和散热器之间的角落。

从办公室跑出来的时候我和跑进来的苏菲撞在一起。

她摔倒在地上,大哭起来,但是我继续跑到了客房里。

我把毯子从床上扯了下来,又把电视从墙上拔了出来。

在隔壁的卫生间里,我把浴帘撕成了两半。

我一步三级地跑下楼梯,这时我能听出两个孩子都在哭。

在我们的卧室里,我清空了洗衣篮,钻到沙莉的衣柜里面。

我让自己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长镜子里房间的倒影,以防它能暴露出我不小心错过的隐藏的细节。

我又跑到苏菲的房间里,爬到椅子上,打开放床单的壁橱。

我已经检查了所有的地方,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但就是找不到她。

她不见了。

门铃响了。

苏菲的房间就在楼梯的上方,我一眼便能看见门口。

透过蒙上了薄霜的玻璃,我看得出门外的不是沙莉。

不管怎样,她都应该用钥匙开门。

站在门外的人是威廉。

《桌子》作者:[美] 萨拉·顿伽威尔绝对不要自称为兽人,除非你完全确定你真的可以做到。

记住,猫是被好奇心杀死的,同样的,它也是因好奇心而得以重生的。

这个拥有一头金发的女孩叫西娅,这是她第一次陷进桌子的圈套的。

说着说着,我饿了。

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吗?这个问题。

我有点沮丧,不,应该是很沮丧。

不过,这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少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我已经在这世间存在几百年了,我去过很多热门的空间。

世界上没有太多事情让我去做,战争已经结束好一会儿了,因此我觉得生活无聊,并在想,我不应该仅仅只是放弃就算了,而要找个比较光荣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

大部分的光荣的事情都被那些寻找结束生命的方法的兽人们干过了。

有趣的是,我没有那种耐心去培养一种高尚的情操,等到死后用以发掘新的空间。

光荣地死去,然后流芳百世,这合乎我的心意。

我正在周围游荡,突然一扇大门在我面前敞开,里面有一张桌子,桌子正中央坐着一个女子。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测试你是否值得活下去。

她说。

我打量周围,但除了我之外,只看到她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所说的我们是指谁。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都没有开口讲过任何话,因为我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的。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她问。

没有,真的。

我说。

然后又是另一段漫长的沉默。

可是如果你不说话,我们的工作就进行不下去了。

她的发言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

我说。

我真的感到挺恼火的。

我原本是想重燃你对生活的热情的,你不想吗?嗯。

我本能地应答道,我把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我肚子饿的问题上。

你知道,这对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对不起。

我重复了一次。

她生气的时候看上去很漂亮。

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烦人,我自己本身就完全不想活。

她满肚子怒火,重重地靠到椅背上说。

我饿了,你想去弄点什么吃吗?我问。

好吧。

她说。

当然了,我们必须把她的桌子也搬到餐厅,因为她貌似不能丢下她的桌子不管。

我们在咖啡厅的大桌子前坐下。

你要知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要继续干下去。

她慷慨陈词时,她柔顺的金发从光滑粉嫩的脸边滑下,这时候的她很美。

你不应该干这行。

找个人然后跟他一起离开这儿吧。

我希望她可以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你让我走吗?她问。

当然,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在这种情况下,我是被人挟持住的,我为什么不答应呢?遵守承诺也变得一文不值了。

我应该洗手不干了!我要与这桌子脱离关系!谢谢你!她突然探过身子来趴在那大桌子上,用她那可爱的红红的双唇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

然后她刷的一声跳起来,抓住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条护身符,穿过一扇发光的门,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看着那张大大的桌子。

像个兽人一样,我走到桌子靠近她的另一边,好奇地想知道这桌子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令她如此欢喜以致形影不离。

我发现桌子上面有许多方块状的按钮和一个黑色的大银幕。

我按了其中一个按钮,银幕就亮了,不过是一片空白。

我坐在刚刚那位美女腾出来的空位上,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的银幕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就是那位美女的脸。

非常感谢你的相助,你真是个好人,接手了我下一把交椅。

我可没兴趣接替任何人的任何位置,我正想起立转身离开,椅子把手旁就伸出两个手环,把我的双腕牢牢地扣住,我的脖子也被—个环缚住。

如果你离开桌子超过三分钟,而且椅子上没有人坐着,你就会溶进一个冒着淡紫色泥浆的黏糊糊的泥坑里,然后离桌子最近的那个人就会继承你的位置。

这并不是光荣的死法。

在这个过程中,你的灵魂将会惨烈地悲鸣,受到异常痛苦的折磨,就像被嗜魂者撕裂了一样。

这时,手环松开了,然而我也没有机会逃掉了。

桌子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玩得开心点吧!再见!话毕,银幕熄灭了。

此刻我非常气愤,却只能眼睁睁地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桌子转换到不同空间,我就跟着这血淋淋的东西到处走。

现在,我就到了这个地方。

那么,我该如何使你坚定活下去的信心呢?《子女的肖像》作者:[美] 乔治·R·R·马丁沈茜 译编者按:乔治·R·R·马丁曾凭借《沙王》于1979年荣获过星云最佳中篇小说奖。

他的著作包括《冰与火之歌》、《光逝》、《末日狂歌》、《热夜之梦》、《夜行者》、《莱安娜之歌》、《星与影之歌》等。

作家现居住于新墨西哥。

对于《子女的肖像》这篇在1985年再获星云最佳中篇小说奖的作品,他写了下面这段话:毋庸置疑,作家与其创作的人物间存在着某种独有的联系。

对作家而言,他们不仅是单纯的人物,更类似于我们的子女。

他们脱胎于我们的想象,带有我们的特质,展示着我们所追求的各种各样不朽的梦想。

我也不例外。

阿布纳·马许与乔安那·约克,桑迪、玛姬和福姬,‘单翼’瓦尔和‘半边脸’布雷坦·布里斯,肯尼跟他的猴子,可怜的梅乐迪,加强版模型梅兰莎·吉尔,残酷无情的西蒙·克雷斯,当然,还有我失落的莱安娜①……每当我提笔时,他们的脸总是浮玩在我脑海。

这是一个关于作家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许多人以为的更真实。

十月的深秋,寒意浓浓。

傍晚时分,理察德·卡特林如往常一般拄着拐杖,正要外出散步时,发现一个包裹孤零零地躺在门外吹冷风。

他心里即刻涌起一股怒气——那个呆笨的邮递员,卡特林已经好几次扯着嗓门向他讲明,大的包裹如果放不进邮箱,便要摁响门铃,提醒他注意。

看来这家伙是故意把它丢在走廊上,好让过路的人捡便宜。

见鬼了!不过说真的,这种倒霉事,很难发生在这幢幽灵般的老房子上。

卡特林的家隐密异常,建于河边陡岸,屋前对着一条死巷,周围茂密的树林将房檐遮盖得严严实实,旁人稍不留意,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人居住。

然而,如果真正面对大风大浪,隐匿藏身也是无济于事的。

卡特林打量着这个被深棕色硬纸密实包裹的东西,心里的不满很快平复下来。

显然,这是一幅画,右下方用墨绿色钢笔清晰地写着一排地址。

字迹是米雪尔的,不会错。

啊,她送来一幅新的自画像?肯定是悔悟了。

卡特林确实非常吃惊。

尽管自己从不承认,但他秉性傲慢固执,为一点小事可以记恨几年,甚至几十年,要他道歉是绝不可能的事。

他唯一的女儿——米雪尔,毫无保留地继承了父亲的性格。

卡特林从没奢望她会作出今天这样的姿态,虽然,怎么说呢……这让他感到暖乎乎的。

他把那根一直陪伴他、和他一般老朽的拐杖搁在一边,伸手抱住这个笨重的包裹,吃力地往屋里拖,希望赶紧告别外面见鬼的冷风。

画框大概三英尺高,意想不到地沉。

卡特林咬紧牙关拖进去,一脚把门端上,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

屋内,厚厚的棕色窗帘封锁着黑暗的空间,不让一丝光线趁机闯入;阴冷外加潮湿,浓烈的灰土味在空气中弥漫。

卡特林放下包裹,摸索着去开灯。

事实上,自从米雪尔两个月前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之后,他就再没进过这个房间。

她的自画像仍挂在石板壁上,和下面又烂又脏的壁炉一样,从那晚后便无人过问。

书架上凌乱地排列着卡特林出版过的小说,包装精致的黑皮革封面也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看着墙上那幅画,卡特林心头再次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怒气。

瞧她干了什么蠢事!这副肖像原是那样美好,在他看来,远远超过米雪尔自以为是的那些所谓抽象艺术,或者她赖以为生的陈腐封面画。

这幅作品是她二十岁时创作的,并作为生日礼物赠给父亲。

从那以后,它便成了他的最爱。

再精确的相机也难以捕捉画像里那个米雪尔:面部细腻的线条,棱角分明的轮廓,湛蓝的双眼,飞扬柔软的金色发丝,在卡特林眼中全都惟妙惟肖。

更重要的是,画里的米雪尔年轻、自信、充满朝气,嘴边那弧微笑,让他不由得想起妻子海伦。

结婚那天,她笑得多么迷人……自然,他曾经不厌其烦地对米雪尔讲明,他是多么多么地喜欢这微笑。

然而……然而,这甜蜜的微笑,竟成了她吵架后的发泄物,导致两人的决裂。

米雪尔从父亲收藏的小玩意里翻出一把古希腊式样的小刀,用锯齿刀锋毫不留情地几下划烂那洋溢着笑意的嘴角,又挖出两只大大的蓝眼珠,似乎是要弄瞎肖像。

卡特林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闯进房间时看到的那番景象:条条被弯刀划得残破的布片,凄凉地撕扯在画框边缘。

他简直想不明白她怎能对自己的画作下这种毒手,太丑陋了……他无法理解这种疯狂。

想到在此之前,她也曾这般粗暴地对待自己的书时,他更是义愤填膺。

不,不可理喻,无法容忍!损毁的的画像撑着破碎的身躯顽固地靠在墙面上,卡特林也依旧顽固地不肯把它取下来。

然而他不忍再多看一眼,于是不得不搬离这个居住已久的房间。

这个决症时他来说并不容易,老宅大得像迷宫,空房间数都数不过来,而卡特林只是一个人住。

整栋房子约摸有一个世纪的历史。

当年的佩诺特还是兴旺的沿河市镇时,据说有许多成功的蒸汽船船长在此居住。

哥特式的华丽建筑风格体现了过去汽船时代的美好日子,从三楼的走廊和窗户向外远眺,密西西比河的美丽风光一览无余。

那次争吵以后,卡特林便将桌椅和打字机搬到一间空卧室里,安顿下来。

他决意让那间房子保持原状,直到米雪尔回来道歉为止。

米雪尔的道歉,也许是一通饱含热泪的电话,或者其他方式——但卡特林从没想过会是一幅自画像,再说来得也太快了。

当然,这无疑更亲切、更贴心。

画像的确是走向和解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步,因为卡特林明白,自己即使孤独终老,也绝对作不出任何让步。

搬到爱荷华州的这个临河小镇后,他便与纽约的所有朋友断了联系,也不打算在当地另寻新伙伴。

这不奇怪,他向来对交际方面的事没兴趣,新朋友总让他感觉不自在。

他只想独处,即使在面对少数几名密友、面对自己的家人时也一样。

海伦常常责怪他关心虚构的角色多过身边真实的人物,更为讽刺的是,从十多岁时开始,米雪尔便在这点上继承了母亲,不断地唠叨他。

唉,海伦最终离开了他们。

十年前离婚,五年前去世。

这个让人生气的米雪尔如今是他唯一的亲人。

然而他现在失去了她,甚至失去了那些争吵。

他一边拆着画框上的棕色包装,一边发愁。

不出意外,他会给米雪尔打电话,告诉她这幅新作是多么出色,又是多么寓意深刻;告诉她他很想念她,打算邀请她一同过感恩节等等。

别再烦恼了,问题只能这样解决。

他不会再与她有任何争吵,甚至不会提起上次的事件。

因为一旦提起,父女俩多半又是互不让步,一切重来。

这不过是家族秉性,卡特林骄傲地想,固执流淌在血液里,根深蒂固,如同我们的高颧骨和宽下巴。

可以说,这是卡特林家族的传统。

画像的边框古旧典雅,木雕精巧,质地沉重,完全符合他的口味。

比起那幅镶黄铜边的旧画,新画框和房内维多利亚风格的家具更为般配。

卡特林用力扯下包装纸,急切地想知道女儿画了什么。

她快三十岁了——或者已满三十了?他从来记不清她的年龄,连她的生日也不清楚。

但不管怎样,她应该比二十岁时画得更好才对。

这幅新作无疑会很棒。

他撕落最后一片包装纸,急不可待地翻转画框。

真的太棒了!他不由得瞪大眼睛。

这绝对是米雪尔的最佳作品!精致,臻于完美,可是……可是,细看之下,卡特林的火气慢慢上扬。

这不是她。

画中人不是米雪尔!怒火腾上脑门,原来这根本不是表达歉意的礼物。

米雪尔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直愣愣地瞪着画中人。

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但这张脸又仿佛在哪里见过,见过千万遍之多。

他脑中翻江倒海。

画像中是个年轻男子,也许不到二十岁,微鬈的棕发里却已夹杂了几根银丝。

他仿佛刚刚睡醒,头发凌乱,盖住了眼睛。

他的眼睛……清澈的绿眸,墉懒的神色,仿佛正在享受某些隐秘的玩笑。

他同样有卡特林家族特有的高颧骨,只是下巴的线条全然不同。

挂在扁平大鼻子下的笑容里透出一抹嘲讽意味。

综合看来,男子的神情多少有些傲慢。

他穿着褪色的粗布裤子和松垮的WMCA②圆领长袖T恤,一只手里还抓着一块咬掉半边的生洋葱。

画像背景是一堵布满涂鸦的砖墙。

他猛然醒悟。

创造这个人物的,正是他卡特林自己。

这是理察德·卡特林出版的第一部小说《混混日记》中的男生,名为爱德华·多诺万。

但他身边友人、周遭同辈以及书中的其他角色都习惯于叫他德那霍。

他是这本书的主角,一个油嘴滑舌的青年人,时而因为小聪明吃点苦头。

只消瞧着这幅画,卡特林便宛如与其相识一生了。

从某些方面而言,这样说确实没错。

卡特林以自己的方式创造了这个人物,用作家独有的情怀了解并珍爱着他的孩子。

卡特林仔细打量着画像里每个细小笔触。

德那霍,米雪尔简直描摹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他。

过去种种再次浮现脑际:所有场景他都花费了大量心血,每个人物他都用心塑造,至今还能清楚地唤出他们的名字:猴子、鱿鱼、南茜……作为故事主要舞台的瑞琪小镇匹萨店(这在他脑海里仍然栩栩如生),亚瑟的摩托车买卖,高潮部分的匹萨之战。

这其中,德那霍最为特别:聪明过头、混迹街头、虚度光阴,全是那个年龄的青年的写照。

他老爱高声感叹:开不起玩笑的人真他妈没意思!——这句话也是全书的结尾。

突然,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理察德·卡特林心头,宛如与多年好友重逢一般。

但在同时,他又想起和米雪尔那场暴风骤雨般的争吵,那些肮脏的毫不留情的字句。

他陡地明白,她是想告诉他,能陪他度过一生的只有那些虚构的人物。

卡特林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狗娘养的婊子!他脱口而出,无处发泄的愤怒让他像困在笼中的野兽。

他快步闪出房间,半途猛回转身,朝着黑暗大吼一声婊子,然后毫不客气地砰一声甩上门,气冲冲地奔进新卧室里。

婊子!当时他也是这样骂米雪尔的。

她愣住了。

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睁着那对哭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弯刀和画布上破碎的笑容还捏在手里。

随后,她裹起画布,用力砸向卡特林。

你这杂种!这就是你喜欢的该死的画,该死的微笑!给你!全拿去吧!布团正中脸颊,卡特林的面孔如发怒的公鸡一般涨得通红。

你和你妈果然是一个德行。

他气急败坏地说,不是砸就是扔,你母亲就是这样的。

难道不是你让她变成这样的吗?卡特林不予理会,你到底发什么疯?做出这种电视剧里才有的滑稽戏有何意义?够了。

一场蹩脚的表演。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田纳西·威廉斯③笔下那些神经质演员吗?简直是下三滥的剧情。

清醒点吧,米雪尔。

如果我把这样的一幕写进我的小说里,所有人都会嘲笑我的。

别跟我提你那些该死的小说。

她尖叫起来,这是真实生活,我的生活。

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的生活,不是他妈的虚构,你这变态。

她再度转身,举起刀子,又开始狠狠地划起来,一刀接一刀。

但愿干这种蠢事能让你愉快!卡特林双手抱胸,故作轻松地靠在墙边瞧着米雪尔。

我他妈就喜欢这样干!她咆哮着回答。

好!好极了!虽然我不想提醒你,但又不得不说:你正用力戳的,是你自己的脸。

真没想到你自我厌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是吗?是谁把这幅画挂在房间里,好让自己不厌其烦地欣赏这张恶心的脸呢?米雪尔接口道。

她扔掉刀子,转身看着他,一下子忍不住又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硬咽着,我要离开这里,你这疯子,希望你在这里过得快活。

这句话让卡特林有点手足无措。

我没做错什么。

他尽量放缓口气。

这不是道歉,甚至不是找个台阶下,但已是固执的他所能做出的最低声下气的表示了。

道歉永远不属于卡特林。

你做错的事数都数不清!米雪尔厉声尖叫。

她原本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可现在,愤怒扭曲了她的脸。

此时此刻的米雪尔容颜尽失,变得陌生可怖。

所谓怒火能使人显得更有尊严的话真是大错特错的俗套;卡特林庆幸自己从未在小说中这么写过,你是我爸爸啊,米雪尔哭道,你应该爱护我的……你是我爸爸,但你却强暴了我,你真是个杂种!她哭着嚷着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不回来最好,卡特林狠心地想,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

他一直有失眠症,微弱的光线或声音都会触动神经。

半夜,他突然醒来,老迈的躯体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什么事不对劲,他有预感。

卧室静寂异常,黑暗中瞧不清任何物事,但他敏感的神经捕捉到某些隐约的声响。

是什么?噪音吗?卡特林轻轻起身,穿上拖鞋。

临睡前点的炉火已经熄灭,房间有些阴冷,寒气冷不丁侵袭到背脊,让卡特林不自禁地打颤,忙伸手摸索挂在古董四柱床帐柱上的呢子长袍,裹在身上,束起腰带,慢慢踱到门口。

老旧的木门开关时总会吱吱作响,所以他小心翼翼、蹑手镊脚地打开,把头伸出去,屏气疑神地倾听。

楼下有人。

脚步声确切地传进耳中。

恐惧犹如蟒蛇在腹中盘蜷,令卡特林阵阵痉挛。

怎么办?屋里不仅没枪,连个像样的防身之物都没有。

这不是纽约,他一直相信这个叫佩诺特的古镇非常安全,所以没准备那些东西,结果居然碰到连在曼哈顿都未曾经历的事——有人潜进他的房间,意图偷窃或是别的什么。

他该怎么办?对,报警!把门锁上,立即给警察打电话。

他谨慎地退回屋子,轻轻地、不发出丝毫声响,伸手朝话筒的方向摸去。

电话突然响了。

理察德·卡特林惊在原地,在黑暗中瞅着那个发出尖叫的角落。

他有两条电话线,一条连到应答机上用作公事;另一个私人号码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知道。

现在响起的正是私人电话,应答灯不断闪烁。

他惊恐万分,犹疑不定,最后才迅速抄起话筒。

你好?响亮的嗓门遮掩不住话音的战战兢兢。

我在楼下,话筒里一个低沉的男声说,行了,我不是什么莫名的鬼神,我猜你正准备报警,对不对,老爹?别傻了,是我,下来你就知道了,我们可以谈谈。

卡特林的喉咙硬住了,嗓子干得厉害。

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声音,但又非常熟悉。

是的,非常熟悉。

你是谁?他问。

这问题真傻。

话筒里的人回答,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事实上他的确知道。

你是谁?他仍然追问。

不是谁——德那霍。

这是卡特林得意的句子。

什么?德那霍?!不!你不存在?评论家们的确这么说过,我还记得当时的你对此有多不屑。

可你并非真实的人物!你是我虚构的!卡特林坚持。

我他妈受够了。

德那霍叫道,如果我不够真实,那都是你的错。

所以别再谈我这点破事了,行吗?你要做的,就是挪挪老屁股,下楼来见我,我们好面对面谈谈。

他挂断电话。

电话上的指示灯熄灭,一切又恢复寂静。

卡特林头眩目晕,跌坐在床边。

到底怎么回事?一个荒唐的梦?不,很明显,这不是梦。

该怎么办?他拄着拐杖,迟疑地缓步下楼。

才到门边,卡特林已看见德那霍大咧咧地躺在他的大皮椅里,喝着一瓶蓝带啤酒。

壁炉烧得正旺,火苗跳跃,映得房间温暖明亮。

德那霍吊儿郎当地朝他笑笑。

老家伙,他说,瞧瞧,你都快被冻死了。

先来杯酒暖暖身子吧。

见鬼,你到底是谁?卡特林劈头就问。

嘿,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别再来烦我。

去拿杯酒,再把你的屁股挪过来烤烤火。

哈,我知道了,你是个演员!卡特林突然叫道,你是个该死的演员,对吧?米雪尔差你过来的。

德那霍咧嘴一笑,演员?我他妈像演员吗?告诉我,你会写这么离谱的情节吗?当然不会,老爹,你根本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就算是别人这么写,你看了一样会破口大骂,恨不得把封面撕掉。

理察德·卡特林一步步挪进屋内,仔细瞧着四肢摊在皮椅上的年轻人。

他的确不像在演戏,这是德那霍,这是他书中的人物,这是画像里那张脸。

卡特林走到一把铺着厚垫的高背扶手椅前,缓缓坐下,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德那霍。

不可思议。

他说,难道你是从狄更斯的书里面跑出来的?德那霍哈哈大笑,老家伙,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愚蠢的《圣诞颂歌》④,而且我可以保证,在那之后也不会有鬼魂出现。

卡特林皱紧眉头,不管他是谁,这句对白小说中可没有。

这你就错了,他反击道,德那霍没读过狄更斯的书。

他读过蝙蝠侠和罗宾,可那不是狄更斯写的。

我看的是电影,爸爸。

德那霍自信满满地回答。

他举起瓶子,先抿了一口,接着优哉游哉地一骨碌吞下。

不要叫我‘爸爸’!卡特林说,够了,你甚至连德那霍的时代都不了解。

他是个街头小子,不是‘垮掉的一代’。

这轮不到你来教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又笑了,妈的,老家伙,你说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叫你什么?他把头发扯到眼睛边把玩,不管怎么说,我他妈是你的头胎!自从怀孕后,海伦一直在琢磨这事。

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他‘爱德华’,怎么样?别无理取闹行不行?他回答。

可我以为你喜欢‘爱德华’这个名字。

他不明白她跑到他的工作室来干什么。

他正在写东西,或者说正努力想写些东西。

他早就声明过,请别在写作时打扰他。

刚结婚,约束还有效,自她怀孕后就没用了。

尽管工作被打断让他很恼火,但他还是尽量保持冷静克制。

是的,我喜欢‘爱德华’这个名字,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简直爱得发狂——所以我才给书中的主角取名爱德华。

爱德华是我给他的名字,爱德华·多诺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能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因为我们不能抢了别人的名字。

我解释过无数次了,你还需要我重复吗?但你在书里并没有叫他爱德华。

海伦抗议。

卡特林皱起眉头。

你又偷看了?见鬼!我跟你说了成稿前别看我的东西,它还没有定型。

她毫不理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没有叫他爱德华!你根本就没有叫他爱德华!我知道,他说,你说得对,我没有叫他爱德华。

因为他是一个街头小子,我叫他德那霍,这才是匹配的街头名字。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爱德华,可爱德华仍旧是我给他的名字,清楚了吗?换句话说,爱德华是他的真名,尽管他并不喜欢,可他妈的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直到最后,他会告诉周围的人他的真名叫爱德华,而这是最重要的一幕,是该死的最后一幕。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不能叫爱德华,因为已经有人取这个名字了。

好了,这问题问来问去实在没意思,这样吧,如果你生的是男孩,我们可以叫他劳伦斯,继承我祖父的名字。

我不想叫他劳伦斯,她嘀嘀咕咕,太土了,别人会直接叫他劳瑞,我讨厌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不把书里的人命名为劳伦斯呢?因为他的名字是爱德华!我怀的可是我们的孩子。

她尖叫起来,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似乎在提醒卡特林注意这个有力的证据。

对这种无休无止的争论和吵闹,他简直烦透了。

同样,他也无法容忍再被打扰,于是干脆往椅背上一靠,发问道:你怀孕多久了?海伦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应该知道的啊,七个月多一周。

卡特林倾身向前,拍拍打字机旁那叠厚厚的手写稿:让我们来看看,这本天杀的书已经耗费了我整整三年时间,放在这里的是第四稿了,谢天谢地,也将是最后的定稿。

这个人物在第一稿时就被命名为爱德华,在第二第三稿中也叫爱德华,而当这本狗屎书完结出版时他仍然会叫爱德华。

早在那个有趣的晚上,早在你气喘吁吁地把那张透析片扔到我面前之前,他已经被叫做爱德华好几年了!这不公平!她抱怨,他不过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即将出生的是我们真正的孩子。

公平?你想要公平?没问题,这不难解决,我们俩的头胎就叫爱德华。

这样算不算公平?海伦的表情由阴转晴,甚至有些害羞地笑了。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卡特林挥手制止,当然,必须说明的是,只要没你打扰,最多一个月我就能完成这本该死的狗屎,你则需要更多一点时间才能生下你的孩子。

不过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程度的公平。

你得努力加油,才能在我写上‘完结’二字之前得到这个名字。

否则,我这边的孩子——他又拍拍那叠稿纸,将会是头胎。

不,你不能这么做!她愤怒地跳起来。

卡特林不予理睬,转身继续打字。

我的头胎。

理察德·卡特林喃喃自语。

确确实实的亲生骨肉。

德那霍开怀大笑,举起瓶子向卡特林敬了个礼,敬父子团聚!他将整瓶酒一饮而尽,接着把空瓶子朝房间对面掷去,砰地一声在壁炉上方炸开。

这是一场梦。

卡特林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德那霍咂咂舌头。

听着,老家伙,面对现实吧,我是真实的。

他跳到爸爸面前,肖像复活啦,他鞠了个躬,冒油的牛肉和其他作呕的东西都在哪儿?哦,先生,请你先点份匹萨。

别想吓唬我,我可以参加你的游戏。

卡特林顿了顿,但请说明白,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德那霍咧嘴一笑,谁?我吗?鬼才知道我要什么!我从生下来就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追求。

那本天杀的书里没写,谁都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真是他妈的‘混混日记’!很好,这正是我的写作意图。

卡特林得意地说。

哦,我明白。

德那霍道,我可一点儿不笨。

老迪奇·卡特林的孩子怎么可能笨呢,对吧?他慢步走向厨房,冰箱里应该还有啤酒,来一瓶?当然,卡特林回答,不是每天都有头胎子来探望我的。

DOS EQUIS再加片酸橙,就这样。

哟,享受起西班牙佬的东西来啦?妈的,居然不要PIELS了!从前你可是最喜欢PIELS的。

他边说边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带着两瓶DOS EQUIS出来,一手捏着两个瓶口,指尖浸在酒里;另一手拿只生洋葱。

随着走动,瓶子叮当作响。

他递给卡特林一瓶,给,我的指头也沾光,吸了点儿文化。

没有酸橙?卡特林抱怨。

你他妈的自己去拿。

德那霍回答,不然还想怎样?扣我的零花钱吗?他哈哈大笑,把洋葱往空中一抛,用嘴接住后大咬一口,洋葱,他说,该死的洋葱,就像我欠你的债,爸爸。

每次我不得不去咬生洋葱的时候都这么想。

去你妈的,我不懂你为什么明知道我不爱这鬼东西,却偏偏要我去吃它。

那本该死的书里净是些鬼话。

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

卡特林解释,洋葱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你吃它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瑞琪镇的其他闲人可干不了这事儿,这让你觉得有地位;更深层次来讲,生吃洋葱代表了你对生活的态度,代表了你的渴望,因为生活就是苦涩和甜蜜合为一体的。

德那霍又咬了一大口洋葱。

放屁,他说,你他妈的真该狠狠咬上一口,看看自己有多喜欢这玩意儿。

卡特林啜了口酒,我那时还很年轻,这毕竟是我的第一本书。

当然,还算是不错的尝试。

你生吃试试。

德那霍咕哝。

他已经吃完整整一只了。

理察德·卡特林认为这场温馨的家庭团圆闹剧该结束了,于是换用总结的口气道:知道吗,不管你是谁,都并非我想象中的德那霍。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人,老家伙?卡特林耸耸肩,我用我的头脑而非精子创造了你,所以你带有太多我的特点,这不是亲生骨肉能够遗传的。

换句话说,你就是我。

嘿,德那霍眨眨眼睛,别开玩笑了。

妈的,我可一点不像你。

你没有选择。

你的故事就是我的青春期,每个作家的第一本书都是这样。

瑞琪镇是现实中的纽约庞佩镇,你的朋友是我当年的朋友。

你,就是我。

是吗?德那霍脸上挂着一丝嘲笑。

理察德·卡特林点点头。

你他妈的还真走运!德那霍哈哈大笑。

什么意思?卡特林反问。

你生活在自己的梦想世界里,知道吗,老家伙?也许你试图让自己变得像我,但我告诉你,没门!在瑞琪镇,我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而在庞佩镇,你只是弹珠机边闲逛的四眼儿。

你让我拥有了远远超乎十六岁的智商;而现实中的你,二十岁开始大学生活之前连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都不敢。

我脱口而出的每句俏皮话,你得花好几周时间才能理解。

小说中我所做的疯狂事,有些发生在达克身上,有些发生在乔依身上,还有些根本就是你凭空捏造。

最重要的是,它们中没有一件发生在你身上。

拜托,老家伙,你是在盗用别人的经历和故事。

别再对我说笑话了。

卡特林脸上微微泛红,那是写小说!是的,原型的确和我青年时代有所出入,但是……你根本就不起眼,德那霍道,别编了。

我不是不起眼,卡特林隐约感到一阵刺痛,《混混日记》是真实的,但小说里的主人公得比现实生活中的我更引人注目才行。

艺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

我必须把生活里的各种琐事集中起来,重新安排,使之具有成熟的轮廓与结构,而不是作机械重复。

那是我的工作。

不,你的工作是把达克、乔依和其他所有人胡编乱造一通,好让你在小说里过他们的日子,然后骗自己那都是你的经历。

你他妈甚至还疯到以为我是你的原型,日子长了居然信以为真。

你是个吸血鬼,老爹,你是个天杀的小偷。

理察德·卡特林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

滚出去!他咆哮。

德那霍站起来,伸伸懒腰。

哟,我他妈好伤心啊。

要把自己的孩子扔进爱荷华冻死人的夜里吗,老头?我做错了什么?在那本该死的书里你不是那么喜欢我吗?在书里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旦我是真实的你就不喜欢了?这是你的问题。

你对真实生活的感情抵不上对书的一半。

我很喜欢真实生活,谢谢。

卡特林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德那霍微笑着,站在原地,突然像被水冲走了似的,虚幻不实。

是吗?他说,声音渐渐微弱。

是的!卡特林回答。

这时,德那霍已明显地褪去了颜色,所有色彩都从他身体里消逝,他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

证明它吧,他道,爸爸,到你的大厨房去咬一口该死的、真正的生洋葱。

他把头发朝脑后一捋,放声长笑,笑声在空中回荡,直到他消失不见。

理察德·卡特林愣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瞪着德那霍消失的地方。

终于,他觉得非常疲惫,爬上楼梯回到床上。

第二天早上,他给自己做了顿丰盛的早餐:橙汁、现磨咖啡、涂着厚厚一层黄油和黑莓果酱的英式松饼、芝士煎蛋和六大条培根。

烹调和享用美味本来可以转移注意力,但今天显然没奏效。

德那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是个梦,是的,一个疯狂的梦。

但这不足以解释壁炉里摔坏的玻璃杯和起居室那些空啤酒瓶。

最后,他终于找到个理由——一定是喝醉了,经历了一小段疯狂的梦游。

从长远来看,这是和米雪尔那场大吵的后遗症,并由她送来的画像所触发。

卡特林对这样的解释很满意。

或许该去见见医生或者心理辅导师。

早餐过后,卡特林径直走回工作室,决定直面心中的困惑,寻求解决之道。

被米雪尔破坏的画像还在壁炉上挂着。

那是道流脓的伤口,他心想,是它感染了他,该到摆脱的时候了。

于是卡特林点起炉火,当烈焰熊熊燃烧时,他取下损毁的画,拆掉金属框架——他生活一向勤俭节约——烧毁了那块四分五裂的帆布。

油烟飘散,这是清洁的气息。

下面该处理德那霍的肖像了,卡特林仔细想想,那可是幅不错的作品,真的。

她完全抓住了人物的神韵。

他当然可以烧了它,但那样一来,跟米雪尔的破坏行为又有什么区别?艺术不应该遭到毁灭。

在这个世上,他依靠创造求得生存和他人的尊重,毁灭是他最鄙夷的行为。

他老了,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坚持的信念。

德那霍的肖像纵然是个挑衅,不过卡特林打算将计就计。

他偏要把它挂起来,越显眼越好。

他想到一个好地方。

楼梯上面有条狭长的走廊,透过华丽复古的木栏杆,俯瞰着一楼的大厅和进门的过道。

走廊大概十五英寸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

这会是个极好的画廊,卡特林暗暗决定,任何人只要一进门就会看见墙上的画,而且这也是上二楼的必经之路。

他找来锤子和钉子,把德那霍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等米雪尔回来讲和,她第一眼就会看见它,然后沮丧地认定父亲一点也没被这小计谋唬住。

到时候我可别忘记好好谢谢她的画。

想到这里,理察德·卡特林感觉好多了。

昨晚的谈话已褪色为不舒服的记忆,他把这事抛到一边,开始给代理人和出版商写信。

到了下午,带着甜蜜的疲惫感,他品尝了咖啡和藏在冰箱里的黄油长面包,然后照惯例在河边断崖上走了一个半小时,体味清冽的冷风在亲吻脸庞的感觉。

一个方形大包裹在屋门前等着他。

他把它打开,放在扶手椅上,再坐回躺椅仔细研究。

看着这幅画,他只觉蠢蠢不安。

毫无疑问,它有一种力量,使他感到大腿间有种不可抑制的兴奋感向上冲,裤子里一阵骚动。

这幅画像非常……是的,它充满挑逗的情欲。

她躺在一张四根帐杆的古董床上,床跟他楼上那张很像。

她一丝不挂,半转身子,越过右肩向后看过来;你能瞧见她脊椎平滑的曲线和右胸隆起的波浪。

美丽的乳房,饱满而匀称,乳晕很大,粉粉嫩嫩,奶头俏然竖起。

她抓住床单一角,直揉到下巴,但完全遮不住身体。

她的头发是纯正的金色,眼睛为清澈的绿,微笑里带着挑逗意味,光滑稚嫩的肌肤充满生气,白里透红,似乎刚从云雨之欢后醒来。

她右臀上部有一个代表和平的文身。

显而易见,此人很年轻,并且理察德·卡特林十分清楚她的确切年龄:十八岁,一个小女人。

对她而言,云雨之欢还是件有趣的新玩物,她拥有最美好的年华,游走在纯真和诱惑之间。

噢,是的,他知道太多关于她的事,他再了解她不过了。

席茜。

他把她的画挂在德那霍的画像旁边。

卡特林原本打算把那本书命名为《死去的花朵》,后来编辑把它改成《黑玫瑰》,因为这样更能引起联想,显得更浪漫,基调也更为明亮。

卡特林以捍卫艺术的名义拒绝更改,最终却归于失败。

后来小说一路飘红,闯进畅销书排行榜,他欣喜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还给布瑞送去一瓶珍藏的红酒表示感谢。

那是他的第四本小说,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混混日记》曾受到一致好评,销售成绩也不错,但随后的两部作品不仅备受评论家非议,在读者中间也未能引起共鸣。

他必须做些妥协,于是《黑玫瑰》应运而生。

它一经面市就争议不断,有的评论家对它褒扬有加,有的则厌恶至极,但统统影响不了它的轰动与热卖。

平装本的销售提成和电影版权费(虽然他们一直没把它搬上银幕)使他生平第一次从财务窘况中解脱出来。

一家人结清了房屋贷款,把米雪尔转到私立学校念书,还给她添置了不少新衣裳。

其余的钱,卡特林留着机动灵活地投资。

他以《黑玫瑰》为荣,为它的成功沾沾自喜,是它助他登上了今天的地位。

海伦却对这本书厌恶至极。

当它终于从排行榜上消失的时候,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我知道那不会坚持多久的。

她幸灾乐祸地说。

卡特林气愤地合上报纸,持续得够久了。

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前我们穷困潦倒,你很不满意。

你说,孩子需要新衣服,孩子需要上好学校,孩子不该再吃那些该死的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

好了,现在都过去了,你却比以前更不满意。

给我点信心好不好,你愿意嫁给一个失败者吗?我不愿意嫁给一个写黄色小说的人。

海伦打断他。

操你!卡特林道。

她回给他一个淫荡的笑容。

什么时候?你都几周没碰过我了。

我看你最好还是去操你的席茜吧!卡特林怒视着妻子。

你是疯了还是怎的?她不过是我书里的角色,仅此而已。

噢,下地狱吧你。

海伦狂暴地宣泄道,你当我是个该死的白痴,是不是?你以为我不会读书?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读过你那本三流小说,我不笨。

玛莎,那个妻子,那个愚蠢沉闷的妻子,那头母牛、那匹老马、那个像老鼠一样唧唧喳喳吵个不停的玛莎,那……那就是我!你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你错了!不仅我看得出来,我的朋友们也都很清楚,他们都同情我。

你爱我就像李察森爱玛莎。

席茜不过是你书中的角色,对,你说得对,千真万确,真他娘的对极了。

她的声音几乎成了哭腔,可你爱上了她,你这该死的,她就是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淫梦。

只要她从这个门走进来,你就会甩掉我,跟李察森甩掉可怜的老玛莎一样快!否认呀,快,快否认呀,我打赌你不敢!卡特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嫉妒我书中的角色,嫉妒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放屁!她存在于你的脑海里,那也是你惟一关心的地方。

你那本该死的书是卖得不错,你以为那是因为你写得好吗?才怪!那是因为所有的色情描写,是因为她!性爱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卡特林争辩,完全合乎艺术精神。

难道你要我在我的人物上床时都拉上门帘吗?那样不对。

《黑玫瑰》的中心便是性,以此来触及其他方面,所以有的场景必须写得直接而详细。

哼,如果你不那么扭捏作态地假正经,你就会明白的。

我不是假正经!海伦朝他咆哮,你也不配说我扭捏作态。

她抓起一个早餐盘子朝他扔去。

卡特林蹲下来,盘子在墙上摔个粉碎,我不喜欢你那些肮脏的小说不代表我就是假正经。

不关小说的事。

卡特林道。

他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努力保持平静,说你假正经是因为你在床上的表现。

或者我该说,是因为你在床上不干的那些事?他冷笑道。

海伦的脸涨得通红。

甜菜根的红,卡特林一边想,一边刻意回避那张脸。

它太老了,太沧桑。

噢,是的,她会做那些,对不对?她用极度刻薄的语气说,席茜,你那可爱的小席茜,只要你开口,就会在屁股上弄个性感小文身的贱人,对吗?她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爱,会在任何陌生的地方做,当着周围所有人的面。

她会穿那些奇怪的内衣,而且觉得很有趣。

她永远欲望充沛,永远没有皱纹,永远都有十八岁的乳头……她永远都有十八岁的乳头,对不对?我跟她怎么比,啊?你说说——怎么比?怎么比?理察德·卡特林的怒火是一种冰冷的、克制的怒火,总以漠然讽刺的形式爆发。

他朝她那张狂怒的脸露出亲切的微笑。

好好读书,他提示,勤做笔记。

他突然醒来,黑暗中有人轻触他的脚。

席茜站在踏板上,用一张红色的绸缎包裹着自己,苗条的双腿在下面若隐若现。

她玩弄着他的脚趾头,脸上挂着淘气的微笑。

你好,爸爸。

她说。

卡特林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整晚他都害怕她的到来,刚刚才好不容易睡着。

他赶紧挪开脚,挣扎起身。

席茜噘起嘴。

你不想玩玩吗?她问。

我……他尴尬地回答,我不敢相信,这不是真的。

管他呢,只要好玩就行了嘛。

她说。

天哪,米雪尔到底想干什么?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她耸耸肩,绸缎滑下来。

一双只属于十八岁少女的、粉粉嫩嫩的完美乳房跳出来。

十八岁的乳头,卡特林愣愣地说,你永远都有十八岁的乳头。

席茜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是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借给你爸爸,我发誓你一定会对它们做些好玩的事情。

别叫我爸爸。

卡特林道。

啊噢,但你就是我爸爸呀。

席茜用小女孩委屈的语调说。

别叫了!卡特林坚持。

为什么呀?你想这样,爸爸,你想和你的小女孩玩玩,不是吗?她咯咯笑着,邪恶的事情是那么美好,乱伦绝对无以伦比。

一起玩的家人才能永远在一起。

她朝四周看看。

我喜欢四根帐杆的床,你想把我绑起来吗,爸爸?我喜欢那样子。

不,卡特林说。

他把被子推开,跳下床,胡乱套上拖鞋和睡袍。

双腿之间有种兴奋,渐渐向上竖起。

他必须赶紧离开,必须和席茜保持距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他慌乱地生起炉火。

我喜欢这样子,点燃的炉火旁,席茜说,火焰是那么浪漫。

卡特林转身面对她,为什么是你?他努力保持镇静,李察森才是《黑玫瑰》的主角,不是你。

为什么跳到我的第四本书?为什么没有《家谱》或《雨》里面的人物?那帮火鸡?席茜不屑地说,他们都不真实。

你并不那么想见李察森,不是吗?我可好玩多了。

她站起来,任绸缎从身上滑落,盘在脚踝。

火光在她优美的身姿上舞蹈,那是柔软、甜蜜而年轻的身体。

她踢开绸缎,慢慢朝他走来。

快停下,席茜。

卡特林叫道。

我不咬人的,席茜清脆地笑着,除非你想要我咬你。

或者我该把你绑起来,哈哈!她用手环住他,拥抱他,抬起头,期待他的亲吻。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虚弱地反抗。

她的手臂感觉很舒服,当她压在他身上时……很舒服。

理察德·卡特林已经很久很久没用这双手抱过女人了,甚至无法去,思考到底有多久,再说他也从来没抱过席茜这样的女人,没有,从来没有。

他觉得很害怕,我不能,他说,不能……我不想那么做。

席茜的双手穿过他的睡袍,游进内裤,轻轻挤压他兴奋的源头。

骗子,她轻声道,你想要我,你一直想要我。

我敢打赌,你在写那些性爱场面时,常常因为下面的骚动而骤然停笔。

没有,卡特林说,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她的嘴轻轻噘起,双手在他周身上下游走,不对,我发誓你想这样做,我发誓你忍得很难受,我发誓你每次一写我就忍得很难受。

我,他想抗议,否认却并未随之而来,席茜,求你了。

求你了,她低语,手却没闲着,是的,求你了。

她的手在他的内裤里不停抚摩,他俩双双倒在地板上,求你了。

她说,然后解开他的睡袍,露出裸体,求你了。

她的手沿着他的肋骨向上,玩弄乳头,继而用身体贴近他,乳房轻点他的胸部,求你了。

她终于抬起头,舌头在唇间穿梭。

理察德·卡特林呻吟着,用颤抖的双手环住了她。

她跟他拥有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的触摸犹如火焰与绸缎交融,让人触电,她那秘密谷地如蜂蜜般甘甜。

第二天早上,她不见了。

卡特林很晚才起床,累得没办法给自己做早餐。

他穿上衣服,步行来到镇子,朝断崖下那个年代久远、砖石结构的精巧小咖啡厅走去。

他想来杯咖啡,加上蓝莓煎饼,好整理情绪。

所有事情都是那么莫名其妙。

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又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否认变得无济于事。

卡特林把一大块手工制作的蓝莓煎饼送入口中,溶在嘴里的却只有恐惧。

他担心自己心智是否健全。

很多行为,他完全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

当然,还有种更深层次的、基本的恐惧。

他害怕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理察德·卡特林一共出版了九部小说。

他想念米雪尔。

他该给她打个电话,请求她在他发疯之前住手。

她是他的女儿,他的骨肉,她一定会听他的话。

她爱着他,这点毫无疑问;他也爱她,不管她怎么想。

卡特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在那本书的字里行间,他已经为自己解释过无数次,用过各种不同的修饰。

是的,他任性、武断,固执到让人难以想象,有时倔强,有时随和,有时又会冷漠异常,但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自己还算得上正派人。

米雪尔……她遗传了他的秉性与缺点。

她的确对他暴跳如雷,但爱与恨的距离并不遥远,不是吗?她绝不会蓄意伤害他。

是的,他该给米雪尔打个电话,请求她停止这一切。

她会听他的话吗?如果他企求原谅,或许她会的。

在那天,在那个伤心的日子,她说她绝不会原谅他,绝不,但她不是认真的。

她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骨肉,不管发生了什么。

卡特林推开空盘子,靠在椅背上,嘴角扬出一条倔强的弧线。

企求原谅,举手投降?不,不行。

说到底,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理解呢?海伦从来没有理解过,米雪尔也跟她妈妈一样不明事理。

然而作家是为自己的作品而活的。

他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凭什么非得低三下四,企求原谅?该打电话的是米雪尔。

去他的,卡特林心想,别想恐吓我。

我是对的,错的是她。

如果米雪尔想要和解,就该主动打过来,她不可能让我屈服。

说到底,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就让她继续寄她的肖像画吧,想画什么画什么,他要把它们统统挂在墙上,骄傲地展出(毕竟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那也是向他的小说致意嘛)。

如果那些该死的东西半夜活过来,在房子里晃来晃去,就晃他们的吧。

他将欢迎他们的大驾光临。

想到这里,卡特林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当然欢迎席茜的到来,而且……他还有些希望她再次光临。

甚至德那霍。

是的,他是个傲慢无礼的小子,但又没碍着卡特林,只是喜欢说说脏话而已。

再说……转念一想,卡特林发现所有的可能性都带着一定程度的吸引力,简直是上天眷顾。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从未能参加盖茨比的那些豪奢宴会,科南·道尔也未曾真正与福尔摩斯及华生医生交流,纳博科夫更无缘遇上他的洛丽塔。

他们会有多羡慕他呢?他越想越开心。

米雪尔妄图斥责他,恐吓他,不料却着实带给他许多有趣的体验。

他可以和塞希金·特德雷科,那个来自《顺道》的愤世嫉俗的流亡者,那个出名的江湖骗子下国际象棋;他可以和悲情小说《艰难时世》中的党魁弗兰克·科温高谈阔论时事政治;他还可以和美丽的贝丝·麦肯锡调调情,和疯老太婆安琪尔跳跳舞,再勾引双胞胎坦佐歌姐妹,补充席茜留给他的无以伦比的春梦。

是的,没错,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们都是由他一手创造,是他的人物、他的朋友与家人。

当然,那本新书就不一样了。

卡特林皱起眉头,这是个令人烦恼的念头。

但米雪尔是他女儿,她爱他,不会那么过分。

不会,绝不会。

他牢牢抓紧这个想法,然后拿起支票夹。

他期待着它,甚至急盼着它。

那天傍晚,从例行的散步归来时,他的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心跳也比平时更快。

它正在那里等他,熟悉的、用朴素的棕色纸张包装的矩形包裹。

理察德·卡特林小心翼翼地把它搬进屋,拆开之前,先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故意留个悬念,以尽情享受猜测的乐趣。

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攻破米雪尔脑袋里那个小小的、邪恶的计划,他不禁开始沾沾自喜起来。

他呷完咖啡,重新添满,再喝了一杯。

包裹只有几步远,卡特林和自己玩了个小游戏,猜猜里面是谁的肖像。

席茜提过《家谱》和《雨》中没有真实的人物,卡特林在脑海单回顾了自己一生的作品,试图决定谁最真实。

这是一种愉快的思考,但他无法百分之百的肯定。

最后,他终于推开咖啡杯,起身打开包裹。

果然是他。

贝瑞·林顿。

一如往常,画像栩栩如生。

林顿坐在新闻城的力公室里,手肘枕在老式手动打印机的灰色金属盖上。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褐色西装,领口敞开的白衬衫和着汗水粘住身体。

他的鼻子被打破过几次,横跨在那张平凡朴实但还不失友善的宽脸上,而眼皮总是似梦似醒地半垂着。

林顿体形肥胖,双下巴,正在急速脱发。

他戒了烟但戒不掉香烟,老在嘴边叼着一支驼牌香烟。

只要不点燃这该死的东西,你就是安全的。

这是他在卡特林的小说《告别语》中的口头禅。

那本书并非大团圆结局。

那是本悲剧小说,写的是一个曾经享誉一时的传奇报社如何度过凋敝的最后一周时光。

当然,它的意义不止于此。

卡特林感兴趣的是人性本身,而非报纸。

他用落寞的报纸来隐喻落寞的人生。

编辑希望他更多着墨于一些感人至深的次要情节,再把林顿和其他人安排在一个错综复杂、却又不失希望的大框架里,探讨救赎及重生。

卡特林拒绝做这样的改动。

他想呈现小人物是如何被岁月无情地击垮,思索挫折与不可避免的孤独。

他写了一本像早春一样灰暗的小说,并且引以为豪。

没有人读这本书。

卡特林把肖像抬上楼,挂在德那霍和席茜旁边。

今夜注定会很有趣,他心想,贝瑞·林顿和其他两个不同,他不是小孩子,而是卡特林的同龄人,睿智又成熟。

林顿所经历的辛酸,对生活的失望,卡特林比谁都了解,他所有的文章和各类心血之作在商人撤资逃跑之后被世人遗忘得干干净净,但这位记者始终保持着他的幽默感、辛辣的讽刺和标志性的从没点燃过的驼牌香烟,不曾改变,把一切苦难都拒之门外。

卡特林钦佩他,乐意与他交谈。

今夜,他觉得干脆就在这里恭候对方的到来,于是他煮了一壶浓浓的黑咖啡,放上些施格兰金。

午夜已过,卡特林正在重新翻阅一本皮革封面的《告别语》,听到厨房里传来冰块的撞击声。

请别客气,贝瑞。

他大声说。

林顿从吱吱嘎嘎的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

我不会客气,他边回答,边用那双眼皮低垂的眼睛看着卡特林,哼了一声,你看起来的确可以当我父亲了,他说,我没料到一个人会显得那么地老态龙钟。

卡特林合上书,放在一旁。

请坐,按照我的记忆,你的脚似乎受了伤。

我的脚一直有伤。

林顿回答。

他重重地坐进扶手椅,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啊,他感叹,现在好多了。

卡特林用指尖点了点那本小说。

我的第八本书,他说,米雪尔跳过了三本。

有点遗憾,我本想见见那些小说里的人物。

可能她想尽快切入主题吧。

林顿指出。

什么主题?林顿耸耸肩,该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瞧,我不过是个记者,成天围绕五个W和一个H打转⑤。

你是作家,主题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我的第九本小说,卡特林说,最新的一本。

最后的一本?林顿道。

当然不是,只是最新的一本罢了。

我正在着手写一些新东西。

林顿笑道:我的消息来源可不是那么告诉我的。

噢?那你的消息来源告诉了你什么呢?你是一个等死的老人,林顿说,而且你将孤独地死去。

我才五十二岁而已,卡特林一字一顿地回答,算不上老。

当你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多到一口气吹不完时,你就老了。

林顿干巴巴地回答,海伦比你年轻,她都死了五年了。

这全看人的心态,卡特林。

我见过年轻的耄耋老人,也见过老态的花季少年。

而你,下体还没长毛的时候脑子里就已经有皱纹了。

这不公平。

卡特林抗议。

林顿喝了口他的施格兰金。

公平?他说,你已经过了相信公平的年龄,卡特林。

年轻人享受生活,而老年人坐在后面观看。

你生下来就老了,你是个观察者,不是个享受者。

他皱皱眉,不是个享受者,混蛋,这算什么演讲词。

不过呢,观察者总比受气包好。

但你也不是受气包,你没受过多少苦,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个脓包,就是这样。

你说的有点道理,贝瑞。

卡特林说,我是个作家,这是我一生的追求,我的生活。

作家观察生活,并讲述生活。

这份职业就是如此,你应该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林顿回答,我也是写东西的。

还记得吗?我花了太多的灰色岁月去书写别人的故事,却没有时间抒发自己。

你都知道的,卡特林,看看你在《告别语》里对我做了些什么,当我的搭档和我决定写回忆录时,发生了什么?卡特林想起了情节。

你写不出来。

你只能重写自己那些老故事,二十年前的故事,三十年前的故事……你具备了不起的记忆力,能回忆出采访过的所有人,以及采访的时间、细节和话语。

你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自己发表的第一篇新闻,却记不起第一次跟你睡觉的女孩的名字,记不起前妻的电话号码,记不起……记不起……他的声音低下去。

我记不起我女儿的生日。

林顿回答,你从哪里想到这些疯狂点子的,卡特林?卡特林沉默。

从生活中,对吧?林顿礼貌地问,我是个优秀的记者,你给了我这样的评语。

而你呢,是的,可能你也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当然,这得由评论家们来判断,我这个脚上有伤、天天下苦力的记者没那资格——但即便你很优秀,甚至上升到最伟大的小说家之列,你仍旧是让人恶心的丈夫和不称职的父亲。

不。

卡特林说,但这个抗议十分虚弱。

林顿摇摇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叮当作响。

海伦什么时候离开你的?他问。

我记不……大概……十年前,大概那个时候吧,《顺道》的定稿做到一半的时候。

什么时候离的婚?哦,一年之后。

我们试过和解,但没成功。

米雪尔还在上学,我记得当时在写《艰难时世》。

你记得她在三年级的演出吗?我没去的那场?你没去的那场?听起来好像尼克松说:‘我撒谎的那次?’是米雪尔主演的那场,卡特林。

我无能为力,卡特林说,我很想去,但他们颁奖给我,你不可能缺席美国作协的晚宴。

你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林顿道,海伦是什么时候死的?我写《告别语》的时候。

卡特林说。

有趣的记录方式。

你应该发明个历法。

他喝了几口威士忌。

好吧,卡特林说,我不否认工作对我的重要性。

可能比重有些过多,我不知道。

是的,写作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但我是个正派人,林顿,我尽了最大努力,我并不像你暗示的那样。

海伦和我有过美好岁月,我们彼此相爱。

米雪尔……我爱米雪尔。

她还是小女孩时,我给她写过五花八门的小故事,譬如有趣的动物、星际海盗、打油诗等等。

我用业余时间写好,临睡时读给她听。

这些事我只为米雪尔做,为了爱。

是的,林顿嘲弄地说,你甚至没想过把它们出版出来。

卡特林露出一丝尴尬。

那……你在暗示什么……那是歪曲事实。

米雪尔非常喜欢这些故事,所以我想其他孩子也可能会喜欢。

不过是个想法而已,从来没有付诸实施。

从来没有?卡特林犹豫了一下。

你看,贝特是我的朋友和代理人,他也有个小女儿,我把自己写的东西给他看过一次。

就一次而已!我不可能怀孕,林顿说,我只让他上过我一次。

就一次!他甚至根本就不喜欢它们。

卡特林说。

多么可惜。

林顿回答。

别对我盖棺定论,我没有罪,没有。

或许我不算个模范父亲,但绝非什么恶魔。

我一直帮她换尿布,在写《黑玫瑰》之前,海伦得去上班,是我每天照顾孩子,从早上九点直到下午五点。

你最恨她哭,让你不得不离开打字机。

是的,卡特林说,是的,我最恨被打扰,一直讨厌被打扰,不管是海伦、米雪尔还是我母亲,或者我大学的室友。

我写作时不容打扰。

难道这他妈的也算死罪吗?这就让我成了没有人性的怪物了吗?她哭起来,我就会过去。

我不喜欢那样,我讨厌那样,我恨那样,但我总还是向她走去了!当你听见她哭的时候,林顿说,当你没有和席茜上床、和安琪尔夫人跳舞、和弗兰克·科温一起打击恶棍的时候,当你的脑袋没有被他们的声音填满的时候。

没错,有时候你确实听见了,听见了然后也去了。

祝贺你,卡特林。

我教她读书,卡特林说,我给她读过《金银岛》、《柳林风声》、《霍比特人》、《汤姆·索亚历险记》……所有这些东西。

所有你自己打算重读的书。

林顿说,真正教她东西的是海伦,和迪克及珍妮一起。

我讨厌迪克和珍妮。

卡特林咆哮。

那又如何?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理察德·卡特林道,你不在场,可米雪尔和我在。

她爱我,她始终爱着我。

只要受了伤,擦破膝盖或者流鼻血,无论什么,她都会跑到我身边,从不去找海伦。

她会哭着找我,然后我会抱抱她,擦干她的眼泪,告诉她……我曾对她说……他说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快哭出来了,泪水在眼角打转。

我知道你对她说过什么。

贝瑞林顿用悲伤的语气轻声道。

她记得这些。

卡特林说,这么多年来一直记得。

海伦取得了监护权,她们搬走了,我并不经常见她,可米雪尔一直都记得。

当她长大之后,海伦去世了,她便决心自力更生。

但那次她受伤之后,我……我……是的,林顿说,我知道。

那通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乔伊斯·布伦南。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侦探的名字。

卡特林先生吗?她在电话里说。

什么?理察德·卡特林先生吗?是的,他回答,作家理察德·卡特林。

他接过不少陌生的电话,请问有何指教?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您必须来医院一趟,她告诉他,是您女儿,米雪尔·卡特林。

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她出事了。

他讨厌借口,讨厌委婉的说法。

卡特林的人物从来不会逝世,只会死;他们也不会释放气体,只会打屁。

而理察德·卡特林的女儿……出事?他说,你是说她出事了还是被强暴了?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被强暴了,她最终回答,她被强暴了,卡特林先生。

我马上就来。

他说。

事实上,她被毫无人性地多次强暴。

米雪尔像海伦那样固执,像卡特林自己那样固执,她不接受他的钱,不听他的意见,不从他的出版关系里得到工作的便宜。

她要完全靠自己,于是在小村庄的咖啡馆里当起了服务员,住在码头边一个空旷大仓库的阁楼上,旁边有个非常糟糕的邻居,一个危险人物。

卡特林提醒过她不下一百次,可她就是不听,甚至不愿意让他为她换锁,或安装报警系统。

结果不堪想象,对方在周五天亮前闯入。

当时只有米雪尔一个人,他先把电话从墙上扯下来,再将她囚禁,直到周一晚上,另一名咖啡馆的服务员因为不放心过来查看,强奸犯才从救生通道逃走。

当他被允许见她时,她脸上还带着一大块紫色淤青,浑身上下全是那家伙用点燃的烟头烫下的伤疤,她断了三根肋骨,远远没能从歇斯底里中恢复过来。

一旦有人靠近或是被东西触碰,她就开始尖叫。

医生、护士,统统无能为力。

但她让卡特林坐在她床边,他用双手拥抱她。

她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泪水流干,还用哭腔叫了声爸爸,那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好像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

最终,他们让她安静下来睡着了。

米雪尔在医院待了两周,度过了深度震动期。

她的歇斯底里一点一点地平复,最终变得温驯起来。

人们可以帮她换枕头,带她上厕所,但她还是不愿说话或者不能说话。

心理医生告诉卡特林,她有可能从此丧失语言能力。

我绝不容许那样的事发生,绝不。

卡特林回答。

他帮米雪尔结清了账务,下定决心带她一起离开这个令人生厌的肮脏城市,远走高飞,重新开始。

她一直很喜欢那些宽敞的老房子,他都记得,她还喜欢水、海洋、河流与湖泊。

卡特林咨询了房产经济人,起初打算在缅因州的海岸边找所大房子,最终却在爱荷华州佩诺特镇买下了这所断崖上的哥特式汽船大厦。

他亲自监督搬迁工作,每个细节都细致入微。

一点一滴,恢复开始。

她就像回到了童年,充满好奇心,一刻也不愿意停歇,浑身都是精力。

她不说话,但对所有事情都要探究一番,每个地方都要走走。

春天来了,她每每在寡妇走道上观望几个小时,看着密西西比河上的拖船渐行渐远。

每天傍晚,他们都一起在断崖上散步,她总爱挽着他的手。

有一天,她突然转身在他脸上印下深深一吻,我爱你,爸爸。

她终于开口说话,然后从他身边跑开。

在卡特林眼中,这个二十多岁的可爱女人,经历彻骨的痛苦之后,宛如获得了新生,快活得像瘦高的假小子。

那天之后,障碍逐渐消失。

米雪尔重新开始说话,起初是些简捷的、孩子似的短句,小心翼翼而又天真无邪。

但她迅速成熟起来,不知何时,她和他谈起了政治,谈起了图书,谈起了艺术。

在傍晚的散步时间,他们彼此有许多愉快的交谈。

然而她从未提及强奸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连一个字都没有。

六个月后,她开始烹调,给纽约的朋友写信,还帮忙做做家务,在花园里搞些可爱的小发明。

八个月后,她重执画笔,事实证明对她很有帮助。

她就像盛开的花朵,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

其实,理察德·卡特林对女儿喜爱的抽象派艺术并不感冒,他更倾向于具象风格,最中意的是她在大学主攻艺术学位时送给他的自画像。

但他能从画布上感受她内心的痛苦,她仿佛中了魔咒般,想从伤口的最深处挤出所有脓汁。

所以他认同她的方式。

曾几何时,他也经常用写作为自己疗伤,而今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嫉妒女儿。

理察德·卡特林已经三年多没有写下一个字了。

他的杰作《告别语》在商业上的彻底失败让他就此失去了灵感和动力。

他原本以为换个地方,能让自己和米雪尔一起恢复。

这样的希望显然落空了。

但至少对他们中的一个有好处。

终于有一天,当卡特林上床很久之后,他的门被打开了。

米雪尔轻轻走进来,坐在床边,她光着脚,穿一件法兰绒睡衣,上面有许多小小的粉红花朵。

爸爸。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门刚打开,卡特林就醒了。

他坐起来朝她微笑。

你好,他说,你喝了不少呀。

米雪尔点点头。

我要回去了,她说,我需要些勇气,才能来告诉你。

回去?卡特林惊道,不是回纽约吧?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我必须这样。

她说,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留下来,跟我一起留下来。

纽约不是人待的地方,米雪尔。

我不想回去。

我害怕那里。

但我必须回去。

我的朋友都在那里,我的工作也在那里,我的生活全在那里,爸爸。

我的朋友吉米,你还记得吉米吗?他现在是一家平装书小出版社的美编,可以帮我接些封面画工作。

他在信里亲口承诺过。

我不用再等着收桌子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理察德·卡特林回答,在那个遭天遣的鬼地方发生了那些事,你怎么还能回去?那正是我要回去的原因。

米雪尔坚持,那个家伙,他做的……他对我做的……她哽住了,片刻后才调匀呼吸,控制住情绪,如果我不回去,就好象他把我撵出了那个城市,带走了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艺术,所有所有,我的全部。

我不能让他得逞,不能被他吓倒。

我必须回去,拿回我应有的一切,证明我并不害怕。

理察德·卡特林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他伸出手,轻轻抚摩她柔软的长发。

米雪儿说的话有道理,实际上,如果换成他,也会这么做,对此卡特袜心知肚明。

我懂了,他说,你走之后我会很孤单,但是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我很害怕。

米雪尔说,我买了机票,明天的飞机。

这么快?我想尽快行动,赶在失去勇气之前。

她回答,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害怕,甚至……甚至在那一切发生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恐惧。

有意思,是吗?不,卡特林回答,这很正常。

爸爸,抱我。

米雪尔说。

她投进他的怀抱,他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你在发抖。

他说。

她偎得更紧。

记得吗,我小时候经常做噩梦,然后我会半夜大叫着跑进你们的卧室,爬上床,睡在你和妈妈中间。

卡特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记得。

他说。

今天,我想在这里待一晚。

米雪尔把他抱得更紧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一个人回去。

我不想今天晚上孤单地度过,可以吗,爸爸?卡特林轻轻抽开身体,看着她的眼睛,你确定?她飞快地点点头;轻轻地,害羞地点了一下,像个孩子。

他掀起被单让她钻进来靠着他,米雪儿在被单下蜷成一团,头靠着他的肩膀。

他们就这么躺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能感到她胸中的心跳,声音平稳,令卡特林渐渐有了睡意。

爸爸?她趴在他胸口上低语。

他睁开眼,米雪尔?爸爸,我必须摆脱这一切。

它留在我心里太久了,已经成了毒药。

我不想把它带回去。

我必须摆脱它。

卡特林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从根摸到梢,缓慢而柔和,没有说一句话。

我小时候,你记得吗,无论摔倒了还是跟别人打架,我都会奔向你,满脸泪水地给你看我的‘包包’。

以前我一受伤就会这么说,我会说我有个‘包包’。

我记得。

卡特林回答。

而你呢,你每次都把我抱起来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我指给你看,你会亲一下那里然后我就好了,你还记得吗?‘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卡特林点点头。

是的。

他轻声回答。

米雪尔静静地哭了。

他感到泪水浸透了睡衣领口。

我不可以把它带回去,爸爸,我想让你看看我伤在哪里。

求你了,求你了。

他吻了她的额头。

说吧。

她从最开始说起,犹豫地低语。

当清晨的阳光渗入卧室窗户,她还在说。

他们彻夜未眠。

她不停地哭,尖叫了一两次,隔着厚重的毯子仍然颤抖不已;理察德·卡特林没有放开她,一会儿都没有,片刻都没有。

她让他看到她伤在哪里。

贝瑞·林顿叹了口气。

这是你一辈子做得最漂亮的事。

他评价,你做到了这一步,如果在那个时间点上到此为止,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圆满结束。

他摇摇头,你从来不擅于为东西画上句号,卡特林。

为什么?卡特林弄不明白,你是个好人,林顿,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为什么?记者耸耸肩,他开始变得透明。

这是事件的六要素中最大的麻烦。

他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找一个故事,让我去打探,我可以告诉你‘人物’、‘情况’、‘时间’、‘地点’,甚至‘过程’,但是‘原因’……啊,卡特林,你是小说家,‘原因’是你的领域,不是我的……就像童话中的柴郡猫,他的笑声在身躯消失之后仍旧在屋内回荡。

理察德·卡特林坐下来,看看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和扔在地板上的大玻璃杯。

威士忌里的冰块慢慢融化。

他记不起如何睡着的,就这么在椅子里熬过了寒冷的一夜。

等他僵硬地醒来,只觉遍体疼痛。

梦,一片漆黑,若有似无,恐惧肆意泛滥在每个角落。

卡特林看表,发觉已是下午,半天时间就这么消磨掉了。

他迷迷糊糊地给自己做了一顿无味的早饭,灵魂仿佛神游太虚,每个动作都缓慢而笨拙。

咖啡好了,倒一杯,拿起来,掉下去。

马克杯摔得粉碎,卡特林呆滞地目送它的坠落,目送滚烫的棕色溪流在地板上乱窜,却没精力去打扫。

他重新拿了个杯,倒上更多的咖啡,艰难地咽了几口。

熏肉太咸,鸡蛋太生,让人反胃。

卡特林吃了一半就统统推开,再灌下不少黑色的苦咖啡。

他觉得自己醉意醺醺,但是他明白,这并非喝酒的缘故。

今天,他心想,所有事情都会在今天了结,不管用何种方式。

她是不会回来的了;《告别语》是他的第八本小说,倒数第二本,今天要回来的是最后的肖像,来自第九本小说,最后的一本。

到那时,一切就将结束。

又或者一切即将开始。

米雪尔恨他有多深?他到底伤她有多深?卡特林的手不住抖动,咖啡溢出杯子,洒得满地都是,烫到手指。

他缩回手,放声大哭。

那是种无法言语的痛苦,灼热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些点燃的烟头,那些小小的红点,犹如红色的眼睛,令他胃里一阵翻腾。

卡特林蹒跚地冲进浴室,刚好来得及把早餐吐进水槽。

然后,他轰然倒下,瘫死在冰冷的瓷砖上,脑袋里一团雾水,似乎有人就在身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按进水里,冲呀冲呀,一边不住狂笑,诉说他的肮脏,述说他的无耻。

我要清洁你,你太脏了!冲呀冲呀,抽水马桶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他的头被按在水里,污水混合着呕吐的脏物,灌满嘴巴和鼻孔,直到不能呼吸,直到整个世界一片黑暗,直到一切几近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

他浮出水面,聆听那放肆的嘲笑,然后再被按进去,再被冲洗,冲呀,冲呀,冲呀。

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想象,没有人在那里,只有卡特林一个人。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

镜中的脸灰暗苍老,头发肮脏凌乱。

在他肩膀后面,有另一张面孔,一个拉长脸的男人,皮肤没有一丝血色。

光溜的黑发从中间分开,整齐地贴在头上,小圆眼镜后的双眼像肮脏的冰块,眼珠不停地、狂热地转动,那样的眼神让人想起笼中发情的猛兽,为寻求发泄随时可能咬断四肢。

卡特林眨眨眼睛,那张脸消失了。

他打开水龙头,双手插入冰冷的水流中,捧起一把,泼到脸上。

下巴上的短须提醒他该刮胡子了,但现在没有时间,那也并非重点,他必须……他必须……他必须做些什么。

离开这里,远走高飞,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逃到一个不被他的孩子发现的地方。

但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他明白。

他要找到米雪尔,跟她谈话,对她解释,向她分辩。

她爱他,她会原谅他,她必须如此。

她必须停止这一切,她必须告诉他如何补偿。

狂乱之中,卡特林冲回起居室,抓起电话,却记不起米雪尔的号码。

他翻箱倒柜,找到通讯簿,一阵乱翻,在这,在这——他按出了号码。

电话响了四声,有人拿起电话。

米雪尔——他刚开口。

你好,她说,我是米雪尔·卡特林,我现在不在家,请在提示音后留下姓名和电话,只要你不是推销员,我会尽快与你联系。

哔一声响。

米雪尔,你在吗?卡特林说,我知道你不想说话时会故意打开答录机,是我,请你拿起电话,求你!没有任何反应。

那……记得回我电话。

他说。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每个字都抢着要逃出嘴巴,我,你,你不能这样做,求你,听我解释吧,我决不是故意的,我决不是故意的,求你……又一声哔,然后一阵忙音。

卡特林痴痴地看着电话,缓缓放下。

她会打过来,她必须如此,她是他的女儿,他们彼此爱着对方,她必须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是的,他曾试过解释。

他的门铃是老式的黄铜钟,安放在大门上。

你必须拧它,它才会大声地发出急噪刺耳的警报。

有人正在狂怒地拧它,拧呀,拧呀,拧呀。

卡特林疑惑地冲到门口。

他以前从不轻易交友,现在更是如此。

实际上,在佩诺特他没有任何朋友,只有认识的熟人,没有人会不请自来,用如此凶暴的心态叫门。

他解开链条,推开大门,从米雪尔手中掰开门铃。

她身着束带雨衣,戴一顶针织滑雪帽,围一条配套的围巾,围巾和几缕散落的头发随风狂舞。

她脚上穿一双时尚的高跟长靴,掖下夹着个皮质大肩包,气色挺不错。

卡特林快一年没见到她了,上次还是去年圣诞他去纽约拜访的时候。

她搬回东部已有两年时间。

米雪尔,卡特林说,我没……这真是个惊喜。

你从纽约这么远赶过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不。

她生气地回答,语气怪怪地,闪烁的眼神也不对劲,我不想给你警告,你这杂种,你也没给我什么警告。

你在气头上,卡特林说,进来吧,我们谈谈。

我当然会进去。

她一把挤过他,狠狠给了门一脚,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门铃也被吓得再次尖叫。

没有了烈风侵袭,她的脸却显得更加阴郁,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我来,是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说完转身就走,离开这所房子,离开你恶心的生活,就像妈妈那样。

她才是聪明人,而我不是。

我笨到以为你爱我,疯到以为你在乎我。

米雪尔,别这样,卡特林说,你不明白,我的确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小女儿,你——你还敢这么说!她朝他尖叫,手伸进肩包,你竟然将这称之为爱,你这恶心的杂种!她把它猛地掷向他。

卡特林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敏捷了。

他试图闪躲,却被那东西从侧面击中脖子,痛得厉害。

米雪尔下了狠手,而它又是坚硬宽阔的精装书,不是轻便的平装本。

书跌落在地毯上,内页翻动,卡特林看见自己的照片印在沾满灰尘的书皮背后。

你真像你妈妈,他边说边揉脖子,她也经常扔东西,不过你瞄得比她准。

他无力地笑笑。

我对你那些笑话一点兴趣都没有。

米雪尔说,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永远不。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仅此而已。

你告诉我,你现在就告诉我。

我,卡特林边说,边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你看,我……你正在气头上,为什么不先来点咖啡什么的,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谈。

我不想这么大吵大闹。

别他妈想让我听你的话,米雪尔怒吼,我现在就要谈!说罢,她一脚踢开地上的书。

理察德·卡特林内心的怒火逐渐燃起。

她不该朝他大喊大叫,他不该被她攻击,毕竟他没做错什么。

但他压住情绪,一言不发,害怕说错话让状况升级。

他蹲下来捡起自己的书,下意识地拍干净,轻轻合上。

书的名字转过身来瞪着卡特林,扭曲、赤裸、血红的字眼印在漆黑的书皮上,下面是一位年轻女子变了形的漂亮脸孔,她尖叫着张大嘴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我想你是误会了。

卡特林道。

误会!米雪尔脸上掠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你觉得我会喜欢它?我,我不确定,卡特林说,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你会怎么反应,因此我想写作时最好别告诉你了,等到,是的……等到这些他妈的东西在书店橱窗里出售时再告诉我。

米雪尔替他说完。

卡特林翻过封面。

看,他递给她,这是献给你的。

他拿给她看:献给米雪尔,最明白这些痛苦的人。

米雪尔狠狠地把书从卡特林手中打落。

你这杂种,她说,你以为这样就好点了吗?你认为那些虚伪的献词算是借口吗?没有任何借口,我绝不会原谅你。

卡特林在她的盛怒之下不由自主地后退。

我没做错什么,他固执地说,我不过写了一本书,一本小说,难道犯罪了吗?你是我父亲,她尖声喊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这杂种,你知道我没办法谈起那件事,谈起以前发生过什么。

