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随着岁月的流逝,寿命较短的动物都已相继死去。
眼下,除了克拉弗、本杰明、乌鸦摩西和一些猪之外,已经没有一个能记得起义前的日子了。
穆丽尔死了,布鲁拜尔、杰西、平彻尔都死了,琼斯也死了,他死在国内其他一个地方的一个酒鬼家里。
斯诺鲍被忘掉了。
鲍克瑟也被忘掉了,所不同的是,唯有几个本来就相识的动物还记得。
克拉弗如今也老了,她身体肥胖,关节僵硬,眼里总带着一团眼屎。
按退休年龄来说,她的年龄已超过两年了,但实际上,从未有一个动物真正退休。
拨出大牧场一角给退休动物享用的话题也早就搁到一边了。
如今的拿破仑已是一头完全成熟的雄猪,体重三百多磅。
斯奎拉胖得连睁眼往外看都似乎感到困难。
只有老本杰明,几乎和过去一个样,就是鼻子和嘴周围有点发灰,再有一点,自从鲍克瑟死去后,他比以前更加孤僻和沉默寡言。
现在,庄园里的牲口比以前多得多了,尽管增长的数目不象早些年所预见的那么大。
很多动物生在庄园,还有一些则来自别的地方。
对于那些出生在庄园的动物来说,起义只不过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口头上的传说而已;而对那些来自外乡的动物来说,他们在来到庄园之前,还从未听说过起义的事。
现在的庄园,除了克拉弗之外,另外还有三匹马,他们都是好同志,都很了不起,也都十分温顺,可惜反应都很慢。
看起来,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学会字母表上B以后的字母。
对于有关起义和动物主义原则的事,凡是他们能听到的,他们都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尤其是对出自克拉弗之口的更是如此。
他们对克拉弗的尊敬,已近乎于孝顺。
但是,他们究竟是不是能弄通这些道理,仍然值得怀疑。
现在的庄园更是欣欣向荣,也更是井然有序了。
庄园里增加了两块地,这两块地是从皮尔金顿先生那里买来的。
风车最终还是成功地建成了,庄园里也有了自己的一台打谷机及草料升降机。
另外,还加盖了许多种类不一的新建筑。
温普尔也为自己买了一辆双轮单驾马车。
不过,风车最终没有用来发电,而是用来磨谷子啦,并且为庄园创收了数目可观的利润。
如今,动物们又为建造另一座风车而辛勤劳作,据说,等这一座建成了,就要安装上发电机。
但是,当年谈论风车时,斯诺鲍引导动物们所想像的那种享受不尽的舒适,那种带电灯和冷热水的窝棚,那种每周三天工作制,如今不再谈论了。
拿破仑早就斥责说,这些想法是与动物主义的精神背道而驰的。
他说,最纯粹的幸福在于工作勤奋和生活俭朴。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看上去,庄园似乎已经变得富裕了,但动物们自己一点没有变富,当然猪和狗要排除在外。
也许,其中的部分原因是由于猪和狗都多吧。
处在他们这一等级的动物,都是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从事劳动。
正像斯奎拉乐于解释的那样,在庄园的监督和组织工作中,有很多没完没了的事,在这类事情中,有大量工作是其它动物由于无知而无法理解的。
例如,斯奎拉告诉他们说,猪每天要耗费大量的精力,用来处理所谓文件、报告、会议记录和备忘录等等神秘的事宜。
这类文件数量很大,还必须仔细填写,而且一旦填写完毕,又得把它们在炉子里烧掉。
斯奎拉说,这是为了庄园的幸福所做的最重要的工作。
但是至今为止,无论是猪还是狗,都还没有亲自生产过一粒粮食,而他们仍然为数众多,他们的食欲还总是十分旺盛。
至于其它动物,迄今就他们所知,他们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
他们普遍都在挨饿,睡的是草垫,喝的是池塘里的水,干的是田间里的活,冬天被寒冷所困,夏天又换成了苍蝇。
有时,他们中间的年长者绞尽脑汁,竭尽全力从那些淡漠的印象中搜索着回忆的线索,他们试图以此来推定起义后的早期,刚赶走琼斯那会,情况是比现在好呢还是糟,但他们都记不得了。
没有一件事情可以用来和现在的生活做比较,除了斯奎拉的一系列数字以外,他们没有任何凭据用来比较,而斯奎拉的数字总是千篇一律地表明,所有的事正变得越来越好。
动物们发现这个问题解释不清,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很少有时间去思索这类事情。
唯有老本杰明与众不同,他自称对自己那漫长的一生中的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还说他认识到事物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更好或更糟之分。
因此他说,饥饿、艰难、失望的现实,是生活不可改变的规律。
不过,动物们仍然没有放弃希望。
确切地说,他们身为动物庄园的一员,从来没有失去自己的荣誉感和优越感,哪怕是一瞬间也没有过。
他们的庄园依然是整个国家——所有英伦三岛中——唯一的归动物所有、并由动物管理的庄园。
他们中间的成员,就连最年轻的,甚至还有那些来自十英里或二十英里以外庄园的新成员,每每想到这一点,都无不感到惊喜交加。
当他们听到鸣枪,看到旗杆上的绿旗飘扬,他们内心就充满了不朽的自豪,话题一转,也就时常提起那史诗般的过去,以及驱除琼斯、刻写七诫、击退人类来犯者的伟大战斗等等。
那些旧日的梦想一个也没有丢弃。
想当年麦哲预言过的动物共和国,和那个英格兰的绿色田野上不再有人类足迹践踏的时代,至今依然是他们信仰所在。
他们依然相信:总有一天,那个时代会到来,也许它不会马上到来,也许它不会在任何现在健在的动物的有生之年到来,但它终究要到来。
而且至今,说不定就连英格兰兽的曲子还在被到处偷偷得哼唱着,反正事实上,庄园里的每个动物都知道它,尽管谁也不敢放声大唱。
也许,他们生活艰难;也许,他们的希望并没有全部实现,但他们很清楚,他们和别的动物不一样。
如果他们还没有吃饱,那么也不是因为把食物拿去喂了暴虐的人类;如果他们干活苦了,那么至少他们是在为自己辛劳。
在他们中间,谁也不用两条腿走路,谁也不把谁称做老爷,所有动物一律平等。
初夏的一天,斯奎拉让羊跟着他出去,他把他们领到庄园的另一头,那地方是一块长满桦树苗的荒地。
在斯奎拉的监督下,羊在那里吃了整整一天树叶子,到了晚上,斯奎拉告诉羊说,既然天气暖和了,他们就呆在那儿算了。
然后,他自己返回了庄主院。
羊在那里呆了整整一个星期。
在这期间,别的动物连他们的一丝影子也没见着。
斯奎拉每天倒是耗费大量时间和他们泡在一起。
他解释说,他正在给他们教唱一首新歌,因此十分需要清静。
那是一个爽朗的傍晚,羊回来了。
当时,动物们才刚刚收工,正走在回窝棚的路上。
突然,从大院里传来了一声马的悲鸣,动物们吓了一跳,全都立即停下脚步。
是克拉弗的声音,她又嘶叫起来。
于是,所有的动物全都奔跑着冲进了大院。
这一下,他们看到了克拉弗看到的情景。
是一头猪在用后腿走路。
是的,是斯奎拉。
他还有点笨拙好象还不大习惯用这种姿势支撑他那巨大的身体,但他却能以熟练的平衡,在院子里散步了。
不大一会,从庄主院门里又走出一长队猪,都用后腿在行走。
他们走到好坏不一,有一两头猪还有点不稳当,看上去好像他们本来更适于找一根棍子支撑着。
不过,每头猪都绕着院子走得相当成功。
最后,在一阵非常响亮的狗叫声和那只黑公鸡尖细的啼叫声中,拿破仑亲自走出来了,他大模大样地直立着,眼睛四下里轻慢地瞥了一下。
他的狗则活蹦乱跳地簇拥再他的周围。
他蹄子中捏着一根鞭子。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惊讶、恐惧的动物们挤在一堆,看着那一长溜猪慢慢地绕着院子行走。
仿佛这世界已经完全颠倒了。
接着,当他们从这场震惊中缓过一点劲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顾不上顾虑任何事——顾不上他们对狗的害怕,顾不上他们多少年来养成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也从来不抱怨、从批评的习惯——他们马上要大声抗议了,但就在这时,象是被一个信号激了一下一样,所有的羊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咩咩声——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喊叫声不间歇地持续了五分钟。
等羊安静下来后,已经错过了任何抗议的机会了,因为猪已列队走回庄主院。
本杰明感觉到有一个鼻子在他肩上磨蹭。
回头一看,是克拉弗。
只见她那一双衰劳的眼睛比以往更加灰暗。
她没说一句话,轻轻地拽他的鬃毛,领着他转到大谷仓那一头,那儿是写着七诫的地方。
他们站在那里注视着有白色字体的柏油墙,足有一两分钟。
我的眼睛不行了,他终于说话了,就是年轻时,我也认不得那上面所写的东西。
可是今天,怎么我看这面墙不同以前了。
‘七诫’还是过去那样吗?本杰明?只有这一次,本杰明答应破个例,他把墙上写的东西念给她听,而今那上面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了,只有一条诫律,它是这样写的:所有动物一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从此以后,似乎不再有什么可稀奇的了:第二天所有的猪在庄园监督干活时蹄子上都捏着一根鞭子,算不得稀奇;猪给他们自己买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并正在准备安装一部电话,算不得稀奇;得知他们已经订阅了《约翰·牛报》、《珍闻报》及《每日镜报》,算不得稀奇;看到拿破仑在庄主院花园里散步时,嘴里含着一根烟斗,也算不得稀奇。
是的,不必再大惊小怪了。
哪怕猪把琼斯先生的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穿在身上也没有什么。
如今,拿破仑已经亲自穿上了一件黑外套和一条特制的马裤,还绑上了皮绑腿,同时,他心爱的母猪则穿上一件波纹绸裙子,那裙子是琼斯夫人过去常在星期天穿的。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一位两轮单驾马车驶进庄园。
一个由邻近庄园主组成的代表团,已接受邀请来此进行考查观光。
他们参观了整个庄园,并对他们看到的每件事都赞不绝口,尤其是对风车。
那时,动物们正在萝卜地里除草,他们干得细心认真,很少扬起脸,搞不清他们是对猪更害怕呢,还是对来参观的人更害怕。
那天晚上,从庄主院里传来一阵阵哄笑声和歌声。
动物们突然被这混杂的声音吸引住了。
他们感到好奇的是,既然这是动物和人第一次在平等关系下济济一堂,那么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呢?于是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尽量不出一点声音地往庄主院的花园里爬去。
到了门口,他们又停住了,大概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再往前走,但克拉弗带头进去了,他们踮着蹄子,走到房子跟前,那些个头很高的动物就从餐厅的窗户上往里面看。
屋子里面,在那张长长的桌子周围,坐着六个庄园主和六头最有名望的猪,拿破仑自己坐在桌子上首的东道主席位上,猪在椅子上显出一副舒适自在的样子。
宾主一直都在津津有味地玩扑克牌,但是在中间停了一会,显然是为了准备干杯。
有一个很大的罐子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杯子里又添满了啤酒。
他们都没注意到窗户上有很多诧异的面孔正在凝视着里面。
福克斯伍德庄园的皮尔金顿先生举着杯子站了起来。
他说道,稍等片刻,他要请在场的诸位干杯。
在此之前,他感到有几句话得先讲一下。
他说,他相信,他还有其他在场的各位都感到十分喜悦的是,持续已久的猜疑和误解时代已经结束了。
曾有这样一个时期,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在座的诸君,都没有今天这种感受,当时,可敬的动物庄园的所有者,曾受到他们的人类邻居的关注,他情愿说这关注多半是出于一定程度上的焦虑,而不是带着敌意。
不幸的事件曾发生过,错误的观念也曾流行过。
一个由猪所有并由猪管理经营的庄园也曾让人觉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有容易给邻近庄园带来扰乱因素的可能。
相当多的庄园主没有做适当的调查就信口推断说,在这样的庄园里,肯定会有一种放荡不羁的歪风邪气在到处蔓延。
他们担心这种状况会影响到他们自己的动物,甚至影响他们的雇员。
但现在,所有这种怀疑都已烟消云散了。
今天,他和他的朋友们拜访了动物庄园,用他们自己的眼睛观察了庄园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发现了什么呢?这里不仅有最先进的方法,而且纪律严明,有条不紊,这应该是各地庄园主学习的榜样。
他相信,他有把握说,动物庄园的下级动物,比全国任何动物干的活都多,吃的饭都少。
的确,他和他的代表团成员今天看到了很多有特色之处,他们准备立即把这些东西引进到他们各自的庄园中去。
他说,他愿在结束发言的时候,再次重申动物庄园及其邻居之间已经建立的和应该建立的友好感情。
在猪和人之间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任何意义上的利害冲突。
他们的奋斗目标和遇到的困难是一致的。
劳工问题不是到处都相同嘛?讲到这里,显然,皮尔金顿先生想突然讲出一句经过仔细琢磨的妙语,但他好一会儿乐不可支,讲不出话来,他竭力抑制住,下巴都憋得发紫了,最后才蹦出一句:如果你们有你们的下层动物在作对,他说,我们有我们的下层阶级!这一句意味隽永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皮尔金顿先生再次为他在动物庄园看到的饲料供给少、劳动时间长,普遍没有娇生惯养的现象等等向猪表示祝贺。
他最后说道,到此为止,他要请各位站起来,实实在在地斟满酒杯。
先生们,皮尔金顿先生在结束时说,先生们,我敬你们一杯:为动物庄园的繁荣昌盛干杯!一片热烈的喝彩声和跺脚声响起。
拿破仑顿时心花怒放,他离开座位,绕着桌子走向皮尔金顿先生,和他碰了杯便喝干了,喝采声一静下来,依然靠后腿站立着的拿破仑示意,他也有几句话要讲。
这个讲话就象拿破仑所有的演讲一样,简明扼要而又一针见血。
他说,他也为那个误解的时代的结束而感到高兴。
曾经有很长一个时期,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他有理由认为,这些谣言是一些居心叵测的仇敌散布的,说在他和他的同僚的观念中,有一种主张颠覆、甚至是从根本上属于破坏性的东西。
他们一直被看作是企图煽动邻近庄园的动物造反。
但是,事实是任何谣言都掩盖不了的。
他们唯一的愿望,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与他们的邻居和平共处,保持正常的贸易关系。
他补充说,他有幸掌管的这个庄园是一家合营企业。
他自己手中的那张地契,归猪共同所有。
他说道,他相信任何旧的猜疑不会继续存在下去了。
而最近对庄园的惯例又作了一些修正,会进一步增强这一信心。
长期以来,庄园里的动物还有一个颇为愚蠢的习惯,那就是互相以同志相称。
这要取消。
还有一个怪僻,搞不清是怎么来的,就是在每个星期天早上,要列队走过花园里一个钉在木桩上的雄猪头盖骨。
这个也要取消。
头盖骨已经埋了。
他的来访者也许已经看到那面旗杆上飘扬着的绿旗。
果然如此的话,他们或许已经注意到,过去旗面上画着的白色蹄掌和犄角现在没有了。
从今以后那面旗将是全绿的旗。
他说,皮尔金顿先生的精采而友好的演讲,他只有一点要作一补充修正。
皮尔金顿先生一直提到动物庄园,他当然不知道了,因为就连他拿破仑也只是第一次宣告,动物庄园这个名字作废了。
今后,庄园的名字将是曼纳庄园,他相信,这个名字才是它的真名和原名。
先生们,他总结说,我将给你们以同样的祝辞,但要以不同的形式,请满上这一杯。
先生们,这就是我的祝辞:为曼纳庄园的繁荣昌盛干杯!一阵同样热烈而真诚的喝采声响起,酒也一饮而尽。
但当外面的动物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情景时,他们似乎看到了,有一些怪事正在发生。
猪的面孔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克拉弗那一双衰老昏花的眼睛扫过一个接一个面孔。
他们有的有五个下巴,有的有四个,有的有三个,但是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融化消失,正在发生变化。
接着,热烈的掌声结束了,他们又拿起扑克牌,继续刚才中断的游戏,外面的动物悄悄地离开了。
但他们还没有走出二十码,又突然停住了。
庄主院传出一阵吵闹声。
他们跑回去,又一次透过窗子往里面看。
是的,里面正在大吵大闹。
那情景,既有大喊大叫的,也有捶打桌子的;一边是疑神疑鬼的锐利的目光,另一边却在咆哮着矢口否认。
动乱的原因好象是因为拿破仑和皮尔金顿先生同时打出了一张黑桃A。
十二个嗓门一齐在愤怒地狂叫着,他们何其相似乃尔!而今,不必再问猪的面孔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外面的众生灵从猪看到人,又从人看到猪,再从猪看到人;但他们已分不出谁是猪,谁是人了。
1943年11月——1944年2月《洞》作者:罗伯特·N·斯蒂芬森我知道我去了某个地方……我知道我回来了……那有个洞……这是飞行指挥官艾布拉姆斯·汉泽船长从跳跃四号归来后说的一句的话。
他同其他人分开多久了?托马斯·迪尔少将朝洁白的病房里望。
他在这病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了。
一名护士回答。
她望着医生,眼神充满不解,他还一直没有醒来过。
医生按了一下监护仪,打开病人的病情表。
是昏迷吗?托马斯看了看监护仪的屏幕,又转向站在一旁的妮丝医生。
脑部活动显示他处在苏醒状态,她接着说,我们现在把他当成昏迷。
感染了吗?托马斯读着病情表说。
我们检测不到。
医生说。
你们能试着和他说话吗?托马斯往监护仪的屏幕一按,打开另一页诊断报告。
艾布拉姆斯·汉泽船长现在是他了解跳跃四号灾难事故原因的唯一线索。
我们不敢肯定。
妮丝拍了一下护士的肩膀,你现在可以走了。
告诉值班护士,迪尔将军已经接管了这里。
护士站着,皱着眉头,然后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妮丝医生轻轻敲击屏幕上的一个区块。
你来看看这个。
屏幕换成了一个DNA截面图,你问之前,我肯定你会问,我用了4种方法进行了20次的试验。
我想这事需要极度保密。
将军,只有我一个人做试验。
谢谢你,医生。
在我们明白飞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我必须严格封锁消息。
他思忖了一会儿,接着问,那些护士都知道些什么?什么也不知道。
我告诉她们汉泽船长是飞船着陆时,机场值勤人员把他的头撞伤了。
我们对他进行了仔细检查,并把他从普通病房移到这里来。
做得很好。
这是?托马斯边说边要走过去碰监护仪的屏幕。
别!妮丝医生迅速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你不是真的想碰它吧。
她的手臂冰凉,而且在颤抖。
屏幕上显示出了一个简单的DNA截面图,图的中间部分有一个椭圆形的黑块,就像是有人用笔把那地方画黑了一样。
这是什么?妮丝叹了口气。
托马斯能感觉到她的失落和挫败的心情。
不知道,但我确信不去碰它是明智的。
在其他生还者身上,有发现这种黑块吗?托马斯问。
没有。
他们的DNA的截面图显示是正常的。
你认为他和他们的症状一样吗?托马斯又问。
我们要等船长醒来才知道。
她边说边进了隔壁一间较为隐蔽的房间,一只眼睛贴在扫描器上直到房间的小门。
喀哒一声开了,黑块有一个部分在屏幕上完全没有显示出来。
她拿着一份文件走出房间交给托马斯:不管你做什么,将军,千万别碰那个椭圆形的黑块。
我记住你的劝告了。
他打开文件,读了几页,然后看到了那个DNA截面图的打印件。
那?他说,不知道妮丝要他看什么。
妮丝医生拿出一把笔形电筒照在截面图上。
除了那个黑块,光线从纸张上所有地方反射了回来。
她把电筒移开,再对准那个黑块,打开电筒。
光线消失了,就像照进了幽深的洞里一般。
光线在极短的时间里被黑暗吞噬了。
托马斯急急地丢掉文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立刻感到自己很愚蠢。
在屏幕上也是这样,不过只有在屏幕上它才破坏了整个系统,妮丝说,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将军。
我不敢相信其他人。
托马斯·迪尔少将从她的话语中得到了些安慰;他捡起文件还给妮丝。
尽管已经恢复了镇定,他的手还有些颤抖。
我猜你没法解释这个吧?他边说边转过身透过窗子盯着汉泽船长。
我确实不知道原因。
她也站到了窗子边,我害怕,将军。