不管是对我爱人,对我朋友,甚至对我的临床医生都没办法。

我不能,就是不能,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只有你知道,我告诉了你,我只告诉了你,因为你是我父亲,我信任你,而我也必须摆脱那一切。

我对你说,这是隐私,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你知道的,但是瞧瞧你做了些什么?你全写在你那本天杀的书里,印给成千上万的人看!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东西,是不是一直计划着这么做?狗娘养的!是不是这样,那夜在床上,你是不是把每个字都背下来了?我,卡特林吞吞吐吐地说,不,我没背任何事情,我只是,是的,我只是记住了而已。

你完全误会了,米雪尔,这本书并非描写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当然,灵感的确来源于此,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但其他所有都是虚构的,事件经过了我的加工,这不过是本小说。

祝贺你,爸爸,你把事件加工得真不错。

这不是米雪尔·卡特林的故事,而是妮可·米绮尔的遭遇,她是个时装设计师而非画家,而且她也笨得可以,不是吗?这是你所谓的加工,还是你自己根本就那么认为,我就蠢到故意住在那里,蠢到放他进来做那些事?这些都是虚构。

好个虚构!那女孩被囚禁起来,先强奸,再折磨,再恐吓,然后再被强奸,你的女儿也很巧合地被囚禁起来,先强奸,再折磨,再恐吓,然后再被强奸。

好极了,这不过是他妈的巧合!你不明白。

卡特林绝望地回答。

不,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是种怎样的感受。

这是你一辈子的最佳作品,对不对?排行榜第一名,全美最畅销小说,你从没当过第一名,在《艰难时世》还有什么《黑玫瑰》之后连畅销书排行榜都没上过。

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理由不是第一名?这可不是关于即将倒闭的报社的冗长故事,这是强奸,这是性!嗨,瞧瞧,能有比这更火爆的吗?大段大段的性交、暴力、虐待、奸淫与恐吓。

可你莫非不知道,这些全都真正发生过吗?你不知道吗?她扭曲的嘴唇微微发抖,这是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最糟糕的事,是我所有噩梦的根源,直到今天我都经常尖叫着半夜醒来。

可我正在恢复,一切逐渐成为过去。

但现在,现在它们就躺在书店的橱窗里,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了。

在派对上,许多陌生人走过来对我说,他们为我感到难过。

她在哭泣和愤怒之间不由自主地硬咽,我拿起你的书,你那本该死的一无是处的书,一切又都回来了,白纸黑字,全写在那里。

你他妈好优秀的作家呀,爸爸,你写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无法释卷。

是的,我放下书,但没有用,它们全在那里,而且将永远在那里,不是吗?每一天,世界上随便哪个人拿起你的书读一读,我就又被强暴了一次,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帮他完成了他没干完的事,爸爸,你强暴了我,你未经允许就霸占了我的隐私。

就跟他一样,你强暴了我。

你是我爸爸,但你却强暴了我!你这么说未免有失公平,卡特林抗议,我绝不是要伤害你。

这本书里面……妮可坚强又聪慧,而那个男的禽兽不如,他用了上千个名字,却藏不住自己的真面目。

你瞧,他不止代表一个坏人,更是邪恶的化身,原始而野蛮的暴力正在门后等候着我们,上帝像玩弄苍蝇一样玩弄我们,他是个象征,代表了……他是那个强奸我的人!不是什么象征!她狂躁地大喊。

面对她的怒火,理察德·卡特林连连后退。

不,他说,他只是小说中的人物,他只是……米雪尔,我知道这很伤人,但你熬过来了。

人们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需要思考发生过的事情,这是生活的一部分。

讲述生活,探究生活的意义,这是文学的责任,是我的责任。

必须有人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告诉给大众知道,我试图让它更实在,我试图做到最……他女儿涨红的脸上全是泪水,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残忍和凶暴,犹如难以挣脱囚笼的困兽,随后,一阵奇异的冷静蔓延开来。

在这本书里面,你只说对了一件事,她说,妮可没有父亲。

我小时候,总是哭着跑向你,我爸爸会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而这是我的隐私,对我最特别的事。

但书里的妮可没有父亲,这句话是他说的,你把这句话给了他。

他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他一直这么说。

太讽刺了,你太高明了。

在那样的环境下,他说这句话让人感到既真实又毛骨悚然,比真正的他更真实。

你这样写,而你是对的,这就是怪物说的话。

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这就是怪物的台词。

妮可没有父亲,他父亲早死了。

没错,没错,我也没有父亲,没有,我没有!别那么跟我说话!理察德·卡特林内心充满恐惧,这是一种耻辱,这种耻辱转化成为愤怒,我不吃这套,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你的父亲。

不,米雪尔狂笑道,背过身去,不,我没有父亲,你也没有子女,没有,除了你书中的人物,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你唯一的子女。

你的书,你那些该死的书!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她转身,跑过他旁边,冲出大厅,停在工作室门前。

卡特林担心她接下来可能做的事,便追赶过去。

当他赶到时,米雪尔已经找到了刀,并将它高高举起。

理察德·卡特林坐在沉默的电话机旁,看着老爷钟敲碎黑暗。

他三点时拨打米雪尔的电话,四点时拨打,五点时拨打。

答录机,一直是答录机,用她那嘲弄的声音回答。

他的留言一次比一次绝望,窗外暮色已至,光亮渐暗。

没有脚步声,没有敲门声,没有黄铜门铃尖厉的召唤。

这是个墓地般安静的下午。

但当傍晚来临时,他知道它已经来了,一个棕色硬皮纸包装的矩形包裹,落款是他熟悉的笔迹。

最后一幅肖像。

他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因此,她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

时钟滴答,夜色凝重,门后异物的压抑充斥整个房间。

恐惧一小时一小时地增长,他端坐在扶手椅内,跷脚,张嘴,思考,回忆。

残忍的笑声不断回响,烟头的红点若隐若现,移动,旋转。

他想象,想象它们在皮肤上滚烫的吻,品尝尿液、血液和泪水,感悟暴力,感悟亵渎,感悟所有的淫乱。

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他有上千个名字,却只有一张脸。

他最小的孩子,他的宝贝,他那残忍的宝贝。

他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了。

卡特林多么希望她能够了解。

这是种让人脆弱无力的感觉,超出了写作可以涵盖的范围。

他曾是个作家,但那已成为过去;他曾是个丈夫,但他的妻子早早去世;他曾是个父亲,但他的女儿痊愈后去了纽约,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可在那最后一夜,在他的双臂保护之下,他的女儿卸下所有防备,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让他看到她伤在哪里,毫无保留地展示出自己所有的痛苦。

而他,又是如何回应这一切的?那夜以后,他念念不忘,不停思考,在脑海里重新排列所听到的故事,推敲合适的字眼,创造紧凑的场景,想出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

那的确骇人听闻,但这是生活,未经加工的、野蛮的生活,写作的绝佳素材,卡特林最需要的东西。

她让他看到自己伤在哪里,他可以讲述给众人倾听。

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抗拒过,的确如此。

他写过其他短篇,写过一篇散文,还写过几个评论。

但那个念头不放过他,每一夜都折磨着他,不得安宁。

于是他把它写了出来。

我有罪。

卡特林在黑暗的房间里说出这句话,当他开口时,他觉得心安理得。

这种释然驱走了所有恐惧。

他的确有罪,他犯了错,应该坦然地接受惩罚,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出路。

理察德·卡特林起身走向门口。

包裹就在地上。

他把它拖进屋,原封不动地搬上楼。

他应该接受它,应该把它挂在其他几幅肖像旁边,靠着德那霍、席茜和贝瑞·林顿,排成一排。

是的,他找来铁锤仔细测量,敲入钉子。

最后,他才打开包裹,直视里面的那张脸。

这幅肖像完全抓住了她的神韵,没有哪个画家能画得更好。

不仅是她脸部的线条,高高的颧骨,湛蓝的眼睛,一丝不苟的金发,更在于人物的内在特征。

她看起来好年轻,精神而自信。

从中,他看出一种力量,看出勇气与倔强,但他最爱的是她的微笑,那可爱的微笑照亮了她的整张脸。

这样的微笑让他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却记不起是谁了。

一种久违的释然在理察德·卡特林的心中转瞬即逝,随之而生的是更大的失落,彻底的失落。

他明白这已经超过他所信仰的文字的力量。

然后,就连这样的感觉也消失了。

卡特林退后几步,双手交叉,仔细研究这四幅画。

多么优秀的作品呀,看着这些肖像,似乎可以感觉到他们就在这所房子里生活。

德那霍,他的头胎,他理想中的自我。

席茜,他的真爱。

贝瑞·林顿,他的老师和密友。

妮可,他从未有过的女儿。

他的家人,他的人物,他的子女。

一周后,一个小得多的包裹被送了过来。

里面有四本小说、一份账单和一张画家非常礼貌的留言条,询问是否有新的委托。

理察德·卡特林摇摇头,用支票付了账。

注释:① 这些分别是乔治·马丁的经典长篇小说《热夜之梦》、《末日狂歌》和《风港》,中篇小说《猴子疗法》、《记住梅乐迪》、《夜行者》、《沙王》和《莱安娜之歌》中的人物。

② 1963~1967年纽约流行乐队。

③ 田纳西·威廉斯:美国二十世纪著名作家,以糜烂著称,是个同性恋。

④《圣诞颂歌》是查尔斯·狄更斯的经典名作,写于1843年,讲述了圣诞前夜,一群人感化了坏脾气的吝啬鬼的故事。

⑤ 五个W是英语中的when、where、who、what、why,即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起因。

一个H是英语中的how,即经过。

《子夜祭坛》作者:科恩·布卢奇起初我认为,他是一个早熟的少年。

但是当他走近现金收入记录机旁的电灯,向酒吧招待要一根火柴或别的什么东西时,我才发现我的想法错了。

他不仅是鼻子上的血管断了,连双颊上的血管也断了。

眼睛也显得滑稽可笑。

他一定是发现我在看他。

因为他从灯光下又缩了回去。

酒吧招待象一个瑞士摇铃人一样,在我面前摇动着啤酒瓶。

啤酒在绿色的瓶子里泛起了泡沫。

你要再来一瓶吗,先生?他问道。

我摇摇头。

他又到酒吧的另一头去劝那位少年喝——他正在喝对水苏格兰威士忌一类的酒——发现他能说得动。

十分钟功夫,他就卖给他三瓶对水苏格兰威士忌。

他还想劝他喝第四瓶,那少年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如果还要买酒,我会告诉你的,杰克。

他的话倒也没有引起什么麻烦。

快九点了,酒吧里的人开始多起来。

经理长得一副无赖相,站在门口,不让中学生进来,他向到会者大声问好。

跳舞的姑娘们带着小化妆盒来了,头发蓬松着,呆滞的脸上嘴巴画得很漂亮。

她们匆匆忙忙地走进酒吧。

其中一个停下来和经理说了几句话,象是对某件事情进行解释,经理说:没关系,请到化妆室去吧。

舞台后幕背后有一个三个人组成的乐队,开始调弦试音,准备演奏。

两个酒吧招待忙个不停。

这是一次周中集会,多数人都喝啤酒。

我喝完了啤酒,等了两三分钟才又买到一瓶。

靠近舞台那一头挤满了人,因为顾客们花了五毛钱买一瓶啤酒,都想靠近一点好好看看脱衣舞。

但是我注意到,没有一个人坐在那少年身边,如果有人在那里坐下,也是很快就走掉了--你出去玩,酒吧招待对你很粗暴,就没有人要跟你坐在一起了。

我拿起酒瓶和玻璃杯,在他左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他马上转过脸来问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的脸上布满了破裂的血管,虽然很小,但是很多很密,使他的脸着上去象是布满大理石花纹的橡皮。

他的眼睛看起来之所以滑稽可笑,是因为安上了无形眼镜。

我既不盯着他,也不看别的地方。

这地方不错,我说道,如果你不嫌吵的话,倒是挺好看的--他把一支香烟放到嘴上,并把他那包香烟递到我面前。

我是一个宇航员。

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拿了他一支香烟,哦了一声。

他用打火机为我和他自己点燃了香烟。

我是从金星上来的。

我注意到他放在栏杆上的那包香烟,上面贴的是一种黄色的纸头,而不是蓝色的印花税票。

这不是很荒谬的事吗?他问道,你不抽烟,他们偏给你打火机做纪念品。

但是这打火机很好。

上星期在火星上,他们给我们每个人一些很便宜的钢笔和铅笔。

你每次飞出去都能捞到一些东西吗?我喝了一大口啤酒,他把对水苏格兰威士忌喝了个精光。

那叫发射。

飞一次叫一次发射。

有—个姑娘从人群中挤过来,她想悄悄地坐到他右边的空凳子上捉弄他,但是她先看了看他,决定不这样做。

她倦缩在我身边,问我愿不愿意给她买点什么喝的。

我说不给买,她又去找下一个。

我可以感觉到那位少年在颤抖。

当我看他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我尾随他走出了这肮脏的酒吧。

经理本能地咧嘴一笑,对我们道了晚安。

那少年在街上住了脚。

对我:你不必老跟着我。

爸爸。

他只说错了一个字,但却象是给了我当头一棒。

你别紧张。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他们是不会蔑视你的。

他又打起了精神,开了个玩笑。

这我还得看看,他说,就在这附近吗?还得过几条街。

我们开始走。

夜景迷人的。

我对这个城市根本不了解,他说。

我的老家是肯塔基州的科文顿。

在我们家乡,人们都在家里喝酒,没有象这样的地方。

他指的是流浪汉聚集的地方。

这倒不坏,我说,我在这里消磨了很多时间。

真的吗?我是说,在我们家乡,象你这样的年纪,家里一般都有老婆孩子。

我也有。

管他们呢。

他笑得很天真,我猜他他可能还不到二十五岁。

尽管他喝了不少对水苏格兰威士忌,但他在路边的碎石上行走仍未感到不便。

我问他为什么能走得这样好。

那是平衡感在起作用。

他说,要当一个宇航员就必须有绝好的平衡感,因为宇航员穿宇航服在舱外活动的时间很长,这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方位,你就会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很难描述。

你在飞船外面失去方位,也就是完全晕果转向,那么你就不知道你的飞船到底在哪里。

你的四周是茫茫太空。

但是如果你的平衡感好,你就可以感到飞船对你有一点牵引,或者说,不用摸索。

你也知道飞船在哪个方向。

这样你就可以确定自己的方位,完成你的工作。

肯定有很多东西是难以描述的。

他以为我说这话是在挖苦他,于是他就不吭声了。

这地方叫格兰迪汤,过了一会儿我说道,以前是干粗活的铁路工人住的地方。

大家的退休金支票还没有全部用完,那个月已经进入了第二周。

奥斯韦克酒店里热闹极了。

自动电唱机正在播放先驱者的孙子们演唱的火星归来曲。

帕迪·谢伊老汉正在屋子中间跳着快步舞。

他右手拿着满满的一大杯啤酒,空洞洞的左袖筒不断地飘动着。

那少年在屏门前住了脚。

太亮了,他说。

我耸耸肩,继续往里走,他也跟我走了进去。

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

在奥斯韦克酒店,如果你想在柜台边喝酒,那完全可以。

但是老主顾们没有一个这样做的。

帕迪跳过来了,他说:欢迎你归来,博士。

他是利物浦的爱尔兰人。

有人说他们讲起话来象苏格兰人。

但是我听起来。

他们更象布鲁克林人。

帕迪,我带来了一个比你更丑的人。

现在你还有什么说的?帕迪绕着那少年跳快步舞,袖子飘动着。

唱片放完时,他蓦地地坐到一张椅子上。

他喝了-大口啤酒说:他会跳这种舞吗?帕迪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

他一共只有三颗牙齿。

那少年笑了笑,问我:你干吗把我拖到这地方来?帕迪说,要是有一天有他个比他更加丑恶的人进来,他就为举座的人买酒喝。

奥斯韦克的妻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问我们要什么饮料。

那位少年问我们想喝什么。

我认为自己可以开始喝酒了,于是要了三杯双料苏格兰威士忌。

酒过二巡,帕迪开始吹嘘他怎么不用麻醉剂,只喝了一邢杜松子酒,就让医生锯下了他的一只手臂,因为他掌管的快运货物不能再等待了。

他这一吹,别的一些瘸腿老人也都凑到这张桌上来,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

火车起动的时候,布莱基鲍尔坐在一节棚车里,两条腿伸出车门外。

咣当一声车门关上了。

起先大家都笑布莱基愚蠢透顶,后来他疯了。

萨姆·法尔曼患有麻痹症。

这星期以来,他一直声称,他在发病之前是一个钟表匠。

可是上星期,他却说他是一个脑外科医生。

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吃力地走了过来,开始讲她的妹妹怎样嫁给一个希腊人的故事,但是我们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晕倒了。

要是有人想要知道那少年的脸是什么毛病的话。

我想那个人一定是鲍尔。

他回到桌旁之后提出了这个问题。

加压和减压造成的,少年说道,宇航服不断地穿,不断地脱。

起先,飞船里的空气稀薄,脸上开始出现一些红道道,也就是这些破裂的血管。

这时你会说,让金钱见鬼去吧,最多再飞一次我就不干了。

可是。

天哪,象我这样年纪的人,能赚这么多钱,可真是诱人啊!于是你就会一边抱怨,一边继续干,直到真正成为一个太空人。

这眼睛是强烈的辐射留下的伤痕。

你全身的皮肤都搞成这个样子了吗?奥斯韦克的妻子彬彬有礼地问道。

是的。

全身都这样,太太,少年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对她说道。

我不管这个,马吉·罗蒂说道,我认为他很漂亮。

比起——帕达刚要说什么。

我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我们唱了一阵子歌,接着又说笑话,背诵五行打油诗。

我看见那少年和马吉已经溜到后面的一个房间里去了,门上有门闩的那个房问。

奥斯韦克的妻子大惑不解地问我:博士,他们为什么要搞这种星际飞行呢?都是那该死的政府。

奥萨姆·法尔曼说。

为什么不能搞这种飞行呢?我说,他们既然搞鲍曼竞赛,他们怎么能不拼死夺魁呢?这叫自作自受。

我喝了一杯双料苏格兰威士忌,补充道:干了二十年,他们才发现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身上的红道道只是其中之一。

再干二十年,也许他们会再发现—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也许到了每个美国家庭都有浴盆,每个美国城镇都有酒精中毒诊所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他们不知道的全部事情。

到了那时候,每个美国孩子都将因为参加这种竞赛而成为突眼睛,全身布满血丝,健康受到极度损害的人。

就象我们的这位朋友一样。

都是那该死的政府。

奥萨姆·法尔曼又重复了一遍。

你刚才提到酒精中毒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帕迪恼火地说,我个人对这个问题倒无所谓。

于是我们又谈论起这个问题,结果每个人对这件事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少年再次出现在桌旁时,可能巳经是半夜了。

他显得有点茫然。

到了半夜。

我喝多了。

颇有醉意,于是我便说,我要出去走一走。

他紧紧地跟在我后面。

我们来到斯克鲁博尔广场。

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

街道演说家们正讲得起劲。

这是个美丽的夜晚。

过了一会儿,一位脸上不施脂粉、大腹便便的老大娘坐下来,试图说服少年去看一些蚀刻画。

少年不理她的意思,我赶在发生麻烦之前把他带去听街头演说家的演讲。

有—个演讲者是口齿不清的福音传教士。

朋友们,他说,我透过飞船的舷窗往外看,看到了太空的奇景——你是个令人讨厌的美国骗子!少年对着他大嚷起来。

有关飞船发射的事,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飞船从你撒谎的喉咙里塞进去!如果你真是一个出色的宇航员,你的脸上为什么没有红道道呢?听众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你的脸上为什么没有红道道?这句话他们听起来觉得很不错,于是他们就用这句话来问那位口齿不清的演讲者。

我把那少年拉到一条长凳上坐下来。

突然间,他酒性大发。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问道:博士,我要不要给罗蒂小姐一些钱?后来我问了她,她说她很想要点纪念品,于是我把打火机给了她。

对这件礼物她似乎真的很满意。

可是我心里怀疑,我那样直接问她,是不是使她很尴尬。

我已经对你说过,在我们肯塔基州的科文顿,没有那样的地方。

也许有,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可是你认为我应该如何对待罗蒂小姐呢?你做得很对,我对他说,如果她们要钱,她们会先向你要。

你住在什么地方呢?我住在肯塔基州的科文顿,他说,人都快睡着了。

我是丫组织的一个成员,我一直保持着会员资格。

因为我是会员。

他们只好让我进去。

宇航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博士。

女人问题,旅馆问题,家庭问题,宗教问题。

我从小就是一个南方的浸礼教徒,可是天国在哪里呢?上一次回家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奇特伍德博士。

那时候我脸上的红道道还没有这样密呢——博士,你该不是福音传教士吧?我希望我说的话不致于得罪了你。

不,不,小伙计。

我说,不会得罪我的。

我扶着他走到马路上去,等待出租汽车队的汽车。

车队的车在这条街上在往被酵汉开的私车撞凹防护板,碰到这种情况,车队驾驶员就得在非工作时间内向公司报告,所以他们都不开到这条街上来。

但是我还是叫到了一辆车,让那少年坐上去。

请开丫旅馆,我对司机说道,这是五块钱。

到旅馆的时候请你扶他进去。

我再次走过斯克鲁博尔广场时,一些青年大学生正在对世界产业工人协会的最后一个会员老查利叫嚷。

你的红道道在哪里?老查利不断地咆哮着。

什么道道不道道的,见鬼去吧!我说的是原子弹。

就在那上面!他指向月球。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但是我身上的酒往巳经退了。

街道的拐弯处有一家小酒店,我进去喝了一瓶酒,好支撑着到俱乐部去。

一见到出租汽车,我立即就把它叫住了。

到体育俱乐部去,我说。

受耻辱了吗?司机很有风度地微笑着问道。

我没说什么,他开动了汽车。

当然他的话是对的。

我受到了大家的嘲笑。

总有一天,我要回家乡去,让汤姆和莱斯看看他们的爸爸是个什么样子,把他们吓死。

回到研究所,我受到同事们的讥笑。

哎呀,我的天啊,研究所里的每个人都这么说,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儿,真叫人不明自。

已经有一个漂亮的妻子,还有两个可爱的成年孩子,还闹得他的妻子说:‘不是你走就是我走’,而且还酗酒!真是不可捉摸。

但是大家都知道,神经过敏的人爱与下贱之人为伍,以补偿他们的内疚感。

他经常到那种地方去。

弗朗西斯·鲍曼博士使航天飞行拍成了现实,还把原子弹基地搬上了月球!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

《紫色的钥匙》作者:[日] 白河久明李重民 译鲜红的晚霞。

我在这血色的晚霞中散步。

我是精神科医生,近来找我看病的患者很少,尤其是今天,一名患者也没有。

我闲得发慌才出来悠闲地散散步。

这时,我发现有一名男子将脑袋往电线杆子上撞了几次。

他的年龄大约二十岁。

我猜想他大概是烦恼缠身吧。

锵——有把钥匙从他的口袋里掉落下来。

我把它捡起。

喂,你钥匙掉了!呃……啊,哦哦,谢谢。

他回过头来。

我一看见他的脸便不由得暗暗吃惊:一双充血的惶遽的目光,怯生生的神态,充满着不安的表情。

太好了!好像是送上门来的患者。

看来是属于患有强迫症之类的患者。

我长年从医的感觉不会有错。

我把钥匙递给他,一边和他搭讪着:你的脸色很不好啊!是不是身体不好?我是医生。

也许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我觉得不能马上表明我精神科医生的身份。

哦,医生……是真的吗?他的眼睛发出光来,下颚蠕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帮……帮我。

我……疯了,医生,救救我。

嘿!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拉到病人。

没关系。

只要有我,你可以放心……不过,这里什么也不能做,你愿意去我家吗?在我的诊室里。

我让惊惶的他在椅子上坐下。

来,你坐下……你说说看吧,你怎么会疯了?那种事,是你该知道的吗?他自暴自弃地说道,抱住了脑袋。

发疯,总会有什么原因吧?会有吗?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干过,却……遇上这么倒霉的事。

唉!总会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使你的精神患病的。

不是吗?就是让你发疯的那事。

我只是失常到眼看就要发疯。

嘿嘿!怎么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

你对发病的原因,有什么线索吗?线索?……难道是那……是什么?神经配线错误。

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配错。

嘿!有这样的患者吗?可是,这要把身体切开来吧?不用。

用不着切开。

你把我的鼻子朝左边呈90度拧一下。

拧动后会怎么样?我按捺不住好奇,便捏住他的鼻子,按他说的那样轻轻地拧动。

哇——咔嚓!鼻子呈90度旋转。

同时,从后脑部到脖颈处,像发动机罩似的打开了。

混蛋!怎么会有这种事……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一个人。

皮肤的感觉,举止,怎么也不会是人们说的那种宇宙机器人。

这可能……配线……有吗?他一个转身将后背对着我,让我察看里面。

与颈部骨骼并排着各种颜色的线束,红色、黄色、紫色、绿色、蓝色、白色、黑色……呃,哦,好像有……连接器的地方有没有错,你把它卸下来看看。

我简直就像在梦境里似的照着他说的那样用手撮着连接器。

摘下。

溅出光来。

各种各样的光曳出的线,红色、黄色、紫色……光打到天花板上。

扑哧扑哧扑哧,天花板被打出一个孔。

打到墙壁上,墙壁上出现斑点。

打到绘画上,绘画连同画框一起掉落到地板上。

是激光。

我慌忙把连接器放回原处。

怎么样?线的颜色和光的颜色是不是一致?红色的线应该闪红色的光。

他说道。

哦,没关系……不过,光怎么在身体里……你说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光,晚上不是就做不成梦了吗?梦是映像,就是光呀!不过,如果不是配线错误……他啪嗒一下将刚才打开的部位关上。

眼睛不舒服……这次,他自己捏住鼻子,朝相反的方向旋转了90度。

扑哧——咕噜咕噜咕噜——两只眼珠蹦出来,滚落在桌子上。

他用手探摸着抓住眼珠,在桌子角上叩着。

咯咯,啪。

另一只,咯咯,啪。

眼珠裂开,从里面流出黄颜色和白颜色。

竟有这样的事!嘿嘿……这是绝技吧!棒极了!如果硬憋着不赞叹几句,我眼看就要发疯了。

你不要开玩笑,帮我看看鲜度。

因为现在我看不见。

黄颜色有没有变浑浊?……没关系……颜色很艳丽啊。

黄颜色很清纯的。

白颜色也很纯洁。

颜色看上去很鲜。

是吗?喀嚓一下拧正了鼻子。

于是,就像时间发生逆转似的,黄颜色和白颜色敏捷地滑回眼珠壳内,裂开的眼珠猛地合拢,裂缝消失。

眼珠紧接着一跃而起,跳进脸部的眼眶里。

用那副眼睛望着我。

我感到毛骨悚然。

眼睛里好像是进灰尘了。

哦,是啊,嘿嘿,桌子有两三天没有擦了。

灰尘……很抱歉。

……不过,如果不是眼睛……也许是脑袋出问题了?他呢喃着,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那把钥匙递给我,医生,你用这把钥匙帮我把脑袋打开看看。

里面也许长虫子了。

如果有虫子的话,你按一下里面的红色按钮。

说完,他便用手把前面的头发向两边分开,露出额头。

在发际线上里,有个锁眼。

怎么回事?这怎么会是人?!我诚恐诚惶地将钥匙插进去旋转。

啪!锁头脱落,头部突然打开了。

同时,他朝我的方向倒下来……就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搭他的脉搏。

呀!心脏停止了跳动。

一颗裸露着的大脑。

虫子从大脑的皱褶里探出头来。

感觉是一条长着蜻蜓眼睛的蛔虫,让人颇感恶心。

撒谎!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

一定是我疯了。

对!准是那样。

我已经疯了。

我豁出命去了。

我想要抓住那条虫。

它在大脑里迅速地游动着,动作十分灵活,我以为是在这边,它却又出现在那边。

这时,我看见大脑右侧的红色按钮,便试着按了一下。

发出奇怪的声响。

是怪兽的叫声。

从他的大脑里传出来。

接着他的大脑里出现一种与哥基勒(即:日本电影中的一种怪兽)长得一模一样的动物。

体长约10厘米。

这动物开始与虫子进行殊死的搏斗。

抓、摔,嘴里喷出火来。

成为打斗舞台的大脑被挤碎、撕碎,被踩得乱七八糟,甚至飞溅到我的脸上,有的地方还被火焰烤糊了。

不久,哥基勒顺利地把虫子打退了。

最后,哥基勒把手伸向脑袋盖,自己把盖子啪地关上。

怎,怎么了?发疯控制住了吧?虫子是哥基勒打退的。

嘿嘿。

见他恢复了意识,我对他说道。

没想到他却回答:是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个地方?你忘了吗?你发疯了。

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治服了脑袋里的虫子啊。

对不起,我根本就不会发什么疯。

嘿嘿,这么说来,你是痊愈了?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说胡说。

是你发疯了!我只是把你的脑袋……我这么说着,伸出手去拨开他脑袋前面的头发。

不料——没有锁眼。

没有。

根本就没有锁眼。

我拧他的鼻子试试。

不要说拧90度,他的鼻子根本就一动不动。

算了,算了,你不要乱动。

我走了。

他终于愤怒地回去了。

那么,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我疯了吗?我渐渐地确信了这一点。

忽然,我看见放在桌子上的钥匙。

是那把打开他脑袋的钥匙。

于是……不由自主地……我搔了搔头。

这时,我感到额头那里有些异样。

我用手在那里探摸着。

果然——那里有个锁眼。

《自动幸福售货机》作者:[日] 寺井容打个比方,无论你对那个姑娘倾注了多大的热情,也不一定因为你的热情投入就能够谈成恋爱或结婚。

不用说,此事还有一个对方的因素,所以无论你一个人怎么样进入角色充当演员,如果对方没有感觉,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唯独此事,无论你多么有钱,都由不得你胡搅蛮缠。

这里说的是爱。

就是说,是一个完整的人格,怎么也不是局限在爱情里来说的。

尽管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只要有钱,一般的东西都能够搞到手,但无论你把钱堆得多高却仍然一筹莫展的东西还是擢发难数的,比如人际关系,或者家庭内的纷争、人的才华和成功,还有健康,等等。

可是,不管怎么说,据说那些东西好像也能够花钱买到,所以人们趋之若鹜,一下子全都涌到那台自动售货机那里,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二赫伦大婶就是这样的。

她慢慢地已经快60岁了,却还是精神焕发,精力极其旺盛,最近突然又活蹦乱跳起来,在这个小镇的电话局线路服务利里工作。

其实,这位赫伦大婶从听到50岁的脚步声起,视力就突然减退,而且人也突然变得衰老了。

那时,她打定主意要去试试那台传说中的自动售货机,便将以前一直宽打窄用节省下来的钱全部投进了那台机器里。

开始的时候还将信将疑,心想如果不行也算不了什么,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的视力渐渐恢复,而且如今甚至可以不戴眼镜看报纸了。

从那以后,这位大婶完全迷上了那台机器,只要稍稍有钱,她就去使用那台机器,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她最近身体开始好转。

因此,今天她当然又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站在售货机的面前。

排在她后面的人无疑也都或多或少怀着某种祈愿。

总之,带着祈愿的人已经将队伍排得很长很长了。

三人们说的13岁少女的梦是什么呢?也许慢慢地该做着想要男朋友的梦了,或许还在为鼻形长得不满意或乳房是否比别人小等感到烦恼。

可是,赫伦大婶的孙女乔迪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没有找到布熊娃娃,她已经不抱希望,认定肯定找不到它了。

某天冷不丁发现布熊娃娃米什时,她大声地叫喊起来,竟然哭了。

赫伦大婶见状,觉得自己到了这把年龄看来还是没有活够。

是不是能够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总之,发现这个布熊娃娃米什,是乔迪将自己那仅有的零花钱倾囊贡献给自动售货机后不久的事。

包括这件事在内,她尽管数额不多却也向那台售货机投资了五六次。

看上去这台机器貌不惊人,怎么也不像是让你许个愿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或想要变成什么模样就能够如愿以偿的替代品。

投资后是否能产生效果都未必清楚。

这对爱美的乔迪来说,也是如此。

比如去年夏天,她怎么练习都无法做好的舞蹈动作快速旋转,一时兴起竟然掌握了要领能熟练地旋转了,在同学之间无法解释的误会,一次偶然的机会竟然涣然冰释了,那些事的确都是在使用了自动售货机后不久才如愿的。

但是,是不是可以认定是那台售货机给她带来了福音,连她自己都无法作出判断。

有的事情根本就无法看出它的征兆。

四无论在什么地方,到处都会有运气不佳的人。

一位土建公司的社长毫无顾忌地到处宣扬说,用投入在那台机器里的钱,已经可以造一幢房子了。

但结果却很糟糕,他业务进行很不顺畅,在女人中也很不吃香,最要命的是,根本就没有出现时来运转的征兆。

海伊小姐32岁,独自住在镇的尽头,在邻镇的银行里工作。

如果要说起她,只要看看她的日记,结果便一目了然了。

她凡事不分巨细都一一记录在日记本上。

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用秀美的小字一五一十地记载着什么时候向售货机投入了多少钱,但投入钱之后,那种像是带来好运的事却一件也没发生。

要说日记里的内容,对上司的厌恶、对年轻女性同事的嫉妒,还有不着边际的空想……嘿!总之都是一些歇斯底里的文字。

当然,没有如愿以偿的,怎么也不止这两个人。

投入巨额钱财却没有时来运转的人并不少见。

如果采用未必每一次都有回报这样的说法,宁可说可以将几乎所有的人都囊括在内了。

结果理所当然,老早就不去理睬这台售货机、甚而大呼上当的人越来越多。

这不足为奇。

五从镇上的商业街稍稍拐进横马路的地方,有一家小酒吧。

名字叫……名字在现在这个时候叫什么都可以。

附近商店里的老板和在商店里打工的人都喜欢聚在那家酒吧里聊天。

坐在吧台边,大家一直都在谈论着足球。

某个球员用多少钱转会了,下一届世界杯最有可能在哪个国家举办,大家都争得面红耳赤。

谈着谈着,不知是怎么开始的,话题就转到了自动幸福售货机上。

扯蛋,一点儿也不好玩。

大家都对那东西神魂颠倒的。

我不是夸自己,像我这样的人,要让那台机器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掠夺去,这不可能。

那是欺诈,是骗子!这位老板,即使不算他喝醉酒的因素,从他愤怒的模样来看,要推测出他也是一个不走运的主,这大概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于是,在包厢里缠着女孩子的年轻男人一只手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吧台边来,大声地叫嚷着:你也这么想吗?像我这样的人被骗惨了。

全都白白地送给它了!畜生!小偷!我要把被骗走的钱要回来!酒吧里的女孩子在一边嘲讽着,这简直是火上浇油,其他的客人们也都随声附和起来。

酒吧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充满着人们对售货机的怨恨。

大家都是带着美好的愿望去使用那台机器的,回过头来想想,自然都会感到不满。

整个店里因为这一句话而呈显出炸药将要爆炸的情形。

这时,有人放了一把火:那种东西,砸掉它!六深夜时分,已经过了12点钟,自动幸福售货机的周围没有人迹了。

手上持着虽称不上是凶器却也是铁棒、铁锤的酒汉们,都一齐向那台售货机走去。

机器比想象中脆弱,轻而易举地就被毁坏了,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了一堆破烂。

郁积了很久的愤恨情绪突然之间倾吐一空,大家简直就像打了胜仗后凯旋的士兵一样,意气风发地回到酒吧里,再次举起酒杯不停地喊着干杯庆祝胜利。

这副热闹的场面久久地持续着,连什么时候结束都忘记了。

七最近,与儿童有关的车祸频频发生,令镇上的人们十分恼火。

正确地说,应该说车祸也不仅仅局限于孩子,近来一段时期明显减少的车祸又恢复到了原本的状况。

终于,听说前几天那位土建公司的社长在路口被汽车撞倒后去世了。

今年冬天被人们久已忘却的流感又卷土重来横行肆虐,学校里连续放假,我们那位乔迪也躺倒在床上,据说有不少比乔迪更小的孩子因高烧被送往医院。

如此说来,赫伦大婶也不知为何变得老态了——嘿,与她的年龄相适应——总之,整个镇子失去了过去的生机。

终于,到了最近,镇子的人们好像又开始活跃了……对了,没错,是因为自动幸福售货机又出售幸福了。

只是,有时它是采取将本来应该发生的不幸防患于未然的形式……《自动装置带来的烦恼》作者:星新一李有宽 译清晨,躺在床上的N先生醒了过来。

他的头刚一离开枕头,装在耳朵上的那个耳环状的微型扩音器就轻轻地响了起来。

早上好。

您已经完全睡够了。

请精神饱满地开始今天的生活吧。

在枕头里面有一种特殊的装置,能够准确无误地测量出睡眠的程度,并通过微型扩音器将此信号转化成声音通知对方。

在睡眠不足的时候会及时地提醒对方,并且,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这种装置会明确地指出,服用哪一种催眠药效果为好。

确实是便利之极。

居然能够制造出这种东西来——从前的人们是连想也不敢想呀。

N先生和夫人一起吃着早饭。

就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微型扩音器仍然在耳边轻轻地响着。

咖啡不能再多喝了,可以再喝一些牛奶。

可以再加一片干酪……装在天花板上的电视摄像机密切地注视着饭桌上的情况,根据对方的具体情况计算出最佳饮食量,井将其结果转化成指示声传送出来。

N先生把这些指示奉为圣旨一般,从来不敢违抗。

正是因为他始终不渝地坚持服从命令听指挥,所以身体才保养得这么好,既健美又强壮,既不过瘦也不过胖。

体内的营养成分经常保持着一定的平衡状态,并且,内脏的情况也十分良好。

确实是便利之极。

从前的人们恐怕连想也不敢想吧。

吃完早饭以后,N先生来到盥洗室刷牙。

随后,他把一个小型装置放在嘴里含了五秒钟左右,以便查明口腔内有无细菌,是否有蛀牙,酸碱度如何等等。

您的口腔内没有任何异常情况。

微型扩音器轻轻地向N先生报告着。

刮完胡子,洗好脸之后,N先生又拿起了另外一个小型装置,放在自己的头上轻轻地来回移动着。

这是毛发状态检查器,如果发现有异常情况的话,它立刻就会发出通知。

这个装置能够指出应该在什么时候洗头,并且会告诉对方使用哪一种头发保养剂最为合适。

借助于这种装置,可以使头发永远保持最佳状态。

N先生走进了厕所。

这里也有着特殊装置,能够对排泄物进行精密的分析,一旦发现有什么异常变化,立刻就会通知对方。

它会对消化情况作详细的调查,如果在饮食方面有什么要注意的话,就会告诉对方应当服用什么药物。

有时候还会根据具体情况,及时地向对方发出指示:为了慎重起见,应该赶快到医院里去做一次周密的全身检查。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对这一切感到十分麻烦和别扭,但是现在已经习惯了,反而觉得非常方便,成了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了。

无论什么疾病都能在初期就被发现,决不会发生什么因为治疗太晚而耽误的事情。

有些疾病从人体外表上是看不出任何异常情况来的,而等到病人感到不舒服时,却往往已经是病入膏盲,无可救药了。

但是现在再也用不着为这种可怕的病提心吊胆了。

并且,用不着服药和浪费过多的医疗费用就可以把疾病消灭在萌芽状态。

在使人延长寿命的装置之中,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确确实实是便利之极。

居然能够制造出这种东西来—一从前的人们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吧。

N先生刚一走出厕所,就有人打来了电话。

喂,喂……N先生拿起话筒和对方通着话。

在电话机旁边连接着一个小型装置,使得通话者的名字和照片都清晰地在银幕上放映了出来。

只要对方讲出一句话,这个装置就能对其音色特征进行分析,并且飞快地从资料储存器里选择出与其相吻合的名字及照片来,使接电话者马上就可以一目了然地知道:这是谁打来的电话。

假如在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那么第二次时只要说喂,喂就行了。

这既简单又正确,可以节约时间。

更重要的是,再也不会发生模仿别人的说话声而进行诈骗的事情了。

电话是一个老朋友打来的,说他即将因公出差去东京,希望能在今天傍晚碰一次头,告别一下。

快要到上班的时候了。

N先生用自动刷衣器把衣服刷得干干净净。

接着,领带选择器又根据这一天的气候、对方的服装和心情挑选出了最合适的领带。

最后,N先生开动了遗忘物品检查器。

夫人对将要出门去的N先生说道:你把这个出了毛病的收据保存器带着,在上班去的路上顺便修理一下吧。

这个装置可以用显微摄影的方法把收据录制在微缩胶卷上,既不会遗失也不会弄错。

并且,各种收据都排列得井井有条,寻找起来极其方便。

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这种微缩胶卷可以在法庭上作为可靠的证据。

往往有这种情况:在买东西的时候明明付过了钱,但是却忘了拿东西,并且连收据也不慎遗失了。

于是,顾客便和营业员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可是,自从发明了收据保存器以来,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便绝迹了。

确实是便利之极。

这种奇妙的装置从前的人们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吧。

夫人一边把这个装置交给N先生,一边说着:还有,昨天拿去修理的那个‘关门确认装置’今天下午该修好了,在回来的时候顺便去取一下吧。

在出门或者临睡之前,只要看一下这个装置,马上就能确定门究竟是否已关好。

绝不会发生那种因为忘了关门而让小偷钻进来的倒媚事情。

有时候门明明已经关好了,但有的人却不放心,还要从床上爬起来再去检查一下。

现在有了这个装置就再也用不着多此一举,可以高枕无优了。

确实是便利之极。

居然能够制造出这种东西来——从前的人们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吧。

正因为如此,所以只要一发生故障的话,立刻就得送去进行修理。

把N先生送出门以后,夫人拿着万能故障发现器对全家的所有装置逐一进行检查。

一旦某个装置开始出现什么反常情况的话,发现器的电铃马上就会响起来,提醒人们注意。

并且,如果有什么装置需要送去修理的话,夫人就在第二天快上班的时候交给N先生去办理。

这也是她每天所必须做的事情。

N先生抱着出了故障的装置,在上班的路上把它们送进修理部里,请对方进行修理。

无论哪一个装置都是极其精密复杂的,因此,外行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利用休假日呆在家里自己动手把它修好。

如果胡乱摆弄一气的话,反而会更加糟糕。

不管是哪一项修理工作,都必须由专家亲自动手才行。

大多数的装置买回来之后都能保用三年。

在保用期间是绝对不会发生任何故障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

可是,也有许多装置用了五年之后仍然完好无损。

把所有的装置都合计起来的话,每一户人家所使用的装置几乎部要达到一千多种。

因此,只要稍微发生一点儿故障,马上就会感到非常不方便。

由于这个原因,差不多平均每天总有一两个装置要发生故障。

所以,每天总得拿着什么东西出门去修理,而回来的时候则要去取修好的东西。

当然,修理费是免不了要付的。

只有在这个时候,N先生才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叫着苦:什么便利呀。

居然会落到这种地步——从前的人们连想也没有想到吧。

《自己动手公司》作者:萨依马克李志民 译好容易熬到下班,戈尔顿·赖特匆忙赶回家。

订购的配件已经放在门旁,包装箱上还附了一个信封。

赖特兴冲冲地取出零件,一看,怎么是个机器人?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拆开附在桌上的信封。

戈尔顿·赖特先生收信里写道,机器狗配件一套,款已付讫。

他这才明白,公司发错了货。

嗨,错就错呗,先装起来再说。

当他装上最后一个零件时,一个机器人便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两眼看着他,说道:我是机器人,名叫阿利贝特。

您有什么吩咐?安静点,阿利贝特。

赖特急忙回答,需要做的事有:家务、园艺、平整草坪……行了,阿利贝特没等主人说完就插嘴道,我拟一个须购的材料单给您,其余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第二天,当赖特回到家时,一个机器人正在栅栏旁剪草坪。

他有四支手,同时使用着四把剪刀,活儿干得真棒。

您是……?赖特试探着问。

我叫阿夫拉姆,是阿利贝特的儿子。

阿利贝特现在在哪里?在地下室。

他还要制造阿利弗列德。

阿利弗列德?另一个机器人?一点不错。

赖特急忙赶到地下室。

阿利贝特正在锻炉旁干着活,又一个机器人已经部分装好了,到处放满了备用的零件。

阿利贝特,您这是干吗?我正在生产我的孩子啊。

阿利贝特彬彬有礼地回答。

说罢,他又转身干活。

赖特的脑子计算机般运转起来:一个机器人值一万美元,而阿利贝特正制造着第二个,那可值两万美元了。

干!无论怎样,这样发财比任何人都快。

但他心里明白,没有生产资料,没有征得政府的许可,许多难以预料的麻烦在等待着他。

然而,天赐良机,只有傻瓜才会放弃。

他拿起了酒瓶,在近20年中第一次喝得烂醉如泥。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时,他发现,草坪修剪如毯,花坛里杂草也除净了,菜园子翻挖就绪,栅栏刚刚上了漆。

两名配有伸缩腿架的机器人正在粉刷屋子,缝纫室里一名带缝纫机的机器人在缝着门帘。

您是谁?赖特问。

机器人说:我也是阿利贝特的儿子。

赖特走出缝纫室。

厨房里还有一个机器人在忙着做饭呢。

赖特又回到地下室。

订购的材料已运到,整齐地码在墙脚。

他在铁屑堆里发现一块小小的蓝色牌子,随手拾起一看,上面的编号是X—190。

X岂不是试验模特的代号吗!这下他全明白了。

阿利贝特。

赖特喊了一声。

阿利贝特走过来,接过赖特递来的牌子。

任何麻烦都不会有,主人。

阿利贝特不在意地说。

我已把编号磨掉了,又换了装束,不会有人认出我来。

反正,我决不回去。

他们不会让我再次溜走的,我将变成一堆废铁。

如果您造太多的机器人……我想,开始您需要50个机器人。

50个?看到阿利贝特胸有成竹的模样,赖特无可奈何地默认了。

很快,一百英亩荒地变戏法般成为仙景:小湖碧波荡漾,船身桥影,岸边绿树成荫,小山上居然出现了东方式的佛塔和清真寺。

真是福从天降。

赖特欣喜之余,也隐隐感到危险在步步逼近。

果然,税局检查长来了。

我听说了您的机器人,这是动产,可以发大财的。

嗨,这些机器人动来动去的,有38个,对吧?检查长边数边说。

大概吧。

赖特含含糊糊地吱唔。

自己有多少动产,他确实也弄不清楚,但检查长在这儿再呆一会儿,这数目还要更多。

每个机器人值一万元。

我们打个对折,就算5千元。

算下来总共是19万元。

不!赖特抗议道,不可能……按照税法,我应当收取价值的1/2的税。

检查长走后,赖特走进地下室:我要卖掉几个机器人。

卖掉?阿利贝特犹如五雷轰顶,我绝不允许把他们卖掉。

可是我需要钱啊,阿利贝特。

阿利贝特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耽心,主人。

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第二天,赖特被叫到税局。

赖特先生,我们获悉,您的资产在近几个月来有明显增长。

检查长彬彬有礼,但语气坚定地说,我指的是那52个机器人。

机器人?52个?您认为,我们的统计有误吗?噢,不。

既然您说52个,那就是52个。

检查长手执铅笔,算起来:52×10000=520000。

您净赚50%,即260000元。

打对折,您应缴税款130000元。

他瞥了一眼垂头丧气满头冒汗的赖特,又说:到下月15号前我们等您,届时,您可先缴一半,其余的部分您可分几次缴清。

除了联邦税之外,您还得缴州府税。

当他走到门旁时,检查长又叫住了他:赖特先生,您每年的工资收入仅一万元。

您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挣这50万元呢。

对此我也茫然。

赖特答。

当然,我们关心的只是让您缴纳税金,其它问题政府其它部门自会关照……没等检查长说完,赖特逃也似地溜出了税局。

阿利贝特早在花园空地上等候。

刚才《自己动手》公司经理来过,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阿利贝特自以为是地说,我对他说,我是您制造的。

他检查了我们,没查到任何厂名牌。

他说,他要向法院起诉。

唉,麻烦事接踵而至。

检查长刚才通知我,要我缴纳130000元税款。

赖特沮丧地摇摇头。

阿利贝特却兴奋地把赖特带到地下室,指着两包东西自作聪明地说:主人,这就是钱。

阿利贝特,您是说……这钱是您造的?您需要钱嘛。

我们取了几张真钞,作了色质分析,弄清了纸张成份,于是制了版。

主人,您瞧,这些钱造得可以乱真。

好一个伪币制造者!赖特嘲讽道,两个包里究竟有多少钱?不知道。

没数过,估计够用了。

如果不够,我们随时可以再造。

阿利贝特得意地晃着脑袋,讨好地说。

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决不愿让人起诉我伪造钱币。

把这些钱拿去烧了。

赖特果断地命令。

烧了?可您说,您需要钱啊。

我们机器人干这事是完全自愿的。

他委屈不解。

统统烧了!赖特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弄净颜料,销毁制版,对谁都不许提起这事,您明白吗?那就没法了。

我只不过是想帮帮您。

阿利贝特的忠诚不贰,令赖特哭笑不得。

他真正感到头痛了。

晚上,他坐在草坪上,前思后想,反复掂量,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机器人。

他已割舍不下他们了。

第二天早晨,赖特收到了司法官送来的通知书。

通知书说:《自己动手》公司已经正式起诉,要求归还全部机器人。

他把通知放入衣袋,沿着湖边小路,朝邻居恩松·里律师家走去。

赖特把情况告诉了里。

里建议他最好还是和解,把机器人送回公司去。

赖特却说:不行!公司要回阿利贝特,不是为了让他发挥才能,而是要把他变成一堆废铁。

我理解您的心情,里说,我可不是很出色的律师。

可我再也不认识别人了,别人哪会为此案尽心尽力呢!敲门声响起了。

门开了,阿利贝特走进来。

他站在门槛上,焦急不安:主人,司法官来过了,要上法庭了吗?赖特点子点头,介绍说:这是律师里,他会为我们辩护的。

我将尽力而为,但是我总觉得,徒劳无用。

里耸耸肩说。

我们机器人要助您一臂之力,我造了一个机器人律师。

机器人律师?里和赖特都瞪大了眼睛。

机器人受控于形式逻辑规律,法律是建立在逻辑基础上的,对吧?也许是。

可这毫无帮助。

里叹息说,出庭辩护,要有实际参与权,要受过法学教育,要通过考试。

有副博士学位的律师必须是真人。

但机器人充当随从或助手总可以吧?他们只需翻阅材料,且能过目不忘。

赖特欣喜若狂,妙主意一个接一个:做上他几十个机器人,让每个机器人精通一个方面的法律。

我再赋予他们的一种心灵感应能力,阿利贝特说,这样他们就会像一个人似地协调。

里用拳头擦了擦下巴,眼里闪出兴奋的亮光。

值得一试。

他看了阿利贝特一眼,我有的是书,堆得成山一样的书。

好吧,你们就干吧。

法庭在于静声中开庭了。

当律师里和赖特在机器人的陪同下步入审议厅时,大厅立刻大哗。

《自己动手》公司律师,惊得目瞪口呆。

法官拼命地用木锤擂着桌子。

里先生,他大吼着,您这是什么意思?大人,里从容地答道,他们都是我的助手。

可他们是机器人啊!他们没有权参加诉讼程序。

他们不参加诉讼,我是唯一的全权代理。

我的当事人,他扫了一眼《自己动手》公司强大的律师团阵容沉着地说,是一个穷人。

大人,找不得不想其它的办法。

里扫视全场,侃侃而论:请原谅,大人,我斗胆指出:我们是生活在机械化时代。

几乎所有的工业、商业部门,我们整个社会都依赖并广泛使用智力机器人。

既然如此,我认为法庭也应接受机器人的帮助…………审理过程延续整整6周。

全国上下都轰动了,备地报纸均以头版头条、通栏标题作了报导和评论。

广播和电视也对此喧嚣不休,一时间成了街谈巷议和公众舆论的中心。

群众纷纷集会,呼吁机器人的解放。

财政部也进行了干涉。

法庭对待裁决十分慎重。

这天,赖特驾机回家,还在空中,敕特就发现屋子四周围了一圈高大的木桩。

草坪上立着几十个火箭发射架。

赖特小心翼翼地着了陆,刚爬出座舱,阿利贝特便迎了上来。

主人,我们将血战到底!阿利贝特气冲冲地说,我们,机器人,已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屋子周围的这些火箭……是我们的防卫武器,主人。

赖特扬了扬眉头,你们应当放弃这种想法,阿利贝特。

你们在一个小时之内就会被消灭的,一颗炸弹……宁死不投降,主人。

阿利贝特转而又眉飞色舞地说:您听了一定会高兴。

我现在已经有六个‘女儿’阿里莎、安盖琳娜、阿格利莎……她们也会生殖吗?您去看看耶些姑娘就会明白。

哦,我又采购了许多材料,我想您不反对吧?阿利贝特,赖特怒吼道,难道您不知道我已破产!已经完蛋!我现在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您已经使我身败名裂!正相反,主人,我们使您荣耀无比。

您的名字显著地登在各报头版头条,您本人还在电视上风光万分。

赖特气得发抖,转身向客厅走去。

啤酒!他喊了一声。

一个机器人应声走来,他的肚子就是一大酒桶,桶下方还有一个小龙头开关,龙头旁有一双闪光的铜杯子。

他给主人倒了一杯,啤酒清凉爽口。

赖特正喝着,突然看到窗外阿利贝特的火箭又重新处于戒备状态。

没准人类历史上最具幻想的内战就会爆发,真如此该当何罪?较朐娇怕,赖特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气氛越来越紧张了。

里和机器人律师被警察保护起来,机器人担心受到私刑,已结队逃到山里;一些智能机器人宣布罢工,要与资方谈判;有些州州长已下令警察作好战斗准备;百老汇重映《机器人公民》一片,票已提前一年抢购一空。

决定命运的时刻临近了。

这天,赖特紧张地守候在电视机旁,机器人也忠诚地聚集在他的身后。

法官在荧屏上出现了。

……我从来没有被迫作出过如此难断的裁决。

法官疲备不堪地说,经过多天来对法律和本案实情的研究,我只能作出有利于被告戈尔顿·赖特的裁决。

机器人不是财产,应该是人,他们可以享有真人的一切权利和特权,当然同时也必须象真人一样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

执法多年,我首次碰到这样棘手的案子。

但愿上级法院比我明智,认为有必要改变我的裁决!赖特起身走到花园,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天哪,运气好得叫人难以置信,无需为机器人缴税了;而阿利贝特和其他机器人也成了自由的鸟儿!这不是在做梦吧?他找了一条石凳坐下,突然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奇妙的空虚。

他起身来到地下室,阿利贝特激动万分,止不住拥抱了他。

我们胜利了,主人!我们永远不离开您,主人!您今后什么都不用发愁了,我们会为您做好一切!我们要制造许许多多机器人律师,我们将会有可观的收入。

赖特这才发现阿利贝特写好了一块招牌,几行漂亮的金色大字,映入眼帘:阿利贝特律师事务所主人,阿利贝特喋喋不休地继续说,我们要兼并《自己动手》公司,它已经无力竞争了。

我们将制作成批的机器人,但我们不准备统治你们真人,我们只想使你们早日摆脱沉重的体力劳动。

您认为如何?嗯……一切我们都已考虑成熟,在您寿终之前,您都不必为任何事操心了。

是啊,赖特无力地说,不必为任何事操心了。

……《自控侦探》作者:斯马达克·阿赫梅托夫李志民 译傍晚,正值城市交通下班高峰时分,车水马龙,人流不断。

在二条狭窄的小街上走着一个行迹可疑的人。

他头戴一顶黑色礼帽,架一副墨黑眼镜,唇挂两撇黑黑的八字胡子,不声不响地横过街去,在一幢两层楼房的门口立定,四下探望了一番,取下眼镜,便读起门上贴的广告来:注意!斯京里·毛斯展示自控龟……禁止携带像机、录像机入内。

真见鬼!可疑人一边喃喃自言,一边戴上眼镜,教授虽然会把自控龟全盘展出,但我可得进一步摸清底细,否则上司会把我生吞掉的。

几分钟后,他已坐在二楼大厅里,看来观众并不多。

铃响了,展台上灯也亮了。

这时从左边门里匆匆走出一位五十开外、精精瘦瘦的半老头子。

他就是斯京里·毛斯教授。

尊敬的先生们!教授双举撑在桌上,大声招呼道,现在请欣赏二十世纪的奇迹——有生命的机器动物。

可疑人悄悄地调好了装在左眼镜片上的相机快门。

尼格罗!教授转身朝门里喊道,放!厚重的门帘往上卷,从门帘下面不慌不忙地爬出来两只乌龟。

天花板上吊灯的灯光照在龟背上,使它凭添了几分色彩。

先生们!等乌龟走向展台,爬上阶梯时,教授才解释说,龟体内装的虽然是微型线路,但从它们的行为看,它们却与真龟毫无区别。

它们靠光调控。

教授开亮了桌下的电灯,乌龟果真慢慢地改变了爬行方向:它们还有饥饿感。

当然,说实话,供给它们的食物并不是草,而是碳化锌;饮用的也不是水,而是酸。

乌龟在光圈里停住了。

第一只昂起头,呜叫了一声,第二只也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教授在地板上放了两个碟子,乌龟马上慢条斯里地吃喝起来。

可疑人暗暗地把这一切拍摄下来。

最后龟眼里射出了两道绿光,笨拙地离开了碟子。

表演到此结束。

教授宣布,感谢各位光临。

若有问题,敬请提出。

这两只龟会生蛋吗?一个醉意浓浓的声音发问。

不会.不过从原则上讲,这是应该办得到的。

没有人再提问了。

人去室空,灯光熄灭。

过了一会儿,从后排椅子那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刚才那位行进可疑的人走上了展台,他把一只乌龟翻个背朝地,用螺丝刀把螺钉旋下,打开腹盖壳,咔嚓、咔嚓把情况迅速偷拍下来。

张路简单极了,可疑人暗自嘟哝道,不过三种条件反射系统而已。

哦,这里还有一种饥饿敏感程序……突然,灯亮了。

斯京里·毛斯从隔壁冲出来,大声喝叱道:什么人?不许动!可疑人慢慢站起身采,内疚地笑了笑:亲爱的教授,干吗这么大声吼叫?我们是老相识,我是巴里·弗令奇,自控学硕士呀!不敢高攀!教授冷嘲热讽地说,尼格罗,拿绳子来!巴里本能地倒退几步,从腋下拔出手枪:往后站,黑猩猩!黑奴猛扑过来,而巴里的枪声也就在同时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两个躯体沉重地应声倒在地上。

真没料到,巴里暗想,为这情报竟报销了两条人命。

我得马上离开……他从龟腹里胡乱抓了几个零件,跨过两具尸体,正想往门口走去,猛然发现教授的头颅咯吱响了一声,转动了一下,便脱离身躯滚到一旁去。

怪事?巴里摸了摸教授干瘦的躯体:活见鬼!原来是个机器人!毛斯教授果真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可他却用简单的机器龟来愚弄竞争对手。

巴里不敢浪费时间,立即动手翻查机器人的内脏,拍照并作了笔录。

他得意志形,用一张报纸把机器人的头颅包好,塞到腋下,心想:这下,保准上司满意。

他哪里料到,就在这时已经有人朝他袭击。

没等反应过来,他早已被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你道来人是谁?正是真的教授斯京里·毛斯本人。

怎么样?教授喘着气说,咬人者,终被擒。

我原以为对手是不会派密探来的……我现在倒要看看,他们送来的到底是什么货色。

教授先摘下巴里的眼镜,接着又一把扯下他的假胡子,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平口钳和一把螺丝刀,碰了碰这工业密探的耳朵。

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我吧,教授!巴里苦苦哀求。

瞧,教授惊诧不已,竟然还有疼痛感。

我原以为他们还差得远呢。

疼,当然疼!说真的,教授,我是一个真人哪!哦,他们竟然还教会了他撒谎!教授挠了挠后脑勺,真棒!可该从哪里下手拆开他呢?教授操起平口钳,一下钳住自控学硕士的鼻尖。

巴里流出了眼泪。

求求您啦,放了我吧!我一点没撒谎……哦,真是些无赖。

教授悦,竟然派真人来干这种事!好了,好了。

我饶你,把鼻子揩干净,给我从实招来!《自行车修理工》作者:布鲁斯·史特宁作者简介70年代,当今最杰出的科幻小说家之一,布鲁斯·史特宁凭借其两部小说《孵化海尖》及《人造孩子》初出文坛,80年代布鲁斯步入全盛时期——96年出版的《分裂者补遗》中,重新收集了作者所有饮誉文坛的小说和短篇故事。

他和威廉·吉布斯合作《不同的引擎》后,不仅成为了《有线》杂志的封面人物,而且在90年代初,以记者身份发表了一篇报告文学《打击黑客》。

95年,布鲁斯重又全身心投入科幻小说的创作,成果颇丰,包括《隆冬》和《圣火》。

本文初版于约翰·卡斯尔和马克·范·内姆编的文集《交叉点》中,该书主要收集斯卡莫尔山的作家创作室里的作者写的预测未来的故事。

本文源于对电子计算机化的敏感问题,但却不会对其作出讽刺性的评价。

文章中所涉及的混乱、磨砺和充满幻想的高科技未来时代,兼之传统流派技法的渲染,使我们可以看到科幻小说在这个十年的繁荣和不断发展。

一阵重复的微弱的砰砰声把尼洛从吊床上吵醒。

他咕哝了一声,坐直身子,放下了手中的斧头,然后走进了他的自行车店中堆满了工具的耳堂。

尼洛系上他那条黑色弹力紧身裤,把那件昨天沾上了黄油的无袖衣服从工作凳上拉下。

当他朝门口走去时,他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天文钟,这时正是2037年6月27日上午10:04:38。

尼洛跳过那排装着底漆的罐子,感到脚下的土板在轻轻地隆隆作响的。

最近活儿太多,他每天睡觉时已来不及打扫一下商店便倒头睡下。

给车涂彩涂报酬虽然不少,但那活儿也太浪费时间。

单独一个人工作和生活让他成天觉得困乏单调。

尼洛打开了店门,露出了下面那一排满是灰尘的铺瓦。

鸽子穿过门廊那扇被打破的玻璃上那满是煤烟的小洞,飞过洛尼的商店,然后又盘旋着飞到了更高处它们黑暗的巢中。

又是一阵砰砰声。

下面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送货小孩,站在一辆载货的三轮车旁边,他正有节奏地拉着尼洛点焊的门环的长绳。

尼洛边打哈欠,边向他招了招手。

从他所在大梁门廊下的角度望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边已被焚毁的古老建筑三层内部结构。

曾经精致的扶手和已破旧不堪的行人观光点正对着那门廊正中。

扶手背后,是一根有三层楼高的、临时配备的路灯,以及鸡棚,水槽和占领者的旗帜。

被火灾破坏了的地面,墙壁和天花板处到处都是那些手工制造的下滑道、弯弯曲曲的楼梯和摇摇晃晃的梯子。

尼洛曾注意过那群穿着黄色防毒服的拆迁工人。

他们正通过34楼的升降机调度真空洗涤器、高压水龙管。

一星期里总有两三天,那伙人虚张声势地拿着锯木架、设障碍用的带子,假装到这片废墟上工作了。

这些懒洋洋的狗杂种随时准备伺机夺取点东西。

尼洛用飞轮将刹车开关用手指压进了一个个的金属匣子里。

自行车店摇摇摆摆地滑动着,带着电缆夹的嘶嘶声,下了三楼,最后吱吱嘎嘎地落在了下面水泥外层的金属圆柱形墙壁上。

那送货的小子看上去很面熟,因为他经常都在这儿进进出出。

尼洛曾给他修过车,他想起来了,好象是换防震和传动装置,但他就是想不起那小子的名字。

尼洛一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

什么事啊?没睡好吗,尼洛?的确是有点忙。

那小孩闻到店里传出的臭味,不禁皱起了鼻子,你在上漆吗?他看了看手里的登记册,你还在替爱德华·迪托扎斯收邮件吗?是的,我想是的,尼洛拿着一件工具在的的地擦着满是短髭的脸颊。

如果不得不这样的话。

小孩送了只笔过来,可以在这儿为他签个字吗?尼洛抄起了两只手,不行,我可不能代迪普·艾迪签,他几个月前到欧洲什么地方去了。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他了。

小孩烧了挠弯帽沿下汗涔涔的头发。

他转过身去查看是否还有什么别的人可能帮他接收邮包。

政府根本就没给33、34、35屋配备任何邮政设施,而且在这个地区,你也碰不上太多的警察。

除了城市拆迁工外,这里唯一可见的官方职能部门代表便是那几个患精神病的很投入的NAFTA的社会福利工作人员了。

发果你帮他签字的话,我就可以得到奖金,那小孩眯着眼恳求道,尼洛,这东西一定值钱,它已经转手了几家邮局,发货人也付了不少邮费。

尼洛在门口蹲了下来,那看看再说吧。

那是个长方形的防震的箱子,外而还裹了层隔垫的塑料薄膜,以及许多欧洲各地的邮政标签。

仅从外观来看,这邮包在最后到达尼洛之前,至少在8个邮电系统中周转过了。

回寄地址,如果那上面曾经有过的话,也早已模糊不清了。

也许是法国的某个地方。

尼洛两只手把箱子举到耳边摇了摇。

又是磁盘。

你要签字了吗?好吧,尼洛胡乱地在签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看着那辆载货的自行车。

你该让前轮矫正一下了。

那小孩耸了耸肩,今天要送东西出去吗?不,尼洛抱怨着:我再也不做什么邮件订购的修理活了,这手续太复杂,而且我还常丢东西。

再见,小孩跳上自行车,和尼洛道别,烈日下他蹬着车穿过了那片瓷砖被晒裂了的广场。

尼洛在店门前挂上他手写的正在营业的牌子。

他走到左边,打开那个大垃圾桶的盖子,把那邮包和迪托扎斯的其它东西一起扔了进去。

桶的盖子关不了了,迪普·爱迪的这堆垃圾多得吓人。

尽管他在店里时很少收到别人寄给他的邮包,但他却常爱自己给自己寄。

爱迪到托伦斯、马赛、马伦西亚和尼斯等地,沿途都寄来了不少的磁盘回来。

在巴塞罗那更是这样,爱迪从巴塞罗那寄出的巨型字节磁盘足可以使这儿成为一个海盗的资料港了。

爱迪简直把尼洛的自行车店看成了他的保险柜,对尼洛来说,这并没什么不好。

毕竟,他欠爱迪许多;爱迪给店里安装了电话,又接上了联播电台;一根粗黑的电缆从尼洛35层的屋顶伸出,直接穿过34层的天花板,接在了尼洛流动房子的铝皮屋顶上。

而供电费却是由爱迪的一个不知名的熟人交付的,尼洛很乐意用把现金支付进一个不知名的邮箱里的方式来付这笔费用,这套装置也给他提供了和外界当局联系的可能。

当他待在店里时,爱迪把大部份时间都用在了那种马拉松式长距离的虚拟的会面中,从头到脚裹着笨重的装置。

尼洛知道,爱迪正和一位德国女人痛苦地牵扯不清。

他们的那场虚拟罗曼史简直是起起荡荡,纷争不断。

无论是谁见了,都会觉得尴尬。

在那种情况下,尼洛对爱迪离开父母在这种政府公地上择处而居也不感觉太惊讶了。

爱迪曾住在这问自行车店里,搬进搬出地大约住户一年。

这对尼洛也很有好处,因为爱迪在当地居住者中很有神通,声望颇高。

爱迪曾经是35年年底那次传奇似的街头聚会的主要组织者,那次集会最终的高潮是抢劫、还纵火烧掉了那三层楼。

尼洛和爱迪同学几年,他们一块儿在这里长大。

爱迪在很小的时候便表现出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深沉,他和政治交往以及网络上的人物联系不少。

本来这个地方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很不错,但爱迪却真的把那位德国女人从网络上引诱进了现实生活。

于是,他跳上下一轮班机,到了欧洲。

自从两人分开之后,爱迪便很乐意源源不断把他那堆数据垃圾往自行车店寄。

毕竞这些磁盘用了大量隐语,因此似乎检查的人也不大能读得懂。

和爱迪复杂的、电脑协助的爱情生活相比,保存几千张磁盘还不是件太大的困难。

爱迪不告而辞后,尼洛变卖了爱迪的财产,并通过网络,把钱汇到了尚在西班牙的爱迪。

他自己则留下了爱迪的屏幕电视和接收器,还有一个便宜的电子头盔。

按照他理解的他和爱迪之间的协议,店里爱迪的任何零散的磁盘都归他所有了,他可以随意处理。

到现在为止。

似乎爱迪再也不会回到田纳西了,而尼洛也欠下了一些债。

尼洛队工具包里掏出刀片,割开了爱迪的邮包。

里面居然是一个电视的电缆盒,这简直就象是一件贻笑大方的老古董。

你在NAFTA决不会看到这么样一个电缆装置盒;这种原始垃圾只可能在那种半文盲的老祖母家里,或者在那群落后的阿尔巴尼亚人的煤舱里才可能找见。

尼洛把这个古代的电缆装置盒塞进屏幕壁前装大豆角的口袋里。

他现在没有时间玩那些无关紧要的多媒体玩具了;他得面对真实的生活。

尼洛钻进隔了道门帘的厕所,在一个陶罐里撒了尿。

再用那把毛茸茸的牙刷刷了牙,蘸了些清凉的水弄湿脸和手;用毛巾擦干后,他又在胳膊肘,大腿根和脚上喷了除臭剂。

当他还和母亲住在41层时,尼洛曾用的是那种老式的消毒除臭剂。

但当他一旦从家中搬出之后,他就了解到了许多事情。

现在,他用的是一种对皮肤无害的细菌,它们只会贪婪地吞噬人类新陈代谢所排放出来的臭汗,并且转化成一种象成熟的香蕉的气味。

当你和显微镜厂的植物群合谐相处时,生活也变得轻松惬意多了。

回到工作凳前,尼洛插上电热盘,煮了一份泰国面条和烤沙丁鱼。

他把这两份早点用400cc的植物激活粘性肠衣包了起来。

然后他去看了看昨晚上漆的钳形框架的情况。

那框架看上去还不错,就算在凌晨三点钟,尼洛也能以他幻觉般的清醒,干好这种上漆的细活。

上漆的报酬很丰厚,而且他太需要这笔钱了。

可上漆并不是真正和自行车有关的工作,因为它缺乏真实性。

上漆和车主个人的自负有关——这才正是上漆真正让人感到讨厌的地方。

在披屋那层有几个小子非常热衷街头艺术,也愿意出高价钱来装饰他们的车。

但浮华的艺术并不能为车增色,真正起作用的还是框架的校直、以及变速装置器的合理牵力。

尼洛用飞轮把这辆静止不动的自行车的链条固定。

他叉腿坐着,系好手套和电子头盔,用了半个小时去参加2033年的环法自行车大赛。

在上山的一段路程里,他落后在后面一群人中。

然后,在三分钟辉煌的时刻里,他摆脱了其他选手,接近了阿尔多·西普里尼。

这个冠军是个怪物,一个后人类。

甚至在一个没有完全影响的紧身衣的便宜的模拟中,尼洛也很明白不要努力去超过西普里尼洛停了下来,看着天文钟检查自己的心跳。

然后他跳下车,一气喝干了半升冻过的抗氧化碳酸饮料。

当他有个同谋时,生活似乎也变得轻松多了。

这些日子店里的飞轮也在慢慢耗尽它的惯性能源储存,——毕竟只有一个人在给它打气。

第二个令尼洛头痛的室友则来自那群自行车爱好者,她叫布蕾吉蒂·罗荷娜,是来自肯塔基的一名赛车手。

在尼洛因为类固醇切除一只肾之前,他也曾想当一名赛车手。

他从来没想到布蕾吉蒂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因为她懂自行车,也需要尼洛从技术上对她的赛车给予帮助。

并且,她似乎也不介意干些为飞轮打气之类的活。

此外,她还是一个同性恋者。

在训练馆和比赛场上,布蕾吉蒂都是一个宁静而循规蹈矩很少有政治冲动的人。

尽管这样,这里的生活还是极大助长了布蕾吉蒂的怪僻性。

刚开始,她不去参加训练了。

然后,她吃饭也极不正规了。

很快,店里就变成了女孩子整夜聊天的好去处;再最后,居然变成了一个饮酒作乐的狂欢地了,并且他们还偷走了尼洛的工具,当布蕾吉蒂最后离开这里,搬到37层她的一个追随者家中后,这对尼洛才是一个很大的解脱。

这次灾难让尼洛脆弱的财力一下土崩瓦解。

尼洛在自行车的链盘,座位架和车架上都涂了一层红漆。

他还得等这道漆风干,因此他离开工作台,捡起爱迪的电缆装置盒,打开了外面的盒盖,尽管尼洛不是个电工,但他也看得出里面的东西一定无害:无非就是些毛毛虫和廉价的阿尔及利亚的硅罢了。

他打开了爱迪的接收器,还有屏幕电视。

但就在他还没试试那个电缆盒时,母亲的影像却出现在屏幕上。

在爱迪巨大的屏幕电视上,影像那张苍白的、电脑合成的脸部就象是一个鼓起的织绵枕头套,而她的蝴蝶结领结大得象只跑鞋。

请准备接收即将从安德雷·西威克处传来的电子信号,那影像甜言蜜语的说。

尼洛真正看不起这种实际上只是由电话联系的人工智能的产物——木克。

在他十多岁时,尼洛在家里的电话机上安装了一个。

和许多的木克一样,尼洛的木克也有一个基本功能:处理主动提供的别杰克打来的电话,在尼洛眼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杰克来自包括职业顾问、学校精神病医生、玩忽职守的警察以及其它来自官方的阻力。

当尼洛的木克启用时,它在网上就像是一只流着绿色腐液在发牢骚的多树瘤的小矮人。

但是尼洛并没有给它以需要的足够的爱护和调整程序,所以,最终它的便宜的木克沦落成了人工制成的精神错乱。

尼洛一从母亲家中搬出后,他就找了些低技术的仪器,井且大多数情况下干脆截断电话的电源。

但这并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法。

他在母亲那个能于且有雄厚财力支持的木克面前简直无处可逃,后者不眠不睡地以一种机器的耐心静观着尼洛的号码音调的最细微闪动。

尼洛叹口气,擦去爱迪的接收器上的灰尘。

你妈妈很快就要人网和你联系了,木克在提醒着他。

嗯,当然,尼洛一边嘀咕着,一边把头发弄弄整齐。

她特别指示我,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有回答,就马上通知她;她的确是很想和你聊聊,尼洛。