她轻声地说,仿佛这样说有损她医生的立场,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你能提供给我什么信息吗?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得到跟总统汇报的东西。
我们唯一明确能够记录到的是每隔5个小时汉泽船长就进入——我认为是——睡眠的活跃期,并能持续35秒的时间,呼吸频率也比平时快了10%。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异常情况发生。
她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不管怎么说,汉泽船长都应该是醒着而且可以说话的呀。
但他就是没醒。
为什么?托马斯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这是他生气时的习惯动作,这个动作也让他容易在牌桌上被人看穿,进而加以利用,你给他试过兴奋剂了吗?没有经过授权是不能使用兴奋剂的。
托马斯碰了一下右耳上的通话器,说道:谢林少校,叫斯威格和帕森斯进来。
是,长官。
托马斯的耳机传来谢林少校的回话。
我会取得总统的准许来使用兴奋剂的。
托马斯边说边看着妮丝医生。
我们要马上把这5名生还者送到华盛顿,请医院把这座楼里的无关人员清离。
可是我跟他们怎么说呢?妮丝看起来有些惊慌。
就说他们该回家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坐在椅子上,上身俯在汉泽船长DNA截面图纸上,用明亮的诊断灯照着图纸。
托马斯从他的背后抓着他的手臂。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托马斯问斯威格。
难以相信。
矮男子说着,把另一枝笔丢到图纸的黑块上。
我需要更多的东西写进我的报告里,斯威格。
托马斯大声地说。
斯威格站了起来,脱下他的黑框眼镜,揉了揉双眼: 这个黑块具有黑洞的一些特征,但没有引力,我想这是……这不符合科学原理,斯威格。
黑块本身及它的周围根本就没有引力。
它只把光线吸入,其他的东西它不感兴趣。
他搔搔后脑勺,又说, 而且它正在缩小,虽然不是缩小得太厉害,但我能检测到。
你怎么把一个黑洞放到纸上呢?还有,你究竟怎么把它弄到监测仪上的呢?我刚才说它有黑洞的一些特征,少将,但我没说它就是黑洞。
斯威格在实验室里踱着步,一边咬着眼镜的一只脚,一边说,这里就没有奇点。
都这个时候了,我想你可以大胆猜测一下它是什么。
托马斯提醒道,总统先生急着要答案,还有那些媒体在大肆制造谣言。
我想我不知道。
斯威格说。
托马斯仰头望着天花板,仿佛想从几组灯管的哪一条中掏出一个答案来。
不管怎么说,这样望天花板,倒是让他平静了下来。
他想继续斯威格的实验,估计也得不到什么理想的结果了。
我希望帕森斯从飞船上取下的数据能给我们带来好结果。
他既年轻又聪明,我肯定他正在卖力地工作。
斯威格说话的语气中透露出他想对这个类似黑洞的东西继续研究。
我带病人下去。
托马斯边说边走了。
斯威格一个人呆在实验室里。
我也会努力尝试,希望能提供一些对你有帮助的东西。
斯威格坐回他的椅子,又研究起那个样本。
妮丝医生用针筒吸入麻黄素液体。
托马斯脱掉大衣,松开领带,坐在房间角落的一把椅子上。
妮丝医生在汉泽船长手腕内侧的皮肤擦了消毒液,然后往那地方插上一根小针筒。
这将……汉泽船长突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吓得妮丝医生踉跄一下,摔倒在地,丢掉了针筒。
托马斯少将跳了过来。
那个洞,汉泽船长低声说道。
这时托马斯来到了他身边。
船长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是托马斯看出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盯着哪个人或物看。
妮丝医生站了起来,为自己的反应而感到脸红和尴尬。
看来兴奋剂有效啊,医生。
托马斯把手放在船长的肩膀上。
是啊,妮丝医生回答道,但是对于我来说有点太快了。
汉泽船长,你没事DE?托马斯问。
妮丝医生开始在床头的小监测仪上检查汉泽船长的生命体征。
汉泽船长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呼气时,绷紧的全身肌肉放松了下来。
少将帮他重新躺了下来。
船长闭上眼睛。
托马斯看着正在忙碌地检查船长的脉搏的妮丝医生。
那有个洞。
船长又喃喃地说,眼睛依然闭着。
汉泽船长,我是托马斯少将,‘跳跃四号’飞船发生什么事情啦?一个洞,船长回答道,他睁开眼睛,直直盯着托马斯少将,那有个洞。
船上有个洞?托马斯问。
它在扩大。
有个洞在增大。
船长的眼睛投向妮丝和托马斯,他似乎在看着什么。
你安全地在地球着陆了,船长。
妮丝边说,边抚摸着他的脸, 你昏迷了一阵子,不过现在没事了。
汉泽船长已经醒了,托马斯让妮丝做他的工作。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船长?她用平静、安慰的语气问。
那儿有个洞,他边说边用左手抓着她的手肘。
妮丝医生没有挣脱。
汉泽船长,‘跳跃四号’飞船上没有漏洞。
托马斯说,飞船很牢固。
洞在哪儿,船长?不是……飞船……汉泽船长的声音就像呼啸的风一样刺耳,是……他猛吸了一口气,好像突然没法呼吸似的,妮丝马上给他戴上氧气罩。
这似乎使他平静了下来。
洞在哪里,汉泽船长?托马斯又问。
一个洞……一个洞在……我身体里……船长透过氧气罩说了出来。
他在说什么啊?托马斯沿着床走了过去,坐在妮丝对面,伤口在哪里?你没有受伤,船长,她边说边抚摸着他的手臂。
她看着托马斯,摇了摇头。
它在长。
船长抓住少将的手臂,我身体里的洞在长大。
那里发生什么事了?托马斯紧抓住船长的手臂,‘跳跃四号’飞船上发生什么事了?汉泽船长双眼变得呆滞无神。
他们都走了,船长又开口说了,飞船上的船员……他们都走了。
有5个人和你一起回来,船长。
妮丝医生挣脱了被船长紧抓住的手,拿了一块毛巾,轻轻擦去船长额头上的汗水。
走了?船长说。
他们都走了?船长,请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托马斯望着船长蓝色的双眼。
那个洞在长。
什么洞?托马斯大声地对他喊叫。
妮丝示意他轻点声。
汉泽船长,妮丝医生边说边抚摸着他的额头,告诉我你在飞行过程中都看到和听到些什么,告诉我飞船上发生了什么事。
当船长盯着他俩看时,他的表情松弛了下来,眼神又变得呆滞了。
他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吗?托马斯抑制住问问题的冲动。
我知道我去了某个地方,船长说,直直地盯着托马斯,那里很黑,又黑又冷……他看着妮丝,我知道我回来了……汉泽船长脖子上的肌肉僵硬了起来,……那里有个洞……船长闭上双眼,不再说话了。
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船长?托马斯紧抓住他的手问,试着鼓励他说出话来。
……那里有个洞……船长咬紧牙,身体肌肉变得紧张起来,而且脖子上现出了条条青筋,就像是有股电流正经过他的身体。
汉泽船长!托马斯叫嚷着,汉泽船长!那个洞!汉泽船长尖声叫着,身体往前倾。
他的尖叫声在房间里回荡。
一会儿,他就倒到床上,不省人事了。
你说它消失了,是什么意思?托马斯抢过斯威格手上的纸问, 那个活生生的东西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
你自己看,斯威格说着,递给托马斯一张纸;然后把眼镜丢在工作台上,打印出来的每一个,甚至屏幕上的——所有的——黑块消失了。
它开始很快地缩小,然后……然后它就不见了。
胡说!托马斯把纸揉成团,扔到房间的另一头。
出什么事啦?妮丝走进实验室问。
DNA截面图上的黑块,斯威格看了看托马斯和妮丝,它消失了。
他拿起另外的一份截面图递给妮丝,现在这就像一份普通的截面图。
妮丝放低图纸,把头靠在工作台上。
不只那个黑块不见了,她搓了搓脸说,其中一个生还者也不见了。
你说什么?托马斯问,最后还是控制了自己近乎崩溃的情绪。
护士们说,当她们把5个人安置好准备要走时,发现少了一个人。
搜查了吗?托马斯感到他正在失去对局面的控制。
已经搜查过了,妮丝说,另一件事,船长又醒来了。
他现在和其他人一样了。
她看着托马斯,又说,他可以起床走动了,可是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或去过什么地方。
少将,他什么都忘了。
托马斯坐在观察室,盯着汉泽船长看。
船长身穿蓝色病服,坐在一把椅子上,从妮丝医生给的杯子中吸着水。
你从飞船的记录中找到什么了吗?妮丝边擦去船长下巴上遗留的水,边问托马斯。
没有,托马斯甚至连挫败的叹息都不去掩饰,接着说,飞船上的文件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录。
一点都没有?如同你的这些病人一样,医生,它什么也不知道。
就好像那些数据是新装上去,等着被储存在它们的信息包里。
那它怎么归位呢?我猜我们亲爱的船长先生跟那有关,可是我们无从得知,是吗?托马斯看着自己掉落在地的大衣。
他想,他不会让船长所有的勋章蒙羞,他一定要查清楚跳跃四号上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们这些人要怎么处理?妮丝问。
很有可能复职。
他们将——当然会转移地点——拥有新的身份和工作。
他看着年轻的妮丝医生,滴水不漏,这事统统都会被掩盖的。
你是说他们再也不能回家了?她说话时听起来很平静。
不过,他想她也差不多猜到会是这结果了。
不能。
他双手在裤子上擦拭着,讨厌极了手心流汗的感觉。
他们的家人都已经被告知这次飞船失事没有人生还。
这种事没发生过吧?妮丝替他捡起大衣。
噢,发生过,不过不像这次我们看到的这样。
他站起来,望着汉泽船长,而且我们失去了另一个生还者。
我把那地方锁了,他们走不出去了。
他们……妮丝欲言又止。
她搓了搓眼部,闭上了眼睛。
她摇摇头,然后帮托马斯穿上大衣,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忘了。
我觉得好空虚啊。
她从后面对他说。
托马斯转过身来用手支撑着情绪低落的妮丝医生。
她的目光呆滞,脚步有些站不稳。
多么的……空虚。
她说。
妮丝医生,他一手扶着她,妮丝医生,你没事吧?那儿有个洞,她说着,倒在他怀里,那儿有个洞。
《兜售神药的好人布莱克曼》作者:加·加西亚·马尔克斯自从见到他的第一个星期日起,他的模样总能让我联想起斗牛场里的骡子:白色吊裤带上缝着金钱,每根手指都戴着镶有彩色宝石的戒指,还有缀在衣服边上丁当作响的铃铛。
他站在达里安圣·马利亚船坞边的一张桌子上,脚边堆满了装着各式特效药的长颈瓶。
这些药是他自制的。
他沿加勒比海走井穿巷,扯着破嗓门吆喝着兜售。
只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急着卖那些乌七八糟的印第安药,而是让人给他弄条真蛇来,好让他在自个儿身上演示一种他发明的解毒药的功效。
这药包治百病。
女士们,先生们,不管被什么蜈蚣、塔兰图拉毒蜘蛛,还是任何有毒的动物咬伤,它都能治。
有个人似乎对他说一不二的劲头颇感兴趣,从不知什么地方搞来一条号称灌木王的最毒的蛇(此蛇以喷出的毒气置人于死地),装在瓶子里给了他。
他急不可耐地拔去瓶塞,弄得我们都以为他想吃了那条蛇。
可那生灵一觉出自己获得了自由,呼的蹿出瓶子,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就逃之夭夭,丝毫不理会他刚才的滔滔口才。
那小个子药商还未来得及吞下他的解毒药,马上跌倒在人群中,满地打滚,他那高大的身躯越缩越小,似乎里面空空如也,却咧着满口金牙一直笑个不停。
喧哗声惊动了一艘担负友好亲善使命的北方巡洋舰,它已在港口停泊了整整20年。
该舰宣布实行检疫隔离,以免蛇毒被带上船。
还有那些过复活节前的星期日的人们也手持神圣的棕榈枝从教堂涌出来,因为谁也不想错过这个场面:那个中了毒的人,已开始呼着垂死的气;他的身体变成先前两倍那么大,冒出的胆汁在嘴边泛起泡沫,全身的毛孔都喘着气,可他还在拼命地大笑,笑得全身上下的铃铛丁当作响。
他的身子肿得老大,绷断了他护腿上的带子,衣服也被撑脱了线;他的手指由于戒指的重压变得发紫,全身变成那种浸泡在盐水中的鹿肉的颜色,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他的最后时刻已经来临。
无论谁,只要看见过被蛇咬伤的人,都明白他正在全身溃烂,直到命归黄泉。
那时他会皱曲成一团,人们只得用铲子把他铲进麻袋里;但是人们还是认为他即使变成一具空壳,仍会笑个不停。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来到甲板上,用变焦镜头拍下了他的彩照;而那些从教堂里奔出来的妇女却用一条毯子盖住了这个垂死的人,还把神圣的棕榈枝置于他的头顶,以此来阻止士兵们拍照。
她们中的一些人是不想让士兵们手中那些基督复活论者的仪器玷污了尸体,另一些人是因为不敢继续看着那个准备大笑着死去的偶像崇拜者,还有一些人则认为这样做至少可以使他的灵魂不致染上蛇毒。
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推开棕榈枝。
他虽然还有点头昏眼花,没能完全从刚才的噩梦中恢复过来,却在没任何人的帮助下将桌子扶正,像一只螃蟹,重新爬了上去,又开始吆喝起来,宣称他的解毒药其实是上帝放在瓶子里的手——就像我们刚才亲眼所见——却只卖两个卡提罗,因为他发明这种药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全人类造福。
他刚说完那句话便喊道:女士们,先生们,我只请求你们别挤,人人都会有的。
……人们当然要挤,而且挤得有道理,因为最后药不够了。
甚至连那艘巡洋舰的舰队司令也买了一瓶,因为卖药人告诉他,即使中了无政府主义者带毒的子弹,这药也能治。
水手们并不满足于仅仅拍下他站在桌子上的照片——刚才他的死状未能拍下——他们还要他在照片上签名,直签得他手臂痉挛扭曲。
夜幕就要降临了,只有我们几个最茫然的人还留在港口。
这时,他用眼睛打量起我们,想找一个看上去傻乎乎的人帮他收拾那些瓶子。
很自然的,他一眼选中了我。
那眼神仿佛命中注定似的,不仅事关他,而且与他休戚相连;虽然那是一个多世纪前的事,可我们都记得那么清楚,似乎它就发生在上个星期日。
接下来我们把他那个流动药房放进那只装饰着紫色布带的箱子,它看上去更像一副学者的灵柩。
就在那会儿,他显然在我身上发现了一些他先前未曾注意到的灵气,因为他阴沉着脸,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个孤儿,只是父亲还在世。
于是他大笑,笑得比刚才中毒时还要响。
他又问我靠什么维持生活,我回答说除了活着我什么也不干,因为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值得我去做。
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又问我这个世界上哪种学问我最想学,那一回我毫不戏谑地说了大实话:我想做个算命先生。
他不笑了,边想边说出了声:你想做算命先生不需要学什么,因为你已有了最可靠的法宝,就是你那张傻乎乎的脸蛋。
那天晚上,他和我父亲谈了谈,用一个里亚尔、两个卡提罗和一副能预言通奸的纸牌将我永久地买了下来。
这就是布莱克曼——坏蛋布莱克曼,因为我才是好人布莱克曼。
他能使一个天文学家相信二月份不过是一群看不见的大象罢了。
当时来运转时,他会变成一个城府很深的残忍的家伙。
在他最荣耀的那段时日,他的工作是为死去的总督们的尸体涂上香油防腐。
据说他能使那些总督的脸看上去威严无比,在他们死后仍然能统治好多年,甚至比他们在世时还统治有方。
这样,谁也不敢把那些总督的遗体掩埋掉,直到他把他们又恢复成死人模样。
可是他的声望被他发明的一种下不完的棋给毁了,那盘棋逼疯了一位牧师,还导致了两起著名的自杀事件。
从此,他一路落魄,从给人家释梦到做生日催眠,从靠意念拔牙的牙医沦落为市场上摆地摊的巫医。
所以,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斜眼看他了,即便盗贼也如此。
我们四处漂泊,不时地摆开摊子耍些小把戏,生活一直无常不定。
我们卖能把走私犯变透明的隐形栓药、卖受过洗礼的妻子们偷加在汤中给她们的荷兰丈夫灌输对上帝的畏惧感的无味药水,卖你们想买的任何药。
女士们,先生们,这可不是命令,这只是建议,快乐毕竟不是人人必须履行的义务。
然而,尽管他的打诨插科逗得大伙儿笑得死去活来,可事实上我们连肚子也填不饱;于是他将最后的希望寄寓于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算命先生。
他把我装扮成一个日本人,关进了一个阴森森的坟墓般的大箱子,用右侧的链条缠绕着,这样我可以极尽所能地预言,而他则在一旁折腾语法书,寻找一种能使所有人相信我的新科学的最佳方法。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看见这个被两结萤火虫折磨的孩子了吧。
如果有谁不相信的话,敢不敢问问他你们哪天死。
可在当时,我连那天是星期几都猜不出。
于是他只得打退堂鼓。
因为消化引起的昏昏欲睡会使人的预知腺功能紊乱,他使劲敲打我的脑袋,企图借此带来好运;然后,他决定将我还给我父亲,并索回他的钱。
可就在那时他碰巧找到一种利用疼痛产电的有效方法。
他开始造一台缝纫机,运转时与置于痛处的拔火罐连在一块儿。
他为驱除晦气而赏给我脑袋的那一顿敲打使我疼得叫唤了整整一夜,就为了这个,他不得不把我留下,好给他的新发明做试验品,所以我们返回的行程就被耽搁了。
直到那台机器运转良好,他才慢慢找回了失去的幽默感。
那机器的缝纫技术不仅比一个见习修女的还要好,而且机器能根据疼痛的位置和剧烈程度绣上鸟或者星座。
这就是我们当时所从事的行当,相信自己已时来运转。
也就是在那会儿,我们听说费城那位巡洋舰队司令因为想重复布莱克曼的试验,而在他的部下面前变成了一堆紫黑色肉酱。
布莱克曼已好久没有再放声大笑。
我们穿过印第安山隘,开始了逃亡生活。
我们越走越辨不清方向,而那消息却越发明晰了;海军陆战队打着消灭黄热病的幌子入侵了这个国家,入侵者所到之处大肆屠杀老陶工。
为防不测,他们不仅加害本地人,而且以杀中国人取乐;他们杀黑人,那是习惯成自然;他们还杀印度人,因为印度人是耍蛇的。
接着他们毁灭了一切能毁灭的植物、动物及矿物资源,因为管我们事务的专家告诉他们,加勒比海沿岸的人们有能力改变自然界来迷惑外国佬。
直到我们在拉瓜伊拉无止境的大风中发现自己还安然无恙地活着,我才明白他们的狂怒缘于何处,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如此胆战心惊。
而且到那时布莱克曼才有勇气向我坦白,他那解毒药只不过是大黄和松脂的混合物而已,原来他花了两个卡提罗收买了一个流浪汉,那流浪汉才给他弄来那条灌木王毒蛇,其实毒牙早已拔掉了。
我们呆在一个殖民地使馆的废墟里,自欺欺人地抱着走私犯也许会经过此地的奢望,因为只有走私犯才让人信赖,只有他们才能顶着白花花的太阳穿越这片盐碱地。
起初,我们吃熏蝾螈和从废墟中长出的花儿,后来,我们试着吃他那煮熟了的绑腿时,我们仍有好心情,又说又笑的。
到了最后,我们甚至得吃贮水池中的蜘蛛网。
那一刻,我们才明白我们是多么怀念外面的世界。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与死神抗争,我只知道躺着等死——在死神光顾的地方,我才不大会受伤。
而他却极度兴奋,恍然想到一个女人——她柔软无比,只要一声叹息,便可以穿墙走壁。
但他这种颇带相思味道的回忆不过是他戏弄死亡的一个天才小把戏罢了。
可是,在那我们本该死去的时刻,他却更生龙活虎地来到我身边,彻夜密切注视着我的痛苦,并凝神屏思,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那晚在废墟上呼啸而过的是风还是他脑海里翻来滚去的思绪。
拂晓前,他用与从前一样的嗓音,一样坚定的口吻告诉我,他终于完全明白原来我就是那个一而再、再而三使他触霉头的家伙。
把你的裤子穿好!既然你倒了我的霉,你就得把晦气给我清除掉。
就这样,我对他的最后一丝好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扯下我身上的最后几片破布,用带刺的铁丝把我紧紧捆住,把岩盐抹在我的伤口上,还把我扔进我自撒的尿坑里,然后拴住我的脚踝把我倒吊起来,让太阳毒晒。
他不停地咆哮,说这么点侮辱还不足以安抚迫害他的人。
最后,他把我扔进一个地牢,让我在痛苦中毁灭。
那地牢先前是殖民地的传教士改造异教徒的地方。
他有一套耍口技的超常本领,于是就模仿起可食动物的叫声、甜菜成熟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清泉的丁东声,来折磨我,让我产生我快要饿死、正置身于天堂的幻觉。
后来,走私者接挤他时,他走下地牢,给了我一些吃的,这样我就可免于一死。
然后他却要我用钳子拔下指甲、用磨石锉下牙齿来报答他对我的恩惠。
当时我唯一的慰藉就是我还心存一丝希望:生活能给我带来时间和好运,能让我摆脱诸多的恶名,哪怕要承受更深重的苦难。
我自己也惊讶我居然没有腐烂。
他不断地把吃剩的食物泼到我身上,并把腐烂的蜥蜴和老鹰扔到四周角落,想让地牢的毒气闷死我。
不知这样的日子到底熬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他把一只死兔子拿到我眼前,只为了告诉我他情愿把它扔了,让它烂掉,也不愿意给我吃。
那时,我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唯有一腔积怨。
我一把揪住兔子的耳朵,狠狠地往墙上一摔。
当时我产生了幻觉,好像即将爆裂的不是兔子而是他。
然而果真如此,仿佛做了一场梦。
兔子活了过来,发出长长的尖叫声,又跳回到我的手掌心。
就这样,我的辉煌生涯开始了。
从那以后,我周游列国,治病救人。
为疟疾患者退烧,我收2比索;使盲人复明,收4卡提罗50比索;排出水肿病人的腹水收18比索;治愈先天性跛子收20比索,因事故或打架而致残的收22比索;因战争、地震、步兵登陆作战或其他公共性灾难而致跛的,收25比索。
对于普通患者,我专门安排一个时间,分批诊治:对疯子酌情而定价,小孩则半价,傻子可免费。
谁还敢说我不是个慈善家?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第20舰队的司令官阁下,请命令您的士兵清除路障,让受苦受难的众生过来吧!得了麻风病的都站在左边,癫痫病的都站到右边,跛子别站在挡道处,病情不紧急的请统统到后面去,敬请各位千万别朝我挤过来。
要是各种病人全混杂在一起而治错了病,我概不负责。
让音乐响起来,一直演奏到黄铜管发热烫手;让火箭点火升空,直到众天使纷纷燃烧焚毁;让烈酒将人灌醉而无法思想。
来吧,带着卖身的和耍杂技的,还有屠夫和摄影师,费用我全包了。
女士们,先生们,布莱克曼家族的恶名就到此结束,普天下的动荡从此爆发。
要是我诊断失误或者病反而越治越糟,我就拿国会议员的那套惯用伎俩催他们入眠。
我唯一没做的就是使死人起死回生,因为他们一睁开睡眼,便会怒不可遏地对那个搅了他们美梦的人逞凶,而到头来,那些不自杀的人也会因理想幻灭而死去。
起先,我身后跟了一大群智者,他们要调查我所从事的行当的合法性。
当他们得到明确答复时,就用西蒙、马格斯之地狱来威吓我,并要我悔过自新,成为圣人。
但我回敬他们说那恰是我的出发点和归宿。
其实我明白即使我死后成圣,我什么也得不到。
我是个艺术家,我只想活着可以继续坐在我从海军陆战队领事买来的大汽缸游车悠闲地周游世界。
我雇了一名特立尼达人做私人司机,他原是新奥尔良海盗剧院的男中音。
我穿着真丝衬衫,涂着东方护肤液,镶着黄金牙,戴着平顶草帽,钉着双色纽扣。
我睡觉不用闹钟,我和红粉美女共舞,用字典里搬来的花言巧语把她们灌得如痴如醉。
在大斋首日,即使我黔驴技穷,我也不会心绪不宁,因为我只需凭自己这张傻乎乎的脸就能继续过我那大臣式的日子。
我拥有一溜排的商店,一眼望不到尽头。
游客过去得通过舰队司令的准许才向我们收集纪念品,现在他们却巴结我,想得到我亲笔签名的照片、印有我作的情诗的历书、刻着我侧面头像的金章、我的衣服碎片,等等等等,而我免遭了像那些雕在大理石上策马纵行的国父所日夜蒙受的被燕子啐脸的无妄之灾。
真遗憾,坏蛋布莱克曼并不能重现这一切,否则准能使大家相信没有一点是凭空编造的。
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他的灵魂是一片废墟。
当他从艰苦的沙漠中跋涉而出时,他浑身的骨头都已散了架。
那个星期天,当他又出现在达里安圣·马利亚船坞时,身上还系着许多铃铛,丁当作响,还带着那只形影不离的灵柩般的箱子。
但这次他并不卖解毒剂,而用极富感染力的颤音哀求水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开枪,这样他就可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证明超自然生灵能起死回生。
女士们,先生们,由于我从前骗了大家,使各位长期蒙受苦难,所以你们完全有权不相信我,但现在我以长眠地下的母亲发誓,今天的表演绝不是天方夜谭,而是事实。
要是你们还不相信,我提醒大家注意我现在没有像过去那样放声大笑,而是拼命克制住哭的冲动。
当时他解开衬衫,眼里噙着泪水,像骡子蹄踢似的猛力锤敲自己的胸脯,示意士兵朝那儿开枪。
这一切他表演得何等像模像样!然而水兵却不敢开枪,他们害怕星期日从教堂里出来的人们会发现,而使自己名誉扫地。
有个也许还没忘记布莱克曼过去行径的人,不知从哪儿给他搞来满满一罐多花薯蓣根,这些玩意儿能让无鳔石首鱼全部浮上加勒比海的水面。
布莱克曼急不可耐地打开罐子,好像真的要吃。
结果,他确实吃了个一干二净。
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不要感动,也不要为了我灵魂的安宁而祈祷,因为死亡不过是对天堂的一次造访。
那次,他老老实实的,没有发出歌剧中常有的嘎嘎死亡之声,而是活像只螃蟹爬下桌子,犹豫片刻后,在地上寻找长眠之地。
他躺卧在那儿,直愣愣地望着我,如同凝视着母亲。
当他在自己的臂弯里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依然强忍住那男子汉的泪水,虽然整个身子因无法治愈的破伤风而痉挛扭曲着。
当然,那是我的法术唯一不灵的一次。
我把他装进那个箱子。
箱子不大不小,刚好够他躺下,好像预先为他而备。
我花了54比索的金币雇人为他唱安魂弥撒,因为那个司仪牧师浑身穿得金光闪闪,旁边还有三个主教陪坐着。
在一座小丘上,我为他建造了一座帝王般的陵墓,让他能沐浴在海滨的和风朔雨中;我还为他造了一座小教堂,铸了一块铁匾,上面用哥特体的大写字母刻着:布莱克曼安息于此。
该人是个恶棍,水兵中的骗子,巫术的牺牲品。
我所做的这些盖棺之论已够对得起他的品行了。
我开始对臭名昭著的他实施报复:我把安放在固若金汤的坟墓里的他复活,让他在那儿惊恐地到处翻滚。
那时,大火还没有吞噬达里安圣·马利亚,如今山上的陵墓因与龙为邻而完好如初。
这些龙爬上山岗,在大西洋海风的吹拂下,安然入眠。
每当经过这儿,我总要送他满满一车的玫瑰;每当对他的德行感到扼腕时,我的心便会隐隐作痛,但我又会把耳朵紧贴在铁匾上倾听他躺在残碎了的箱子里所发出的哭泣。
如果他碰巧又死了一次,我会再次让他死而复生,因为这种惩罚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会继续活在坟墓里,永远,永远。
《斗篷与棍棒》作者:戈东·R·迪克逊徐琴 杨士焯 译在冰雪覆盖的灰色11月的破晓时分。
拥挤的汽车载着从博洛尼亚来的飞机乘客们越过群山。
意大利米兰机场笼罩在白雾之中,那架信使飞机,如同那些商用喷气机。
也不得不在博洛尼亚着陆。
这些在冬季都是很平常的事。
谢恩·艾沃特下车时眼角瞄到了一根小手杖的图案,不明显地刻在街灯柱的底座。
他不敢直愣愣地盯着看,但是,从旁边瞄一眼也就够了。
他拦了一辆的士,告诉司机他要去这城市的阿拉格总部。
欢迎来到米兰。
司机说道,把车子驶过几乎无人的清晨街道。
谢恩带着瑞士口音做了简要的回答,以示同意。
11月的米兰确实很冷,冷得刺骨。
南方的佛罗伦萨应该还是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温暖宜人。
司机很希望能谈点什么,他想知道他的人类乘客来到外星人总部的原因,要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事。
普通人类不喜欢那些为阿拉格工作的人类。
谢恩想,如果我什么都不说的话,他会起疑的。
从我的瑞士口音中,他也许会猜测我在这的一个亲戚有了麻烦,所以谢恩不想说话。
司机又谈起了逝去的夏天。
他很怀念游客来往如梭的好时光。
对他所谈的一切,谢恩只给了最简短的回应。
车里一片寂静,除了车子前进时发出的噪音。
谢恩以一个更舒适的角度把右腿和左肩靠在他的手杖上,以便能更好地适应窄小的车厢。
他抚着褐色的大衣,盖住膝盖。
手杖的图案仍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这图案,与他半年前画在丹麦奥尔堡墙壁上的记号一模一样——这墙壁就在三叉吊钩之下,吊钩上吊着一个死人。
但是,街灯柱上的那个不是他做的记号。
事实上,在过去的八个月,他瞄见过很多手杖的图案,而那些都不是他做的记号。
他的脑海里充斥着一个图像,这个图像在他脑海里生根、发芽、繁殖,不论他是睡是醒,都像梦魇一般缠着他,阴魂不散。
提醒自己没人会把他和最初的涂鸦联系起来,无济于事;提醒自己过去的八个月里做里特·安的仆人他干得无可挑剔,也无济于事。
如果里特·安或者任何其他的阿拉格成员有任何理由相信他与其中任何一个乱涂的图案有关系的话,任何上述的事实都于事无补。
是什么愚蠢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冲动促使他经常把自己打扮成朝圣者的模样,以此作为反对外星人的符号呢?毕竟任何其他形象也可以。
可能是他肚子里的丹麦白兰地酒在作怪,那一刻他毫无理智可言。
他忆起了广场上高大的阿拉格父子,他记起了他们的对话,那群人之中只有他一人能听懂这些对话。
因此。
他的记号现在已经流传开来并成了反对阿拉格的秘密记号。
这个记号的存在,预告了与它沾上边的人类的血腥悲剧。
依照阿拉格人自己的标准,他们是绝对公平的。
但是他们把人类当做牲畜,牲畜的主人是不会以公平的原则来衡量它们的,如果它们得病了或者具有潜在危险而成为农场的问题的话。
到了!司机说道。
司机报价的时候谢恩打量了一下四周,看到了外星人总部。
一块完美的反射性防护物罩着它,就像是披着一层水银。
很难看出它最初是什么样的结构。
也许是一座办公大楼,也许是一个博物馆,这都有可能。
里特·安,地球第一上校,在总部俯视着曾经是明尼阿波利斯中心的圣安东尼瀑布,嘲笑着防御力量太过明显的布局。
尼科尔岛上的灰色混凝土工事虽然只用轻便武器来保护,但它们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便把整个城市夷为平地。
谢恩付了钱,下了车,走进了米兰总部的大门。
厚重的双重门后面和办公桌上的普通守卫,都是人类,并且绝大多数都是像谢恩一样的年轻人,但是他们的体格大得多。
因为即使是最大个头的人类在八英尺高的阿拉格人面前也是矮小而脆弱的。
这些守卫都像警察一样穿着普通、整洁、单调的黑色制服。
尽管谢恩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但在他们中间却显得很矮小。
身处高墙之中,与这些庞然大物在一起,谢恩感到一阵荒谬的安慰。
像他一样,他们也是在总部的桌上吃饭,他们受命保护他。
以使他免受人类的威胁。
在令他恶心的主人的屋檐下,他的身体却得到了保护,安全无虞。
谢恩在值班台前停下。
从腰带上的皮包里拿出钥匙,文件还是留在包里。
值班的官员把钥匙拿过去检查了一下。
钥匙是用金属做的(一种普通地球人不允许拥有和携带的金属),方形的把柄上刻着里特·安的记号。
先生。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官员看着记号,用意大利语说道。
他突然变得亲切起来。
我临时前来报到。
我为地球第一上校里特·安递送信息。
现在我有些信息要报告这里总部的司令官。
谢恩用阿拉伯语回答,因为官员的话明显受到意大利语中喉辅音的影响。
你真是巧舌如簧啊!官员用阿拉伯语说道。
他把值日本和笔递给谢恩。
好了。
谢恩签了字。
这里的司令官是官阶六级的拉艾弘上校。
他接收你的信息。
官员说。
他转身叫了一个身材较小的人类守卫:带这个给司令官送信的去拉艾弘办公室的候客室。
守卫敬礼后,带着谢恩走了。
电梯旁有几段楼梯,即使没有守卫的陪伴,谢恩也知道如何使用它。
沿着楼梯往上,是一个走廊,经过两扇大的拱门。
就到了米兰阿拉格司令官私人办公室的候客室。
守卫敬礼后离开了。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一位官阶二十二级的阿拉格人坐在远处角落的办公桌后,阅读着写在可支持多层底色图案的塑料纸上的报告。
谢恩左边的墙上开有一个窗口,透过阿拉格产的单向玻璃,映出了少许的阴影。
从这个窗口隐约可以看到隔壁的办公室。
里面有可供人坐的长椅。
然而,办公室却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个金发女孩,穿着宽松的长达脚踝的蓝色大衣,细腰处系得紧紧的。
这里没有谢恩坐的地方。
他已经习惯了悉心伺候里特·安和其他阿拉格高级官员,他常常得站着等上好几个小时。
他一直站着。
大约二十分钟后,坐在办公桌后的阿拉格人注意到了他。
过来告诉我吧。
他举起帐篷桩般大小的大拇指说道。
他是用阿拉格语说的,因为大多数的人类仆人懂得他们主人语言中的基本命令。
谢恩回答的时候。
他脸色表情微变,因为很少有像谢恩那样能够用流利、不带口音的阿拉格语回答的人类。
谢恩毕竟和那些少数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过。
圣洁的阁下,我直接从里特·安那儿带了消息给米兰总部司令官。
谢恩走到办公桌前说。
谢恩没有出示袋子里的文件。
阿拉格人听到消息二字的时候,就伸出了他粗大的手,抓住了文件。
而当谢恩说出里特·安的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把文件取出来了。
你是一头值钱的牲畜!拉艾弘很快就会接收你的信息的。
他说。
他说的很快有可能是几分钟,也有可能是几个星期。
但因为这信息是里特·安亲自给的,所以很可能只要几分钟。
谢恩回到角落。
门开了,进来两个阿拉格人。
他们都是中年男人,一个官阶十二级,一个官阶六级。
官阶六级的只可能是拉艾弘。
官阶那么高的上校管理这么一个单一的总部,太大材小用了。
居然有两个大人物在这种地方,简直不可思议。
来人没有理睬谢恩。
他想,他们把眼光投在了他身上。
证明他们没有完全忽略他。
他们看了他一眼,打量着他,又把视线移开了。
他们走到单向玻璃窗前。
那个极有可能是拉艾弘的人用阿拉格语问到:这是?他们审视着那位穿蓝色大衣的女孩,她坐在另一间房里,不知道他们正看着她。
哦。
圣洁的阁下,广场值班官员看见她正从我曾经和你们提起过的那块墙壁离去。
值班官员注意到那墙上有刮痕,仔细检查后,发现是新刻上去的,所以又转身去找这女孩。
他往身后一看,发现她在不远处,正急忙离去。
值班官员打晕她后,就把她带到这来了。
他的官阶?圣洁的阁下,三十二级。
已经审问过她了吗?没有,阁下,我等着和你讨论审问程序。
拉艾弘站了一会,没有回答,凝视着那个女孩。
你说三十二级?你知道这头特别的牲畜先前在广场上看到过她吗?他不确定,阁下。
但是他记得她衣服的颜色。
那附近没有其他人穿那种颜色的衣服。
拉艾弘转身面向窗口。
我想先和他谈谈,叫他来见我。
先生。
他现在在值班。
哦。
谢恩理解拉艾弘此刻的思虑从何而来。
作为一名指挥官,他能轻而易举地命令那个官员换班,亲自向他报告。
但是阿拉格人的天性和习俗却是,除非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不然是不可以下这种命令的。
一个在值班的阿拉格人,不管官阶的高低。
都是很神圣的。
在哪儿值班?拉艾弘问道。
圣洁的阁下,在当地机场。
我去那和他谈谈。
奥塔昂上校,我命令你和我一起去。
遵命,圣洁的阁下。
我们立刻赶过去吧。
这件事看过去很重要,但可能未必,我们还是得确认一下。
他转身朝门走去,奥塔昂跟在后面。
他的视线又一次扫过谢恩。
他停下来看着那个阿拉格人问道:这是谁?坐在办公桌后的阿拉格人站起来回答说:阁下,他是一个信使,从里特·安那儿为您带来信息。
拉艾弘转过来看着谢恩说:我一小时后再收你的信息,我一回来就要。
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憧了,圣洁的阁下。
谢恩答道。
在那之前,尽职做你的工作去吧。
你也可以放松一下。
拉艾弘领先走出了房间,奥塔昂紧跟其后。
办公桌后的阿拉格人又坐下继续看他的文件。
透过单向玻璃,谢恩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孩。
她坐在那儿。
浑然不知一个小时后将发生什么。
他们会借助化学药品审问她。
当然,这还只是开端而已。
在那之后,他们会拿她的身体来做文章。
阿拉格人的性格中有虐待狂症。
如果任何一个外星人出示一点这方面的证据,他的同胞们就会把它视为一个不当的缺点并因此而杀了他。
但是众所周知,如果牲畜受够了苦就会知无不言。
而阿拉格人把这种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任何一个外星人,如果在承受巨大折磨后还不把他本不想说的秘密说出来,那么就算他想寻死都很难。
汗水悄悄地爬上了胸膛,谢恩感觉上身都粘着大衣了。
那个女孩侧身坐在那,看上去和蔼温顺,有着披肩的金发,异常苍白的肤色(因为地处这个纬度的缘故)。
她最多不过二十岁。
谢恩想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以使他不再想象她将要面对的一切。
但他无法把头转开,就像一年前看到三角吊钩上的死人后他首创了那个记号,那时他也无法把头转开。
他现在知道原因了,那是因为他心中的狂魔。
它源于对那些巨大的类人动物潜在的厌恶和恐惧,他们蜂拥而至。
把地球占为己有。
他们就是他所服务的主人,在大多数人类饥寒交迫的时候,他们让他吃饱穿暖,故意屈尊向他亲切地问候,就像和动物打交道一样,聪明的宠物为了一个善意的眼神、一句亲切的问候,随时都准备摇尾乞怜。
当他想起这些主人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就像一块冷却了的铁制铸模一样压在他的心底,对活活被折磨至死的恐惧也像那块铸模,不同的是它的四周利如刀片。
但是与此同时,他心底的狂魔蠢蠢欲动,如果不采取些许行动的话,他恐怕会控制不住而爆发出来。
把那些急件摔到阿拉格人的脸上。
他怕终有一天,他会像猛狗扑向老虎一样,掐住他的主人里特·安——地球第一上校的咽喉。
狂魔确实存在。
即使是阿拉格人也知道被他们征服的人类心中存在着狂魔。
他们甚至有自己的一个词来表示狂魔。
狂魔使一年前被挂在吊钩上的人在绝望中保护他的妻子免受阿拉格人的野蛮虐待。
每一天,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因为狂魔的缘故向武装到牙齿的征服者扔棍棒或石头。
这没有任何用处,而且他不可能逃得掉,结局无疑是遭受摧残。
在一年前,狂魔就撞击了谢恩的脑袋,试图逃脱出去。
现在它又跃跃欲试了。
谢恩情不自禁地看着她,又不能忍受继续看她下去。
结束这一切的唯一选择是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阻止拉艾弘归来,阻止女孩受折磨。
阻止会把他自己致于死地的狂魔发作。
拉艾弘说他一个小时后就会回来。
汗珠像小溪般滴在谢恩大衣下裸露的肌肤上。
他的脑筋转得飞快,就像不可控制的心跳一样。
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吗?肯定有的,只要他想。
他们对付这个女孩还有一种可能:他们不会向她施虐。
阿拉格人毁灭财产是有目的的。
如果没有目的,他们不会浪费一头有用的牲畜。
他们不会因为她当场被抓这种情感因素而拘留她。
她太微不足道了。
而他们是很讲实效的。
谢恩很兴奋。
他不敢肯定他的计划会奏效,但三年来与阿拉格人近距离接触的点滴充斥在他的脑海里。
沸腾不已。
他走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阿拉格人面前。
有事吗?阿拉格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圣洁的阁下。
上校司令官说他会在一小时后回来接收我的信息,我应该尽职地工作到那时候,而且,他也说我可以放松一下。
谢恩用灰黑色的眼睛盯着他,与他的眼齐平。
你想放松一下,是吗?圣洁的阁下,如果有个地方能让我坐一会儿或躺一会儿,我将万分感激。
是的,司令官确实有过这样的命令。
去你们牲畜区找个床位吧。
记得一个小时内要回来。
圣洁的阁下,非常感谢。
灰黑的眼睛里映出他黑色的眉毛拧在一起的样子。
这只是命令。
我不是那种牲畜可以随便阿谀奉承的人。
阁下,我服从命令。
眉毛舒展开来了。
这才像样点。
去吧。
他出去了。
现在他移动得飞快。
就像以前在丹麦,他最终被当场追赶的那次一样。
现在已经不再有任何怀疑和任何犹豫了。
他迅速冲下外面废弃了的走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任何人都保持高度警惕,特别是对外星人。
他穿过电梯的时候,停下来观察四周。
没人在注意他。
只要进了电梯他就能直接下到街道层面或更下的楼层而不被发现。
除了他进来时走的大门外,还有其他的门。
在其他楼层,那些次要的楼层,他可能会找到它们。
那里有一处阿拉格人自己和他们最信任的仆人才能使用的入口,他们能在那来去自由。
没人会注意。
他用力按着电梯。
一会后。
电梯来了。
门慢慢开了。
门开着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假装只是经过电梯的准备。
如果电梯里有阿拉格人的话。
但是电梯里空空如也。
他走进去了。
现在对他来说唯一的危险就是下面楼层中的阿拉格人碰巧也要搭乘这部电梯。
如果电梯在中途停下,进来任何一个外星人,发现他在里面,他就有麻烦了。
至少是怀疑他有罪,因为他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也因为他擅离职守,他现在本该躺下或者放松自己。
只有阿拉格人才允许使用电梯。
有那么一会儿,他认为他搭乘的这部电梯有在一楼停的迹象。