那太好了,尼洛记不住母亲的这个木克叫什么名字,也许是比利先生,也行是瑞普利先生,也许是别的什么很愚蠢的名字……你知道马可·辛吉尔塔已赢得了利格夏季赛事吗?尼洛眨了眨眼睛,从他的大豆袋上坐直了身子,是吗?辛吉尔塔先生用的是一个内装液体的陶轮,巨大的震动冲头。

那木克顿了顿,有礼物地在等尼洛的反应,他脚上穿了双微锁的契板鞋。

尼洛很讨厌木克这种先分析你的喜好,再和你聊有关话题的方式。

尽管这种机器制作的交谈并不符合人类的习惯,但还比较有趣,就象你被一本花里胡哨的杂志广告所吸引一样。

这个木克很可能是用了整整三秒的时间来收集和分析那场赛事的许多数据。

他的母亲出现了。

她是趁午饭时间在办公室里把他给抓住的,尼洛吗?是的,妈妈,尼洛严厉地提醒自,眼前这才是这个世界上在他有麻烦时,最有可能为他提供保释的那个人,你又想到什么了?哦,没有什么,和平时差不多,尼洛的母亲把那盘午饭推开门,我一直在担心你是否还活着?妈妈,呆在这儿比有警察和房东的保护安全得多。

我很好,你不信可以自己看。

他母亲借助计算机的帮助仔细打量了一下尼洛。

尼洛对着商店的铝门调节着接收器的焦距,你看那边,妈妈。

我自己安装了一根电棒;如果谁敢惹我的麻烦,我只需把电棒接到门上,便能让那家伙尝尝15000伏的电流的滋味!这合法吗,尼洛?当然,这股电流并下致命,它只是把你击昏很长一阵儿。

我用了一辆上好的自行车才换到那根电棒,它有许多防身的用处。

这听上去真是太可怕了。

这根电棒是无害的,妈妈。

你该看见现在许多警察也用那个。

你还在注射吗,尼洛?注射什么?她皱眉了,你知道是什么。

尼洛耸了耸肩,治疗相当安全,比起去约会女朋友,这要安全多了,肯定的。

尤其比和那些就住在这片暴乱地区的女孩约会安全,我想。

他的母亲接着说:在你和那个赛车手交往时,我还充满希望的。

她叫布雷吉蒂,对吗?她到底怎么啦?尼洛摇摇头,妈,以你的经验,你该明白这种治疗有多重要。

这是一个基本的生育自由的问题。

这种治疗给你一种真正的自由——脱离繁衍冲动的自由,我不想涉足性——您该高兴才是。

我并不在乎你是否涉足其中,尼洛,但你说你甚至对此不感兴趣则是谎话了。

但是。

妈妈,也没有人对我感兴趣呀。

没有人。

没有女人会来敲我的门,要和我这么一个住在贫民区里,靠修车为生的技工生活。

如果什么时候有,你会是最先知道的。

尼洛高兴地对着镜头笑了起来,以前当我骑着赛车时,我曾有过一些女朋友。

妈妈,我也曾在那儿。

我也那样做过。

如果你不是受荷尔蒙的刺激,性简直就是桩又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的事。

性谨慎是现代最为重要的民众自由运动之一。

这太奇怪了,尼洛,你这么做只是不正常。

妈,原谅我,但你不是该谈论正常的人,对吗?你两岁时才从一个受精卵把我养大。

他耸耸肩,我现在忙得顾不上谈浪漫了,我只想多了解些自行车。

你过去和我住一块儿的时候就一直在弄你那些自行车了,你当时还有一份真正的工作和安定的家,还可以经常洗洗澡。

当然,我的确有事做,但我从没说过我想要份工作,妈妈。

我只是说我想多了解自行车,这里头区别太大了!我不可能为了讨厌的自行车特许权成为那笔收入的奴隶。

他母亲没有开口。

妈妈,我不想你帮我什么忙,我不需要什么老板、教师、房东或者警察。

我只想在这儿守着我的店,我的自行车。

我知道当局的人们不能忍受一个24岁的男人独自生活,随心所欲。

但我一直安份守纪,对此谨慎小心,因此也没有人来打扰我。

他母亲叹口气认输了,你吃得还好吗,尼洛?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

尼洛在镜头前晃着他的小腿肌肉。

看看我的腿!它们象是病人的吗?什么时候你能到我这儿来和我一块儿吃一顿象样的饭吗?尼洛眨眨眼,什么时候?星期三,好吗?我们可以吃猪排。

也许吧,妈妈,我得查看一下。

我会再和你联系的,好吗?再见。

他挂断了电话。

把接收器的电缆塞进这个原始的电缆盒的确比较麻烦,但尼洛也不是轻易就被这种技术问题难倒的人。

上漆的工作只得再等一会儿,他去拿了小钳和电缆切割刀。

处理现代化的制动电缆那种细活,教会了他如何切割光纤电缆。

当系统装置盒最终上网时,它老掉牙的节目简直令人发笑。

任何一种现代接收器都可穿越广袤的信息空间,但这个装置富却只能提供频道。

尼洛早就忘记他居然还可从这座满是光纤的电缆的城市里调出几个老式的频道。

但这些频道却是由政府投资赞助的媒体,政府在网络发展方面总是慢了半拍。

当地巨大的光纤覆盖网上,居然还有这种古代政府托管的公共进入频道,因为技术陈旧而模糊不清,远远赶不上通常的公众模拟的华丽的嘉年华会,为公众服务的狂欢,雷姆潜游和广告等。

已联网的装置盒上只有那几个政治节目频道,包括:立法、司法和执法。

显然,这就是所有的内容了。

这个装置盒只能提供NAFTA的政治报道。

立法频道正在播放有关正确使用马尼多巴那片土地的政治辩论。

在司法频道,一名律题正在对法官夸夸其谈股市享有空气污染权的;执法频道里,一大群乡下佬正无聊地站在路易斯安那的某个风声啸啸的广场等着什么事发生。

频道里并没有关于欧洲、东半球或者南半球的政治报道,也没有什么热点新闻和节目索引。

你不需要查寻或者注解——只需要在频道主人在他的愿意播放的时间里选择播放节目时,消极地观看其中的一切内容。

这种多媒体装置功能的原始和残缺,不能不让你感到莫名的有趣,这简直有点象是透过钥匙孔往门内打量一样。

尼洛把装置留在了执法频道,因为那里面似乎真有什么事发生。

几分钟的观看使尼洛很快便弄清楚了:其他两个频道里所播放的那种无法忍受的单调无味的节目竟是它们有史以来最令人激动的。

尼洛回到工作台,又开始给车上漆了。

最后,NAFTA的总统总算到达了路易斯安那的这个广场。

总统刚从直升飞机上下来,他的保镖便立即出现在围观的人群里,他们看上去相当忙碌和紧张。

突然,屏幕下端出现了一行字幕,字幕是用老式的电脑字体打出的,看看他追着摄影镜头的那副模样!里面同时有个声音在念着:他为什么没有人对他作些简要指点?他看上去象一条迷途的狗。

总统热情地在阳光炙烈的广场上走着,他一边向四周的观众致意,停下来,和当地一位急切地伸出手的政界人物握手。

这一定有所危害,字幕上又写道,那个傻瓜正在破坏选举。

总统和这位政界人物亲切地交谈,旁边那位穿着紫色套装的上了年纪的恶妇人可能是这个人的妻子。

把这人赶出去!’字幕上写着,为了迈克,让总统到台上去!参谋长去哪儿了?象往常一样在云里雾里吗?干你自己的工作吧!总统看上去气色不错,尼洛注意到NAFTA总统总是看上去气色很好,这似乎也是种职业需求。

欧洲的那些大人物可常显得忧郁而有理智,东半球的人物却总是显得谦卑和有奉献精神,而南部的人物们却多少有点狂热和易怒。

但NAFTA的总统看起来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刚刚在游泳池里游了几圈,并且舒舒服服享受了按摩。

他那张圆滑、伪善的大脸上精心地画有一些花纹:两颊、前额上、眉毛上面各画有一排矮脚马。

此外,突出的下巴上还有一些标识语。

总统的脸就象是张他的支持者和利益集团最终的公告牌。

他以为我们会有一整天的时间吗?那声音问道,那无信号的广播时间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些天来有人能自主地决定媒体报道吗?你们把这叫作公众进入?你们称这一切是让选民了解情况?如果我们早知道电子信息会是这样,我们当初决不会修建这样一个系统!总统笑容和蔼地朝插满了麦克风的礼台上走去。

尼洛注意到那些政要总喜欢用一大堆那种又老又笨重的麦克风,尽管现在人们能够制造出那种小如米粒的微型麦克风。

嗨,你们好吗?总统依然笑着。

下面的群众狂热地啊应着。

让下面这些好市民再靠近点,总统突然命令道,同时朝他的大群保镖挥了挥手。

你们再上来一点!就坐在地上吧,今天我们部只是普通的市民。

总统慈祥地微笑着,看着台下那群流着汗、几乎相信自己的运气似地涌上来的群众。

我和玛瑞塔刚在欧比卢撒斯用了顿美味的午餐。

总统一边说,一边拍了拍他肌肉发达的肚子。

他干脆从礼台上走了下来,走进了下面的人群。

他一边和人们握着手,他的话一边从一个隐形麦光风中传了出来,很可能那布克风是装在他的一颗磨牙里的。

我们吃的是粗米和红豆——要是它们是热的活!——胃大得可以一口吞下一只缅因的大龙虾!’他笑了起来,那儿的虫子真是让人吃惊!你们相信吗?总统的保镖正在不引人注目地而又有条有理地用便携式探测器和复杂的仪器检查群众是否身带利器。

他们对总统被人们信以为真的改变安排似乎并不太担心。

我看他又要用通常的遗传蠢话来竞选了,字幕又在评论着。

你们将会理直气壮地为这个国家的农业而骄傲,总统大声宣布,我们在农业科学上的专门技术不亚于任何人!当然,我知道在雪峰线上还有很固执的卢德派成员,而他们则声称喜欢他们自己的胃小一点。

每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并不是反对他们的态度,如果有人想用他们辛苦挣来的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和马瑞塔也不会反对的。

亲爱的,你说是吗?第一夫人微笑着,挥了挥那只戴着动力手套的手。

但是,你们和我都知道,那些浪费我们的时间,只知道抱怨‘自然食品’的嘀咕者们从没有真正吃过那些满是泥的虫子!‘自然’——我的左臂!他们能愚弄谁呢?只因为你们在农村,但并不意味着你们就对付不了DNA!他的确在当地口音上很下了一番功夫,那字幕又评述着,对一个来自明尼苏达的人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看看那台粗心无能的摄像机!难道就没有人想到别的问题吗?我们的标准到底怎么了?到午饭之前,尼洛已给自行车上了最后一道漆,他的午饭是一碗玉米粥和一块富含矿物质的加碳蛋糕。

然后他坐在屏幕墙前,又在设计他的惯性刹车。

尼洛知道这种刹车非常有利可图——对某些人,在某个地区和某个时候而言。

这种设备似乎让他闻到了未来的气息。

尼洛象珠宝商那样戴起一只眼镜,开始井井有条地玩起他的刹车来了。

他喜欢把高压塑料夹钳和车轮产生的刹车能量转化为电池内储量的方式。

最后,你可以捕捉到刹车时损失的能量然后再具体运用它。

这几乎但也并非绝对是不可思议的。

尼洛想了想,如果能够通过惯性杀车把所获得的能量以一种类似人力蹬动的方式,直接而且直觉有力地通过链条驱动轮传回来,而不是象那种又结实,噪音又大的机动脚踏两用车那样,市场前景一定可观。

并且如果整系统配合很好的话,骑车者将会在感觉相当自然的同时,有一种微妙的超人的体验。

但同时它的制作也必须简单,是那种任何修车工用手动工具都能修好的系统。

它也不能太危弱或太花里胡哨,这会让它失掉真实感。

尼洛对惯性杀车有多种设计。

他十分相信自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只要他不用尽力工作以维持车店的运转。

要是他有足够的资金来组装模型并做几次实地试验的话,也许问题会容易得多。

当然,这种模型应该是集成电路块驱动的,但同时也应具有自行车的真正实质。

现在许多自行车在刹车或反应器上都装有集成电路块,但自行车毕竟不象计算机。

计算机的内部只是一个黑匣子,而没什么可以看见的工作配件。

但相反人们却对自行车的齿轮装置情有独钟。

在自行车上人们总是很奇怪地保留传统。

这也是为什么自行车市场不欢迎横卧式出现的原因,尽管那种设计也有它很大的自身的机械优势。

人们不喜欢他们的自行车太复杂了,不想自行车象计算机那样老是不停的抱怨、嘀咕地想引起注意,而且不断地更新换代。

自行车是很私人化的东西,人们也希望他们的自行车能经久耐用。

有人在敲店门。

尼洛把门打开。

铺瓦下面的横栅旁站着一位高个、扎着马尾辫,皮肤微黑的女人,拿了一件短袖的蓝色套衫,下身穿一条弹力短裤。

她一手扶着辆自行车——那种台湾生产的喷漆框架的车。

你是爱德华·迪托扎斯吗?她抬起头看着他。

不是,尼洛耐心地回答,爱迪在欧洲。

她想了想。

我刚到这个地方,她自己表明。

你能替我修一下这辆车吗?我刚买的二手货,我认为它该修理一下了。

当然,尼洛道,干这活儿你就找对人了,因为爱迪·迪托扎斯根本就不会修车,他只是曾在这儿住过。

我才是这家店的店主。

你把车递,上来吧。

尼洛蹲下身,抓住自行车把,把车提进了店里。

那女人又很尊敬地抬头望着他,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尼洛·希维克。

我叫基蒂·卡沙迪!她犹豫了一下,我可以上来吗?尼洛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上来。

她长得不算太漂亮,但身材却很不错——象一个山地车手或者长跑运动员。

她看上去大约有35岁,但确切年龄却很难看出。

一旦人们运用了整容术或者严格的生物保养,他们的年龄也就很难判断出来了。

除非你可以对她们的眼睑、护膜或者内膜等等来个仔细的医学检查。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车店,棕色的辫子一甩一甩的。

你从哪儿来的?尼洛问她,他已经忘了她的名字。

我原籍在阿拉斯加的朱诺。

加拿大人,对吧?太好了,欢迎到田纳西来。

噢,事实上阿拉斯加过去是属于美国的。

你在开玩笑,尼洛道,我虽然不是历史学家,但我以前也在地图上见过阿拉斯加。

你居然能把整个车间和那么多东西安在这个废弃的地方,希维克先生,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门帘后面是什么?多余的一个房间尼洛道,我原来的伙伴曾住那间屋。

她抬眼望着他,迪托扎斯吗?是他。

现在谁住那里呢?没人,尼洛不无哀伤地,我在里面堆了些材料。

她慢慢点了点头,又到处看了看,眼里分明流露着好奇。

你那个屏幕上放些什么节目?很难说,真的。

尼洛道,他走到房间那头,弯腰关闭了装置盒。

一些古怪的政治场面。

他开始检查她的自行车,车身上所有的编号都被弄掉了,这个地区的车的典型的特点。

我们必须做的第一件事,他轻快地说,便是把它调整得适合你:调整座垫高度、脚踏板以及手把。

然后我会调整牵力、矫正车轮,检查刹车以及悬置阀,调节移带器,再给链盘上润滑油。

这是一般性的程序。

你得换上一个好点的座垫——这个座垫是为男士设计的。

他抬起头,你有记帐卡吗?她点点头,旋即皱起了眉,但恐怕卡上剩的钱不多了。

没问题,他打开一本翻得破破旧旧的册子。

你所需要的是比较象样的凝胶体座垫。

选一个你喜欢的,明天早晨之前我们就可以把它安装上去。

然后——他翻了翻册子——从这里面定购一个。

她走近点仔细看着那本册子。

这种‘没有开尾销的曲柄栓陶瓷型座垫’,对吗?可以,我给你修车,你给我那些工具,咱俩就算扯平了。

好的,当然可以,这挺划算!她对他微笑着。

我喜欢你做生意的方式,尼洛。

如果你在这个地区再住久点,你会习惯物物交换的。

我以前从没有住过这种政府公地,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喜欢这多动的生活方式,但人们却总说这种地方很危险。

我不知道其它城市的政府公地是什么情况,但这儿并不危险。

除非你认为无政府主义者很危险,他们也只在真正喝醉酒之后才有点危险、尼洛耸耸肩,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你随时可能会被偷走点东西。

这儿有几个硬汉声称他们有手枪,但我迄今为止从没见有人用过。

找把老式枪并不难,但现在需要一个真正的化学家才能配制出弹药来。

他对她笑笑,不管怎样,在我看来你很会照看自己。

我在上舞蹈课。

尼洛点点头,他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根皮尺。

我看见这顶上有许多滑轮和缆线,你可以把这整间屋从地面吊起来,对吗?把它挂在那上面?是的,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人们破门而入的麻烦,尼洛看着他的门上电棒。

她也随着他的目光朝门上望去,然后很佩服地看着尼洛,尼洛量好了她的臂长和身长,然后又跪下来量好她的腿到地面的内接缝长,把数据记了下来。

好了,你明天下午来吧!他说。

尼洛?什么事?他站了起来。

你这地方能租出去吗?我真的想在这儿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很抱歉,尼洛礼貌地答道,但我不喜欢房东,我自己也从来不想去做房东。

我所需要的是一个能真正支持我这个车店的整个想法的伙伴。

你知道,是那种真正能帮我搞些基础设施或者干些修车活的人。

并且,我如果收了你的钱或是问你要租金,那些征税的人也有借口来折磨我了。

当然,好吧,但是——她顿了顿,垂下眼睛说道,我住进来总会比让这间房间空着好得多。

尼洛惊诧地盯着她。

我是个非常有用的女人,尼洛,这一点以前从没有人抱怨过。

是吗?的确如此,她大胆地看着他。

我会考虑一下你的提议的,尼洛说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我叫基蒂,基蒂·卡沙迪。

基蒂,我今天还有许多活儿要干,明天再见,好吗?好吧,尼洛,她笑了,你想想我的提议,好吗T尼洛帮她出了车后。

他注视着她大步穿过门廊,直至消失在远处的咖啡店。

然后,他接通了母亲的电话。

你忘了说什么事情吗?他母亲一边说,一边从办公屏幕上抬起头来。

妈,刚才发生的事简直让人太难相信了,一个陌生女人敲开我的门,主动提出要和我一块儿过。

你在开玩笑吗?我想,她是以此交换食宿。

不管怎么说,我说过如果这种事发生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尼洛——母亲欲言又止,尼洛,我想你最好回家。

我们把那顿约好的晚餐改在今晚吧,好吗?我们可以谈谈这件事。

好吧。

我得把一件上漆的活儿送到41层去。

我对这件事情的发展并不抱积极态度,尼洛。

没关系的,妈妈,今晚再见。

尼洛组装好那辆新上漆的自行车。

然后他把飞轮设定在摇控状态,然后走出了车店。

跨上自行车后,他在遥控器上输入了一个口令,车店便顺从地升到了空中被火熏黑的天花板下方,在那儿轻轻晃动着。

尼洛骑车离开了车店,又回到了电梯,回到了那个他从小长大到的地方。

尼洛把车送到了那个委托他的那个高高兴兴的年轻傻瓜手中;他把钱塞进鞋里,然后回到母亲的家中。

彻头彻尾地洗了个澡,刮干净胡须后,他俩一块儿吃了猪排和煎蛋饼。

两人都喝醉了。

他母亲一边抱怨和她第三任丈夫的分手,一边伤心痛哭。

但已不如通常提到这个话题时那么伤悲了。

尼洛有种强烈的预感:母亲的心情正在彻底好转,也许不久之后她又会去追逐第四任丈夫了。

半夜时分,尼洛拒绝了母亲习惯性总要给他的新衣服和新鲜的剩余食物,又回到了这个地区。

刚才喝的雪利酒让他走路时仍然有点跌跌撞撞的,他站在门廊墙上的被打碎的玻璃边呼吸着空气,凝望夏夜里远处的星星。

这一带夜晚的漆黑景色是他对这地方特别喜爱的东西之一。

而且,这一带从没有象其余地方实行使人不自在的24小时安全照明制度。

当所有的人们悄悄溜进夜总会等各种没有执照的下等娱乐场所时,夜晚的这个地方就变得更有生气了,但人们的那些活动都是在紧紧关着的门后进行的。

尼洛按下摇控器,把车店降了下来。

店门已被打开了。

尼洛刚才的那位修车的顾客正不省人事的躺在店内的地板上。

她穿着套黑色的军用工作服,戴了一顶编织帽,还有一些装备。

她一定是试图把电棒从门框旁的承窝里取下来,打算破门而入;但那根设好陷阱的电棒却毫不留情地给她通了15000伏的电流,并在她的脸上喷了一层染料混合和使人短时眩昏的暂时致废剂。

尼洛用遥控器关掉电棒的电源,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回承窝中去。

他的那位不速之客还在呼吸,但显然新陈代谢紊乱。

试着用张纸巾清除她口鼻里的杂物,卖电棒给他的人果然没有骗他,这些颜料确实很难擦掉。

现在,她的脸和喉咙全被染成了绿色,而胸膛则活象一幅油画。

她的精心制作的格斗镜遮住了她的眼睛的一部分。

取下眼镜,她看起来象一头青绿色的烷熊。

尼洛本来想用常规的方式除去她身上的那些装备,但又意识到这不会奏效。

于是从店里拿了一把金属大剪刀。

他剪掉那双怪异地缠结的动力手套和气体反应格斗靴的带子。

她黑色的高领绒衣有一层有磨蚀作用的表面,前胸和后背上的胸甲看上去能抵挡住轻型武器的子弹。

她的裤子上有19个口袋,每个口袋里都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一个黑色电极致昏厥武器,发光胶囊,指纹粉末,一把多用小刀,麻醉胶粘剂、塑料手铐、一些零钱、一串念珠,一把梳子和一个化妆盒。

尼洛再仔细查了查,发现她耳道里还装了一对微型麦克风放大器。

他用一把针界大的小钳把它夹了出来。

尼洛开始因为这点而非常担心起来。

为了防止她清醒后试图做出什么超出常人的事情,尼洛又用自行车的安全绳把她的手脚绑得结结实实的。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她微微有些咳嗽并且冷得直发抖。

店里即使是在夏夜也非常冷。

尼洛想了一会儿他的设计问题。

在毯子中央开了一个领口似的洞,然后套在她身上,把头露出了洞外边。

他把安全绳从她身上取下——她可能会很轻松地从绳中逃脱开来——用他缝座垫的机器上的结实的单丝线,从外面把毯子的四角缝得严严实实。

再把洞的边和一条牢实的纤维带缝在一起,把带子紧紧地系在她脖子上,打了个结。

当他把这一切做完时,除了她露在外面的头开始在打鼾流涎之外,她整个人就被他装进了一个舒适温暖的大口袋里。

毯子下面的一大团超强力胶水把她牢牢地固定在了地板上。

毯子是便宜但却很硬实的装碳纤维毯。

如果她能只用手指甲把毯子撕开的话,尼洛也很可能只有坐以待命了。

现在,尼洛很累,但还是相当清醒。

他喝了一塑料挤瓶葡萄糖水,吃了三片阿斯匹林和一盒巧克力布丁罐头。

然后他爬上吊床开始睡觉了。

尼洛大约是在10点钟时醒的。

他的俘虏已坐在袋子里,绿色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眶红红的,棕色头发上因为沾了染料也结成小块小块的。

尼洛起来穿好衣服,用过早餐,开始修那把弄坏的门锁。

他什么也没说,部分原因是他想安静叮能会使她恢复一下,但更主要是因为他想不起她的名字。

他几乎敢肯定她告诉他的并不是她的真名。

当他修好门之后,他又把门球的绳卷高了些,好使别人够不着。

他认为他们两人需要不被打扰地谈谈。

然后尼洛故意打开屏幕,接通了装置盒。

一当那可爱的字幕跃上屏幕时,她顿时变得焦虑下安了。

你到底是谁?她终于问道。

小姐,我只是一个自选车修理工。

她哼了一声。

我想找不需要知道你姓甚名谁,尼洛说道,但我得知道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的,他们派你到这儿来有什么目的,以及我怎样做才能摆脱这种处境。

先生,你的处境好象并不太妙。

不,尼洛道,也许不是,但这一切都是你给弄糟的。

我只是个从田纳西来的24岁的修车匠。

但是你,你口袋里装的各种专门装备足够买5家象我这样的店。

他打开她化妆盒里的小镜子,让她看看自己的脸。

在绿色染料的覆盖下,她的怒容变得更加严厉了。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尼洛道。

别想了。

如果你是想等援军来救你的话,我想你可能等不到了,尼洛说道,我已经把你彻底搜查了一遍,并且打开了你带的每一件工具,把里头的电池全取出来了。

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或者是怎么起作用的,不过我还知道电池是什么。

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了,所以我想你的援军并不知道你在哪儿。

她还是一声不吱。

你看,他又道,你真的把这一切弄砸了。

你被一个完全的业余人士给逮住了,而且,你还可能永远处于这种作人质的处境中。

这里的水、面条和沙丁鱼足够我在这儿坚持好几天。

也许你可以通过安装在你的股骨上的小玩意儿给上帝打个电话,但在我看来你的麻烦不小了。

她在袋子里挪动了一下身子,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这事一定和那边的装置盒有关,对吗?她还是一声不吭。

不管它值什么,我认为我和曼迪·迪托扎斯都与它无关,尼洛说道,也许它对爱迪还有些用处,但我想他并没有问任何人要,而是有些人想要他拿着这东西,很可能是他在欧洲的古怪朋友。

爱迪过去曾经是一个叫凯普克鲁格的政治组织的成员,你听说过这个组织吗?她看上去显然对此有所耳闻。

我也不怎么喜欢这个组织,尼洛告诉她,他们开始用一通关于自由和民权的大话吸引我,然后等你真去参加他们在披屋那边举行的集会,而里头那些大腹便便的人只会乱嚷着:‘我们必须紧跟工业技术的潮流,否则就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弃。

’他们只是一群连鞋带也不会自己系的无用的吹牛者。

他们是妄图颠覆国家主权的危险的激进分子。

尼洛谨慎地眨眨眼,推翻谁的国家主权?是你的,也是我的,希维克先生。

我来自NAFTA,是一名联邦特工。

你是联邦特工?那又怎么会随便闯入民宅?这不是违反‘第四次修正案’或者其它什么法律了吗?如果你指的是美国宪法的第四次修正案,它在早几年前就被取消了。

哦……当然,我想你是对的,尼洛耸耸肩,我漏了许多民事课……这和我没什么相干的。

很抱歉,刚才你说你叫什么?我说过我叫基蒂·卡沙迪。

很好,基蒂。

好的,基帝,现在就只有你和我。

显然,我们在这儿有一个共同的问题,你认为我在这种情况下该做些什么呢?我是说,实际点的。

基蒂有些吃惊,想了想,她说道,希维克先生,你首先得马上把我放了,然后把我的装备,以及那个盒子、相关资料、录音带和磁盘都给我。

然后把我秘密地送出这地方,以免有警察拦住我盘问我脸上的染料。

此外,你还得给我找套衣服。

就这样吗,嗯?这是你最为明智的做法,她眯起了眼睛,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不过,你所做的这一切对你以后的待遇问题将极为有利。

你不准备告诉我你是谁,从哪儿来,谁派你来的,或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行,绝不可能。

我不能泄露这方面的情况。

你不需要知道,也不应该知道。

而且,如果你真的就是你说的那样一个人,你又需担心什么呢?很多,我担心很多事情。

我不能在我的下半辈子里一直在担心你什么时候又会从黑暗的角落里猛地扑向我。

如果我想伤害你的话,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可能就已经这么做了。

希维克先生,当时这儿只有我和你,我本可以轻松地将你制眼,然后拿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

把盒子和资料给我,别再盘问我什么了。

基蒂,假设是我闯入你的屋子?你又会对我怎么样呢?她不说话了。

你刚才告诉我的不起作用。

如果你仍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语气强硬了,我只得粗暴一点了。

她轻蔑地抿紧了嘴唇。

好吧,是你自找的,尼洛打开接收器,朝里面大声叫道,皮特。

不,我是皮特的木克,电话里有声音回答道,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你能转告皮特,说尼洛遇到了一件大麻烦,要他立即到我的车店来一趟吗?顺便从蜘蛛党带个壮实点的大力士过来。

尼洛,是什么样的麻烦?关于当局的,情况还很复杂呢,我不能多说了。

我想,这条线也许已经被窃听了。

好吧,我会转告皮特,木克挂断了电话。

尼洛离开大豆袋子,又回到了工作台。

他生气地把基蒂的二手车扔到了一边。

你知道真正让我生气的是哪点吗?他终于说道,你根本不需那么费劲地在这儿卖弄你的魅力,骗我说和我一块儿住,然后再来偷那个该死的盒子。

你根本不需要那么尊重我,甚至你也根本不需要去偷什么东西。

你只需要对我笑笑,轻声地问我要,我就会把盒子给你玩玩。

我不看多媒体节目,我也讨厌那东西。

情况紧急,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调查或侦察了。

我想你应该立即给你的流氓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其实是你弄错了,叫他们别来。

你准备认真和我谈点什么了?不,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好吧,我们等着瞧。

二十分钟后,尼洛的电话响了,他小心地拿起电话,把屏幕关闭了。

是城市蜘蛛党的皮特打来的:尼洛,你的门环在哪儿?噢,对不起,刚才不想有人打扰,所以我把它卷了起来。

我马上把店降下来,尼洛按了控制动开关。

门一开,皮特马上跳了进来。

他是个大个子,但却瘦长得象个登山运动员,露出一双黑黑的胳膊和小腿,脚上是一双又大又尖的跳远鞋。

他穿着一件满是夹子和钩扣的无袖紧身皮衣,挎着一个背包。

黑黑的左脸颊上,短发下面还有六个栩栩如生的纹身。

皮特看了看基蒂,用细长的手指取下眼镜,再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又带上眼镜,哇,尼洛。

嗯。

我从没料到你会作出这样恶心和变态的事情。

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皮特。

波特走到门口,蹲下身,把另一个人也拖进了店里,她穿着件残旧的调温夹克和长而宽松的便裤,脚上是一双一侧有拉链的靴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绿色钟形女帽下面是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嗨,她伸出手,我叫梅贝儿,以前没见过面。

我叫尼洛,尼洛打了个手势,袋里的那个叫基蒂。

你说你需要一个深沉点的,所以我就叫梅贝儿和我一起来了,皮特说道,梅贝儿是一位社会福利工作者。

看起来你把这里的局面都控制住了,梅贝儿一边轻松地说,一边开始四处打量:发生什么事了,她闯进你店里?对。

而且,皮特加了一句,她抓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电棒,结果把自己给击倒了?正是这样。

我告诉过你,那些毛贼通常都会先去碰那根电棒,皮特不无得意地说着。

抓了抓他的腋窝。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把作诱饵的武器放在一眼就能见到的地方,那些毛贼绝对忍受不了这种诱惑,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就是去抓那样武器。

他得意地笑了,这办法每次都奏效。

皮特来自城市蜘蛛党,尼洛告诉基蒂。

他手下的人为我修了这间店。

一个黑夜里,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间移动屋子提升到了34层高的地方。

然后轻手轻脚地在大楼旁边挖了一个大洞,把这间移动屋子从洞中拖出来。

然后他们用爆破螺栓穿过大梁,把车店就这么挂在半空中。

城市蜘蛛党的人对运动攀援简直就象我对自行车一样迷恋,他们有许多人都极其认真地对待这门技术。

他们是首先在这块地方上居住的人,并且从那时起他们便一直定居在这儿,他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

皮特单膝跪在地上打量着基蒂。

我喜欢闯进别人的住地,你呢?没有什么比快速而又顺利地摸进别人屋里更让人激动的了。

他漫不经心地在背包里掏着什么。

这是——他摸出了一架相机——开个玩笑,你没能偷走什么。

你以是拍了些作为战利品的照片,证明你曾经到过这儿。

他拿着相机给她照了几张,看着她往后退缩,他咧开嘴笑了。

小姐,他对她低声说道,一旦你变得有些邪恶地贪婪,并把这种贪心和占有欲与直接行动的美好混为一谈时,那你就是在出卖找们的生活方式了,你就糟蹋了我们的活动。

皮特站了起来。

我们城市蜘蛛党并不喜欢普通的毛贼,尤其不喜欢那种闯入象尼洛这样的我们的顾客中去的盗贼。

而且我们完全地,尤其不喜欢那些笨手笨脚、在我们朋友的房屋中被当场抓往的盗贼。

皮特皱着眉头在沉思。

我的打算是,尼洛老朋友,他宣布,用又好又结实的缆绳把你这位小朋友从头到脚裹得紧紧的,再把她偷偷运到金门广场——你知道的,就是在MLK和27号高速公路边一座大的商业区?——然后把她头朝下倒挂在屋顶中央。

这可不太好啊,梅贝儿严肃地对他说道。

皮特有一种受到伤害的表情。

我并没有打算收尼洛一分钱或者什么东西!只是想象一下她,和那些枝形吊灯和上百面镜子一起旋转是多么美妙绝伦!梅贝儿跪在地上,仔细看着基蒂的脸。

她被击昏后喝过水吗?没有。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给这可怜的女人一点水喝吧,尼洛。

尼洛递给梅区儿一瓶自行车上携带的饮料。

你们还没有弄清楚这里的情况,他说,看看我从她身上找出来的这些东西。

他给他们展示那些格斗镜、靴子、致昏枪、手套以及其他装备和工具。

哇,皮特最后说了一声,他轻轻拍了拍眼镜上的旋钮,以便能把细节看得更清楚些。

这决不是普通的盗贼!她简直就象是来自菲律宾战斗机上的衔头武士!她说她是联邦特工!梅贝儿突然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一把夺去基蒂唇边的那瓶饮料。

你是在开玩笑,对吧?问她吧。

我是一个市政再发展部门的五级社会顾问,梅贝儿说道,她出示了一张官方证件给基蒂看,你是在哪个部门?我不准备在这个时候透露这类消息。

我简直不能相信,梅贝儿一边惊叹着,一边把那本折得皱皱巴巴的证件塞进帽子里。

你居然抓住了一名反动秘密组织的成员。

我是说,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又缓缓摇了摇头,你知道吧,如果你在政府部门工作,你就有机会常听到关于那些右翼准军事化成员的恐怖故事,但我以前却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识一下!外面的那个世界是相当危险的,社会顾问小姐。

噢,讲给我听听,梅园儿挖苦道,我曾在自杀热线上工作过!我也曾当过人质谈判员!是一名职业社会福利工作者,女朋友!我见到过的恐怖和痛苦比你以后会见到的还多。

当你还在一些舒适的集训营做俯卧撑时,我就早已投入到这个现实的社会中了!梅贝儿不经意地扭开瓶塞,猛喝了一大口。

你们抢劫这个修车匠的店铺究竟是为了什么?基蒂还是面无表情地没有开口,和那个装置盒有关,尼洛在一旁说道,这东西昨天下午才送到,几个小时以后她便出现了。

开始还想引诱我,说她想往我这儿。

当然,我立即便产生了怀疑。

自然会这样,皮特说道,基蒂,你这招太臭了。

尼洛在服抑制性激素的药。

基蒂抱怨地盯着尼洛,我明白了,她终于开口道,当你们把性从这些人身上排斥后,这就是你们所得到的……你们得到了一种成天只知道在修理厂工作的怪物。

梅贝儿的脸涨得通红,你们听见她说的什么了吗?她猛地用力在基蒂的袋子上打了一下。

你有什么权力可以去质问这个市民的性倾向?尤其是在你阴险想引诱他来达到你的非法目的之后?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你……你简直应该被起诉。

你尽可以用你最毒辣的招数,基蒂低声嘀咕道。

也许我会的,梅贝儿严厉地说,日光是最好的消毒剂。

对,把她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公开地方,再叫上一群新闻记者。

皮特说道,我很喜欢她这套装备!我和我们城市蜘蛛党的人真的需要这些伸缩耳机、曳光粉和环氧窃听器。

还有攀援爪和碳化纤维绳!每一件东西,真的!除了她脚上那双驴蹄似的军用靴,真的让人感到难受。

喂,那些东西都是我的,尼洛严厉地说,是我先看见的。

当然,我想也是这样,但是……,好了,尼洛,你把这些装备让给我们,你以前修车店欠我们的帐就一笔勾销了。

得啦,单这一副军用格斗镜就比这个地方值钱。

我真的对那个装置盒很感兴趣,梅贝儿存心让人痛苦地说。

这东西看起来并不太奇怪,也不复杂。

干脆把它拿到那些电路迷居住的‘蓝鹦鹉’那里去,看看他们能不能重新设计一种功能和它相反的。

然后我们把图式寄到20或30条进步积极分子的网络上,看看计算机空间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基蒂瞪着她,你们将承受由于这种极端愚蠢和不负责任的行为所造成的一切可怕后果。

我会冒那个险,梅贝儿很做作地说道,还拍了拍她那顶钟形帽。

也许它会轻轻地撞一下我这个自由主义者的脑袋,但我敢肯定它会打裂你那个象椰子一样的小法西斯主义者的脑袋。

突然,基蒂开始在袋子内猛地又扯又踢。

三个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撕扯着,用力地踢打着。

但也仅此而已。

好吧,她终于说道,精疲力竭地喘着气。

我是克莱登参议员的部下。

谁?厄洛问。

克莱登!詹姆斯·P·克莱登参议员,在过去这三十年里一直是来自田纳西州的参议员!噢,尼洛说,我没有注意到。

我们是无政府主义者,皮特告诉她。

我肯定听说过那个讨厌的老家伙,梅贝儿说道,但我来自英属哥伦比亚,在那儿,我们换个参议员就象你们换双袜子一样。

如果你想换袜子的活。

他怎么啦?克莱登参议员享有很高的威望!在第一届NAFTA议会召开之前,他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参议员了。

他手下有2000名干练和工作勤奋的人员,并且大多数人都在农业、金融和电信委员会中任职!是吗?然后呢?这样,基蒂痛苦地说,他有2000名我们这样的手下。

现在我们在各个部门也待了数十年了,自然地,我们也积累了一些权力和影响力。

克莱登参议员的手下基本主持着NAFTA政府大部份部门的工作。

因此,一旦参议员不再掌权,将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政治动乱。

她抬起头来,也许你们会认为一名参议员的工作人员在政治上没这么重要。

但如果象你们这样的人用点心思了解现实生活中政府工作的方式后,你们就会明白参议会成员所起到的举足轻重的作用。

梅贝儿抓抓她的头。

你是在告诉我,即使是一个讨厌的参议员也有他自己的一个行动单位吗?基蒂看起来受到了侮辱。

他是一位杰出的参议员!你不可能在拥有一个2000名成员组织的同时,不认真考虑安全问题!不管怎样,执政翼几年前便有了它们自己的行动单位了!所以,权力的平衡则更是应该的了!哦,梅贝儿说道,那老家伙大约有120岁了吧,对吗?即使有政府的健康照顾,他的时间也不可能太多了。

他已经过世了,基蒂低声说道,他前部的脑叶已全部坏死了……但他仍可以坐直,如果给他注入兴奋剂的话,他甚至可以重复别人在他耳边轻声说过的话。

因此,他安上了两个永久性助听器,基本上……嗯……他是由他的木克遥控指挥了。

他的木克?皮特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它是个相当好的木克,基蒂说道,尽管它的编码已经很过时了,但我们一直把它照料得很好。

它有着坚定的道德观念和极佳的谋略。

这个木克真的很象过去的参议员。

只不过……它有些过时了,它还喜欢那种老式媒体环境。

它几乎把它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观看用老式方法制造出来的公众政治新闻报道,最近它又变得越来越古怪了,并开始发表评论。

永远都不要相信木克,尼洛道,我自己就讨厌那些东西。

我也是,皮特在一旁说,但和政治家相比,木克还是要好一点。

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个问题。

梅贝儿很疑惑地问,亚利桑那州的参议员赫斯奇诲默这几年都和他的木克有直接的神经中枢联系,并且他在选举中表现很好;来自大马利浦斯州的参议员玛梅利佳同样也是这样,她本人有些粗枝大意,并且每个人都知道她靠生命给养维持生命,但她在妇女问题上却相当激进。

基蒂抬起头,你不认为这很可怕吗?梅贝儿摇摇头,我并不想去评判一个人和他的木克之间的亲密关系,在我看来,这纯属一个基本的个人问题。

他们在简会中告诉我,说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一旦人们得知他们的高层政府官员居然只是一个人工智能的傀儡时,必将引起极度恐慌。

梅贝儿、皮特、尼洛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们对那条新闻很吃惊吗?梅贝儿问。

可能不会,皮特说、重要事情,尼洛在一旁补充道。

这时,基蒂的强硬似乎一下了就坍垮了,她的头低垂着。

在欧州对政府不满的流亡者一直都在散播一种可以破译参议员评论的匣子;我指的是参议员的木克的评论……木克说话象议员或者说象参议员过去说话的方式,在他离开镜头和大伙私下交谈时。

他在日记中说话的那种方式。

据我们判断,木克就是他的日记……它过去就是他的个人随身电脑。

但他一直用它传送档案,改进软件系统,教之以新的技术如声音的辨别和演讲稿的书写;并给予其律师的权力以及其它……然后接下来的有一天,木克突然作出一些奇怪的评论。

我们想那是因为木克真的相信它就是参议员的缘故。

那就让那傻东西闻一会儿嘴就行了。

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甚至不知道木克到底在哪儿,具体地。

或者它是怎样把这些讽刺的评论译成电码编入影带的;以前参议员曾经有许多在电信部门的朋友;要收藏一盘散布软件的方法和地方太多了。

你说完了?尼洛道,这就是你们的大秘密?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要那个盒子呢?你不需要穿着这些装备,把我的门踢开。

你说的故事不错,很可能我会给你那东西。

当时我不能那样做,希维克先生。

为什么不?因为,皮特说道,她的那伙人是重要的政府官员,而你只是一个住在贫民窟里的穷修车匠。

他们告诉我这地方很危险,基蒂低声道。

这儿并不危险,梅贝儿告诉她。

不危险?这里的人穷得根本惹不上麻烦和危险了。

这只是一个社会的休止。

整个城市的基础设施在四处扩张,也许是钱积聚太多太久的缘故。

可这城市也没有了能发挥人自发性的空间,人们的生活早已被这城市窒息了。

这就是为什么暴动者烧毁那三层楼时,人们都暗自高兴的原因了。

梅贝儿耸耸肩,保险公司负责赔偿了所有的损失。

首先是那些抢劫者和强盗搬了进来,然后这里很快变成了一些不法分子和骗子的藏身之地。

后来,就是永久性的占居者来了,再后来就是艺术家的工作室、半合法工厂和红灯区,然后又迁来了许多小咖啡店和面包店。

不久之后,还会迁来许多写字间,到时这里将会通水通电,到那时候,地产的价格很快又会暴涨,这里又会变成贵族们的别墅区。

这种情况一直都在发生。

梅区儿站在门边挥了挥手。

如果你懂一些现代城市地理学的话,你就会注意到这里发生的自发的城市复兴现象。

只要你们能骗那些精力充沛但却想法天真的年轻人以住在这个衰败、危险的贫民区为代价,换来的就是想象他们摆脱监督的自由,最终都将会有很好的结果。

噢。

对,这种地区对所有有关的人来说都相当方便。

在短时期内,一些人能以稍稍不同寻常的方式思考和行动;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寄生虫出现了。

如果他们能赚钱谋生,就会变成合法的;如果他们不能的话,他们就会静悄悄地死在这片由他们自己过错造成的环境里。

这没什么危险的。

梅贝儿笑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尼洛,你快让这个可怜的夹心饼干从袋子里出来吧。

她没穿衣服。

好了,她不耐烦地说,把袋子剪个口子,再把衣服扔进去。

快去,尼洛。

尼洛扔了一条裤子和汗衫进去。

那我的那些装备呢?基蒂一边问,一边在袋子里摸索着穿衣服。

我来告诉你,梅贝儿若有所思地说,等皮特的朋友把这些电路都记在脑于里以后,他可能一个星期左右以后就会还给你。

只需要把这些小玩意儿暂时留在皮特那里。

作为报酬。

我们保证不立即向每个人提起你的身份和你在这儿干什么。

太妙了,皮特大声说道:简直是个实用完美的解决方案!他马上很兴奋地把那些小玩意一件件塞进他的背包里,尼洛,你看,你一个电话打到蜘蛛党的老朋友皮特这里,你所有的麻烦就成了历史!我和梅贝儿和联邦人员的危机谈判艺术简直举世无双!又一个可能是致命的对抗就这样被我们不流一点血,不伤一条人命的解决了。

皮特把背包的拉链拉上。

就这样了,好吗,大伙儿?问题解决了!尼洛老伙计如果你找到工作了,就给我写信。

一言为定。

皮特跳出店门,靠他的反应靴全速跳动着走了。

多谢你把我的装备带给那些反社会的罪犯!基蒂说,她从袋子的口子里伸出手来,抓住工作台角上的多用工具,然后很快剪破袋子,跳了出来。

这也会有助于那些懒惰、腐败和低收入的城市警察更会认真地面对生活,梅贝儿说道,她的眸子里微微发光,此外,坚端专业技术仅限于高层秘密军事精英使用,也是极其不民主的做法。

基蒂沉默地摸着工具的陶边,一边站直了身子,她眯着眼睛:我为和你一样在同一个政府里工作而感到羞愧。

梅贝儿平静的一笑,亲爱的,你对黑暗政府的幻想已经大大落伍了!这已是后现代世纪!我们正被一个患了严重的多重人格紊乱证的政府所控制。

你太卑鄙了,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轻蔑!基蒂用手指着尼洛。

和你相比,即使是这个无政府主义者小伙子也好得多。

至少他自给自主,还有市场意识!我一见到他时便对他感觉很好,梅贝儿轻快地回答道,他身强体健,肌肉发达,但却从不对人无礼。

此外,他会修各种小用具,还有一间空房。

我想你应该搬进来和他一起住,甜心。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在这个地区不能象你那样靠自己生活了,对吗?你认为你对居住在法律之外有一种版权吗?不,我只是说,在你脸上的涂料掉完之前,你最好还是和你的男朋友呆在屋里。

你看上去象只中了毒的浣熊,梅贝儿赶快向后转。

努力地谋生,别妨碍我。

她跳出店门,打开自行车锁,有板有眼地骑车远去了。

基蒂擦擦嘴唇,吐了口唾沫在门外。

天哪,那根电棒有那么大的冲击力。

她呼了一声,你就不会给这儿装个通风设备吗?那些油漆味道绝对让你活不过30岁!我没有时间去打扫或者让房间换换气,我太忙了。

好吧,那我来打扫,我来给房间换换气。

我会在这儿待一阵,明白吗?也许是很长一阵。

尼洛眨眨眼睛:确切地说有多久?基蒂盯着他,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是吗?我并不太喜欢别人这样认为。

不,不,尼洛马上让她放心,我知道你是非常认真的。

你听说过小型实业贷款没有?还有风险资金呢?还有联邦研究与开发补贴呢?希维克先生?基蒂一边严厉地盯着他,一边在斟酌词句。

当然,我想你也许听说过其中一个,‘技术工人’先生。

联邦研究与开发补贴只发给另外那些人,对吧?但是尼洛,当你和一位参议员成了好朋友之后,你就成为‘另外那些人’了。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伙计。

我想我明白了,尼洛慢慢开口道。

尼洛,我们以后会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你不会介意的,对吗?不,我现在对你正在说的并不介意。

这地区里发生的有些事情是我开始无法理解的,但这问题却很重要,基蒂停了停,头发上一大把干透的染料象绿色的头皮屑纷纷落下,你付了多少钱给那些蜘蛛党的流氓,让他们帮你把这屋子架起来?那只是一种物物交换,尼洛告诉她。

如果我给他们现金,他们也会再做一次的,对吗?我想是的,她思忖着,整个城市蜘蛛党就象一座重型装备,在那个左翼分子给他们灌输完革命思想之前,我一定得想办法让他们和她脱离开来。

基蒂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这里是参议员的选举区!就因为这是一个个由并无选举权的反社会之徒聚集的地区而避免一场意识形态的战争,实在是太愚蠢了。

这正是它的重要之处!这里可能是文化战争中的重要领地。

我马上就给办公室打电话,叫他们开始布置一下。

我们决不能让这地方落人自封的‘和平与公正女皇’之手。

她哼了一声,从背上扯下一节线头,靠着一点自我控制和纪律,我就会把蜘蛛党的人拯救出来,把他们变成法律和法令的一笔财富!我会让在这个地区吊起很多活动房屋。

我们可以开办一个柔道武术馆。

两星期后,爱迪打了个电话来,他正在卡塔伦亚的某处海滩上,穿着件丝绸衬衣,戴着副价值不菲的防护镜,你过得怎么样,尼洛?还好,爱迪。

什么都很好吗?爱迪脸颊上又有了两个新的花纹。

对,我还有了个新室友,她是位军事艺术家。

这次的女室友相处就很融洽吧?是啊,她很会给飞轮打气,又不管我干些什么活。

最近店里生意好了很多。

很可能我会接通官方的电源,并且有更多的铺面,也许还会有真正的邮件传递服务,我的新室友有很多有用的关系。

喂,女士都是很爱你的,尼洛!再不能一棍子把她们打开了,这是条真理。

爱迪的身子朝前倾了倾,他推开边上的银制烟灰缸,你一直在收到邮包吗?对,经常地。

太好了,他轻松地说,但你现在可以把上面的信息全抹掉了,我不再需要那些备份文件了。

把资料抹掉,然后把磁盘扔了,或者把它们卖掉。

我现在又有了一些机会,也不需要那些东西了,它们不过是一些儿童玩具罢了。

好吧,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

爱迪又朝前倾了倾,你最近收到过一个邮包没有?一些磁盘?一种装置盒?是的,我收到了。

太棒了,尼洛,我希望你打开盒子,用剪钳把它们都破坏掉!然后呢?然后把碎片分堆扔掉。

留着它们是种麻烦,好吗?我现在不需要这种麻烦。

我想我已经这么做过了。

多谢!并且从现在开始,再没有那些邮包来打扰你了,他停了停,并不是我不感谢你从前的努力和好意。

尼洛眨眨眼,爱迪,你的爱情生活怎么样?爱迪叹口气,有一大把故事!尼洛,我不知道,很多时候两人暂时相处一阵儿很好,但长久下去可就不行了。

我知道为什么上次我会认为那个私家警察对我很性感。

我一定是完全丧失理智了……不管怎样,我现在又有了一个新女朋友。

是吗?她是个政治家,尼洛,她还是西班牙国会里的激进分子,你能相信吗?我正和一位欧洲地方政府的当选官员朝夕相处,他笑了,政治家很性感!尼洛,她们更有激情,更有天赋。

他们光彩照人,能干有权,能真正做点事情!那些政治家消息灵通,知道内幕消息。

世界上没什么能比我和维尔蕾塔在一起更快乐的事了。

听到这消息太令人高兴了。

比你想到的还高兴。

不是问题,尼洛宽容地说,我们都在过自己的日了啦,爱迪。

是真的吗?尼洛点点头,我在做一笔生意。

你的惯性什么的做好了?爱迪问。

也许,这不是没有可能。

我最近在上面花了很多功夫,感觉是真正离我的构想越来越近了。

这种感觉很不错,是个好的尝试,它比得上其它所有的一切。

爱迪啜了一口饮料,尼洛。

什么事?你并没有打开那个装置盒看过吧,对吗?爱迪,你了解我。

尼洛道,只是另一个拿着板钳的小子。

《总设计师》作者:[美] 安迪·邓肯祖云鹏 译安迪·邓肯于1997年首次向阿西莫夫的《科学幻想小说》杂志投稿,很快,他除了继续为该杂志投稿外,还向《星光》、《科学幻想》、《惊奇》、《科幻时代》、《渴望》、《幻想王国》以及《奇异故事》等杂志供稿。

本世纪开始之际,他已经以其作品的独特的题材、曲折的情节,还有特别的风味而广为人知。

他的故事《行刑人行会》登上了2000年星云奖和世界幻想奖的最后候选名单。

2001年,他以故事《波塔瓦脱密巨人》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第一本故事集《贝卢泽哈齐及其他故事》赢得了两项世界幻想奖。

他出生在南卡罗来纳州的贝兹堡,毕业于西雅图的号角西部作家讲习班。

目前同新婚妻子西德尼居住在亚拉巴马州的北港。

在下面这篇感人、缜密而又强有力的中篇中,作者带我们回到了二战之后的苏联,讲述了一段在教科书中读不到的秘密历史——这是对一个改变了二十世纪的历史,或许也永远地改变了未来的人的传奇一生及其更加传奇的命运的深刻而又基于事实的审视。

一、科累马劳改营,二战期间科罗廖夫。

D327号没有往后看。

他正忙碌着。

他将镐举过头顶时,浑身的关节嘎嘎作响,韧带也痛苦地呻吟着——他竭尽全力使动作快一些,可事实上却慢得不得了,甚至比前一次更慢,一次比一次慢;接着他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于是他的双臂向前落下,镐尖从凹凸不平的墙面擦过。

几片黑乎乎油腻腻的碎屑落在他的鞋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镐头落下来时的喜悦几乎抵消了举起它时那不可避免的痛苦折磨,但也不尽然,所以D327号的痛苦慢慢地增加着,积累着,就像他脚下那堆已没到脚踝的矿渣一样。

他知道隧道里间隔五步远的别的工人们的情况一点儿也不比他好。

他们受命在这儿挖金子,可他知道这隧道里根本没有金子。

金子是闪闪发光的,而这隧道一片漆黑;金子已经从工人们的牙上撬下来,从他们的梦里赶走了;而他的镐又软又钝,简直跟拇指似的。

他又把它举了起来,试图忘掉自己已经举了多少下。

科罗廖夫。

D327号尽量把注意力从自己的三重重负——胳膊镐头胳膊——的起起落落中移开,移到自己短上衣的右边口袋中那微微增加了的重量上面——实际上是他想像中的重量,那一小块面包粗糙、蓬松,是中午时他偷偷从可怜的瓦西里的盘子里拿来的。

瓦西里倒下的正是时候。

再晚点儿,瓦西里就会用那块面包片把锡铁盘子擦得锃光瓦亮,就着最后一口气把它送进嘴里。

再早点儿,卫兵就会注意到剩下的食物,把它抢走。

在科累马,卫兵饿得不如囚犯那么快,但是人人都挨饿。

有好多次D327号已经极度接近吃掉他的宝贝面包,但每次他都忍住了。

他的许多狱友都忘记了怎样细嚼慢咽,但他没有。

晚饭后才是最好的时机:就在临睡前,当他脸冲着工棚的墙壁躺着时,未经咀嚼的食物含在嘴里会让他暖暖地有滋有味地沉入睡乡。

科罗廖夫。

这声音是冷冷的,清晰的,又是耐心的,衬着隧道里卫兵粗暴的声音、叮当声、滴水声和奔跑声,如同电子脉冲。

在这个洞里,什么样的词经得起这样的重复呢?只有名字,就像上帝,或者斯大林的名字。

科罗廖夫。

我在研究所时经常听到那个名字,D327号想道。

我在场时常有人叫出那个名字。

叫的人是期望有个反应,假定有个反应的。

有个反应才是恰当的。

镐头落了下来,又一声咔哒,又落下些碎片。

他转过身,有些担心在自己的矿灯的灯光下什么都看不到。

可他的面前是数不清的星星。

从你的轨道上下来,科罗廖夫同志。

下到地球上来,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才能跟你说话呀。

那些星星印在一张光滑的纸上:是一页书。

一只手翻过了这一页,翻到了一个圆柱体的剖面图上,圆柱体的一头逐渐变细,形状类似于一颗圆滚滚的子弹。

圆柱体的壳体内涌动着无数箭头。

此时此刻,谢尔盖·科罗廖夫记起了一个人的名字,记得甚至比自己的名字还要清楚。

齐奥尔科夫斯基。

他说。

你的记性真好,科罗廖夫同志。

那个在科罗廖夫面前举着打开的书的人把书翻转过去,自己仔细地瞧着。

他穿着正式的军官服,身旁站着两名士兵。

《用喷气装置探索宇宙空间》,作者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

出版于1903年。

沙皇赏识他的天才吗?哼!要不是工人革命,他一辈子都得存卡卢加给小学生擦鼻涕。

他叹了口气,我们这些爱幻想的人经常都是费力不讨好。

这很不应该,将军公民。

我为你们感到悲哀。

军官用一只手啪地合上了书。

在科罗廖夫的安全帽发出的暗淡的光中,军官的帽檐,金鹰的翅膀,还有两旁士兵手中的枪管都闪着微弱的光。

你抬举我了,科罗廖夫。

我只不过和你一样是个工程师。

今后你可以叫我尚达林同志,就像在你罪行暴露并受到惩罚之前那样称呼我。

他打量了一下科罗廖夫脚底下那薄薄一堆碎石块。

你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

从今天起你要以别的方式报效祖国。

你将参加到我的工作中来。

科罗廖夫没有用心听。

如同一见到食物就会让他口水长流,胃液翻腾一样,一见到齐奥尔科夫斯基的示意图,他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大堆图像,事实,数据,术语,全都如此熟悉,而又如此新鲜。

远地点和近地点。

弹道及节流阀。

高度及地平经度。

速度、火箭燃料以及推力。

他正尽力品味着这一切,而这个叫尚达林的人却在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是什么工作——同志?尚达林笑了起来,这笑声在隧道中简直就是一阵刺耳的爆炸般的巨响。

怎么,这叫什么问题。

当然是你的祖国培养你做的工作了。

你难道觉得国家需要你作为一个采金工人的技术吗?他的手伸进黄铜纽扣的大衣里(科罗廖夫身上单薄而又褴褛的风雪衣抵挡不住严寒,挥之不去的寒冷感觉使得他的一部分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了那件大衣是如何的光滑平整、舒适厚重上)抽出一束卷起来的纸递给科罗廖夫,主要的问题,在科罗廖夫欣喜若狂地体会着纸张拿在手里那种令人愉悦的感觉时,他说道,当然就是距离了。

德国人制造的火箭射程长达数百公里,可不可能提高到数千公里?我们祖国的敌人并不都是我们的邻居。

V2达到了八十多公里的高度,是你的GIRD-X的高度的十六倍还多;我们的新火箭必须飞得比德国人的高。

科罗廖夫翻着这些纸张。

不管他多么注意,手上的水疱还是弄脏了纸上的图表。

尚达林继续说道:因此我们的火箭必须超过德国人的二万五千公斤的推力,而且要大大超出。

这就要求在冶金术或设计上进行大幅度的革新,即便不是两者同时革新的话——同志,你在听吗?科罗廖夫已经把一幅图横过来,这样一来,图上的火箭的弧形不再是从左到右,而是呈半圆形懒洋洋地,却又有力地朝着上方,好像是要冲向……他的拇指在火箭的轨道上留下了一颗红星。

我在听,科罗廖夫说,而且别的每一个人都在听。

他觉察出从别的采矿人那里传来的声音少了些,动静也少了些,一些在研究所养成的安全意识又恢复了,同时他也记起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声音。

在我们那时候,科罗廖夫接着说道,这种谈话是保密的。

尚达林耸了耸肩,咧嘴笑了。

我只在跟你说话,同志,他说。

他向后朝着士兵们扬了扬头,说道:在白痴面前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谈话,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点了点采矿人,在死人面前就更自由了。

他从科罗廖夫手上抽出一张纸,高高举起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又整个地转过身去,把手中的纸轻轻扬了扬,让它发出哗哗的声音。

没有一个采矿人抬眼迎着他的目光。

他又转向科罗廖夫。

我们走吧?他假装哆嗦了一下,我可不像你那么适应这儿的寒冷。

1933年,GIRD-X成功发射,在伏特加、干杯,还有斯大林同志的祝贺后(他的贺词是由一个眼睛近视的官僚匆忙读出的,那人的样子就好像他认为火箭随时都会呼啸着冲出门口似的),科罗廖夫和他的良师益友灿德尔(他此后那么快就死了)一起,离开了楼下欢乐的同事们,爬上了陡峭的、结着冰的莫斯科国家喷气科学研究所办公大楼的屋顶,高高在上地进行他们的庆祝。

让伏特加见鬼去吧;他们为彼此,为火箭,为那座城市,为这个星球干杯,喝的是一瓶走私来的、贮藏的法国香槟。

到月球去!到太阳上去!到火星上去!他们吃着鱼子酱,蟹肉,熏鲱鱼,像贪吃的人那样咂着嘴,把空罐头盒越过首都上了冻的街道扔了出去。

科罗廖夫从来没有这么津津有味地吃过东西,甚至在科累马时都没有。

当他挨着尚达林坐在雪橇上,飞快地驶离冰雪覆盖的第十七矿场口时,想起了这一切,还有更多。

他渴望着仔细阅读那些文件,但它们可以等。

他把它们折起来,塞进打着补丁的旧外衣里。

只要他愿意,他差不多可以隔着衣服读它们。

尚达林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他从口袋里扯出那块面包,开始一点一点地咬着吃起来,显而易见吃得有滋有味,仿佛那是从沙皇的厨房里拿出来的最最美味的东西。

他靠后坐好,闭上双眼,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在想像中再次体验口中盈满的鱼子酱的独特的味道,体验那次卓越的火箭发射,还有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夜空的包容一切的拥抱。

他以这样的方式同从前的那个自我交谈着,那个自我从研究所的屋顶上轻轻地飘下来,与他融为一体,准备重新开始他们的伟大工作,雪橇飞快地穿过雪地,好像是由渴望和火焰推动着。

二、拜尧努尔发射场。

1957年9月叶夫根尼·阿克肖诺夫被像是地狱的全体鬼魂发出的嚎叫声惊醒了,慌里慌张地撩起车窗的窗帘,跃入眼帘的仿佛是个马戏团。

和他的火车并排而行的是一列由十多匹瘦长的骆驼组成的驼队,它们发出各种声音,露出栅栏桩似的牙齿,粗壮的嘴唇卷曲着,像在冷笑。

鼓鼓囊囊的灰色袋子在它们身体的两侧颠簸着,而摇摇晃晃地在它们背上坐着的则是身穿长袍、面孔黝黑的大胡子骑手,他们的咆哮足可以同他们的骆驼的叫声一比高低。

这就是哈萨克斯坦,阿克肖诺夫想道。

在这次出门之前,他往东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莫斯科的郊区,那里住着一位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姨妈,她烤的果馅饼很不错。

令人窒息的尘土使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还很年轻,还不会觉得难受。

一名骆驼骑手看到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咧嘴笑了,举起一只毛茸茸的拳头,摆出了一个特别粗暴的架势,吓得阿克肖诺夫赶紧放下窗帘,坐了回去,一边用手指摆弄着自己那突然显得太短的胡子。

他在自己的帆布包里翻出了那本已经很旧了的佩雷尔曼写的《行星际旅行》,随手翻开,开始读起来,心想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背得下来。

很快他又打起了盹,在梦中,他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沙漠中的青铜武士,挥舞着一把短弯刀,向那些刺破长空的火箭挑战着。

没有乘务员,也没有其他乘客来打扰他的睡眠,因为埃夫金尼。

阿克肖诺夫要去的是个官方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要见的是个官方材料中没有名字的人。

去这种不存在的地方找这种不存在的人,其渠道都经过严格控制,所以阿克肖诺夫是这趟火车上惟一一名乘客。

来吧,站台上的士兵盯着阿克肖诺夫的脸和照片左看右看,直看得他紧张起来时才说,总设计师在等你。

有十五分钟或者更长,士兵开车载着阿克肖诺夫在一条新铺的宽广笔直、好像总也走不到头的公路上行驶着,经过了一个个工地,工地上巨大的建筑的中空的轮廓从大坑里、从一堆堆土里拔地而起。

到处是一群群工人。

在一座土堆上,三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守卫着:下面挥舞着镐头的工人一定是些劳改犯。

一条闪光的铁路支线不时从路上穿过,一到铁轨与路面交叉的地方阿克肖诺夫就赶紧抓稳,因为司机并没有减速。

一些已修建完成的建筑看上去像是办公楼,还有一些像军队营房。

在一所营房后面是些看上去更有趣的住处,那是六顶圆顶帐篷。

几个哈萨克人正在把第七顶帐篷裹好,仿佛那是个兽皮围成的巨大的柱体。

司机一言不发,没做任何表示就把阿克肖诺夫丢在一个足有一公里宽的大坑的混凝土坑沿上。

阿克肖诺夫朝下面六十米深处的陡峭的堤道望过去,堤道是用来引导火箭发射时喷出的巨大气流的。

他哆嗦了一下,从发射台边退了回去。

那是个巨大的混凝土的台子,有好几百米见方。

不管对火箭做过多少研究,都不能让他喜欢高处。

他的上方三辆空的导弹拖车轰鸣着,这些三十米长的长着巨爪的庞然大物会靠拢火箭,紧紧抓住它不放,直到火箭发射。

几百名工人在发射台上匆匆来往。

有些开着小电动车,有些沿着从导弹拖车的最高处一直延伸到坑底的脚手架爬上爬下。

其中有很多哈萨克人,远远地就能从他们戴的毡帽上认出来。

在人们的忙碌中,阿克肖诺夫守着自己的行李,有些想家,同时尽量使自己显得有学问,有用处。

正当他想着把书拿出来时,他几乎让一个隆隆的声音震趴下,这声音回荡在每个地方:左边,右边,坑里,天空中。

正在试机。

正在试机。

一二三。

齐奥尔科夫斯基,齐奥尔科夫斯基,齐奥尔科夫斯基。

接着传来几声拖长了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好像狂风吹进了麦克风似的。

阿克肖诺夫忙把手遮在耳朵上。

除他之外,周围这么多人看上去没有一个注意到了这吵闹声。

喂。

喂。

喂。

这声音一波一波地滚过混凝土,让阿克肖诺夫恼火到了极点。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啊?喂?我在说你呢——你,那边留胡子的那位。

对,就是你,没干活儿的那位。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阿克肖诺夫放开两手,在发射台上四处找着。

他弄不清朝哪儿答话,就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挥舞着。

好,那声音说道,在那儿等着。

我马上就上去——下面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了,咳嗽声在大坑的坑壁处回荡着,好像从地里涌出来似的。

阿克肖诺夫又捂住了耳朵。

咳嗽声中,扩音器里的声音停了,那令人害怕的回响变成了一个孤单单的很小的声音,那声音远远地在混凝土发射台的另一边断断续续地干咳着,清着喉咙。

阿克肖诺夫转身看见一个人从一架电梯中走出来,电梯是安在一个起支撑作用的柱子中的。

这人走向阿克肖诺夫,用一块手帕擦着嘴。

他身材矮胖,五十岁上下,浓眉生得很低,眼睛很有神。

他穿了件大衣,虽然那天的天气在秋天来说是很暖和的。

你是阿克肖诺夫。

他伸出手说道。

他的口气让人觉得他刚在电梯中看过一个名单,恰好选出了正确的名字。

如果他说出的名字是焦姆因或是皮柳金或是莫洛托夫,阿克肖诺夫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当时如此,永远如此。

我叫谢尔盖·科罗廖夫,年长的人继续说道,但是你不大可能再听到这个名字。

在这里人们只叫我总设计师,或是老总。

欢迎你来到拜克努尔发射场。

阿克肖诺夫微微鞠了一躬,头低得只比点头时深一点儿。

他练习过如何开场,而且对这样开场很感骄傲。

很荣幸见到苏联第一枚火箭的设计者。

我很荣幸见到我们未来的火箭的设计者,科罗廖夫回答道,当然是大家共同协作。

太空就像一个国家,或者一所教堂一样,得许多人共同努力才行。

请跟我来,他回头补充道,因为他早穿过发射台走了很远了。

阿克肖诺夫抓起自己的包,赶紧跟了上去。

很遗憾我没有时间带你参观一下这里的设备,也没时间好好跟你谈一谈。

你听得出谎话吗?我刚才说的就是谎话。

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遗憾,因为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为‘旅行者号’的这次发射而忙碌了——你读了我寄给你的摘要了,对不对?对。

我们就免去那些通常的程序,从现在开始,在下面一周里,你将跟随我到各处巡视。

你满意吗?非常满意,科罗廖夫同志。

呃,老总同志。

就叫老总就行了。

喂,阿比什,你这个疯子哈萨克,请别把它开进大坑,好吗?他向一个一边横冲直撞地开着电动车经过,一边还招手嬉笑的人喊道,你是学院出身,又是最出类拔萃的,阿克肖诺夫同志。

你是那么优秀,事实上你可以自主选择去向,自由选择在这个新世纪可不是常有的事。

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来到拜克努尔?你是不是对沙子情有独钟?主要地,同志——呃,老总——我来这里是为了和您一起工作。

他顿了顿,见对方没有反应,就接着说了下去,而且,尚达林同志的设计组所做的是——啊,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说,是对火箭技术的僵化应用?而您在拜克努尔的工作,虽然我知之甚少,但在我看来要有趣得多。

我明白了。

老总说道。

他带头走下一架螺旋型金属楼梯,每踩一步,梯子都发出很大的声响,尚达林同志就像古时候的中国人一样,朝着蒙古人高高地抛出带火的羽箭。

火力越来越猛,可蒙古人还是不断地来。

在响声中走到楼梯底部时,他回转身盯着阿克肖诺夫的行李,你拿来拿去的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阿克肖诺大停下来。

哦,就是些……就是我的行李,老总。

年长的人定定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我的衣服,书……还有些私人物品……他支吾着说。

老总想了想,半是赞成半带惊讶地咕哝道:书是很有用的。

他转身朝着停车场,一只手向后冲着发射台猛地一挥,把那东西也看成是你的私人物品吧。

俩人走近时,一个大块头士兵从一辆车里跳了出来,拉开后座门,然后立正站着。

他的一只手里拿着本书,食指夹在正在看的那页。

谢谢你,奥列格。

老总说着,跟在阿克肖诺夫后面上了车。

奥列格正在博览火箭技术和行星际旅行方面主要著作。

你对戈达德①的作品怎么看,奥列格?【① 戈达德(1882—1945),美国火箭发动机发明家,现代火箭技术先驱。

】很有趣,老总。

士兵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回答道。

阿克肖诺夫研究着他那粗壮的刮得干干净净的后颈。

我指导他阅读。

老总继续说。

他从外衣中抽出一把计算尺和一个薄薄的笔记本。

汽车在停车场里绕行时,火箭拖车的影子从他的脸上扫过。

如果非得有个全副武装的护卫随时随地跟着我不可,我至少能跟他谈点非军事的东西。

您现在就想谈吗,老总?司机问道。

不,谢谢。

老总答道。

他的手指在数字间舞动,阿克肖诺夫则从后窗看着越来越远的发射台上的巨爪。

三、拜克努尔发射场,1957年10月4日十。

还有十秒钟,没别的事了。

太好了,太好了。

科罗廖夫在有很多划痕的木桌下把腿伸展开,将麦克风往前拉了拉,一边数着倒计时一边放松下来。

九。

离这个钢铁包围的混凝土地堡一百米远的发射台那儿,科罗廖夫的声音一定正在隆隆地轰响着。

在从老七号的液氧舱中排出来的冰冷的白雾的包裹下,只有它最上面的十五米才看得见。

科罗廖夫已经用每一个潜望镜、从每一个角度观察了它,脸颊都因为眯眼眯得过多而酸痛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打算看。

他的下属们汗流浃背,嘴唇发白地从他们所在的控制台和雷达监测屏前抬头望着,像是些噩梦缠身的人。

让他们担心去吧。

这是他们必须要学会经历的。

科罗廖夫已经过了担心这个阶段了——不管怎样,只剩下八秒了。

接下来会开始下一个考验,但在同时他会细细品尝胜利的果实,就像品尝一小块面包一样。

八。

就在几周前,赫鲁晓夫同志批准了轨道卫星发射的计划——这次发射会因苏联的洲际弹道导弹的慑人威力而震惊世界(他是这样说的)。

哈!好像华盛顿同卫星轨道一样那么容易算计。

党的主席把权力交到了总设计师的手里。

七。

得到批准后,老七号在设计上取得了显著成就。

十二个小的导向火箭和四个捆绑火箭助推器围绕着一个内核,内核里有二十个单独的推力舱。

冶金学家们绞着手,告诉科罗廖夫说他的计划注定要失败,还说任何单个的苏制火箭在远未达到四十五万公斤的推力之前就会散架。

很好,科罗廖夫说:那么二十多个,三十多个小火箭绑在一起又会怎么样呢?六。

赫鲁晓夫和政治局的成员一道,像在红场上撒欢的西伯利亚农民那样,在发射台上跑来跑去好几个小时,他们对火箭技术的了解不比随便一群相同数量的骆驼对火箭的了解多。

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想摸,就像小孩子似的。

科罗廖夫不得不严厉地对待他们。

他们还问了很多很幼稚的问题:它有多重?飞得有多快?可以飞多高?回答让他们更加兴奋,而赫鲁晓夫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

你们做了一件伟大的工作,科罗廖夫同志!他不停地说着。

这人的雪茄烟灰洒得到处都是,而且从那以后科罗廖夫再也没见到过自己最钟爱的茶杯。

五。

尚达林同志的反对虽然是在克里姆林宫悄悄地进行的,但是非常有效。

洲际弹道导弹添加燃料和发射得用去好几个小时。

它太庞大,只能通过铁路运输。

它不能自动击中目标,必须通过地面上的人员进行导航。

那它有什么好处?最糟的是,依尚达林同志看来,只有美国的东北角能处于老七号的威力之下。

同志,他拖长了声音说,缅因州的军事目标少得可怜。

四。

就在一周前,在一次例会结束时,年轻的阿克肖诺夫表情呆板地踯躅着,看样子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老总,我给弄糊涂了,年轻人说,陆军元帅老是把‘老七号’称作弹道导弹。

也许是我错了,老总,可是——作为弹道导弹,‘老七号’的设计有点儿不太合理呀。

,三。

科罗廖夫满脸喜色地面朝年轻人倾了倾身子,说道,我觉得你的评价不够公正,阿克肖诺夫同志。

我觉得更确切地讲,‘老七号’是一个蹩脚的弹道导弹。

二。

可是,科罗廖夫接着说,它会成为将人送入太空的绝佳的火箭助推器。

一。

点火! 于是一颗新星出现在中亚的沙漠中,升上了天空,当老总仰头大笑时,即使是在火箭的雷鸣般的轰响声中,地堡指挥部里其他的人也还是听到了。

四、拜克努尔以北的大平原,1961年2月阿克肖诺夫站在老总身旁,两人都举着双筒望远镜,手肘碰在一起。

一只鹰在阿克肖诺夫的视野里旋转着飞过,他本能地转过头,跟踪着它,接着突然停了下来,迅速回到那个橘黄色的降落伞上,看着它越来越大——虽说没有预想的那么大。

阿克肖诺夫放下望远镜,在地图上查看着,可老总不需要确认。

我们的孔雀已经飞离了航道。

他喃喃地说着,在司机室的车顶上敲了两下。

卡车轰鸣着向前驶去,沿着土路上冻住了的车辙颠簸着,坐在后面摇摇晃晃的工程人员拼命抓牢。

左右两边,在广阔的田野上,玩具大小的卡车和救护车也在向前急驶。

远远地,一群羊在迎面开来的一辆卡车前四散奔逃;风把汽车喇叭声和羊叫声带到了好几公里远之外。

车流向一朵随风飘荡的橘黄色的花旁汇集着,那是彼得·多尔戈夫。

老总和卫星城里每一个未来的宇航员关系都很好,他知道他们的姓名、家庭情况、兴趣爱好和历史,实际上知道他们档案材料中的每一点(而克格勃的档案材料是什么都不会遗漏的)。

老总从成千上万的候选人中挑选了这些人,是通过同赫鲁晓夫,而且从表面上看来也同一半的政治局成员商量决定的。

尽管如此,阿克肖诺夫确信,老总从没喜欢过彼得·多尔戈夫。

这名宇航员喜欢好几小时地坐在公共食堂里给他的怪模怪样的小胡子上蜡,一边还向每一个人吹嘘他搞女人的辉煌业绩,还有他的高超的跳伞本领。

跳过五百多次,朋友们,脚踝都没扭伤过。

看到这本袖珍诗集了吧?我收集诗集,就是为了在下降过程中读点什么。

降落伞打开后,就没什么要做的了,知道吗?最终,我会在天地间读完这部伟大的著作!有多少学者敢说他们也读了那么多呢?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惹得别的宇航员哄堂大笑。

老总胳膊下面夹着一束新的写满问题的手稿,从公共食堂蹒跚而过时,总会对他怒目而视,但什么话也不会说。

但多尔戈夫显而易见是测试东方号弹射系统的最佳人选。

如果老总在克格勃的报告材料和《生活》杂志上读到的内容是真实的话,这个测试必须毫不延误,马上就做。

那个漫长、干燥而又寒冷的春天日子真不好过啊,要是让老总逮住哪个人抽空吸支烟或是打电话聊天或是睡一会儿的话——后者是最糟糕的,美国人和德国人在他们那个热带地区也这样开小差吗?他会一边挥舞着最新的印有七个笑得牙齿都露在外面的太空人的宣传照一边大喊大叫。

(美国人肯定会第一个把牙医送上太空。

)老总觉得这个稀奇古怪的,永远阳光灿烂的发射基地,这个弗罗里达的卡纳维拉尔角①,就跟火星或者月球一样是个异乎寻常的地点。

对他而言,那里总是那个热带地区?’。

所以多尔戈夫的培训匆匆结束,最后的测试定在二月底。

【① 卡纳维拉尔角,旧称肯尼迪角,位于美国弗罗里这州东部,为空军和航天基地。

】实验很简单。

与东方字’飞船同样大小的模型机里,披挂着全副装具的多尔戈夫被绑在一把弹射座椅的样机上。

然后把模型机装在一架大型安东诺夫运输机的货舱里运上天空。

在大平原上空几千米的高空,这个巨大的容器从飞机尾部被不客气地推出去。

一旦分离完成,多尔戈夫就按动弹射按钮。

很简单。

也很疯狂,但拜克努尔发射场很能容许疯狂的想法。

多尔戈夫用一句话概括了整个过程:你们把我喂进飞机,飞机又把我拉出来!老总皱了皱眉,但接着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老总乘坐的卡车并不是第一个到达的。

一群工程人员都争先恐后地从后挡板爬下车去,老总则不耐烦地打手势让阿克肖诺夫帮他从车的侧面下去。

飘动的降落伞向旁边飞舞着,但是地上一个斜躺着的人体压住了它。

一个手持步枪脸色苍白的士兵慢吞吞地走到老总面前说:太可怕了,设计师同志。

也许您该等着——可是老总已经走了过去,阿克肖诺夫慢下脚步,免得超过老总。

多尔戈夫手脚摊开仰面躺在那里,活人是不愿意这样躺着的。

面罩已经粉碎的头盔以一个怪怪的角度靠在他的肩上,却还和身上的衣服连在一起。

老总低头盯着尸体说道:在人们面前,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傻瓜。

医生们来了,在周围打转,以此恭敬地同老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们证实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多尔戈夫摔断了脖子。

他在下来时什么都没读。

他的头盔在弹射时肯定碰到了舱口。

阿克肖诺夫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明白他要冒的风险。

他补充道。

不如你明白,我的朋友,当然也不如我明白。

老总的声音不大。

现在已经有几十号人聚集在这儿了,一个个萎靡不振,脸色灰白,吓呆了的样子,但老总却是生气地铁青着脸。

怒火中,他慢慢地而又轻柔地跪在冻硬的地上,伸手越过医生们抓住了多尔戈夫摊开的双手,把他的手臂交叉着放在橘黄色的胸部,这样一来,多尔戈夫就像是在抓着他胸前的降落伞的带子。

这样好一点。

老总咕哝着说。

他转过身,迎着寒风向卡车走去,阿克肖诺夫紧跟在后面。

老总一边走,一边从臃肿的外衣中扯出他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把笔摇了摇,好让它写得出来(笔是东德制的),开始写了起来。

笔在纸上一行一行地划过。

他一边写着,一边跨过沟渠,绕过岩石,没有绊倒,也没有抬头看。

一只土拨鼠就从他的脚下惊惶逃窜。

老总还是不停地写着。

在路的尽头,由于拖拉机常在这里拐弯,地面已经掀松了,那名脸色苍白的士兵给他的步枪找到了用武之地:他把枪水平地端着,像个牛栏门一样,挡住了三个年老的农妇的去路。

老总走过来时,最年长的那位喊道:发生什么事了,同志?怎么那么乱?老总边走边答,没有抬头,也没有停笔:我刚刚折断了一个年轻人的脖子,太太,计算尺一拉,笔一挥,就这么简单。

老妇人立刻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接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双手捂住了脸。

阿克肖诺夫和他的老总根本没有注意她,而那个士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动着的降落伞,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孩子。

五、拜克努尔发射场,1961年4月12日仅仅是挪动、重摆他那不听话的枕头就让阿克肖诺夫灰心丧气。

在午夜一点钟过后不久,他开始对着枕头狠狠地打起来。

他一拳一拳地打它,用头顶它,最后把它抛到了角落里。

阿克肖诺夫坐了起来,叹了口气,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几缕头发编成错综复杂的小辫,又用右手使劲地扯开,这样玩了几分钟。

我疯了。

他大声说,把被子扔了回去,光着脚跳到小屋那从未暖和过的木地板上。

从过道那儿传来低沉单调的鼾声,表明睡不着的只有阿克肖诺夫一个人。

裤子、鞋、外衣、帽子,他把它们想像成了鲜艳的橘黄色飞行服、耐高温的靴子和头盔上铅灰色的气囊。

他最后重新修正了这一幻象(以便确认氧-氮的混合),然后大胆地走到后门廊上,双臂胜利地高举着,以世界社会主义的名义对混凝土路面和落满尘土的灌木提出所有权。

阿克肖诺夫为自己愚蠢的行为摇摇头——咳,年轻的加加林在全身披挂好后是不会——他信步走进院子里。

有一小会儿,他把地平线上发射台的灯光当成了新的一天黎明的曙光,这已经是他第一千次犯这个错误了。

阿克肖诺夫感到自己体内的罗盘呈螺旋形疯狂地转着。

他闭上眼睛,大口吞下寒冷的空气,希望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但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一枚火箭,正在从软管中吸入零度以下的肉汤。

花园的另一头,老总那同样难以描述的小屋的厨房窗户上亮着灯光。

他走了过去,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走近时,他可笑地变得鬼鬼祟祟的,每迈一步都特别小心,膝盖高高抬起,就像一个新手在失重条件下腾跃。

他藏身到房子旁边的灌木丛中,从窗槛往里瞅着。

他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渴望成为一名间谍。

比方说,他喜欢偷看他暗地里信奉东正教的爷爷做祷告。

有一天他喝饱了甜菜浓汤后偷看的时候打了个大大的嗝,露了馅,把爷爷气坏了,还引发了一场家庭风波……但是他看到的只是老总在读着什么。

刺眼的荧光使老总脸上的冻伤疤痕分外醒目——也显示出他的倦容。

同往常一样,他的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在笔记本的纸页上滑过,引导着眼睛。

他的肘边是一盘乳酪酥,还有满满一杯已不再冒热气的茶。

老总翻到一页,读着,又翻到另一页。

没什么可看的。

那他怎么这么着迷?为什么他知道了总设计师在厨房里挑灯夜读就感到如此安慰?老总的手指同他的笔一样有条不紊地移动着,一行,一行,又——他抬起头,不是冲着窗户,而是朝着后门,阿克肖诺夫连忙把头低到窗槛下。

他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还有沉重的脚步声。

一片楔形的光铺在草地上。

老总轻声叫道:加加林吗?嘘!喂?停了一会儿,就在阿克肖诺夫屏住呼吸时,老总朝房子一角的四周瞅了半天,发现他的助手蹲伏在灌木丛中。

啊,是你呀,老总说。

好,既然你在,也许我就能在这个嗜睡病患者的冬季度假地做点什么。

阿克肖诺夫正在掸掉袖子上的叶子和小树枝,同时考虑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才说得过去,过得了老总这一关。

这时,他的上级又出现了。

他大踏步地从房子里走出来,右边掖下夹着笔记本,左边胳膊正费力地伸进他那件臃肿的外套里,无论是什么天气,他在室外总穿着它。

阿克肖诺夫估计那件衣服至少有一件宇航服那么重。

听着,老总说道,胳膊肘推搡着阿克肖诺夫穿过院子。

为了讨论起来方便,也为了我们不至于发疯,让我们假定明天早上一切顺利。

加加林上去,在轨道上航行,再下来,他对赫鲁晓夫说话,对他的妈妈说话,他是俄罗斯好小伙,是吧?是。

很好。

都很好。

可他只不过是罐头里的碎火腿。

什么碎火腿,老总?老总扬了扬手。

是美国一种罐装的美昧食品,跟鱼子酱一样。

也许我读《生活》杂志读得太多了。

别打岔了。

我是说,像加加林这样的俄罗斯好小伙,只要是环绕地球之外的任何轨道航行,他们都会需要一个比那儿那个给挖空了的‘旅行者号’好点的航空器。

能够便于操作,能够在指定地点会合,能够同别的飞行器对接,等等。

现在打断我吧。

这个新的飞行器,这个‘联盟号’,要用什么样的标准组件制成,才能既保持我们现有飞行器的强度,又能满足……一个多小时里,这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在院子里走着,有时同时开口,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并肩地走,有时却又像两个要决斗的人那样傲然阔步地从对方面前走过。

他们从空气中抓取一个个图形,又在草里把它们剁碎,他们争执着,彼此恨得咬牙切齿,又和好,拥抱,又争执。

在他们的上空繁星满天,可他们甚至瞧都没有瞧上一眼。

后来他们累了,什么都没解决,却又新发现了好几种不可能的事,需要证实或者推翻。

他们沉浸于让人目眩的胜利的喜悦之中,兴高采烈地瘫坐在后门廊的台阶上,阿克肖诺夫突然说:这不是我的屋子。

老总掉头看了看。

也不是我的。

他说。

门廊上堆满了束束鲜花,大多是便宜的石竹,是前一天,一拨拨地,由面带微笑的共青团代表送来的。

这是加加林的屋子。

阿克肖诺夫轻声说。

窗户漆黑一片。

万籁寂静中,传来一阵微弱的鼾声。

昨晚七点钟的时候,我来到这里命令他上床去睡个好觉。

老总低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居然真这么做了。

他费力地站起来.揉了揉腰背,又弯下腰去,用手把土刨松。

帮我一下。

他悄声说着,开始往口袋里装石子。

阿克肖诺夫趴到地上。

您做得对,老总。

凭什么我们就该晚上不睡觉,替他操那些心呢?他低声加了一句,这个杂种。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加加林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显现出来,在床头钟的夜光钟面发出的微光中,他的轮廓在黑暗的屋子里隐约可见。

两个工程师蹑手蹑脚地从宇航员的窗口退后几步,开始将一把把石子朝窗玻璃掷过去。

这人难道聋了,还是石头做的——这个农民的儿子难道已经成了一块石碑?啊,有灯光了。

这两个折磨他的人蹲在政府给加加林配的黑色轿车后面(他可以驾着这车从不为人知的地方到达茫茫蛮荒的边缘然后再回来),看着祖国的青年英雄推起推拉窗,伸出头来四处张望着。

加加林低声叫道:是老总吗?没有回答,于是推拉窗给放了下来,灯也灭了。

两个捣乱的人站起身来,严肃地转向对方,扑哧地小声笑了起来。

阿克肖诺夫深深吸了一口气,老总则安静而严肃地说:我准备离开时,加加林说他还有最后两个问题要问我。

第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可以将一两样私人物品带到飞船上去,最多大概两百克?可以,我告诉他说,当然可以,也许一张照片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接着,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你知道这个小伙子明天想把什么东西带到轨道上去吗?你想像得出吗?他想带上我的一支笔。

您给他了吗?老总的脸抽搐了一下。

睡觉去,阿克肖诺夫。

他说。

阿克肖诺夫去了,在他身后,总设计师靠在政府发的轿车上,盯着尤里·加加林卧室那黑乎乎的窗子。

六、日出一号。

1964年10月12日一颗行星向一旁旋转而过,露出一颗恒星,行星又露了出来,好像从里面发着光;云层翻滚着;山上的积雪闪闪发亮;星罗棋布的集体农庄从窗外旋转而过,这是从太空上可以见到的证明,证明社会主义已经改变了地球。

从卫星轨道上看到的日出是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奇观,可是宇航员阿克肖诺夫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

宇航员阿克肖诺夫觉得自己是颠倒着的。

他该说些什么吗?他知道在距地面四百公里处的高空颠倒一词毫无意义,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

即使闭着眼睛他还是感觉得到自己是颠倒着的,好像全部血液正涌向他的头部似的。

叶戈罗夫密密麻麻地放置在他身上各个缝隙处的那些传感器肯定会探测到这种感觉吧?有一小会儿,阿克肖诺夫觉得医生一定知道自己头重脚轻的尴尬处境,只不过什么都没说,免得让他难堪罢了。

毕竟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重新调整,掉个头,对他们三个机组成员中的任何一个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这儿的活动空间甚至比那辆滑稽的意大利车的后座还小。

一个月前,阿克肖诺夫就是和这两个人挤坐在那辆车的后座上,深更半夜去了趟秋拉泰姆买伏特加,结果无功而返。

即使他能够解开身上的带子飘浮起来,可他挤在中间,蓦地大喊一声换就可以随意地调整/翻转过来吗?不能,如果阿克肖诺夫适应不过来,就必须一直那样,一直得等到重返大气层时才行。

但如果他不是适应不过来,而只是精神错乱了,那么他就得等更长的时间了,可他尽量不去那样想。

看来好像是盐分平衡稍微有点反常,叶戈罗夫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大小的实验箱一边说道。

听上去医生对他自己的含盐量很高的血液很是自豪。

他自从进入轨道后就在自己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传感器、探针还有电极,但却惋惜地发现自己一切正常——直到最后刺在手指上挤出的这滴血(叶戈罗夫是像弹一颗小小的红色浆果一样把它从手指上弹出去的),最终得出的结果才有些反常,虽然同样乏味。

噢,好,医生同志,阿克肖诺夫想说,怎么你那些小测试没有告诉你我们在这两小时里都是头重脚轻?因为要是阿克肖诺夫头重脚轻的话,那么叶戈罗夫和诺维科夫肯定也是头重脚轻。

这一想法并没有使他得到安慰。

感觉怎样,阿克肖诺夫同志?诺维科夫问道。

我很好。

阿克肖诺夫回答说。

飞行员以微笑作答,又将注意力转向在他伸出的双手问飘浮的一管密封的黑醋粟汁上。

诺维科夫在太空里跟他在地球上一样大惊小怪。

还在发射场时,他就曾经因为阿克肖诺夫对哈萨克食品一无所知而大为吃惊。

他为很不情愿的工程师准备了羊肉片和面条,他称之为比什·巴麦可,还给他倒了一大杯满是泡沫的发酵过的奶酒。

事先在地球上有更多经历的话,飞行员说,就会更喜欢太空。

把它喝完。

这是马奶,你怕什么?我们还没老呢。

喝。

现在诺维科夫的注意力全在这塑料软管上,他先用右手,又用左手拍打着软管,好像是在一个人玩网球,而软管先朝着这边,又朝着那边翻腾着。

阿克肖诺夫对软管朝左右两边移动很确定,但上和下呢?这只不断翻滚着的塑料管子真的颠倒过吗?或者像在它周围环绕的舱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一直都正好是斜着的?阿克肖诺夫想吐。

要是你不喝,把它递过来行不行?快活的医生问道。

他可能想试一下,看黑醋粟汁对他血液中的含盐量有什么影响。

拿着。

同样快活的飞行员答道。

他抬起右手,让管子从下面飘过去,然后从阿克肖诺夫的胸前经过。

医生抓住它,说了声:谢了。

他用拇指把管子的盖子弹开,挤出一团抖动的黏糊糊的汁液。

医生放开管子(手松开时轻轻一推,管子就慢慢地向机舱的另一头飘了回去),腾出两只手来在汁液的中部轻轻地拍打着,把这团东西捣碎,分成两截蜂窝状的胶冻样的东西。

医生从座位上抬起头来,好让其中一团胶冻飘进他的嘴里。

他舔舔嘴唇说着呣,用肘部把另一团朝诺维科夫那儿轻轻一送。

它从阿克肖诺夫的胸前飘过去,就像野餐时天空飘过的乌云,也被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飞行员像只青蛙似的弹出舌头捉到了它。

而他们都是成年人!你想来点醋粟汁吗,阿克肖诺夫同志?不要,谢谢。

他满嘴都是马奶的味道。

喝点水?要不来点咖啡?橙汁呢?也许想吃点苹果?谢谢,我不渴。

还是谢谢你。

他脑海中出现了和头那么大的一团呕吐物,在机舱里乱撞,而它的三个猎物在下面缩成一团,呜咽着,像是几个小学生被困在了有一只蝙蝠的屋子里。

阿克肖诺夫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罐里的空气,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萤火虫上。

阿克肖诺夫同志患了宇航病。

叶戈罗夫低声说,好像在和诺维科夫说悄悄话。

我没有!阿克肖诺夫叫了起来。

你已经像条鱼似的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了,医生继续说。

脉搏正常,呼吸正常,眼珠动得稍快了点,可除此之外也很正常,我的全部数据读出都证明你很正常。

可老实说,你看上去糟透了。

人人都会得那个病,诺维科夫说。

蒂托夫、尼古拉耶夫、波波维奇、白科夫斯基、捷列什科娃——都得过,只是程度不同。

加加林也得过吗?阿克肖诺夫问。

没有,加加林没得过。

你得了吗?啊,没有,事实上我没得。

可是你知道,我当飞行员已经好多年了。

受过战机驾驶训练什么的。

我觉得我有一点儿,叶戈罗夫说。

就是有点头晕。

美国人也有这方面的报道。

我们认为这可能和失重对内耳的影响有关。

医生发表过为数不少的有关内耳的重要论文,阿克肖诺夫感到很奇怪,他居然等了那么半天才提起那个值得注意的器官。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分不清方向,在空间上糊里糊涂的?是啊。

阿克肖诺夫叹道,我觉得自己就像倒立着一样。

我的眼睛很难集中在一点上。

我想读仪器上的数据时,它们在我眼前有点转。

而且我有点想吐。

你就要吐了吗?诺维科夫问他。

不!阿克肖诺夫反驳道,开始感觉好些了。

很有意思。

叶戈罗夫一边说,一边记笔记。

有什么症状必须立刻向我报告。

我不是在报告,是在抱怨。

阿克肖诺夫说。

可是我是世界上第一艘三人乘坐的宇宙飞船上的一名机组成员,所在的轨道是有史以来人类达到的最高的,对不起,同志们。

即便他这么说,他还是不知该不该将日出号称为三人乘坐的宇宙飞船。

这艘飞船是以原来的老东方号的舱体为基础,去掉了备用的降落伞和弹射系统,刚刚留下足够的空间,塞进第三张狭窄的座椅。

这个改动是非常冒险的。

舱里的空间不允许宇航员穿压力服,所以他们都身穿灰色的连身工作服,纸一样薄的外套,还有旅行鞋。

一次非正式的飞行。

去年夏天,赫鲁晓夫在他坐落在黑海之滨的别墅里向老总提出他的要求时,就是这么称呼这次飞行的。

老总回拜克努尔时一路怒火中烧。

等他向阿克肖诺夫传达这些命令时,已经陕发狂了。

他在设计实验室里一边痛斥赫鲁晓夫,一边来回跺脚,拳头砰砰地砸在工作台上。

那么现在我们必须停下手头‘联盟号’的活儿,推迟登月方面的一切进展,好让赫鲁晓夫嘲笑美国人,‘哈哈!你们的‘双子星座号’送了两个人上天,而我们的‘日出号’送上去三个人!我们又赢了!’硕大的拳头落下来,铅笔和尺子震得格格作响。

阿克肖诺夫俯身看着面前的草图,摇了摇头。

上这艘飞船的将会是三名勇敢的宇航员。

他说。

根本不是三名宇航员。

老总回答道,我还没告诉你最糟糕的。

‘日出号’将载着一名受过训练的宇航员和两名没受过训练的‘平民’——名医生,一名科学家或者是工程师上天。

这样赫鲁晓夫才能到处夸口建成了第一个太空科学实验室。

他说,‘如果你不能为我建成这个,如果你不能继续把我们光荣的太空计划发扬光大,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尚达林同志可以做到。

’老总慢慢走回桌旁,对着设计图沉思着,可是我问你,哪个工程师会那么高尚,那么勇敢,那么傻,还得足够矮,可以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钻进这么个破船里?就在那时,阿克肖诺夫知道了自己该如何回答。

他看到老总提到尚达林名字的时候在发抖。

但是阿克肖诺夫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鼓起勇气把他的答案告诉了老总,又花了一两个星期才说服了他。

老总态度最终缓和下来的当晚,阿克肖诺夫帮助他写了一封长信:后来由特别信使送到了政治局里最熟悉拜克努尔的成员——前哈萨克斯坦党中央书记勃列日涅夫同志手上。

信中详述了赫鲁晓夫同志越来越多的干涉,并暗示(但没有很明白地说出来),如果更有理性、更有远见的领导人不插手此事的话,不光彩的灾难性事件就会迫在眉睫。

老总辛勤地敲出定稿时(他虽然只用两个指头打字,还是比阿克肖诺夫的速度快),祖国最新出炉的宇航员画了一幅名为《如何把官僚送入轨道》的卡通速写。

画面上赫鲁晓夫被人用一根撬棍硬塞进一门大炮中。

看那边。

诺维科夫说。

日出号的舷窗上,成百上千个小小的亮光闪烁着,每一个亮不到一秒钟。

发着微光的冰晶体包围了正在高速飞行的宇宙飞船。

我听说过也读到过有关‘萤火虫’的描写,阿克肖诺夫说,却从没想到它们会那么美。

你还没适应过来吗,同志?医生问他。

阿克肖诺夫笑了:还没呢,可是如果你受得了我也受得了。

咱们不都一样上下颠倒吗?是不是?噢,如果我们不能在回到无线电的有效范围内之前多干点儿活儿的话,诺维科夫说,老总准会让我们走路时也来个上下颠倒。

我们得把过渡光谱拍摄下来,测量离子流量和外来背景辐射,当然还要准备好向我们在东京的奥林匹克代表团做同步祝贺。

叶戈罗夫,或许我来照看这些仪器时,你和你的颠倒的朋友可以把广播稿排练一下。

马上就来,同志。

我记完这些医疗笔记再说……阿克肖诺夫斜眼瞧着叶戈罗夫正在书写的手。

医生同志,他说,这是你经常用来记笔记的那种笔吗?在失重条件下,一般的笔好像容易跳开。

叶戈罗夫停了笔,张开嘴,又闭上了,忸怩地瞥了阿克肖诺夫一眼。

这不是我常用的笔,同志。

我是为这次飞行把它借来的。

这是老总的笔。

他的同伴看了他几秒钟。

接着诺维科夫吃吃地笑了,把手伸到衣兜里。

用不着害臊,医生同志。

瞧。

我自己也从那个伟大人物那里要来了一块手帕。

顿了一下,飞行员和医生都看着躺在他们中间的工程师。

至于我嘛,阿克肖诺夫说,我有一张临发射前他给我的便条。

他从外套里抽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开始打开。

我看跟你们分享一下也没什么不好——诺维科夫拍了拍他的手。

不用了,同志,他说,这便条是写给你的,不是给我们的。

也许在某个时刻我们需要听听上面说了什么,那时候你可以读给我们听,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现在我们有命令要执行,同志们。

我们该开工了吧?七、日出二号,1965年3月18日我进不去。

请回话,拜克努尔。

我进不去。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

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我进不到密封舱,回不去了,老总。

请解释。

我的压力服,先生。

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胀起来了,因为作用在衣服材料上的压力不同……但是鼓胀的程度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可我在太空行走才不过十分钟。

直到刚才,我试着躬着身子想从舱口进去时,才发觉它胀得有多厉害。

它正在变硬,老总,像一副盔甲,或者一尊雕像。

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明白了,莱昂诺夫。

这没什么,只是不方便而已。

你试过用把手了吗?抓住把手,头在前,往前用力拖。

身体伸直,往前慢慢移动。

我知道这很棘手,可是把摄像机固定在飞船的船身也很棘手,记住了吗?好的。

我试试看,老总。

你做得很好,莱昂诺夫。

你圆满地完成了舱外任务。

可能你的衣服很不灵活,可你此刻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自由,我们都羡慕你,莱昂诺夫。

准备好了就报告我们。

拜克努尔完毕。

呃,拜克努尔,我是莱昂诺夫。

请回话,拜克努尔。

请回话,老总。

喂,莱昂诺夫,我是老总。

怎么样了?还没怎么样呢,老总,我还在努力呢。

很难,因为我的手臂也正变得僵硬,但我在努力。

老总,您能不能接着跟我说话?这样我能精神集中一些。

信不信由你,这上面有很多让人分心的东西。

我老想往地球上看,看伏尔加河上空的云。

或是往另一边,看着那一片漆黑一旦实际上那是一种深蓝色,它也很美,有它独特的美。

如果您能一直跟我谈下去,会帮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任务上。

阿唷,莱昂诺夫。

我这个老板真就那么恶,吓得你在五百公里的高空都惧怕我的怒气吗?控制室里每个人都在微笑点头,莱昂诺夫,那么这儿每个人都与你有同感喽。

我知道了,我简直就是个独裁者。

唉,我得尽可能改一改了。

等你回来我就会像换了一个人,好吗?好。

我只会像个叔叔一样,为我年轻的朋友莱昂诺夫感到自豪。

你怎么样了,莱昂诺夫?我还在试呢,老总。

接着讲。

莱昂诺夫,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到你的屋子里去让你上床睡觉吗?我还告诉你我们在地面上不能预见到每个问题,还说你和飞行员别利亚耶夫的工作就是处理我们在下面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问题,还有就是我们对你们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完全有信心。

好啦,现在遇到的就是我当时所说的这么一个问题,莱昂诺夫。

这就是我们预料中的难以预见的问题。

而你将在那里为我们解决它。

情况怎样,莱昂诺夫?请报告。

老总……我还在外面,我觉得把手不大起作用。

并不光是因为我弯不下身;我的胳膊腿也都直挺挺地伸着,可舱口只有一米宽。

而且我们说话时我的衣服还在继续变硬。

我的努力就像是手脚不动地游泳似的。

请指示。

谢谢你,莱昂诺夫,现在我们对你的处境更清楚了。

我们过一会儿就告诉你该怎么办。

现在我要跟飞行员谈一下,好吗?我就跟他谈一小会儿,然后跟控制室里的同志们商量一下,马上就回来。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欣赏欣赏伏尔加河。

等你回来时,就会把它描述得更加生动了。

好的,老总。

拜克努尔完毕……‘日出二号’,我是老总。

请回答,‘日出一口’老总,我是‘日出二号’。

您要我出去把他带回来吗?不,别利亚耶夫,不。

在你得到我相反的指令之前,你必须待在里面。

在我们确信我们能把你们两个都弄回去之前,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宇航员都到飞船外面去。

你明白吗,别利亚耶夫?我明白,老总。

我该做什么?做你现在正在做的,执行向你发出的指令,并做好准备在我让你出去的时候出去。

拜克努尔完毕。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

有什么进展吗? 。

没有,老总……黑海上空的阳光真是太棒了。

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

听着,莱昂诺夫,我们想了一个让你的压力服容易驾驭一点的办法。

你现在的气压读数是六。

要是你开始减压,就会灵活些。

听懂了吗,莱昂诺夫?……呃,老总,我听是听懂了,可是我的气压比起舱内气压来说已经相当低了。

我的气压要低多少才不至于在我回舱时引起真正的大麻烦?我要是得了减压病可就完成不了任务了,老总。

你说得对,莱昂诺夫,可是我们在舱内还有活儿等着你去做。

我们付你钱可不是让你整天在外面闲逛,欣赏云彩。

而且别利亚耶夫同志一个人很孤单,等着你去陪他呢。

我不喜欢这样,老总。

我们也不喜欢,朋友,我们也不喜欢。

但是你同我们一样专心地计了时,是不是?是的,老总。

你也注意到了你的氧气量,对吗?对,老总。

那么你这次能不能提出别的办法?没有,老总。

很好,莱昂诺夫,开始调节你的——老总。

我在这儿呢,莱昂诺夫。

这是大伙儿提出来的吗,老总?一致同意的?还是您个人的提议?……是我个人的提议,莱昂诺夫。

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会这样做。

这是总设计师的意见。

谢谢您,老总。

我照办。

把压力调到多少?没有确定的目标。

尽可能慢地、一点点地调节,同时试着活动你的胳膊腿,试着弯下腰。

我们要你在尽可能大的压力下通过气塞。

明白吗?明白,老总。

开始减压……五点五,不行,继续……五,看来确实在灵活性上有些改善,老总,再说一遍,有些改善,但我还是像个老年人一样动作迟缓,继续……四点五,我在尽最大努力挤进去,可我进不去……不是很……我该继续吗,老总?继续。

在继续减压……四点二五,我真的不喜欢这样,老总,我真的——老总!我的头和肩膀进去了,我在往前拱,我在密封舱里转身呢——我进来了吗,老总?我进来了,进来了!好哇!太好了,莱昂诺夫!太好了!你听得见我们的掌声吗?干得好!呸,是关着的。

对不起,老总。

关闭密封舱。

准备均衡压力……有问题要报告吗,莱昂诺夫?你感觉如何?没有问题,老总。

只是我进来时别利亚耶夫说我身上的气味很难闻。

老总,自从上一次体能测试以来,廖沙还没出过这么多汗呢。

他刚刚完成了难度最大的体能测试,别利亚耶夫,而且以优异的成绩通过。

祝贺你,莱昂诺夫。

这都是因为您帮助我过了关,老总。

啊,你知道吗,我对这类事情了如指掌。

我每天一举一动都像个老年人。

现在,我想,我要让这些年轻些人中的一个跟你们谈一谈,谈谈我们怎么把你们两个家伙弄回家来。

老总通话完毕。

八、拜克努尔发射场。

1966年1月12日瓦西里!还活着!在这里!怎么会——?奥列格,停车!我说了,停车!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奥列格踩着刹车,把车开到山肩处,正好停在将公路和铁轨及其后面毫无特色的仓库隔开的沟旁。

车还没停稳,科罗廖夫就跳出车门。

他踉踉跄跄地蹒跚着,直到世界停止了转动,几乎一头栽进沟里。

他是个工程师,却这样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老总,怎么了?阿克肖诺夫叫道,怎么回事?科罗廖夫不理他,小跑着去追赶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的一队劳改犯。

他们排成一排,正被押解着向他刚离开的发射台走去。

他觉得自己动作迟缓、笨拙,像在噩梦中奔跑的人一样。

他的双腿就像是在齐膝深的淤泥里艰难地迈动着,可是灰色的地面光秃秃的。

在这片不毛之地,雪像雨一样少见。

老总!嗨!车门砰地关上,发生什么事了?瓦西里死了,一定是。

不可能没死。

没有人能活下来,什么——在科累马待上二十年?即便他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在哈萨克的冬季给派到野外工地上干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而且,瓦西里比他至少大了十岁。

科罗廖夫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这么推断着,他的心狂跳着。

瓦西里!他喊道,等一等!他开始想到自己的身份,疑惑起来:他告诉过瓦西里自己的名字吗?瓦西里会记得他的编号吗?哦,不幸的一天!没关系,没关系,瓦西里肯定能认出他的——除非吃饱肚子会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的模样。

瓦西里!队伍后面的一个卫兵转过身来,举起一只手发出警告。

不准靠近!他喊道。

五十多名犯人没有一个转过身来,他们的好奇心早就给全部清除掉了,科罗廖夫知道这点,很早以前就知道。

另一名卫兵解下他的步枪。

停下!奥列格一边飞快地从科罗廖夫身旁跑过,一边大声吼道,这是总设计师的命令!停下!先前那个卫兵吹了一声口哨,囚犯们立刻变成了一群似乎多少年都没有走过路或是动过的一直站在路边承受风吹雨打的人,即便死了也不会倒下。

科罗廖夫喘着气,靠在阿克肖诺夫的肩上。

老总,请别这样。

您还想再发几回心脏病啊?安静下来吧。

奥列格双手叉腰,低着头瞪着眼看着那些卫兵,他是想吓唬他们。

你们队里有个叫瓦西里的人吗?卫兵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

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同志?奥列格开始在队列前踱着步,时不时地叫着那个名字。

科罗廖夫摇了摇头。

这个幸运的人显然没有同政治犯打过交道——当然他自己除外。

来,咱们跟着奥列格,科罗廖夫对阿克肖诺夫说。

慢点儿,注意——慢点儿。

我就是那么打算的。

阿克肖诺夫说。

科罗廖夫现在想不起自己从车窗望见的脸是在队伍的后面,前面,还是中间,(要么是在云里?一丛杂草中?)所以他在走过那些囚犯时,盯着每个人的脸看。

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任何迹象,没有瓦西里。

但是当他往前走时,另外一个更加可怕的认识明晰起来。

这些人都一个模样。

呆滞的目光,长长的胡须,苦难的疤痕—一长得和亲兄弟一样。

有谁能够区分得出他们谁是谁呢?科罗廖夫在队伍前面停了下来,虚弱地冲着面前的卫兵微笑着,又回头沿着队列看了看。

对不起,科罗廖夫说,你们都能理解吗?我真的很抱歉。

我的朋友们,我想我要歇一会儿。

在阿克肖诺夫和奥列格的帮助下,他低下身子,坐在杂草丛生的沟边,像星星的引擎一样疲劳①。

【① 白天时看不见星光,好像是在亮了一晚上后,星星的引擎已经疲倦,无法发出足够的光亮。

】走吧,奥列格嚷道,于是在哨声中,这个让人悲痛的队伍又战栗着动了起来。

卫兵在经过时看着科罗廖夫。

他听见他们开始嘟囔这些科学家们变得多么古怪,成天价满脑子全是外层空间。

科罗廖夫大笑起来,接着就被那天最剧烈的咳嗽攫住了。

我去取车。

奥列格说。

咳嗽平息后,科罗廖夫用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阿克肖诺夫。

你的老总身体太差,他说,你想调走吗?当然,老总,把我送到月球上去吧。

那个瓦西里是谁?科罗廖夫摇摇头,把大衣紧了紧。

一个我在很多年前认识的人。

在劳改营里。

科累马劳改营。

是的。

他在吃饭时倒下,给拖走了。

我得到了他的一片面包,享用了它。

可能我是为此内疚,我不知道。

我猜他已经死了。

我想他是死了。

对,我肯定他死了。

他死去了,您活下来了。

这没什么好内疚的,老总。

您一直都在想着瓦西里吗?科罗廖夫笑了。

同志,在这二十年里,我一次都没想到过瓦西里,直到几分钟之前在车里才想起他。

然后就想起了那一切。

就像彗星一样,离开得太久了,大家都忘了,是不是?然而它一直在那里,在自己的轨道上,绕着圈,现在又回来了。

就像咱们这儿的奥列格一样可靠。

是的,谢谢你,奥列格。

不,不要走开,我们马上就完。

阿克肖诺夫。

什么,老总?听我说。

今晚我去莫斯科,回医院去。

我希望一周后回来,或许要两周。

卫生部长给我安排了一个手术,是痔疮手术。

我下面出问题了。

严重吗?严重。

那是我的屁股,对吧?是的,我的屁股可不是开玩笑的。

别打岔了。

你还有齐奥尔科夫斯基写的《用喷气装置————探索宇宙空间》,有,老总,您知道我有的。

我离开期问,我要你把它重读一遍。

仔细读每一个字。

研究每一幅图。

就当是你第一次读它,就当没有卫星,没有加加林,没有太空行走,没有宇航员。

看看你会有什么想法。

我呢,我会做同样的事。

因为我最近老得太快了,阿克肖诺夫,而且恐怕把你也带老了。

但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来谈谈我们展望的新的奇迹,我们就又会重新品味天空,又会大为惊异了。

九、莫斯科,1966年1月14日卫生部长靠在消毒室隔壁的墙上,享受最后一支香烟。

在光线已暗淡下来的走廊里靠近电梯的地方,挤着一群即将给他充当助手的医生和护士。

他们在窃窃私语。

有一两个人朝他这边望过来,又回避着他的目光。

毫无疑问,他们是害怕在祖国最受人尊敬的内科医生眼皮底下工作,因此正相互打气呢。

他们不知道病人的姓名,但他们清楚自己不会为了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员做手术而在下班后让人急匆匆地送到这儿来的。

他们知道勃列H涅夫主席亲自等候着手术的结果,这是卫生部长在简短的情况介绍会上告诉他们的。

现在他注视着他们,微笑着,宽容地摇着头,喷着烟圈。

虽然这些辛勤工作的男女并没有意识到,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宽厚地对待他们。

他们会特别紧张,这是情理之中的,他在写报告时会照顾到他们。

他是国家的公仆,是的,但他也是人,能够理解、甚至原谅别人的弱点。

他为自己的这一品质而自豪,这是他最令人钦佩又最实质的特点之一。

他最后吸了一口,把烟头在自己的咖啡杯里碾碎,满足地叹了口气。

太糟了,云斯顿香烟这么难找……医生和护士们现在一个个迟疑地走向他,小个子雷梅克医生走在前面。

卫生部长曾经是1965年五一大阅兵时在检阅台上的高官中个子第三高的人。

他一面往前跨了一步,一面挺直身子,高高在上地朝他们微笑着。

大家都准备好去消毒了吧,同志们?现在我们的病人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雷梅克医生清了清他细细的喉咙,嗓音听上去就像一个患气喘病的儿童吹喇叭吹出来的声音。

部长同志,我和我的同事们……怀着对您应有的崇敬,先生……我们想建议……建议,基于此事的重要性,我们建议您,或者说,也就是,我们,采取进一步的预防措施……我在等你告诉我,雷梅克医生。

部长低声说。

他的眼睛在医生说这段开场白时眯了起来。

雷梅克神色绝望地转身朝着其他人。

一名护士走上前来说道:部长同志,我们要求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加入到手术队伍中来。

维什涅夫斯基,部长重复道。

他应该猜到的。

其他人不安地站在那儿。

那名护士(他一下子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回头他会查出来的)还在用挑战的目光看着他,可是年轻的维什涅夫斯基会对这个手术做出什么贡献呢?现在大家都打开了话匣子。

他做过好几十次这样的手术。

他的技术完美无瑕,部长同志,您该看看他是怎么做手术的。

这几年他没有像您那样的……公务缠身,部长同志。

是雷梅克,那个讨厌鬼。

而且这名病人的安康既然对革命利益来说那么重要,理应由全院所有的最好的医生一起来为他手术。

卫生部长笑了,抬起了一只手。

我感谢你们大家的忠告。

我已经充分听取了你们的意见,而且会记在心里。

我不能详细说明为什么不把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召来——因为你们知道,我办公桌上经手的许多材料都是保密的一旦是只说这一点就够了,那就是,必须考虑到安全因素。

而且,在我看来,不管年轻的维什涅夫斯基的医术多么引人注目,毕竟他刚刚吃完晚饭,可能会受些影响。

再次感谢大家的关心。

你们先请……同志们。

人们像一队劳改犯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消毒室。

每个人都回避着卫生部长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只有那个护士例外。

她的目光不仅含着轻蔑,还有鄙夷。

卫生部长竭力忍住怒火,深吸了一口气。

他推开门,身后的转门一次次地响着。

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和他的音乐评论家朋友像往常一样最后离开,开着玩笑走出剧院时,警笛声越来越大了。

不,不,你会比我先去的,我的朋友。

乐评家说道,月球上会先需要外科医生,再过很久才会需要交响乐,至于评论家嘛?要是知道好歹的话,我们这些评论家们就都会待在下面,这里可供批评的东西要多得多。

维什涅夫斯基大笑起来,在朋友的背上拍了拍。

说得好,说得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音乐家,作家,每个类别的艺术家都应该是第一批上月球的人。

谁能更好地把月球的奇观转述给我们呢?这个工作绝不能等摄像机去做,这点我是很肯定的。

想到这个我的脑袋就发晕。

我们有客人来了。

乐评家突然严肃起来。

轰鸣着驶上环形车道的是四辆警用摩托,警笛鸣响着。

车子一个急转弯,在巨大的台阶下面的灰色泥浆中停了下来。

是维什涅夫斯基医生吗?一位警官叫道。

是的。

他说。

朋友的手把他的肩膀抓得生疼,可他却心怀感激。

手术室急需您去,医生同志。

我们是来护送您的。

乐评家如释重负,一屁股坐了下去,维什涅夫斯基则呼出一口浊气。

谢谢你们,同志们。

他说,我现在就去。

他在手臂上抹肥皂时,可怜的雷梅克快得有点结巴地通过内部通信联络系统向他简要地介绍了情况。

维什涅夫斯基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东问西问上,时间浪费得已经够多了。

可是他不明白:肠癌怎么居然给错当成了痔疮?为什么他们不把手术停下来,找人帮忙,用上更多设备,而是好几个小时在他身体里瞎鼓捣?雷梅克唠唠叨叨地讲起手术台上那个可怜的人对国家是如何如何重要,于是维什涅夫斯基明白了。

是部长。

他咆哮着说。

维什涅夫斯基冲进手术室时,那个该死的笨蛋连头都不敢抬,其他的人却都转过头看着他。

他跑向手术台的脚步变成了小跑,又变成了走,一边注视着卫生部长和其他人。

部长一边忙活,一边小声抱怨着,其他人则已经垂下了鲜血染红的双手。

维什涅夫斯基看了看病人,闭上眼睛,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重新睁开眼睛。

他走上前去,一把扯下口罩。

我不给死人做手术。

他说。

独自一人待在外面,维什涅夫斯基很高兴天气很冷。

他抬起头,想道,啊月亮,你知道什么是杀戮,骄傲,还有愚蠢吗?我们还是原来在哪儿就待在哪儿好。

十、拜克努尔发射场,1966年2月开始,阿克肖诺夫假装没听到敲门声。

他想那只能又是尚达林,带着刚刚打出来的命令。

尚达林喜欢亲自送达他的备忘录,这样他就可以看着那些部门负责人读,揣测他们的反应,为他们清楚理解了他的意愿而感到满意。

在第一份备忘录送达之前阿克肖诺夫就清楚了他的意思。

至少从老总下葬的那天下午,当尚达林坐着勃列日涅夫的专车离开克里姆林宫时,就清楚了。

老总的用老七号将运输燃料的飞船送达轨道的计划已经被弃之不用了。

对于尚达林来说(而且大概对于勃列日涅夫来说也是如此),这一设计不够引人注目,不够具有决定性意义。

取而代之的,尚达林本人的庞大的质子号,设计功能可以携带上亿吨级当量的的弹头,将于1967年10月把宇航员们送入环绕月球的轨道。

尚达林所钟爱的质子号的后裔G-I,目前尚处于理论阶段,会在次年将重新设计过的联盟号宇宙飞船送上月球。

至于老总那太过细致的计划——每次测试新的联盟号的一项性能,循序渐进的系列试飞——尚达林一笔勾销了其中的大部分,这样一来,这艘完全翻新的飞船将能够在一年——或不到一年后进入轨道。

阿克肖诺夫刚一意识到老总的继任者的计划有多么凶险时,他惊呆了,甚至忘记了发怒。

他反而笑了起来。

阿克肖诺夫轻声笑着把卷宗丢到会议桌上,纸页像花瓣一样从文件夹里飘出来。

他说,这不可能。

文件夹在尚达林面前停了下来。

尚达林坐在长长的桌子的一头,他错误地以为那是老总的座位。

(老总开会时都是踱来踱去,从不坐下来,其他人坐在哪儿,或者坐不坐,他从未在意过。

)不可能?尚达林鼻子里哼了一声,胡说八道。

你难道忘了,同志?人造卫星是不可能的。

载人宇宙飞船进入轨道是不可能的。

多年以来我们都在做不可能的事,阿克肖诺夫同志。

现在我们要做得更快,效率更高,就这么回事。

阿克肖诺夫从钱包中取出一张一月十六日《真理报》的剪报。

已经有两张这样的剪报由于一遍遍地被翻开,阅读又合上而在他的手中成了碎片;好在《真理报》并不难找,即使是在拜克努尔。

您读过这篇在老总去世时讴歌他的文章吧,尚达林同志? 我当然读过。

你每三天就冲我扬扬它,我怎么会不读呢?据我所知,阿克肖诺夫接着说道,这是老总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

想想吧。

在二十年,不,三十年的时间里,他都是苏联太空计划的指导天才——甚至在政府知道有这么一个太空计划之前就是了。

可是有多少苏联人知道他的名字?有多少每天都在他身边工作的追随者知道他的名字?有多少把生命安全交付给他的宇航员知道他的名字?老总在乎这个了吗?他在意自己默默无闻了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克肖诺夫?今天你没事干,我可还有工作要做呢。

我没什么意思,尚达林同志。

你才是表达意思的人一一很清楚,一点儿也不含糊的意思。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的目的到底是将人送上月球,还是让你的名字臀上《真理报》的头版,而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会牺牲掉多少个我们这样的无名之辈。

尚达林站在那儿,微笑着,收拾起他的文件,慢慢地从桌子那头走了过来。

他拍了拍阿克肖诺夫的肩膀,朝前倾过身子,直到两人的鼻子都碰在一起,他以一种温暖的父亲般的嗓音说:不是很多年以前,我指挥了一次效率高得多的行动,在那次行动中我枪毙了好几个傲慢无理的下级。

真奇怪,你怎么没有抓住机会枪杀老总呢,阿克肖诺夫回答道,既然他一直知道你是个暴君,是个傻瓜。

我很惊讶你还不够强大,没能把他埋在监狱的雪里,而只凭你的力量带领我们进入太空。

因此现在,阿克肖诺夫不想开这扇门。

他靠在背部特别凹陷的沙发椅上读着剪报,随他敲去。

咚,咚!可这敲门声听来不像尚达林不耐烦的扣击,也不像克格勃的人傻瓜似的猛烈敲打。

这敲门声温柔又持续,好像敲门人会站在小屋门廊上,一直站到最后审判日,坚信他的门不会白敲似的。

阿克肖诺夫咆哮着向一堆脏衣服踢过去(现在洗衣服还有什么用?)忽地打开门。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这是个体型宽大,矮胖,长得很好看的约五十岁的女人,已经有些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梳了个少女式的大辫子。

大大的鼻子,深陷的棕色眼睛。

她怀里抱着个很大的用胶布封口的薄纸板盒子。

在她身后,在车道的尽头,奥列格立正着站在车旁。

阿克肖诺夫吃惊得眨巴着眼睛,瞧着这两个人。

是阿克肖诺夫同志吧?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搅您,可是我今天晚上必须回莫斯科。

我是尼娜·伊万诺夫娜·科罗廖夫。

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的妻子。

老总的妻子。

他的妻子!阿克肖诺夫大声叫了起来。

她弯下腰,把箱子放在门廊上他的脚边。

她直起身来,微微地悲哀地笑了笑。

您用不着费劲掩饰您的惊讶,同志。

我知道我丈夫在这里从没谈起过我。

他说过,尽可能地把他的家庭情况保密,这样做安全得多。

他的家庭!接下来太阳和月亮就会为统治天空打起来了。

我敢肯定我对您的了解大大超过您对我的了解,阿克肖诺夫同志。

我丈夫每次回莫斯科时都会提到您。

他说过他对您比起他对任何一枚他设计的火箭都更有信心。

她朝盒子点了点头,说,这里有一些他的私人物品。

我很肯定他希望让您来保存它们。

私人物品。

阿克肖诺夫无力地靠在门口。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场谈话里是多余的。

请原谅我的失态,尼娜·伊万诺夫娜。

您不想进来避避寒吗?奥列格,你也来。

请进来,我给你们沏点茶——她摇了摇头。

对不起,可我必须走了。

直升飞机等着呢。

再见,阿克肖诺夫同志。

谢谢您对我丈夫的帮助。

她以对于一个大块头妇女来说很不一般的优雅步态走着,在他还没回过味来之前,已经下了一半的台阶。

等等!他喊道。

她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

她脸朝着上了冻的院子,颤抖着。

请等等,我不明白。

我有那么多话要问您,有关您的家庭,有关老总——我是说,有关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的。

您知道,他对我,对我们那么多人有着巨大的影响,而我对他的了解又那么少。

那么少。

实际上几乎一无所知。

我还可以告诉您一些事情。

我可以告诉您他在这里是什么样,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宇航员们多么敬重他,您根本不知道。

您应该了解所有这些情况。

请进来。

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她脸朝着他说,您看不出来吗?您想像不出对我来说来这里有多难吗?来看这个毁了我丈夫——也毁了我的地方。

年复一年,阿克肖诺夫同志,大约每月一次,预先没有任何通知,我的电话铃会突然响起,而我会立刻拿起话筒,因为我们的公寓很小,而且我睡得很轻,然后我就会下楼去,看着我的丈夫爬出一辆满是士兵的汽车——他动作那么慢,哦,那么慢,就像一个很老很老的人——我从没见过他不是筋疲力尽的样子。

他和我会坐在楼梯脚,说上一个钟头或者更久的话,直到他攒够了力气爬上楼去卧房里睡觉。

第二天早上满载士兵的汽车就又会出现在那里,把他带走。

回到这个地方。

回到你们大伙儿这里来。

您明白吗,阿克肖诺夫同志,为什么我现在不跑过去拥抱您?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院子里,接着说,很多年以前,我丈夫给送到西伯利亚时,我都快疯掉了。

我以为我失去他了,以为他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我猜对了,同志。

我猜对了。

您丈夫是自由的。

阿克肖诺夫说。

您怎么想我管不着,尼娜·伊万诺夫娜说,朝门廊上的包裹点了点头,我已经把我能给的全给了您。

现在我必须回家了。

她走到车子前,奥列格打开车门。

就在她跨进车门之前,她喊道:尽量睡点觉,阿克肖诺夫同志。

我丈夫老是担心您,因为您工作得太晚了。

阿克肖诺夫跪在包裹旁,双手在平滑的胶布表面摩挲着,想找一个缝口,而汽车发动了起来,载着奥列格和尼娜·伊万诺夫娜离开了。

他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十一、拜克努尔发射场。

1967年4月24日阿克肖诺夫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不知怎的,站在控制室门口左右两边的两名士兵本来已经像一对导弹拖车一样身体笔直、面无表情了,却能在总理进门时啪地立正。

屋里每个监控人员,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也都站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在这方面没受过训练,给人的印象远不如两个士兵深刻。

总理身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服,站在陪同他的一身戎装,在勋章、纽扣和肩章的映衬下很是精神的泽利多维奇将军身旁,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总理向每个人点了点头,示意人们坐下。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坐下,接着工作起来,尚达林和阿克肖诺夫例外,他们随着两位高官走到房问最里面。

阿克肖诺夫知道自己的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也知道自己一天多的时间既没洗头,也没梳头。

他为自己有这些想法狠狠地骂自己。

可怜的诺维科夫这会儿会是什么模样?那个为他煮比什·巴麦可的诺维科夫,那个告诉他在太空感到不舒服并不丢脸的诺维科夫,诺维科夫现在正身处地狱般的轨道,在惊恐中呕吐着、翻滚着。

这是个巨大的荣誉,总理同志,尚达林说道,有些过于热情地握着他的手。

您对这次行动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贡献会为诺维科夫同志的表现锦上添花。

愿意尽我的一切力量,同志。

总理说着,轻轻地抽出手,他俯视着递降的一排排桌子和仪器面板;远处墙上的巨大的显示屏,脚下乱丢着的三明治盒子和茶杯,还有角落里的茶炊。

他的鼻子稍稍皱了一下:阿克肖诺夫琢磨,他是闻到了汗臭味呢,还是糟得多的绝望的气息?请告诉我麦克风在哪里,还有目前的情况如何,总理说,请用我这个门外汉能理解的语言说。

尚达林把自己的豪华座椅推出来,从阿克肖诺夫的脚趾头上压过,打手势请总理坐下。

他已经把自己的工作台清理了出来,只留下一个麦克风和一座小型镀金的列宁半身像,总理把它推到一边,好打开他的公事皮包。

尚达林瞟了阿克肖诺夫一眼,后者接到这个暗示说道:诺维科夫同志已经环绕地球飞第十八圈了。

因为一块太阳能电池板坏了,他的飞船的电量已经很低,因此大多数自动系统无法运行,情况很危急。

他已经试了半天,想手动为飞船导航以返回大气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成功。

就是现在,我们还在通过无线电让他对飞船进行控制。

总理已经打开了一个厚纸做的文件夹,里面装着很多张密密麻麻的打满了字的纸。

阿克肖诺夫往前蹭了蹭,想从总理背后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大约一小时之前,阿克肖诺夫继续道,诺维科夫同他的妻子通过无线电通了话。

可以理解地,她非常担忧。

总理转身朝将军看了一眼,讲稿已经拿在了手上。

是我们在走廊里遇见的那个女人吗?将军点点头。

我还以为她是个女宇航员呢。

总理说。

将军看上去很不舒服,说道:不是的,同志。

当然,自从四年前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安全回到地面上之后,其他所有正在受训的女宇航员都被送回了家。

捷列什科娃本人则被安排做环球报告,她为期三天的太空生涯从此划上了句号。

好。

总理说,我还纳闷呢,一个受过训练的飞行员怎么会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将军使劲扯着自己的白胡子好像要说:对,对,就是嘛,我们开始吧,同志。

还有一件事,总理同志。

阿克肖诺夫继续说道,飞船的短波无线设备刚刚开始飞行不久就坏了。

我们一直都在使用飞船备用的超短波无线电设备,但是因为电力供应太低,甚至那个都开始失灵了。

简言之,您向宇航员传递的很大一部分信息会丢失掉,他听到的只会是静电声和杂乱无章的电文。

总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可能你对太空飞行很在行,同志,他说,但我对讲演很了解。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单独的句子永远都不如累加起来的整篇讲话那么重要——正如卡斯特罗同志所证实的那样,呃,将军同志?他和将军轻声笑着,过了一会儿,尚达林也笑了起来。

阿克肖诺夫没笑。

他正粗略地读着总理向雅科夫·诺维科夫致敬的讲稿,讲稿中凡是用他和他的提及宇航员的地方都用很工整很刻板的字体改成了你和你的。

总理把手放在讲稿上。

您有什么问题吗,总理同志?尚达林问道。

就一个问题。

总理看着阿克肖诺夫说,诺维科夫的妻子有理由哭泣吗?尚达林张开嘴刚要回答,却被阿克肖诺夫抢了先。

他说:‘联盟一号’失去控制了。

总理,将军,尚达林,都看着他。

整个屋子因为他的逆耳之言而安静下来,虽然只有离他们最近的一排监控人员才有可能听得见他说了什么。

几排控制台下面,一个人大声读出一组数字,让另一个人核对。

数字很长,有很多小数位,因而他们的进展很慢。

我们再从头来一遍。

其中一个说。

我明白了。

总理揉着眼睛说。

他转身面向前方,把讲稿放正,说道,我准备好了,同志。

尚达林瞪着阿克肖诺夫,在总理还没有使用的台式麦克风基座上的一个开关上轻轻弹了一下,并调好了他自己的小型耳机。

小耳机被认为对客人来说太复杂了。

请打开扬声器。

尚达林说道。

放大了的静电声充斥了整个房间。

阿克肖诺夫坐在自己凌乱得让人觉得安慰的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世界地图上一个闪着光的小点,它标示着诺维科夫的位置——好像宇航员几分钟一次的边界横越现在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似的。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听得见我说话吗,‘联盟一号’?静电声。

‘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

听到我的声音后请回话,‘联盟一号’。

静电声。

接着,我在试,我在试,可是不管用。

听到了吗,拜克努尔?不管用!静电声。

尚达林朝着飞行指挥扬了扬眉毛,后者说道:我们让他再试一试自动稳定装置。

阿克肖诺夫摇着头。

一个人能用多少种不同的方式来按同一个钮呢?‘联盟一号’,这里是拜克努尔。

我们听到你的声音了,而且我们在继续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但现在有另外一个客人要介绍给你,‘联盟一号’,一个很重要的客人想和你讲话。

在我旁边的是苏联的总理。

明白吗,‘联盟一号’?静电声。

接着,总理?是的,‘联盟一号’。

我请你注意。

下面你将昕到的是总理的声音,他要亲自向你表示敬意。

他向总理点了点头。

总理也点了点头,朝着麦克风俯下身去,嘴巴都碰到了上面,高声喊道:向你致敬,雅科夫·诺维科夫,我们祖国的忠诚儿子,勇敢的太空探索者,我们的战友和朋友……在尚达林的示意下,阿克肖诺夫和各部门负责人来到他和将军所在的房间的最里面。

显然诺维科夫无法操纵飞船进入到重返大气层的最佳轨道,尚达林说,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飞船翻过来,使隔热屏面向地球,然后再点燃制动减速火箭。

我们来讨论一下?大伙儿立刻讲了起来,片刻大声喧哗后又安静了下来,以免打扰总理。

那是自杀行为——机会太小,他绝对不可能——他会偏离轨道太远的,上帝知道他最后会到哪里——他下来时会无法控制旋转——我明白了,你们都已经考虑到了这个结果。

尚达林说,你们还想到过其他的办法吗?或许诺维科夫应该把飞船的每个按钮再按上个一百次,直到无线电不起作用了,然后我们都回家去?没人回答。

有几个摇着头。

人人看上去都很苍白,都是一脸病容。

阿克肖诺夫,你怎么不说话,这可不像你。

你怎么说?我刚刚折断了一个年轻人的脖子,太太,计算尺一拉,笔一挥,就这么简单。

什么?阿克肖诺夫的手支着额头。

我在自言自语,同志。

对不起。

可是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我只有同意你的意见。

我看不出有什么其他办法。

我们这是在瞎碰运气!一个人说道。

也许是吧,尚达林反唇相讥,但是轨道上所有的运气都用完了。

如果这次飞行还剩下什么运气的话,诺维科夫必须在返回大气层时找到它。

飞行指挥点燃一根香烟,扳着手指头数着。

太阳能电池板坏了。

短波无线电坏了。

稳定装置坏了。

助推器坏了。

假定制动减速火箭也坏了呢?还有降落伞?还有弹射座椅?将军补充道。

其余的人都盯着地面。

将军同志,阿克肖诺夫尽可能地柔和地说,在‘联盟一号’上没有装弹射座椅。

您自己批准的设计方案,将军同志。

将军咒骂起来,其他人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

尚达林紧紧抓住阿克肖诺夫的上臂,岁数小些的后者痛得直皱眉。

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支持。

尚达林说。

阿克肖诺夫使劲挣脱了。

总理从讲稿上抬起头来,在又找到地方之前有点结巴。

你的名字将会千秋万代地召唤我们伟大社会主义国家的优秀人才创造新的丰功伟绩。

接着传来诺维科夫的声音,声音好像是一个人刚从长长的昏睡中惊醒,从扩音器中刺耳地传了出来。

什么胡说八道?该死!该死!拜克努尔!拜克努尔!我是‘联盟一号’。

帮帮我,拜克努尔!总理坐在那里,张着嘴呆住了。

尚达林猛地把阿克肖诺夫推到一边,打开耳机开关。

我是拜克努尔,‘联盟一号’。

请讲明白你的意思,‘联盟一号’讲明白?讲明白!呸呸呸!静电声。

你还不明白吗?你们必须做些什么。

我不想死。

听到了吗,拜克努尔?我不想死!又一阵很强的静电声吞没了他下面的声音,可阿克肖诺夫和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听出了它们的节奏;在老总的葬礼上,他自己也曾经这样控制不住地哭泣过。

宇航员的绝望好像猛地抽走了尚达林身上的活力。

他身子向前一歪,像棵树一样倒下去,双手砰地砸在桌面上,斜趴在那里,发起呆来。

将军的手颤抖着关上了总理的麦克风。

或许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说道。

是的,当然,总理飞快地收拾起他的讲稿和公文包。

他笨手笨脚地站起来,把转椅都碰倒了。

卫兵们还在盯着扩音器,没有注意到总理被将军拉出了门外。

尚达林颓然靠在控制台上。

诺维科夫还在啜泣。

几十张脸望着尚达林。

几个人已是满脸泪水。

阿克肖诺夫受不了了。

说点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让他放心。

告诉他我们有一个计划。

他摇着尚达林,一次,两次。

接着打了他一巴掌,狠狠的清脆的一巴掌,可尚达林还是无动于衷。

我……我不能……我不……尚达林的声音可怖而又含糊不清。

飞行指挥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跟他说话吧!阿克肖诺夫大步跨到总理的麦克风前,打开开关,说道:诺维科夫。

诺维科夫。

想想老总吧。

静电声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声音。

……什么……?控制室里一片死寂。

老总,诺维科夫。

老总会怎么做?……老总……我是阿克肖诺夫。

你还记得我吗,啊?你的颠倒的工程师朋友?你驾驶着飞船把我送入轨道,诺维科夫,又把我安全地送回到地面上,而我一路都在抱怨——你做到了,诺维科夫。

我们做到了。

你和我还有医生,还有老总。

你记得吗?记得……记得,同志……我记得的。

听我说,诺维科夫。

我们有一个计划,我相信老总会赞成这个计划的。

但是首先,我想给你读一样东西。

你记得我带到太空中去的那张便条吗?临发射前老总给我的那张便条?你当时说我应该等到合适的时间再读给你听。

噢,我现在带着那张便条呢,诺维科夫。

从那以后它一直在我的口袋里装着。

现在让我把它打开……便条上是这么说的,诺维科夫。

上面说的是,‘我的朋友,我对设计宇宙飞船很在行,是因为我了解宇航员们的感受。

我也曾经孤独,害怕,远离家园,被寒冷包围着。

很快你也会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了。

可我挺过来了,我的朋友,你也会的,我们还要继续一块儿设计出了不起的东西来。

签名,老总。

’你明白吗,诺维科夫?老总完全了解你的感受。

长时间的沉默。

阿克肖诺夫看着闪动的小点靠近了非洲。

一名负责人把一份打印出来的材料递到他的鼻子底下轻声说:马上就第十九圈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阿克肖诺夫挥挥手让他走了。

宇航员说话了:老总已经……死了。

你真的相信吗,诺维科夫?你真的哪怕是有一会儿相信过他死了吗?静电声,接着诺维科夫缓慢地、庄重地回答道:不,同志。

不,我不相信。

阿克肖诺夫坐到地上时还拽着麦克风。

他已经看不到地图了,只看到老总的脸,在黑暗中在加加林的门外笑着。

他冲着左右两旁递给他计算结果还有纸巾的人微微笑了笑。

现在仔细听我说。

下面是我们要做的……联盟一号从大气层中冲了下来,翻滚着,翻滚着,像个在山上滑雪的男孩子,滑到半山腰时滑雪板脱落了,它的毫无用处的降落伞像根缠结的绳子似的拖在后面。

事情过去多年以后,据某个美国情报官员报告,宇航员在最后的无线电通话中说的话如下:你们导航错了,你们导航错了,你们不明白吗。

美国情报官员错了,事实上,来自宇航员的最后信息只有短短三个字:是老总有些听过录音的人不相信,说不是这几个字。

但是宇航员们——他们相信。

十二、拜克努尔发射场。

1997年8月22日棒极了!太好了!干得好,‘和平号’!欢呼声、掌声、叫声回荡在控制室里。

人们拥抱,接吻,使劲擂着彼此的后背。

一名身材娇小的短头发妇女——是柳德米拉吗?不是,柳德米拉去布拉格度过假后,现在右耳上炫耀地戴着五六个耳环,斜着上去,就像笔记本里画的螺旋形——总之是其中一个,让笨蛋阿特科夫猛地举了起来,那个笨蛋连怎么用计算尺都不会。

他们的亲吻声甚至在一片嘈杂声中仍旧清晰可闻,接着阿特科夫把她递给了下一个,是谢列布罗夫?还是沙塔洛夫?总之是新来的里面的一个。

她也吻了他,还像个孩子似的尖叫着。

阿克肖诺夫看着,什么都没说。

工程师们应该听到些好消息,应该释放一下,他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他们的热情。

就一会儿。

阿克肖诺夫独自站在房间里面最高的台阶上,双手扣在背后。

他僵硬地站在那儿,头稍稍歪着。

他的左手肘边就是竖立着的和平号巨大的模型,它的核心舱也稍稍歪着,比正确的位置稍微偏了几度。

正式的和平号地面指挥中心设在莫斯科郊外,当然,是在以老总的名字命名的发射基地里。

但是整个俄罗斯太空计划自从6月25日的碰撞事件①以来都处于红色警戒状态——尤其是在拜克努尔,地球的这个目前惟一一个空间站设计和建成的地方。

【① 1997年6月25日,一艘补给飞船在执行人工对接程序时,与一个遥感模块相撞.造成和平号内舱起火,气压降低。

】屏幕上,三个机组人员——索洛维约夫、维诺格拉多夫,还有美国人迈克——俯身在他们面前的仪器上。

图像有点模糊,但显然他们正在像美国宇航局的那些大猩猩那样地笑着。

美国人迈克边做怪相边举起两个大拇指,好像正在受刑似的。

这些表情都是为了上电视才做出来的。

当然机组人员也有理由高兴。

阿克肖诺夫看看表。

还有几秒钟。

已经确定,莫斯科,索洛维约夫说,他的声音由于静电干扰而时断时续,所有电路都运转正常。

新舱口很成功。

再说一遍,很成功。

所有电力都已重新恢复。

控制室里响起了又一轮欢呼声和尖叫声。

阿克肖诺夫嚅动着嘴唇数着。

八秒。

五秒。

三秒。

托卢布科大步跨上台阶向他走来,头上戴着装有麦克风的耳机,冲他微笑着,她美丽的脸上那浓密的眉毛好像连成了一条黑黑的粗线。

他对她点点头,然后拍起了手,一下,两下,结结实实的声音。

他本来要拍第三下的,但整个屋子已经安静了下来。

先生们女士们,他大声喊道,请各就各位吧。

他很不屑当众讲话那一套。

现在他那尖尖的发颤的声音不放大都已经够让人难堪的了。

可是他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大家急急忙忙地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

日常的嘁喳声又恢复了。

聚会结束了。

有时他们忘记了,阿克肖诺夫在这里的作用纯粹是情感上的,纯粹是礼仪性的。

有时阿克肖诺大自己也忘记了这一点。

就算他只不过扬起一边的眉毛,他的同事们总是吓得跳起来。

原因何在?他永远也弄不明白,不明白,哪怕他活到两百岁,帮着建成二十五个飘扬着世界上所有的国旗的空间站,也还是弄不明白。

莫斯科方面想让您说两句话。

托卢布科说。

阿克肖诺夫大为惊异地拿起耳机戴上,刚刚在欢庆的时候匆匆摘下才只不过一小会儿的时间。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托卢布科。

她点点头,用嘴形告诉他:接通了。

‘和平号’上的同志们,我是阿克肖诺夫,他说。

他看见了,当他说同志的时候托卢布科皱了皱眉,但他不可能把自己已为时不多的生命都花在阻止托卢布科皱眉上,是吧? 你们做得很好。

你们创造了历史,同志们。

怎么他们看上去那么模糊?是他眼睛的问题,托卢布科告诉过他。

这就意味着自己身体的又一个部位正在衰竭。

我们在下面的人也必须创造我们自己的历史,如果要使这个空间站重新恢复全部功能的话。

请作好准备。

阿克肖诺夫通话完毕。

这么麻烦干什么?他缺少老总那样的口才,向来缺乏。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摘掉了耳机。

托卢布科向她的助手迈尔基斯点点头,助手也点点头,开始急促地向莫斯科方面提起了建议,建议的内容都在提词板上,还不停地有人悄悄地往上面放纸。

阿克肖诺夫放下耳机,却放得离桌边太近。

他飞快地伸出手去接,但是没有接住。

那小小的塑料箍形物摔在地上。

肩膀一阵剧痛,他又用力过度了。

托卢布科提起裙子,蹲下身去捡起耳机,在他旁边站起身来,再一次提醒他她的个头比他还高。

她碰碰他的胳膊。

叶夫根尼?她轻声说,您怎么了?我很好。

他说。

他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让人信服。

他靠在一把椅子上,我是铁打的,亲爱的。

他朝模型点了点头,要垮的是‘和平号’。

担心担心她吧。

‘和平号’电力恢复了。

现在该你了。

去睡觉,叶夫根尼。

休息休息。

明天等我们遇上麻烦的时候,再精神饱满地回来。

她的笑容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妇女的笑容,洞察一切,他很熟悉这种笑容,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不会把什么都修好的,我向你保证。

她一边说,一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把他推向出口处。

阿克肖诺夫由着她。

他不喜欢让人指手画脚,不管是以多么温和的方式,可是他却给了托卢布科很多自由。

他知道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充分利用了这个优势。

那又怎么样呢?年轻人已经占优势了。

我想最迟不过明天,佐治亚人就要来了。

他们走近门口时托卢布科接着说道,为了迎接他们,你应该精神点。

穿上你另外那件衬衣。

去他的佐治亚人。

阿克肖诺夫说。

他停下脚步,托卢布科刚超过他,又赶快回来,别跟我提佐治亚人。

要不是佐治亚人非要我们出个天价才肯把自动导航系统卖给我们,莫斯科就不会让我们手动为货运飞船导航了。

我们差不多把空间站撞得出了轨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向屏幕上的人挥了挥手,应该让佐治亚人到上面去趟深水。

他踉跄了一下,哼道,佐治亚人!托卢布科微笑着。

他脸红了。

这些你以前早听过了,他咕哝道,为什么不打断我?她捏了捏他的胳膊,你曾经告诉过我,‘打断别人的人什么都学不到。

’我告诉过你很多东西,他说,你不必听的。

卫兵打开门等着。

他看上去吓坏了——是害怕老的这位呢,还是害怕年轻的女人,阿克肖诺夫不知道。

也许他担心今年夏天自从碰撞事件以来发生在和平号上的所有的事件都要归咎于他。

在屋子最里面的那个卫兵,就是他!是他干的!这种恐惧在苏联,或者是在叶利钦时代的俄国,都不是没来由的。

托卢布科,迈尔基斯叫道,过来看看这些数据,好吗?马上就去。

她喊道,晚安,叶夫根尼’。

他踌躇着,她推了他一把,动作那么轻柔,几乎只是心灵感应到的推动。

晚安。

她在大步走开之前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没让自己看她的后脑勺,还有她飘动的裙裾。

啊,叶夫根尼,他想,你曾经讥笑过这样的傻事。

现在,你,也是个傻老头了。

他经过时,卫兵问道:要我叫个人送您吗,先生?不要。

他回答道,语气比他的本意更为严厉。

听您的,长官。

晚安,先生。

他想说点表示友好的话,好让卫兵好受点儿,可什么都没想出来。

这就是那个有个小儿子的卫兵吗,男孩脸上有块疤?作父亲的都喜欢别人打听自己孩子的事。

还是另外一个卫兵有这么个儿子?噢,管他呢。

反正门都已经关了,阿克肖诺夫一个人在走廊上了。

阿克肖诺夫走在已经走了那么多年的盘旋而上的斜坡上,经过了三组卫兵,五部扫描仪,他没有理会,径自朝前走去。

卫兵向他敬礼,而扫描仪则嘟嘟地响着,那么他一定是与它们储存的那个严厉的阿克肖诺夫的资料相符了。

至少很相符。

在各个检查点之间,他的脚步声在一个个昏暗的、空旷无人的大厅里回响着。

灯光昏暗是由于要降低预算。

轨道上的灯光更重要,所以在主要是用来做仓库的旧区里,五分之四的顶灯都关了。

阿克肖诺夫的同事并不介意。

戈尔巴乔夫离任时不是高姿态地给他们修了个带新电梯的豪华入口吗?不必再从这个偏僻的人口,这个倾斜的迷宫通过就能到达地面了。

为什么不把它留给老鼠们?可是阿克肖诺夫从不急着到达地面。

他也不喜欢电梯,自从日出一号之行之后就不喜欢了。

而且私下里他很喜欢从别人躲开的地方走过。

因为人们声称他们在这下面、这旧区里有过奇怪的经历。

看到过鬼影,可是转眼就不见了。

还听到过古怪声音。

卫兵们请求少设些检查点:加强了轮班制度(还有,这年头不用说,可以拿到更多的钱)。

人人都心神不安——除了那些扫描仪,它们从未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还有阿克肖诺夫,他已经在这些走廊里漫步了几十年了,而且现在不打算停下来。