他的脑海里像夏夜无雷声的热闪电一样闪过很多计划。
如果电梯确实停了,门确实开了,一个阿拉格人走了进来,那么他打算掐住那外星人的咽喉。
但极有可能的是,外星人会反射性地杀了他,那样的话他就可以逃脱他为什么会在电梯的审问了。
但电梯没有停。
它继续往下运行,显示灯照亮了电梯往下走的楼层数字,表明现在他已经到了街道层面以下了。
谢恩按键叫停。
电梯停了,门开了,他走进了一个小的方形走廊,走廊直接通向一扇玻璃门和往上走的楼梯。
这是他偶然发现的一种外星人离开这栋楼的方式。
他离开电梯,迅速走进了通向玻璃门的走廊。
当然。
门锁了,但是他口袋里有里特·安的钥匙,或者至少是里特·安的特殊人类仆人才允许拥有的那种钥匙。
它能打开属于外星人的建筑物中任何一扇普通的门。
他用钥匙试了一下,奏效了。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随后他出去了,上了楼梯,走上了街道。
他在街道上走着,以仅次于跑步的速度步行前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往右拐,寻找一个集市。
走了四个街区后,他到了有许多商店的一个大广场。
在广场的尽头有一排柱子支撑着一个人行道拱廊。
一个阿拉格人在那儿,坐在他的骑座上,高高在上,对他周围的人群漠不关心。
这个外星人是在值班还是在等人。
无从得知。
但是对谢恩来说,现在利用这个广场上的任何一家商店都是不明智的。
他急速向前。
又走了几条街后,他发现了一个死胡同,两边林立着一些商店,其中一家是卖阿拉格人允许人类使用的简单衣物。
他走了进去,门前的小钟发出柔和的声音。
先生?一个声音传过来。
谢恩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店里的昏暗。
他看见柜台上面堆着叠好的衣服,一个矮小的男人坐在柜台后,他脸色泛黑,有着像刀身一般尖尖的鼻子。
奇怪的是,在外星人统治的这些日子里,这个店主宽松的黄色工作服下,居然有一个微凸的肚子。
我要一件全身长的斗篷,正反两面都可以穿的。
谢恩说。
没问题。
你要哪一种?店主开始走向柜台。
你们最贵的外衣是多少钱?七十五里拉,另外,你也可以用等值物品来交换。
先生。
谢恩把手伸进挂在他腰间绳子上的钱包里,再把阿拉格人发行的用来做国际货币的金属硬币丢到柜台上,这些长方形的金币和银币都是他作为里特·安的职员工作所得。
店主观察着他的每个动作。
他的视线转到硬币上,然后又转回到谢恩的脸上,以一种不一样的眼光看着他。
只有那些在外星人政府中有很大权利的人类,或者是那些参与非法黑市的人,才用这种硬币来付款。
而那些硬币很少流入到他们这种小店里来。
他把手伸向硬币。
谢恩用手拦住了它们。
我要自己挑。
把你所有的库存给我看看。
他说。
哦,当然,当然,先生。
店主从硬币边走过,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他打开了通向后面房间的门,请谢恩进去。
里面有很多桌子,上面都堆满了衣服和布料。
在一个角落的煤油灯下,有一张裁缝的缝纫桌,上面满是零碎的布料、工具、细线,还有一些白色和蓝色的粉笔。
这些全部是大衣,在这两张桌子上。
他说。
好的,谢恩说,然后他又严厉地说,到那边的角落去,转过身去,我会挑出我想要的。
店主迅速走过去,肩膀稍稍耸了一下。
如果他的顾客来自黑市的话,与对方争辩或激怒对方都是不明智的。
谢恩在一堆大衣中寻找正反两面都可以穿的,他费力扒开这些衣物,选择了他找到的最大的一件。
衣服一面是蓝色,一面是褐色。
他把它套在自己的大衣上,蓝色的那面朝外,系紧腰带。
他走到缝纫桌前,拿了一截白色的粉笔。
我会放一百个里拉在你的柜台上,不许转身,不许出来,直到我走了五分钟以后。
明白吗?他对着店主的背面说道。
我明白。
谢恩转身走了。
经过柜台的时候,他扫视了一下。
他随意在袋子里抓了一把硬币,柜台上大概有一百五十多个金银里拉。
如果让店主过于关注这件事就不好了。
谢恩又迅速捡起五十个里拉,出了门,朝着他来时看到有个阿拉格人骑坐在马上的广场方向走。
他意识到时间过得飞快。
他绝不能在总部消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内是值班官员允许的。
如果那个阿拉格人离开了广场……谢恩满头大汗再一次出现在广场上。
那个大个头仍然坐着没动,漠不关心,一如从前。
因为职务的关系,谢恩被允许携带一种阿拉格人的永久性时钟。
它现在在他的袋子里,但是他不敢看还剩多少时间。
如果被旁边的普通人类看到,他们就会认出他是外星人的仆人,那样他们会对他产生强烈的敌意。
那种敌意,在此时此地,会要了他的命。
他快速挤过云集在广场的人群。
当他走近坐在骑座上的阿拉格人时,肾上腺素产生的勇气似乎停止作用了。
但是一想起那个关在总部的囚犯,他又继续向前了。
他故意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匹马的头下,使得它急忙把头抬起来。
它的动作很小,但这已足够引起那个阿拉格人的注意了。
他把眼光投向谢恩。
谢恩低着头继续走,把头发尽可能地放到额头以下,从那个外星人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脸。
但是他并不真想以这种方式来隐瞒身份。
很少有阿拉格人能分辨出人类来。
即使近距离地接触了两年,里特·安从其他信使和翻译人员中认出谢恩来,更多的是凭借谢恩报告的时间而不是根据他个人的身体特征。
谢恩急速跑开了。
那个外星人旁若无人,他抬眼看远方,陷入沉思中。
谢恩继续走了几步,走到最近的柱子下的时候,他停下来了。
他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个外星人的视线,开始行动。
他把从裁缝那里拿的白色粉笔从他袋子里拿出来,用颤抖的手在柱子的石块上画了一个带着斗篷的人和他的棍棒。
他往回走。
身后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一致微弱的呻吟,这引人注目的动作吸引了那个外星人的注意。
谢恩早就猜测到了这点。
外星人立刻骑马过来,伸手拿出了制服那个被抓的女囚犯用的那种吓人武器。
但谢恩已经开始前进了。
他跑进人群,扑倒在地以使身边的人群能挡住外星人的视线。
他打了个滚,疯狂地把里外两面都能穿的大衣扯下。
几乎是反射性的,其余在他附近的人类,都保护他躲开外星人。
外星人一只粗大的手里拿着武器,正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藏身之处。
那件大衣卡在了谢恩的腋窝下,但最后他还是把它脱下来了。
把衣服丢在地上。
蓝色那面朝上,他手脚并用快速向远处爬去,快到广场边缘才冒险站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次没有引起外星人的注意。
他气喘吁吁,浑身是汗,把那些故意不去看他的人类甩在后面。
朝阿拉格总部半跑步式地前进。
在谢恩自己的感觉中,从他第一次从那个骑马的阿拉格人眼皮底下走过到现在,至少有一个小时了。
但理智告诉他,那整个事情最多才花了几分钟。
他在一个喷泉前停了下来,上帝保佑,幸好意大利有喷泉,可以让他洗把脸。
清洗一下脖子和手臂。
理论上,那些阿拉格人是不会关心他们的牲畜身上是否有异味的,但实际上,他们希望这些人类的身上尽可能不要有气味(即使他们从不知道人类对他们身上的气味也很讨厌,就像他们讨厌人类身上的气味一样)。
但对谢恩来说。
他理应在睡觉,如果臭气熏天地回去。
会让人怀疑他在离开办公室的这段时间里干什么去了。
他用钥匙开了那扇他刚才出来时经过的门,走了进去。
这次他没有用电梯,而是爬楼梯上到了总部入口的那层楼。
没人发现他进入这层楼。
他停下来看了一下表,发现他还剩十二分钟。
他问了一个普通守卫哪里有可供牲畜使用的休息。
场所。
他走到那,然后又折回来,到他刚来的时候在那儿等待的那个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外,他发现还剩四分钟。
他站在那。
直到他被告知应及时返回的精准的时刻。
他进去的时候,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外星官员抬头看了一眼门对面的时钟,然后又默不作声地转到他的文件上去了。
虽然如此,谢恩还是有股小小的成就感。
在阿拉格人的眼中,精确服从命令是他们喜欢的人类的做事方式的一个方面。
他回到那个他离开前一直站着的位置,继续站着。
大概四十五分钟过后,门开了,拉艾弘和奥塔昂走了进来。
因为主观上的敏锐直觉,再加上与外星人近距离接触两年所得到的经验,谢恩一下就认出了这两位官员。
他们直接走向单向玻璃,盯着那边的人类囚犯。
谢恩的心沉入谷底,他惊慌了。
很难相信他一个小时前在广场做的一切到这时还没有报告过来。
但是这两个高级官员好像不打算处置这个女孩了。
拉艾弘说话了。
确实是同一种颜色。
肯定是有许多牲畜穿一样颜色的衣服。
这个总部司令官说道。
非常正确,圣洁的阁下。
奥塔昂答道。
拉艾弘又研究了那个年轻女孩好一会儿。
她知道她被带到这里的具体原因吗?他问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圣洁的阁下。
它是一头健康的牲畜,没必要浪费了它。
让它走吧。
思考了一会,拉艾弘说。
遵命。
拉艾弘转过身来,扫视了一下房间,把视线落在谢恩身上。
他朝谢恩走来。
你是那头从里特·安那带来急件的牲畜?是的,圣洁的阁下,我给您带过来了。
谢恩说。
他从口袋中把信件拿出来递到司令官巨大的手掌前。
拉艾弘接过信件,展开读完后把它们递给了奥塔弘: 按照上面的执行下去吧。
遵命。
圣洁的阁下。
奥塔昂拿着这些信件走到值班的官员办公桌前与他交谈了一番,把信件交给了他。
拉艾弘的目光锁住了谢恩。
你口音很纯正,你是地球第一上校第一批翻译和信使牲畜中的一名,是吗?我是。
圣洁的阁下。
你使用我们这种真正的语言多久了?按地球上的时间来算,有两年了,圣洁的阁下。
拉艾弘看着他。
大衣下,谢恩的脊背冒着冷汗。
你是一头值得拥有的牲畜,我恐怕我不能再找到一头像你一样发音清晰的。
你值多少?司令官慢吞吞地说。
谢恩的呼吸卡在了喉咙里。
作为受地球统治者外星人喜欢的群体中的一员,他是他们的个人财产,他几乎不能忍受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
他害怕的狂魔很快就要冒出来,但是那样的话,他就会被困在这栋满是残暴的内部守卫的大楼里。
他不敢迟疑,马上答道: 圣洁的阁下,据我所知,我值半块属地?奥塔昂这时已重新走到司令官身边了,一听到这个价钱就皱起了眉。
但拉艾弘却仍是一副沉思的样子。
——还值我的主人里特·安对我的喜爱。
谢恩说道。
拉艾弘脸上的沉思不见了。
谢恩心跳加快。
虽然他回答时说了据我所知,但事实上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价钱与他主人对他的喜爱有关。
他所知道的是。
他值半块属地,也就是方圆四十英里的样子,在阿拉格人的眼里刚好是一个地区的合适大小。
这对任何一头人类牲畜来说都是个天价了。
在阿拉格占领地球前的日子里,那价格相当于一辆镶满珍珠、牌照用黄金打造的特制的最贵的跑车。
即使贵成这样,拉艾弘也打算考虑一下。
谢恩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像一个昂贵难得的玩具。
不同的是,这次他把自己的价格与里特·安对他的喜爱联系起来了。
喜爱是一个高于任何价钱的词语,它的隐含意义就是他的主人个人对他很感兴趣,出的价格可以是任何东西,但至少也得里特·安对这东西感兴趣到甘愿放弃他已经拥有的东西。
那种出售中的喜爱,指买主签好有效的一张空支票,在将来任何时候卖主都能兑现物品或行动。
以阿拉格人不可违背义务的道德标准做担保。
谢恩从来没被告知他很得里特·安的宠。
只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里特·安对他的参谋长说。
他要让谢恩所在的那个特殊群体中的每一头牲畜都得到他的恩惠。
如果拉艾弘向里特·安求证的话(他以前从来没有那么做过),那么谢恩就会被认为是一头会撒谎的不可信任的牲畜。
而且就算是要广施恩惠的话,里特·安也会问谢恩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然后,这个地球第一上校,像平常一样忙于阿拉格政府的许多重大事务,可能就会只做以下结论:他以前确实向谢恩提过这事,只是他忘了。
声明自己的权利是生活在外星人中的人类在日常生活中进行的必要赌博。
把收据给他吧。
拉艾弘说。
奥塔昂在值班的官员面前核对了一下,把信件的收据递给了谢恩。
谢恩把它放进了口袋中。
你是直接回到里特·安那儿吗?拉艾弘说道。
是的,圣洁的阁下。
代我向他转达崇高的敬意。
我会转达的。
你可以走了。
谢恩转身离去了。
身后的门关上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走向楼梯,下到入口那一层,往入口方向走去。
我要回到地球第一上校的住处,他告诉入口处的普通守卫,你能给我在飞机上安排一个座位吗?当然。
我有优先权。
他就是那个讲意大利语时夹有浓重阿拉伯语口音的守卫。
已经安排好了。
你将和一个负责信件的主人搭乘一架小型军用飞机,两小时后起飞。
要我给你叫车去机场吗?他说。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谢恩简要地回答,他没必要把他的理由告诉这个穿制服的走狗。
他在这个守卫从容的注视目光中抓到了一闪而逝的羡慕。
这个守卫如果想独自走在米兰的大街上,他必须穿着他那永远也不允许脱下的制服。
像他们这种守卫,无法想象谢恩有来去的自由,虽然表面上他也只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这个城市的普通人类;他们也无法想象这些短暂的对自由的幻想时光,即使对谢恩来说,可少的。
很好,带你一起走的主人叫艾内齐·阿金。
你到航空集散站的时候,那里主人们的办公桌会指引你找到他的。
他说。
谢谢。
谢恩说。
一点也不用客气。
谢恩悲哀地想,他们不可避免地学会了他们主人的谦恭,连语调都学得入木三分。
他从入口处那两扇厚重的大门中的右边那扇穿过,下了楼梯,没看到的士。
当然了,没有需要的话,没有人类会在外星人的总部晃悠。
他走向了通向那个广场的街道。
他还没走到第二个拐角处,就有的士慢慢经过。
他招了一下手,上车了。
他机械地打开门,看了一眼这个身材瘦小、穿着大衣的司机。
去机场。
他说。
他跨脚上车,被车上什么东西绊倒了。
车门砰地关上了,的士疾速离去。
他发现自己被两个人抓住了双臂,感觉有一个尖尖的东西顶在喉咙上。
他们刚才蹲在的士后座的地板上。
他们没费多少劲就抓住了他。
他往下看到了一把所谓的玻璃刀,事实上就是一把用木制匕首的两半捆绑在一起,中间夹着一块长条玻璃做成的匕首。
匕首的刀刃是用成形加工后的玻璃做的,就像这块,肯定已经用砂纸擦得如刀片般锋利了。
躺下别动!其中一个用意大利语吼道。
谢恩躺着没动。
他闻到了紧抓住他的那两人身上脏衣服发出的熟悉的讨厌臭味。
的士载着他疾驶在不知名的街道上,谢恩不知道他将被带到哪儿。
他们至少行驶了二十分钟,尽管谢恩不知道这中间哪些是到目的地必须走的路程,哪些路是他们故意给谢恩错误的印象,使他不能正确判断路程有多远。
最后,的士转了个弯,颠簸着驶进一条不平坦的人行道,穿过一扇拱门后停了下来。
那两个人把谢恩赶下了车。
他瞥见一个四周是建筑物的庭院,黑乎乎的,不怎么干净。
他被推了两步,穿过门进入了一个狭长的走廊。
走廊里满是浓重的旧漆味,夹着阵阵菜香。
谢恩被一路赶着穿过走廊,与其说被吓倒了,不如说是麻木了。
在他的脑海中充斥着认命的想法。
他有这种想法已经两年了。
总有一天普通人类会认出他就是为外星人工作的那些人之一。
他们认出他后,就会把他当做发泄对征服者的恐惧和憎恶的工具。
因为他们不敢直接在征服者面前发泄。
在他的想象中,这种场面他经历过很多次。
想象终于成为了现实,虽然很可怕,但是情感上他却解脱出来了。
最终,伪装的日子过去了,他终于能做回他自己了。
这几乎是一种解脱。
那两个人突然停住了。
他们把谢恩推进他右手边的门,房里只有一个电灯泡用来照明。
从外面阴影重重的庭院到更加昏暗的走廊,眼前突然的亮光一时令谢恩感觉眩晕。
眼睛适应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圆桌前。
房间很大,屋顶很高,墙上的油漆黏满了灰尘,仅有的一个窗户开得很高,上面挂着一个挡光的百叶窗。
挂着电灯泡的绳子没有穿透天花板,它只是穿过天花板,经过一个加罩的排气管,沿着远处的墙壁下来,系在一个自行车发电机上。
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年轻男子坐在自行车的发电机上,每次灯泡快要熄灭的时候,他就用力踩踏板直到灯泡又变亮,维持光亮。
其他几个男子站在房间的四周,另外两个和房间里唯一的女人站在桌旁。
他认出来了,她是在总部他通过单面玻璃看到的那个囚犯。
她现在以十足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
即使在麻木中,他也以强烈的情感认同认出了她,而她却对他一无所知,这令他感到不习惯。
那个服装店的老板在哪儿?与女子~同站在桌旁的一个男子用夹有伦敦英语口音的意大利北方方言,对着房间随意问道。
他很年轻,从外表看来,和谢恩一样年轻,但与谢恩不同的是,他个子高而瘦,看来经常运动,鼻梁很直,下巴方正强硬,嘴唇很薄,金发剪得短短的。
在外面的库房。
一个同样说着意大利北方方言的声音响起,不同的是他没带口音。
把他带到这里来!短发男子说道。
桌旁他身边的那个男子什么也没说。
他身体滚胖,四十来岁,穿着一件破旧的皮夹克,圆圆的脸,嘴角叼着一个短柄的烟斗。
他看起来是一个十足的意大利人。
门在谢恩身后开了又关上了。
片刻,门又开关了一次。
一个蒙着眼睛的男子被带了进来,让他转身面对谢恩。
谢恩认出了他就是那个服装店主,自己在他店里买了那件正反两面都能穿的大衣。
店主的眼罩被扯下来了。
怎么样?短发年轻男子问道。
店主在电灯下猛眨眼。
他的视线聚在谢恩身上,又移开了。
先生,你想怎么样?店主问道。
在这个空旷的屋子里,他的声音简直就像耳语。
没人告诉你吗?他!你看到他了吗?你认出他了吗?你最后见到他是在什么地方?短发男子不耐烦了。
店主舔了舔嘴唇,抬起了眼睛。
先生,今天早些时候,他到我店里来买了一件可以正反两面都穿的斗篷,是蓝色和褐色的——他说。
是这件吗?短发男子做了个手势。
站在房间后面的一个男子走向前来,把一团捆绑着的衣物塞到店主的手里。
店主慢慢打开看着它,小声地说: 这是我店里的。
是的,这就是他买的那件。
好了,你可以走了。
把你的斗篷拿走吧。
你们两个,不要忘记给他带上眼罩。
短发男子把注意力转向坐在自行车发电机位置上无精打采的年轻男子, 怎么样,卡罗?他就是你跟踪的那个吗?卡罗点了点头。
他嘴角含着一根牙签。
谢恩看着他,在麻木中对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迷恋,因为那根牙签让他看起来似乎很潇洒而且很可靠。
他离开圣马科斯广场后直接回到了外星人总部。
卡罗以尽快的速度回答。
那就是了。
短发男子说。
他看着谢恩。
现在,你能告诉我们,阿拉格人要你去干什么吗?或许我们得等卡罗好好修理你一番?谢恩突然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厌倦所有的人类和外星统治者,厌倦到恶心的程度。
他突然间怒不可遏。
你这该死的蠢蛋!我是在救她!他冲着那个短发男子喊道。
他指着那个女子,那个女子也看着他,她皱着眉。
然而目光很急切。
你这个蠢蛋!你们这些玩着反抗游戏的低能儿!你们难道不知道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给他们一个理由,让他们认为是别的人干的话,你们这些人现在会在哪?你们认为她能扛住多久而不把你们抖出来?我告诉你们,因为我见识过,四十分钟,平均也就四十分钟!谢恩愤怒地说。
他们本能地看向那个女子。
他在撒谎,他们并没有对我怎么样。
他们只是叫我等了一会,然后因为没有证据就把我放了。
她的声音很细。
他们放了你是因为我给了他们足够的理由使他们怀疑你可能不是那个做记号的人!他们放你是因为你年轻,你健康,他们不想毫无根据地浪费一头有价值的牲畜。
缺少证据!你仍然认为你是在和人类打交道吗?谢恩的怒火就像邪恶的狂潮。
好了,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你在哪里学到了我们的记号的话,事情就完美了。
短发男子说到。
他的声音单调刺耳。
学到的?谢恩大笑。
笑声接近于因长久压抑愤怒的呜咽声,你们这些笨蛋!那是我发明的。
我,我自己。
两年前,是我在奥尔堡的一块砖墙上第一次刻上这个记号的。
学到的!你们是怎么学到的?阿拉格人又是怎么得知的?当然是因为看见它们出现在某些地方!谢恩的声音停止后,房里一阵寂静。
他肯定是疯了。
叼着烟斗的胖男人说。
是的,疯了。
谢恩附和道,又大笑起来。
等一下,你是谁?你与阿拉格是什么关系?那个女子说。
她走到他面前,与他面对面。
我是一个翻译,一个信使,我的主人是里特,安,他还拥有大概三十个像我一样的男女仆人。
谢恩说道。
玛丽亚——短发男子说话了。
等等,彼得。
她举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没有把目光从谢恩身上移开,继续说道,好了,你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吧。
我给拉艾弘送专用信息。
你们知道他是你们当地的司令官,我想——我们知道拉艾弘,彼得的声音刺耳,继续说下去。
我来递送专用信息。
我通过单向玻璃看到了你,他看着那个叫玛丽亚的女子,我知道他们要对你做什么。
拉艾弘在和他的一个官员谈论你。
他们只看到了一个穿着蓝色斗篷的人类。
如果他们另外得到报告说又有一个穿蓝色斗篷的人在做那个记号,那么他们就会对自己的判断表示怀疑,那么你就还有一线希望,他们不想浪费一头像你一样年轻健康的牲畜。
所以我潜出去想给他们制造另外一个报告。
我的方法奏效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她盯着他,想要看穿他。
等等,玛丽亚。
让我问几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彼得说。
谢恩·艾沃特。
你说你听到拉艾弘在和他的一个官员谈话。
你怎么就碰巧在那呢?我在等待着递送我的信息。
而拉艾弘正好在你面前谈论了这一切,这就是你想告诉我们的吗?他们是不会看到我们或听到我们的,除非他们想利用我们。
我们只是做摆设的宠物。
谢恩辛辣地说。
那么你说拉艾弘是用什么语言说的?彼得问。
当然是阿拉格语。
你那么了解他们,以至于你知道还有一线希望使他们相信他们要找的另有其人,而不是玛丽亚?我告诉过你了。
我是一名翻译。
我是里特·安的特殊人类翻译群体中的一员。
随着愤怒的消退,谢恩隐约感到一阵厌烦涌上心头。
没有人类真正会讲或真正懂得阿拉格语。
叼着烟斗的男子用巴斯克语说道。
大部分人都不会,我告诉过你我是里特·安特殊群体中的一员。
谢恩用巴斯克语回道。
他的厌烦使他麻木了,以至于他在无意识中就换了一种语言。
那是什么?你说了什么?乔治!彼得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
他说巴斯克语。
乔治盯着谢恩说道。
说得怎么样?呃。
他说得——他说得非常好。
乔治要使劲才能把这句话说完。
彼得转向谢恩。
你会说多少种语言?他问道。
多少种?我不知道。
150种?200种?呃,还有其他许多种,大概……谢恩迟疑地说道。
你能向外星人那样说阿拉格语。
谢恩大笑。
不是。
我说得很好——对一个人类而言。
他说道。
作为一个信使,你跑遍了全世界一彼得转向玛丽亚和乔治,你们在听吗?玛丽亚没理他。
你为什么那样做?你为什么要尽力救我?她用眼神锁住他。
又是一阵寂静。
狂魔。
他缓缓地用阿拉格语说道。
什么?他们的语言是这么说的。
这是一个阿拉格的词,用来形容一头牲畜突然发狂攻击他们的人。
这就像是我第一次在奥尔堡的时候,我迅速在墙上——他们用吊钩处死的男人下方做了那个朝圣者的记号。
你不会真的想让我们相信你就是那个首创反抗外星人记号的人OE?你下地狱去吧!谢恩用英语说道。
你说什么?彼得快速问道。
你知道我说什么,我不在乎你们相不相信我。
停下来吧。
不要继续假装你会说意大利语了。
谢恩残酷地告诉他,仍然是用英语说的,而且就是用彼得的生长地略带伦敦腔说的。
彼得的脸上闪过一抹红潮,一时间眼神躲闪。
谢恩轻易地读懂了他。
他是那种学起外语来只能唬住他自己的人,他说得完全不像当地人。
谢恩触到了他的一个痛处。
但随后彼得大笑了起来,红潮和躲闪的眼神都不见了。
发现了,上帝啊,你发现了!非常好!真是太棒了!他用英语说道。
谢恩看着他,心想,正因为这样,你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了。
看着,告诉我——彼得抓了一张有靠背的椅子,把它向前推,坐下来谈吧。
告诉我,你肯定有通行证以使你能自由地通过阿拉格人的任何常规检查。
我所携带的就是我的通行证。
地球第一上校的书信能使一个信使到达任何地方。
谢恩说道。
当然当然!坐下来吧。
彼得说道。
他推着谢恩坐到椅子上。
而谢恩,也突然意识到了他双脚的疲惫,坐下了。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塞到了他手里,一看,是一只平底玻璃杯,里面装有三分之一的浅棕色液体。
他把玻璃杯放到唇边,闻出了是白兰地,不是上好的白兰地。
因为某些原因,这令他很安心。
他想,如果他们想对他下药,他们肯定会把药放在更上档次的酒里。
舌尖上白兰地的灼热感让他从走进的士发现自己被绑架后的紧张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解除了他刚被抓时的威胁。
这些人绑架他是因为他们一开始认为他是阿拉格人的走狗。
现在他们似乎已经意识到他的能力和优势了。
至少,彼得已经在思考着要把这些优势运用在反抗运动中了,这点是很明显的。
但是情况仍然很微妙,也可能是另外一种结果。
他们都明白,他的一个口误、一个错误的动作,都有可能使他们陷入险境。
所以,他们有可能重拾杀他的决心,并坚定这种信念,迅速把他处理掉。
这一刻,看起来是他们首领的彼得似乎决定利用他。
而谢恩这边,他发现他最初绝望时的鲁莽已经杳无踪迹了,他想活下来。
但他也不想被人利用。
他比他周围的这些人更清楚,他们反抗阿拉格的成功之路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如果他们继续下去,被斩首的可怕结局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他们执意孤注一掷。
就让他们自掘坟墓吧。
他只想安全离开这里,在将来尽量远离这种人。
但是太迟了,现在他已经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意识到他给了他们太多对付自己的力量,他告诉了他们他的真名、他为阿拉格人工作的性质。
总之,他想,他必须保持他有里特,安给的钥匙这个秘密。
他们会为了得到能打开大部分阿拉格人的大门的东西——从大门到仓库,到军械库,到通信工具——出卖灵魂。
谢恩可怕地想,自己对他们太有吸引力了。
现在是抹掉魅力的时候了。
我剩余不到三十分钟了,我得去机场与将和我一起飞到里特·安总部的阿拉格官员见面。
如果我没有按时抵达,我会的语言再多也无力回天了。
他说。
房里一阵沉寂。
他能看到他们都看着对方,特别是彼得、乔治和玛丽亚在用眼神交流。
准备车子,让他准时到达。
玛丽亚用意大利语说道。
彼得还在犹豫。
彼得猛地行动了,好像玛丽亚的话把他从梦中惊醒了。
准备车,你来开。
玛丽安,你跟我和谢恩一起来。
乔治——他叫道。
他这话正好堵住了烟斗男子的抗议。
我要你关了这个地方。
埋了它!现在是紧要关头。
我们需要找到比这更安全百倍的地方。
然后,你自己躲起来。
我们会来找你的。
你懂了吗?好吧,早点和我联系吧。
乔治说。
两天之内吧。
好了,卡罗——他看了看四周。
卡罗取车去了。
行动吧,彼得。
要不然我们不能按时到达机场了。
玛丽亚说。
谢恩跟着他们穿过了他来时经过的走廊。
他挤坐在的士后座上玛丽亚和彼得的中间,卡罗开着车。
他突然有一种很荒谬的感觉,就像是他们都在演一场闹剧。
告诉我,你说是你做的第一个记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说你把它刻在哪儿来着?彼得用英语以从未有过的友好态度问谢恩。
丹麦奥尔堡。
那时我正送信件去那里,在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了两个外星人。
他们是父子俩,正骑马穿过有克瑞姆公牛雕像的那个广场——当他讲述的时候。
那日的情景又浮现在他脑海里。
那个儿子用力地挥舞他的长矛柄把一女子扫开,否则的话,那女子可能已经被踩在他的骑座下了。
女子的丈夫霎时被狂魔主宰,赤手空拳,发疯似的扑向那个外星人,结果被打得不省人事。
女子想去救她的丈夫,反倒被杀了。
根据阿拉格法律,那时在广场的所有人类,都要被迫观看那个男子的受刑过程。
广场尽头处的一堵墙上挂着一个刑罚用的三角吊钩,那男人就在昏迷不醒中被扔到了锋利的吊钩上。
谢恩站在那儿看着,半小时后那个男子才死掉,那父子俩坐在他们的骑座上,就在那男子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个父亲压根没有想到,在他们周围居然有那么罕见的会说阿拉格语的人类。
父亲轻轻地责骂他的儿子做了错误的决定。
他不该救那女子于马蹄之下的。
这诱使谢恩继续听下去。
父亲说,因为这样,他们被迫杀害了两头健康的牲畜,而不是一头;而且他们得举行审判仪式。
尽管这很必要,但也会对其他人类产生干扰效应,增加他们的反感。
回忆起这恐怖震惊的一幕,也激起了他的愤怒,谢恩感到内心深处凉如冰。
他告诉他们他是怎样走进一家酒吧。
付了白兰地的钱,喝的却是走私的劣质威士忌;他告诉他们他如何被三个流浪汉攻击。
他用他的手杖打伤或打死了其中两个,第三个逃了。
他本来没打算都告诉他们的,可一旦开了头,他就情不自禁全都告诉他们了。
他告诉他们他是怎样穿过那时已经空荡荡的广场,冲动之下在吊钩尸体下方刻上了那个朝圣者的记号,然后才去了机场。
彼得说:我相信你。
谢恩什么也没说。
和他们挤在一起,他感觉到紧挨着他的玛丽亚柔软的大腿,她的温暖似乎也进驻了他内心的冰冷,并且使它慢慢融化,就像一个在暴风雪中迷路冻僵的人类,正从另一个人类的体温中找回热量,恢复生命。
他对她升起一股突然的渴望,那是男人对女人的渴望。
阿拉格鼓励牲畜繁殖,特别是像里特·安的特殊人类翻译和信使那样有价值的牲畜。
但是,像谢恩和其他人一样,长期生活在外星人的监视下,确实是会产生妄想狂的。
他们太了解他们主人手里有多少方法能置他们于死地了。
当他们完成使命后,他们就会被分开,孤单地爬上各自的床,锁好各自的门,就怕彼此的亲密接触会送了他们的命。
无论如何。
谢恩都不想要小孩。
他想要爱情——如果可以很短暂的话。
因为地球第一上校高价位的人类从仆是要不起爱情的。
一时间,玛丽亚的温暖就像一个平和的梦一样吸引着他。
他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彼得奇怪地看着他。
刚才这个男人说什么来着?他相信他?你可以叫人去奥尔堡核实一下,问一下那里的人。
我做的记号应该还在那里,如果阿拉格人没擦掉的话。
不需要了。
你所说的足以解释为什么那个记号会像现在这样在全世界传播。
也只有像你一样能在世界各地走动的人才能让世人都知道那个反抗的符号。
我一直在想,这个传奇的背后肯定有个人物。
彼得说。
谢恩对彼得的这部分评论没有做出回应。
他显然不懂谢恩从这些旅行中知道了什么——他知道了在被征服者中任何一种传闻的传播速度。
在巴黎,他被认为是传闻中的主角。
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在米兰,他又听到了相同的言论。
而且,彼得似乎把持之以恒传播记号的功劳归结于谢恩本人,关于这点,现在也最好别去纠正他。
卡罗急速转弯的时候,彼得使劲靠在谢恩身上说:我认为你应该面对现实。
是时候把这个传奇继续推进了,是时候建立一个有针对外星人的实际反抗目标的组织了。
期望着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将他们全部杀死,或者把他们彻底赶出地球。
谢恩侧看着他。
难以置信,这个男人居然无比严肃地谈论这些事情。
但是,彼得肯定没有看到谢恩所看到的,那就是近距离地感受阿拉格的力量。
老鼠也梦想过杀死或赶跑狮子。
他本想直说的,但求生的本能让他谨慎行事。
他没有正面回答,换了个话题:这是你第二次提到传奇了。
是什么传奇啊?你不知道?彼得的声音透出一丝胜利的喜悦。
他没有回答。
传闻所有的记号都是一个人做的。
一个叫‘朝圣者’的人。
他有这个能力来去自由,阿拉格人阻止不了也抓他不了。
玛丽亚也用英语说,带着一丝意大利威尼斯口音。
你们所有人都在帮这个‘朝圣者’,是吗?谢恩提高声音问道。
关键是,现在是时候把‘朝圣者’与一个实体组织联系起来了。
你不这样认为吗?彼得插话了。
谢恩感到被他们绑架时那股使他麻木的厌倦又回来了。
如果你们找到了你们的‘朝圣者’,问他去。
我不是他,我没意见。
他说。
彼得注视着他,好一会才说:你是不是‘朝圣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帮我们,我们需要你。
这个世界需要你。
从你刚才告诉我们的这些,显而易见。
如果你当各反抗团体的联络人,价值是无法估量的。
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谢恩残忍地笑。
你都没停下来好好想想,你怎么能那么肯定你不想这样做呢?彼得质疑道。
从你们一开始绑架我,我就对你们说了,是你们不听。
你们不了解阿拉格人,我了解。
正因为你们不了解他们,你们可以欺骗自己你们的反抗会有一线希望。
我很清楚。
他们几千年来都在占领着像我们这样的星球。
把当地人改造成他们的奴隶。
你们认为这是他们实验的第一个星球?你们不能想出任何他们从没见过或者对付不了的进攻方法。
而且即使你们想出新的方法,你们也赢不了。
谢恩说。
为什么呢?彼得的头靠得更近了。
因为他们就像他们自称的那样是天生的征服者。
他们永远都不会受制于人。
永远都不会被打败。
你不能折磨一个阿拉格人企望从他那里得到信息。
你不能用武器指着他,逼他后退或投降。
你所能做的只是杀了他,—如果你很幸运的话。
但是他们那么强大。
他们的军事力量那么强大,以至于除非你同时杀了他们,不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即使只有一个逃了出来示警,你们也失败了。
为什么?因为只要有任何的示警,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会使他自己变得刀枪不入,然后他们利用一切时间来阻止杀戮。
他们会一个一个地毁灭地球上的城市和地区。
仅仅一个阿拉格人能派上什么用场呢?如果他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的话?彼得说。
你不会认为宇宙中所有的阿拉格人都在这里吧?地球只是意味着其他地方的过剩阿拉格人口拥有很多崭新的领地而已,哪怕只有一个阿拉格人活在地球上。
不到一年,这里的阿拉格人就会和以前一样多。
唯一的结果就是,那些死了的人类白死了,那些毁了的地区白毁了。
而且,阿拉格人会建立更加严格的控制系统以使没人敢反抗。
谢恩说。
车里一阵寂静。
卡罗载着他们急速转过另一个弯。
谢恩看到高速公路旁的指示牌上提示离机场只有一公里远了。
玛丽亚的体温贯穿他全身,他甚至能闻到多用途肥皂粗劣的气味,她肯定今天早上才洗了头。
所以你不会帮我们了,即使是举手之劳?彼得问。
我不会。
谢恩说。
卡罗把车转到了去机场的公路,驶出匝道上。
难道没人愿意做点什么吗?没人吗?一个人也没有吗?玛丽亚突然大喊道。
一股冰凉的电击刺激了谢恩全身。
它就像是一把直刺他心脏的刀,虽然他期望已久,却也会要了他的命。
它刺到了他本能的根部,激发了远古种族和性的反应能力,狂魔正是在这些反应里应运而生。
玛丽亚的措辞虽然简单得微不足道,但她的呼吁却重于一切。
他麻木地坐了片刻。
好吧。
让我想想。
他说。
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很遥远。
按照你们现在这样的方式,你们永远都不会成功的。
你们一直在做着错误的事情,是因为你们不了解阿拉格人。
我了解。
也许我能告诉你们该怎么做,但是我必须得吩咐你们,不要质疑我说的话,否则是行不通的。
你们会按照我说的做吗?不然是没用的。
他说。
好的!玛丽亚说。
停了一会,彼得才说:好吧。
谢恩转过去盯着彼得说:如果你不这样做,没用的。
为了打击阿拉格人,我们愿意做任何事。
彼得说。
这次他回答迅速。
好吧。
我仍然需要考虑一下。
我怎么和你们联系?谢恩空洞地说。
如果我们知道你将去哪个城市,我们就能找到你。
在你去之前,你能在当地报纸上安排一条广告吗?彼得说。
我没那么多预告。
要不这样吧,我到一个城市后,首先会去市中心的商店买一件灰色朝圣者斗篷。
就像我上次穿的那件一样。
然后用阿拉格金币或银币付款。
如果有人那样做的话,你们可以叫店主通知你们。
如果描述与我的情况吻合,你们就盯住当地的阿拉格总部,截住我就行了。
谢恩说。
好的。
彼得说。
还有一件事。
谢恩说,他们几乎要到机场的航站楼了,我见过阿拉格人审问过人类,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如果他们怀疑我,他们就会审问我。
你们必须理解。
如果其他方法没用的话,他们有那种药会让你开口说话直到说死你为止。
他们不喜欢用这些药,因为效率很低。
他们得费力听上好几个小时的胡言乱语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但是不得已的话,他们也会用。
你们懂吗?他们审问的任何人都会告诉他们一切。
不仅仅是我,任何人。
这一点是你们必须清楚的。
知道了。
彼得说。
就我而言。
这就意味着我不想让任何还不知道我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他锁住彼得的目光,很深沉地看了一眼卡罗,然后又看向彼得,如果我决定以后与你们联系的话。
你们就应该让那些与我无关的人相信,从我下了你们的车以后,我们是不会再见面了。
我理解,别担心。
彼得点点头说道。
谢恩大笑,他的声音刺耳:我总在担心,不这样做的话我会发疯的。
现在我开始担心自己了。
我得检查一下脑袋,好好想想这些了。
的士驶过机场航站楼前长长的水泥路。
停下了。
坐在车外侧的彼得,开了他旁边的车门,走下车去让谢恩出来。
谢恩开始跟随他的动作,又犹豫了一下,转身看了玛丽亚片刻:我会好好考虑的。
我会尽我所能把事情办好。
的士后座角落的阴影让谢恩读不懂她的面部表情。
她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伸手握了片刻。
她的手指就像清晨的米兰一样冰凉。
我会好好考虑的,谢恩重复了一遍,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指又匆忙松开了,走到路上,他又停下,对彼得说,如果六个月后还没我的消息。
你们就忘了我吧。
彼得动了动唇,看上去想说点什么,又闭上了。
他点了点头。
谢恩转身飞快地向航站楼走去。
一进入口,他就看到了一个航站警察。
他大摇大摆地走向警察。
从包里拿出那个钥匙,放在手掌上,让他瞧了瞧。
这是地球第一上校里特·安的钥匙。
我是他的专用信使,我要去机场的主人区。
要快!要快!很紧急!但是不要引人注意。
警察迅速挺直了腰。
从腰带上取下电话对着里面讲话。
谢恩的等待时间没超过三十秒。
一辆电车就穿过人群从气垫上滑过来了。
谢恩跳到司机背后的乘客位置上,瞟了一眼他的表。
去小型军用飞机的飞机棚!犹豫了一会。
他下定了决心说,打开警笛。
司机用曲柄开动了警笛,当他突然掉转方向的时候,人群明白了过来,纷纷让路。
他们急速滑过磨光发亮的地板,穿过一条车辆通道到了停机坪入口。
一到停机坪,车子就抬高了气垫飞速驶去。
他们转过机场的两侧,逼近重兵把守的银制飞机棚,里面存放着阿拉格的军用气飞船。
他们在入口处的大门守卫处缓缓停下来。
谢恩出示了钥匙,向在那值班的人类特殊守卫解释了他的差事。
我们接到了你要来的通知。
三号飞机棚。
信使飞机由官阶三十五级的主人艾内齐·阿金驾驶。
守卫说道。
谢恩点了点头。
全部听到了的司机,不需要任何进一步的命令就载着他离去了。
飞机棚里,信使飞机的形状就像一个细长的哑铃。
在它两边的阿拉格战斗机是那么巨大。
使它相形见绌。
是的,谢恩知道,即使这些看起来巨大的飞机在阿拉格的战舰面前也是很渺小的。
阿拉格真正的战斗机从来没有碰到过行星的表面。
它们逗留在频繁运行的轨道上,时刻准备着。
原因主要是它们降落时,地球上的机场或宇航基地难逃无妄之灾。
当车子停在信使飞机开着的入口时,谢恩跳下来跑着爬上入口的楼梯,进入了狭窄的飞机内部。
本来是可以不那么拥挤的,但即使是这种设计用来送信的飞机上也装满了武器。
一个阿拉格人的宽大背影出现在飞机前面控制室三个座位中的一个上。
谢恩走到座位背后站着等待。
这不仅是他的职责,而且也是必需的,即使飞行员没有听到他进来。
距离这么近,他都能明显闻到阿拉格人身上典型的气味了,飞行员也肯定闻到了他。
过了一会儿。
飞行员说话了: 牲畜,在最后面挑个座位吧。
在我送你去第一上校那之前,我还得去两个地方。
这是一个成年阿拉格女人的声音。
谢恩走到后面坐下。
几分钟之后,飞机起飞了,轻松地翱翔在离飞机棚地面大约十英尺的空中。
它滑进了停机坪的暮色中,转变方向坡度徐缓地驶向排气垫。
当它停在垫子上时,谢恩深呼了一口气,把双手放在椅子两旁的扶手上。
一时间既没声音也没动作。
然后,像雷声霹雳,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压在座位上,使他很长时间不能移动。
后来又突然恢复了自由和轻松,他感觉几乎可以飘出椅子了。
事实上,这种感觉很夸张。
他仍在重力之内。
与起飞时承受的压力对比才产生了轻松的幻觉。
他通过前座观看屏看到了下面的地球表面,曲折的地平线和云朵的层层斑纹。
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离开时玛丽亚毫无表情的脸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好像她的脸此刻正漂浮在空气中。
他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碰着他的手指,她的声音响起,回荡在他的耳边:难道没人愿意做点什么吗?没人吗?一个人也没有吗?他们都疯了。