他讨厌和扫描仪在任何事情上意见一致。

可这些天来他确实走得稍微快一些了。

为了锻炼的缘故。

他走过最后一个检查点,出现在当风的广场北面,微风扑面而来。

他的面前就是勃列日涅夫时代修建的样子丑陋的自助食堂。

阿克肖诺夫站在地道的圆形口子上,做着深呼吸,伸展着手臂,这是每当他来到地面时的习惯动作。

是个很愚蠢的习惯,在地底下也一样有那么大的地方舒展身体。

他前后摆动着手臂,拥抱了自己三次,啪啪啪。

天上云太多,没法看星星,可是夜晚很温暖,微风夹杂着野洋葱和新割的干草的气息,很好闻——这倒提醒了他。

阿克肖诺夫皱着眉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有多久没有发射过火箭了?过去这里常常散发着好闻的臭味。

他从人行道的缝隙里扯了一把草,让草叶从指缝伸出来。

广场下面的野草总也清除不掉。

哪天阿克肖诺夫会在晚上来这里野营,看着野草往上长。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广场,脚步声还在回响。

是他的耳朵在作怪。

路的旁边是前苏联很少见到的东西——一尊新雕像。

谢尔盖·科罗廖夫双手背着放在臀部,一卷蓝图夹在腋窝下,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天空。

阿克肖诺夫走近时又一次想道:不像老总,倒更像列宁。

他走近大理石的老总时闻到了花香。

从香味还有雕像基座上黑乎乎的影子看来,花比往常要多。

黎明时哈萨克人会把最枯萎的花束清理走,但留下来的足够给广场添上惟一一份色彩,惟一一份神秘。

哈萨克人只是拿走花儿,其他的都留下。

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太空照片不加修饰地装在镜框里。

小孩子的塑料玩具火箭。

一盒盒老总用过的那种东德钢笔的仿制品——其实他不是喜欢这种笔,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概每隔一个月,阿克肖诺夫会从自助食堂找一个板条箱,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送到失物招领处去。

这是件很蠢的琐事,有失他的尊严,他完全可以让哈萨克人来做,或是让发射场随便哪个人来做。

可阿克肖诺夫从没跟拜克努尔的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不管它是什么——这个圣地。

他也从没打算提起。

甚至不想问到底是谁不断地把东西堆在这儿的。

有个玩具空间站,他知道,他已经至少运走三次了。

也从来没有人主动提出过要帮助他。

阿克肖诺夫走过雕像时,看到了地上的一个新的影子。

那是什么——他停住脚,目瞪口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影子站起来,阿克肖诺夫叫了起来。

是一个人,正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先生,那人说的是哈萨克语,我没想到会吓着您。

对不起。

那人已经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小跑着走开了。

可能他往后看了一下,但接着就消失在黑暗的广场上了。

阿克肖诺夫呼着气,希望自己的心跳慢下来,一面盯着雕像的基座。

那人留下了什么表达敬意的纪念品了吗?阿克肖诺夫非常肯定自己打断了什么。

那人真的是跪着,匍匐在人行道上,脸朝着雕像吗?他用的真是穆斯林祈祷的姿势吗?阿克肖诺夫急急穿过人行道,朝毫无特色的赫鲁晓夫街区自己的住所走去。

在门口的台阶上,他摸索着自己的钥匙。

阿克肖诺夫读到过,在巴黎,悲伤的游人把代表他们感情的小东西堆放在影星和歌星的墓碑上。

可以想像,在巴黎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这里是拜克努尔,清醒严肃的拜克努尔。

这里没有游人,没有青少年。

那些宇航员,是的,他们是一群又迷信又孩子气的人,一直都是——听听他们从和平号带回来的故事吧,唉!真的。

可那些工程师,那些计算机程序员,那些天文物理学家,那些官僚呢?荒谬——把老总当成歌星一样对待!锁打开了,可像往常一样,门又卡住了。

他把门撞开。

又是一阵剧痛。

谁会向一个歌星祈祷呢?他关上门,摸索着电灯开关。

以他们特有的先见之明,赫鲁晓夫时代的电工们把开关安在离门一码多远的地方,还相当高。

总要摸老半天才找得着。

自助食堂的灯好找些。

有一次阿克肖诺夫半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走进了黑着灯的自助食堂,轻轻一弹把开关打开,结果把一群工程师吓了一跳。

他们有十五个左右,都很年轻,围着一根蜡烛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旁边。

他们看上去很惊慌。

阿克肖诺夫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在偷着吸毒。

他很气愤,但只结结巴巴说了声对不起,又把灯关上,离开了,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

这不关他的事。

他从没问过托卢布科,她从桌子上匆忙拿走藏在裙兜里的是什么东西。

晃眼一看像是张照片。

阿克肖诺夫不鼓励他的同事们把他们的个人生活的细节拿出来讲。

只鼓励他们谈论他们正在做的项目的细节。

他们做到了这点,他很肯定。

非常肯定。

该死的灯在哪里?他的指甲抓松了墙上的灰泥。

他们向老总祈祷时,他回应了吗?他回应了诺维科夫。

诺维科夫。

阿克肖诺夫喃喃道。

老年人有自言自语的自由,不是吗? 是我让诺维科夫脑袋里想着老总来着!就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使他最后的时刻不那么可怕。

如果说有人帮助了他,那不是老总。

是我。

我。

阿克肖诺夫。

他的两手在墙上到处滑来滑去。

真让人难为情。

他非得叫人吗,喊出来,托卢布科,请到这儿来,帮我把灯打开?她会认为这是个诡计,一个骗她上床的手段。

他笑起来,又开始哭了起来。

他再也找不着灯了。

他年纪大了,老了,可却没灯。

他靠着墙滑了下去。

他坐在地上,在黑暗中啜泣着。

别哭了,阿克肖诺夫。

别哭了。

他闭上眼睛,双手抱肩,使劲抓住自己。

他觉得抖得更厉害了。

他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叫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

这很有帮助,是根救命稻草。

他的胳膊渐渐地不再颤抖,他松开了手。

他的上臂和指头酸得很。

明天会很僵硬。

他照着母亲很久以前教给自己的那样,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呼气。

他没有睁开眼,但是他知道要是睁开的话……他知道。

啊,老总,阿克肖诺夫说,愿意藏在这儿就藏在这儿吧。

我是绝不会膜拜你的。

我对你太了解了,而且我也太爱你了。

他醒了,仍然靠墙坐着。

他浑身都在疼。

灯是开着的,外面已经是深夜了。

身旁是放电话的桌子。

好,桌子够牢固。

他抓牢桌子,只呻吟了一下,把自己拽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揉着胳膊和腿,纳闷自己怎么居然这么坐着就睡着了。

他先自己回答,我老了,然后才去管别的问题。

他有些费力地颤抖着脱掉衬衣,无意中打开了制图桌上的台灯。

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设计,马上就被吸引住了,甚至一边一屁股坐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一边已经沉浸到了工作中。

有时,他一边工作着,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像在同一个老朋友对笔记,敞开心扉——是的,甚至争论——好吧,那叉怎么样呢?他可不是个热衷迷信崇拜的人,不是下跪的哈萨克。

他是一个工程师。

问题在这儿,老总。

阿克肖诺夫轻声说,在这儿,从燃料的能量效率输出方面来看的话,这个是最好的太阳能阵列的设计。

这样子安装在维护舱上。

在这么远的位置,多么好啊。

但是还有其他的因素要考虑。

比如说……从阿克肖诺夫手中滑出的纸堆了一张又一张。

他的椅子吱吱嘎嘎响着。

他双唇紧闭,认真工作。

他整夜都在拟订着计划,直到天明。

《租房》作者:[美] 雷·拉塞尔郭建中 译克莱醒来时,耳朵里响着丁格尔牙膏广告的乐曲声。

他想,丁格尔一定买下了昨天晚上卧室的广告时段。

他对着枕头边墙上的卧室扬声器皱了皱眉头,然后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面一片雪白。

他想,时间一定还早。

不久,考沸兹咖啡广告的字母在天花板上一行行出现了。

他马上把眼光移开起床了。

他有意不去看印在床单上、枕套上、被单上、睡袍上和拖鞋鞋垫上的广告。

他的脚一着地,电视机就打开了,到晚上十点,就会自动关掉。

当然,克莱可以随意转换频道,但他感到没有必要。

在浴室,他一打开电灯,电视机的声音就马上传了进来。

他关上电灯,开始在黑暗中洗澡。

但刮胡子时,他还得开灯。

他打开灯,声音马上又传进来。

他刮胡子时,镜子上每三秒钟出现一次广告,但并不影响他刮胡子。

但克莱突然想到唐茶,那香浓的味道是考沸兹咖啡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作者:几分钟之后,他开始阅读即时广告:药性温和的排便食物和止泻食物、有波旁威士忌酒味道的止痛剂——所有这些都印在不同的卫生纸上,每张纸上是一种产品的广告。

他穿衣服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不去接电话,让它一直响着,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拿起电话,就会听到:早上好!你吃了克鲁恩燕麦粥了吗?克鲁思燕麦片含有丰富的蛋白质——也可能听到:还等什么?在下面的服务项目中选一个,我们一收到汇款马上——也可能是:身体感到不舒服?冠心病的死亡率是五分之四,其早期症状是——但也可能是什么人打来的一个重要的电话。

他拿起电话说:喂?喂?电话对面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好像是个女的,是鲍勃吗?是我。

鲍勃·克莱?是的。

你是谁?我是朱迪。

我认识你,但你不认识我。

你近来是否感到反应迟缓,可能由于什么原因——他放下电话。

真太过分了。

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弄皱了的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原来他一直有点犹豫,但今天早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走出公寓,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在出租车的后座一坐下来,前座背面的屏幕立即亮起来,是文逊特果汁和面包的早餐广告。

他拿起座位上前面一位乘客丢下的报纸,瞥了一眼四色闪光的广告——那是些关于同性恋、虐待狂等隐晦的标志。

他试图好好读一下政府的一项住房计划的新闻。

但在新闻文字的空行白纸上,出现了黄色的布利士除臭剂的广告,使他无法集中注意力阅读新闻。

这时,出租车到达了目的地,他拿出一张纸币付了车费。

纸币的正面是林肯的画像,背面却是一个美女使用斯莫西香皂出浴的图画。

》作者:他进入一幢破旧不堪的大楼,找到了他要访问的房间的门,按了按门铃。

套间里面响起了老式门铃的嗡嗡声,而不是伊德迎客牌或嘉德牌或圣诞老人牌那样的清脆悦耳的门铃声。

他马上充满了希望。

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开了门,用疑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问:找谁?我……呃……弗曼夫人?我的朋友比尔·西弗斯告诉我——他放低了声音,你这儿有房间出租,是吗?滚出去,你是想给我找麻烦是不?我可是个规规矩矩的公民,受人尊敬的——我……我付钱。

我有好工作,收入稳定。

我……你准备付多少钱?200元,怎么样,比我付给政府公寓的钱多一倍。

那就进来吧。

一进门,那女人就锁上门,上了门闩,还用链条拴住了。

只有一个房间,她说,卫生间和浴室在客厅那边,与另外两个房客合用。

垃圾你自己倒。

冬天的暖气费自付,用热水另加50元。

房间内禁止煮东西。

不准来客访问。

先预付三个月房租,要现金。

好的,克兰马上同意,又说,我可以关掉电视吗?房间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

晚上床边没有卧室广告播放器?镜子也不会出现广告?天花板、墙壁等上面也没有广告?没有那些讨厌的东西。

克兰笑了。

他把钞票数了一下,放入女人肮脏的手里: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她耸耸肩:随时都可以。

这是你的钥匙,四楼临街的房间。

这儿没有电梯。

克兰手里捏着房间的钥匙,微笑着离开了。

弗曼夫人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她说,弗曼报告。

我这儿来了一个新房客,男,30岁左右。

很好,谢谢你,对方回答说,马上开始广告服务,弗曼博士。

《足球迷奇遇》作者:伊果里孙维梓 译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国家的人民象这个拉丁美洲国家的人民那样热爱足球运动——简直如痴如狂。

不论在上班还是在家,在咖啡馆或在街上,到处只是在谈论足球,争论输赢的可能性,共享上次球赛的观感,分析下次大赛的分组方案……如此等等。

而我对足球本来就不怎么样,再加上是个外国人,就更加漠不关心了。

我之所以要选定这家小吃店去进餐,其实主要的原因是——这里没有安装那种全息立体电视机。

而在其他饭店里,只要你一坐下,还没来得及点菜,就已经为你打开全息电视开始足球转播了。

这个国家的全息电视技术真与众不同,在我们这里所放映的图象与观看者之间起码还有着一段距离,而在他们那里这点距离几乎是没有的,球队队员简直就好象是在你餐桌前面跑动,你简直是置身于球场的边上,然后突然来一个特写镜头——你似乎已被卷入到对足球的激烈争夺之中,前锋的足球鞋险些要踢向你的耳朵,或者是那足球马上要飞上你的餐桌而席卷一切!其实如果店里没有其他顾客的话,这一切都还算不上什么,这些顾客(或者说是观众)真是鬼知道,他们大喊大叫,尖声吹哨,然后互相拍打肩膀,又是跺脚又是握手的,弄得你大倒胃口,一顿饭根本咽不下去。

我看中的这家离我下榻旅馆不远的小吃店,具有家庭风味式的摆设。

在大厅中只悬挂了一台普通的电视机,基本上只放映一些过了时的老影片。

店里极其安静,其原因在于每张餐桌上都装有一个小小的扬声器。

如果顾客愿意收听影片的伴音,只需向投币口里塞进一个2比索的钱币,而不想听的人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整整有一个月我天天在这家小吃店里用晚餐,由此店老板已经注意到了我。

他是位矮小的秃顶老头,他的名字叫佩德罗·别尔捷里奥。

那一天,佩德罗坐到了我的桌边,问我干嘛总在他的店里吃饭,要知道我看上去还很年轻,而这里几乎全是老年吃客,又没有放映球赛的全息电视。

我告诉老板说自己并不是足球迷,球赛对我也算不了什么等等。

佩德罗搔了搔他那秃脑瓜子并且回答说:嗅,是这样的,先生,您不忙着上哪儿去吧?在这个国家里大概再也没有人能理解我了,而您是位外国人,再加上并不对足球入迷,所以我打算给您讲一个故事。

我早就打算给某个人讲讲这件事,可又不愿被人看作是个疯子。

先生,故事不太长,但务必请您听我讲完……喂,玛丽娅,再给我们来两杯咖啡——别客气,这算我的帐,还有您今晚的晚餐也包括在内,因为您现在是我的客人。

先生,在三年以前,我也是一名狂热的足球迷。

在我的小吃店里总是高朋满座,都是些热衷于足球运动的年轻人。

当每年足球旺季的大赛到来时,这里真是满坑满谷——因为我拥有当时市内最大的全息彩色电视设备……瞧,先生,你已经对故事感兴趣了。

先生,您大概知道,本市共有四家最好的足球场,全都是超一流的设备,所有对足球大赛的现场报导都是从这里转播出去的。

您知道,先生,我很忙。

要想从大量的日常事务中脱身出来去看足球现场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如今有了全息立体电视,再也不必忍受那种拥挤不堪和交通的堵塞,所以大家都宁愿坐在家里或饭店里舒舒服服地观看电视转播……但是有一次,这是在三年以前,先生,我突然想上体育场去,想亲身重温一下童年时代的感受,想经历一下竞赛现场的火热气氛……我被这个念头弄得心烦意乱,加上那天又是两支著名的劲旅对垒,总而言之,我收拾了一下便动身了。

不料到了体育场一看,售票处窗口已高高挂出了‘全部门票业已售完’的牌子!这对我恰似当头一棒。

先生,真使我失魂落魄。

您想想看,好不容易挤出了时间——却又不走运,遇上了客满!我本想回家算了,但又一想:佩德罗呀佩德罗,你年纪已不小了,未必有机会再来体育场,而事情倒只会越来越多的。

还是碰一下运气吧,佩德罗!我就这样对自己讲应该去闯一闯。

于是我走到大门口,那儿已部署了由警卫组成的封锁线。

我偷偷地给一位警卫塞了点线,请他放我溜进去,结果他对钱连看都不看一眼。

接着警卫的头儿走了过来,对我大喊大叫,还在我背上狠狠给了一巴掌。

尽管这次没能成功,先生,我也没有气馁。

我决定绕体育场走上一圈,相信总会有给运动员或工作人员准备的入口处。

果真,当我走了几百步路以后,我看见还有一个写着‘公务出入处’的门口,但就连那里也被封锁了。

我还没走近那些警卫,就知道一切都是白费心机。

但就在那时刻,打体育场内已经传出了狂热观众所发出的喧嚣声、吼叫声,广播员也在拼命喊着球星们的名字。

我摸出口袋里的微型电视一看:我所支持的那个球队进了一个球!这大大鼓舞了我。

恰好这时一辆带顶篷的运货车停在了门口,在驾驶员正在和警卫讲话的当口,我不顾一切地潜入了车内。

先生,您很难想象我这把年纪的人还会干出这事!反正当我关上身后的货舱门时,车子已经开动了。

我打车子里跳了出来,一下子就躲进了树丛里。

嘿!躲得还真及时,因为只过了一分钟,从大门那边就过来一个机器人警察,它的体格足足顶得上三个棒小伙子……一切都完了,我马上就将被难堪地揪出来了。

但我依然本能地象老鼠一样缩得更紧,密切地注视着一切。

我看见机器人警察突然猛扑向附近一个树丛中,并从里面拖出一个人——一位和我相仿的可尊敬的先生——看样子也是打算混进来的。

这人可大大地救了我,因为这里肯定设有严密的电子防卫系统,能发现生人并作出反应,但机器人却不知道同时恰好混进了两个人。

还没等那警察押着人拐过路角,我已经拼命冲进了小门,否则马上就该轮到来搜索我了。

在我头顶上是观众们的哄笑声,口哨声,惊叹声,也不知道我们的球队进球了没有。

我只管极快地奔过关着门的小卖部,穿过堆满垃圾废物的转角处,根本来不及对这里的混乱不堪感到奇怪,面前就已经是那扇通往上面观众席的门了。

我刚打开它就立即眯缝起眼睛,在下面是半昏暗的,而看台上面则是晴空万里和炫目的阳光。

当我再次张开眼睛时——你绝不会相信,先生——在四周我竟看不到一个人!连个人影都没有!没有观众,没有球员,也没有裁判,一句话,没人!只有耸立在高架上的扩音喇叭在响得震耳欲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口袋里摸出微型电视机,打开一看,一切是正常的,球赛正在进行。

我想,是比赛改在别的体育场举行了?但是这时屏幕上出现了球门和附近的背景,没错,就是这家体育场!我突然间感到害怕,先生,害怕极了。

于是我开始跑动并叫唤起来,简直是晕头转向。

我忽然感到有人正抓住我的手臂,当我使劲挣扎并张目四顾时,看到我背后有个人,就这么高,戴着眼镜,象位教授的样子。

他向我作了个手势,因为周围喧闹得连一句话也听不到了,他指指我刚才出来的那扇门,于是我就跟他走了,因为我实在无处可去,先生。

我们穿过一条走廊,拐了一个弯,里面有个大厅,四周全是大柜子,大厅中间,全息电视机正转播着球赛。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比分是多少,那教授模样的人又拉了我一下,于是我们就穿过大厅来到一间办公室内。

这位教授让我就座并询问我是谁,来这儿干什么,而我就像向牧师作忏悔那样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不过这些事如果和他后来所告诉我的相比,就简直不值一提了,先生。

关于他对我所讲述的一切,先生,如果我没有全部理解的话,也是全部记得的,我的记忆力不成问题。

在从前,先生,足球场里总是挤满了蜂拥而来的上万名球迷。

但是当电视刚一问世,观众的数量就显著减少了,而彩色电视又夺走了一批观众。

最后当那要命的发明——大型全息立体彩色电视诞生以后,就只有疯狂入迷的观众才去体育场了,所有其他的人宁愿耽在家里看电视或者上咖啡馆去看全息。

可以想象得出足球水平因此而受到了多大的影响!您想,当观众席上寥寥无几时,球员们怎么可能去卖命踢球呢?事态甚至严重发展到在球场比赛时,不得不放送预先录好的鼓掌加油声的录音带藉以助威的地步。

是的,是有过这样的年代,先生。

我自己就记得在十多年前公众对足球的兴趣大为降低。

嗨,这种事居然发生在我们的国家里——要知道这原是一个连小孩子都梦想当球星的国家啊!请原谅,我有点儿离题了,还是言归正传,下面就是那位貌似教授的人告诉我的事。

原来,足球托拉斯的老板已经发现,继续维持为数庞大的足球队员、教练员、随队医生的队伍显然得不偿失。

他们决定采用别的形式来代替足球,这时有位聪明的小伙子向老板提出一项看似荒谬的建议,他说:当只需要有一台电子计算机的时候,你们干嘛还要保留这么多的球队呢?就是说,人们只消向电脑输入足球的比赛规则,球员在场上的踢球动作,各个球星的独特风格等等,然后由计算机按照程序来自动编制对阵的形象过程,最后由全息电视来加以再现!虽然一开始老板们并没有同意这样做,要冒很大的风险,但这小伙子很快使他们明白其中是大大有利可图的!看来他是很早就已在研究这个课题并收集了一切应有尽有的足球资料:由足球场的场地尺寸一直到某位著名球星爱吃什么牌号的口香糖。

当他花了两个星期把所有信息数据都输入到一台大型计算机以后,他请老板们观看了一场人造足球赛。

这使老板们震惊万分,因为这简直不象是在赛球,而完全是足球史上一场创世纪的奇迹!这里有即使用言语也无法形容的绝妙传球,有闪电般的带球过人,然后是雷霆万钧的举脚怒射,还有无数的为胜利而舍身向前的冲刺加上举世无双的球技!老板们当即决定搞一次实况转播。

那时正好有两支著名的球队要举行比赛,但球员们都被通知说赛程有了变化,紧接着他们就被送往国外进行访问性的远征。

同时,一台计算机却在依赖这两支球队的数据在编制比赛过程,还在售票处挂上客满的告示,于是这场比赛就正式举行了。

关于这场球赛的细节我将不去细述。

不过,后来整整有一年光景人们还在议论它并为之激动不已。

连我也记得当时的情景,先生。

半年以后,国内实际上已经没有一支甲级球队了。

先生,当然还存在一些二流球队以及到处可见的在街头奔逐呼喊的少年球队,但真正的职业球队已经绝迹。

所剩下的只是留在计算机里的回忆,放映给观众们看的只是若干球员踢球技巧的无穷组合,是取自于过去年代中最佳比赛的录像资料,甚至于连裁判以及观众的来源也统统如此,先生。

在这位教授讲完以后,我曾问过他干嘛要告诉我有关的一切,他只是耸耸肩哼一声,说:他没法永远保持沉默,总得要找个活人来发泄一下。

同时您可以想象得出我当时有多少愤慨!我对他说只要我能回到外面的大街上,就将大声疾呼地告诉群众说他们受骗了!我定将揭露这一切。

但教授只是对我笑笑。

他说有谁会来相信一个疯疯癫癫的小老头的话呢?——他就是这样来称呼我的,先生。

他还说,如果抢走一个孩子最喜爱的玩具,或者对女孩说她玩了多年的娃娃只是一堆碎布、塑料和颜料组成时,事情将会怎样?同样,如果去告诉球迷,说他们视如神圣的足球运动原来只是计算机内某个部件中的若干个脉冲组合时,那最好还是趁没被狂怒的球迷们打死以前就自己去进疯人院为好。

事情就是这样,先生。

后来我怎么回家的也记不得了。

不过在第二天我就卖掉了那台全息电视设备,停订了所有的体育报纸与杂志,弄得顾客们都纷纷来打听我出了什么事。

但我牢记那位教授的话,对此缄口如瓶,只是承认由于年龄的关系,我改变了个人的爱好而已。

现在您该明白,先生,为什么我选中您作为谈话对象了吧。

在我们这样的国家里,我的故事只能使我直接进入精神病院的。

好,故事讲完了。

玛丽娅,给这位先生再来杯咖啡,算我的帐,还有这顿晚餐,因为您今天是我的客人,先生。

打从这个晚上老板对我讲了以上一番话以后,我有好几天没再去这家小吃店。

我现在也记不清是为了什么,是出了差呢还是换了家旅馆,但是老佩德罗所讲的故事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上。

当我心中疑问越积越多时,我忍不住想再去那家小吃店来弄个明白。

不料已是人去店空,既找不到他也找不他的妻子——玛丽娅。

新店主对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说这家店是他从银行转手买下的,对原店主他一无所知。

大厅正中间的全息电视开得震天价响,电视中的球员不是几乎要把球鞋踩进咖啡杯里,就是险些把球踢得要横扫餐桌。

当我回到马路时,有个流浪汉追上我,四下张望以后悄声对我说,老佩德罗已经被带走好几天了。

那是警察干的,他们开来了一辆大车子,佩德罗老板和老板娘全被带到精神病院了。

《组合人》作者:霍勒斯·戈尔德当考察天琴座A星球的地球探险队队员麦吉·萨渥德在医院里睁开眼睛的时候,丝毫没有失去记忆,他确切地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又是怎样来到这儿的。

他叫盖姆·比亚德。

他是在一个名叫多福尔的行星上土生土长的人。

他已经在一次采矿事故中死去。

答案似乎有点荒唐,而这荒唐的答案却使萨渥德感到非常恐惧。

难道他疯了吗?他肯定是疯了,因为他的双臂被紧紧地固定在精神病人用的束缚架上,而且他嘴里填满了岩石的碎块。

萨渥德正在一点一点地咬着一块扁平的圆石,并把品尝过的圆石碎渣吐出来。

一个具有生命的锥形物正关切地注视着他。

这个与萨渥德一般高的锥形物的头上长着一个尖尖的螺旋形的钻头,三只能做膝关节一样动作的手臂末端,有着两只长满了无数敏感纤毛的角质铲形手,在这铲形手的下方,又有一排带小孔的球形灯泡。

他的一条腿,像弹簧似的,灵活而又富有弹性。

看到这些,萨渥德感到十分紧张、恐慌和厌恶,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怪物。

他就是外科医生钝克,是作为多福尔人的比亚德从小就熟悉了的。

别烦恼。

钝克医生开口了,他那和蔼的目光里流露出异常的兴奋,你认为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那不可能!我是一个地球人,我的名字是麦吉·萨渥德。

是的。

那么,我就不可能是在多福尔星球上土生土长的盖姆·比亚德。

而你却正是他。

我不是!萨渥德大声说道,我驾驶一架单人太空侦察机,偷偷越过天琴座A星的警戒圈,投下了生物孢子弹。

但是,A星的防御系统把我的燃料耗光了,我已经不可能返回地球了。

飞行中我发现了一个丘陵比我们的月球还要多的星球,我强行着陆了,不,应该说是坠落。

钝克医生高兴地说:太好了,看来你的记忆力完全没有受到损害。

不会吧!萨渥德恐惧地说,那么我怎么还会记得我曾死于一次矿井事故呢?我当时正用高速旋转的钻头去钻坚硬的无机矿石,当钻到美味可口的岩石时,我欣喜若狂。

我用两只铲形手一个劲地向后推那些压碎的石头,而后一不小心正好撞上了岩石的断层……那是柔软的页岩断层。

医生同情地补充道,这是因为你钻得太快,感觉不出你前面矿石密度的差异。

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

那么,我是死了。

萨渥德恐慌地又说,死了两次!哦,不不,只有一次。

你的太空侦察机坠落时,你受了重伤。

我们救了你的命,你没有死!萨渥德感到阵阵恐慌。

他下意识地朝下看了看自己的躯体,但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被一条长长的绷带紧紧地裹住了。

别害怕。

钝克医生打开了一个用云母制成的容器,并把容器里的东西洒在萨渥德的头上和脸上。

我知道,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故,但你没有必要为这事过分惊慌。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里你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萨渥德觉得自己开始镇静下来了,恐惧感也渐渐地减弱了。

这并不是钝克医生的医术高明,也不是因为钝克医生的保证,而是由于洒在他头上和脸上的液体起了作用。

那是一种镇静剂,它能减轻大脑的压抑感,放松面部的肌肉。

当这种液体慢慢地流到他的嘴里时,萨渥德感到这种物质带有一种很重的臭味,这种气味使他能辨别出它的性能。

它是润滑油。

作为一种润滑油,它对他起着镇静的作用。

同时,它也是一种冷却剂,使他恐怖和厌恶的心情平静下来,使得他的思维能持续下去。

情况不错吧?钝克医生满怀希望地问。

不错,我现在已经平静多了。

萨渥德答道。

他这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多了,而且好像井不是自己的声音——他在通过身上的一排闪耀发光的灯泡交谈。

当他说话时,小灯泡能发出像萤火虫一样的冷光。

我想,我可以肯定,我的名字叫麦吉·萨渥德,由于我的太空侦察机坠落而受了伤,你给我换上的这个躯体是一个多福尔星球人的,对不对?并不是多福尔人的完整躯体。

钝克医生的眼睛里充满了自信的神情,只不过是确实需要替代的那一部分躯体。

那我身上究竟有多少部分是盖姆·比亚德的呢?我想恐怕相当多。

医生列举了他身上的那些组成部分。

当然,这些组成部分是和地球上的人相对应的,包括大脑的一部分、脑壳、胸腔、内脏、腹部及大腿。

萨渥德似乎是通过听同步翻译得知这些情况的,那就是通过外科医生钝克,再通过比亚德,再到他自己。

那么我留下的又是什么呢?萨渥德沮丧地叫喊。

噢,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留下的是你头脑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喔!还有你的双臂。

你的有些部位损伤得并不十分严重,但用其他材料取代以后,似乎更好一些。

当然,消化系统和循环系统是非换不可的。

你本来只适合食用一般的食物和饮料,可是多福尔星球上又不存在这样的食物。

现在,你能够直接从这个星球的矿石和金属中得到食物和营养,就和我们一样。

假如我不把你这些器官替换下来,那么,我虽然可以挽救你的生命,但最终你还是会饿死的。

让我站起来。

萨渥德惊恐地喊道,我想知道我成了什么样子。

钝克医生松开了那些绷带。

萨渥德站立起来,他摆动着那条弹簧腿,呆呆地望着自己。

其实,作为盖姆·比亚德,他不得不承认,他看上去相当英俊。

他现在能用自己那条非常富有弹性的腿进行大幅度的跳跃,而且能够准确地用头顶着地;不管岩石有多硬,他都能迅速地钻入岩石里,一瞬间就从地面上消失。

他的臂关节是相当牢固的,它们能带着他以惊人的速度自己开凿隧道飞跑。

与此同时,他那角质的铲形手,能以同样快的速度将开出的矿石向后扒去。

他现在除了原有的那两只柔软的手臂外,和他们几乎一个样了。

但是,萨渥德的情感迫使他难过地说道:你们千万别把我完全变成像你们一样的人,你们只要能够挽救我的生命,使我能修理好我的太空侦察机再回到地球上去……他伸开他所有的手臂——两只地球人的手臂,三只能像膝关节那样活动的手臂和两只长满敏感纤毛的铲形手。

萨渥德凄凉地看着它们。

在地球上,我还有一位姑娘……钝克医生十分同情他,深情地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的任务似乎很重要。

可是,我把它忘了。

不过,我们已经把太空侦察机修好了。

我们在这方面有许多杰出的设计师。

作为比亚德,他知道这里的地下矿区中有许多冶炼工和石油精炼工,有巨大的金属钻机,能为制造中心挖出所需要的矿石和原料。

那里的矿工们不能直接听到命令,而要通过通信机传递信息。

通信机能把命令绕过这个星球清晰地送到岩石的底层,甚至送到比它更远的地方去。

比亚德深信,这里是一个文明的世界。

而这些情况,萨渥德也感到了,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是一个文明世界。

那么,我能正常起飞吗?萨渥德突然激动地问。

首先,有一个问题。

医生有些顾虑地说,你说到你在你们那个称作‘地球’的地方有一位姑娘,我猜想她是个与你不同性别的人吧。

当然不同了,或者说,与过去的我的性别不同。

萨渥德忧郁地说,但是,在我回到地球以后,我们那里有肢体和内脏器官库,那儿的医生能通过手术来替换我现在的身体,这一点是非常难办的,但他们可以做到,当然,我没有十分把握。

等等。

医生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他拉开了隐藏在墙上的石棉门帘。

萨渥德看到在岩石壁上有一个洞,从里面蹦出来五六个小多福尔人,一个比一个大……爸爸!令人眼花缭乱的孩子们眨着眼睛喊道。

夫君!站在他们身后的是普雷特·比亚德。

你看。

医生一边向后退缩,一边对萨渥德说道,你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家庭。

全体外科医生努力去控制萨渥德情绪上的剧烈反应,然而萨渥德依然非常恼火,他近乎疯狂地反对他们强加给他一个外星人家庭。

即使用饱和剂量的润滑油也不可能使他镇静下来。

当然,如果是在地球上,他就会直接得到心理治疗,然而,在这里根本就没有这类疗法。

多福尔人具有如花岗石一般的硬朗身体和死寂的心理状态;他们从不需要内科医生和精神科医生。

勤勤恳恳地工作,养家糊口,就是他们的全部情感。

因而萨渥德的那些情感,那些愤怒的情感、不满的情绪和想逃跑的愿望,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围。

萨渥德从那些医生的激烈的争辩中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现在看来,那位最年老的外科医生慢条斯理地说道,问题在于如何帮助我们已经医治好的这位新兄弟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活。

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

萨渥德愤怒地吼道,我必须回到地球去,告诉我的同伴们,我已经扔下了孢子弹。

还有那位我曾提到过的姑娘,我要和她结婚。

你要成为她的丈夫吗?老医生眨着眼睛粗声地发问,这是你的决定吗?是的,这也是她的决定。

那么,是不是一个人可以有几个配偶呢?一个医生问。

我们那里只许有一个。

那么,老医生说,事情很清楚,你有了一个家庭--妻子普雷特·比亚德和孩子们。

我们尊重你的习惯,你也得尊重我们的习惯,这才是公正的。

如果你在原来的地方也有一个家庭的话,就会有一个合法性的问题。

事实上,你不可能同时照顾两个家庭。

但是,如果你没有家庭的话,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习惯?合法?萨渥德问道。

他深深地感到在努力理解外星人社会的过程中的某种失落感。

一个再造过的多福尔人,老医生说,必须对装入其身体内的所有主要器官履行道义上的义务。

你几乎全部是由比亚德遗留的器官装配起来的,所以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应该是你的,这是唯一正确的。

我决不会这样的!萨渥德抗议道,我有权利拒绝。

凭什么呢?另一个医生礼貌地问。

就凭我不是多福尔人。

从钝克医生开出的肢体和器官清单上可以看出,你身体的94.7%是多福尔人的。

你还有多少自身的个性可言呢?确实,在这个组合人的身上,比亚德占主要地位,而萨渥德只是副产品。

医生们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如何使萨渥德适应多福尔星球人的生活。

此刻,萨渥德全面地估量了自己所处的境况,他在这里不可能得到法律上,或者道义上的帮助。

如果他想摆脱这种困境,就必须借助自己的机敏和智慧;不然的话,他永远也不可能重新成为太空侦察机的飞行员了。

但是,医生们经过讨论,已经通过了对付他的简单方案。

这一方案在某种程度上带有痛苦的意味,那就是要求任何人都不给他提供食物,也不能让他在任何的地下岩石公寓里睡觉。

当他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回到矿区去的。

老医生告诉那位代理法官——一个当地的教师。

他有权解决一些法律问题,而不需要经过高级法院的批准。

其实,比亚德的家就是萨渥德的家。

如果他除了比亚德的家之外,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呆的话,那么,很自然地,在他对长时间的户外孤独生活感到厌倦了以后,就会回到家中。

那位法官很赞赏这个方案,并给予了正式批准。

萨渥德并不介意自己被置于户外,但他远不是全部的萨渥德,还有比亚德的存在。

比亚德一直很讨厌,不断地对萨渥德唠叨:回到妻子、孩子们身边去,回到他们舒适的住所去,同事们一定会带着大量的压缩润滑油前来祝贺的。

萨渥德固执地拒绝了,尽管他发现自己馋涎欲滴,或者说几乎到了这个地步。

快呀!比亚德又在他的脑子里吵了起来,为什么犹豫不决?咱们是一个矿工,矿工的生活与别人不同,开矿挖路,从矿石中吸取食物,这多么令人兴奋啊!矿工们得到的这些美味佳肴,你知道——那就是我们艰苦劳动和冒险的补偿。

补偿。

萨渥德冷冷地笑道。

他渴望地翘首仰望着星空,期望着能驾驶太空侦察机在星空中遨游。

现在,吃一顿铁矿石该有多好啊!是不是?比亚德诱惑道,我知道哪里有锡矿和硫矿,你没有发现它们就在地表层吗?住嘴!还有水银池,我承认,那不是大水银池,但我们一方面可用来与那些矿石一起吃,另一方面也可以提提神。

抵制矿石的诱惑已经是很困难的了,因为萨渥德实在饿得发慌,而那池光滑、爽口的水银的引诱,更会唤起任何人的食欲。

好吧,现在你说说那些矿石和水银池在哪儿。

他吼叫道,我们马上去吃些东西,不过,我不打算回到你的家去,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潜入地下。

比亚德说,我会给你指出方向的。

萨渥德施展了数次跳跃的本领来加快速度,增加旋冲的力量,然后窜向空中,再用锥形头的尖端直刺下来,如同破水而入般地穿过松软的地表层。

当他钻进矿石之中时,一股美好甜蜜的暖流传遍全身。

他吃了一些石头,以便恢复体力,但还留出一些肠胃空间,以便美餐主食和点心。

多惬意啊!不是吗?当他们凿出一条通往比亚德的住所的舒适的隧道时,比亚德说道。

安静!萨渥德粗暴地命令道。

但他不得不从心底里承认,这是非常愉快的。

他的三只关节灵活的手臂使他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钻进,而他那两只带角的铲形手,则将开出的岩石向后扒去。

那排带孔的球状灯泡给了他足够的光亮,他判定那就是多福尔星球人最初的用途。

利用这些灯光来进行信息交换,想必是他们迈向文明的第一步。

自从那次外科医生们碰头以后,萨渥德总是控制住自己的思想。

他在考虑逃跑的事情,他将这想法深深地藏在心底。

因为他确信,比亚德会将这事泄漏出去,他总是不停地努力促使萨渥德回到矿区,回到那个家中。

去你的吧!现在萨渥德下了狠心,无论如何,他要返回地球。

第一件事是做外科手术;第二件事是去麦琪那儿。

锰。

比亚德突然说道,打断了萨渥德的思路,我总喜欢来几大口,开开胃。

那岩石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奇香,很像晚餐前享用的鸡尾酒。

然后,他继续前进,带着这个多福尔人全神贯注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矿床,开辟自己的出路。

萨渥德思忖着要做的那件事,也就是要摸清楚停放那架太空侦察机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他猜测那架太空侦察机停放在某个金属制造中心,萨渥德不敢询问是哪一个中心。

比亚德没有能力使他成为矿工,成为多福尔家族中的一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能力不顾比亚德的反对而逃跑。

萨渥德要找到那个停放太空侦察机的地方,关键是要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

他现在的才智发挥得不能尽如人意,可是,一旦不能比这些吃石头的人更狡猾,他就会失去自由。

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架太空侦察机……萨渥德必须要睡上一会儿,他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

请下决心吧!比亚德恳求道,我再也熬不下去了。

你这样到处乱闯会遇到麻烦的。

我懂,我懂。

萨渥德以不耐烦的口吻答道,忘掉她,我不打算回她那儿去。

可是,那儿很舒服……我警告你,不许再提她!噢!比亚德屈从地说,可是,我们不可能再找到类似于我以前的睡眠圆石那样舒服的东西了。

你知道吗?它是松软的石灰石,中间开了个槽,那正适合我们的身体,不论是谁,只要躺在那睡石上,就会立即进入梦乡……萨渥德企图阻止他说下去,可是他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了。

看那儿!那就是睡石。

比亚德诱惑地说道,如果你不喜欢回家,那么,我们就在这儿睡,够公平的吧!我同意。

萨渥德承认。

至少可以说,那些砍劈而成的岩石房间是安静的,所有的人都已睡熟了。

他必须躺一会儿,他可以在主人醒来之前离开这儿,而这段时间足够使他得到一定程度的休息……意想不到的是,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普·比亚德和孩子们已聚集在自己的周围,他们都张开三只手臂。

在场的还有钝克医生、老外科医生和本地的代理法官,他们都在等待着询问他回家的时间和经过。

你的办法成功了。

法官喜形于色,他回来啦!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老医生有些自鸣得意。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钝克医生热切地问萨渥德。

不知道。

意味着什么?萨渥德小心翼翼地询问,但又害怕那种结论。

你能回家来,本身就说明了你的情绪已经恢复了稳定。

你知道这些吗?萨渥德对比亚德展开了无声的挑战。

当然知道。

也是无声的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要诱骗我回到你的家里?因为你使我迷惑不解,你讨厌我们的身体,而这儿的人一直认为我们的身体是很动人的。

你也不喜欢开矿,不喜欢和自己的家庭成员在一起生活。

你想干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正如你自己说的什么回地球去,和一个有怪名字的生物,叫什么‘麦琪’的结婚,是不是?我总是猜不透你是如何看待事物的。

与一个外星智慧人生活在一起的确不容易。

你不必解释了,记住,我有同样的问题。

真的?比亚德默默地同意了,我担心你跟太空侦察机走了。

我懂得的只有开矿,根本就不懂什么机械,或者机械制造中心之类的玩意儿。

萨渥德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因为比亚德知道得越少,对他可能去做的事的猜测也就越少,从而背叛萨渥德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你能不能给我们演示一下如何驾驶你的那架太空侦察机?法官说道,你知道,这倒不是我们缺乏工程上的能力,只是我们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复杂的飞机。

当然,我们会有的——我肯定你会明白这一点,不过这样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出现罢了。

我们是能够靠自己的力量造出来的,但是,如果有了你的指点可能更容易些。

在你情绪不稳的时候,叫你去操作那架飞机真叫人不放心啊!老医生补充道,你知道,我们还没完全肯定你是正常的。

对于家庭,你有义务使自己……萨渥德盯着普·比亚德和孩子们。

比亚德充满深情地望着他们,而萨渥德却俨然像一位凶恶的矿工工头那样面对着他们。

他本想用拥抱的方式与他们告别,但他们却是那么猛烈地撞到他的身上。

那怪模怪样的尖尖的锥形头竟然使他身上零零落落地掉下了几片东西。

他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尤其是比亚德的那副该死的讨厌相,真叫人受不了。

让我走吧!他狂乱地对法官喊道,随即跟着法官潜入了一条高速的隧道。

比亚德还处在悲痛之中,而萨渥德却悄悄地制订了他的行动计划:当自己去看那架太空侦察机时,必须对维修工作说几句恭维话,假装着对如何操作控制器作一些解释。

他必须耐心地等待机会,但只要一有机会,就立即起飞升空。

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个计划失败的话,他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他会被迫离开飞机;其次,比亚德也是一个因素。

如果引起比亚德的怀疑,他俩就会发生争执,从而使身体处于瘫痪状态。

这一计划经过精心筹划,萨渥德必须做的就是保持一丝不苟地控制住自己。

在他看到停放在布满凹坑的场地上的那架太空侦察机之前,他是这样做的。

但当他真的看到时,他一下子便失去了控制。

他鲁莽地跳进了太空侦察机的气压舱,穿过通道进入驾驶舱。

等一下!等一下!法官大声地喊叫着,其他人也从机械制造中心向太空侦察机这边跳过来。

萨渥德还没有来得及关闭气压舱的盖子,就跟比亚德干了起来。

比亚德惊慌失措地问:你想干什么?同时使身体僵化,萨渥德顿时动弹不得。

你问我干什么吗?萨渥德满腔怨恨地说,我要离开你们这个讨厌的星球,到另一个世界去,那里的人生活得才像个人,而不像打地洞的鼹鼠!我不懂你的意思。

多福尔人焦急地说,但是,在我们的权威还没有作出决定之前,我不会让你做任何事情。

你不可能阻止我!萨渥德得意地说,你可以控制住整个身体,但是你却无法控制住我的两条人类的手臂。

当然啦,那两条手臂的作用,是他一直瞒着比亚德的最大秘密。

萨渥德按下了起飞的按钮,一声长鸣,太空侦察机迅速升入太空。

飞机开始旋转。

怎么?飞机竟突然翻转过来,以致命的速度向地面俯冲!他们在飞机上做了些什么小动作?萨渥德喊道。

小动作?比亚德呆呆地重复着,不是工作得很好吗?但飞机应该向天上飞呀!噢,不!比亚德说,我们的飞机从来不向天上飞,因为那里没有岩石。

《最后的城堡》作者:[美] 杰克·范斯陈立珍 译一那年夏天,风雨交加。

临近黄昏的时候,太阳终于从黑压压的云层里钻了出来。

此时,杰耐尔城堡已经遭受重创,人员死伤无数。

几乎到最后一刻,城堡里各个部落里不同派别的人还在争论不休。

那些德高望重的绅士们对这些有损尊严的事视而不见,照常做着平日里做的事,没有表现出比平常更拘泥或更洒脱。

一些年轻的军官,则表现得不顾一切,甚至接近于歇斯底里,他们拿起武器,准备反抗。

还有另外一些人,约占了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吧,则选择了消极等待,几乎是欣欣然地准备要为人类赎罪了。

最终,无一人幸免。

死亡,本质上就是个毫不优雅的过程,但他们还是尽可能地要获得愉悦。

那些自负的绅士们翻阅着包装精美的书,或是探讨着有着百年历史的香精的优劣,或是爱抚着最宠爱的小精灵。

他们至死都不愿屈尊去看清事实。

那些性格急躁的人则匆匆爬到城堡胸墙上方的土坡上。

大部分人被埋在滚滚而来的碎石之下,但是也有一些人还有机会进行回击,直到他们自己被杀死,或是被兽车轧死。

那些决心悔过的人呢,则摆出最经典的忏悔姿势,伏首,并双膝跪地。

他们认为美克人只是表象,人类的罪恶才是真正的根源。

最后,所有人都死了:绅士们、淑女们、棚子里的小精灵,还有马厩里的帕农人。

居住在杰耐尔城堡的所有生物中,只有鸟儿得以逃生。

这些粗鲁笨拙、叫声刺耳的东西,把尊严与信念抛在脑后,比起城堡的尊严,它们更关心自己的羽毛是否完好无损。

当美克人一窝蜂似的拥上城堡的胸墙时,鸟儿们纷纷离巢,尖叫着朝着东边的哈盖道恩城堡飞去。

那是地球上仅存的最后一座城堡了。

四个月前,美克人刚从海岛城堡大屠杀归来,就出现在杰耐尔城堡前。

住在杰耐尔城堡里的绅士女士们,总共两千多人,都爬上塔楼和阳台,边在夕阳中漫步,边朝下观察着那些金棕色的武士。

杰耐尔城堡一直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

它那两百英尺高的城墙,中间是黑岩熔成的,外面则是银蓝色的钢铁合金网丝。

太阳能工作房为城堡提供能量,在紧急情况下,还能用二氧化碳和水来合成食物,并为小精灵、帕农人和鸟儿们提供糖浆。

杰耐尔城堡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自保,只有在机器故障而又没有美克人修理的时候会有一些不便。

这种情况虽然有些烦人,但还不至于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天黑之后,美克人动用兽车及运土车,开始在杰耐尔城堡四周筑起一道堤防。

刚开始,城堡里的人只是冷眼旁观,对此举很不理解。

堤防建到了五十英尺高,土开始倒向城墙时,美克人的险恶用心终于显山露水了。

市民们这才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杰耐尔城堡的绅士们都至少在一个领域深有研究。

有些人是高深的数学理论学家,有些则在物理学上造诣颇深。

他们其中有一些人,对于帕农人的体力应用有着很详细的研究。

他们本想对那些能量炮进行修整。

可是这些大炮因为没有好好保养,很多部件已经被腐蚀或被破坏了。

大家都认为可以从美克人工具房拿到零部件,可是所有人都对美克人的术语及储藏系统一无所知。

有人提议派一些帕农人过去看看,也许能找出点什么。

可是考虑到帕农人的智力情况,也只好作罢。

所以修理能量炮的计划也就告吹了。

杰耐尔城堡的居民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土堤越堆越高,形成像火山口一样的圆土墩。

夏天已经到了尾声。

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泥土和碎石终于漫过了城堡的胸墙开始进入庭院和广场。

眼看杰耐尔城堡马上就要被淹埋在土下,里面的人即将窒息而亡。

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官拿起武器,冲上了城墙边的斜坡。

美克人开始用泥土和石头砸他们,但还是有些人有机会还击。

酣战十五分钟后,地上已全被雨水还有血水浸透了。

开始的时候,年轻军官们还取得过不错的战果,把屋顶上的美克人都肃清了。

若不是他们的一些同伴被压在碎石之下,似乎还可能扭转时局。

但是美克人再次重整旗鼓,奋力向前。

他们蜂拥至城跺处,开始了无情的屠杀。

七百年来一直是英勇的绅士、优雅的淑女的居所的杰耐尔城堡,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美克人,乍一看有点像博物馆箱子里的标本。

他们还保留着伊塔米第九星球居民的模样。

粗糙的铜褐色的外皮闪着金属的光泽,看上去像涂了油或上了蜡一般。

脊椎从背部伸到脖子及头皮部分则如金子般闪闪发光。

不过,他们这儿的确覆盖了一层可导电的铜铬合金薄膜。

美克人的感觉器官全部缩在一起,长在人类长耳朵的位置。

当你走在路上,冷不丁撞上一个美克人,包准你要被吓个半死。

他们的脸上全是凹凸不平的肌肉,看上去就是一个没有外壳的人类的脑袋。

他们的胃是位于脸下方的一个不规则的孔。

因为在他们肩膀的皮层下都安装有糖浆囊,胃实际上已成为了多余的配置。

他们的消化器官也已经退化了。

美克人一般是不穿衣服的,有例外的便是有的会在工作需要时系个围裙,或是背个工具袋之类的。

他们铜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下看上去异常美丽。

单个美克人,本质上和人类一样厉害,或者说比人类还要厉害,因为他们高度发达的大脑还能当无线电收发器使用。

几千个美克人在一起工作时,看起来就显得平平,不那么值得令人惊叹了。

有一些学者认为美克人很乏味单调。

可是哈盖道恩城堡里的克拉霍恩观点则恰恰相反。

他说,美克人的感情和人类的感情迥然不同,而人类能理解的少之又少。

在仔细地研究后,克拉霍恩还给美克人的感情做出了十几种分类。

研究归研究,美克人的暴动还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每个人都不禁要问,为什么呢?他们长久以来一直都那么温顺,怎么会酝酿出这样一个残暴的杀人阴谋?然而最合理的原因看上去又是最简单的:他们对被奴役的状况不满,他们仇恨地球人把他们带离他们自己的星球。

不赞同这种说法的人则称,这是把人的感情和态度加于非人类的生物上了。

绅士们把他们从伊塔米第九星球上解放出来,不管怎么说美克人都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二哈盖道恩城堡占据在一面峭壁的顶峰,南面是一个很宽阔的峡谷。

比起杰耐尔来说,哈盖道恩要显得更大气、更壮观。

环城一英里的城墙,高有三百英尺,把城堡保护得严严实实。

城墙矗立在山谷上方九百英尺高处,炮楼、塔楼、瞭望台立得更高。

峭壁背面,坡势稍缓,层层叠叠地种满了绿藤、洋蓟、野梨树,还有石榴树等。

一条路从谷底盘着峭壁四周蜿蜒而上,通过一个入口可以进入中心广场。

对面是一座宏伟的圆形建筑,建筑两边是很高的房子,二十八个家族的人就住在这里。

最初的城堡坐落在现在广场的位置上,是人们初回到地球时建造的。

第十任堡主聚集了大量帕农人及美克人建筑新的城墙,新墙建成之后旧墙也就拆除了。

那二十八座的房子也都是那时建成的,距今已有五百年了。

广场下面分三层:最底一层是马厩还有车库,中间是美克人的车间及居所,最上面则是各式各样的工场、工具室等。

现任的,也就是第二十六任堡主来自奥弗惠尔家族。

他的当选曾经让很多人大跌眼镜。

因为查尔在当选前一直表现平平,他的才能学识方面并无甚过人之处。

尽管委员会没有什么正式的权力,可是它的影响却无处不在。

还有,当选堡主的绅士的风格必然影响到每个人。

出于这个原因,评选堡主就变得举足轻重起来了。

竞选过程中,虽然候选人没有明显表现出互相的敌意,但友谊还是不可避免要受到破坏。

查尔的当选,也是在奥弗惠尔部落有幸分到竞选名额后在两个派系之间妥协的结果。

首先是来自泽恩贝尔德家族的加尔,他可以说是哈盖道恩城堡传统美德的典范:作为著名的香精鉴赏家,他着装品位很是考究。

他总是对答如流,妙语连连,旁征博引。

他的机智诙谐一旦被触发,总让人倾倒。

他还擅长九弦琴,所以在古袍会上极受欢迎。

他在古董收藏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而且他知道旧地球上每个大城市的具体坐落位置,能就远古时代的历史滔滔不绝讲上好几个小时。

在哈盖道恩,他的军事才能也只有一两个人能与之比肩。

若问他有什么缺点或是失误呢,实在很少很少,除非你硬要把他的过分细心理解成是刻薄,或是把他的英勇无畏说成是残酷无情。

加尔在竞选中的对手是克拉霍恩家族的长者克拉霍恩。

他和加尔一样学识渊博,但不及他多才多艺。

克拉霍恩专攻美克人研究,包括生理学、语言方式,及社会模式等。

克拉霍恩的谈吐要更深刻一些,但却不如加尔的风趣,也没有他犀利。

他很少采用夸张的修辞或是一些暗示法(而这些恰恰是加尔语的语言特色),他更喜欢不加修饰的风格。

克拉霍恩没有养小精灵,而加尔的小精灵可是大家共同的乐子。

但两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们在哲学观上的分歧。

加尔是一个传统主义者,绝对恪守信条。

他从来不感到困惑,不为罪恶感所困扰。

他满足于两千多名绅士淑女们安居乐业的现状,从不想要改变。

克拉霍恩绝对不是救赎派,可是他却对哈盖道恩城堡的生活节奏很不满。

但是由于他在争论时总是显得太过于较真,让人感到不舒服。

然而结果是,到了计票时,加尔和克拉霍恩的票数都不够。

最后,职位落到了查尔身上。

六个月后的一个黎明破晓时分,哈盖道恩城堡的美克人驾着兽车,带上工具、武器及一些电子设备,离开了。

显然,此举是经过长期谋划的,因为其他八座城堡的美克人在同一时刻也做出了同样的事情。

像其他城堡一样,堡主起先是感到不敢相信,然后就是极度的愤怒,再接着不祥之感便开始袭来。

新任的堡主和各部落的首领,还有其他一些能人达士马上聚集一堂,就这个事件进行讨论。

他们围坐在一张覆盖着红色天鹅绒的大桌子前。

堡主坐在首座,他的左边是桑顿和艾塞思,右边是奥弗惠尔、奥尔和伯德莱。

在座的还有加尔、利鲁斯,伟大的数学理论家贝纳尔、著名的古物研究者怀亚斯。

会议室还挤满了一些家族的长者: 马鲁恩、布顿恩、罗塞斯、艾迪尔斯、尤格斯、克拉霍恩等。

整整十分钟,众人只是静静坐着,整理各自的思绪,做出所谓自省的安静默思的样子。

最后堡主开腔了,他说:美克人离开了。

不消说,我们必须尽快对这种不方便的情况进行调整。

这个,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观点都是一致的。

他环顾四周。

每个人都把手中的象牙板往前伸,表示赞同,除了克拉霍恩。

但是他也没有把象牙板竖起来表示反对。

艾塞思是一个白发苍苍、面容严肃的老绅士。

年届七十,却仍风度翩翩。

他用很严厉的语气说:我看再考虑推延都是多余了。

我们要做的事很明确。

我承认帕农人确实不是用来组成军队的好料。

然而,我们还是需要召集他们,为他们配备全套武装,包括鞋服还有车,这样他们才不会丢我们的脸。

然后还要为他们找个好的领导人,加尔或是桑顿。

鸟儿们可以为我们追踪美克人,据此我们就可以命令帕农人们对其发动进攻,以尽快把他们赶回家。

桑顿只有三十五岁,作为一个部落的领导人显得过分年轻了。

他说:你的主意听起来很不错,但却不切实际。

帕农人根本无法与美克人抗衡,不管我们怎么训练他们。

他的话无疑是正确的。

帕农人矮小羸弱,虽然不胆小但实在是无法做出有力的回击。

一阵可怕的沉默再次笼罩在桌子四周。

终于,加尔打破了冷场:那些恶狗盗取了我们的兽车,不然我们就可以驾车长驱直入,把他们赶回窝去。

堡主说:让人不解的是,糖浆的问题。

他们肯定带走了很多。

可是那些用完之后呢?他们会饿死吗?若再回到他们原来的饮食方式,也就是吃泥土,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克拉霍恩,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说说,美克人能再回到以泥土为生吗?不可能!克拉霍恩回答说,因为他们成体的器官已经退化了,若是他们的幼子从小就以泥土为食,那么还有可能成活。

我也是这样想的。

堡主板着脸,低头盯着他自己紧握的双拳,以掩饰自己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提议。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绅士。

他稳了稳神,举起右臂,向堡主鞠躬。

堡主站了起来,说:不用多礼,有什么消息吗?我们收到来自翠鸟城堡的消息,说美克人已经发起进攻。

他们炮轰城堡,杀戮人类。

无线电在一分钟前失去信号了。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有些人甚至跳了起来。

杀戮人类?克拉霍恩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估计翠鸟城堡现在已经没人了。

克拉霍恩死死地坐着,两眼飘忽。

其他人讨论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声音里带着恐惧。

最后是堡主把大家的思绪拉回会场,他说:显然情况不容乐观。

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最严重的一次。

坦白说,我真的想不到什么好的对策。

奥弗惠尔问道:那其他城堡呢?都还安全吗?堡主转向罗巴茨说:您是否能与其他城堡取得无线电联系,询问一下他们的状况?桑顿说:其他城堡都和翠鸟城堡一样不堪一击吧。

尤其是海岛和德洛拉,还有玛拉瓦尔也是。

堡主说:看样子,美克人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杀人狂了。

如果我们没有处理好的话,事态将会进一步恶化。

太空飞船!桑顿突然叫了起来,他说,我们必须马上检查一下太空飞船。

什么? 伯德莱不解地问道,什么叫检查一下?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太空飞船,不能让它们有丝毫受损。

它们可是我们和我们家园联系的纽带。

那些负责维护的美克人可能还没有离开飞机修理场,如果他们企图摧毁我们的话,他们肯定要摧毁飞船。

要不,你带一队帕农人过去把飞机修理场控制住。

加尔建议说,语气多多少少带着一点讽刺。

长期以来的敌对和互相仇恨还一直梗在他和桑顿之间,挥之不去。

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桑顿说,但是,叫我一个人怎么跟一队帕农人并肩作战呢?倒不如我一人先行飞往修理场侦察一番。

同时,你和其他军事专家可以开始着手招募和训练帕农人了。

关于这个呢,加尔说,要等到我们商议结果出来。

如果大家都认可这是最合宜的做法,我自然会全力以赴,毫无保留。

如果你自身的才能能在侦察美克人中充分发挥的话,我希望你务必也要全力以赴。

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下对方。

一年前,他们之间的互相仇视差点就要引发一场决斗。

桑顿长得很高,手足匀称。

他极具天赋,但是传统主义者则认为他行为举止稍嫌散漫,做事不够细心,因此他不是部落首领的最佳选择。

对加尔的话,桑顿的回答则显得温和有礼。

他说:我很乐意担当此任。

我得抓紧时间,马上出发。

希望能在明天就赶回来向你们汇报。

他站了起来,向堡主行了一个很隆重的鞠躬礼,又朝着议会的所有人致了礼,然后离开了会场。

三桑顿来到了爱斯乐登楼区。

他在十三层拥有一套四房的公寓。

他现任的妻子,阿拉敏塔是一位来自昂温家族的女士。

事实上,他对阿拉敏塔已经感到厌烦,而且他相信阿拉敏塔对他也是同样的感觉。

他们没有生孩子。

阿拉敏塔有一个和前夫所生的女儿是归她的。

她的第二个孩子就记在桑顿名下。

这样桑顿就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哈盖道恩城堡的人口是确定的。

每个绅士和女士只能有一个小孩。

如果不小心多生了一个,那么要么找个还没生育的人来收养,或是找其他的方法把小孩送走。

最常见的方法就是把小孩交给救赎派们抚养。

桑顿脱掉他参会穿的衣服。

在一个年轻的帕农人的帮助下,他穿上暗黄色的马裤,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靴子。

他往自己头上扣上一顶黑色的软皮帽,然后在肩上搭上一个袋子。

袋子里面是他的武器:一柄软刀、一把枪。

走出公寓之后他上了电梯,下到一层的兵工厂。

原本,每次都会有一个美克人来伺候他的。

这次,桑顿不得不自己走到柜台后面四处翻寻。

美克人已经带走了大部分的能测定点位的来福枪,还有能量炮等。

这可真的太糟糕了,桑顿心想。

最后,他找到一个钢鞭,枪的备用燃料,一排手榴弹,还有一架高性能的单目望远镜。

他回到电梯,在电梯里他很悲哀地想到,如果哪一天电梯坏了,到时没有美克人来修理,我们该要爬多长的楼梯呢?想象着那些传统派们会是怎样气急败坏,他笑了出声。

往后可就是灾难的日子啦!电梯停在了顶楼,他穿过胸墙,来到无线电室。

往常都是有三个美克人把线接到仪器上,接到信息后就打印出来。

现在是罗巴茨站在那堆仪器前,拨弄着调谐度盘,满脸不确定的神情。

他嘴角拧着,看来对这个工作很是不满甚至厌恶。

有新消息吗?桑顿问道。

罗巴茨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在线那一端的人也同样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不熟悉。

我只能偶尔听到一点声音。

我认为美克人已经在攻打德洛拉了。

跟在桑顿身后走进来的克拉霍恩失声问道:我没听错吧?德洛拉城堡已经沦陷了吗?还没。

不过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太糟糕了!桑顿咕哝着,这些东西怎么能做出如此恶劣的事来?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不断研究研究,竟然还对他们一无所知!讲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因为克拉霍恩可是花了大量时间研究美克人的。

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出奇,克拉霍恩马上就说,在人类历史上,这已经发生过上千次了吧。

桑顿有点惊讶,他没想到克拉霍恩会用人类历史来与当前的情况作比。

他不禁问道:你从没意识到美克人本质上的邪恶的这一面吗?没有。

真的从来没有。

克拉霍恩也许过于敏感了,桑顿想。

不过完全可以理解。

他一贯宣扬的教条其实很简单,正如他的竞选宣言一样。

可桑顿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或者完完全全认可过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美克人的暴动让克拉霍恩的墙角坍塌了,他再也站不住脚了。

也许加尔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暗喜吧,他可以为自己的传统主义学说辩护了。

克拉霍恩简洁地说:我们过的生活不可能是永恒的,能持续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也许吧。

桑顿安慰道,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谁知道呢,也许帕农人可能在我们的食物里下毒呢。

我得走了。

他向克拉霍恩鞠了个躬,克拉霍恩朝他点点头算是回礼。

桑顿走了出来,沿着螺旋形的楼梯走到鸟儿的窝。

这儿,看上去毫无秩序,一片混乱。

鸟儿们整天喋喋不休,争吵不停。

对于鸟儿们的规则,每个人都想弄明白,可是从没有人能弄明白。

哈盖道恩城堡总共饲养了一百只鸟儿,由一群吃苦耐劳的帕农人看管。

但是鸟儿却对这些帕农人十分鄙夷。

这些鸟儿脖子很长,羽毛五颜六色,有红,有黄,有蓝的……鸟儿对别人的不尊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任何训练教导都只是白费工夫。

鸟儿上下打量着桑顿,粗鲁地叫嚣着:有人想要让我们驮哦,胖仔……为什么不让那些涂油抹彩、两条腿的东西也长一对翅膀?朋友啊,可不要信任鸟儿!我们把你带上高空,可能一会儿就把你狠狠地摔个稀巴烂。

安静点!桑顿朝它们叫道,我需要六只安静一点的鸟跟我一起去执行一项任务。

你们有谁能担当重任的?他再问了一次:你们有谁能担当此重任的啊?哎呀呀,我们可无法连续飞一个礼拜的。

安静?我们就把安静的给你。

过来,黄鸟,还有黑鸟!过来!你!还有你,你的眼睛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

还有你,肩膀竖起来的那只。

还有戴着绿色绒球的那只。

被点到名的鸟儿们似乎很不情愿,它们大声嚷嚷着,嘴里不满地嘀咕,诅咒着帕农人。

但还是让帕农人为它们的糖浆囊装上糖浆,然后飞到柳藤椅那儿,桑顿已经等在那了。

他吩咐道:到文斯恩的太空站。

飞高一点,安静一些。

敌人可到处都是。

我们要去看看我们的太空船是不是被破坏了。

到太空站耶!每只鸟儿都抓住绳子的一段,桑顿坐的吊椅被忽然一拽,他吓了一大跳。

它们一路飞去,大声谈笑着,又彼此互相抱怨对方没有多出点力气。

但最后它们还是安静下来,三十六只翅膀齐心协力扇动着,安安稳稳地朝目的地飞去,速度差不多控制在每小时五十到六十英里。

桑顿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

古老的乡村地带,曾有过多少人来人往,又有多少兴衰荣辱,现在只是隐在一片暮色中。

朝下看时,桑顿开始想,尽管人类才是这片土地的土著居民,尽管他的祖辈在此居住了七百余年,但地球看起来却更像一个外来的星球。

原因其实很简单。

第六次星球大战之后,地球已整整三千年无人耕种,无人居住。

几个在那次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可怜的人,几乎变成了四处游荡的半野人。

七百年前,牵牛星上的一些贵族突发奇想,决定要搬回地球,这才有了这九个城堡和里面的居民。

桑顿脑海里突然呈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地球上又重新住满了人类,土地再次被开发耕种,那些诺马人被赶回荒野之中。

可是这个时候做这样的幻想似乎有些牵强。

桑顿看着他身下旧地球的柔和的轮廓,又想起这次突如其来的美克人暴动。

克拉霍恩长期以来一直坚持说人类的生活无法保持永恒。

他得出结论,这种生活越复杂,就越容易发生变化。

在这样的情境下,哈盖道恩城堡里面奢侈而复杂的生活竟还能持续七百年之久,这本身已经是个奇迹了。

太阳开始下山。

橘黄色的光洒在金属的城墙上,熠熠生辉。

桑顿抬头朝鸟儿们叫道:盘旋降落!飞低一点,不要让人发现!鸟儿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往地上飞去,动作有些笨拙。

桑顿做好心理准备要再接受一次大震动。

鸟儿们载人时似乎从来不会好好降落,除非载的是它们自己的私人物品,那它们降落时可就一点没有震动。

桑顿很专业地保持住平衡,并没有像鸟儿们希望看到的左摇右晃。

糖浆你们都有了,他说,安静一点,不要吵闹。

明天日落之时如果我没有到这儿,你们就回到堡主那儿去,跟他们说桑顿被杀了。

不用怕啦!鸟儿们大声叫道,我们会一直等下去的。

不管怎样都会撑到明天日落时候的。

如果你碰到危险,哎呀呀,就叫鸟儿哦。

哎呀呀,鸟儿可是很勇猛的呢……希望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鸟儿一向以胆小懦弱出名。

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你们的真心。

记住我的交代,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静!我可不想因为你们的喧哗而被杀死。

鸟儿们无比愤慨地说:不公平!不公平!我们可是和露珠一样安静的……很好。

桑顿赶紧匆匆离开,怕它们还要再大叫一些什么建议或是试图让他放心的话来。

四穿过树林之后,桑顿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

草地的一端,差不多一百码远的地方就是第一修理场的后方。

他停下来思考。

首先,这些搞维护的美克人有金属外壳,所以无法收取无线电讯息,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暴动的事情。

但是也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还是小心为好。

第二,美克人不断地与自己的同伴交流,他们是一个集合有机体。

集合体的功能要比单个部件齐全功能齐全多了。

因此,多点心眼总是好的。

第三,如果他们知道有人要靠近,他们肯定会加倍防守。

于是,他决定在草地上再等十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

飞机修理厂在落日余晖中显得很庞大。

一切都静悄悄的。

草地上,金黄色的草在清冷的风中招展。

桑顿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大步向前走去。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最近的一个修理棚。

他把耳朵贴在金属墙上,没有听到什么。

他走到角落里,朝边上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桑顿耸耸肩,继续往前走。

他到了修理场的管理办公室的门口。

反正害怕颤抖也没用,于是他推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空荡荡的。

那些书桌,数世纪前是那些下属们办公、清理发票、计算账务的地方。

现在呢,桌面上什么都没有,还擦得一尘不染。

房间里的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刚装摆上去的。

桑顿走到玻璃窗前,俯视着修理场,只见整个修理场都罩在太空船的影子下。

那儿一个美克人都没有。

但是在修理场的地上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或是一堆堆的飞机零部件。

桑顿走出办公室,到了修理场。

太空船已经坏了,不能使用了。

桑顿从一排又一排排列整齐的零件前看过去。

其实很多城堡里面的那些学者都是研究太空时间转换理论的专家,只是没有一个绅士愿意放下身架,亲自来碰碰这些工具,所以,美克人是什么时候做的那些恶劣的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桑顿回到办公室,然后走出门。

迎着暮色,他走到了另一个修理车间。

同样没有美克人的影子,飞船的控制系统已经被破坏了。

桑顿又到了第三个车间,也是同样的情况。

在第四个车间,他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声音。

他走进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往下看。

下面有美克人在工作,动作一如平常轻快,但是却安静得出奇。

桑顿躲躲闪闪穿过树林,来到这儿,心情本来就已经很不快了,现在又看到东西遭到这样的破坏,更是愤怒了。

于是他走了下来。

为了吸引美克人的注意,他边拍着腿,边吼道:把那些零件都各就各位!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恶劣?美克人只是把他们空洞的脸转向他,透过他们头部两侧的装着黑色眼珠的目镜打量着他。

怎么?你们还犹豫?桑顿大声喝道。

他取出他的钢鞭,通常这只是摆摆样子而已,而不是真的惩罚工具。

他狠狠地把钢鞭往地上甩:你们还是顺从吧。

那不可理喻的暴动已经到尽头了。

美克人还在犹豫着。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有信息在传递着。

也许还在估量着形势,尽量要达成共识。

桑顿可不允许他们这样浪费时间。

他往前几步,挥动他的鞭子朝美克人脸部打去,这是他们唯一会感觉痛的地方。

记住自己的责任!他吼道,你们可是维护人员,怎么倒更像是破坏人员了!美克人发出了低声的吼叫。

他们向后退。

这时桑顿注意到其中有一个站在通向太空船的扶梯边上,这个美克人的身形比他以前见过的都要大,装束也不同。

这个美克人举起枪瞄准桑顿的头。

桑顿不慌不忙地用鞭子击退一个拿刀朝他扑过来的美克人,然后轻而易举用枪射中在扶梯那头的那个美克人。

美克人仍然不断地一拨一拨朝桑顿涌来。

桑顿边朝太空船走去,边用枪击退他们。

美克人开始撤退了。

桑顿猜他们已经一致同意采用新策略了:要么为了保护武器撤退,要么可能就是把他困在车间内。

不管他们决定采取什么策略,桑顿觉得他在这儿也不会再有什么收获。

他开始挥着他的钢鞭,退到办公室。

美克人朝房间扔工具、金属棒,桑顿不予理睬。

他轻松地穿过办公室,走进门外苍茫夜色中,没有回头。

一轮满月已经上来了,形成一圈橘黄色的光晕,像一盏古老的灯。

美克人的眼睛在夜晚就不好使了,桑顿在门边等着。

当他们从里面涌出时,桑顿就把他们的脖子一个个砍掉。

他们后来退进去了。

桑顿把剑擦干净,然后上了来时走的路。

他突然想起那个拿枪要射他的美克人。

他个头比别的要大点,肤色好像暗点。

但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表现出一种从容,甚至一种威严(尽管用这样的词来形容美克人是有点荒谬了)。

另一个就是,一定有什么人策划了整个暴动,至少最初有人提出了暴动的想法。

也许有必要延长侦察的时间。

桑顿往回走,走到了美克人的住处。

他又一次皱皱眉头,感到很不快。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竟然叫一个绅士因为这些美克人而如此躲躲藏藏。

他偷偷地溜到车间后头,看到几只兽车在那儿打盹。

兽车和美克人一样,原先都是伊塔米第九星球上的沼泽动物,由一矩形外壳加里面矩形的肌肉组成。

外加一层合成物以隔离太阳光及外来昆虫的攻击。

身上糖浆囊与消化器官相连,且有电线与大脑相通。

全身肌肉接在可旋转的手臂上,旋臂可用来发动车轮。

兽车很温顺,且寿命极长,所以经济实用。

常被用于负重、运土、耕田等其他重活。

桑顿查看了一下,发现都是同类型的兽车,外面一个金属外壳,带四个轮子,前面都有一个推土的叶片。

他猜想周边肯定有糖浆储存。

桑顿当即找到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很多瓶子。

他拿了十几瓶放在离他最近的那只兽车上,然后用刀把其他的都撬开,糖浆流了一地。

他想,美克人肯定会把糖浆另外藏起来的,应该就在他们住的地方。

桑顿登上兽车,旋动标着苏醒的钥匙,按下开动的按钮,扳动后退的杆,兽车就朝后蹦了一下。

桑顿把它停住,调整好方向使它正好对准美克人居住的房子。

他又开了其他三只兽车过来,使他们也都一一对准美克人住的房子,然后全部开动。

兽车往前开,把房子外的金属墙撞破,屋顶塌了下来。

兽车继续往前,在屋子里乱扫,所轧到之物皆成为废物。

桑顿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他最先登上的那只兽车上面。

他坐在座位上等着。

却没有美克人出来。

显然这里空无一人,所有美克人都在修理场忙乎呢。

还好,他们的糖浆已经被毁了。

这样他们中很多就会饿死。

终于,从修理场方向走过来一个美克人,显然是被刚才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桑顿把身子缩起来。