他身体止不住颤抖,他一直很聪明地与他们合作,假装他会考虑他们的建议加入到他们的反抗游戏中。
一旦他们落入阿拉格人手里,就只剩折磨与死亡了。
他们没有机会,一点都没有。
如果他真的认真考虑加入他们的话,他肯定和他们一样疯了。
他的心跳沉重。
逗留在他手指上的玛丽亚手指的冰凉触感似乎通过双臂蔓延到了全身。
不,没用的。
就算他们疯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没有选择。
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让他没有选择,即使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即使他知道那意味着他最终的死亡,他也要去做。
他会找到他们,回到他们那儿加入他们。
《独角兽的棋路》作者:罗杰·泽拉兹尼胡纾 译编者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位编辑打算编一本跟国际象棋有关的小说集,于是力请大名鼎鼎的罗杰·泽拉兹尼来上一篇。
没想到,几乎在同一时间,另外两位编辑也向泽拉兹尼提出了相似的要求:一位请他写一篇与独角兽有关的传奇小说,另一位想要一篇发生在酒吧里的故事。
在征得三位编辑同意后,泽拉兹尼以同一篇小说满足了三个要求,还在这个奇幻故事里加进了环境保护的内容。
一只独角兽在一家酒吧里下国际象棋。
这是一串奇异的火与光,不断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这种前进方式看上去非常灵活,甚至可以说充满美感;不过,也许火与光消失时的黑色更接近它的本色一一像一大股黑色灰烬般在地面腾跃向前。
在它身旁,沙漠的风咆哮着吹过干枯的河床,周围废弃的建筑如同无人阅读的篇章一般,填得满满的却无比空虚;又如乐章中的休止符,平静无波却又似乎暗潮汹涌。
消失。
出现。
再消失。
这是一种能量吗?没错,想进入过去或者未来,都需要巨大的能量,更不用说出现在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时间中了。
在这个温暖的午后,它就这么不断前进着,有时也不免在身后留下一丝痕迹,但这么点儿东西转瞬间便消失在风中。
它在找一个原因。
什么事都有个原因——或者好几个。
它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这儿。
这条老街已经渐渐走到尽头,景色越来越荒芜,它推测答案应该近了。
当然,它知道答案可能早已出现,也可能会出现在未来。
不过,有股力量把它引向这个地方,这股力量的存在感变得如此强烈,这儿一定有什么东西。
周围的建筑破败不堪,空无一人,墙上满是尘土和缝隙,有的甚至已经坍塌。
地板上长出了野草,房椽上还有小鸟筑巢。
到处都有动物的粪便。
它能认出所有这些动物,它们也能认出它——当然,前提是在它们能看见它的情况下。
突然,它听到左前方有什么响动。
这意料之外的声音轻得几乎难以察觉,却让它愣了一愣。
那时.它正从消失状态转为出现的状态,它赶紧释放臼己,使自己的轮廓像地狱中的彩虹一般猛然消失,保留下来的只有纯粹的它——它的存在。
这个无形却又强大的存在继续移动。
线索近了。
暗示近了。
向前,往左!一块饱经风霜的木板,上头写着褪色的沙龙两字:几扇活页门(其中一扇还被钉死了).就是这儿!它停下来,走进这间破旧的屋子。
右手边是个灰扑扑的吧台,后头还挂着一面伤痕累累的镜子。
吧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些空酒瓶和碎瓶子,黄铜扶手已经黑得不成样子。
左手边放着桌椅,看上去或多或少都需要修理一番。
一个男人背对门坐在其中最好的一张桌旁,利维牌牛仔裤、登山鞋、褪色的蓝色T恤,绿色的背包靠在他左边的墙上。
桌面上摆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棋盘,脏兮兮的,表面布满伤痕,连格子都快看不清了。
原本放棋子的抽屉还半开着。
他一看到棋盘就会不由自主地坐下来,要么复盘自己过去下出的好棋,要么思考某个公认的棋界难题。
让他放弃这个习惯是不可能的,那几乎相当于要求他放弃呼吸、血液循环或者恒定的体温一样。
它靠近了些。
地板上全是灰,也许它的脚印会印在上头;不过反正这儿也没别人。
它也爱下国际象棋。
只见男人正在复盘自己这辈子最得意的一盘棋,七年前世界国际象棋预选赛中的一局。
那是他的黄金年代,之后他就完全不行了——其实那次比赛本身就是个奇迹,因为压力之下他总是发挥失常。
所有敏感的人都爱反复回想自己生命中的重要时刻,而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复盘这局棋:这是他的骄傲。
在大概二十分钟里,谁也奈何不了他。
清醒、坚定、近乎完美,他觉得自己是最棒的。
它走到男人对面,看着他复盘。
男人走完这一局,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重新摆好棋盘,站起身,从背包里拿出一罐啤酒,拉开盖子。
回到棋盘前,他发现白棋的兵移到了K4,他皱了皱眉,回头望望,酒吧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脏兮兮的镜子只照出他自己迷惑不解的表情。
他又瞅了瞅桌子底下,接着喝了口啤酒,在桌前坐下。
他伸手把自己的兵移到K4,然后看见白棋的马慢慢升了起来,最后落在KB3的位置。
他盯着自己对面瞧了老半天,又把自己的马推进到己方的KB4,白棋的马吃掉他的兵。
在他下的那盘棋里,白棋不是这么走的。
他没理会,自顾自地把兵移到Q3,白棋的马退回KB3,这时,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在面对一团空气下棋了。
他停下来抿了口啤酒,可他刚把啤酒罐放到桌上,罐子就飞了起来。
啤酒罐飞过棋盘,给倒了个底朝天。
一阵汩汩声过后,空罐子落到地上,弹了几下之后滚到一边去了。
真抱歉。
他说着起身走到背包旁,早知道你喜欢喝啤酒,我会给你也来上一罐的。
他打开两罐啤酒,回到桌旁,一罐放在桌子对面,一罐放在自己的右手边。
谢谢。
桌后传来一个柔和、清晰的声音。
啤酒罐升起来,略略倾斜,又回到桌面上。
我叫马丁。
男人道。
我是特里格尔,另一个说,我本来以为你们人类已经灭绝了呢。
幸好你还活着,否则咱们就下不成这盘棋了。
啊?马丁觉得有些莫明其妙,人类不都还在吗?——几天前我还看到不少呢。
没关系,待会儿我再去解决那件事儿。
特里格尔回答道,这地方这么荒凉,我弄错了。
噢,这镇子早就被遗弃了。
不要紧。
你们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已经接近关键点,我只能感觉到这么多,所以我来了。
恐怕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地希望弄明白这事儿。
我猜你准备吃掉我的兵吧?也许……对,就这么走。
晤,刚才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啤酒罐被拿了起来,隐身的家伙又喝了口酒。
好吧,特里格尔道,简单地说,就是你们的……继任者有点儿等不及了。
在计划中,你们的地位非常重要,而我呢,又有足够的力量来这儿看看情况。
‘继任者’?什么意思?你最近看到过鹰首狮身兽吗?马丁轻声笑了。
当然,他说,我看到了照片:落基山上被射杀的鹰首狮身兽。
可那不过是个骗局罢了。
看上去确实像个骗局,人们在面对传说中的生物时自然会这么想。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那是真的吧?当然是真的。
你们的世界简直一塌糊涂。
不久以前,最后一只灰熊死掉的时候,鹰首狮身兽通向这个世界的道路就敞开了——就好像隆鸟①灭绝后雪人就来了,渡渡鸟②之后是尼斯湖水怪,候鸽③之后是大脚野人,蓝鲸之后是海妖,美洲鹰之后是鸡身蛇尾兽——【① 又叫象鸟,生活在马达加斯加岛的森林中部。
在三百多年前,是世界第一大鸟。
后来由于马达加斯加岛人口猛增,大量屠杀,致使其于1649年灭绝。
】【② 一种巨型且不能飞的鸟,1660年左右发现于毛里求斯。
不久后灭绝。
】【③ 北美鸟类,后因人类大量捕杀而灭绝。
】我才不信呢。
再喝点儿啤酒吧。
马丁伸手去拿啤酒,可眼前的东西让他猛地缩回手,瞪大了眼睛。
啤酒罐旁蹲着个大约两英尺高的小东西,人脸、狮身,外加一对长满羽毛的翅膀。
一个小斯芬克斯,那个声音接着说,是在你们杀死所有天花杆菌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
你的意思是说,每次一种生物灭绝的时候,一个传说中的物种就会来取代它们的位置吗?简单地说,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
本来并不总是这样的,但你们破坏了进化的机制。
为了保持平衡,我们这些晨国的居民只好来到这个世界。
我们这些种族生活在那儿,从来没有灭绝。
而现在,你——不管你是什么——想告诉我人类有危险了?非常正确。
不过你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不是吗?所以我们还是继续下棋吧。
斯芬克斯飞走了,马丁呷一口酒,吃掉了对方的兵。
然后他问:我们的继任者是谁?这话由我来说可真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从来不爱自吹自擂。
不过咱们实话实说,当某个像人类一样卓越的种族灭绝时,继任者当然是所有生物中最可爱、最聪慧、最重要的那种啦。
你们究竟是谁?能让我看一眼吗?晤——当然,稍稍费点儿心就成。
啤酒罐升起来,被倒空,随即掉到地上。
接着响起了一连串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快步从桌边退开了。
马丁对面的一大团空气开始闪烁,边缘越来越亮,中间则越来越暗,最后变得漆黑。
那团东西移动起来,在沙龙里蹦跳起来。
一大堆小小的二指蹄印出现在地板上,木制的地板被压得劈啪作响。
最后,随着一道眩目的闪光,那东西的身形完全显现出来,马丁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只黑色的独角兽得意洋洋地站在他跟前,黄色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点儿嘲讽。
它把前腿抬到空中,立在后腿上,冲马丁摆了个纹章上常见的姿势。
刚才的光芒继续在它周围闪耀了一秒钟,然后才慢慢消失。
马丁后退几步,一只手挡在胸前。
仔细看看我,特里格尔大声道,自古以来我们就是智慧、勇气与优雅的代名词。
现在我就站在你眼前,仔细看看吧!我以为独角兽一般是白色的。
马丁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我可不是什么一般的独角兽,特里格尔恢复了四脚着地的姿势,我拥有非同寻常的能力。
比方说?我们继续下棋吧。
那人类的命运是怎么回事?你刚才说——……下完棋有的是时间闲聊。
我可不觉得人类的毁灭是闲聊。
我们还可以再来点儿啤酒……好吧,好吧。
马丁朝自己的背包走去,那只独角兽回到桌边自己的位置上,它的眼睛像两个苍白的太阳。
马丁喃喃道:我还有几个大罐装的。
棋局发生了变化。
马丁坐在低头研究棋局的独角兽面前,看着那家伙乌黑的角,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虫子。
他知道这盘棋必输无疑:从他看见那玩意儿的一刻起,他就感到了压力——更别提他心里还挂念着什么近在眼前的世界末日了。
要是哪个无聊的悲观主义者跟他说这话,他才不会放在心上呢,可从这么非同小可的消息来源听说这事儿……先前高涨的情绪消失了,他不再处于最佳状态。
而特里格尔是个好棋手,出类拔萃的高手。
马丁心想,不知能不能侥幸打成平局。
过了一会儿,他看出自己没这份运气,只好举手投降。
独角兽看着他笑起来。
你下得不坏——作为人类而言。
我原本可以比这强得多。
输给我没什么丢脸的,凡人。
即使在晨国,独角兽的对手也不多。
很高兴我没让你觉得太无聊。
马丁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人类毁灭的事了吧?喔,那个呀,特里格尔回答道,在吾等勾留的晨国,尔等消失的可能性宛如一阵微风拂过,我嗅到了道路敞开的征兆——我们会怎样消失?特里格尔耸耸肩,再晃晃头,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这我就不知道了。
预兆通常不包括细节。
事实上,我就是来调查这个的。
本来早该着手工作了,可你却用啤酒和一盘好棋让我分了神。
有没有可能是弄错了?恐怕不会。
这也是我来这儿的另一个原因。
请你说详细点儿。
还有啤酒吗?大概还剩两罐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马丁起身去拿啤酒。
该死,这一罐的拉环断了。
把它放桌上,握紧。
特里格尔的角迅速向前一伸,在罐顶戳出个洞。
……在各种情况下都非常有用。
特里格尔把角收回来,满意地说。
你来这儿的另一个原因是……马丁催促道。
就是因为我很特别啊,我能办到其他人办不到的事。
例如?找出你们的弱点,施加影响,利用它们来……唔……来加速事情的发展。
把可能变成大有可能,然后——你要毁灭我们?你?你这么看问题就不对了。
其实这更像是一盘棋,找出对手的弱点与发挥自己的力量同样重要。
要不是你们早就为自我毁灭打下了基础,我什么都干不了。
我所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生化危机,还是基因突变?现在我真地说不准,所以希望你别再问这个了。
再说一遍,这会儿我只是来看看,我不过是个观察员——听上去可不像是那么回事。
特里格尔闭上嘴巴。
马丁开始收拾棋子。
你不想再来一盘吗?给毁灭我的人再找点儿乐子?谢谢,还是算了吧。
你这么看问题真地不对——再说,啤酒也喝光了。
噢。
特里格尔愁眉苦脸地盯着渐渐消失的棋子,最后说道,好吧,就算没酒喝,我还是愿意跟你再来一盘……不必了,谢谢。
你在生气。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生气?你把我拟人化了。
别回避问题。
好吧,我猜我会。
你用不着对我们穷追猛打,你知道——至少可以等我们自己犯错误。
不过你们自己似乎并没有这份耐心,看看那些已经灭绝的动物就知道了。
马丁感到脸上发烧。
好吧,算你有理。
但这并不表示我会喜欢你这么干。
你棋下得挺好。
我知道……特里格尔,只要能找回最佳状态,我想我能打败你。
特里格尔喷出两股烟。
你还没强到那种程度吧。
恐怕你没机会知道了。
你这是在向我挑战吗?也许吧。
想打个赌吗?特里格尔大声笑了。
让我猜猜:你想说要是你能赢,我就得保证不利用人类的弱点毁灭你们。
没错吧?没错。
要是我赢了呢?下棋的乐趣而已。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似乎不太公平啊。
你不是一直说你绝不会输吗?反正你会赢,公不公平有什么关系?好,就这么说定了。
还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
嗯?这盘棋肯定会给我带来很大压力,我一紧张就会发挥失常。
你希望我发挥出最佳水平,对吧?当然,但恐怕我没法控制你自己对比赛的反应。
只要多给我些时间,我想我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同意。
我是指很多时间。
直说吧,你到底什么意思?我需要时间来忘掉这事儿,彻底放松,就好像这盘棋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谜题一样。
你是说下棋时中途离开这儿?对。
好吧,多长时间?不知道,也许几个星期。
就一个月吧。
去咨询你们的专家,再找几台电脑帮忙算算。
这么着,说不定还更有意思点儿。
我没想要找人帮忙。
那你是想拖延时间啰?这我不否认。
但我确实需要时间消除压力。
好吧,但我也有几个条件:这地方真是糟透了,你要把这儿打扫干净、整修好,弄得更有生气些。
我还要随时有啤酒。
行,交给我好了。
好,说定了。
现在让我们看看谁的先手。
马丁拿起一黑一白两个兵,双手放在桌下,换了几次手,再把两只拳头举起来。
特里格尔身子微微前倾,用黑色的角碰了碰马丁的左手,马丁把左手张开。
嗯,跟我又黑又亮的毛色刚好相配。
马丁笑笑,在自己跟前的棋盘上摆好白棋,再为对手摆上黑棋。
接着立刻把自己的兵推到了K4.特里格尔用一只乌黑的前蹄把黑棋的兵移到黑方K4的位置上,动作十分灵巧。
我猜你现在就需要一个月时间来考虑下一步棋了?马丁一言不发地把马移到KB3,特里格尔立即把自己的马推到QB3;马丁眠了一口啤酒,把象推进到N5,独角兽把另一匹马移到B3,马丁赶紧王车易位,特里格尔的马抓住机会吃掉了他的兵。
我觉得我们能行,马丁突然说,只要你别来插一脚。
给我们时间,人类总是不断地从错误中学习。
准确地说,晨国的生物并不生活在时间里。
你们的世界有点儿特别。
难道你们就从来不犯错吗?有时候也犯,不过我们的错误都十分富于诗意。
马丁一边嘀咕着,一边把兵移到Q4,特里格尔立刻还以颜色,把马进到Q3.今天就到这儿吧。
马丁说着站起身来,我快发疯了,没法集中精力下棋。
你现在就走吗?嗯。
他去拿自己的背包。
咱们下个月还在这儿见面?对。
好。
独角兽站起来,在地板上跺跺脚,它黑色的皮毛渐渐被光照亮了。
突然间,光线猛地增强,像一次无声爆炸似的朝四周发散出去。
接下来是一片黑暗。
马丁发现自己靠在墙上,身体微微发抖。
他把遮住眼睛的手放下来。
特里格尔不见了,沙龙里只剩下他自己,还有桌上的马、象、王、后,加上它们的车和兵。
他走出门去。
三天之后,马丁开着一辆小货车回到了沙龙,车上装着发动机、木材、玻璃、电动工具、油画、染色剂、去污剂和石蜡。
他用吸尘器彻底打扫了房间,换掉了那些烂木头,安上窗玻璃,把铜把手打磨得闪闪发光;他给地板漆成浅黄色,打上蜡;最后,他堵上大大小小的洞眼,洗好杯子,把所有垃圾一股脑儿全扔掉。
差不多辛苦了一个星期,总算让这间破烂的老房子变得有了点儿沙龙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他开车去归还自己借来的工具,然后买了一张去西北的机票。
这座潮湿的大森林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他常来这儿远足,思考问题。
现在来这儿是为了换个环境,来点儿完全不同的景色。
倒不是说他的下一步棋真有什么好考虑的,该怎么走其实很明显。
不过,他还是有些静不下心来……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那盘棋。
打赌之前,他已经渴望着离开那儿,去树荫下漫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他把一块石头搬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靠着突起的树根席地而坐,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副小巧的国际象棋摆在石头上。
浓雾般的细雨从天而降,不过身后的大树还能帮他挡上一阵。
他开始复盘自己跟特里格尔的第二盘棋,一直到特里格尔回马至Q3那一步。
最简单的走法就是用象吃掉它的马,但他并不急于这么做。
他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渐渐感到眼皮发沉,不知不觉合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可能只持续了几分钟,不过他并不确定。
有东西把他吵醒了,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他眨眨眼,又迷迷糊糊地把眼睛闭上,然后猛地睁大了眼睛。
耷拉着脑袋打瞌睡的时候,他的眼睛正对着地面。
他发现自己眼前是一双毛茸茸的光脚,论尺寸,绝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脚。
那双脚一动不动地停在他跟前,脚尖朝着他的右边。
他慢慢地——准确地说是非常非常缓慢地——抬起眼睛。
倒也用不着抬多高,因为那东西身高只有大概四英尺半。
趁它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的机会,马丁好好打量了它一番。
它不着寸褛,不过全身长满了深褐色的毛发。
明显是男性,低低的眉骨,眼窝很深,颜色跟它的头发正好相配。
这个虎背熊腰的家伙还长着五根手指。
它突然抬起头来,一排闪亮的牙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白棋的兵应该吃掉黑棋的兵。
它的语调很柔和,带着浓重的鼻音。
晤?得了肥,马丁道,该用象吃掉马。
你愿意让我走黑棋吗?我能把你的白棋踩得稀烂。
马丁瞟了一眼它的大脚。
……或者让我走白棋,我会吃掉你的兵,一样把你杀得片甲不留。
你执白吧。
马丁坐直身子,咱们瞧瞧你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他伸手去拿背包,来点儿啤酒怎么样?啤酒是什么?一种饮料,能让你放松。
来,拿着。
他们还没干掉马丁带来的六罐啤酒,那个叫格伦德的大脚野人就毫不费力地干掉了马丁。