当美克人走近时,桑顿拿出鞭子套住他粗实的脖子。

他猛一拉,美克人就摔到地上了。

这也是个个头较大的美克人,桑顿还看清了他是不带糖浆囊的,保留着美克人原来的样子。

怎么可能呢?那这东西要怎么存活呢?突然,好像有很多问题冒了出来。

桑顿一脚踩在那个美克人的头上,拿出刀把美克人脑袋后面的那个天线切掉。

这样,他就完完全全跟外界断了联系,成了绝缘体。

这种情况下就是最最顽固的美克人也会变得没有理智了。

站起来!桑顿命令道,到兽车后面去!他甩了甩鞭子以示强调。

那个美克人起先想反抗,后来叫了两声就屈服了。

桑顿登上兽车,起动后向北驶去。

他想,鸟儿们也许拉不动我和这个美克人,也许它们还要争吵不休。

也许它们没有等到我们约定的日落之后呢,也许它们在睡了一觉醒来后忽然心情郁闷,决定马上飞回哈盖道恩城堡呢。

谁知道呢?整个晚上兽车都在行驶,桑顿坐在座位上,他的俘虏则蜷缩在车的尾部。

五月儿升得更高了。

兽车沿着一条古老的路朝北驶去,它那混凝土的板层已经千疮百孔,在月色下发出苍白的光。

那个被俘虏的美克人正坐着酝酿着什么,这点桑顿很清楚。

他没了脑后的天线,肯定头脑一片混乱,但是桑顿还是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月亮已经到了中天的位置。

美克人偷偷动了一下。

桑顿根本不用转过去,他挥挥钢鞭,美克人就又安静了下来。

整个晚上,兽车都在行驶着。

不久,月亮隐入了远处的山里。

太阳冉冉升起了。

这个时候,桑顿看到他的右方有一抹轻烟飘过。

他把兽车停了下来,站在座位上,尽力伸长脖子往那个四分之一英里远的营地看。

他看到总共有七八十座帐篷,大小不一。

还有十几只已经坏死的兽车。

他发现他们酋长的高高的帐篷上面有一个符号,觉得好像似曾见过那个符号。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就是不久前侵入哈盖道恩城堡、最后被加尔击退的那个部落。

他在座位上坐定,整整衣服,然后发动兽车向营地驶去。

一百多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目不转睛地看他走近。

他们又高又瘦,如雪貂一般。

有几个扑上前来,引弓向他开射。

桑顿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直驱到酋长的帐篷前停下来。

他跳下车,叫道:酋长,你起床了吗?酋长掀开帐篷的帆布,往外瞧了瞧,过了一会儿才走出来。

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软质的黑衣,头和身体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他的方脸显得很开阔,眼睛不大,鼻子却长得很离奇,下巴也很长,似乎有点斜了。

桑顿朝他略点了点头。

你看,他用大拇指指了指在兽车后面的美克人。

酋长把视线转向美克人,约看了十分之一秒,又回到了桑顿的脸上来。

桑顿说:他的同类发起了暴动。

事实上,他们杀了地球上的所有人。

所以呢,我们城堡愿意为你们诺马人提供食品、衣物还有武器,你们都到我们那去吧,我们将对你们进行正规的战争训练后,我们一起努力把美克人驱逐出地球。

战争结束后,我们会教你们技术,让你们以后可以在城堡里面找到有趣而又能赚钱的工作。

酋长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他那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控制得很好,让桑顿很是惊讶。

他说:你们养的那些畜生终于奋起反抗了!很可惜他们要酝酿这么久。

其实对我们来说,不管你们还是美克人,你们都是外星人,总有一天你们的骨头都要一起腐化的。

桑顿装做没听懂他的话,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是说我们在面对外星人攻击时,应该要并肩作战。

而战争结束后,我们还是要互助互利、加强合作,对吗?酋长保持着笑容,说:你们都不是人类。

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人,我们有着地球的根。

你们都是异类。

祝愿在这场互相残杀中你们能获胜。

很好!桑顿说,现在我总算听明白了。

看来要求你们的忠诚是不可能了。

什么叫做自己的利益?美克人如果无法攻克城堡的话,他们就会转而攻击诺马人,像杀蚂蚁一样把你们都杀了。

如果他们真的攻击我们,我们就会反击,酋长说,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桑顿若有所思地看看天,说:现在我们还可以接受一批诺马人到我们的城堡,建一所军官学校来培养更多战斗力强的军队。

从另外一头传来一个诺马人的说话声,语气里净是嘲讽:那你们就可以在我们的背上缝上一个糖浆囊,装上你们的糖浆,是吗?桑顿平静地回答:糖浆营养价值极高,它能提供身体所需的全部营养。

那你们自己怎么不用呢?桑顿不屑回答。

酋长说:如果你们愿意为我们提供武器,好啊,我们会接受,然后用来对付威胁我们的所有人。

可是不要妄想我们会来保护你们。

如果你们怕死,你们就丢弃城堡和我们会一样当游民好了!怕死?桑顿不满地叫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不会的,哈盖道恩永远是坚不可摧的,就像杰耐尔还有其他城堡一样。

酋长摇摇头,说: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攻占哈盖道恩,然后把你们全杀了。

什么?桑顿愤怒了,他嚷了出来,你不是说真的吧?当然是真的。

只要在一个晚上,我们派人乘一个大风筝,降落到你们的城墙上,然后放下一条绳子,把梯子吊上去。

那么只要十五分钟,城堡就为我们所有了。

桑顿摸摸下巴,说:果然是天才的想法,可惜太不实际了。

我们的鸟儿会发觉风筝的,而且风力可能不够。

总之,这是不可行的。

再说美克人没有风筝。

他们计划要反抗杰耐尔和哈盖道恩城堡,他们受挫之后呢,肯定是转向你们这些游民。

酋长后退一步,说道:那又怎样?我们不是也从哈盖道恩的攻击中逃生了。

你们都是懦夫!要是单打独斗,武器设备相当的话,我们就能把你们打得像饿狗一样在趴在地上啃土。

桑顿傲慢地扬扬眉,说:恐怕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你可是哈盖道恩城堡管辖之下的一个部落的酋长。

我只是累了,不然肯定要用鞭子好好教训你一顿。

呸!酋长朝他一个弓箭手做了个手势,来,送这位无礼的老爷几支箭!弓箭手引弓放箭,但是桑顿早有准备。

他拿出枪开射一一击中他们。

他说:我看我要教教你怎么对你的上级最基本的尊重,这就需要鞭子了。

他抓住酋长的头,用鞭子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三圈。

这应该够了。

我并不想逼你和我对战,但是至少我可以要求从你们这些猖狂的臭虫得到尊重。

他跳到地上,抓住酋长,把他拖到兽车的后方和美克人呆在一起。

他掉转车头之后,直接开出了营地。

酋长挣扎着要站起来,掏出匕首。

桑顿微微地别过头去:当心!否则我就把你绑在车后面,那你就得跟在车后面尘土飞扬地跑了。

酋长犹豫了一下,牙齿咬得吱吱响。

他低头看看他的刀,把刀转过来然后收进鞘里。

他恨恨地问: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桑顿把车停住,回答说:就这儿了。

我只是想比较体面地离开你的营地,不用对那些箭左躲右闪。

你可以下车了。

我想,你还是坚持不同意把你的人带到城堡来是吗?酋长再一次咬咬牙,说:美克人摧毁城堡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摧毁他们的时候。

那时地球就可永远平静了。

你们真是一群麻烦的东西。

好吧,你下车吧,回你的地方去。

下次要对哈盖道恩城堡的首领不敬时,可要先想清楚了。

哼!酋长嘴里咕哝着,跳下车,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

六大约中午时分,桑顿抵达遥谷,这是一个位于哈盖道恩城堡疆界上的一个山谷。

山谷附近有个村庄,居住着救赎派人。

这些人对城堡里的人很是不满,是很挑剔的一群人。

但在城堡里的人看来,他们这儿就是贫穷、堕落的地方。

村庄和城堡之间几乎没什么来往。

偶尔有村庄的人会拿水果或是磨光的木头去换城堡里的工具、钉子、医药等。

村庄里的人有时会举办个舞会之类的,城堡里的人会来观赏他们的歌舞。

桑顿曾经来过几次,被他们不加修饰、淳朴天然的表演所折服。

此刻,桑顿再次踏上这个地方。

快到村庄时,他拐到旁边的一条小道。

小道一边是黑莓围成的篱笆,另一边则是一小方草地,几只牛羊在啃着草。

他把兽车停在树阴处,冲他所俘的美克人说:如果你需要糖浆,你就自己倒。

哦,不行,你没有糖浆囊,你装不了。

那你要吃什么呢?泥土吗,那可太难吃了。

恐怕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合你的口味吧。

你就随便吃点糖浆,或是嚼点草也行。

只是不要走离兽车,我可一直盯着你。

那个美克人,仍然蜷在角落里,好像没有听懂,也没有表示要接受食物的意思。

桑顿走到一个水槽前,伸手从一个水管接水。

他用手擦了把脸,然后喝了两口水。

他转身时,发现有十几个村民朝他走来。

其中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桑顿朝他致礼,道:菲利多阁下,是我,桑顿 。

桑顿 ,我当然认得你。

只不过在我们这儿,没有菲利多阁下,只有菲利多。

桑顿鞠了个躬,说道:非常抱歉,我忘了你们这儿的规矩。

请恕我愚笨,菲利多说,你为什么给我们带来一个美克人?或许,又要我们领养?最后的话暗指城堡里的人把多生的孩子往这儿送的事。

难道你还没听到什么消息吗?这儿总是消息最闭塞的。

那些游民消息倒还比我们灵通。

也许听了你会感到吃惊。

美克人造反了!他们摧毁了翠鸟城堡和德洛拉,并杀了那儿的所有人。

现在说不定又有其他地方沦陷了。

菲利多摇摇头,说:我并不吃惊。

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吗?菲利多想了想,回答:我们自己的计划从来都不太可行,现在看来更不实际了。

在我看来,桑顿继续说,你们所面临的危险是巨大的,而且迫在眉睫。

美克人企图把人类所有痕迹都抹掉,你们也逃脱不了的。

菲利多耸耸肩,说:危险确实存在,我们马上就会召开会议,商讨对策。

我有个提议,也许你会觉得不错,桑顿说道,当务之急,当然就是要镇压暴动。

现在至少有十二个救赎派人聚集地,人口有两三千,甚至还要多。

我提议我们招募一些人进行训练,建一个在哈盖道恩里高明的军事专家领导下的兵团,武器装备也由哈盖道恩提供。

菲利多用怀疑的眼光盯住桑顿,问:你们想让我们变成你们的士兵?这不是很好吗?桑顿直率地说,反正你们都跟我们一样岌岌可危。

人只有一次生命。

这一次轮到桑顿震惊了。

他说:什么?这可是曾经的哈盖道恩绅士说的话吗?这可应该是一个有尊严有勇气的人在面对困难时的表现?这可是从历史学来的教训吗?当然不是!我不需要对你说教,你和我一样很清楚。

菲利多点点头,说:我知道人类历史不仅仅是人类技术成功,技艺娴熟,或是成功胜利的历史。

它是一个复杂的结合体,是由万亿碎片拼合成的,是每个人良心上互相迁就融合的结果。

这才是真正的人类历史。

桑顿做了个优雅的手势,说:你想得太单纯了。

我也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历史,它们互相作用互相影响。

你强调道德,可是道德最终还是要建立在生存的基础上。

能够促进生存的就是好的,反之导致灭亡的就是不好的。

说得很好!菲利多当即表态,但是让我跟你做个比喻吧。

一个有着百万人口的国家会不会杀死一个将给他们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以自保?你会说,会。

再一个,假设有十只饿兽追在你身后要吃掉你,你是否会杀了它们以自救?是的,你还是会这样做,尽管你杀死的比你拯救的数目要多。

再有,一个人住在一个山谷的小屋里。

一百架太空飞船从天而降,想要杀了这个人。

这个人为了自保是不是要毁了所有飞船,尽管他只是一个人,而飞船上可是成千上万人?也许你还是回答,要。

那么如果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以这个人为敌的话,他是否就要因此杀掉所有人?假设他就是第一个例子里面的那只给人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呢?我只是代表了我自己的选择。

我选择了道德,至少道德能使我安宁。

因为,我没有杀死过什么,我没有破坏过什么。

呸!桑顿鄙夷地说,如果一队美克人攻进山谷,杀戮你的孩子,你能不保护他们吗?菲利多咬咬嘴唇,把头转向旁边。

另一个人开口说话了:菲利多已经给道德下了定义。

但有谁是完全道德的?菲利多,我,还是你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放弃道德的。

菲利多问道:看看你的四周。

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人?桑顿往人群里扫了一眼。

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长得天姿国色。

她黑色的长发垂在肩上,旁边还别着一朵红花。

桑顿点点头,说:嗯,我好像看到加尔想带入他家的那个女孩。

没错,就是她。

菲利多说,你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况?我记得清清楚楚,桑顿回答说,当时很多城堡的名流都反对这个事,大多是不想让城堡里人口法律遭到破坏。

加尔却一意孤行,想凌驾于法律之上。

他说:‘我养了很多小精灵,我可以把这女孩当做小精灵养着。

’我和一些人极力反对,差点引起决斗。

最后加尔被迫放弃了。

这个女孩归我监护,后来我把她送到了这里。

菲利多点了点头,说道:完全正确。

当时我们极力劝阻加尔,可是他还是执意毫不退让,甚至威胁我们要发动三十个美克人来攻打我们。

我们就撒手不的。

说得很好!菲利多当即表态,但是让我跟你做个比喻吧。

一个有着百万人口的国家会不会杀死一个将给他们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以自保?你会说,会。

再一个,假设有十只饿兽追在你身后要吃掉你,你是否会杀了它们以自救?是的,你还是会这样做,尽管你杀死的比你拯救的数目要多。

再有,一个人住在一个山谷的小屋里。

一百架太空飞船从天而降,想要杀了这个人。

这个人为了自保是不是要毁了所有飞船,尽管他只是一个人,而飞船上可是成千上万人?也许你还是回答,要。

那么如果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以这个人为敌的话,他是否就要因此杀掉所有人?假设他就是第一个例子里面的那只给人带来致命病害的东西呢?我只是代表了我自己的选择。

我选择了道德,至少道德能使我安宁。

因为,我没有杀死过什么,我没有破坏过什么。

呸!桑顿鄙夷地说,如果一队美克人攻进山谷,杀戮你的孩子,你能不保护他们吗?菲利多咬咬嘴唇,把头转向旁边。

另一个人开口说话了:菲利多已经给道德下了定义。

但有谁是完全道德的?菲利多,我,还是你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放弃道德的。

菲利多问道:看看你的四周。

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人?桑顿往人群里扫了一眼。

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长得天姿国色。

她黑色的长发垂在肩上,旁边还别着一朵红花。

桑顿点点头,说:嗯,我好像看到加尔想带入他家的那个女孩。

没错,就是她。

菲利多说,你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况?我记得清清楚楚,桑顿回答说,当时很多城堡的名流都反对这个事,大多是不想让城堡里人口法律遭到破坏。

加尔却一意孤行,想凌驾于法律之上。

他说:‘我养了很多小精灵,我可以把这女孩当做小精灵养着。

’我和一些人极力反对,差点引起决斗。

最后加尔被迫放弃了。

这个女孩归我监护,后来我把她送到了这里。

菲利多点了点头,说道:完全正确。

当时我们极力劝阻加尔,可是他还是执意毫不退让,甚至威胁我们要发动三十个美克人来攻打我们。

我们就撒手不管了.我们这样是道德吗?"桑顿说:有些时候,不去管什么道德倒要好些。

美克人的例子也一样的。

他们可是在摧毁城堡、杀戮地球上的人啊。

如果道德只是一味地消极接受,那道德必定要被抛弃。

菲利多笑了笑,声音里似乎有点讽刺:多么奇怪的情况呀!美克人也和帕农人、鸟儿,还有小精灵一样接受人类的奴役。

事实上,这就是我们负疚的原因,所以我们才需要赎罪的。

而现在你们竟然要我们也参与到这些罪恶当中。

对于过往的事思考太多本来就是不对的,桑顿说,如果你一定要思考的话,我建议你不如思考一下,是要选择与美克人作战,还是到城堡里来避难。

我是不会去的,菲利多说,也许有人会去吧。

你宁愿坐以待毙吗?不!我和一些人到遥远的山林去避难。

桑顿爬上兽车,说:如果你改变你的主意的话,那你就到哈盖道恩来。

话毕,他就离开了。

七桑顿开始向委员会报告他的收获。

他说:太空飞船已经都不能用了。

美克人把它们全破坏了。

而且,想从城堡外的人类那里得到援助的设想也行不通了。

这可真遗憾!堡主露出一个很难看的表情,还有什么吗?桑顿继续说道:我回来时,碰到了一个游民部落。

我召见了酋长,向他说尽了为我们城堡服务的好处。

酋长坚决地拒绝了,最后不欢而散。

我还拜访了‘遥谷’的救赎者,也给了他们同样的提议,情况也不乐观。

他们虽不像诺马人那样无礼,可是他们太理想主义了。

但二者都表示了会逃亡的意愿。

救赎者说要逃到深山野林,而诺马人则说要逃到大草原去。

伯德莱哼了一声,说道:逃亡是救不了他们的。

也许他们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但最后美克人还是会把他们找出来的。

加尔愤愤地说: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我们能把他们组成一支有力的军队的。

现在好吧,让他们都死了吧。

我们是安全的。

是的,安全的,堡主不无忧郁地说,但是电力供应出现问题怎么办呢?电梯坏掉了什么办?当空调被切断时,我们是不是就要窒息,或是被冻死呢?加尔摇摇头,说:我们必须要坚强而又从容地应对这一切。

我们城堡里的机器都是无比精良的,要出现问题也不会那么快。

我想至少也要个五年十年的。

这么长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克拉霍恩一直慵懒地靠在椅子里,这时他出声了:本质上来说,这只是消极想法而已。

加尔用极其礼貌的声音说:我只是不想让一点小小的事情搞得人心惶惶。

他怎么能冠之以‘消极’之名呢?莫非我们可亲可敬的克拉霍恩的首领有什么更高明的提议,能保住大家的身份、地位和尊严?克拉霍恩慢慢地点点头,微微笑了笑。

这在加尔看来实在是可厌至极。

克拉霍恩说道:有一个简单而且有效的方法能够击败美克人。

太好了!堡主叫出声来,那还等什么?说出来听听。

克拉霍恩环视了坐在覆着红色天鹅绒的圆桌前的每个人,接着摇摇头说:这个时候我还不想把这个提议公开,因为我怕行不通。

但我必须指出的是,无论怎样堡主已经不比从前了,我们也不一定能逃过此劫。

呸!伯德莱愤愤道,要我们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讨论美克人,实在是太没尊严,太可笑了。

桑顿蹦了起来,说:那是很讨厌的话题没错,可是要记住,翠鸟城堡已经被毁了,还有德洛拉,或许还有更多。

我们不要把头埋进沙子,幻想着只要我们当做没看到美克人他们就会自动消失。

不管怎么样,加尔说,杰耐尔和我们都是安全的。

其他的城堡里的人,除非已经被杀害的,若他们能放下逃跑会使他们蒙羞的顾虑,他们完全可以在困难的时候到我们这儿。

我认为美克人很快就会接踵而至了。

堡主沮丧地摇摇头,说:整个事情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哎,我们还是先休会一下。

城堡里庞大的电子及机械设备中,最先出现故障的是无线电系统。

大家都没料到问题会来得这么快,一些专家,如哈德和尤格斯开始猜测是美克人在离开之前做了手脚。

也有人说本来系统就一直不怎么可靠,美克人也曾经对着一堆开关、电线手忙脚乱。

所以根本就是机器自身运行不顺而已。

哈德和尤格斯对机器进行仔细检查,还是找不出故障的原因。

经过半小时的磋商,他们认为要重修整个系统就需要重新设计,重新装备,然后建立检测和校准仪器,组成一个全新的系统。

可是这明摆的是不可能的,尤格斯在报告时这样说,即使是最简单的系统整装也需要一些有经验的技术员。

可是目前我们一个技术员都没有。

反思一下,艾塞思,最年长的部落首领出声了,显然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不够有远见。

那些比我们地球人更精通算计的人肯定会维系好内部联系的。

缺乏远见或是不够精明都不是问题所在,克拉霍恩宣称,我们之所以缺乏交流是因为早期的贵族们不想让那些庸人来糟蹋地球。

就这么简单。

艾塞思哼了一声,正准备反驳,但是堡主马上就插进来说:如桑顿所说的,太空船已经不能用了。

尽管我们中的确有些人在理论研究上很精深,问题是谁去做那些苦活累活呢?即便是修理场回到我们手中又怎样?加尔大声说:给我六排的帕农人,六只兽车,配备好高能量大炮,我就能收复飞机修理场。

这没什么难的!伯德莱说:很好,至少是个好开端。

我会辅助训练帕农人。

还有,虽然我对大炮一无所知,我还是可以提些好建议的。

堡主看了大家一眼,皱皱眉头,伸手摸了摸下巴,说:这个计划还是有点困难。

首先,目前我们手中只有一只兽车,就是桑顿侦察时开回来那只。

其次,我们的大炮在哪里呢?谁看见大炮了?大炮一直都是由美克人保管的,但是很可能他们又做手脚了。

加尔,你是军事专家,关于这个你有什么看法?我最近都没有检查,加尔回答道,今天‘古袍会’将占用我们一些时间。

他看了下表,说:也许现在可以休会了,等我得到关于大炮的详细消息后再开始。

堡主重重地点了点头,问道:的确挺迟了。

今天你的小精灵有没有来?只来了两个,加尔回答说,今天马克塞温的小精灵应该会是全场的焦点。

堡主说:我也听到其他人说了。

对了,克拉霍恩,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的确是有些话,克拉霍恩温和地说,现在我们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我们最好要充分利用。

我实在很怀疑用帕农人的可行性,如果说美克人是狼,他们就是兔子。

可是我们需要的可不是兔子,而是黑豹啊。

没错,堡主含糊不清地回答,是的,是这样。

但是到哪里去找黑豹?克拉霍恩用询问的眼神,环视众人,既然找不到黑豹,我们就用兔子。

让我们尽我们所能把兔子变成黑豹,马上。

因此我建议:我们推迟所有的节日庆典还有演出,直到我们理清思路。

堡主扬扬眉,欲言又止。

他定定地看着克拉霍恩,似乎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伯德莱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似乎我们博学多才的克拉霍恩被吓坏了。

加尔说:当然,高贵如我们,可不能被下人吓得乱了方寸。

老讨论这个问题我都觉得尴尬了。

我可不觉得尴尬,克拉霍恩说着,满脸自得之色,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会觉得尴尬。

现在我们已经危在旦夕,这种情况下,尴尬或什么的都不再重要了。

加尔站了起来,朝克拉霍恩的方向敬了个很随便的礼,显然是故意要羞辱克拉霍恩。

克拉霍恩也站了起来,敬了一个相同的礼表示反击。

桑顿一向就不喜欢加尔,他看着大声笑了出来。

加尔琢磨了一下,如果这种情况下他再不依不饶的话便显得太没风度了,于是他大步走出了会议室。

古炮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当日,小精灵都盛装打扮,在广场北面的圆形建筑里表演。

大概有二分之一的绅士和近四分之一的女士养有小精灵。

小精灵的祖先是居住在艾尔比诺星球的卫星上的洞穴里,经过数千年的选择驯养,她们都成了迷人的小舞仙了。

她们不仅温顺,而且顽皮可爱,感情丰富。

大部分绅士都很宠爱小精灵,可是时有谣言称有的女士会把最讨厌的小精灵浸在氨水酊剂中,让她们的皮肤失去光泽,永远失去美丽的薄纱。

古袍会与其说是古袍会,不如说是小精灵会。

小精灵的主人坐在看台上,对自己的小精灵充满期望和骄傲。

当有的表现尤其出色时,他们就会欢呼雀跃。

但演出从来都不是明显的竞赛,甚至连正式的喝彩都是不允许的,只能观赏并自己在心里选出最迷人的小精灵。

小精灵表演得好,她的主人也就跟着争光了。

当前的演出却因为美克人的叛变而推迟了半个小时,而且有些还是匆匆赶就的节目。

但是城堡里的绅士们已经没心情挑剔了。

节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帕农人悄悄地、不无笨拙地走到了圆形大楼里,急切地朝那个质问他的军官说些什么。

军官马上就把他让进了堡主那个黑色的豪华观看棚里。

堡主边听边点头,简要地说着什么,然后坐回座位,似乎刚收到的消息是无关紧要的。

于是,看演出的绅士们好像吃了定心丸,他们宣布:演出继续!加尔的那一对尤物小精灵表演得实在太好了。

不过普遍还是认为艾塞斯那个年轻的小精灵,虽是初次正式登台,表演却最为精彩。

小精灵们最后全部出场,踩着还不是很娴熟的米奴哀小步舞,向观众行了个礼,然后离开了圆形大楼。

有好长一会儿,绅士、女士们都还坐在观看棚里,小啜着香精,讨论着演出,或处理事务。

堡主却坐着绞着双手,眉头紧皱。

突然,他站了起来。

瞬时,整个圆形大楼都静了下来。

我不想在这样一个开心的场合来宣布这个坏消息,堡主说道,可是我刚刚得到消息,现在美克人正发动数百只的兽车对杰耐尔进行攻击。

他们用一堵堤防把城堡团团围住了,所以杰耐尔的能量大炮毫无用武之地。

杰耐尔不会马上沦陷,它的城墙可有两百多英尺高,所以还搞不清美克人想达到什么目的。

消息却是很严峻的,这意味着我们也要有所准备,美克人可能也对我们发起进攻了,虽然对于美克人将要怎么攻击我们,还无法得知。

我们的饮用水源来自四口地上的大深井,我们有大量粮食储备,我们的能量取自太阳。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能从空气中压缩水,从空气中合成食物。

但是这个事情,大家还是都好好思考一下,明天我们将召开会议。

八好,会议开始,堡主说道,这一次,我们就不必拘礼。

加尔,你说说,大炮情况怎么样了?加尔穿着华丽的绿灰相间的战袍。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无面甲头盔放在桌上,让翎毛直竖着。

他说道:十二尊大炮中,有四尊是完好无损的,四尊已经被切断电线所以不能用了,另外四尊还没查明破坏的原因。

我招募了六个会一点机械知识的帕农人,把细节都教给他们了。

他们现在已经着手于电线的焊接工作了。

这些就是我目前掌握的关于大炮的所有信息。

还算是一点好消息吧,堡主说道,那关于用帕农人来建设军队的事怎么样了?计划正在进行中。

可是说实话,我并不乐观。

帕农人是一个温和而行动缓慢的民族,挖草也许在行,但就是没有打仗的天赋。

堡主扫了众人一眼,问道:还有其他看法的吗?伯纳尔愤愤地说道:那些混蛋如果有给我们留下兽车,我们就能安好我们的大炮,然后开到杰耐尔把那些混蛋炸上天!美克人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恶魔!奥尔宣称,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他们在经过了这么多世纪后,忽然就发疯了呢?我们也都想知道,堡主说,桑顿,你侦察敌情时带回来的那个俘虏,你盘问他了吗?没有,桑顿回答,说实话,我都忘了他了。

为什么不盘问一下他呢?也许能从他那儿得到一点点信息。

桑顿点头表示同意:我可以试试。

不过坦白说,我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

克拉霍恩,你是研究美克人的专家,伯纳尔说道,你可曾想到过这些东西能想出这么周全的阴谋?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们的城堡吗?他们当然能想出这么周全仔细的计划,克拉霍恩说道,不过他们的残暴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觊觎我们的物质财富,而且他们也从没表现出能分辨感觉和情绪的倾向。

我们自己的大脑一向以缺乏理性结构著称。

我们思想的形成、登记、索引、回忆的过程这么随便,也许我们就是缺乏理性。

思想就是一连串的本能而已。

相反的,美克人的大脑看上去倒是精细周密的机器。

他们的大脑接近立方体形状,里面是无数由有机小纤维连接起来的细微的细胞,每个细胞都是有微小阻电性的单丝分子。

每个细胞里面都有一层硅膜和一种既可导电又可绝缘的流质,尖头部分则是金属氧化物的混合物。

他们这样的大脑可以存储大量信息。

任何东西都不会丢失,除非他刻意想忘掉。

除此之外,他们的大脑还能当做无线电接收器,可能还能用做雷达接收器和探测仪。

不过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

美克人的大脑缺陷就在于它太缺乏感情。

我们能感觉到,他们没有任何个性的区别。

很难想象,如果他们都个性鲜明这种系统还能运作下去吗?他们为我们工作一向高效,于是我们一厢情愿地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感觉,没有成就感,也没有厌恶感,更没有羞耻心。

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爱我们,也不恨我们。

他们现在还是这样。

我们很难相信他们的情感是真空的。

我们人类总是思绪起伏,情感动荡。

而他们就像冰粒一样,毫无感情。

他们只是吃、住,用他们喜欢的方式生活着。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造反呢?我已经仔仔细细地考虑过了,但能找出来的唯一的原因似乎还是很不合理。

因此我还不想把它当真。

假若这真的是正确的原因……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

哦?加尔不由分说地插了进来,那会怎样?不会怎样,还是一样。

他们既然决定要摧毁人类,我的猜测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堡主转向桑顿,说道:这些对你要做的盘问应该会有所帮助吧。

我正想建议克拉霍恩来帮我呢,因为他在这方面颇有研究。

桑顿说。

随便你,克拉霍恩说道,虽然我个人觉得不管得到的是什么信息,也都不相干。

我们当务之急应该是镇压他们,拯救我们自己。

你能不能造出个什么奇妙的武器,堡主满怀希望地问道,一种能在他们的大脑里建立电荷反应的仪器,或是什么类似的东西?这不现实,克拉霍恩说,在他们大脑里,有一些器官就像超负荷的电闸。

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不过谁知道呢?伯纳尔和尤格斯在这个方面深有研究,也许他们可以构造出这样一个东西呢?堡主有点疑惑地点点头,把眼光转向尤格斯:这有可能吗?尤格斯皱皱眉,说:‘构造’?我可能可以设计这样一个仪器,但是零件呢?在储藏室里零零乱乱的,有的能用,有的坏了。

要做点有用的东西出来,我必须像学徒工那样,像个美克人吗?他似乎被激怒了一般,语气变得很强硬,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们把我,把我的才能都看得如此的无足轻重吗?堡主连忙安抚他道:当然不是这样的。

我个人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尊严。

我也没有!克拉霍恩说道,但是,目前这种紧急情况下,就算我们现在不伤害自己的尊严的话,最后还是要伤害自己的尊严。

很好!尤格斯说道,嘴角有一抹微笑,但却又表情严肃,你和我一起去储藏室。

我会指出哪些是需要的零件,你要拿着,然后把他们装好。

这些体力活都要你来做。

你说怎么样?我很乐意,只要这真的有帮助。

但是我没办法同时为几个专家完成这些体力活,还有谁能跟我一块去的吗?没人回答。

会场静得可怕,似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堡主刚要开口,克拉霍恩开口了:对不起,堡主,我们碰到一个基本的原则问题,现在我们一定要解决了。

堡主无奈地看看众人,问道:还有谁有相关的看法吗?克拉霍恩一定是按他天生的本性行事的,加尔轻轻地说道,我没办法和他一样。

我自己可不愿意给哈盖道恩城堡的绅士称号蒙羞。

一旦我屈服了,我便是对绅士的嘲讽,也是对我自己的嘲讽。

这儿可是哈盖道恩城堡,我们代表的是人类的最高文明。

任何的妥协都是耻辱,任何暂时的屈尊也是可耻的。

我听到你用‘紧急’,多可悲啊!那些耗子一样的美克人跳一跳,咬你几口,你就说那是紧急情况了,这简直是对哈盖道恩绅士们的侮辱。

他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人低声表示赞同。

克拉霍恩靠在座椅上,像是在休息。

他明蓝色的眼睛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回到加尔脸上。

他心平气和地对加尔说:很明显,你这些话是针对我的。

我明白你的恶意。

但这一点都不重要。

他抬头盯住那镶嵌着大块宝石和翡翠的枝形吊灯,继续说,更重要的是,委员会似乎是站在你那边的,尽管我真诚地尽力要说服他们。

我再也不劝阻你们,忠告你们,我要离开城堡了。

我希望你们都能逃过美克人的攻击,虽然我对此有点怀疑。

美克人是足智多谋的种族,他们可不会受疑虑或偏见的困扰。

长久以来,我们都小觑他们的能力了。

克拉霍恩站了起来,把象牙板插进套子里,说道:诸位再见!堡主赶紧站起来,按住他的胳膊,恳求道:不要就这样一走了之,克拉霍恩。

请三思啊。

我们都需要你的智慧,还有你的才能。

你们确实是需要,克拉霍恩说道,但你们更需要的却是按我的忠告好好去做。

此时我们已经没有了共同的立场,进一步说下去也已经毫无意义。

他略略朝众人致了致礼,便走出了会议室。

堡主缓缓坐回他的位子,说:我们会怀念克拉霍恩的,还有他的洞悉力,虽然有些另类。

尤格斯,也许你要考虑一下那个仪器的事。

桑顿,你要盘问一下那个美克人。

加尔,你无疑就是要负责起大炮的事……可是,除这些具体的事外,我们还没有一个总体的方案来拯救自己或是杰耐尔城堡。

马鲁恩出声了,他说道:其他城堡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都没有消息。

我提议派鸟儿去各个城堡侦探一下,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堡主点头称是:这的确是明智的做法。

要不你就负责一下这事?好的。

那么,现在我们休会一下吧。

马鲁恩把鸟儿派了出去,不久,它们陆陆续续回来了。

它们报告的大同小异:海岛城堡成废墟了。

大理石柱倒在海滩上,珍珠圆楼已经坍塌,‘水上花园’四处漂着尸体。

整个玛拉瓦尔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绅士们,帕农人,还有小精灵都死了。

阿拉!甚至鸟儿也都死了。

德洛拉:哎呀呀,可怕的场面啊!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阿留姆城堡荒无人烟。

那扇大木门已经被砸碎了,传说中永恒不灭的‘绿焰’也熄灭了。

翠鸟城堡什么都没有了。

帕农人都被赶下了一个大坑。

唐堡:一片寂静。

晨光城堡:死亡。

九三天后,桑顿把六只鸟儿绑在一个吊椅上,吩咐它们先绕城堡飞一圈,然后朝南面飞到遥谷去。

很快,他们到了。

桑顿吩咐了降落的地方,但鸟儿却喜欢在离村庄更近一点的地方降落,因为这样它们就可以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情。

于是,它们又开始愤怒地叫嚣,粗鲁地把桑顿降落了下来。

桑顿根本没有预料到,差点摔个跟头。

桑顿顾不上风度,最后终于站稳。

在这儿等我!他命令道,不要走远,也不要在绳子周围嬉闹。

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六只安静有序的鸟儿,绳子也没有绞在一起。

记住,不要争吵!不要大声抱怨而引来别人的批评。

照我说的做,知道吗?桑顿警告它们后,朝村里走去。

路两边藤上长满了熟透的莓子,村里的少女们挎着竹篮在采摘。

那个加尔曾想据为己有的少女也在其中。

桑顿停下来,礼貌地致了个礼,说:我们见过面是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少女笑了笑,说:你的记性可真好。

我们是在哈盖道恩见过。

当时我是俘虏,是你把我送到这里。

当时是晚上,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我还记得你。

她把篮子递过来,问:你饿吗,要不要吃点?桑顿伸手拿了一些。

从谈话中他得知,少女名叫格丽斯。

她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但应该是城堡里的人,他们多生了一个,就把她送人了。

桑顿仔细地观察她,可还是看不出她跟城堡里的谁长得像。

你可能是从德洛拉城堡来的吧。

要我说,你可能是来自一向以女子美貌著称的科桑查斯家族。

你还没结婚吧?她天真无邪地问。

还没,桑顿回答,事实上他是昨天才跟阿拉敏塔离了婚,你呢?她摇了摇头:如果我嫁人的话,我就不能在这儿采莓子了。

这个工作只有没结婚的女孩能做。

对了,你来‘遥谷’做什么?有两个目的。

一是来看你,桑顿很惊讶自己说出这种话。

但他的确说了,让他更惊讶的是,他还往下说,我从来没好好跟你说过话,常想着,你是不是还美貌如初。

女孩耸耸肩。

桑顿不确定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绅士的恭维有时候会演变成遗憾的。

还有呢,我来的第二个目的是要找找克拉霍恩。

他在那儿。

她面无表情地说,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淡。

她用手指着,他就在那个屋子里。

然后就转身去做她的事了。

桑顿鞠了个躬,朝女孩指给他的那个屋子走去。

克拉霍恩拿着一把斧头在劈木头。

看到桑顿,他停下来靠在斧头上,用手抹了抹额头,说:嗨,桑顿。

见到你太高兴了。

最近哈盖道恩那边的人好吗?还是老样子。

真没什么好报告的。

真的吗,真是这样吗?克拉霍恩倚在斧头上,眼睛在桑顿脸上琢磨着。

我们上次会议中,桑顿继续说道,我同意对那个美克人俘虏进行审问。

我已经问了,很可惜你没在,不然就可以帮我解答一些疑问了。

你说,克拉霍恩说,也许我现在还能帮你解答。

会后我马上去到关看那个美克人的储物室。

他很久没有吃东西,我就给了他糖浆还有一桶水。

他慢慢地喝着,然后表示想要吃蛤肉末。

我吩咐厨房做好送来,他马上吃了好多。

我早说过的,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美克人,他和我一样高,而且没有带糖浆囊。

我把他移到另一个房间,命令他坐下。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那被我切掉的天线已经又长出来了,也许现在他可以从其他美克人那儿接收到信号了。

他好像是比较高等的美克人,对我不卑不亢的,回答问题毫不犹豫。

首先我问:‘城堡里的人可被美克人的叛乱震撼了。

我们一直以为你们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

我们错了吗?’‘是的。

’我确定他是这么发音的,尽管我从没怀疑过美克人在任何方面的智慧。

‘很好,在哪些方面?’‘当然很明显。

我们再不愿按你们的要求做事,我们希望按我们自己传统的标准来安排我们的生活。

’他的回答把我镇住了,我从不知道美克人有什么标准,更不用说什么传统的标准。

克拉霍恩点点头,说:我也同样被美克人的智力吓住了。

我责怪他:‘可是为什么要杀害我们的人呢?你们要发展自己一定要杀戮我们吗?’说完这些我马上意识到我语气很不好。

那个美克人也感觉到了吧,他回答得飞快,我听到的应该是这样:‘我们知道我们行动要果断。

是你们的草案逼我们这样做的。

我们也可以回到伊塔米去,但是我们更喜欢地球。

所以我们就要把地球占为己有,然后拥有我们自己的宽敞的下水滑道,自己的浴缸,还有自己的晒日光浴的躺椅。

’这就很清楚了。

但我还是感觉有一种什么预兆。

我说,‘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杀戮,为什么要毁灭?你们可以到其他地方去,我们不会骚扰你们的。

’‘这行不通,你们也知道。

地球对于两个互相竞争的种族来说太拥挤了。

你们会把我们送回伊塔米的。

’‘荒谬!’我说,‘谬论!你当我是傻子吗?’‘不是。

’那东西坚决地说,‘哈盖道恩城堡的两个绅士在奋力争取最高的位子。

其中一个告诉我们,一旦他当选,他的终身目标就是把我们送回伊塔米。

’‘不可理喻,肯定是误会,’我告诉他,‘一个人,一个疯子,根本不能代表所有人的观点。

’‘为什么不能?我们一个美克人可就代表所有美克人了。

我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人类不是这样的吗?’‘人类每个人都为他自己想。

那个告诉你这些疯话的白痴是一个邪恶的人。

但是至少现在事情终于清楚了。

我们根本没有提议要把你们送回伊塔米。

那你们能不能从杰耐尔城堡撤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要干扰我们了?’‘不行。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们将会摧毁所有人类。

有一点还是没错的:一个地球对两个种族来说太拥挤了。

’‘那很不幸,我必须把你杀了。

’我告诉他,‘这非我所愿,但给你机会的话,你同样会杀我们很多人的。

’听到这里,他朝我扑过来,当然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杀了。

现在一切你都知道了。

看来是你或加尔挑起这整个祸端的。

加尔?似乎不大可能是他。

所以,是你,克拉霍恩,是你!你的灵魂该为整个事负上沉重的包袱!克拉霍恩皱皱眉,低头看着斧子,说:包袱,是有。

但负疚,却没有。

我直率,但我不邪恶。

桑顿后退一步,说:克拉霍恩,你的冷静把我吓着了!以前,一些像加尔那样的怀有恶意的人说你是疯子的时候……不要激动,桑顿!克拉霍恩不耐烦地嚷道,这场行动太拙劣了。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的错就在于我做了太多尝试。

如果我成为堡主,我就把奴隶们遣送回去。

我失败了,奴隶们造反了。

别再说了,我对这个话题实在厌烦了。

你的鼓眼睛让我很不舒服。

你可以厌烦,桑顿叫了出来,你可以嫌我的眼睛让你难受,可是那些成千上万的人呢,他们呢?不管怎么样,他们又能活多久呢?我建议你省省力气吧,不要再责怪谁了。

你知道吗,其实是有解决办法的。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向你保证我说的全是正确的,可是你别想从我这儿知道这个方法。

克拉霍恩,桑顿说,我飞到这里,就是要把你那自以为是的头从你身上扭下来的。

但克拉霍恩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开始劈柴了。

桑顿,到别的地方叫去吧。

和你的鸟儿抗议去吧。

桑顿抬脚走上了出村的路。

十九月九日的晚上,杰耐尔城堡沦陷了。

是鸟儿把消息带回哈盖道恩的。

无可奈何的堡主 ,自然又召开会议。

我们现在是最后一座城堡了。

美克人不可能伤害我们的,他们可以在我们城墙外围堤二十年,但也只是白费工夫。

我们是安全的,只是想到我们竟然是住在这座城堡里的最后的一批人,真的很奇怪!桑顿用真诚的声音说道:二十年对美克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他们包围着我们,只要他们开始攻打,我们就完了。

你们到底明不明白,现在已经是我们最后逃生的机会了,逃离这座城堡!‘逃生’,桑顿?你说逃生,真是可耻!加尔鄙夷地说,你带上你的人,逃吧!去草原,还是去沼泽,悉听尊便!懦夫!你走吧。

加尔,自我成为一个‘懦夫’起,我就找到信念了。

生存就是最高的道德,一个智者这样告诉我。

呸!谁告诉你这样?菲利多,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加尔用手掌拍前额,说:你是说那个救赎主义者菲利多吗?他可是最极端的一个,他想拯救所有人呢!桑顿,请你理智点好不好?我们将会有好几年的时间,桑顿硬邦邦地回答,如果我们离开城堡的话。

但城堡就是我们的生命!堡主大声说道,你说,没了城堡我们将变成什么?野兽?还是游民?我们会活下去的。

加尔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去看一幅壁毯。

堡主摇摇头,一脸怀疑与困惑。

贝纳尔把双手高高举起,问:桑顿,你让我们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

你来这儿一直要我们认识到现在有多危急,何必呢?在城堡里,我们就像在母亲的怀里一样安全。

我们抛下所有荣誉、尊严、舒适,潜逃到莽莽荒野又能得到什么?我们也说杰耐尔是安全的。

现在呢,杰耐尔成了什么,除了死亡、腐烂的衣服,还有什么?我们‘潜逃’能得到就是确保生存。

而且按我的计划,我们不仅仅是‘潜逃’。

我能举出一百个例子来告诉你,死胜于生!艾塞思忽然抛出这样一句话,我一定要死得很没尊严吗?为什么我的余生不能好好度过?这时有人来报:美克人已经朝我们这边来了。

堡主匆匆扫了大家一眼,问:怎么样,有没有统一的意见?我们到底要怎么做?桑顿举起双臂,说:我不再多说了,我已经说完了。

堡主,是不是先休会一下,我们都处理好各自的事情。

我就要‘潜逃’了。

我们先休会。

堡主宣布完,每个人都上了护墙。

通进城堡的大路上,帕农人成群结队走来,肩上背着行李。

山谷那边,在巴塞洛缪森林的边沿上,是成堆的兽车,还有一批金褐色的美克人。

奥尔指着西边说:看,他们从那过来了,‘长洼’那边!他转过身,朝东望去:看,‘仓桥’那边也有美克人!大家一致朝北脊望去。

加尔指着一队排列整齐的金褐色的队伍,说道:他们在那等着呢,那些恶魔!他们已经把我们包围了,让他们等吧!第二天,美克人开始行动,而且成果赫赫。

他们在城堡周围建满了工棚、仓库和营房。

在超出了城堡的大炮射程之外,他们用兽车铲起一堆又一堆的土。

经过一个晚上之后,这些土堆已经向城堡方向移近了。

第二个晚上后,更近了。

最后,堆那些土堆的意图很明显了——这是通往峭壁的隧道的一道屏障。

再接下来一天,很多土堆已经到了峭壁的底部。

不久就可看见远处一队的兽车,车上装满了碎石。

他们把碎石卸掉,马上又进了隧道。

美克人一共建了八条这样的地上隧道,大量的从峭壁上挖下来的土石从这些隧道推走了。

那些爬在胸墙上观察的人,最后总算看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他们不是要把我们埋了,堡主说,他们只是要从下面把我们的峭壁挖空。

包围的第六天,山坡的一边开始摇晃、塌陷。

一方几乎直抵城墙基部的巨石的顶部塌了下来。

如果这继续下去的话,伯纳尔嘀咕着,我们的活日甚至比杰耐尔还要短了。

来,加尔忽然来了精神,我们试一下我们的大炮吧,把他们见鬼的隧道炸开,看他们怎么办?他走到最近的炮台,喊帕农人把防水油布揭掉。

桑顿正好站在他身边。

我帮你吧,他掀开防水油布说,你想开炮就开吧。

加尔不解地看看他,然后走上去,旋转目镜对准一个土堆。

但是二十英尺厚的土层保护得太好了,根本没法炸开隧道。

而能量炮就像电路短路一样,发出一声怪响就熄火了。

加尔开始还很生气地检查着机器,后来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走开了。

显然,大炮的效力是很有限的。

两个小时后,东面的一处岩石也塌了。

在快日落的时候,西面同样塌了一处。

半夜时分,桑顿和他几个亲信携家带口地离开了堡主城堡。

六队的鸟儿载着他们飞往遥谷附近的草场。

天还没亮,所有人都抵达了。

只是没有人与他们作别。

十一一周后,东面峭壁又有另一片坍塌,一根熔岩的柱子也跟着塌了下来。

隧道的土堆上,被挖出来的碎石越垒越多,数量惊人。

南面是受影响最小的,东面和西面则都遭受重创。

但是在受攻击的一个月后,南面忽然也塌下一大块,阻挡了道路的通行,也打翻了前人在沿路两旁栏杆立的雕像。

堡主召开会议。

情况呢,他可能想要再幽默一下,可是却力不从心了,很不妙啊。

甚至比我们原来最不好的预想还糟糕!我承认,只要想到我自己的死亡,还有我的东西都被摧毁,我就很难受。

奥尔做了个绝望的表情,说:我也是。

死有什么?每个人都得死!但是只要我想到我那些宝贵的财产啊,我就伤心。

我的书将被践踏,我的花瓶被摔碎,我的战袍被撕毁,我的小精灵被扼死,我的家传的吊灯被扭弯……这些可都是我的噩梦啊!你的财产也就跟其他的一样了,伯德莱马上接茬,再说,它们也没有生命。

我们没在的时候,谁还在乎它们怎么样呢?马鲁恩不禁颤抖了一下:一年前我刚储藏下两百多瓶最优质的香精,近一百五十罐的‘绿雨’,还有其他极品啊。

如果你们要说悲剧,想想我这些吧!加尔不耐烦地跺跺脚说:我们不要再悲叹了。

还记得吗,我们还有个选择?桑顿曾经恳请我们和他一起逃难,现在他和他的一些亲信已经和救赎派们一起潜逃到北山那边了。

我们选择了留守,我们也不知结果是好还是不好。

事实证明,原来是不好的。

但我们选择了,我们就该像真的绅士一样去面对现实。

大家同意了这种观点。

堡主拿出一瓶无价的极品香精,然后大方的开始倒呀倒,这以前可是从没有过的。

既然都没有未来了……那个晚上,在美克人的那个圆环内不时有骚乱发生:四个地方有火焰冒出,还有微微的喊叫声。

第二天,美克人的行动似乎放慢了一些。

下午时分,东面峭壁的一大块塌了下来。

不一会儿,东面的墙裂开了,然后坍塌下来。

于是,六座大楼的后方都露在外面了。

一小时后,一队鸟儿在飞行甲板上降落。

桑顿跳下来,从环型的楼梯跑到胸墙,下到广场,在堡主的宫殿前停了下来。

一个随从把堡主叫出来。

堡主不相信地看着桑顿,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不是和那些救赎派们在北方好好的吗?桑顿说道,他们已经加到我们中来了,我们正在战斗。

堡主震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战斗?绅士们和美克人战斗?而且无比英勇。

堡主摇头表示不相信:救赎主义者呢,他们也来了?我以为他们要逃往北方。

是有些人已经逃了,包括菲利多。

救赎主义者中也有分派的,就像我们这儿也是。

他们大部分人都在十英里远的地方,还有诺马人。

有一些人已经坐着兽车逃走了,其他的则愤怒地战杀美克人。

昨晚你看见我们的杰作了吧,我们烧了他们四个仓库,毁了他们的糖浆房,杀了一百多个美克人,还有十几只兽车。

我们也遭受损失了,这于我们很不利,因为我们人少,美克人多。

这就是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原因,我们需要人手。

和我们携手战斗吧!堡主转过身朝中心广场走去:我把他们都叫出来,商量一下。

鸟儿们因为彻夜工作来回运送人,本来正不快地抱怨着,现在呢,看到城堡濒危,也严肃起来,愿意竭尽所能为自身安危而战。

顽固的传统主义者还是不愿尊而战。

桑顿这样向他们保证:那你们就呆在这儿吧,像那些逃窜的老鼠一样在城堡里走走。

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有别人保护着你们呢。

听到他这么说,很多人都悻悻然走开了。

桑顿转向堡主,问道:你呢?留还是走?堡主长叹一声,说:哈盖道恩城堡已经到头了。

不管结果如何,我跟你走吧。

情势马上发生了转变。

美克人只是在城堡四周松散地围一圈,他们原以为乡村和城堡里都不会做任何反击的。

所以他们建营房也只是图方便,而没考虑防御。

因此,袭击破坏可以轻易地完成,然后又轻松撤退。

在北脊一线的美克人不断受到攻击,蒙受巨大损失。

两天后,又有五座糖浆房被毁,美克人不得不后退了。

他们放弃了正在建造的通向南面峭壁的两条隧道,只建立了一处似乎可行的防御阵地。

他们不得不转攻为守了。

在防御地带,美克人开始集中力量保护糖浆库、工具、武器、弹药等。

天黑之后建筑地外也都灯火通明,美克人持枪把守,因此想要从前沿进攻已不可能了。

整整一天,袭击队都藏在周边果园里,对新形势进行评价,然后又有了一个新策略:临时准备六辆轻便车,里面装满轻质可燃油,各配一个手榴弹。

每辆车配一人,用十只鸟儿拖曳,午夜时分飞上天空。

鸟儿高高飞着,在美克人营地上空扔下炸弹。

瞬时,大火在营地蔓延开来。

糖浆库烧着了,兽车被火惊醒,惊恐万分地来回奔走,轧死很多美克人,还碾过仓储房,或是互相撞来撞去,火势愈发大了。

得以逃生的美克人跑进隧道。

部分火被灭了,趁着情势混乱,人们赶紧破坏美克人在建的工程。

一场恶战之后,人们杀了所有的哨兵,占领并控制了隧道口。

此时所有幸存的美克人都在隧道里了。

看上去美克人的暴乱被平复了。

十二堡的、两百个是救赎派人,大约三百是诺马人,聚在隧道的入口处,商讨如何处理隧道里的那些美克人。

日出时分,城堡的绅士回去接他们的妻儿老小。

他们回来时,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些绅士:伯德莱、加尔、艾塞思、奥尔。

他们向堡主、桑顿、克拉霍恩及其他同僚道喜。

但是表情超然,看来他们还是认为把美克人当人来镇压是一种耻辱。

接下来要怎样?伯德莱问堡主。

美克人被困在隧道中,问题是没办法把他们赶出来。

他们兽车里极有可能有糖浆储备,那样他们要生存几个月也就不无可能了。

加尔作为一个军事专家,他考虑了一下当前的形势,提出一个行动方案:把大炮取出来,然后安装在兽车上。

等那些恶魔精疲力竭的时候我们就把大炮打进去,把他们全部铲除,只留下一小部分为城堡所用。

我们以前有四百个,留四百个应该差不多了。

哈!桑顿应道,这是行不通的。

如果美克人活下来,他们要修理太空船,教会我们怎么维护太空船。

然后我们要把他们和帕农人送回他们的星球去。

那你要我们怎么生存下去?加尔冷冷地问道。

你们有糖浆生产器。

安上糖浆囊,喝糖浆去吧。

加尔歪歪头,冷冷地盯住他,说:这是你的观点,你个人的观点吧。

我们还要听听别的。

堡主,这也是你的观点吗,文明必定要消亡?文明不会消亡,堡主说,只要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保护它。

奴隶却不能再有了,我深信这点。

加尔转过身,朝着进城堡的路走去。

一群思想传统的人跟在他身后。

有一些走到旁边低声讨论着,脸上飘忽的忧郁表明他们是站在桑顿和堡主这边的。

忽然从城墙处传来一声大叫:美克人!美克人攻占了我们城堡啦!他们从下面的过道上来了。

救救我们!城下的人惊惶失措地朝上看。

他们正看着,城堡入口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怎么可能呢?堡主惊问,我明明看到他们全进了隧道了啊。

很明显,桑顿悲痛地说,他们开始破坏时就挖了一条地道通往下面的过道。

堡主往前走,仿佛他要单独攻上峭壁一样,但后来顿住:我们必须把他们赶出去!绝不能让美克人占领我们的城堡!可悲啊,克拉霍恩说,城墙把我们和美克人一起都挡在外面了。

我们可以用鸟儿送一些人进去。

只要联合起来,我们就可以消灭他们。

克拉霍恩摇摇头,说:他们可以在胸墙上和飞行甲板上等候,等鸟儿一降落就把他们射落。

若我们要坚守一个立足点,那必定要有一场血拼:我们死一个,他们也死一个。

但这样,他们的人数还是我们的三四倍。

堡主叹道:只要想到他们在我们的领土上狂欢,践踏我们的衣物,痛饮我们的香精,我就难受!听!克拉霍恩说,有些人,上了城墙了。

高处传来很多人的嘶喊声,还有能量炮的响声。

桑顿走近不远处的一群鸟儿身边,告诉它们:把我载到城堡上,要避开子弹,但又要我能看见美克人的地方。

小心!要小心!鸟儿喳喳地叫着,城堡现在很危险啊。

没关系!快把我送到城墙上去。

鸟儿载着他在城堡上方绕着峭壁大圈地飞,以避开美克人的弹雨。

在那些还没来得及开动的大炮间,站着三十几个男男女女。

其他在大炮无法到达的地方,则拥满了美克人。

广场四处都是尸体。

加尔站在一门大炮上。

当他看到桑顿时,他歇斯底里地怒叫一声,转动大炮马上发了一弹。

鸟儿尖叫着,想要转到一旁,可是有两只被大炮击中。

鸟儿,车,和桑顿开始坠落,情况混乱。

不可思议的是,其他活着的四只鸟儿竟然在距地面一百英尺的高度保持住了平衡,盘旋了一周之后,降到了地面。

大家跑过来。

你没事吧?克拉霍恩问道。

没事,只是被吓坏了!桑顿做了个深呼吸,找了块石头坐下。

那儿怎么样?克拉霍恩问。

全都死了,桑顿说,只剩下二十几个了。

加尔疯了,他竟然朝我开射。

看,美克人在胸墙那呢!有人叫了出来。

看那!另外一个人叫道,我们的人!他们跳下来了!……不,他们是被扔下来的!一些是人类,还有一些是被他们拽下来的美克人。

他们慢慢地坠落,就这样走到他们生命的尽头。

最后再没人落下来了。

哈盖道恩城堡被美克人占领了。

桑顿注视着这一切,城堡在他眼里忽然变得既熟悉,又陌生:他们不可能控制我们的城堡的,我们只要破坏太阳能工作房,他们就无法合成糖浆了。

我们要马上去,克拉霍恩说,要赶在他们想到这个之前,不然又会有人把守了。

鸟儿!他马上下达命令。

四十只鸟儿,每只都攫着两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然后飞上天。

它们绕飞城堡一圈,不久就回来报告说已经摧毁了太阳能工作房。

马厩里的帕农人呢,我们的小精灵呢?堡主绝望地问。

桑顿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以前不是救赎派的现在也都要变成救赎派了。

克拉霍恩喃喃地说:他们最多只能撑两个月。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四个月过去了。

一天,城堡大门开了,一个面容憔悴的美克人踉跄地走上前来,说道:人类听着!我们快饿死了。

你们的财产我们都保护得好好的。

让我们活命,不然我们会在我们死前把一切都毁了。

克拉霍恩回答:我们的条件是:我们让你们活命,但你们必须清理城堡,掩埋所有尸体。

你们还必须修理好太空船,并把有关于太空船的知识都传授给我们。

我们将把你们送回伊塔米第九星球。

我们同意你们的条件。

五年后,桑顿和格丽斯,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离开圣德河畔的家北上旅游。

他们趁机重游了哈盖道恩城堡,发现那儿只剩下二三十个人了,堡主也在其中。

他已经很老了,至少在桑顿看来是这样的。

他已然白发苍苍,曾经真诚直率的脸,现在很瘦,几乎没有血色。

桑顿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他们站在一棵胡桃树下,此时城堡和峭壁赫然耸立在他们身边。

现在这儿是一个大博物馆,堡主说,我担任馆长。

以后的堡主们也将都要担任馆长,因为这里有太多的财富需要我们来保护。

现在感觉到城堡已经悠然老去了。

还有鬼魂们住在大楼里,我经常看见他们,特别是在节日的夜晚。

的确是,桑顿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说,但是,我并不想看到他们。

我们现在是人类,有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已经不是昔日的我们了。

堡主表示同意,却好像有点遗憾。

他抬头看着宏伟的城堡,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一般:将来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哈盖道恩城堡呢?还有城堡里的财富,城堡里的书籍,城堡里的战袍?他们会为之惊叹,桑顿说,就像我今天的感觉一样。

里面有太多让人惊叹的东西。

你要不要进来看看?我们可还有一瓶瓶的极品香精。

谢谢,不用了。

桑顿回答,里面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总要勾起往日的回忆。

可是我们还要往前走,我想我们马上就要往前走了。

堡主幽幽地点点头,说道:我完全能理解。

好吧,再见,祝你们旅途愉快!好的,堡主。

谢谢,再见 。

桑顿说着转身离去,走向人类的世界。

《最后的礁石》作者:[英] 加雷思·莱恩·鲍威尔在咔咔嗒嗒声中,一辆方形摩托车孤独地穿越冰冷的火星沙漠,激起一股火星灰。

在火星风的伴随下,自第一缕阳光照射大地起,津田健二已经开始前进了。

穿着那身满是油污、风尘仆仆的白防护服,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奇怪、引人注目。

透过呼吸面罩,他警惕地审视着地平线,搜寻着任何一丝麻烦,不过一无所获。

打破忧郁荒芜的穹顶,是那远处寥寥几座小山以及礁石基架发出的微弱光芒。

他通过车辆专用空气闸进入小镇大气穹顶里,单手倚着车把转上主干道。

很多店铺和商店已经封死,宠物狗在阴凉处酣睡,小鸡们在灌木丛里忙乱地刨着,看着他经过的脸孔充满着多疑,数月来,这儿已经没接待过一名访客了。

突然,他在小镇唯一幸存下来的旅馆前熄了发动机。

还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他抬腿下了摩托车,有些僵硬地爬上旅馆那木制楼梯。

口袋里的葛拉克就像熟睡中的动物一样移动着撞动他的大腿。

那种感觉既让人熟悉又让人安心。

他脱下面罩,取下皮带上挂着的水壶。

啜吸了一口温温的水,漱去满嘴的砂粒。

我来找杰克琳·鲁班斯基。

他说。

招待头也没抬,说:五号房。

劳瑞,德安穿着褪色的工作服和厚重的沙地靴来开门。

她看起来憔悴、筋疲力尽的样子。

看到他,她惊讶得几乎要跌倒了。

感谢上帝,你们还在这儿。

他从她身边挤进房间。

房间地板是塑胶的,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墙。

衣柜里堆着未洗的衣服,架子上放着的几盆吊兰早已枯死,风吹得那干枯的叶子沙沙作响。

透过肮脏的玻璃,透过远方小镇的平屋顶,从穹顶远处的一座小山边,他可以看到礁石的边缘——它好像正在白炽的阳光下发着光。

杰克琳·鲁班斯基面对着窗户躺在床上。

她看起来很糟糕,神情茫然。

她前臂上挂着生理盐水点滴。

一只瘦瘦的苍蝇爬上她面颊,她好像也没注意到。

他脱去自己那积满灰尘的保温夹克问:她怎么样?时好时坏。

劳瑞回答。

她整理着棉被,重新把它拉起盖过杰克琳的胸部。

健二伸出一只手在杰克琳眼前挥动着,可是没有反应。

他问:她是不是甚至不知道我来这儿了?等杰克琳最终入睡,劳瑞把他带到人行道边一个咖啡厅里。

说是咖啡厅,其实里面也就是几张不值钱的塑料桌子、一些做凳子用的陈旧箱子以及墙上开着个传东西的窗口而已。

她要了两杯莫喜托,然后俩人坐下看着阳光的影子一点点地蔓延过主街道那紧实的风化层。

头顶上一个引人注目的火花闪过,标志着另一艘来自地球的太空船正减速进入火星轨道。

别往心里去。

她说。

健二从玻璃杯里啜吸了一口——冰冻的朗姆酒里放了些压碎的薄荷叶,是当地的一种特产,问道:她甚至没说起过什么吗?劳瑞耸耸肩,说:她偶尔会讲几句,不过通常都没有太多意义。

在苍白脸色的衬托下,她的眼睛有那种沙漠天空褪色后的色彩,脸庞带着倦容。

喝了两杯后,午后已变成朦胧的傍晚,她开始告诉他一切。

在她倾吐的故事里包含着所有的孤独和恐惧。

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努力着自己去应对,现在她需要找个人倾诉倾诉。

我们是为礁石来的。

她说。

礁石是因为在星际无线网络中作为简单的通讯节点而开始拥有生命的。

当网络尝试要升级以便拥有自我意识时,它给每个有能力处理它源代码的节点下载了它源代码的压缩拷贝。

这些和小镇边上那个礁石一样的分离节点,把它们的实物形态和处理能力进行了彻底的改变,个别还进行了重新自启后拥有了自我意识。

上百处地方都发生了这种情况。

劳瑞说。

迄今为止,她没有告诉健二任何新鲜东西。

数年来,人类一直为类似的爆发和崩溃苦恼着,情况危险,却可以控制。

在拥有意识不久,它们就会趋于把自己耗尽。

人工智能一陷入这种盲目的速度进化的状态,它们很快就会对缓慢的外界宇宙失去兴趣,从而让自己消失在无穷尽的加速模拟状态中。

在所有案例中,AI几乎都会消失进入一种超速捏槃状态,让人类无法驾驭也难以捉摸。

这个节点与其他节点的不同之处在于,当主网络崩溃时,它暂缓了运行、暂缓了自己的活性特征。

她描述她和杰克琳所在的协会调查队如何第一个接近节点、如何发送远程探测器、如何发现这个仍充满着生命的结构;他们如何沿着礁石挖掘一条深深的壕沟以探测礁石的渗透有多深,他们如何慢慢地为它着迷,着迷到愿意尽一切所能来理解它,寻找支撑它坚强生存的潜在原因。

杰克琳是第一个触摸到它的人。

我们都穿着增压服,可是增压服没有防护装置。

劳瑞把脸转开去。

礁石吞没了她。

我们以为我们已经失去她了。

她描述礁石如何吞没了随后而来的救援队;描述礁石如何处理这些队员,再把他们吐出来;描述其中一些队员出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及那些构成礁石自身构造的淘气的纳米分子包如何重新排列组合他们。

有些人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另一些却彻底衰老了。

一个女人像蝴蝶般出现,而她的翅膀却立刻在沙漠的太阳照射下干枯下去。

另一些队员出来后拥有了八只手臂,却没有嘴或眼。

有些队员被吐出来后,头骨成了水晶或者拥有了坚韧的银质皮肤。

另一些被吐出来后拥有了怪异的能力,或者长了刺不透的盔甲,或者长了钢爪子。

总而言之,每个还没被改变过的疯子或者精神病人都想把他或她自己扔进礁石里,希望被改变。

希望能变成比现在更好的样子。

有些队员出来后说自己能看到发生在以前时空的事情,拥有更深层次的洞察力和见识。

另一些人出来后却成了胡说八道的白痴,他们大脑里的知识和经历已经被完全抹去了。

有些人是被熔合在一起后吐出来的;而另一些却被变成群群团团的小动物给吐了出来。

没有任何两个改变是完全相同的。

杰克琳是昏睡着被吐出来的?劳瑞一口气喝完她的酒,说: 至少她回来了,有几个再也没有出现。

健二伸展着身子,骑摩托车让他身体有些僵硬。

他需要洗个热水澡。

那她实际上有哪点不对?劳瑞说: 没有。

至少这周围的医生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甚至从生理上来说,她现在的身体处于最好状态,可以去跑马拉松了。

那心理上呢?谁知道呢?我们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说什么没有?随便任何一点?劳瑞用手掌扶着前额,说道:就像我说的只是些片段,她出来后时不时会说些奇怪的话,不过没有什么意思。

健二核对着时间,发现只剩下不足十九个小时了。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决定,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其中一把葛拉克,手倚在腿上举着它。

劳瑞回到自己坐的板条箱上。

他爱着杰克琳,可是她总在同自己的身体做着斗争,努力延缓不可避免的中年衰老。

在协会分派的探险和野外任务的空闲时间,她每天还要锻炼两三次,无法忍受无所事事。

她以咖啡和维他命为生。

他常常在凌晨发现她站在浴室镜子前,检查皮肤是否松弛或者是否出现皱纹。

就在她去智利探险回来之后的几天,在这样的一个凌晨,她倒进他的怀抱。

她仍爱着他,她哭述着,她却对他感到不满。

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他没有野心。

他是她的绊脚石,他拖她后腿。

所以她打算离开他,去找其他某个人——某个她认识的人。

甚至在她告诉我之前,我就猜到你们俩会在一个队。

在重新体会到往日的苦涩前,健二很快地说,我曾看到你们俩在通报任务简报时交换眼神,在走廊里擦身而过,诸如此类的事。

他把葛拉克从桌子上推过去。

葛拉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劳瑞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鸟一样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他可以看出她想说些什么,可是他打断了她。

我想她爱你是因为你就代表着她所想拥有的,一切我可能从来也不能拥有的东西。

他倚向桌子。

对此,他已经考虑很久了,可是真正说出来的感觉却很奇怪。

他发现自己说得有些支吾、结巴,这几乎让人困窘不安。

你年轻而且健康,他说,你值得信赖,而且你有野心。

他调转枪口让枪把向着她,说:这是给你的。

当西边的太阳变红时,他们返回旅馆。

尚未习惯把葛拉克塞进靴子里,劳瑞一直跌跌绊绊蹒跚着。

我会教你如何开火的。

他说。

她停下看着他,下巴翘向另一边,说:你确定要这样吗?他轻拍着大腿上的口袋一那儿仍装着他另一支手枪,说:在我摩托车座下还有更多的弹药,油箱下还藏着一支散弹猎枪。

她挠着自己脖颈后面,吸口气鼓起自己凹陷的面颊,说:你要知道,一回到这儿,我就觉得自己处于危险中。

他们到达旅馆,在走廊里停下。

我生了很长时间的气。

健二承认。

他们沉默了一会,劳瑞把她那瘦骨嶙岣的双臂合抱在胸前,说:我们已经陷在这儿很长时间了。

他靠着走廊扶手,不敢去看她,他居然为没有尽快露面而有了意想不到的、强烈的犯罪感。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脚尖轻拍着木地板。

看到你能来我太高兴了,她说,终于有人来帮助我们了。

可是当你拔出那把枪时,我真的以为你要杀了我。

因为感觉到一种突然的寒意,健二把自己的夹克拉得更紧些,说道:六个月前我可能会那样做。

她脚尖停止拍打,突然转身。

他跟着她上楼进入房间。

杰克琳仍沉睡在打开的窗子前,看起来像具尸体样安静。

那么,你的意识究竟有什么改变了呢?劳瑞低语着。

在离开礁石几天后,一些调换儿返回文明社会,有些出现在访谈节目里,另一些躺进了太平间。

有些让人害怕。

另一些却让人赞美。

慢慢地,谣言开始在城镇与城镇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流传。

随着流传。

谣言也变得更生动。

那是个机器,人们会屏息对别人说,不论你内心有什么样的欲望,它都能把它变成现实。

健二——通常是个怀疑论者——当罗德里格斯·布洛克把他叫进办公室,要求他来瞧瞧状况时,他才第一次明白那谣言是真的。

他们已经在那地方布置了警戒线,他们正在议论要对其进行‘消毒’。

如果我们能在事情发生之前进去,那就没什么能阻止我们带走我们想要的东西了。

布洛克说,我只是要你第一个去,偷偷地穿过封锁线,做下一般侦察,然后把任何看起来有用的东西做上标记就行了。

尽管他们已经在一起工作好几年了,但健二并不喜欢这个男人。

那时候,布洛克是区域合作办公室里最年轻的执行主管,而现在的他已经变得肥胖、虚弱且自负。

他傲慢自大,不过他的傲慢只是掩盖他内心恐惧、软弱、邪恶以及颓废的某种烟雾。

我进去找什么?健二问。

最近十年,唐吉公司一直操控着协会的安全合同,使太阳系里数十个地方保护协会研究员们远离当地冲突以及工业破坏。

如果他们现在想撕毁合同,那他们就必须期望冒这个险获得的潜在的收益是可观的。

如果他们被抓了,处罚可是很严厉的。

布洛克对他质疑地咧嘴笑:你和协会研究员们一起工作过。

你知道要寻找什么。

另外,你是我们最可信赖的人之一。

健二双脚在办公室地毯上晃动着。

他不想被卷进去,不想为随后成队受雇的盗墓强盗担当向导。

太多风险和太多的情况可能让这个任务步入歧途。

布洛克似乎读懂了他的疑虑,说:你还记得你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首都)犯下的小过失吗?如果你接受这个任务,你就可以认为大家都已经忘了那个过失了。

该死!健二紧咬牙关,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还认为没人知道。

那是自卫。

他说。

布洛克对此嗤之以鼻: 你被关了六天。

他用胖乎乎的手捋捋自己那稀薄的头发,嗓音里暗藏着威胁。

他轻敲自己桌子上的虚拟键盘,把一个文件夹发送入健二的私人数据空间。

健二浏览时偶然看到杰克琳的名字。

刚看到那个名字就好像被电击一样。

他阅读着,心脏好像被大铁锤猛烈敲打着,嘴巴干干的。

他感到布洛克的眼睛正紧紧瞪着他等待回答。

如果你无法处理这种情况,津田,我会找其他能胜任的人去做。

他们裹着毯子面对面坐在杰克琳床前的垫子上。

劳瑞看他的表情说明她仍不相信他。

你是怎么通过协会封锁线的?他转身平躺下来,看着天花板水泥破裂后露出的屋梁。

长时间窝在方形摩托车车把后,身体僵硬,薄薄垫子下硬硬地板的感觉真好。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脊背正慢慢伸展回本来的样子。

我坐航天飞机到海腊斯盆地,然后穿越城市。

我们从同一条路走出去。

劳瑞不安地晃动着身子,说:你是说,在我们让你经受那一切后,你却走了这么远的路来救我们?健二打着哈欠,他已经非常疲倦了,眼皮沉重得张不开。

他突然非常想睡觉,他不在乎她相信自己与否。

事实是协会计划消除你的礁石,从轨道上消除,防止它继续扩散。

在那发生之前,这个星系的每家公司都在想尽办法要对礁石或者是它接触过的任何东西插上一手。

健二回答。

就像杰克琳?就像你们俩。

他停止努力,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表达出心中的焦虑。

那些因过度使用而损坏的节点残留物制成的人工制品和工艺品很值钱,各国政府和大企业同样在猎寻它们。

作为唐吉公司的安全顾问,健二一直呆在协会位于从谷神星②到米兰达(天卫五)之间的工作场所。

他一直同企业掠夺者、情报机构、私人武装组织奋战,所有这些人都决不愿意通过一年一度协会特权拍卖中竞标才得到那些礁石碎片。

这块礁石的潜在商业价值——因为它还是活的——是天文数字。

在协会禁运期间。

各个公司就在等待时机。

现在在轨道打击开始前,在一切还没有失去前。

他们会为了获得他们能得到的一切,抢救任何他们能抢救的,用尽他们相信的任何办法来获取样本。

那就像亚马逊雨林的最后时光,重新再来了一遍。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几个星期前布洛克或许可以同他谈论一个像这样的工作。

但是现在,因为杰克琳也涉及其中,他就感到深受折磨。

如果他能把它交给罗德里格斯·布洛克,这儿的礁石能让他挣的钱比他所能想象的还多。

事实上,他有个怀疑,如果他想挽救他曾爱过的女人留下的东西——在协会毁坏这该死的东西时就能掩藏他留下的痕迹。

或许他根本就不用跑路。

劳瑞走到梳妆台前,从靴子里拉出葛拉克,她轻柔地把它放在镜子前的一条叠起的丝质花手帕里。

所以我们正等公司来吗?她问,那就是你为什么会给我这个的原因?他点点头,说:他们随时可能会来。

可能会是追捕队或者是全方位的军事入侵,很难说。

我所知道的是,今天早上这个港口有很多人在买沙漠装备和弹药。

他在坚硬的地板上时睡时醒,他们开着房间里唯一的那盏电灯。

这儿的夜间不断进行灯火管制,电源会一再断开。

当他设法睡时,他梦到了杰克琳,还和她往常一样,站在礁石前。

他梦到了他们曾在地球上住过的一个旅馆。

他们的房间里充斥着大海的味道。

窗户外面矮小的棕榈树在微风中瑟瑟作响;海鸥在屋顶鸣唱不断;房间的天花板吱吱作响。

他们在水槽里用成袋的冰冰着他们偷运的啤酒,立体声广播里播放着西班牙音乐。

杰克琳教他如何跳舞,如何在夜晚的灯光里摇摆。

当他把她拉近,可以闻到她那银白色头发里香甜的花味,她那黑黑的眼睛迷住了他。

他在热恋中,可他对她仍有点警惕,害怕有一天她会离开他、伤害他。

你仍爱她,是吗?在寒冷的黎明微光里,劳瑞问。

他们往方形摩托车上装着燃料。

他脱下他戴的氧气瓶,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经过一个纷纷扰扰的夜晚后,他觉得痛心而且头昏眼花。

生命是一场灾难,他说,我们不得不抢救一切我们能抢救的东西。

他们在摩托车的行李架上为杰克琳装了个担架,可能她会感到不舒服,不过,那也无可奈何。

当他拉紧皮带调整杰克琳的气源时,他忍不住怀疑为什么她会看起来如此健康。

劳瑞不是说她健康得足以跑马拉松吗?那怎么可能!他知道的杰克琳可是不得不一天锻炼一两个小时以防止体重增加的。

他后退了几步,用自己眼中的植入提取周围环境的可视地形图。

植入是那种不值钱的打折货,是从太空港一个街边小贩那儿买来的。

地形图是用一幅旧旅行图和从协会低空高速轨道监视卫星那儿弄来的图拼接而成的。

我想我们可以跟着西边的山走,他说,山会掩护我们,而且看到来人时也能找个地方藏起来。

劳瑞压好杰克琳的毯子。

她用一条丝质花手帕缠在额头上,拉上自己的呼吸面罩,坐到摩托车后面。

葛拉克在她那赭红色格斗服后隆出一个凸起。

走南边怎么样?那儿有条峡谷。

我们可以随着峡谷走上一半,然后去太空港。

她问。

健二摇摇头,说:那里是他们第一个搜寻的地方。

至少在山里,我们还会有机会。

他拉上自己的面罩,迈腿坐上车子。

她谨慎地把一只手放在他腰上。

他们通过穹顶车辆专用空气闸,低速驶离小镇,向山上走。

当他们通过礁石时,他减速停下。

你要干什么?她问。

健二没有回答。

除了档案影像外,他还从未看到过一个活礁石。

这个礁石就像块油腻腻的抹布般附着在节点接受盘的骨架上。

在它周围有一条协会调查队挖掘的宽宽沟壑。

偶尔,他会瞥见那川流不息的纳米分子形成一个几何形状、一个字母或者一个符号。

健二无法转过脸去。

他突然害怕背弃这个爆发在他世界里的不合规律的、奇异的东西。

它让他记起第一次看到长颈鹿的情形。

它看起来也是如此不合时宜的精致、畸形、易受攻击,可是它们这个种族能活下来、幸存下来而且茁壮成长。

在他身后,健二感觉到劳瑞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了。

她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同时用手拍着他的肩。

他跟随她的目光,回头看向小镇。

在那穹顶上方,昆虫样的企业攻击飞船在上空盘旋着。

尽管它们离得太远,看不清船壳上的标志,他仍能认出那是艘唐吉公司的飞船。

他可以看到炮手舱侦察时露出的武器,以及从飞船腹部展开的武装掠行艇。

布洛克最终赶上他了。

他已经知道健二背叛了他。

一艘掠行艇转向礁石,转向他们。

我们怎么办?劳瑞嘶声叫着。

此刻,他有点困惑,他本能地向着沟壑加大油门,尝试转到礁石后面去。

他们在向我们开火!劳瑞大叫。

健二冒险瞥了一眼。

掠行艇更近了。

他可以看到里面的枪旋转着调整以瞄准目标。

曳光弹一闪而过,刺进他们前面的地里。

子弹让红土狂暴地喷发而起,而射来的子弹也一个比一个更接近他们。

他们想阻止我们带走杰克琳。

他说。

一连串猛烈的颠簸,一个轮胎成了碎片,车把扭曲,然后车子翻倒了。

在他们翻向沟壑里时,劳瑞尖叫着,车子的保护装置也疯狂地号叫起来,然后就只剩下车子破裂的碎片,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不仅仅是猛击,还有黏在他呼吸面罩上死寂的沙土。

当唐吉的掠行艇摇摆着暂停攻击时,他刚刚有时间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有一个飞行队员指示他离开沟壑。

在海腊斯盆地迟暮时分,干燥的沙漠风吹起铁锈色的沙子横扫过那冰冻停机坪的跑道。

他猜到布洛克可能会跟踪他,可是他一离开太空港就已经设法让自己混在小镇人群中了。

芳香狭窄的街道可以闻到洋葱和香料以及焊接燃烧的味道。

那儿有便宜的牙医,地摊贩卖着假香水、土耳其进口棉衬衫和自制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也进行着地下交易。

健二在交易市场选了几把枪。

他抛下唐吉公司发的一流植入,从当地一个安着很多金牙的男人那儿挑了一个新的。

他买了套新工作服,把自己原来那身扔在一个小巷里。

布洛克是怎么想的?他真的期望自己的威胁可以阻止健二挽救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他真的认为健二会帮忙把她带回来,把她用于研究和解剖?他是不是期望健二会出卖她或报复她,以摆脱她留给他的苦涩?或者他是在玩个不同的游戏,想测试健二的忠诚?现在健二已经丢弃了唐吉植入,布洛克肯定会知道他已经背叛他了。

前方,他看到飞机底部停放着一辆方形机动车。

他加快步调。

葛拉克开始在他口袋里摇摆撞击。

健二好像过了一世才平躺下。

在他后面。

他能听到劳瑞在忙乱地呻吟;而劳瑞后面杰克琳喘息的声音像是肺被什么刺破了。

机动车把他压在沟壁上,幸运的是,他的脖子还没断,只是左腿擦伤了而且扭伤了,他的面罩也撞了条裂缝。

他蠕动着,右手伸进口袋里握住葛拉克。

在火星那稀薄的大气里,他可以听到正在逼近的掠行艇升起时的呜呜声。

劳瑞好像眩晕了,她撞伤了头,头发里还有滴着的鲜血,在她那苍白皮肤的衬托下呈黑紫色。

她那丝质花手帕不知跑哪儿了,只有她的面罩还戴在原来的位置。

杰克琳被压在沟壁与车子中间,身上的毯子已经被流出的血浸透了,肋骨几乎粉碎。

健二拖着变形的腿,不稳地向沟壑边扭动。

尽管头部受伤,劳瑞还是为杰克琳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看起来不太糟。

她说。

他不理睬她,他知道杰克琳肋骨断了,知道如果不进行专业的医学治疗她可能会死。

现在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逼近的掠行艇上。

他听到它在减速,看到它螺旋桨倾斜时的改变。

沟壑底上的沙砾刺进他双膝里。

他手中的葛拉克有着坚实、让人安心的重量。

作为协会的安全顾问,他以前曾经面对过这种境况——蜷伏在研究员所挖的沟壑里,同武装交通工具对峙。

然而现在他仍有不安感,有种掉进陷阱的感觉,因为这次不仅是他自己,还得考虑杰克琳。

她受伤了,如果他现在舍弃她,她会死的。

他拉开葛拉克的安全保险,撑起自己的身体,让目光与沟壑边平视。

掠行艇停在沟边二十米远处,它那流线型的前端向着小镇,好像随时准备飞快逃走一样。

就在他察看时,驾驶员座舱像鳄鱼嘴一样张开了,两个人爬了出来。

两人都穿着防高威胁环境服,那是专门设计用来防范礁石可能会带来的污染的服装。

左边的人带着轻便机枪,右边拿着取样装置的人是布洛克。

他那隆起的腹部和走路大摇大摆的架势是不会让人认错的。

健二深吸口气完全直立起来,让自己的头和肩露在地面上。

随着膝盖伸直,他的手臂向前挥动。

两声枪声响过。

他手中的葛拉克跳动着,拿机枪的人应声倒地,手臂和大腿颤搐着、扭动着。

环境服务质量很好,它们能防普通的子弹,可健二的子弹就像刀子滑过丝绸一样切开了环境服的盔甲。

即使这个男人不死,他也会受到严重的内伤。

津田。

布洛克看起来并不吃惊,声音却显得很失望。

在他后面,其他掠行艇正从小镇上方升起,就像嗅到血的鲨鱼一样向这个方向转来。

他无视健二手中的枪,向前跨出一步。

只要告诉我一件事,他说,我读过你的档案,我知道杰克琳·鲁班斯基已经离开了你,背叛了你,让你丢尽了脸。

他的嗓音冰冷而愤怒。

健二用葛拉克指着他的面罩问:那又怎样?布洛克又向前迈了一步,说: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做,为什么你会为那个女人抛弃你的事业?健二耸耸肩,他曾三十几次看到这个肥胖的已婚男人试图诱惑十七八岁的临时雇员,而动机只是为了证明他有这个能力。

他回答:你不会理解的。

健二第一次遇到杰克琳是在复活节岛上一场不合时宜的倾盆大雨中。

当时,夜间挖掘工作已经被放弃了,整个研究队被迫挤在他们那儿的充气帐篷里,希望黎明时分天气会好转。

杰克琳在主帐篷里筛选土壤样本,她给健二展示他们白天的发现:石头工具和褐色骨骼,并且试着对他解释建造这些雕像的人们是什么种族。

当她举着他们的发现靠近灯光时,她头发擦过他的肩膀,她肘部撞到他的前臂。

你知道我在寻找什么。

她用手揉着自己的眉毛说。

她手指上黏着的灰泥土有种成威的土腥味。

远方,在平原的远处,他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

她凝望着他,温柔地倚过来问:你在寻求什么?当掠行艇停在他们周围,他那条伤腿再也支撑不住了,不得不紧紧抓住沟壁撑住身体。

布洛克站在他面前,眼中满是轻蔑地说:你真让我失望,津田。

我本来对你期望更多。

掠行艇里散出唐吉公司的安全部队。

健二认识他们中的几个。

四十八小时前,他们还是他的同事,而现在他们用武器指着他。

如果对布洛克开枪的话,健二知道他们会杀了他的。

他紧握着葛拉克的枪把,想从手枪中汲取安慰。

他试着鼓起勇气扣下扳机,就在这时,他听到劳瑞大叫出声。

他转身发现杰克琳自己站了起来。

她那防护服仍黏乎乎地满是血腥,可是她的胸部却不再下陷。

她周围的大气就像静电一样有种蓝色的光环,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极度强光。

我不得不要求你们离开。

她说。

她的嗓音很从容,话语在稀薄的大气里荡漾着。

正前进的部队停了下来,看着布洛克,等待指示,可布洛克却跌坐下来,手中的取样装置也给忘了。

他凝视着杰克琳,眼神里混合着快乐和敬畏的神情。

健二依次打量着两人,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等他明白过来,他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凝固了。

你是个调换儿,布洛克说, 一个强大的调换儿。

他表情带着掠夺性,我们从其他调换儿那儿听到了关于你的传闻。

我们知道你是第一个进去、第一个被改变的。

你是整个谜团的关键。

杰克琳缓慢地摇着头,眼睑低垂。

健二的腿很疼。

膝盖的关节处钻心地疼,可能是软骨断了。

他沿着沟壁向下滑,直到自己面对着她坐下。

她一只手从一端向另一端缓慢地挥动着。

在她身后,礁石的触须也随着她的每个动作和谐地舞动着。

他向上看,布洛克也注意到了。

他面罩后的眼睛里首先闪烁的是怀疑的神情。

安全部队举着武器向后退下。

劳瑞在车辆后不稳地扭动着,另一只葛拉克已经从她靴子里滑了出来,可是她却没想到去握起它。

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礁石仍还有活性?杰克琳问。

看到布洛克并没有回答,她转向健二。

健二点点头。

她探下身去拂开他前额上一缕散乱的头发,说:这很简单。

在网络获得自我意识的非常时期,这个节点是进行程序自检的。

当它重新自启时,它从其他节点那里学习,从它们的错误中学习。

它限制自己的进程处理速度,拒绝让自己像它的其他兄弟那样进入虚拟的梦想世界。

她直起身子,对礁石挥动着一只手。

沟壑上面的布洛克向后退下,既着迷又惊骇地看着这一切。

安全部队已经退回到他们的掠行艇那儿。

他们不确定地停在那儿等待命令。

杰克琳怒视着布洛克,说:我不能让你带走这个礁石,你还没有接受这个技术水平的准备。

布洛克对此嗤之以鼻。

他正努力镇定自己,在他人面前恢复自制能力。

为什么不能?他咆哮着。

唐吉公司就是利用以往科技价值而繁荣昌盛起来的。

在过去七年里,它获取了很多耗尽节点遗留物,掌控了上千个发明的使用专利。

它在智能武器导航系统和超灵敏监控方面处于领先地位,比其他任何公司的材料都要坚固。

它的飞机和导弹也是最快、最耐用的。

杰克琳厌恶地撇着嘴。

那是健二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表情,那表情一下子让他冷到骨子里。

现在不是在辩论。

杰克琳说。

在礁石周界一百米远的地方,一队布洛克的部队正缓缓向前移动。

他们中的一半人拿着样本盒子,另一半人手里举着盖盒子的盖子。

我想我们会碰碰运气。

布洛克说。

她抬抬眉毛,眉毛和她的头发一样是银白色的。

她做了个轻弹动作,周围传来了尖叫声。

最靠近的部队倒下了,被强有力的触须像镰刀割草一样倒下。

他们断裂的躯体在泥土里扭曲着,其余人开着火向后退下。

就好像周围所有的空气都被吸走似的,布洛克倒下了。

然后,他愤怒地举起了枪。

趁杰克琳注意力分散时,他用拇指滑开安全保险,然后垂下手臂对着健二的肚子连开两枪。

在他们分开几个星期后,杰克琳约他在他们公司巴黎办公室附近喝咖啡。

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他试着猜测她究竟想干什么?她是想要复合还是彻底地分开?她似乎不想与他对视。

她把散乱的一缕银发撩入耳后,吸着自己杯子上冒出的水汽。

她肩后的柜台上,无声的电视屏已换成新闻频道。

他无意识地玩着袋糖,说:劳瑞怎么样? 她摇摇头,说:我只是想见见你,确定你还好。

他啜了一口咖啡,稍微向后靠些,说:我很好。

她嘴角猛然一动,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的话。

他们给我在去南方高地探险的探险队里留了个职位,她说,我们得到报告。

那儿有活礁石。

他把糖袋扔到桌子上。

他从过去火星工作的安全合同中知道,她至少要离开三年。

你什么时候离开?他问。

明天晚上。

杰克琳回答。

他知道他可以给办公室打电话,要求布洛克安排他去探险队做安全顾问。

他甚至考虑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可是当他看到她眼睛深处,那目光冷冷地阻止了他。

他突然意识到再也不可能把她拥入怀抱,他的皮肤刺痛起来。

他再也触摸不到她了,他只是她完全切断自己同地球联系时的一件散在外面需要装进去的行李而已。

在她内心深处,她已经离开,在太空的漆黑一片里倒退。

他向后倚到椅子里,不去想自己是否有让她离去的力量,问:你想让我送你去太空港吗?她摇摇头,说:我想让你继续自己的生活,接受另一个任务离开这儿。

忘掉我。

他拉开自己的手,说:我永远不会忘掉你的。

当他张开眼时,布洛克正站在他身边的沟壑边上。

为什么你要背叛我,健二?他用枪口点着自己肚子上腰带扣的地方,你应该是可以信赖的。

如果你跟着我干,这个礁石应该足够我们一生花费。

他用枪指着健二的脸,告诉我原因,你知道的,我只是不明白。

健二不舒服地动动身子。

他可以移动自己的腿,却有针扎样的刺痛感,他说:我猜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

布洛克转着眼珠子,好像这是他曾经听到过最荒谬的事情一样。

呃,他拖着长腔看着自己的手表,不过我想那也没什么关系。

协会从轨道进行的轰炸现在已经开始发射了,这整个地方都会化为灰烬。

就在他这么说时,健二听到掠行艇升空的呜呜声——部队已经撤离。

杰克琳突然回头盯着他们,问:轰炸?布洛克身子向她倾去,伤感地咧嘴笑着,享受着自己成功的一刻。

我们还有不到六分钟时间,亲爱的。

我那儿有个多余的座位。

想和我一起走吗?杰克琳闭上眼睛,前额因为集中精力而皱了起来。

在她身后,附在礁石上的接受天线骤然一抽,猛然拉着升起。

如果你想找到协会的飞船,对此我并不担心,布洛克说,那是艘军用战船,对你能做出的任何黑客进攻都进行了完全屏蔽处理。

杰克琳咆哮着:你就这么确定吗?她声音里充满愤怒,布洛克看起来是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惧了。

健二畏缩着,期望那些触须会杀死他。

然后一声枪声响过,布洛克就像被猛击似的哼着,一只手去捂臀部。

臀部流出血来,他双腿开始摇晃,向前冲进泥土里,眼睛里充满怀疑和愤慨。

津田支起脖子四下看,看到劳瑞正举着冒烟的葛拉克,说:也是你管管的时间了。

然后,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眼睑非常沉重,觉得模糊和迷惑,很难清醒思考。

他最后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是扭转身子,踢向布洛克头的一侧。

健二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一间洁净的房间里。

他躺在床上。

床垫柔软,这还是他步出航天飞机后第一次感觉到的清爽和安逸。

杰克琳出现在门口,问:你感觉怎么样?他轻拍着自己,对她表示满意。

弹孔不见了。

没有受伤的标志。

而让他担心的麻木感也一去无踪。

他问:我们在哪儿?她向他走来,看起来很奇异:悦耳的声调、棕褐色皮肤以及她过去梦想拥有的一切。

眼睛边的眼袋不见了,皮肤上的皱纹也消失无痕。

她可能再次回到了二十岁。

我们在礁石里。

她说。

杰克琳轻抚着健二的太阳穴,他立刻感觉到有知识顺着她的指尖传入自己大脑。

她展示给他看大量滋生在沟壑里的纳米物质修补系统。

她显示给他看: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它们如何开始运作、如何阻止了他伤口的疼痛感以及如何努力挽救他的生命。

然后,当发现他伤势太严重时,她展示给他看:它们为了安全保护起见,把他的意识上传到礁石的主处理器里。

这一切都是虚拟的?即便他自己,也觉得问题听起来有点无力。

杰克琳微笑着走到床对面的墙边,说:你想不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吗?布洛克仍活着。

翻身趴在地上。

劳瑞射伤了他,不过如果在接下来几分钟里,他能补好他的防护服并且得到治疗,他仍能活下去。

在他旁边,健二躺在泥地里。

纳米机械组成的卷须正推着他的耳朵、鼻子、嘴巴和眼睛。

劳瑞已经爬出沟沟,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在杰克琳和等待着的掠行艇之间看着。

走!杰克琳命令道。

你想她能逃开吗?健二问。

礁石内杰克琳的虚拟图像点点头,说:她会处在爆炸有效半径的边缘,不过,只要她不去关注后视镜的镜像,她应该没事。

他们俩都站在洁净房间中心,墙壁显示出360度的全视图。

导弹还有多久发射?大约两分钟。

纳米机械变形成了一条条绳子,绳子把布洛克捆着钉在地上,布洛克的眼睛狂野又狂怒地盯着天空,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歇斯底里的承诺和威胁。

你不会让这些导弹发射的,是吗?健二问。

杰克琳摇摇头,说:我们无法阻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虚拟身体,说: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有一件,杰克琳挥了一下手,外面的场景立刻定格了,但是这有点风险。

她伸出手触摸他的前额。

当她传输更多信息在他虚拟大脑和礁石意识之间设置直接连接时,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指有种麻木的刺痛感。

突然,他可以感觉到它的思想,体会到它的绝望。

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它能存活这么长时间完全由于它严格限制自己的处理速度和虚拟发展水平。

而现在,它必须撤掉所有限制以令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找到逃跑的方法。

健二曾经看到过其他耗尽节点的遗留物,对它的困境有一种无法抵抗的同情感。

一方面,它害怕会步它们的后尘,而另一方面,它强烈的生存欲望,却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如果它这样做了真该死,可是如果它不做也该死。

做吧。

他催促着。

他心中礁石的图像现在已经和他记忆中的杰克琳缠绕在一起了。

他想要她安全,想要她活下去。

她出现在他面前。

那并不容易,她说,我们不得不走正道了。

他觉得自己脸上露出了微笑,说:做吧。

束缚消失,限制减退。

杰克琳的眼睛好像陷入可怕昏厥状态一样闭起来。

礁石的智力立刻向上千个方向冲击去——分散、重组、改变、加速。

数百万个选择被考虑,无数的设想被运算,一个接着一个,可是所有的都不让人满意。

当虚拟世界继续加快它的步调时,外视图也好像慢了下来。

在这儿可能是过了数小时的处理时间,可是在外面世界里,走过的只是几秒钟。

当健二向外看时,布洛克的脸仍凸现在墙壁上,因害怕和怀疑扭曲着。

劳瑞的掠行艇已经升起入空,正以超过声速的速度向地平线飞行远去。

局限于模拟人类大脑的上限,健二无法跟上礁石的意识继续加速,不过他可以感觉到那始终吸引复杂的模拟智能逃避现实的吸引力对它扩展意识施加的影响。

它对智能的冲击是猛烈而醉人的。

他可以理解其他节点怎么会成为它的牺牲品了。

他看到自己的尸体躺在沟壑底,旁边是布洛克被钉在地上正挣扎着的身体。

他不想再死一次。

他跨向杰克琳,摇着她肩膀。

他知道这是在虚拟环境里,可他想不出能引起她注意的更好办法啦。

片刻,她睁开眼睛,这儿突然安静起来,好像墙上所有机器都已经停止而转为等待。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接受盘继续转移着天线对着天空进行跟踪。

礁石对围绕着行星赤道的GPS卫星进行了一次不成功的黑客攻击。

然后它试图让自己嵌入几个商业新闻服务器,却发现自己反被一些反入侵软件、含有病毒的广告软件以及有问题的垃圾邮件猛烈攻击。

它再次向着天空猛伸天线,寻找任何信号。

它需要一个能躲避危险的地方,而且要尽快。

它的部分意识已经放弃,屈从于进入虚拟世界的欲望。

它无可奈何地开始扫描红外线,希望能找到偷航的协会飞船。

啊哈!杰克琳拍拍手并把双手紧握一起。

找到什么了?在最后几秒她看起来更瘦弱、更苍白。

她的头发变成了微妙的黄色,然而现在她已经恢复了活力。

她对搓手指,就立刻有一个星系出现在他们之间,并在距地板几英寸的地方缓慢地旋转着。

这是我们的星系,通常大家都叫它银河。

她放大比例,我们看到在这些星星的远处有些有趣的发光体。

他随她的手势看到大约一百光年外天空有一片空白。

这儿有几个物体发射出红外线。

健二很迷惑地说。

她对他一笑,说:我们似乎正在看成套‘俄国娃娃’发出的多余热量,她指着那边连成一串的褐色星星,在那里可能有更遥远的智力自由飘浮。

健二吹口气问:一个更先进的文明?可能是几个。

他把手伸进图像,看着那些星星消散后又重新形成图像,问:你在说什么?你想向他们求救?她摇摇头,那银发就像海风中的窗帘一样在她脸上翻动着,我们可以使用抛物面天线,她说,我们集中我们所有的能量形成一个毫微秒脉冲信号,向那些星星传送一份我们源代码的拷贝。

如果我们被唐吉公司或者协会拦截怎么办?他头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发现自己醒来后陷在唐吉公司审讯程序里的图像。

不会的。

协会的攻击只会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

我们的密集信号会在电磁脉冲开始前的瞬间冲出去。

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

她后退一步。

尽管她在信誓旦旦,可她的眼睛却露出疲倦和困惑。

你还好吗?他问。

她摇摇头,说: 我看到自己可能会变成什么样,看到引诱其他网络上的陷阱。

它真的很让人着迷。

我几乎完全不能控制。

健二伸出手拥她入怀,用他那人类迟缓的智力包围着她,说:你曾说我拖你后腿。

布洛克的脸仍充满愤怒地向着天空,他的四肢仍努力挣扎着要挣脱礁石触须的掌控。

健二对他感到抱歉,几乎让自己确信自己现在这样不是那个肥胖、好色的家伙的错。

然后,杰克琳挣脱了。

她似乎更镇定、更能控制自己。

是该走的时间了,杰克琳说,你要一起吗?我有机会吗?杰克琳耸耸肩,说:我想我们可以把你留在这儿。

以全速运行的话,你可以自己在导弹击中前的几秒里度过人类一生的时间。

健二深思着。

他可以孤独地对着布洛克尖叫的脸度过接下来的几十年,或者他可以跟着杰克琳进入一个未知的世界。

杰克琳几步走近他,说:无论你做何决定,你都要知道我会始终迷恋劳瑞。

始终?杰克琳点点头,说:恐怕如此。

健二最后瞟了一眼布洛克,做出决定,说:我走。

杰克琳柔和地微笑着,轻轻吻着他的面颊。

说: 我很高兴。

她退开,双手合成塔状说,我得做些安排。

他几步走近发射地,看着自己躺在沟壑里苍白的脸。

破裂的面罩后的那张脸看起来如此死寂、如此空洞。

我们到那儿要用多长时间?健二问。

杰克琳抬头微笑着,说:从主观上讲,完全不用任何时间,从客观上说,可能要一百年。

健二不安地弯曲着自己的手指,手掌痒痒的。

现在他愿意以任何东西来换把葛拉克,以获得某种熟悉的安全感。

他可以感觉到礁石正在对导弹袭来的时间进行倒计时。

所以不会再回到这儿了?健二问。

杰克琳摇摇头,说:不会。

《最后的原生生物》作者:[美] 詹姆斯·范·佩尔特耿辉 译在大卡车敞开的窗户外边,密西西比河平原在黑暗中滚滚而过。

沼泽地把月亮挂在低矮的地平线上,它就像是一只银色的硬币,在绵延数英里的路程中,它的光线要么在高地的黑森林中闪烁,要么从围栏开裂的篱笆间渗透过来。

空气闻起来既潮湿,又有一股陈腐的死鱼味,沉重得如同一条湿漉漉的手巾。

然而这比炎热午后的动物圈里要强得多,在那个时候,太阳炙烤着遮篷,展出的动物们都缩在微弱的阴影里。

在夜间上路才是走下去的办法。

每隔几分钟特莱文就计算一下距离。

他们很快就会离开罗克西,随后到达汉堡、麦克奈尔和哈里斯顿,并很快离开。

在费特,有一个不错的餐车饭店,他们可以在那儿吃早餐,可是那意味着要驶下高速公路,而且,如果他们停下来就会碰上维克斯堡(1)早上最差的交通。

不,应该一直行驶下去,驶向下一座城镇,在那里他们可以赶上时间进行一次展出。

他伸手越过座位去够放在他和凯普莱斯之间的杂物袋。

她睡着了,婴儿般白肤金发的头部靠在车门上。

她的小手握着一本打开的希腊文版(奥德赛)。

如果她醒着,她可能会看一眼地图,然后准确地告诉他里梅厄斯韦尔(2)还有多少英里,以当前的速度他们要用多少分钟才能到达,在油箱里会剩下多少盎司的汽油。

她小女孩一样的眼睛会逼得他无路可退: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计算出这些数据?也许她看上去只有2岁,可她实际是12岁,而且还具有一名中年税务代理的心智。

在袋子的底部,他找到了牛肉干。

它尝起来多半是胡椒味,在里边,它具有一种金属的风味,他却试图不去这么想。

谁知道这种牛肉干是由什么制成的呢?他不相信还有可以屠宰的原始形态的牛,即原生牛。

在一个长长的拐弯之后,城市限速标志隐约出现在黑暗中。

特莱文踩了刹车,又换成了慢档。

罗克西的警察因为他们的速度监视而臭名昭著,而且他的钱袋里已经没有足够的行贿资金帮他摆脱一张罚单。

在他的后视镜中可以看见另一辆卡车和一辆小汽车紧紧跟在后面,那里载着杂役哈代和他的一队工人。

在一个空旷的十字路口罗克西的交通信号灯闪耀着黄光,而关门的店铺则默默地立在几盏路灯下。

向市中心行驶了几个街区之后,又有一英里长的道路,两旁满是残破的房屋和拖车;在煤渣砖砌成的路上,破洗衣机和皮卡点缀着月光笼罩下沿街的庭院。

有什么东西在锁链连接的篱笆后面朝他叫个不停。

为了看个清楚,特莱文放慢了车速。

这是出于职业的好奇心。

那家伙在门灯下看起来像一只原生狗,一只原生动物,一只年迈的动物,如果它僵硬的步态能说明什么的话。

这种动物存活下来的已经不多了,倒不是因为基因突变的影响。

特莱文想知道,如果邻居们心存嫉妒,那么在自家后院养了一只原生狗的主人们是否会和他们产生纠纷。

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的声音说道:爸爸,如果我们不能在梅厄斯韦尔赚2600美元,我们就得卖掉一辆卡车。

永远不要叫我爸爸,他沉默着开过一大段弯路。

双向行驶的公路通常没有路肩,保持安全需要专心致志,我刚才不知道你醒了。

此外,1000美元就够了。

凯普莱斯合上了书。

在驾驶室的黑暗中,特莱文看不见她的眼睛,可是他知道那双眼睛像极地的冰一样蓝。

她说:1000美元买柴油当然够了,可我们已经拖了几周的工资,工人们不会容忍再一次的推迟了,不要晚过你在加尔夫港(3)承诺的时间。

季度税收的延期也过去了,而且我们不能像对付其他债权人那样通过抵押几个月额外的物品来应付政府工作人员。

我们已经有了供应大多数动物十天左右的食物,但是我们不得不给虎羚和鳄鼠(4)买新鲜的肉,否则它们就会死。

有了2600块我们才能渡过难关,可那只是勉强够用。

特莱文沉下脸。

自从他发现她的嗓音和发音特别可爱以来已经很多年了,而且几乎她说的每件事都有讽刺和批评的意味,这好像是为了他自己的自我怀疑而与一个小个的律师生活在一起。

那么我们需要的观众是……他皱起了眉头,2600美元除以4.5……578个人,这会留给你额外的一美元去喝一杯咖啡。

凯普莱丝说,从去年秋天在弗瑞迪(5)开始,我们就从没挣过那么多钱了,那是因为纳齐兹(6)的啤酒节(7)提前结束了,幸亏有路易斯安那州的酒水法令(8)!我们得承认展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还得分割财产、卖掉货物,然后付清帮工的薪水。

她打开了从仪表板上伸出来的曲颈阅读灯,并且翻开了那本书。

如果我们能坚持到罗斯代尔(9)……他想起了上次在罗斯代尔摆脱困境。

那是在七年以前,那个城市征召他去工作,让他发送信件和电子邮件。

他们以一个委员会在新奥尔良(10)见他,那里边有一个黑美人在出去吃饭时曾在桌子底下紧按住他的大腿。

我们办不到。

凯普莱丝说。

特莱文回忆起放在腿上的手感觉起来既舒适又温暖。

当时他几乎从桌子旁跳起来,脸也涨得通红。

大豆节会把人们吸引过来。

每样东西都由大豆制成,大豆派、大豆啤酒、大豆冰淇淋。

他暗自笑道,我们在那儿赚过钱,我曾和罗斯代尔的大豆女皇沿着中央大街一起行驶。

我们完了,收起你的豆子吧。

她头也不抬。

罗斯代尔的大豆女皇也曾是那么的友好,而且特别令人喜欢,所以他把动物园带到了城里。

他想知道她是否还在那儿,他可以去拜访她。

不对,如果我们赶上大豆节就会干得不错。

一场完美的展出,随后我们就会再次上路了。

我会重新装饰我们的卡车。

当我们播放着音乐来到城镇时,人们会爱上我们的。

世界上最大的新奇动物园!你记得《新闻周刊》在什么时候发表的那篇报道吗?天哪,那真是个重要的日子!他又朝窗外瞥了一眼,月亮正在地平线上随着他们前行,它足有一只沙滩充气球那么大,就像擦亮的轮毂罩随着他们在黑暗中滚动。

沿着密西西比河向西行进32公里,他可以闻到流向大海的那条河流的气味。

她怎么能怀疑他们会赚到大钱呢?我会在梅厄斯韦尔和罗斯代尔做给她看的,他想,让她脸上的傻笑一扫而光。

钱会多得从桌子掉下来,我们得用麻袋来装。

他一边咧嘴笑,一边在袋子的深处又挖出一块牛肉干。

10:30,特莱文把卡车开进了梅厄斯韦尔。

他睁大了眼睛找寻他们的宣传海报和传单。

两周前他送来了一箱子的海报和传单,假如他雇来的那个男孩完成了任务,它们应该被贴得到处都是。

可他只看见了一张,而且还被撕去了一半。

有几条标语欢迎垒球队来参加中南部春季垒球赛。

旅馆打出了客满的标志,由此可见,人们注意力集中于此。

他放上音乐,乐声从卡车顶上的扬声器里传了出去。

动物园进城了,他想,来动物园观赏吧。

但是,除了几个坐在理发店前的老人在他们经过时冷漠地看着他们,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到来。

凯普莱斯,他们不会一整天都打球的,嗯。

在比赛的间隙他们得干点什么。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的膝上电脑开着放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她正在傲账记录收入和支出情况。

集市位于城镇北部的边缘,紧靠着球场。

一名停车场的管理员在门口迎住了他,然后又登上了行驶的汽车,于是他的脑袋正好出现在窗户的下方。

停车的费用是100美元。

他说道。

他的脸藏在一顶宽边草帽下,那草帽看起来旧得如同周游了几次世界一样。

特莱文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同时也保持着冷静:我们先前为这地方付过钱了。

管理员耸耸肩:交100美元,否则就去其他地方安顿自己。

跪在座位上的凯普莱丝倾身越过了特莱文。

她加粗了嗓音,尽量模仿特莱文:我们把那张支票付给梅厄斯韦尔停车场还是伊萨克纳郡(11)?管理员大吃一惊。

在凯普莱丝藏起来之前,他抬起了头。

他的脸足有60岁那么老,而且和他的草帽一样脏。

现金。

不收支票。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从窗前退回去的时候对特莱文说, 给他20块。

那里最好有便携的尿壶和我们要的电气连接端口。

特莱文朝他亮出一张钞票。

管理员在跳下行驶的汽车时干净利落地抓过钞票。

嗨,先生,他说,你的小女孩多大了?老得不成样子,傻瓜。

’特莱文说着踩下了离合器,大卡车向前驶去。

我告诉过你别露面。

如果当地人知道我带着一个还保存着图书的突变异种,我们会麻烦不断的。

他们有劳动法(12),你是知道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给他多少钱?我们可以用那些钱买来可供消耗一两天的肉。

凯普莱丝跪着朝窗外看去:他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看门人。

永远不要惹恼一个看门人。

嗨,他们对这个地方清理了一番,上一次在我们和那条河之间曾经有一小片树林。

特莱文倚在方向盘上:你想要在你打垒球的地方附近有树林和灌木丛吗?你去追逐一个落进矮树丛的界外球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在集市的另一边,地势向大堤倾斜,越过大堤是流淌着的密西西比河,离这里不超过100米远的地方是一块巨大泥泞的平原。

在10点钟左右的太阳底下,平原上点缀着数行缓慢漂流的泡沫。

一条黑色驳船位于很远的地方,他听不见它逆流而上时发出的喀嚓声。

在他们和河流之间,特莱文怀着赞许的心情注意到,一条3米左右高、用锁链连接的围栏延伸到无穷远处。

谁知道从河里会爬出什么令神都感到敬畏的东西呢?像往常一样,准备工作花去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

在约2.4米的动物圈里,大型动物滚热的毛皮和未曾清洗的笼子底都散发着臭气。

它们第一批下了半挂拖车。

看起来既无精打采又虚弱不堪的虎羚是一只长腿、有蹄的动物,基因突变使它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上长着马刀形状的牙齿,下面几乎没有脖子。

当它的笼子被放在湿漉漉的地上,它几乎都抬不起头来。

它轻轻地叫着。

特莱文查看了一下。

立即给它遮上一层帆布。

他对杂役哈勃说。

哈勃是一个爱发牢骚的大个子,他把一件摇滚音乐会的旧T恤里朝外穿在身上。

特莱文加了一句:那拖车里有120度(13)。

他爱怜地看着那只动物,想起了他从伊利诺斯州的一个农场里得到它时的情形。

在基因突变被认识和命名并成为一种瘟疫之前,它是美国第一批突变体幼种之一。

这只虎羚的姐姐几乎是怪物:粗壮的腿、鳞状皮肤和又细又长的脑袋使它活像一只杂交的赛狗。

可是特莱文到达那里时,那个农夫已经把它杀了。

它们的母亲就像你曾看过的普通的母牛,它怀着迷惑的心情呆滞地看着它的孩子们。

我的牛到底怎么了?农夫问了好几次,直到他开始讨价还价。

特莱文一付了钱,那个人就说道:假如我有其他看起来怪异的动物,你想要我打电话给你吗?特莱文嗅到了其中的利益。

6月和7月,他在皮卡的后面展示虎羚,向每位观众收取20美元,每星期净赚1万美元。

他认为,我也许不太聪明,但我确实知道如何挣钱。

夏季结束时,特莱文博士的奇异动物旅行展览馆诞生了。

就在那一年,凯普莱丝在他旁边的儿童车座里随车同行,她妈妈在分娩的时候死掉了。

在8月,他们从西纳托比亚(14)出发,向北到达孟斐斯(15)。

凯普莱丝在11个月大的时候说出了第一句话:80英里(约28公里)没有超过速度限制吗?甚至从那时起,她的声音里就带有嘲讽挖苦的语气。

特莱文当时差点撞坏了卡车。

那只鳄鼠出来的时候,一边咆哮着,一边咬那些栏杆,它长有皮毛的鼻子有力地顶在金属上。

它用自己200磅的身体撞击着门,几乎使笼子从搬运工的手里翻倒。

把你们的手放远点。

哈勃对他的手下厉声说道,否则你们给妈妈写信时就得用铅笔敲打一支残指了。

随后,其他的动物都被卸了下来。

豪猪螈,一只牛蛙发生变异的孩子,它在每一块阴影下都会抖动潮湿多棘的皮肤;大约有一只野生火鸡那么大的独角鹅靠四条腿支撑着身体,在它珍珠一样闪光的角状物下边的周围,残破的羽毛正在脱落。

其他的每一只动物都是突变异种,猫、松鼠、猴子和海豹们已经面目全非的后代,以及特莱文可以收集到的动物园里的其他所有动物。

大型和小型的笼子、鱼缸和动物培养箱、小畜栏和鸟笼,以及拴动物的桩子——都卸了下来供展览使用。

到日落时,最后一只动物已经被安放好并且喂了食物。

马戏团的旗帜在半挂卡车的顶部飘扬,扬声器就安放在他们的海报上方。

停车场的管理员在笼子间闲逛,他的双手深深地插在衣袋里,他友好和随便得如同在早晨时不曾想骗他们的钱。

如果你们在这里扎营住宿,那么太阳一落山,你们所有人最好呆在卡车里。

特莱文怀疑地问:为什么要那么做?那个人朝着河抬起了下巴,在落日的映照下,河流发出的红光像一块血污。

几天前水位上涨了,现在已经高过了那些围栏。

大坝还在支持着,不过现在某种长满牙齿的突变异种也许正在我们这一带四处走动。

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能走进那片泥塘,免得被什么东西咬上一口。

民防志愿者每天在岸上巡逻,以寻找脾气更暴躁的生物,可是这条古老的河流太长了。

你有枪支吗?特莱文耸了耸肩膀:有棒球棒。

也许我们运气好得能够在这个动物园里添些动物。

你期望人们都来看垒球比赛?有32支球队呢。

我们额外又用船运来了看台。

特莱文点点头。

如果他在上午的早些时候播放音乐,也许会吸引等待比赛的人们,在炎热到来之前不如消遣一下嘛。

几分钟后,停车场管理员离开了。

特莱文很高兴他走开,特莱文获得的清晰印象是:他在找一些可以偷走的东西。

吃过饭,凯普莱丝爬到了上层的铺位上。

她的短腿差点儿使她完不成这样的动作。

特莱文把自己的毯子踢到了一边,即使已经过了10点,气温仍在90度(16)以上,而且还没有一丝的微风。

大多数动物在笼子里安歇了,只有虎羚在叫,一声接着一声,如同猫头鹰一样颤抖而又冗长的叫声,却柔和而又充满旋律,这几乎和它凶猛的外表搭不上边。

明天你躺下边。

我不是在开玩笑。

特莱文在熄灯之后说道,我不想你把人们赶走。

凯普莱丝嗤之以鼻:在一个变种动物园里我却不能霹面,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厌倦了像一个怪物一样躲得远远的。

不管怎样,再过50年将不会有你这样的人存在。

你也应该接受这不可避免的事实,我就是未来,他们应该能够接受。

特莱文把手放在脑后,盯着上面凯普莱丝的铺位。

透过他安装在窗户上的纱窗,他可以听见密西西比河的河水在拍打着堤岸。

一只动物在远处刺耳地尖叫着。

特莱文试图想象出是什么动物会发出那种声音。

最后,他说:人们不喜欢人类的变种,至少不喜欢那些看起来像人类的变种。

为什么会这样?她问道,所有的挖苦和讽刺一扫而光,我不是一个坏人,假如他们逐渐了解我的话。

我们可以谈论书籍,或者哲学。

我具有思想,不仅仅是一副身躯。

那只动物又在黑暗中叫了起来,声音延续着,直到不再尖利,它才停下。

一个伴随着水花飞溅的沉重的落水声表明那个动物离开了。

我猜人类的变异令他们感到悲伤,凯普莱丝。

我令你感到悲伤吗?在卡车驾驶室黯淡的内部空间里,她听起来确实像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

特莱文知道她不是正常人,她永远不会长大,她的DNA表明她不是人类。

她曾傲慢地讲话并用布娃娃一样的眼睛使他觉得自己的愚蠢,他曾禁止她叫自己爸爸。

他回忆起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她的小时候,然后他想,她有点儿像她母亲。

他仍然保留着关于她的印象:她梳头、睡觉和张着嘴呼吸时的情形,就如同她的母亲一样。

从他喉咙流露出的话语也镌刻着对那些时光的回忆。

不,凯普莱丝,你没有令我感到悲伤。

几个小时过去了,凯普莱丝早就睡着了,特莱文也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连串的梦中。

他被一条土耳其蒸气浴巾憋得透不过气来,当他把浴巾抛开时,他的债主们又把他围在了当中。

他们拿着过期未付的债务通知,其中大多数是人类。

天亮前,特莱文就起床去给动物们喂食了。

经营这个动物园的窍门多半在于分辨出那些动物们吃什么,这恰恰是因为,父辈是一只原生马并不意味着干草可以像预期的那样被当做饲料。

凯普莱丝为他维护着一张详细的图表:动物的体重,消耗多少食物,以及补充哪些维他命最有用,这对管理一个动物园很有实用性。

他往猪驼的笼子里倒了一桶玉米棒,猪驼喷着鼻息,蹒跚地从栖身的窝里爬出来。

它看起来不像一只猪或者特莱文认识的其他动物。

它把脸埋进食槽之前,感激地朝特莱文看了一眼,它的眼睛大得如同碟子一样。

特莱文沿着成排的笼子走过去。

喂鸟的虫子装在一只笼子里,旁边是谷物,还有从屠夫那儿弄来的骨头,以及狗食、已经腐坏的鱼、面包、谷制品、不新鲜的蔬菜和燕麦片。

虎羚品尝着他扔进去的一块烤牛臀肉,在撕下一小块细细咀嚼之前,它用猫一样灵巧的舌头舔了舔那块肉,还满足地发出咕咕声。

在这一排靠近河流的尽头,有两只笼子从展台上被撞倒在地,而且被砸了个稀巴烂,黑色的血和几小块肉还粘在扭曲的铁条上,笼子里装着的两只暗色皮质皮肤的鸟状生物都不见了。

特莱文叹着气在笼子旁边走来走去,察看着四周的情况。

在一块泥土地上,一个单独的带有四个深深的爪痕的蹼状脚印显示了穿过那里的肇事者的行踪。

几个不完整的脚印从河那边延伸过来。

特莱文把手指放进脚印里,它足有半英寸深。

地面潮湿却很坚实,需要用力地向下压他才能把手指插进去半英寸。

他惊异于那只动物的体重,同时还作了一个记录以提醒自己今晚得把小一些的笼子放在卡车里存放。

这将意味着更多的劳动,他再一次叹了一口气。

8点的时候,停车场对面的垒球场已经挤满了人。

比赛开始时,球员在围栏外做着热身运动。

给他们提供住处和用来放食品的帐篷就坐落在附近。

特莱文笑了笑,放出了音乐。

挂在卡车上的横幅上写着:特莱文博士的奇异动物旅行展览馆。

欣赏自然的奇迹!寓教于乐!到中午时,已经有15位顾客付钱参观了。

特莱文让哈代负责卖票,自己则装了一箱传单,又把一支射钉枪别在了腰带上,然后朝球场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散发传单。

太阳像一个潮湿的炉子在散发着热量,只有球场上的运动员没有呆在帐篷里或遮阳伞下面。

他们有几个人给他买了一杯啤酒——他喝了一口——可是由于潮湿而有些褶皱的传单却被扔在了椅子下边或者是冰箱后面。

我们正在举行首个比赛日的特别优惠活动。

他说,每人2元,交3元钱就可以和一个朋友一起参观。

他的衬衫紧贴在后背上,我们将在太阳落山后开始营业,那时候会凉快一些。

展览的动物不容错过啊,朋友们!有一个20多岁的女人,她的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金色的头发绑在脑后,她说:该死,我没必要花钱去看一个暗示(17)!她把传单团成一团扔掉了。

她的一个队友坐在地上,两腿间放着一杯啤酒,他(18)说:祝他好运吧,多丽丝,他只是为了谋生。

特莱文说:《新闻周刊》报道过我们,你们也许读过。

也许我们过会儿会去,伙计。

坐在地上的球员说。

多丽丝打开一个易拉罐:也许今天下午还会下雨呢!也许吧。

特莱文迎合着说道。

他又朝着集市另一边的城镇走去。

太阳用灼人的炎热折磨着他的头顶。

他走了100米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戴上一顶帽子,可是天气热得使他无法回去取。

他把一张传单钉在了他遇到的第一根电线杆上。

好吧,他对自己说,一些小小的宣传,我们会把这些钱赚回来的!他走过一根又一根的电线杆的同时,人行道也在刺目的热浪中闪烁。

他走过了五金店、酒馆、浸礼会(19)教堂——它的大帐篷上写着让孩子们来吧、撞球场,以及自助商店。

他走进每个店铺请求老板张贴他的海报,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同意了。

在中央大街后边坐落着几条街区的住宅,特莱文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张贴着海报,同时也认同地注意到布满窗口的铁丝网。

现如今没法更加小心了。

他说。

在炎热中,他觉得头晕目眩,太阳光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他的后背。

展出取得成功需要的观众是578个,他想。

它像一首歌一样在他心中打着节拍。

把它当成600吧,600个人来参观动物园,来参观动物园,来参观动物园……当他终于转身向集市走去时,太阳开始下山了。

特莱文拖着沉重的双脚,而传单却一张也没有剩。

夜幕降临了,特莱文穿着动物园主人的制服等在剪票口,那件制服是带有金色肩章的红色宽肩礼服。

零钱箱在叮叮当当的欢乐声中砰的一声弹开了,装门票的滚筒也准备好了。

随着萤火虫开始在河流上空的黑暗里闪烁,扬声器里里轻柔地传出马戏团的音乐。

有趣,他想,基因突变怎么会只影响较大型的脊椎动物,却不影响老鼠般大小的哺乳动物和小蜥蜴,也不影响小鱼、昆虫或者植物。

一只昆虫又能突变成什么呢?它们本来就很怪异了。

他嗤笑了两声,走在人行道上时唱的歌还在脑海里回响:600个人,来参观动物园,来参观动物园,来参观动物园。

特莱文盯着从公路上经过的每一辆车,等待着能有一辆驶向集市。

从日落到午夜,只有20几个人买票入场,大多数是发现梅厄斯韦尔没有多少夜生活的球员们。

云彩飘了过来,远处的闪电放着光,如同闪亮的钢丝绒。

特莱文拨弄着装门票的转筒,使它在轴上来回地转动。

一对穿着工装裤的年迈夫妇出来时拖着脚步从他身边经过,他们的衣裤上粘着富饶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泥土。

你这里的一些动物很新奇,先生,那位老先生说,他的妻子点点头,却没有过去几年我在自己的田地里发现的动物奇怪,这都使我记不起原生动物什么样了。

离河流很近的那个地方,她妻子说,我们家就在那儿。

她指向一盏孤零零的灯下边的小型农舍,就在最后一块球场的旁边。

特莱文奇怪他们是否曾在自家的门廊上拾到过本垒打击出的球。

钱箱里稀少的几张钞票在特莱文手指的拨弄下沙沙作响。

钱应该多得桌子上都放不下,他想,我们应该被淹没在钱堆里。

那对老年夫妇站在他旁边回头看着动物园。

他们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而是他们纯粹的耐性。

他没有理由同他们交谈,可是手头又无事可做,于是他问:我几年前来过这儿,以前的生活相当富足。

到底发生了什么?妻子拉着丈夫的手,她说:这个城镇正在消亡,先生,彻底地消亡。

去年秋天他们关闭了小学,没有处在小学年龄的孩子了。

如果你想看一场真正的动物展览,直接去伊萨克纳郡医院的小儿科好了。

那都是对父母的惩罚,不过已经没有多少人有孩子了。

或者不管你把他们叫成什么。

老先生又加了一句,你的动物园也在每况愈下啊。

可是我听说你有什么特殊的动物。

那女人胆怯地说道。

你看到鳄鼠了吗?特莱文问道,关于它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呢。

还有虎羚,你们看见了吗?看见了。

她看起来失望地说道。

老年夫妇登上了他们的皮卡,启动了好几次它才突突地打着了火。

我在维克斯堡为卡车找到了买主。

凯普莱丝说。

特莱文急忙转过身。

她正站在检票口旁边的阴影里,腋下还夹着一个笔记本。

我叫你不要露面的。

谁会看到我呢?即使打折你都无法招徕顾客!她盯着那一片空地,我们不用把卡车送过去,他下个星期来镇上办其他事。

我会做好这笔交易的,交车、拿钱,全都通过互联网。

那位农夫的皮卡有一只尾灯熄灭了,它从集市拐上一条土路,这条路通往他们不到200米远的房子。

我们怎么处理那些动物?他想哭。

把不会伤人的动物放生,杀掉那些危险的。

特莱文揉揉眼睛。

凯普莱丝跺着脚说:瞧,没时间感伤了!动物园失败了,无论如何,你会很快失去这一切。

假如你太固执而无法完全放弃,那就先卖掉一辆卡车,你就能再维持几个星期。

如果我们节俭一些,或许能挨过整个夏天。

特莱文不再看她,萤火虫依旧在河流上闪闪发光。

我得做一些决定了。

他沉重地说。

她掏出笔记本:我已经做过了,这是一辆半挂卡车的配件,我已经让哈代和工人们按实物列一份配件清单,过后再填上日期。

工具和笼子怎么处理?垃圾场就在这儿的北边。

特莱文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取得胜利的腔调吗?他接过笔记本,凯普莱丝把手放回到身体两侧,仰起头注视着他。

动物园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映射出长长的影子。

我该踢她一脚,他想。

他的腿也随着这个想法颤抖了一秒钟。

他把笔记本塞进腋下:上床睡觉。

凯普莱丝张嘴想说些什么,然后又把话吞了下去,一转身离开了。

她消失在驾驶室里,良久,特莱文坐在凳子上,下巴枕在手中,膝盖支着臂肘,看昆虫围绕着灯光飞舞。

虎羚用臀部蹲坐在地上,警觉地看着那条河流。

特莱文想起他曾看过的一部可怕的动画片,几个干瘪的老太婆坐在一辆装满尸体四轮马车的座位上,一个握着缰绳的转身对另一个说:你知道,一旦瘟疫不再肆虐,我们就失业了?虎羚站了起来,朝河流的方向注视着。

它在笼子里目不转睛地踱着步,一直没有把头从那一片黑暗中转向别处。

特莱文挺起腰,它在远处看到了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场景保持着,没有什么变化:昆虫在周围盘旋,轻声地嗡嗡作响的灯照耀着那些笼子,闪亮的金属映衬着周围的春光夜色,以及那只踱来踱去的虎羚,特莱文手扶着检票口磨光的木头,密西西比河清晰的流水声在背景中轻声地低泣。

在笼子的另一侧,一团来自河流的黑影从夜色中显现出来。

特莱文被吸引住了,呆呆地眨着眼睛,所有的头发都在后脖颈上舞动。

那只生物的前肢很短,站立着比一个人还要高,它眺望着动物园,然后像熊一样四肢着地,只是它的皮肤由于像蝾螈一样湿润而闪现着光芒。

它的三角形脑袋在地面上嗅着,好像随着某种气味爬过了那片湿地。

当河里的生物来到第一个笼子——一个装着鼬蛇的小笼子——时,它把前肢抬离了地面,用指间有蹼的爪子抓住了那只笼。

一刹那间笼子就被扯坏了,鼬蛇也不见了踪迹。

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特莱文喊道。

那只生物看着他。

特莱文把手伸到检票口的下边,抓起那只球棒向前走去。

那个怪物回身拿起了下一个笼子。

血液涌上特莱文的脸。

不,不,不。

该死!他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突然跑了起来,还把球棒举在了头顶,滚开!滚开!随着一声巨大的闷响,特莱文用球棒砸在了那只动物的肩上。

它尖叫起来。

特莱文向后退去,还扔掉球棒,用双手堵住了耳朵。

它又叫了一声,响亮得如同火车在鸣笛。

很快,它就耸立在特莱文面前,伸展着爪子。

接下来它似乎又失去了兴趣,来到第二个笼子旁,它在铁条上猛地一拉,就拆散了那个笼子。

特莱文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从地上捡起球棒,挥舞着再次进攻。

怪物用两只后腿站立着,露出了自己的牙齿,它们仿佛是锋芒毕露的针长在三角形的颌骨上。

特莱文向它的一侧打去,它用令人吃惊的灵活性向后躲开了,随后伸出利爪,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特莱文再次挥动球棒却又没有打中。

怪物猛击他的腿部,撕破了他的裤子,还几乎扭断了他的双脚。

那家伙笨拙地移动着,随着特莱文再次挥动棒子,它朝山下的大堤围栏跑去。

这次还是没有打中。

它嚎叫着,试图和特莱文兜圈子。

于是他急速地跑向一边,小心地在湿滑的泥地里保持着平衡。

然而,他竟然摔倒了!那家伙控制了局面,它张开嘴,却又在特莱文举起球棒时撤了回去,就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狗。

特莱文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用球棒的一端指着它,一直通迫着它远离动物园。

在他身后,警笛大作,引擎轰鸣,可是他不敢回身看,他只能威胁地移动着并时刻准备好手中的球棒。

一系列佯攻之后,怪兽背靠在围栏上。

噩梦停止了。

就在特莱文用双手将球棒从头顶砸下来的时候,它弓着背站了起来。

通过球棒,他感觉到头骨碎裂了,那个生物倒在泥浆中抖做一团。

特莱文的脉搏狂跳不已,他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坐在了这只怪物的旁边。

山顶上,人们在动物园的灯光的笼罩下向黑暗中呼喊着。

他们是垒球队员?还是市民?一辆警车的灯红蓝相间地闪烁着,还有三四辆警车亮着大灯停在卡车附近。

显然他们看不见他,可是他也累得喊不出声音。

他不顾地上的泥泞,仰面朝天躺下了。

死去的生物闻起来有一股血腥和河泥的气味。

特莱文把一只脚搭在它身上,几乎为它的死感到遗憾。

假如他能活捉它,那将会为动物园增加一只多么奇特的动物啊!渐渐地,他剧烈的心跳平和下来。

泥浆既暖和又柔软,在头上,有些散开的云彩正在从一轮满月的表面掠过。

从动物园的方向传来了谈话声。

特莱文抬头环顾四周,人们都聚在一起,手电筒的光刺穿了天空,他们开始从山上走下来。

特莱文发出一声叹息,他没能挽救动物园,他实在是做不到。

明天即将来临,他们得舍弃一辆卡车,几个月之内,这一切都将失去,另外一辆卡车,那些动物——最让他感到惋惜的是那只虎羚——旗帜招展、乐声悠扬地开车进城的情形和人们排队参观变异动物的场面,他再也没有理由穿上动物园主带有漂亮的金色肩章的制服,《新闻周刊》再也不会采访他,一切都没有了。

假如他真的可以沉没在泥浆里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他就不用眼看着自己的生活烟消云散。

他坐了起来,这样人们就不会认为他死了。

当第一束光照在身上时,他挥了挥手,泥浆从他的上衣上滴下来。

警察们最先来到了跟前。

全能的主啊,这可真是只大家伙!警察把光对准了那只河兽。

我告诉过你那些围栏不会起作用的。

另一个警察说。

除了警察所有的人都站得远远的。

先来的警察把尸体翻了个个儿,它后背着地,手臂落在了一边,远非大得令人感到可怕的样子。

更多的人聚集过来:有他不认识的城里人,来自球场对面农舍的那对老年夫妇,最后是凯普莱丝,手电筒看起来大得几乎令她拿不动。

先来的警察跪在了那个生物的旁边,把前额上的帽子向后推了推,然后用特莱文认为低得只能让另一名警察听到的声音说:嗨,这不是安德森家的孩子吗?他们说已经把他闷死了。

他那时还没有这家伙的一半大,可我认为你是对的。

另一名警察脱下外套盖在了那个生物的脸上,然后站起来,看了它很长时间,别对他们透露任何消息,好吗?玛吉·安德森是我妻子的表姐。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乡亲们。

先来的警察用较大的声音宣布说,这是一具死尸,你们都可以回家了。

可是人们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手电筒都对准了凯普莱丝。

一个小女孩!有人说,而且人们靠得更近了。

凯普莱丝用手电筒的光扫过每一张面孔,然后,绝望呈现在她的脸上。

她蹒跚地跑向特莱文,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

我们该怎么办?她低声说。

别出声,按我说的做。

特莱文摸摸她的后脑,然后站了起来。

腿部的一阵刺痛说明他拉伤了某个部位。

四周都是明亮的光,他不能遮住眼睛,只好斜视着他们。

她是你女儿吗,先生?有人问。

特莱文把她抱得更紧了,她的小手在他的外套里攥成了一个拳头。

我已经有10年没看过一个小孩了!另一个声音说。

灯光又靠近了一些。

那位老年农妇走进了人群围成的圆圈,她的脸上突然间容光焕发。

我能抱抱你的小女儿吗,年轻人?仅仅是抱一下,可以吗?她伸出了双臂,手还在颤抖。

如果你让我抱抱她,我会给你50块钱。

在灯光后面,一个声音说道。

灯光聚在四周,特莱文慢慢地转动身体,直到他又一次面对那位老妇人。

一幅图景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开始有些模糊,然而渐渐地清晰起来。

一辆半挂卡车,拖车布置得如同一个孩子的房间——不,一个托儿所!小熊维尼的壁纸,一张婴儿床,一种和着音乐旋转的玩具,叫什么来着——音乐铃!还有一把小摇椅,伴随着儿歌。

他们会经过每个城镇,横幅上会写着最后一个原生女孩。

他可以向人们收费,是的,他会的,而且人们会排成长队。

钱会多得桌子上都放不下!特莱文把凯普莱丝从身边推开,她的手还牵着他的衣服。

没关系,乖女儿。

这位和蔼的女士只是想抱抱你,我就呆在这里。

凯普莱丝看着他,绝望的神情清楚地写在脸上。

她能否已经看到载着托儿所的卡车?能否想象到那个横幅和途经小镇的无尽的旅程吗?老妇人把凯普莱丝抱在怀里,仿佛她是一只珍贵的花瓶。

没事的,小姑娘,不要害怕。

她面对着特莱文留下了眼泪,她就像是我一直想要的孙女!她会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小孩的声音了,她会说话吗?说吧,亲爱的凯普莱丝。

对这位和蔼的女士说点什么。

凯普莱丝盯着他。

即使是面对这手电筒的光芒,他也能看见极地冰蓝色的眼睛。

当他们驾车穿行于整个国家时,他能够夜夜听见她讥讽的话语。

继续这样下去在经济上是不可行的。

她用两岁小孩子的声音说,我们应该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

她颤抖着嘴唇看着特莱文,同时把拳头举到了面前。

人们全都一动也不动,特莱文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声。

凯普莱丝把拇指放进了嘴里。

爸爸,她吸着手指说道,我害怕,爸爸!特莱文畏缩了一下,然后挤出了一个笑容:好姑娘。

爸爸,我怕。

虎羚在山上鸣叫着。

就在围栏的另一侧,在手电灯光的映照下,密西西比河在汩汩声中如泣如诉地流淌着。

注释:(1) 这里提到的一系列地名均为美国密西西比州城镇。

(2) 位于美国密西西比州的村镇,是伊萨克那郡政府所在地。

(3) 位于美国密西西比州,是哈里森郡首府,密西西比湾上的港口城市。

(4) 由病毒引起的基因突变产生的奇异动物,后文的豪猪螈、独角鹅、猪驼和鼬蛇亦是如此。

(5) 美国路易斯安那州肯考迪娅教区(在路易西安那州内,教区就是郡的代称)的城镇。

(6) 美国密西西比州东南部城市。

(7) 源自德国的传统节日,节日庆典的内容除了啤酒还包括传统的德国民间舞和德国食品。

(8) 在美国的各个州,一个星期里允许出售酒精饮料的日子各不相同。

由于密西西比州禁止在周日出售酒精饮料,所以纳齐。

曾的啤酒节通常在周日结束,然而,相邻的路易斯安那州允许在周日出售酒精饮料,所以人们在这一天穿过边界去买酒喝,这种情况使特莱文的动物园从中受益。

(9) 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城镇。

(10) 美国路易丝安那州东南部城市。

(11) 停车场既属于梅厄斯韦尔,又属于伊萨克纳郡。

如果他们开支票,管理员就得不到任何的好处。

(12) 法律反对发生基因突变的异种拥有工作,所以如果别人知道了特莱文让凯普莱丝做正常人可以做的工作会有麻烦的。

(13) 华氏温度,相当于49摄氏度左右。

(14) 美国密西西比州城镇。

(15) 美国田纳西州西南部城市。

(16) 华氏温度,相当于32摄氏度左右。

(17) 产生基因突变的病毒同样也会影响人类,多丽丝认为那些变异动物会令她想起自己无法拥有一个健康的人类孩子的事实。

(18) 多丽丝的队友是一名男性,这是因为他们参加的是男女混合的垒球比赛。

(19) 卫理公会教堂福音派新教的一员。

(20) 出自《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10章第14节。

《最后一次聚会》作者:L·E·卡罗尔作者简介L·E·卡罗尔是参加科幻作家写作竞赛的作者,也是在这套科幻故事丛书上两次发表作品的第一人。

作为参加决赛者,她的妙趣横生的幻想故事无翼被选入。

参加决赛者只有在专业期刊上发表了三篇短篇小说后才能重新进入决赛。

回此她不断地投稿,赢得了今年第一赛季的二等奖,下面将给你带来巨大乐趣的故事就是她这次的参赛作品。

卡罗尔博士近来还在她的专业领域——音乐和音乐史——方面从事广泛的写作:她曾被邀请为这一领域写了一本参考书。

她在这方面的其他写作活动主要是为东海岸的剧院创作音乐剧。

而在这些写作活动中最为引人入胜的一个成果就是她为费城的凯尔皮乌斯学会重构并改编了殖民地时期的第一部音乐剧。

她佩戴的艳丽的珠宝在我的汽车大灯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闪光,把我的眼睛刺得难受。

这道反射光使我及时看到了四肢伸开倒在我家私人车道前面的这个女人,没有压着她。

要不是这样,我很可能会径直朝她身上碾过去,那么这个故事就可能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发现这一情况后,我立即踩了问,这使车身向一侧滑去:车身后端向右,车身前端向左,与躺在地上的人成了平行的位置。

周围没有任何其他的人,只是从路对面的住宅里传来了强烈的吵闹声。

汽车滑向一侧停了下来,我的心也砰砰地快跳到了嗓子眼。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在秋日潮湿的夜风中向躺在机动车道上的人走过去。

尽管是在秋季的寒气中,这个女人却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到膝盖的棉线短袖圆领衫。

我们后来发现她只有十六岁,但在只有车灯照明的暮色中,再加上她佩戴的珠宝和涂抹的化妆品,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发现她还有呼吸使我松了一口气。

我把她拖到人行道上——是在我们家这一侧,因为这是最近的距离,又把车停到我们的私人车道上,然后去找我的丈夫霍华德。

霍伊不是一个暴躁的男人,但正如他喜欢常说的那样:凡事要适可而上。

尽管我极力让他压低声音并控制住火气,但谈到13号住宅不断出现的问题和普通人找不到办法去制上他们时,他总是怒气冲冲,大嚷大叫,霍伊讲话就是这样。

当他大嚷大叫时,那简直是无与伦比。

我和他一起向那具散发着酒气的人体走去。

看过之后,霍伊回到住宅里去给警察打电话,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嚷着。

我站在门口监视着,以确保那个女人在警察赶到之前不至溜掉,就像上次那样。

我们住宅斜对面的马洛里路13号是问题的根源。

周围的邻居们都把它称做聚会屋,但聚会还是危害最轻的(有些聚会甚至是要收入场费的!)。

那座房子和新建住宅区的其他住房一样,是一座漂亮的有仿真百叶窗的错层式建筑。

惟一不同的是,它窗户里射出的灯光在大多数夜晚要一直亮到清晨。

那被有的人称为音乐的刺耳的噪音破坏了街上的寂静,烦扰着周围的居民。

那天晚上13号住宅里传出的噪音特别响,而霍伊对着电话听筒的喊叫更加剧了这片吵闹声。

真该死,要适可而止!他喊叫着。

喂,喂?谅你也不敢让我占线等着。

马上给我接通警长。

什么?我叫罗杰斯。

你是什么意思?又一次?当然是又一次,直到你对此采取行动。

是的,我不会挂断,但别太久了。

莎伦,他对我大声喊着,根本不屑去捂住电话听筒,……从门口那里走开。

我们不能再像上星期那样,让人闲逛着走进来……喂?他又把注意力转向电话。

埃尔洛伊,是你吗?听着,我是霍伊·罗杰斯。

听着,我……当然,是关于马洛里路13号……我……不,我……听我说,真该死!这次又有一个人,而且它是躺在我们的草坪上。

莎伦差一点压着它。

她已经把那个人拖到了人行道上。

是个女人,霍威,我纠正道,是女性的‘她’。

他没有理睬我。

那个人还躺在那里,他说道,气冲冲地瞪着我。

快派你的人过来,不然的话我们将把它再放回到机动车道上去。

不,它还活着。

喝醉了酒。

也可能吸了毒。

赶快把它从这里弄走。

此外,如果你们能办到的话,向13号住宅再送交一张扰乱治安的传票。

这次的吵闹声比……他被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打断了,那声音是从他正在谈到的住宅里传来的,一块小东西打碎前窗飞到了大街上。

真见鬼!埃尔洛伊,那里的局面已经失控了。

赶快采取行动,现在就行动。

他们在砸窗户。

他也以同样的方式重重地放下电话,电话机叮铃地响了一声,以示抗议。

在霍伊大喊大叫地打电话期间,而且是在窗玻璃打碎之前,贝蒂来到了我们的门廊下并挥着手让我过去。

趁着霍伊在电话里大发怒气,我走过去和她站在一起望着马洛里13号住宅,即科恩宅邸。

这座住宅有一个很大的、面对社区中学停车场的后院。

从那里马洛里路向上延伸,然后转了个弯。

在转弯处,马洛里路与克里尔维尤大街相交。

我们的住宅就位干这个拐角上,正好与科恩宅邸成斜角线相对。

由于13号住宅突出到中学停车场内,因此每天都有很多学生到住宅门前。

他们在那里只停留二分钟。

我们看到学生们在交了钱后接过一只只白色的小袋子。

就像我们向警察报告在宅邸里举行的那些聚会一样,我们也向他们报告了这种交易。

我们向他们抱怨那些被遗弃的汽车,那些倒在街上无人问津的酗酒者或吸毒者。

埃尔洛伊·沃特森的回答则总是那一句话:我们已将那个地方置于监控之下。

科恩宅邸左右的邻居在恼怒之余都搬走了。

这使情况变得更糟。

那些空出来但还未售出的住宅成了过往人士适宜的过夜地点,学生们在酗酒和吸毒后在那里睡觉,天晓得还有其他的什么人在那里过夜。

如果你站在我们的主卧室里从窗户向外望去,你能清楚地看到一切,包括令人尴尬的各个细节。

我曾主动提出让埃尔洛伊和那些警察来看看这个场面,但他们总是拒绝,只是说:那地方已在监控之下。

可是他们是从哪里监控的呢?我们都不愿相信——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埃尔洛伊是在受贿。

我们只是认为,警察也很可怜,因缺编太多而无暇顾及此事。

这一带本来是一个美丽而安静的街区。

现在可好,一小时后警车赶到,把那可怜的姑娘送往法尔菲尔德总医院。

我知道在那些巡警试图叫醒她时,她吐了他们一身。

至少这次没有像上星期所发生的那样吐在我家的长绒地毯上。

警察们说,那姑娘只是第四次犯未成年酗酒罪,于是她再次被缓刑。

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在13号住宅买的酒,因此那宅邸再次脱身。

在传票送达之后,那宅邸中的聚会再次像以前一样喧闹起来。

贝蒂和我们一起站在门廊上,目睹了全过程:警笛声,闪烁的顶灯和救护车。

她不同寻常地保持着沉默,脸上显露出一种奇怪的、下定决心的表情。

她的儿子马克和我的女儿洛丽都在学校排练的话剧中担任角色,他们排练完回到家时正巧赶上救护车上的人把那姑娘抬上轮床。

看样子好像是辛迪又喝醉了,是吗,妈妈?洛丽见到我第一句便问道。

辛迪?洛丽,你认识那姑娘?我充满恐惧地问道。

我与街对面的马洛里路13号为邻已经四年了,却仍有使我感到意外的事,这使我感到吃惊。

当然认识。

她和我在一个英语班,洛丽解释道:有时她借我的笔记。

她还经常缺课。

出了这种事她可能要被拘留整整一个周末。

整整一个周末?我佯装对这一被认为是严厉的判决感到惊恐。

是啊。

这大糟糕了。

她将错过死神音乐会。

她特别喜欢死神。

也许我可以把她的票买来。

喂,等一等。

我……她没等我说完就走了。

晚安,妈妈。

我得去做我的微积分作业了。

今晚的排练搞得很晚。

说完她嘴里哼着曲子上楼回她的房间去了。

霍伊回到家时贝蒂已经走了,我坐在沙发上,绞扭着双手,模仿出一副麦克白夫人的表情。

你瞧,洛丽都看到了,霍伊说道。

这又一次了。

无论如何,我们应该给她讲讲道理。

我们可不能让她卷入那些活动而为她担忧。

我没有告诉他,洛丽对整个这件事基本上无动于衷。

事实上,她对能搞到一张死神音乐会的票暗自感到高兴。

(这是个多么讨厌的名字,死神’我听了直发抖。

)那天晚上,尽管我像在13号住宅举行聚会的其他夜晚一样,堵上耳朵,蒙上面罩,服了安眠药片,但我还是睡不着,心里想着那个姑娘。

我不时地看到她躺在机动车道上,但当我把她的身体翻过来时,看到的却是洛丽的脸。

这可能吗?这种事会发生在我的孩子的身上吗?既然毒品、酒类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在街对面就可买到,而且那地方午饭休息时离学校又那么近,离自习楼也很近,洛丽真的具有免疫力吗?第二天早晨我给贝蒂打电话,请她过来一起喝咖啡。

我忘记了,她在星期五要授课。

我在她的电话留言机上留了口信。

我相信贝蒂会想出解决办法的。

她在本市一所颇具规模的综合性大学任教。

她还从事写作。

在她丈夫与肺病做了长期斗争死去后,她靠写书挣来的钱帮助自己渡过了难关。

现在说说我自己。

我工作的那家公司属于那类挨家挨户上门兜售的公司。

在当今这到处是商品目录和商业街的时代,威利·洛曼的后代已很少见了。

但在这里,在这远离市中心的荒凉的市郊,我们的销售所带来的便利仍是一些人所需要的。

有一天贝蒂在家时正赶上我出间搞推销活动,我们见了面,并发现我们的孩子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学习。

从那以后我们便成了好朋友。

我已经离题了。

那天下午,在霍伊回来之前,贝蒂·马丁在电话上接到我的口信后来到了我家。

我向她讲述了我的梦,讲述了我那真真切切的恐惧,担心我的女儿可能会陷入13号住宅那个罪恶的地方。

并告诉她,那个可怜的姑娘辛迪和我的洛丽就在同一个英语班。

她默默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

难道我就不为我的儿子马克担心吗?最后她说道,声音很轻,脸上现出一丝带着倦意的微笑。

你当然担心了。

只不过一个姑娘更容易……住嘴!她打断了我的话。

不能这么说。

他们都一样脆弱,莎伦。

你是对的。

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事实上,我从上星期以来就一直在努力构思着各个细节,当时那个可恶的男人从13号的聚会出来后逛进你们家,把你新买的长绒地毯吐得到处都是。

接着她沉默了,眼中露出茫然的神情。

我试图把她吸引回来。

贝蒂?我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

她向我转过脸来,用她的双手把我的双手握在一起。

我有一个计划,最后她说道。

这计划很古怪,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会成功的。

这计划可能需要我们花些钱。

一个计划?什么计划?噢,我知道。

我们可以雇用一个侦探,对吗?一个像马格纳斯那样的,或者像斯宾塞那样的侦探?好啦,莎伦,她生气地说道:现实一点!一个侦探能做什么呢?把所有的情况都报告给警察?不。

这件事我们必须以一种谨慎的……嗯……非正统的方式去做。

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干吗?你到底要做什么?你首先必须发誓,不论发生什么事,不管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干,你决不把我将要对你说的话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霍伊。