格伦德很快就在中盘时发起了凶猛的进攻,把马丁逼得四处告急。
最后,马丁看出没有希望,只好认输了事。
下得太棒了。
马丁身子向后一仰,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个猴子似的家伙。
当然了。
要我说,咱们大脚板的棋下得好着哪。
这可是我们主要的消遣之一。
你知道吗,我们原始得连棋盘和棋子都没怎么碰过,多数时候只是在脑子里下下——但很少有生物是我们的对手。
独角兽怎么样?格伦德慢慢点了点头。
它们可以说是惟一能跟我们旗鼓相当的。
虽然有点儿过分追求优雅,不过非常高明。
就算是犯了错,它们也自信得要命。
可惜自从离开晨国后,就再也没见过独角兽了。
你还有那个什么啤酒吗?恐怕已经喝光了。
听着,我有个主意,下个月的今天我还来这儿,要是你愿意来跟我下棋的话,我会带更多的啤酒来,怎么样?就这么说定了,马丁。
啊!我踩到你的脚趾头了吗?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马丁又把沙龙打扫了一遍,还买来一小桶啤酒放在吧台下,用冰镇着。
他从一家商店里赊了几张跟吧台配套的凳子和几套桌椅,摆在沙龙里,再挂上红色窗帘。
干完这些,天已经黑了。
他摆好棋盘,吃了顿简简单单的晚饭,把睡袋铺在吧台后头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过得很快。
特里格尔随时可能出现,所以马丁没走远。
他的三餐都在沙龙里解决,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研究棋局。
天色暗下来以后,他点亮几盏油灯和几支蜡烛,放在桌上。
特里格尔还是没出现。
马丁开始在沙龙里走来走去,不停地看表。
总不会是他弄错了日子吧?应该就是今天啊。
他——他听到一声轻笑。
马丁转过身,正好看见独角兽那颗黑色的头飘在棋盘上。
渐渐地,特里格尔的整个身体都显现出来了。
晚上好,马丁。
特里格尔四下望了望,这地方看上去比上次稍微好些,不过要能再来点儿音乐……马丁到吧台后面打开了他带来的半导体收音机,一曲四重唱立刻弥漫于空气中。
特里格尔牙疼似的咧了咧嘴。
跟这儿的气氛根本不合拍。
他换了个放乡村和西部音乐的台。
这也不好,特里格尔道,从收音机里放出来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马丁关上收音机。
咱们的饮料够喝吗?马丁拿出他能买到的最大的啤酒杯——好不容易才在一家专卖些古怪玩意儿的小店里找到这么大的杯子——给特里格尔倒了满满一品脱啤酒,接着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他已经下定决心,一有可能就要想办法灌醉这家伙。
啊!这可比那些小罐子强多了。
特里格尔的嘴似乎只在杯口停了一小会儿,棒极了。
杯子已经空了,马丁帮他倒上酒。
能帮我把杯子放到棋桌上吗?当然。
这个月过得如何?很有趣。
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了吗?嗯。
那咱们开始吧。
马丁坐下来,吃掉黑棋的兵。
唔,有意思。
特里格尔盯着棋盘看了好半天,这才抬起一只蹄子,蹄尖张开,拿起了自己的马。
我要用这匹小马驹吃掉你的象。
现在你又该需要一个月来考虑了吧?特里格尔向后一仰,把杯里的啤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再给你来一杯?我还要趁这机会考虑考虑。
马丁给特里格尔倒了三次酒。
其实,他盯着棋盘只是做做样子而己,不是在策划,而是在等待——他执黑跟格伦德下棋时就用马吃掉了白棋的象,现在只需要重复格伦德的下一步棋就行了。
怎么样?特里格尔问,你想好了吗?马丁啜了一小口啤酒。
快好了。
他答道,你酒量不小啊。
特里格尔笑了。
独角兽的角好比解毒剂,有了它就像有了万能药。
等我觉得浑身发热的时候,就用它燃烧掉过量的酒精,之后我就跟从前一样清醒了。
噢,真不赖。
你要觉得喝多了就摸摸我的角,立刻就能让你恢复过来。
不用了,谢谢。
我没事儿。
我已经考虑好了:就让这个小兵到A4去。
是吗……有意思。
特里格尔道,知道吗,这地方真正需要的是架钢琴——来几首怀旧的、热烈的曲予……能办到吗?可我不会弹钢琴。
真可惜。
也许可以雇个人来弹。
别。
我不想被其他人类看见。
我想技术高超的琴师蒙住眼也能弹。
还是算了吧。
真抱歉。
你很有创造性,下次你肯定还能想出点儿别的花样来。
马丁点点头。
还有,我记得有些老式酒吧会在地板上撒满锯末?好像有这么回事。
在这儿也撒些,感觉肯定不错。
成了。
听了这话,特里格尔连忙低头研究棋盘:你是说我赢了?……这只是个说法,表示肯定。
哦,原来如此。
好吧,让我们看看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特里格尔把兵推到Q3.这可不是格伦德的下法。
马丁睁大了眼睛,开始考虑要不要按自己的想法接着走。
他本来只想把格伦德当成个教练,不愿意完全照搬它的下法:那样的话,这盘棋就变成格伦德和特里格尔的对局了。
但他及时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如何惨败给大脚野人的。
今天就到这儿吧,他说,我得好好利用接下来的一个月。
行。
告别之前再来一杯如何?当然,干吗不呢?他们坐在一起,又喝了些啤酒。
特里格尔跟马丁讲了讲晨国,那里有远古遗留下来的森林、起伏的平原、雄伟的山峦和紫色的海洋,居住其间的都是传说中拥有魔法的动物。
马丁摇摇头。
有那么个好地方,我真搞不懂你们干吗还想上这儿来。
’特里格尔叹了口气。
这么说吧,我们跟鹰首狮身兽之间有点儿竞争意识。
既然它们已经来了,我们自然不甘落后。
好吧,咱们下个月再见。
特里格尔站起来,转身走了几步。
看,现在我已经能完全控制我的力量了。
独角兽的身体暗了下去,外形变得模糊起来。
有一会儿它似乎变白了,然后又黯淡下去,接着就像一幅电视上的残象般消失了。
马丁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桶里还剩下不少呢,不喝掉太浪费了。
他希望明早独角兽会出现,或者至少让它的角回来一趟。
森林里天气不太好,马丁撑起一把雨伞,遮住棋盘。
小水滴不断从树叶上落下来,打在雨伞上,发出低沉的扑通声。
他把棋盘摆成上次与特里格尔对弈时的样子,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格伦德会不会忘了这事儿,或者记错时间……你好。
左后方传来一声浓重的鼻音。
他转过身,看见格伦德正朝他走过来,’大脚板踩在巨大的树根上。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会,格伦德说,太好了!我想你也没忘了带啤酒吧?我带了整整一箱,够在这儿开个酒吧的。
酒吧?那是什么东西?唔,酒吧嘛,就是人们喝酒的地方——在屋里喝,用不着淋雨;光线有点儿暗,这样气氛好些。
大家坐在一个大柜台前的凳子上,或者坐在小圆桌周围,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儿,有时候还听点儿音乐什么的。
你把这些都带来了?没有。
今天的是一个比较简单的版本,只有啤酒和黯淡的光线。
当然我们还可以把雨声当音乐。
我说开酒吧只是一种比喻。
噢,是这样啊。
不过那地方听起来可真不错。
没错。
要是你能帮忙撑着伞,我现在就尽可能给咱们弄个差不多的。
好啊……咦,看上去像是咱们上次那盘的一种变化。
说得没错。
我一直在想,要是当时这么走又会怎么样。
嗯。
让我看看……马丁从包里拿出啤酒,打开一罐。
来,拿着。
谢谢。
格伦德接过啤酒,一屁股坐下,接着把伞递给马丁。
还是我走白棋?嗯。
兵到K6。
当真?嗯哼。
看上去,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吃掉你的兵。
我看也是。
不过这样一来我就会吃掉你的马。
那我把马走到K2去。
……那我就把这个移到B3,我能再来一罐啤酒吗?一小时零十五分钟之后,马丁投子认负。
雨已经停了,他收起雨伞,放到一旁。
再下一局?好。
时间过得很快,马丁的压力也消失了。
这只是一场游戏,马丁可以随心所欲地尝试些匪夷所思的走法;他能很清楚地计算棋路,就像在那天……格伦德考虑了老半天,最后说道:平局。
是盘好棋。
你进步了不少啊。
我今天更放松些。
还想再下一盘吗?待会儿吧。
现在跟我讲讲酒吧的事儿,好吗?马丁从命。
说完酒吧,他问格伦德:喝了啤酒感觉如何?有点儿头晕。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还能打得你找不着北。
它确实是说到做到。
在人类里你算是很强的。
说实话,相当强。
下个月你还来吗?对。
好极了。
你还会带啤酒来吗?只要钱还够花。
喔。
下次你带点儿石膏来,我踩几个脚印,你把它们复制下来,听说挺值钱的。
行,我不会忘的。
马丁费劲地站起身,开始收拾棋子。
再见。
Bye.马丁开始大扫除,把各种摆设擦得锃亮,在地板上撒上锯末。
他弄来一架自动钢琴,放上一满桶啤酒,再去旧货商店买来些以前的旧海报和几张古老的油画挂在墙上。
最后,他在几个要地放上痰盂,打开一瓶矿泉水,在吧台旁坐下。
屋外,新墨西哥的风发出阵阵悲鸣,细小的砂砾不断敲打着窗玻璃。
如果特里格尔真能找到毁灭人类的方法,整个世界会不会充满这种干涩、悲伤的声音呢?然而,让马丁感到烦恼的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人类的毁灭也许算不上什么损失,也许独角兽们能把这儿变得像晨国一样美丽也说不定呢。
这个想法困扰着他。
他站起来,去桌边摆好棋盘。
转身准备清理吧台时,他眼前的锯末上出现了一连串蹄印。
晚上好,特里格尔。
喝点儿什么?没有光也没有声响,这次独角兽一下子就出现在马丁跟前。
它走向吧台,把一只蹄子放在吧台的扶手上。
跟平常一样。
马丁拿出杯子倒酒,特里格尔四下打量了一番。
这地方比上次好了……嗯……一点儿。
很高兴你这么想。
听点儿音乐?好。
马丁把手伸到钢琴后头摸索一阵,找到了电脑的开关。
这台电脑自带电池,控制着跟踪杆和滚筒,而它的记忆体就是一堆自动钢琴卷。
马丁按下开关,琴键立刻活动起来。
很好。
特里格尔评价道,想好该怎么走了?是的。
那就来吧。
他给独角兽倒满酒,把他们俩的酒杯都拿到放棋盘的桌上。
兵到K6。
他说。
什么?就这么走。
给我一分钟,我要考虑考虑。
没问题。
一段不短的时间和一大杯啤酒之后,特里格尔道:我要吃你的兵。
那我就吃掉你的马。
过了一会儿,特里格尔把马移到K2,马到B3。
这一次,特里格尔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马移到N3,走到这儿,马丁突然下了决心:管他的,我自己能行。
他已经研究过这盘棋无数次了,似乎没必要再请教格伦德。
他把马推进到N5,特里格尔突然厉声道:换首曲子。
马丁起身照做。
这首我还是不喜欢。
换首好点儿的,不然就关掉它!还有,再来杯啤酒!他给他们俩斟满酒。
行了。
特里格尔把象放到K2的位置上。
现在,最重要的是阻止特里格尔王车易位,所以马丁把后移到R5,特里格尔咕噜了一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马丁抬起头,看见它的鼻子里冒出烟来。
再来点儿啤酒?谢谢。
倒好酒回到桌前,马丁发现特里格尔用象吃掉了马。
看起来别无选择,但他还是仔细研究了老半天。
最后,他说:象吃象。
当然。
温度如何?不会再冒烟了吧?特里格尔笑了。
等着瞧吧。
又一阵大风呼啸而过,酒吧被刮得咔嚓作响。
好。
特里格尔终于下定决心,把后走到Q2,马丁瞪大眼睛。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虽然到此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是——他侧耳听听风声,心里掂量着自己所下的赌注。
今天的演出到此结束,他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请下个月再次光临。
特里格尔叹了口气。
别急着走,再倒杯啤酒,让我给你讲讲这个月里我在你们世界的见闻。
还在找我们的弱点?这地方让人恶心,你们怎么受得了?要想改进可没你想得那么容易,有什么建议吗?啤酒。
他们一直谈到东方泛出鱼肚白。
马丁偷偷把特里格尔的意见记在心里,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佩服独角兽的分析能力了。
终于准备告别时,特里格尔费了好大劲儿才跌跌撞撞站起身来。
你还好吧?没什么,忘了解酒而已。
只要一秒钟我就能行动自如了。
等等!干……干……干吗?我也得清醒清醒。
哦,抓住我的角。
特里格尔低下头,马丁刚把手指搭在它的角尖,立即感到一股令人愉悦的暖意。
他闭上眼感受着,肌肉酸痛和太阳穴的疼痛都消失了,头脑也突然变得清醒无比。
他睁开眼睛。
谢谢——特里格尔已经消失了,他手中只剩下一把空气。
——你。
芮儿是我的朋友,格伦德介绍说,他是鹰首狮身兽。
我看出来了。
马丁朝那个长着张鸟嘴和一对金色翅膀的家伙点点头。
很高兴认识你,芮儿。
我也是。
芮儿的声音很尖,有些刺耳。
你带啤酒来了吗?啊——噢——带了。
我跟他说了不少啤酒的事儿。
格伦德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他可以喝我的那份,我们下棋的时候他绝不会多嘴的。
当然,没问题。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啤酒!芮儿尖叫起来,酒吧!他不怎么机灵,格伦德压低声音说,但他是个好伴儿。
要是你能迁就迁就他,我会感激不尽的。
马丁拿出啤酒,递给鹰首狮身兽和大脚野人一人一罐。
芮儿立刻用他的鸟嘴在啤酒罐上戳出个洞,咕咚咕咚地把酒往喉咙里灌,然后冲马丁伸出爪子。
啤酒!他大声尖叫起来,还要啤酒!马丁又给他一罐。
还在想上次那盘棋?格伦德看了看棋盘,问道,啊,这种走法倒是挺有趣的。
格伦德喝了口酒,仔细研究起来。
还好今天没下雨。
马丁说。
噢,待会儿会下的。
还要啤酒!芮儿尖声道。
马丁头也没抬,拿起一罐啤酒递过去。
我要把兵移到N6。
格伦德说。
你开玩笑吧?非也非也。
你会用象前兵吃掉我的兵,对吧?嗯……马丁伸手吃掉格伦德的兵。
好,现在马到Q5。
马丁用兵吃掉这匹马。
格伦德把他的车移到K1。
将军。
不错,确实该这么走。
马丁承认。
格伦德得意地笑了。
这次肯定又是我赢。
他说。
也许。
还有啤酒吗?芮儿轻声问。
当然。
马丁拿出啤酒,一抬头,发现芮儿已经倚靠在树桩上了。
经过几分钟的考虑,马丁把王推到B1,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干。
格伦德说,告诉你件事儿。
嗯?你的棋路很像独角兽。
唔。
格伦德把车移到R3,过了一会儿,天上下起了小雨,马丁再一次输给了格伦德。
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耳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响起噪音了。
他转过身,发现芮儿的脑袋缩在左翅下,单脚着地,靠在树上睡得正香。
我就说嘛,他不会打扰我们的。
两盘棋以后,他们喝光了所有的啤酒。
树影越来越长,芮儿也似乎快醒了。
下个月再见?嗯。
你带石膏来了吗?带了。
那我们走吧,去帮你赚点儿钱。
我知道个好地方,离这儿挺远的,免得把人引到这儿来闹腾。
赚钱买啤酒吗?芮儿从翅膀底下探出头来问道。
下个月。
格伦德回答说。
要我载你们吗?我不认为你能背着我们俩飞起来,格伦德说,再说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就算你能,我也不敢坐。
那就再见啦。
芮儿说完,张开翅膀向空中飞去,途中不断撞上树枝、树干,老半天才磕磕碰碰地冲出森林,消失在视线之外。
真是个不错的家伙,格伦德说,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记在心上。
不管是森林、天空还是水里的事儿,他全知道;而且还很大方,任何东西都愿意跟人分享。
哦。
马丁回应道。
现在咱们去踩上几个脚印吧。
兵到N6当真?特里格尔道,好吧,那我就用象前兵吃掉你的兵。
见马丁把马移到Q5,特里格尔睁大了眼睛。
有意思,特里格尔道,兵吃马。
马丁移动车。
将军。
不错。
恐怕得来上三大杯我才能找到灵感。
请上第一杯,谢谢。
特里格尔边喝边思索。
马丁望着独角兽,想到自己利用大脚野人那么强的家伙偷袭了它,不由得感到有几分罪恶感。
现在他肯定特里格尔这次输定了。
他执黑同格伦德对阵了那么多次,从没赢过。
特里格尔确实很棒,而大脚野人无所事事,成天在脑子里跟自己下棋——这可不太公平。
但他提醒自己,这不是个人荣誉问题,他是在保护自己的种族不受一种超自然力量的伤害,这些家伙没准有办法靠操纵人的心智,或者用魔法控制电脑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
他不敢有丝毫闪失。
第二杯,谢谢。
马丁为特里格尔斟满酒。
趁它低头研究棋盘的机会,他仔细打量着自己眼前的生物。
以前,他每次看见特里格尔都感到十分恐惧;现在,压力几乎消失了,他终于可以平静地欣赏它。
这时他才第一次注意到,独角兽确实非常美丽。
如果人类注定要被取代,独角兽绝对算不上是个糟糕的选择……第三杯。
来了。
特里格尔一口气喝光杯里的酒,接着把王推到B1,马丁身体前倾,毫不迟疑地把车移到R3,特里格尔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错嘛。
马丁感到局促不安,他被独角兽高贵的态度打动了。
他渴望好好跟它下一盘,靠自己的力量击败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特里格尔重新低下头,几乎是随随便便地把马推了到K4,快啊。
难不成你又要花一个月考虑了?马丁轻声嘟囔着,用车吃掉了马。
当然。
特里格尔的兵吃掉马丁的车,上次格伦德可不是这么走的,不过似乎没关系……他把车走到KB3,这时,风声变得有些奇怪,声音很尖,不断呼啸着穿过镇上那些破旧的屋子。
将军。
他宣布。
管他呢!马丁在一瞬间下了决心:我能下好自己的残局,让我们下完它。
他看着、等着,终于,特里格尔把王移到N1,他的象进R6,特里格尔的后到K2,屋外又响起那种尖利的风声,似乎离他们更近了。
马丁用象吃掉对方的兵。
独角兽抬起头,好像想听清外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它低下头,用王吃掉了马丁的象。
马丁的车走到KN3,将军。
特里格尔的王回到B1,马丁把车移到KB3,将军。
特里格尔把王推到N2,马丁把车移回KN3,将军。
特里格尔又把王放回到B1,然后抬头盯着马丁,露出满口的牙齿。
看起来这盘和了。
想再来一盘吗?我很愿意,但这次不能再用人类的命运作赌注了。
别担心,那个早放弃了。
我发现自己完全没兴趣在这儿生活。
恐怕我还有那么点儿品位——当然,对酒吧我还是很感兴趣的。
那阵尖利的声音已经来到门外,随之而来的还有奇怪的说话声。
特里格尔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那是什么?不知道。
马丁站起身来。
门开了,一只金色的鹰首狮身兽闯了进来。
马丁!它叫道,啤酒!啤酒!呃——特里格尔,这是芮儿,还有,嗯——芮儿身后跟着三只鹰首狮身兽,接着是格伦德,还有他的三个同胞。
——还有,那是格伦德。
他支吾道,其他我就不认识了。
看到屋里的独角兽,这群不速之客猛地停了下来。
特里格尔。
一个大脚野人说道,我以为你还留在晨国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确实还在晨国。
马丁,你怎么会认识我以前的同乡呢?唔——呃——其实——格伦德是我的象棋教练。
啊哈!这下我明白了。
我可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弄明白了。
不过,还是先给大家来点儿啤酒,咱们再聊吧。
马丁打开自动钢琴,然后开始倒啤酒。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边倒酒边问格伦德,还有,你们怎么来的?这个……格伦德有些脸红,你回来的时候,芮儿跟踪了你。
跟踪一架飞机?你想像不出鹰首狮身兽能飞多快。
噢。
反正他把这事儿告诉了他的亲戚,还有几个我的亲戚。
我们发现他们下定决心要来你这儿,于是决定跟过来,免得他们惹事。
所以他们就载我们过来了。
我——嗯,明白了。
挺有意思的……难怪你那盘用不同走法下的棋让我想起了独角兽。
呃——是啊。
马丁转身走到吧台的另一头。
欢迎大家到这儿来。
他说,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特里格尔,以前我们下棋的时候,你谈到生态危机,城市引发的灾难和其他一些危险。
你还说了些可能的防范方法。
有这么回事儿。
我有个朋友,是在象棋俱乐部认识的,他在华盛顿工作。
我把你的主意告诉了他,还说这些不全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当然。
他建议我把想出这些点子的人组织成一个智囊团。
只要我们能做出成果,他就会付给我们报酬。
我可不是来拯救世界的。
特里格尔说。
确实,但你已经帮了我们大忙。