起誓吧。

是什么违法的事情吗?两个违法者并不能使一件事合法。

我不想做任何违法的事……这计划不违法,至少不再是违法的了。

我想在宾夕法尼亚是不违法的。

只不过……只不过这计划有些不正统。

起誓吧,莎伦,不然我就单独去干,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这不公平,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的好奇心。

贝蒂是一位教授,一位作家,还是一个民俗学协会的大学者,我一直对她怀有一种敬畏之情。

噢,管它呢,我在心里暗自斟酌着,反正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埃尔洛伊监视那所住宅已经四年了。

现在该改变一下了。

好吧。

我说道。

哎哟!嘿,你这是在干什么?一把小刀几秒钟内被她从小挎包里迅速地取出并放回,同时我的手指和她的手指都滴出了一滴血。

起誓吧,她再次说道,一边把她滴血的手指触到我的滴血手指上。

现在我常问自己,如果我当初没有同意和她一起行动,她是否真的会开始实施那项计划。

但归根结底,我们不是已实行了开始时设定的目标了吗?贝蒂在我的书房开始干了起来。

我在地下室腾出一个小房间,用来放我的电脑、产品样品和所有的文件。

我把一些瓶子、洗液和其他小商品乱七八糟地放在架子上。

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得闯入这间私人办公室。

这是个非常理想的地方。

贝蒂带来了软盘和一个小巧精美的文件盒,里面装满了她的打印材料、账单以及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是对的:这项计划花费很大。

噢,当然不是在开始阶段。

在开始阶段只需支付用调制调节器联机时间的费用。

她说,在我们能够开始工作之前她做过大量的研究。

我帮助整理笔记,不断向她提供咖啡和松饼,在能看懂的情况下浏览资料。

她无疑在占用大量的存取时间:她敲入每一项可用库存文献,但也敲入很多不可用的库存文献。

她不断地找到假引导,描述性的冗词赘句和假许诺。

一天早上贝蒂宣布道:我想我正在取得进展。

一直查问到斯纳哥夫(Snagov)。

这名字听起来不是有些耳熟吗?嗯,我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

斯纳哥夫。

他是一位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吗?唉,莎伦,现实一点!她厉声说道。

不对。

斯纳哥夫是一座城市,在特朗夕法尼亚州。

特朗夕……这名字突然在我脑子里变得清晰起来。

特朗夕法尼亚?吸血鬼!吸血鬼!我小心谨慎地说道,声音很低。

带着强烈的喘息,生怕那恐怖的东西真的显现出来。

嗯,有几分像。

斯纳哥夫就是埋葬弗莱德·德拉库拉的那座教堂所在的城市。

德拉库拉是吸血鬼故事中的典范人物。

一个吸血鬼!我重复道。

我们将和一个吸血鬼打交道?噢,不行,贝蒂,我们不能要他。

要是他不停地吸我们的血我们该怎么办?要是他……不,不是这样,莎伦,请你现实一点!那个弗莱德·提比斯,被称作德拉库拉或魔鬼,并不是一个吸血鬼。

他只是一个嗜杀成性、极其残忍的军阀。

据说他业余作为爱好研究的是恶魔而不是蝙蝠。

而且他追求的是权力和利益,而不是古怪的胃口。

我在发抖。

那么,在斯纳哥夫我们要找谁呢?不是‘谁’,莎伦,而是‘什么’。

在斯纳哥夫修道院的旧档案中有我需要的文件。

弗莱德·提比斯用过这些文件。

我在等待他做进一步的说明,但她只是不停地在控制台上敲打着。

唔,贝蒂,今晚我的确要用一阵我的计算机,我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有很多账目还没记,而且……她没有理我,那些日子里她总是这样。

她在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教长和特别的命令,并不真正违法;还有什么令人难以置信,在某某大学数据库中有复制件等等。

过了整整一个小时她才对我说话。

她敲出了给打印机的命令。

然后,当嘎嘎的响声表明打印机开始工作时,她离开电脑桌,坐到一把更舒服的椅子里伸展一下作为休息。

我们已经和那里联接上了,莎伦。

天哪,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就能做这项研究,这真叫人难以相信。

现在我得到的是那种仪式所用的服饰的重复,其中有几件是高雅的精品。

将信息调入将需要较长时间。

我还将需要一些翻译,因为他们拥有全部信息都是用原文做成的缩微胶卷,但我们已大有进展了。

她突然站了起来。

现在我必须走了。

打印机打印结束后,请你把纸卷搬到S的位置。

我已将程序设定在存盘的状态。

在我明天抽时间将信息查看一遍之前,请先不要动电脑。

决不能抹掉任何信息。

说完她便离开了。

我摇了摇头走到打印机前,托起刚刚打印出来的第一联纸。

上面部分内容是用拉丁文写的,另一部分则是用我不认识的一种文字写的。

他们在斯纳哥夫讲的什么语言?在特朗夕法尼亚呢?我把打印纸联放下,上楼去为家里人做晚饭。

直到第二天我下楼去记账之前,我一直没有再去思考这件事。

我打开控制台上的电源,贝蒂一直在查找的材料闪现在显示器上。

这次我花时间把信息读了一遍。

内容和贝蒂所说的一样。

她准备吁请邪恶大神消灭13号住宅里的小恶魔!我的天哪,她是当真的。

这些材料中有一些是我一直在为她标明相互参照条目的那种民俗学材料。

然而,这些材料都是十分认真的。

我借助于我的一本已经被翻烂了的旧卡塞尔字典,又参阅了我在天主教中学的笔记,读懂了一些拉丁文的内容。

这篇材料讲的是小神和信徒以及如何吁请大神消灭它们的内容。

为了做到这一点,人们需要用吁请的方式请来合适的大神。

我离开了电脑,忘记了记账,给贝蒂打了电话。

她保证马上过来。

她把下午的课安排给了一个研究生助教,这样她就可以完成对吁请的研究。

她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好消息!泰德将帮助我们!我疑惑地望着她。

是他知道了我们正在做的事,因此要帮助我们的吗?嗯,不是这样的。

我不能告诉他。

记住,这是我们发过誓的。

她显得有些茫然。

他会帮忙的,但他不知道我们正在做的事。

莎伦,他会认为我有些疯疯癫癫的。

自从……自从理查德死后,他是我喜欢上的第一个男人。

我不想失去他。

她不大雅观地抽了抽鼻子。

不过,我只告诉他我需要这条信息来写我的一部新小说,而且我要知道如何在电脑上操作以便……以便完成需要做的那件事。

他已告诉了我全部的操作过程。

很简单。

但愿这些电脑能正常运作。

我只须把正确的软件装入13号住宅的电脑内,并确定他们有调制调节器……我直盯盯地望着她。

电脑?用来搞魔法?这不是有些矛盾吗?等一等!在我迟钝的脑子里闪过了几个念头。

你不是要把我的电脑搬过去吧……不是你的。

是他们的。

他们有电脑?我不知道。

他们没有吗?我还以为你从卧室的窗户能看清那所房子里所有的东西呢。

并非所有的东西。

等一等。

他们为什么需要一台电脑?从斯纳哥夫调入的都是些什么材料?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将一头不均匀地点缀着白丝的浓密长发向后甩去,带着高傲的神气说道,现在你该去做你的那份工作了,莎伦。

你必须要让人信服。

好啦,你必须做这样几件事……于是第二天我来到了13号住宅前敲门,手里拿着样品盒,心里紧张得要命。

门开了,前来开门的是一个难以确定其年龄的女人,她头发的两侧做成了微微卷起的波浪形,一束浓密的三色头发从头顶支起向右偏斜,完全不顾引力定律和其他做发型的规则。

什么事?到了女童子军活动的时间了吗?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惧,立即说起了已经准备好的话。

早上好,夫人!我给您带来了好消息。

您已被计算机选中,参加我们对当代道德观的调查。

道德观调查?那是什么调查?哎,我说,你该不是警察吧?她开始用力关门,要把我挡在外面。

我装出一副最快乐的笑脸,带着几分难受的感觉硬把脚向门厅里挤进去一点儿。

我只需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来回答我们的电脑调查所提的一些问题。

您将免费得到一份精美的礼品,还可数次免费参加我们这次调查的抽奖大赛。

噢,我不知道,她说道,一边挠了挠她那应该戴而没有戴乳罩的部位。

你肯定不是警察吗?我只是个推销员,夫人。

如果您不让我进去,您可以在这儿回答我的问题。

她考虑了片刻。

好吧,这样谁也不妨碍谁。

希德在睡觉。

你说是免费赠送,对吗?我控制住自己并点了点头,同时感到有膝在发抖。

问吧,她说道,身体靠在门上。

我注意到她身后的地毯上乱七八糟地满是啤酒罐,房间里弥漫着烟雾,其气味渗透到整幢住宅。

我拿起写字板开始读起来。

第一个问题,您是否拥有下列……当我读到像录像机、立体声音响和爆玉米花机这类东西时,她点一下头或含糊不清地嗯一声,但当我提到家庭电脑时,她却摇了摇头。

没有。

我要那东西有什么用?噢。

我愉快地微笑着说道:电脑妙不可言。

我用我的电脑记账,保存名录,把各种信息都排列得井然有序,并且完全保密。

保密?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看过那部电影,一个年轻人闯进了五角大楼的材料。

别对我说什么电脑能保密。

不,不,我安慰道,没有去理会她的错误用语。

那只是一个故事……你是推销电脑的吧?她又开始要关门。

不,不。

实际上,我经营的是其他一些商品。

不过,我的确有一台电脑。

我可以给任何一条信息编上密码,这样就有人能获得它,而我只要敲一个键就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抹掉。

有时我必须这样做,我暗自补充道,尽管我并不想抹掉。

她想了想。

是啊,我猜想这东西对……对记账是有帮助的。

我必须把那些账都整理好,希德也不忙。

帐目总是出错……她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真的不是警察?也许我该叫醒希德,是吗?如果你认为他会感兴趣,你当然可以叫醒他,夫人。

我在虚张声势。

她歪着头看着我。

不是,你不可能是警察。

再说,要是我这么早把他叫醒,那麻烦可就大了。

还早?我的表已是十一点半了。

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她继续说道。

没过多久我就进了她的住宅,卖给她一瓶可在早晨消除脸部浮肿的面霜,一瓶眼睑除皱霜和其他几种色泽艳丽的眼部化妆品。

我还把她的注意力又引回到那项调查上来。

她并未感到难为情。

如果有人问我那些;司题,我立即会晕过去的。

贝蒂怎么能写出这些东西?这个女人对最直接涉及隐私的问题给予了最详尽的回答。

她所感兴趣的是奇异的性活动,如调查所问和她自己所说的那样。

我极力控制着,使自己说话的声音平稳。

她对一个最喜欢的电视节目这一问题的回答倒并未使我感到吃惊:那个女医生,你知道,就是那个治疗学家。

我给她打了几次电话。

她有很好的想法。

我们想实验一下,希德和我。

噢,我来告诉你如何……但愿我没有脸红。

贝蒂没有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知道这一切,因此我只好继续下去,直到这项调查仁慈地结束。

作为免费的礼物,我给了她一张精美的烹任法卡片文件和一瓶愤怒牌新型香水。

她咕哝了一声表示赞赏。

噢,我差一点忘了,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时说道。

您的对奖券。

我递给她一叠对奖券,让她从中抽取五张,她抽完后,又逐张填写上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嘿,也许我能赢一台电脑,对吗?要是那样,我希望您买一个调制调节器。

一个什么?我向她解释了有关存取、联机时间、计算机网络这样一些术语的概念,我告诉她在网上她甚至可以找到她在调查中划了句的那些奇异的事情的有关信息。

她似乎很感兴趣。

好啦,祝您中奖。

我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想把名片留给她以免她要更多的面霜。

我希望不等那瓶面霜用完她就死去。

你去的时间够长的。

贝蒂在我家的后门问候道。

需要的那些信息你都弄到了吗?我颤抖得很厉害,只能点点头。

干得漂亮,莎伦。

我们开局顺利。

等一等!她正要离开时我镇定下来叫住了她。

你难道不想解释一下吗?别急,我会找时间解释的,她回答道。

那天晚上晚饭后我给自己做了一阵面部按摩,以消除所谓忧虑的皱纹。

这实际上不起作用。

我走进书房整理搁置已久的账目。

洛丽坐在我的电脑前,仔细地看着显示屏。

这是什么东西,妈妈?她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跑到显示屏前,恐惧地看到了那篇用罗马罗亚拉丁文的手稿正显示在屏幕上,女儿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

噢,我知道了,她善意地打断了我的话,是马丁夫人写下一部小说的素材,对吗?是研究材料?字迹真够匀称的。

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空白。

洛丽,我指着一个本应打开但没有打开的开关尖声喊道。

风扇!唉,真该死。

机器过热。

这文件全丢失了。

别担心,妈妈。

我把机器关掉,再重新启动。

看那。

这……还是一片空白,洛丽!我坚决要她做出保证:绝不再动我的电脑,即使是她父亲在用她的电脑看《星际旅行》而不肯让她做作业也不行。

然后我打发她回楼上去了。

我打了电话之后贝蒂过来了。

别担心,她安慰我说。

‘吁请’材料是在打印输出上。

我们丢失了拉杜翻译的部分内容,但其中大部分的重要内容我都已经记住了,特别是吁请的条件,没问题。

没问题了?我问道。

谁是拉杜?我是在网上找到他的。

他能翻译罗马尼亚语,也就是古罗马尼亚语。

我告诉他这材料是用来写一部小说的——你知道,我也许可以用这材料写出一本书来,因为拉杜和泰德都……贝蒂!我尖声喊道。

噢,是的。

我只给了他几个互不关联的片断。

如果他曾经好奇过,他也从未说过。

莎伦,一切正常,她重复道。

只是要保证这种情况再不能发生了。

那天夜里洛丽班上的两个孩子驾车撞到了一根电话线杆子上。

他们刚刚离开马洛里路13号住宅的一次聚会。

还有人发现三名高年级学生相互间隔开来在学校停车场附近闲逛。

我真奇怪,他们的父母都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们也像辛迪那样自暴自弃了吗?对此我们到底还能不能有所作为?霍伊听到这消息后,还是像往常一样又呼叨了几句。

可是接着他把我拉上了楼,给我看了一件下午他刚带回家的东西:一支枪。

霍伊,你在想什么?你可不能用这东西!我厉声说道。

那你就帮帮我,莎伦,我要在他们把洛丽拐骗进去之前杀了他们。

只要那些恶魔中的任何一个靠近她,我就……我抓住他的手。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这就是他的回答。

我已经了解到了贝蒂的回答,不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回答。

我祈祷着,希望她的计划成功,并尽快结束。

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计划,我希望它能在霍伊感到必须试试那支枪之前结束。

噢,主啊,我默默地祈祷着,让所有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第二天很平静,接下来的一天仍是那么平静。

科恩一家没有电脑。

贝蒂和我去了一家大工厂的直销商店,买了一台电脑的全套设备,包括调制调节器和其他功能部件。

我们还买了几本杂志。

尽管是按低价买的,但我所负担的这一半费用的总额还是超过了我原来打算为别人——特别是为像科恩一家这样的人——买电脑所花的钱数。

不过这至少是我的钱,是我推销商品挣来的钱。

霍伊是不会知道的。

最近贝蒂和我已在存取时间上花了很多的钱。

但贝蒂从未抱怨过,只是不断地为她那一半费用填写支票。

很快,你就会对我说,这里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值得的,她轻声细语地说道。

我们把全套电脑设备搬回了家。

贝蒂又把它们摆弄了一阵。

有一个附件是我没有的,但当我问起时她却支支吾吾的。

对这种保密的事我一直感到头痛。

我们把一切又都重新包装好,并附上一封打印精美的信。

信上告诉科恩夫人说,她赢得了此次问卷调查抽奖大赛的三等奖,因此她可以享有一台新电脑。

贝蒂还在信内附上了一份详细的安装说明书,这说明书(据她说)一个初学者只要具备了懒洋洋地泡在水中的蛤蜊的那种智力就能读懂。

随机还附带了许多由贝蒂亲自编程并贴有看上去像商用程序标签的软盘。

我猜想这一定是泰德的技术专长在不知情地发挥着作用。

第二天,当UPS公司的邮递货车把包裹送到马洛里路13号时,我用霍伊的双筒望远镜观察着。

这女人用了那面霜后若不起作用才见鬼呢!我特意亲自试用了那种产品,最近我的脸色已有些憔悴苍白了。

她根本就没有对送来的货发问,只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进去。

透过窗户我看到她打开全部包装并开始安装使用。

贝蒂下课后也过来了,我们来到楼下我的书房里。

贝蒂打开了电脑,于是从我们的显示器上可以看到科恩夫人正向她的电脑敲入的每一项内容。

她调出一个菜单并选择了成人娱乐一项。

然后她又选了程序。

这系统在工作,贝蒂欢呼起来。

我们联机成功了。

哇!我十分敬佩地说道。

这东西你是怎么搞成的?我们为什么要搞这个,难道这就能把他们消灭掉吗?有什么办法让她跟踪到我这里来吗?跟踪到这里来?噢,有可能。

贝蒂大笑起来。

有可能?我语调低沉地问道。

没关系。

这回用不着等很久了。

只需一个星期吧。

我们甚至可以要求得到一个满月。

放松一些。

电脑还受到月亮的影响吗?我问道。

不是电脑,真蠢。

是指那种仪式,那种吁请方式。

贝蒂存入我的电脑中的那些仪式是由那些人们通常可料想到的东西统一合成的,诸如蜡烛、香等等。

但其中有些东西——天晓得是怎么回事——被她贬斥为不实用。

不实用?我第二次阅读时便问道。

祭献山羊,把用独角兽的角磨成粉撒在老蝙蝠的肝上。

而对这一切你只是说不实用?贝蒂只是耸了耸肩。

所有这一切似乎都那么古怪。

那些仪式、那套电脑设备。

还是没有弄明白。

那些仪式都要求吁请的读者出席。

贝蒂为什么要通过电脑来传授性功能治疗法?这不合情理。

最后我断定她只不过是在为一部小说收集材料,正像她对泰德和拉杜所讲的。

当我要就此责备她时,她发出嘘声让我安静,并指向电脑的显示器。

快看,莎伦,她在用簿记程序。

的确如此,我们的显示器正在显示13号住宅的电脑使用这一程序的情况。

所有的信息都在屏幕上显示出来了:谁、什么时间、数量、甚至包括供货者,她的密码极易识破,这令人吃惊。

愿上帝保佑你的泰德,我说道。

我们现在能看到他们做的每一件事。

突然间,我感到心头一亮。

我们能够看到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我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贝蒂!那么说到底,这就是这一计划的全部意义所在。

证据!看看这些证据!啊!我们已获得了证据!接着我向她转过身去,生气地说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云山雾障、摸不着头脑的胡话,什么魔术、仪式和吁请之类?还有什么吸血鬼。

我们已获得了真实的的证据。

不可接受的证据,她宣判道。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中露出忧郁的神情。

搭线窃听是违法的。

这证据我们不能给任何人看。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莎伦,这件事已快要结束了……只需几天工夫。

她眯缝着眼睛,带着沉闷的语调,拖着长音说道,莎伦,那些人是邪恶的,一定记住这一点。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记住这一点。

以后再不要搞违法的行动了,好吗?我点了点头,感到困惑不解。

好吧。

就在星期四。

据周围邻居们的内部传言,在13号住宅没有安排聚会,因为将在星期五举行一次热闹的晚会。

我不想让那些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到那里去。

他们应该有第二次机会。

我也不想让他们被抓住。

被抓住?无论如何,我想她指的不是被警察抓住。

星期三早上我发现书房的门上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便条,上面是洛丽的字。

按她的标准,便条内容算是很长的:妈妈,我不得不用那台低级的电脑。

爸爸正在看克林根入侵,不肯让出我的电脑。

你真的应该买一台有内装风扇的电脑了。

以后再谈。

彩排要持续一星期。

洛丽。

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把便条归了档,等到以后再和贝蒂研究研究。

星期四的晚上我家的住宅里显得格外的清静。

霍伊去参加一个俱乐部或是市政会议,洛丽则在参加彩排。

贝蒂来了,拿着两件蒙着衣罩的衣服和一只小手提箱。

在这儿过夜吗?我问道。

她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径直走到电脑前。

在调度程序上,科恩夫人已选择了她的成人娱乐程序。

贝蒂回答时我在一边看着,她给出了一个设定为两人参加的最后的聚会的新的选择。

正如我们所预料的,科恩夫人敲入了这个选择。

实际上;她选择什么已无关紧要,因为贝蒂已将这程序设定好,可在任何一个名字下使用。

她现在把这个选择敲入只是确保程序可在晚上九点半准备好。

到那时天就黑了,她解释道:这一仪式需要黑暗。

我们不能用毒品或酒——尽管用了那些东西可能会带来诗意,她沉思着说道,因为那样做会破坏气氛。

如果拉杜的翻译可以信得过的话,那么这种仪式对某些特定条件是有很高要求的。

在翻译那篇古老的文章时拉杜遇到过很多困难……我打断了她如醉的沉思,因为电脑上的指示灯显示,一条信息已为她联机保存下来。

我把这一情况指给她看,她却不予理会。

我想我们至少得把它读一读。

我极力劝道。

没有时间。

我们现在必须抓紧利用这段天时:这黑暗和这满月。

噢,这只需一分钟。

在九点半之前我们毕竟还有一点时间。

我在键盘上敲出了那段信息。

是拉杜发来的。

贝蒂……看这个。

字母一串串地显示到屏幕上:忽略原来的译文。

星期三的修正稿是正确的。

用第二个备用词。

34:5段:不是黑暗,可能是午夜,也许是拂晓。

不明确。

41:14段中的持续的应为未中断的,也可能是并非未中断的。

同样不明确。

需要先行词。

这里有你要的古代吁请。

如果不准确跟踪,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我看了一眼贝蒂,她此刻正阴沉着脸认真地读着。

星期三的修正稿?昨天我们没有收到任何修正稿,对吗?我突然紧张起来。

洛丽的笔记。

我已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净。

那修正稿碰上了没有风扇的电脑。

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贝蒂。

然而是哪一个呢?她咕哝着说。

哪一个是未中断的?还有,究竟是‘必须是在午夜’,还是‘决不能在午夜’?你在问我吗?好吧,游戏结束。

我们也该收场了。

收场?她悻悻地说道。

她的眼里显露着焦躁。

不,不。

我们必须做这件事……不,收场吧。

游戏已经结束,至少现在结束了。

规划已经改变了,而修改后的规划我们又不知道。

她敲打着键盘,调入一份材料,同时嘴里发疯似的念叨着。

准备就绪……程序被占用……不能再等另一次满月……不能把这件事拖至四个星期……必须现在就干……听我说,我极力想劝她理智一些。

至少可以给拉杜打个电话。

她敲着键盘试图与他联机,但没有成功。

贝蒂,我劝道,尽管我并不真的相信所有这些魔术的把戏,但我决不会让你在这种状态下做任何事情。

去给拉杜打个电话,你不是有他的电话号码吗?她打了电话,但接线员说这个号码从下午开始就已被掐断了。

贝蒂的眼神的确已显得狂躁不安了。

他们抓到了他!她悲叹道。

他们还将抓到我们,除非我们先抓到他们。

你怎么啦,贝蒂?他们是谁?你看你的那些民间传说和小说看得太多了。

好啦,我该收场了吧。

不!她毫不动摇。

我们现在就干,莎伦。

你还不明白吗?他知道了我们所知道的事。

他抓到了拉杜。

或许是他发来的信息。

原来的译文一定是对的。

根本没有修正稿。

他……贝蒂,你感觉还正常吗?看在上帝的份上……是的,看在上帝的份上。

但不是他的上帝。

但我们知道,莎伦。

我们可以利用他的力量,而且是为了上帝的缘故。

但我们必须现在就干。

我们不能再等到下一次月圆。

这时我的确感到害怕了。

害怕的不是他,管他是谁呢。

害怕的也不是恶魔或黑暗。

我害怕的是贝蒂的清醒。

我为什么没有看出这一清醒的到来?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搅扰着房间里的沉寂和我那疲倦的神经。

是罗杰斯夫人吗?电话里的声音问道。

罗杰斯夫人,我是拜伦·肯特维尔,法尔菲尔德中学的戏剧教师。

洛丽现在感觉不太好。

她昏过去了。

她身上很热,我猜想是在发烧。

病情的确很重。

她好像是在产生幻觉。

我可以叫一辆救护车吗?一直站在我身后听着的贝蒂一把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尖声喊道:‘不许让任何人碰她。

我们马上就到!然后还没等我说话她便挂断了。

我们把洛丽接回了家。

她在说胡话,身上烧得发烫。

当然罗,霍伊恰好在我们把洛丽抬上楼时开完会回到了家。

天哪!他高声叫道。

他们勾引了她!她吸了毒!我非得杀了那些杂种不可!霍伊,不行。

我……没等我拦住他,他已找出枪向街对面跑去。

我在一阵眩晕中看到他穿过大街,然后直接进了埃尔洛伊的警车。

埃尔洛伊拿着那支枪,给霍伊戴上了手铐,接着开始一本正经地讲起违反交通规则乱穿马路的行为。

我简直难以相信这一切。

我的心口疼得厉害。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变模糊了。

霍伊坐在埃尔洛伊的车里离去了。

贝蒂把洛丽抱进楼上的客房,把三串玫瑰经念珠套在她脖子上,然后又把大量的香草撒在她身上,那数量足以供应我们一个月做饭时用的调味料。

好啦,贝蒂郑重地说道。

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已经快到九点半了。

我的头仍感到一阵阵的跳痛。

我跟着贝蒂下了楼,来到我的工作室。

她敲打键盘,在电脑上给出了一组用于两个人参加的聚会的程序。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女人一直在跟着她操作。

贝蒂敲入了有关喝人参茶(很凑巧,那天早上我曾送去了一份人参茶样品)和用柠檬油洗澡的指令。

最为重要的是,她指示他们穿白色长袍,并把头发梳开不要打结。

贝蒂,这一切简直荒唐透了。

霍伊进了监狱,至少是在警察局;洛丽在发烧;而你又怎么知道,科恩夫人将按你所说的这些去做呢?整整一个星期了,她一直接我的指示去做。

我撅了撅嘴。

来,她一边说一边把蒙有衣罩的一件衣服扔给了我。

把这件衣服穿上,快一点儿。

我?唉,等一等,这……别再争辩了。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要赶在霍伊回来之前。

快把你的化妆品抹掉,把你的头发全梳散开。

我不想到那里去。

你没必要非去不可。

那台电脑可是在那里呢。

说完这诡秘的话之后,她自己也穿上了一件长袍,并把头发梳散开来。

很快我们两个就打扮得像逃亡的德鲁伊特或剩下来的不请吃就捣蛋的万圣节顽童。

贝蒂跑进卧室,用双筒望远镜观察起来。

随后我也接过了望远镜。

的的确确,科恩夫妇穿的衣服几乎和我们的一模一样,白色托加袍。

这谁能相信呢?贝蒂跑下楼回到电脑前。

我在楼上继续观察了一会儿,随后跑下楼去向贝蒂报告。

他们在准确无误地按电脑指令行动着,其速度和贝蒂敲入这些指令的速度一样快。

很快整座住宅的灯都熄灭了,所有的电器也都拉断了电源。

在这之后我观察得很吃力。

科恩夫人拿出一盒白粉,将白粉撒成细线并形成一个大圆圈。

她沿圆圈的外围摆放了五支小蜡烛,然后又点燃了几位香(那也是我送过去的样品)。

贝蒂把我喊下了楼。

她仍在敲入不要离开圆圈的指令,然后离开电脑把我拉到一边。

她用粉笔在我那漂亮光洁的油毛毡地板上画了一个圆圈。

我对这种行为感到气恼,因为这油毛毡地板刚刚打过蜡;但同时还是要看着她,她在圆圈之内又画了一个五角星。

然后贝蒂点燃了五支蜡烛,在五角星的每一个角上各放了一支。

电脑在图形范围以内。

还有香在燃着,但香气却不是我送过去的那种香的气味。

贝蒂又敲入了一些指令,又将房间里的灯调暗,然后把我拉到她跟前,在房间中央靠近电脑的地方,她闭上眼睛,眉头紧皱到一起。

她用一种语言喊叫着什么,这语言此刻我已能听出来了。

是罗马尼亚语。

然后她向我命令道,快,脱下长袍!噢,等一等,这!……我开始抗议,但她重复着她的命令。

把它脱下来,快一点!她的长袍已被扔到离五角星形很远的地方。

我恐惧地看到那长袍开始冒烟。

我开始脱自己的长袍,当我触摸到那布料时,它竟奇怪地在变热。

我将脱下的长袍扔到圈外。

贝蒂闭上眼睛,举起双臂,高声地背诵起一段演讲词,一半用拉丁语,一半用罗马尼亚语。

这就是吁请仪式。

这时我已完全处于神经质的状态。

我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贝蒂也同样赤裸着身体站在我的旁边,用那两种古代语言咿哩哇啦地背诵着。

还有那些蜡烛、香和电脑。

我的女儿在楼上,天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我的丈夫可能正被关在铁窗里。

我似乎已看到了当地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法尔菲尔德区的抓捕女巫行动。

突然,一阵刺耳的吼叫打断了我的冥想。

我们周围的大地在隆隆作响,房间里变得一片模糊。

接着响起了一片尖叫声,那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般地尖叫声,是生命、死亡和痛苦的尖叫声。

我真不知道有多少邻居听到了这些尖叫声。

几分钟后,房间里恢复了平静。

我注意到了烟和舞动的阴影。

在我的注意力被引开时那两件长袍已悄然地燃成了一团火。

是从蜡烛飞出的火星引燃的吗?贝蒂睁开眼睛。

我则一动也不能动。

她吹灭了蜡烛,收起长袍烧剩的灰烬,然后穿上了衣服。

好啦,她喊道。

都结束了。

穿上衣服。

我站着没动,看着她。

就……就像这样?结束了?是的,你难道没有听见他们吗?他们?科恩夫妇。

他们已经消失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平静地把上衣扣子扣好。

你到底在他们的电脑中放入了什么?一枚炸弹?莎伦,现实一点儿,她厉声说道。

先穿上衣服,好吗?你不想去看看我们的成果吗?不想看,除非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歇斯底里地喊道,而这只发泄了我内心真正感觉到的歇斯底里的一小部分。

别急,我马上就会告诉你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穿上衣服。

是不是我们杀死了他们?我们是不是成了谋杀者?和他们一样歹毒?我们没杀任何人,快穿上衣服。

她一边梳理着一边解释道,是吁请。

它必须在仪式的过程中,在……在邪恶大神面前被说出。

我们两人谁也做不了这件事,因为吁请者会危及自己。

我通过电脑网络将吁请发送出去,而实际上是我们送给科恩夫妇的带有电脑的声音合成器说出了吁请的那些话。

如果是通过电脑装置,这吁请可以高音说出。

我们安全地站在坚不可摧的五角星形内,因此我们安然无恙。

不然的话,我们会被召去的。

被召去?被什么召去?被谁召去?你真的想知道吗?不,我怒气冲冲地嚷道。

别对我讲。

真令人惊奇,贝蒂沉思着说道,吁请。

然后最高的邪恶大神亲自来召回他自己的人。

好啦,她转向我,请你穿上这些衣服好吗?我们匆匆穿过大街,消防车的警报声更加剧了我们的好奇心。

科恩宅邸仍在冒着缕缕黑烟,消防车刚刚赶到。

一位叫弗莱德·桑德尔的邻居在13号住宅的私人车道上遇见了我们。

你们听到那些尖叫声了吗?他问道。

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被困在了里面?我们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带着呼吸面具进进出出的消防队员。

他们在奋力扑灭住宅内的火。

但不管他们向火上射去多少水,也不管他们向火上喷上什么化学剂,那住宅里的火焰却仍在猛烈燃烧。

然而几分钟过后一切都消失了。

那火焰似乎仅仅是自消自灭的。

埃尔洛伊将他的警车停在了宅前,霍伊坐在他的旁边。

我向汽车跑了过去。

埃尔洛伊,你听着,他决没有恶意。

那支枪……枪?埃尔洛伊问道。

莎伦,你是不是喝雪利酒喝多了?你在胡说什么呀?我望着他们两个人。

那你为什么把他带走呢?是不是烟把她熏得发疯了,霍华德?埃尔洛伊问道。

他又对我说道。

你是知道的,罗杰斯夫人,我们是去开一次分区规划会议。

贝蒂戳了戳我的肋骨,我便不再问了。

毫无疑问,我头疼得更厉害了。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和着我头部疼痛的节奏砰砰地跳动着。

消防队员们出来了,摇着头向埃尔洛伊走过去。

我见过的最古怪的事,其中的一个说道。

只有一个烧过的大圆圈。

圆圈以外的东西完好无损。

后来,在官方调查中,这次失火的原因被归类为偶然的事故,可能是由起居室里的蜡烛引起的。

令人奇怪的是,当消防队员去察看那所住宅时,那些蜡烛仍在原来的位置上燃烧着。

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人们一直在谈论着这件事:晚上再也没有聚会了,这是件大好事,但失火本身难道不是件可耻的事吗?洛丽现在很好。

她对那天晚上的事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了。

但我们接到了那位戏剧教师写的一封信。

信上解释说,一个和洛丽同台演出的学生往排练时喝的水里掺了烈性酒,结果使她呕吐了。

现在我家的客房里仍有荷兰芹和百里香的气味。

科恩夫妇被正式宣布已死亡,尽管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踪迹。

他们的财产被拍卖掉了。

洛丽所在的那所中学买下了那套电脑设备,因此这次事件似乎并未造成全部的损失。

当地的毒品和酒由此断了来源,虽然我可以肯定,那些想获得这种东西的孩子们会找到另一个新的来源的。

在这一街区的13号住宅或其他任何住宅再也没有举行过聚会。

贝蒂问我有没有春药。

我告诉她那都是些骗人的东西。

她只是耸了耸肩。

我希望搬进13号左右两侧的住宅里的人们凭着良心去挣钱,我再不想为另一套电脑设备出资一半了。

我想就是这些了。

但就在今天下午贝蒂来到了我的工作室,摇着头指了指那台电脑。

她没有说出来什么,所以我还是看着他。

科恩夫人在询问有关最后聚会的进一步指令。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呢?是在学校买去的那台电脑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或者是有谁在和我们开玩笑?我只得等待,直到贝蒂搞个水落石出时为止。

《最后一个地球人》作者:[美] 弗瑞德瑞克·布朗这里有一个只有两个句子长的可爱的、短小的恐怖故事: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两个句子和一个省略号。

当然,恐怖根本不在这两个句子之中,而在省略号后,它暗示你:什么东西在敲门?面对着未知,人类的意识里产生了一丝模糊的恐怖。

但那一点也不恐怖,真的。

地球上最后一个人——或者是宇宙中,这关系不大——独自坐在房间里。

这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房间。

他意识到了它的怪异,并发现了其怪异的原因。

他得出的结论并没有让他觉得恐惧,而是让他烦恼。

沃尔特·费兰绝不是一个轻易被吓倒的人,他已经是纳撒大学人类学的副教授了,直到两天前纳撒大学不复存在。

无论再荒谬的想象,也不会把沃尔特·费兰想象成一个英雄人物。

他身材瘦小,想法有点古怪。

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外貌不怎么可观。

但现在不是他的外貌让他烦恼。

事实上,此刻他没有什么感觉。

他有点心不在焉,他知道两天前,在一个小时之内,人类已经被毁灭了,除了他,和在某个地方的一个女人之外。

那个问题丝毫没有让沃尔特·费兰分心。

他可能永远看不到她,也没有特别关心这个问题。

自从一年半以前玛莎去世之后,女人不再是沃尔特生活的一部分。

这并不是说玛莎不是一个好妻子——除了比较专横之外。

是的,他曾深深地、用一种安静的方式爱着玛莎。

他现在40岁,玛莎死的时候他只有38岁,但是,确实是那样,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想过女人。

他的生活中只有书籍,他读过的和写过的书。

现在已经没有可写的书了,但是他将用他的余生来读他写过的书。

没错,有个伴是一件不错的事,但他已经习惯没有人做伴了。

也许不久之后他也会习惯某一个赞族人偶尔的陪伴的,尽管那有点难以想象。

在他看来,他们的思维是那样的奇特,他和他们似乎没有任何共同点以资交谈,尽管赞族人在某种程度上很聪明。

在某种程度上,蚂蚁也是聪明的,但是没有人曾与一只蚂蚁交流过。

他想到了赞族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像超级蚂蚁,尽管他们看起来不像蚂蚁,但他有一种预感,赞族人看人类就像人类看普通的蚂蚁一样。

当然,他们对人类所做的一切也像人类对蚂蚁窝做的一样——不过他们做起来效率更高。

但他们给了他很多书。

他们很乐意给他书籍,他一说了他想要的,他们就把书带来了。

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注定要独自在这个房间度过余生的时候,他告诉了他们他的要求。

他的余生,用赞族人那种文雅的说法就是:永——远!即使是十亿个大脑——显然赞族人有十亿个大脑——也有它的特质。

赞族人在几个小时之内已经学会了说地球人的英语,不过他们坚持分开一个个音节来说。

我们好像离题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你已经听到了,但是没有省略号。

而我将要让你看到那一点也不恐怖。

沃尔特·费兰说话了:进来吧。

门开了。

当然,来人是一个赞族人。

他看起来和其他赞族人无异,如果他们身上有什么区别特征的话,那只能说沃尔特没有发现。

他大概有1.2米高,看起来不像地球上的任何东西。

沃尔特说:你好,乔治。

当他得知他们都没有名字之后,他决定都把他们叫乔治,赞族人看起来并不介意。

赞族人说:你……好,沃……尔……特。

那是一种仪式,敲门和问候。

沃尔特等着他开口说话。

第一点,赞族人说,请你以后坐在椅子上的时候靠到另外一面墙上。

沃尔特说:我也这样认为,乔治。

那堵平滑的墙是从另一边移植过来的,对吧?它是移……植……过……来……的。

如我所料。

我在一个动物园里,对吗?没错。

赞族人叹气道。

我知道。

那堵平坦、裸露的墙,没有任何一件家具靠着它,是一些不同于其他墙壁的东西做成的。

如果我坚持靠着它坐,将会怎样?你会杀了我?我充满好奇地问道。

我们会拿……走……你的书。

你们已经把书带到这里了,乔治。

好吧,我坐着阅读的时候将面对着另一个方向。

除了我之外,你们的动物园里还有多少其他动物?216个。

沃尔特摇头,说:不完全,乔治。

一个丛林联合会就可以抓到那么多,我是说,如果这里还有丛林联合会的话。

你们是随意把它们采集来的吗?是的,随……意的样……品。

所有的物……种将会太多了。

雄雌各108。

你们用什么来喂养它们?我是说那些肉食类的。

我们自己制造食物,人工合成的。

聪明!沃尔特说,那么植物呢?你们也采集了不少吧?植物没有因振动波而损伤,它现在还在生长。

这样对植物很好。

沃尔特说,你们对待植物没有像对待动物那么残忍。

好了,乔治,你以‘第一点’开始,我猜想你还有第二点要说。

是什么?有……些……事我们搞不……清……楚。

有两只其他的动物睡着了醒不过来,它们全身冰冷。

这种事即使在管理最完善的动物园里也会发生,乔治。

沃尔特说,也许它们没有别的问题,它们只是死了。

死了?那意味着停止了。

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让它们停止啊,它们每一个都是单独饲养的。

沃尔特惊讶地瞪大双眼看着赞族人:乔治,你是说你不知道自然死亡是什么?死亡是被杀害后的一种状态,是指生命停止了。

沃尔特眼睛闪烁着亮光,问道:你多大年纪了,乔治?16——你可能不知道这个词。

你的星球围绕着你们的太阳转大约7000次的时间。

我还很年轻。

沃尔特低声尖叫起来:一个怀抱里的小孩。

他努力想了一阵子。

看,乔治,他说,你已经学到了一些你所在星球的东西了。

这里有一个你们所在的地方没有的家伙徘徊着。

那是一个长着胡子拿着镰刀和沙漏的老头。

你们的振动波杀不死他。

他是什么?我们叫他葛瑞恩·里爬(冷酷的收割者),乔治。

老年死亡。

我们的人类和动物一直活着,直到某个人——老年死亡——停止了他们生命的滴答做响。

是他停止了那两个生物?他会停止更多的动物吗?沃尔特张开嘴回答,但随即又闭上了。

赞族人的声音里的某种东西预示着他的脸上将会出现担忧的皱眉,如果他有那样一张可以辨认出表情的脸的话。

把我带到那些不会醒过来的动物那里怎么样?沃尔特问道,那会违规吗?走吧。

赞族人说道。

那之后是第二天下年了。

赞族人第二天早上就来到沃尔特房间里,他们是几个人一起来的。

他们开始搬动沃尔特的书和家具。

搬完之后,他们把他也搬走了。

他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几百米之外一个更大的房间里。

在这个新的更大的房间里,他仍然坐着等待,门外响起敲门声,他知道来人是谁,礼貌地站了起来。

一个赞族人打开门,站在一边。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沃尔特微微弯腰。

我叫沃尔特·费兰。

他说,假如乔治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的话。

乔治努力做到礼貌,但他们不懂得我们所有的礼节。

那个女人看起来很冷静,他很高兴注意到这一点。

她说:我叫格蕾丝·伊范斯,费兰先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沃尔特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说话的神情。

她身材高挑,几乎和他一样高,身体比例也很匀称。

她看起来30岁出头,像玛莎30多岁时候的样子。

她有着和玛莎一样让他喜欢的冷静和自信,尽管那和他随和不拘谨的性格有些差异。

事实上,他觉得她真的有点像玛莎。

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不过我们先后退一点吧。

他说,你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是说他们已经——杀害了所有人?是的。

请坐。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吗?她坐到了她近旁的一张舒服的椅子上。

不知道,她说,那关系不大,对吧?一点也没关系。

但故事是这样的——据我所知,我和他们其中一个谈过,并把那些零碎的词语拼起来之后,得出了事实。

总之,在这里,他们的人数并不多。

我不知道他们居住的星球,赞族人是一个怎样庞大的族群。

但我认为那个地方在银河系之外。

你看到了他们的飞船了吗?是的,它像一座山那么巨大。

差不多。

没错,飞船里有一种装置可以发送振动波——他们是这样叫的,在我们的语言里,我觉得它更像一种收音机的电波而不是声音的振动。

那种振动毁灭了所有的生命。

飞船本身是隔绝这种振动的。

我不清楚它的规模是否大到可以瞬间杀死地球上的所有生物。

又或许是他们进入了地球的轨道之后,再发射振动波。

但确定无疑的是,它瞬间杀害了所有人和所有的生命,我希望他们死去的时候没有痛苦。

我们和在这个动物园里的200多个动物没有被杀害的唯一的原因是因为我们身处飞船之中。

我们作为标本被采集起来。

你知道这是一个动物园,对吧?我——我猜想是。

前面那堵墙是从外面移植而来的。

这些赞族人非常聪明,把每个小房间的内部装修得很适合它所容纳的生物的自然习性。

这些小房间,像我们所在的这个,是用塑料做成的,他们有一种机器能在十分钟之内就制造出一个这样的小房间。

如果地球上有那样的机器和程序,根本不会存在住房短缺问题。

当然,现在不存在什么住房短缺问题了。

我想人类——尤其是你和我——可以停止对原子弹和下一次世界大战的担忧了。

赞族人无疑给我们解决了不少问题。

格蕾丝·伊范斯微微笑了:另外一个情况就是,手术很成功,但是病人死了。

情况曾经极度糟糕。

你还记得被抓时的情景吗?我不记得了。

一天晚上我睡过去了,醒来之后就在这个飞船之中了。

我也不记得了,沃尔特说,我的预感是他们首先用小频度的振动波,仅仅是把所有人弄晕。

然后他们走一圈,随意地给他们的动物园采集或多或少的样本。

他们采集够之后,或者是他们飞船的空间容纳不了之后,他们就把震动波开到极限。

然后地球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直到昨天他们才意识到他们低估了我们。

他们以为我们是永生的,像他们一样。

那么我们是——什么?他们是可以被杀死的,但是他们不知道自然死亡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不管怎样,昨天之前是不知道的。

我们之中有两个死去了。

哪两个?天啊!是的。

他们的动物园里的我们的两个同类动物。

一个是一条蛇,另一个是一只鸭子。

两个物种不可挽回地灭绝了。

无论如何,根据赞族人计算时间的方法,其余的每个物种最多只能活几分钟。

他们以为那些动物是永生的物种。

你意思是说,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多么短寿的一种生命?没错。

沃尔特说,一个年轻的赞族人告诉我的。

顺便跟你说,他们是雌雄同体的。

他们大概每一万年生殖一次,或者大概这么长的时间。

昨天他们知道我们地球人那荒谬的短暂的人生规划之后,心中大为震惊——如果他们有心脏的话。

于是他们决定重新认识他们的动物园——把动物两个两个一起豢养。

而不是单独豢养。

他们认为我们两个人待在一起比单独待在各自的房间可能会活得长一些。

他们是想把我们一起锁在这个小房间吗?这个房间还不至于太小;我们能凑合。

我在这些加有厚软垫的椅子上就能睡得很舒服。

而且我非常赞同你的看法,亲爱的。

抛开所有的个人顾虑,我们对人类能做的最后的事就是让人类在我们手里灭绝,而不是让人类作为展览品永远生活在这个动物园里。

她说:谢谢你。

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到,脸上的红晕消退了。

她的眼睛里露出愤怒,但沃尔特知道那不是对他的愤怒。

她的眼睛那样闪烁着的时候,看起来很像玛莎,沃尔特这样想着。

他向她微笑了,说:或者——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一瞬间他以为她要走过来扇他一个耳光。

她疲倦地坐回到椅子上: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将会想办法——他们是可以被杀死的,你说呢?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闷。

噢,这个当然。

我已经在研究他们了。

他们看起来和我们完全不同,但我认为他们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新陈代谢,同样的循环系统,甚至可能是同样的消化系统。

我觉得任何可以杀死我们的物质也可以杀死他们。

但你不是说——啊,当然,这其中也有区别。

人类身上任何导致衰老的因素对他们都不起作用。

否则就是他们身上具有人类没有的分泌腺,某种更新细胞的物质。

现在她已经忘掉了她的愤怒。

她说:我认为你说的是对的。

而且我知道他们感觉不到疼痛。

我希望如此。

但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呢?亲爱的。

我在我房间的桌子上发现了一段金属丝,我把它横着拉在门口。

这样监守我的那个赞族人就会被绊倒。

他确实绊倒了,金属丝划破了他的脚。

他流血了吗?是的,不过伤口一点也没有让他苦恼。

他没有因此而恼怒。

甚至没有提起这件事。

几个小时之后他再回来的时候,伤口愈合了。

没错,伤口几乎看不出一点痕迹。

我看到他的一个标记,确定他是同一个赞族人。

沃尔特·费兰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不会生气,他说,他们没有情绪起伏。

或许,即使我们杀了一个赞族人,他们也不会惩罚我们的。

不过,这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他们会把我们关起来,在一道围栏门后面给我们送吃的,就像人类对待动物园里杀害了饲养员的动物一样。

他们仅仅是要确保它不会再伤害别的饲养员。

这里有多少赞族人?她问道。

我想,在这个奇怪的飞船里大概有200个。

但毫无疑问,他们所在的星球会有多得多的赞族人。

我有预感,这仅仅是一支先头部队,被派遣来清理这个星球以便于赞族人的占领。

他们做得非常干净利落……门外响了敲门声,沃尔特·费兰说:请进。

一个赞族人站在门外。

你好,乔治。

沃尔特说。

你……好,沃……尔……特。

赞族人说。

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同一个赞族人,不过他们总是同样的礼节仪式。

你在想什么?沃尔特问道。

又一个……生……物睡着醒不过来了。

一个小小的有皮毛的叫鼬鼠的动物。

沃尔特耸耸肩:这种情况会不时发生,乔治。

老年死亡。

我告诉过你的。

情况比这更糟糕。

一个赞族人也死了。

今天早上死的。

这么糟糕吗?沃尔特殷勤地问道,好吧,乔治,你们要习惯死亡,如果你们要待在这个星球的话。

赞族人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那里。

最后,沃尔特说话了:怎么啦?对于鼬鼠,你也这样认为吗?沃尔特再次耸了耸肩:死亡没有任何好处,但这是确定无疑的,不是吗?赞族人走了。

沃尔特听到赞族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外面。

他露齿而笑:它会起作用的,玛莎。

玛——我叫格蕾丝,费兰先生。

什么会起作用?我叫沃尔特,格蕾丝。

你也会慢慢习惯我的名字的。

你知道,格蕾丝,你让我想起了很多关于玛莎的往事。

她是我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了。

我很抱歉……格蕾丝说,不过,请问,你是说什么会起作用?你跟赞族人都说了些什么?明天我们就知道了。

沃尔特说。

说完,格蕾丝从他嘴里再也掏不出一个字了。

四天之后赞族人终于出现了。

下一个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这个赞族人到来的时候,将近中午。

一贯的仪式过后,他站在门口,比以往看起来更加怪异。

如果能向你描述他的表情将是非常有趣的,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

他说:我们要撤离了。

我们的议事会开会决定撤离地球。

你们当中又一个人死了?昨晚死的。

这是一个死亡的星球。

沃尔特点头道:你们做了你们应做的。

在数十亿生物中,你们让200多种动物活了下来。

别急着撤离。

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吗?是的,你们要快点去做。

另外,你能让我们的门开着吗?但请不要打开别的门。

我们会好好照顾其他动物的。

某种东西敲在门上发出滴答声,赞族人走了。

格蕾丝·伊范斯站了起来,她的眼睛闪亮着。

她问道:天啊,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等一下,沃尔特接着说,让我们听着他们飞船发射的气流声。

我想记住那个声音。

几分钟之后发射声响起来了。

沃尔特费了好大的劲紧紧稳住自己激动的情绪,随后完全放松下来,瘫坐在椅子上。

伊甸园里也有一条蛇,格蕾丝,那条蛇让人类陷入麻烦之中。

他深沉地说,但这一条蛇补偿了它祖先的罪过。

我是指前天死掉的那条蛇。

那是一条响尾蛇。

你是说它杀死了那两个赞族人?但是……沃尔特点头:这些赞族人在地球的森林里还是一些乳臭未干的小孩。

他们带我去看第一批‘睡着了醒不过来’的生物之后,我发现其中有一条响尾蛇。

我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格蕾丝。

我想,或许地球上的有毒的生物是一个特殊的种类,因此赞族人不知道他们的特性。

更进一步假设,赞族人的新陈代谢和我们的非常相似,这种毒素对他们来说也是致命的。

无论如何,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

或许,那两个假设被证明是对的。

你怎么让毒蛇毒死……沃尔特得意地笑起来,说:我告诉他们什么是感染,他们不知道这个。

我发现他们对延长剩下的那个动物的生命很感兴趣,他们在它死之前研究它的画像并记录下来。

我于是告诉他们另外一个动物因为失去了同伴将会很快死去,除非它能经常地得到感染和拥抱。

我用一只鸭子给他们做示范。

幸好鸭子很驯服,我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它,告诉他们怎么做。

然后我让他们用响尾蛇来演示。

他站起来,舒展身体,然后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坐到椅子上。

好吧,你看,现在可以由我们来设计这个世界了。

他说,我们要把动物们从隔间里放出来,那需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进行。

那些食草动物马上就可以放掉。

至于那些家禽家畜,我们要饲养它们,我们需要它们。

食肉动物嘛,我们得想好怎么做。

但恐怕很难决定。

他看着她,说:至于人类种族的繁衍。

我们得做个决定,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不!她狠狠地瞪着他说。

他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

看起来那是一个非常好玩的比赛,尽管没有决出胜负。

他说,现在比赛重新开始了,在人类得到喘息之前可能还要经过好一段时间,我们可以为人类的进化收集书籍,并把大部分知识完好无缺地整理好,保存起来。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们可以……她站起来;走向门口,他停了下来。

他想,他的玛莎也会那样做,在他追求她的时候,在他们结婚之前。

他说: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亲爱的,时间不是问题。

但请务必回来。

门砰地关上了。

他坐在那里等着,把要做的事情都好好想了一遍,但并不急着去做。

一阵子之后,他听到她往回走的犹豫不决的脚步声。

他微微一笑。

看到了?故事一点也不恐怖,真的。

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房间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最后一劫》作者:威廉·奥斯汀在第四十个超自然阶段的薄暮中,灰绿色的大地上,两个斗士像幽灵般移动着,手持利剑,身配坚盾,冷酷地逼进对方,直到能清楚地看清对方眼里的杀机。

突然,较黑的一个停下来,笑了笑,看起来很动人,带着某种魔力:这之前,我们已经在40个地方对抗过了,他说:然而,我们还没真正动过手,也没谈过话。

我叫阿布根,战斗一开始他们就这么叫我了。

过来,告诉我你的名字,在战斗了结之前,咱们谈谈吧。

较白的一个迷惑地停住了脚步,在生前的40次对抗中,在四十次被击败的战斗中,跟敌人谈话是不可想象的,甚至没有时间考虑,在另外的阵营中,杀人的和被杀的也是人。

我是布林,白的未修面的一个说,我杀死你之前,你有什么话要说?对我这个强者说什么,你这个地狱里来的魔鬼?拜托,拜托,我的朋友。

阿布根低声嘀咕着,缓和了一下敌对的姿态,我们开始之前能谈谈吗?这个游戏已经接近了最后的一掷,趁我们还活着,尽可能说明白吧。

否则,胜利的一个除了自言自语恐怕无人对答了。

布林考虑了一下:在其他40个血腥的日子里,你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且是那么难以启齿的残暴。

在40个血腥的地方,你已经开辟了一条到这个地步的路。

现在你想谈谈?好吧,那么,快说吧。

但是,别叫我朋友。

因为你已经让我失去了那么多值得冠以朋友之称的朋友。

在今天过去之前,我要为他们报仇。

所以,快说,时间不早了。

像是不理会对方的通牒,阿布根无法辩解地陷入沉默,同时插剑入鞘。

这时,从这个较黑些的食品袋里掉下来个苹果,他可爱地笑了:吃个苹果吧。

什么?一个苹果。

我从那儿捡回来的。

他朝远处的丛林方向点点了头,想吃一个吗?你,你们所有的人,说话注意了。

我又不是挑起这场战争的人。

阿布根强烈地反驳道,除非你有更大的能耐没显示出来,否则,你在这场角逐中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他迅速地冷静下来,把手里拿的苹果掷向对手,尝尝这个,真正的美味啊!布林躲开了他站的地方,满面怒容地瞪视着阿布根。

如果你不愿享用生活中的一个苹果,那么你这么强烈地想要为保护它而战斗,又是为了什么呢?因为一个男人是他为之奋斗的、他将对抗的战争的惟一主宰。

阿布根噘了噘嘴:为了成就你引以为傲的男子汉气概,你才想现在就杀了我吗?然而,我们从前交过手,你和我。

你所了解的全部的我,就是在战场上,我曾提出休战,我曾提供你精美的食物。

以你的标准,我必须承认自己糊涂了。

那好吧,告诉我,你不反对谁呢?布林先是沉思,接着又喜形于色:你提供的东西,在明理的人看来确实是好的,但是你的同伙已经那样做了,你充当了这样一个角色:你用虚伪的言辞和形象,欺骗了我们,蒙蔽了我们。

然后你突然袭击,让我们的人双倍地失去尊严和鲜血而死亡。

我自己不也这么愚蠢地死过吗?你的确已经死过。

阿布根意味深长地用力咀嚼着他手里的新鲜水果。

布林把阿布根当成最厌恶的人啦。

你怎么没精打采地站着呀,吃?吃吧,在这块被高尚的战争视为神圣的土地上吃。

你不骄傲了吗?一点荣誉感没有了吗?阿布根耐心地听着,抬起袖子擦了一下讥诮似的湿嘴,我们这群自视正义的家伙,总是迅速地杀开一条敌人的血路,然后用嘴角凝血去祭奠你们的战场。

但那个光荣的地方只会对草和虫有些好处,因为他们吸血。

你忘了在这个绿草如茵的地球阶段成堆的厮杀吗?我没忘,那次我们赢了。

阿布根又朝着果园点了点头,苹果地,我相信那里叫苹果地。

是的,苹果。

当然,你有一个扭曲的智慧,阿布根。

布林半笑着回答。

那天,我们俩都死了。

阿布根接着说,没理会这些恭维。

第二天,我们的灵魂重新集结,我们,被击败的多数,反对你们,胜利了的少数。

你断绝了与第二地球阶段的联系。

你们是出色的斗士,那天,我们,所有的人,许多又死掉了。

只有那次,我的一方被打败了。

我们又全部死了——除了阿诺尔,他逃了。

布林回忆。

接下来的一天,阿布根根据说,我们灵魂再次集结,我们又奋战。

这次,在第三阶段,我们人数更少,却更紧密配合。

但是,你们又一次胜了。

胜的不是我们,阿布根。

布林若有所思地浅笑着。

当然不是,你又被杀了。

像你一样。

当然,我们的灵魂集结的每一个阶段,我们战斗的每一天,双方都损失了许多原始的人数。

胜利的少数人仍然处于胜利的阶段,在墓地埋葬倒下去死掉的人们。

每次死人堆越小,光荣就越小。

但战争总是毁灭了。

只有现在,布林平静地看着阿布根,最后轮到我们了,你们的人正迫求最后一击。

阿布根突然一阵大笑,惊呆了布林。

轮到我们是最合适的,轮到最可笑,最可怜的无用的东西——最差的两个斗士,在苹果地第一个邪恶的日子里。

作为斗士,我们是最差中的最差,布林,你和我。

想想。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四十战争中,我们把生命互相交给了对方,反击再反击,然而总是徒劳。

因为我们都被卷入到了不幸的仇杀中。

现在,当我们为击败对方而徒劳了这么多后,我们仍然被那些我们从没见过,也不可能再见到的操纵仇杀的人期望成为持斧者,竭尽全力地互相拼杀到最后一刻,就为了拥有独自生存在这个阶段的特权,然而,最不幸的死者进入到了第四十一阶段。

你听起来这合情合理吗?布林?从会面以来,布林第一次把阿布根当作敌人以外的人。

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个此时显得更年轻,更富有朝气了。

差不多。

阿布根笑了。

末了,若有所思地吮吸了一下苹果核。

我建议活着。

他平静地说,我建议我们互相提供仁慈,仍旧留在这个阶段。

作为光荣的斗士?我们能彼此信任呢?我们是四十场战斗中的友情杀手啊。

不要说我是一个友情杀手,即使可能真的是。

说真的,我死过的次数要比我杀人的次数多。

为了彼此信任,让我们另一个斗士的名义发誓吧。

据说,他已经为时代和需要而工作了。

布林思量了一会,最后说:很好,立个誓言,你是……的斗士?阿布根惊讶的表情与布林迷茫的眼神相遇,他闭上了眼睛。

哪里的斗士?不固定的。

但我记不清,除了前进的脚步声,我记不得什么了。

阿布根茫然顾自地沉默着,不象布林期待的那样。

突然,阿布根问:你从哪里来,光明斗士?布林笑了,又停了下来,心里没有答案。

最后,他们互相看了看,说:斗士对斗士,我们不战了。

布林捡起阿布根先前扔掉的苹果,举起来,谦恭地向他致意,阿布根从包里掏出一个,照样做了。

他们咬着和平的果实,咧嘴笑了。

最后的胜利,属于两个人。

阿布根抖掉了胡子里的一些苹果渣,他们都笑了,但是布林的笑开始变得略微神秘,阿布根对此不解。

旋即,阿布根收敛了笑容,紧张起来,不知将会发生什么逆转。

只见布林摘下钢盔,露出了久藏在里面的金黄的辫子,她笑了。

他们再次大笑。

四十一阶段的黎明就这么来临了。

上帝看得出它是好的,对着四十阶段的地球的脸蛋微笑着。

《最后一只海豚》作者:[加] 萨拉·路易斯·米歇勒王瑞 译露茜怀孕了。

事实上,她随时都可能分娩。

世界新闻网也已经确定这次事件将会刮起媒体的一阵旋风。

同时有超过50亿的人可以通过英特网观看到这次事件的直播节目。

今天,露茜是世界上仅存的一只海豚。

明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许将会有另外一只。

这次的怀孕是一个奇迹,一缕曙光,照穿了由于丑闻和失败几乎将整个遗传学研究院推向崩溃的乌云。

现在,这个奇迹牵动了整个世界的心,仅仅是由它带来的商品促销权也价值几十亿美元。

如果这次遗传学研究院可以将海豚从灭绝中挽救过来,那么,世界或许会原谅他们以往的过错,又或许那些数不清的人类悲剧永远不会被忘记。

也正是那些悲剧,研究院竟被称为畸形儿展会。

米拉达·琼丝相信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

她知道这整件事仅仅是一个公开宣传活动,一场闹剧,真正想要挽救的是研究院,而不是海豚。

曾经,她一直相信,自己可以做一些不同的事,可以把真相带给全世界。

然而,九年的记者生涯证明她错了。

真相就是,尽管那些政治上的陈词滥调,畸形人在生活中根本得不到一点好处。

研究院的衰败开始于三十年前,缘于一次最严重、最可憎的事故。

他们试图用人类的基因材料来缓解海豚数量的减少,而用海豚的基因来提高人类的智力。

于是,在研究院的一只海豚诞下了一对双胞胎:一只普通的海豚和一个半人类、半鲸目动物的畸形儿。

在这之后,各种实验迅速被停止。

此刻,研究院里变安静了。

采访已经结束,摄影师也回到影棚准备下一个拍摄的装置。

夕阳倒映在海豚池的水面上,透过安全门,它像远方海面上烧红的金子般照耀着。

米拉达旋着轮椅来到露茜的饲养池边。

坐在轮椅上,她几乎没办法看到水泥墙里面的水池。

米拉达发出咔嗒一声,露茜马上游过来向她表示问候。

海豚把下巴拖在墙上,这样米拉达就可以抚摩到它光滑、灰色的皮肤了。

可怜的露茜,她现在已经太老了,不能再继续做生孩子的机器了。

米拉达可以看到它眼里的疲劳和那个本来是海豚特有的微笑却变成痛苦、无奈的表情。

这只世界最后的海豚,在它的肚子里承载着它同类生存的巨大希望。

盖着那张遮掩她鱼尾的毯子,米拉达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

她感觉到很热、很不舒服,恨不得跳进露茜的水池里,去感觉那清凉干净的水淌过自己干枯的皮肤。

这种坐在轮椅上的痛苦是米拉达为保全隐私付出的代价,但有的时候她也忍不住会想自己是否被要价太高了。

你还没有回家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米拉达转过轮椅,朝她身后那个手里提着拖把和水桶的年轻人笑了笑。

他穿着一件印有海豚漫画的T恤,上面还有一条醒目的标语——我爱露茜。

尽管对消费者疯狂行动的称赞,这个露茜的看护者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和米拉达一样关心、在乎海豚的人。

丹,如果我错过这次分娩,我将会被解雇,她说,整个世界都在靠我传递信息。

我想不会是今天。

丹尼边说边放下他的桶。

他叹了一口气,海豚仿佛察觉到他的悲伤,发出一阵沉沉的呻吟。

你看起来对这次的分娩不是很高兴。

米拉达说道。

的确,他回答说,这个婴儿存活的几率只有十分之一。

米拉达点了点头。

虽然她之前已经被告知要为这个新闻呈现一个乐观、快乐的报道。

但是,在现实中,未来是根本没有指望的。

露茜在过去的十五年中已经怀孕了九次。

每次不是流产就是胎死腹中,而这次将是最后的机会。

鲸目动物永远不会在囚禁中健康成长的,丹尼又说道,它们变得……精神、心理上都很不正常,它们通常排斥自己的后代,拒绝喂养它们……他哽咽了一下,有时甚至吃了它们!米拉达朝丹尼皱了皱眉头:你认为露茜疯了?我不知道。

他把脸转向海豚,抚摩着它的鼻子。

这时米拉达注意到他那双畸形的手,每只只有大拇指和一根手指的手,虽然这不是第一次。

你怎么可以忍受为这个研究院工作?她问道,他们把你变成……这样。

她从来不使用畸形人这个词,除了提到她自己。

丹尼耸了耸肩:我没想过谁会付工资给我,我唯一关心的是露茜的健康和快乐。

露茜的健康和快乐已经不能划等号了,米拉达很心酸,它成了一种市场资源。

那么你呢?丹尼回答,盯着她那双冰蓝的眼睛,你高贵的世界新闻网造成了现在的公共效应,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些人就不会来打扰它!米拉达望着他,那些语言刺痛了她,她感到有点生气,可是并没有反驳。

毕竟,丹尼对她的事一无所知。

米拉达的视线从他转移到了正在闲游的露茜身上。

我申请这次的任务是因为一些私人原因,米拉达轻轻地说,我不仅仅只是个普通的畸形儿。

这是什么意思?米拉达没有回答而是掀开毯子,伸出她的尾巴。

丹尼睁大了双眼,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我就是在这个水池里出生的,露茜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经过丹尼的多番劝说,米拉达终于接受了他的建议,回家了。

可视电话的屏幕在黎明的曙光中忽明忽暗,米拉达眨了眨眼,仍旧睡意蒙眬。

过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并且看清屏幕上丹尼的脸,但是他看起来压力很大也很难过。

我想你最好来一下,他轻轻地说,就你一个人,不要带相机。

米拉达点了点头,半个小时后她来到研究院,丹尼已经在门口等她。

但是没有任何她原先期望的关于突然分娩的兴奋与紧急的迹象。

反而,从丹尼红肿的眼睛,她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米拉达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她开始颤抖:露茜死了,是吗?丹尼微微点了点头,他跪在轮椅旁,用双手扶住米拉达的肩膀:天啊!米拉达,我很抱歉。

那个婴儿呢?米拉达低声地问。

丹尼摇了摇头:都结束了,但是我想你应该看看。

米拉达跟着他穿过静静的走廊。

一阵浓浓的消毒剂气味迎面扑来,仿佛是在医院里。

丹尼推开了一扇标有病理学的门。

米拉达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在钢床上被绿床单盖住的肉瘤。

然后丹尼走到房间的尽头拉开了一个制冷橱柜,里面同样是用绿床单罩住的肉瘤,不过是很小的。

因为某些原因,米拉达对在绿床单下所看见的一点也不吃惊,唯一有的,只有恼怒。

天哪!她说,他们居然又这样做……一场围绕遗传研究院的倒闭及海豚灭绝的媒体风暴持续了六个月,并在摧毁研究院时达到顶峰。

米拉达·琼丝看着那些暴徒冲进来,她一动不动,直到最后只剩下一堆乱石残灰。

然后她把脸转向数码摄像机的镜头,勉强给出了她最专业的微笑,她平静地叙述道:随着遗传研究院的倒闭,参议院甚至现在才制定法规来防止六个月前在这里上演的悲剧重演。

这条法规受到环境游说者们的广泛好评,但是公众认为它来得太迟,为它付出的代价也太高了。

人们是否能从在这里犯下的错误中吸取教训,还言之过早。

这里是世界新闻网,米拉达·琼丝为您报道。

导演做了一个手势,米拉达终于可以放松了。

许多观众上前来索要签名。

她一边签,一边露出了微笑,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米拉达,一条美人鱼,已经成了全球知名的人。

丹尼走上前来,问候她,给了她一个吻。

她轻轻握着他变形的手:你看起来很累,亲爱的,你还好吗?米拉达点点头,却没有告诉他自己这三天来都不是很好。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感觉到了里面有轻微的颤动。

米拉达朝丹尼笑了笑。

丹尼,她轻声地说,突然感到有点紧张,你爱我吗?我当然爱你,亲爱的!丹尼回答着,又给了她一个吻,为什么这样问?我……怀孕了!《最终兵器的漂流》作者:[日] 筒井康隆李重民 译说什么拼死求生,就是自己被对方卡住要害处,却还要让对方伤筋动骨。

凭这一点就已经是输了。

为了不至于到那个地步,我们S国有一件被称为最终兵器的王牌,被悄悄地埋藏在北极冰里。

我和伊利亚负责看守着那件兵器。

在最终兵器的身边起居,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我和伊利亚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也没有将它当回事。

反正,它要是爆炸的话,这地球上一个人也活不了。

喂!出事了!出事了!快起来!快起来!快醒醒!一天早晨,我正沉睡着,伊利亚把我摇醒。

我探起身子,一副睡眼惺忪的目光望着伊利亚·基莫契的络腮胡子,问道:怎么了?嘿,你到外面去看!我们的棚屋建造在冰上。

我们从棚屋里走出来。

在离棚屋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间安放最终兵器的四方形混凝土小屋,周围理所当然地被耸立着的冰山包围着。

我们走到外面一看,北侧的冰山已经不见了。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大海。

那一边的冰山没有了!?我惊讶地叫喊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冰山的山脚裂开了,我们好像正在朝着南边漂去。

我打量着前后左右的冰山问道:那座冰山的背后怎么了?我刚才攀登上去看过,还是大海。

伊利亚说道,以这小屋为中心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全都是大海。

如果往南边漂去,这冰山早晚会全部融化的!我有些着慌了,我们会被淹死的!不!还有更糟糕的事,伊利亚从口袋里取出《最终兵器便览》这本翻阅过无数次、已经破烂了的手册,说道,第三十六条,最终兵器一碰到水就会启动。

所谓的启动,就是指爆炸。

出事了,马上向总部求助啊!我们慌忙返回棚屋,直通总部的无线电话机就安置在棚屋里。

跑到棚屋门口时,我们不由停下脚步。

一头巨型雄性白熊正用爪子不停地搔着棚屋的门。

白熊!它也和我们一起在漂流啊!看样子是想到棚屋里去呀。

让它进去的话就糟了。

我问伊利利亚,你带着枪吗?我的枪放在棚屋里。

我的也放在棚屋里。

我们正在惊慌失措时,白熊用力挤开门进到了棚屋里。

我们不知所措,惊恐地围着棚屋的四周打转着。

不久,白熊慢吞吞地走到外面,朝着南侧冰山的方向走去。

我们走进棚屋里,不由失声惊叫起来。

白熊好像在棚屋里翻找食物,把棚屋里翻了个儿。

床已断裂,食具已成粉末,无线电话机已被砸得稀烂。

这下不能打电话了呀!我哭丧道,唉,已经完了,世界的末日。

白熊这家伙!伊利亚取下挂在墙上的枪,冲出去追白熊,我要把它杀了!我正在棚屋里整理着,伊利亚气急败坏地奔跑回来。

不得了了!白熊想要捣毁放置最终兵器那间小屋的门!我慌里慌张地跑到外面一看,白熊好像以为放置最终兵器的混凝土小屋是盛放食物的仓库或是别的什么,用爪子不停地搔着铁门。

让它进去的话就出大事了!我吓得跳起来,朝着伊利亚大声嚷着,喂!你在磨蹭什么!马上用枪打死它。

赶快赶快!我不能打枪!打偏的话,那铁门上就会打出洞来。

伊利亚取出手册读着,第四十二条,最终兵器一接触外面的空气就会启动。

所谓的启动,不用说就是指爆炸。

小屋好像是密封的,里面处于真空状态。

我们诚惶诚恐地注视着白熊的一举一动,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挠腮搔头,时而全身僵直,时而无可奈何地蹲着。

这时,白熊大概是饿急了吧,它破罐子破摔,开始用身体咚咚地撞铁门。

呀!不行了!伊利亚呜咽着说道。

什么不行?你读读这个。

伊利亚取出手册让我看。

我呢喃着读着:第八十条,最终兵器轻轻一震就会启动。

哇!我和伊利亚相互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着。

这时,白熊终于耗尽力气,死心了,摇摇晃晃地朝着冰山走去。

看来建筑物确实很坚固,即使白熊用身体撞也纹丝不动。

总算得救了!我们松了一口气,但这种轻松只是转瞬即逝。

伊利亚回头朝身后的大海望去,不由发出了惊叫。

冰山!还有一座冰山!朝这边漂来!冰山在南侧的大海上漂浮着,朝着我们这边漂流过来。

这冰山虽然比我们的冰山小很多,但如果冲撞一下,这样的震动无疑足以使最终兵器发生爆炸。

有没有办法避开它?哪里来的办法!我们眼睁睁地盯着渐渐靠近的冰山,就像疟疾性发烧似的颤抖着,手脚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下半身渐渐地暖和起来。

伊利亚也一样,裤子上冒出了热气。

撞击非常激烈。

撞上来的小冰山嵌进我们这座冰山的一角,碎冰飞溅。

我们被撞得人仰马翻跌倒在地。

糟了!我嚷着,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一分钟……两分钟……然而,爆炸没有发生。

在知道爆炸发生时就理应死了,但我们好像没有死去。

那颗炸弹看来是哑弹啊,伊利亚趴在地上这么说道,最终兵器是哑弹?应该启动的事态接二连三地发生却不爆炸,就是说,是哑弹。

我们站起身走近混凝土小屋,从打开着的房门走进去。

里面是空的。

最终兵器在哪里?哪里都没有啊!伊利亚陷入沉思。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最终兵器吧?难道是向欧美各国虚张声势的策略吧?不!不会是那样的!伊利亚握紧了拳头,我渐渐地明白了。

然而,我却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明白什么了?最终兵器已经启动了。

就是说,已经爆炸了。

你说爆炸了,是什么时候?是在我们睡着的时候。

那么,我们怎么还会这样活着?最终兵器爆炸时的能量究竟有多大,你能想象得出吗?想象不出吧。

是啊。

爆炸时的能量太巨大了,因此只有爆炸中心一公里方圆的地方从理应爆炸的世界被刮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你说是另一个世界?爆炸的能量不仅把爆炸中心地的空间,还把时间都搞乱了。

你是说,我们被刮到另一个时间里去了?是那样吧。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读过描写这些状况的科幻小说。

太无聊了。

不过,如果我们被刮到另一个时间里去,那到底是过去的世界,还是未来?这种事,我能知道吗?我们走到外面。

已经是黑夜了。

恐怕不会是过去吧?伊利亚说道。

为什么?因为假如是被刮到未来,那至少是一千年以上的未来。

最终兵器的放射能应该经过一千年以上才会消失。

但我们还活着,看样子不像是受到过放射能的污染。

呵呵,这不是很好吗?我说道,不管是被刮到过去还是未来,我们总算捡了一条命。

不,我们没有获救呢!伊利亚这么说着,用手指着大海那边,你看那个。

跃入我眼帘的是一艘豪华巨轮的身影。

它正从夜雾中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向我们靠近,它的船舷写着泰坦尼克号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