格伦德还跟我说过,鹰首狮身兽知道所有关于生态的知识—一虽然他们的词汇可能贫乏了些。
恐怕是这样。
既然他们来到了这个世界生活,那么,保护生态对他们也有好处,不是吗?现在,趁大家都在,我建议我们找个地方——比如说这儿,每月一次——你们来告诉我你们对这些问题的独特见解。
你们对生物灭绝的情况知道得肯定比谁都多。
那当然,格伦德晃晃杯子说,我们还应该找雪人参加。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
从那个大盒子里出来的就是音乐吗?嗯。
我喜欢。
要是我们真地成立那个什么团,你能赚到足够的钱开酒吧吗?我会把整个小镇都买下来。
格伦德同鹰首狮身兽们飞快地交谈起来,大脚野人的喉音和鹰首狮身兽的尖叫充满了整个屋子。
你的智囊团宣告成立,格伦德说,而且他们还要更多的啤酒。
马丁转身看着特里格尔。
那些都是你的点子。
你怎么想?时不时地来看看也许还行。
顿了顿,特里格尔又问,拯救世界的事儿就说到这儿吧,想再下盘棋吗?干吗不呢,对我又没什么损失。
马丁和特里格尔向放棋盘的桌子走去,格伦德接手了吧台。
三十一步之后,马丁击败了独角兽,然后摸了摸它的角。
钢琴的琴键跳跃着,小小的斯芬克斯在酒吧里飞来飞去,四处寻找溢出的啤酒。
《杜比林的演讲》作者:艾伦·斯蒂尔中西部一所大学校园里,清冷的秋夜。
随着一阵凉风刮过,通向大礼堂的走道上落满了松球和枯叶,道旁光秃秃的树木也正预示着冬天的到来。
歌特式的窗户里射出的灯光,照亮了那一群正冲冲赶往前门的学生和教职员。
今晚将有一位著名的客座演讲者莅临,大家都不想迟到。
另有群学生正聚集在礼堂前的广场上。
有些人举着抗议的标语,另有些人则忙着向愿接他们的传单的人发送传单。
大多数人接过黄色的照相复制件之后,要么简章浏览后塞进口袋,要么则干脆地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箱;许多人都看了一眼他们的标语,但并没有在意。
敞开的双层门上贴着一张通知,禁止任何人携带照相机,摄影机或者录音机入内。
门内,两边各站了一排今晚特地雇来的下岗警察。
他们负责检查校园的身份证,个个手持卿卿叫的便携式金属探测器,搜查学生是否带有金属物品入内。
那些被查出携有比钥匙环、眼镜或圆珠笔更大或者更有嫌疑的金属物品的则被逐出门外。
警卫背后的垃圾箱里几乎装满了铅笔刀、启瓶器、打火机等物品,它们的主人扔下它们是因为大都不愿专门跑回寝室或汽车放下这些东西而冒听不成这次演讲的风险。
因为座位有限,而且校方也规定不允许在走道上加座或旁听。
抗议这次活动的两名校园组织的成员,被当场从夹克下搜出了隐藏的横幅。
警察把他俩夹着送出了礼堂,那些人对他们的横幅看也没看,便扔进了垃圾箱。
可容纳1800人的礼堂已是座无虚席。
舞台上被挪空,正中放着一把直背的橡木椅,边上有一排长椅。
椅腿都被牢牢地固定在地上,扶手上也安了金属的手镣,两边吊着松松的皮带。
这一切都很容易让人隐隐约约地联想到监狱里的电椅。
舞台两边各站了四名州警察,在大厅背后还站了几个。
他们要么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要么用手按着防卫带,上面系着左轮手枪和毒气筒。
许多人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么多人的礼堂里这么久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居然闻不到有吸大麻的气味。
八时十分,礼堂里的灯光变暗,几束聚光灯打在了舞台中央。
当社会学系的主任从后台上场时,台下的学生慢慢停止了交谈。
这是位看上去就让人肃然起敬的学者,刚五十出头,头发微白,目光严谨,——他越过那一排警察,走上了舞台中的演讲用的小台架。
系主任一边看着自己手中的索引卡,一边做了自我介绍。
之后用了几分钟声明,今晚的演讲者并不是请来提供娱乐随便听听的,而是上一堂客座讲座,内容是关于社会学450,社会学510和社会学520的。
坐在前六排最佳位置的他的学生,则尽量不太声张地打开了笔记本,准备好钢笔。
他们是被选中到这儿来学些知识的少数学生;似乎是为了防止学生产生自以为是的骄傲情绪,系主任又提醒他们,有关今晚讲座的论文将必须在星期二晚上十点前交齐。
接着,他又告诉观众,在演讲人的开场白中,任何人都不允许发表评论或者提问,并且任何一个以任何方式试图打断或者中止演说的听众都将被押送出去,很可能被拘留起来。
这几句话引起台下一阵骚动,但系主任又很快将它平息了下来,他宣布,如果时间和情况允许的话,演讲完了将有一个自由问答时间,到时听众可以自由提问。
现在系主任看上去不那么轻松了,他有些不安地看着手上的索引卡,似乎是在玩扑克牌时,又摸了一把坏牌,演讲人讲完以后,他又加了几句(现在他声音小了一些,并且有些犹豫地),宣布在自由提问时间结束之后,如果时间和情况允许的话,将会举行一场特别的演示。
台下的观众又议论开了。
嘀咕声,低语声,还有阵阵压抑不住的笑声纷纷响起;观众有的在东张西望,有的紧皱眉头,有的阴沉着脸,还有的飞快捂着嘴巴,不知在笑什么,台上的警察仍旧纹丝不动,但是也可以看得出他们的眼睛不是东扫西瞄。
系主任知道他无须为这位演讲者介绍,因为后者的名声早已蜚声四处,他进一步的介绍,好一点呢,会被认为是多余没用的,糟糕一点呢,可能就被看作是愚蠢了。
因此,他只是转过身,开始朝后台走去。
突然他又停住了,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确切的说,是一种明白的恐惧——当他看见什么东西从舞台左侧的幕布处一晃而过。
接着他很快地转了个身,朝着反方向走去,直至从站在舞台右侧的两名警察身边消失。
台上有一刻的死寂。
接着,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走上了舞台。
他个儿很高——大约六尺有余,体格魁梧,看上去属于那种一生中大部份时间都在干很重的体力活而最近略微发胖的人——但是他的脸,尽管第一眼看上去也许会觉得蛮横,却是非常仁慈还带着一股奇特的青少年时代的特征,仿佛是一个还保留了一些童年时代特点的成年人。
他是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在圣诞夜扮成圣诞老人给无家可归的人送礼物的那种人,或者可以让小孩随便当马骑的大人,亦或一个随时都会在你车打不燃火时帮你推车、在邻居老太大买杂货回来帮着拎东西的热心肠的人。
事实上,当他几年前在另一个城市被捕并被指控为谋杀十九名年青黑人的凶手时,生活在周围的那些中产阶级白人都认为警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直到中情局特工在他家地下室发现了保存在瓶子里的几位受害者的耳朵,并且他的供词让他仍找到了那十九座无名墓时,真相方得以大白。
现在他来了: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正慢慢登上舞台,胳膊下夹了一个马尼拉纸的文件夹。
他穿着件蓝色的狱服,要不是身后紧跟着一名手持警棍的州警察,他看上去一定象是位赛场英雄,或者是一名著名科学家,再不就是位畅销小说家。
有几名学生下意识地鼓掌,但突然又意识到这是个不适合随便鼓掌的时候,于是举起的手又只好无趣地放回了口袋。
坐在后排的几个联谊会的男孩吹起了口哨,其中一个还向周围的人大声说着残害黑人的旧事,这时有三个警察——决非巧合地,其中两个也是黑人——朝他们走来。
还没等杜比林坐下,这几个男孩已被带出了礼堂;但就算他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他脸上也不会显露出什么神色。
事实上,他简直毫无表情。
既没有听众所期望的、四年前他被送往联邦法庭提审面对一个记者的照像机的邪恶的目光——这种杀人犯让人觉得胆颤的眼光至今在一些人脑海里记忆犹新——也没有去年在六十分钟和黄金时段里被采访时自称为再生的基督教徒的喜悦的神情。
他的脸上一片茫然就象是一张白纸。
一片平静无波的海面,一个遥远星系中心的黑洞,既冷且空。
他坐在了那把硬硬的木椅上面,那名州警察递给他一个无线话筒,然后站在椅子后。
没有把他的手铐在扶手上,皮带也仍然是松松的。
过了很长一会儿后,他才打开膝上的文件夹,于是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这里的人不可能再象他从前的邻居那样把他当作查理·杜比林;也不能象他已故父母那样称他为查克,更不可能象那十九个青少年在生命最后的时候称他为杜勒斯先生;这是全名,曾出现在无数的新闻报刊上——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开始演讲了。
他的声音非常轻柔,带有轻微的东北方口音,坚锐中有着一丝几乎不加掩饰的紧张情绪。
要不是这样,他的嗓音还是很悦耳的,容易使人联想起哄孩子睡觉的故事或者情人的枕间蜜语,尽管根据所有报道杜比林在过去自由的三十六年中无牵无挂,子然一人。
他首先对校方能在今晚给他提供他演讲的机会表示感谢,接着赞赏了学校餐厅里晚餐时烤肉奶酪三明治,引起了台下一阵低低的笑声。
他不知道大学的餐厅素来因它的食物而臭名昭著,更不可能知道三个厨师曾在他的食物送过来之前往里吐了好几口唾沫。
接下来,他开始大声读着膝上那长达六页只空一行的打印纸上打印的文章。
这是一次相当长的演讲,而他的表现方式也嫌单调,但他的发音却是练习很久,几近完美了。
他讲述着童年时代在一个虐待的家庭中度过:一个酗酒的、动辄称他为小杂种的母亲;和一个种族歧视的,常不问青红皂白就揍他一顿的父亲。
由于父母不能给他更好的食物,他常在洗澡间就着煤油炉热狗食罐头吃;在一所贫民窟学校里读书时,由于他的个头,和他完全成人后才彻底改正的口齿不清,使他又成为大伙儿取笑的对象。
他描述着那天下午他被三个十几岁的黑人殴打的经历。
他们那么毫不留情地打他、折磨他,只是因为他不幸在回家路上抄近路时经过了他们的小巷,而他偏又是个身材虽高却不甚灵活的白人孩子。
当他讲到在同一天晚上又遭到父亲一顿饱打时,语调仍旧那么平和,他父亲打他是因为他居然让几个黑小子给欺侮了。
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讲述他根深蒂固的、成人之后更为强烈的对黑人的仇视:从他曾加入三K党和雅利安人民族兄弟会等组织,但不久之后因不满他们在白人优越运动中言多于行而退出;只是学会了越战中的士兵过去怎样收集保存被杀害的菲律宾人的耳朵的方法;一直到九年前,当他从一家电子工厂下班回家时,一时冲动地搭上一个在路边招手搭车的十六岁的黑人小孩回家的事。
台下的听众现在有些激动了,有的在不安的挪动着身子,有的在飞快地记着。
一千八百双眼睛透过黑暗直盯着台上的这个人。
当他念到在过去九年里谋杀的十九位黑人少年的名字时,台下一片死寂。
受害者除了都为黑人、分散在同一个大城市的黑人居住区外,几乎再没有共同的特点。
他们中有些人是街头流氓,其中一个是拦路抢劫者,有两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但也包括一名高中篮球明星,一名刚被耶鲁大学录取国家荣誉奖学金获得者,一个想告发他的教堂唱诗班成员,一个很有抱负的幽默画家,和一个靠课外打两份工养家的十五岁少年。
他们的不幸在于和这个和蔼亲切,可以替你喝杯啤酒和尝尝比萨饼或毒品的白人相遇并谈得很投机。
他们跟着他走进一条小巷或是停着的汽车或一个偏僻的地方,然后错误地让杜勃斯先生走在他们身后哪怕是短短的、但却是致命的一瞬间……直到有一天夜里,总算有个孩子设法逃出了他的魔爪。
观众静静地听着他对那十九个受害者所作的忏悔,解释在犯罪时由于自己可耻地精神错乱,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当他引用圣经里的原话时,甚至有人垂下头,倾听着他为那些被杀害的人的灵魂的祈祷。
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合上文件夹,静静地坐着,他两手交叉着放在腹部前,脚踝交叉着头微微垂着,看不清他的眼睛。
过了几分钟之后,系主任又登上舞台。
他站在小台架后,宣布现在是自由提问时间了。
第一个问题是由第三排中间那个紧张兮兮的女孩提的:她小心地举起手,直到系主任同意后,她才问这个杀人犯是否对他所犯的罪有所后悔。
是的,他说。
她等着他的下文,但他就此没有开口,她只得又坐了下来。
下一个问题是由一人坐在后排的黑人男学生提的,他站起来问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他的杀人动机主要是因为他们都是黑人,因为他们让他回想起了童年屈辱的经历。
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仍然只简单地答了声是。
接着,那学生又问这个杀人犯,是否因为他是黑人,也会杀了他,杜比林回答道,是的,他很可能会。
学生又问,现在会杀我吗?,不,我不会。
于是,那学生又坐了下来,在笔记本上匆匆记着什么。
听众都纷纷举手,系主任让他们一个个地提出问题。
他看到过根据他的题材拍成的电影吗?没有,因为在高度戒备的四室里是没有电视可看的;在电影公映之前,也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件事。
那么他看过这本书吗?没有看过,但他被告知那本书相当畅销。
他曾经见过受害者的家属吗?除了在法庭上审判他那天见过之外,他们并没有私下的接触。
他们中有人试图和他联系吗?他曾收到了几封信,但除了其中一位母亲送给他的一本圣经之外,他不可以看其他的任何信件,他在监狱里做什么呢?读那本圣经、画画和祈祷。
那他画些什么呢?景、花鸟和国室里的东西。
如果他能再活一次,他会选择什么不同的生活?也许他会去当一名卡车司机,也许是牧师。
他所作的这次演说有报酬吗?是的,大多数都作为受害者家属的信托基金,其余的捐给州政府作为旅游开支。
杜比林一直盯着膝间的某个地方,仿佛他是从一个无形的讲词提示器里读出答案似的。
这时坐在第十排那个相貌英俊、而语调调皮的学生问他,当他实施谋杀时是否感到一种性欲上的满足,或者会突如其来想到他父亲?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才慢慢抬起眼睛,直视着那个提问者的眼睛。
他只是长久地静静地望着那个学生,什么也没说,直到这个学生再次坐下。
最后这个问题提出以后,是一阵令人不安的静寂。
没有人再举手提问了。
于是,系主任出来打破僵局,宣布自由提问时间已结束。
然后他看了看舞台两侧的工兵中的一个,后者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系主任又接着宣布,在简短的十五分钟的休息之后,节目将会继续。
系主任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由于接下来的表演可能会引起部分听众的不满,因此,他们最好趁这个时候退场。
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依然控制住没有直接面对观众,在几个警察的押送下退了场。
留在礼堂里的几个听众不自然地鼓起了掌,在掌声里,那很少用的灰色帷幕慢慢合上了。
十五分钟后,当帷幕再次拉开时,观众席上只空出了极少数位子。
台中间的位置却没有空着。
一个高瘦的年轻黑人正坐在刚才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坐过的位子上。
他也穿着件和他的前任一样的狱服。
不同的是,他的双手被铐在木椅的扶手上,身体也被刚才一直松松地吊着的皮带紧紧地捆在椅子上。
同样那个州警察还是站在他身后,只不过这次他双手紧握的警棍在台上一览无遗。
那犯人的眼光象冰冷的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台下的听众,每个人和他目光相触,莫不感到一阵反感。
他的目光落在第三排那个刚才提过问题的女学生上;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他的嘴唇向上一翻,露出一丝掠夺成性的笑容。
他刚冒出一句下流话,但一看到州警察放在他肩上的警棍便很快住口了。
那女孩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把目光投向别处。
系主任又走上台介绍这位年轻黑人。
他名叫科蒂斯·亨利·布兰姆;年仅二十二岁,在这座城市土生土长。
布兰姆初次犯罪是在12岁,在学校操场贩卖毒品时被当场抓获,那时他早已是流氓团伙的一员。
打那以后,他就开始进进出出于青少年拘留所,感化院,中等程度防备措施监狱等,都是因为抢劫、吸毒、盗车,破门盗窃、持枪抢劫、强奸、蓄意谋杀等罪名被逮捕。
有时,他被宣判有罪并被送往这所或那所教养院;有时则因轻罪被判服短期徒刑;有时则因缺乏证据被放走。
每次他被抓进去后,最多不出十八个月后,他又会获假释,重新获得自由。
十九个月前,科蒂斯·布兰姆抢劫了该城北部一间由一个韩国移民家庭开的便民店。
布兰姆用枪口指着那家的父亲、母亲和十几岁的女儿,将收银机里的钱一扫而空,还顺手塞了两瓶酒在口袋里,尽管那家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饶了他们,拿了钱走就算了,但他还是毫不留情,把他们全部打死。
还有那家的十一岁的儿子,他妈妈刚才让他出去买些猫食和啤酒,不幸的是在布兰姆刚好出去时他走进门来。
布兰姆不想留下任何活口,或者也许只是由于他那晚特别想开枪杀人的缘故。
两天后,一组警方的特别行动组在他祖母的房里把他当场抓获。
找到他并不难;虽然在那之前他曾经对每个人都夸口说他头一天晚上怎样打过三个东方人,却是他的祖母打电话报警的。
六个月后,在他的审判中,他的祖母也亲自出庭作证,说他经常抢劫和殴打她。
科蒂斯·布兰姆因为四条罪状被宣判为二级谋杀罪。
这次,审判他的法官不相信他还有改过自新的可能,他判处了布兰姆死刑。
从那以后,他终于被列上了死亡名单,关进了州的最大程度防备措施监狱。
系主任从演讲小台架后走到了犯人所坐的地方。
他问布兰姆是否有什么问题要问,布兰姆就问他第三排那个女学生是否想占他便宜。
系主任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转过身走开了,又一次消失在舞台的左侧。
科蒂斯放肆地大笑起来,他又再次看着那个女学生,直接问她是否想要占他便宜。
她起身准备离开,但科蒂斯却误以为是她表示愿意和他配对;在他用更多的下流话攻击她时,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同学却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
那女学生停下来,再看了看舞台,重又坐回了座位。
这次,她脸上突然泛起了一丝微笑,因为现在她看见了一些布兰姆没看见的东西。
科蒂斯正准备对着这个女孩还叫些什么,这时,一片阴影向他移来。
他抬起头,看到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正俯下身来。
杀人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只要你知道该怎么做。
即使不用的枪、绞索线或是锐器,都有好几种方法可致人于死地。
甚至,杀人者不一定要很强壮。
你只需要赤手空拳和那么一丁点儿仇恨便足够了。
科蒂斯·布兰姆颈骨断裂的声音响过之后,学生们推操着挤出了礼堂。
这是一股冷风,甚至比大厅外吹落干枯的树叶的那阵风还要刺骨,让学生们纷纷冲回了宿舍和公寓。
那夜没有一个人会睡得很好。
许多人从恶梦中惊醒,发现床单被汗浸湿了,耳边似乎仍回响着布兰姆临死前的尖叫声。
相信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不管到哪儿,不管做什么,永远都不会忘掉今晚看见的这可怖的一幕。
十五年后,这所大学里的一位社会学女研究生在完成她的博士论文的过程中,会发现这么一个有趣的事实。
在跟踪调查今夜出席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演讲的学生的状况时,采访他们本人或者他们健在的亲属时,发现他们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因为犯法而被捕,也没有人被调查或指控对配偶或子女施行虐待,得出的统计数据远低于同等年龄和同样社会背影的人的全国平均指标。
也许那是后话,但下面则是现实的情况了:在舞台后的小化妆间,查理·杜比林——不再是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而仅仅是编号为7891的犯人查理·杜比林——正坐在化妆台前的一把椅子上,弯身看着其中一个受害者的母亲几年前送给他的那本折了角的圣经。
在他读到那些他所不能完全理解的文字时,他的嘴唇会无声地动一动。
但正是这些文字,给了他生命以新的意义。
在他身后,几个州警察正一边吸烟,一边轻声议论着今晚的演讲。
他们的枪和警棍都被漫不经心地放在一边,因为他们知道屋里这个人对他们完全没有危害。
他们只是想知道今晚又要打扫多少大厅地板上的呕吐物,以及那一刻来临时,坐在第三排的那个女孩以后是否还会记得她当时大叫了些什么。
一个警察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高兴,但另一个却表示不同意,不,他回答道,我想她有点生气,因为她又少了一次重要约会的机会。
两人小声笑了起来,这才注意到查理·杜比林正扭头静静地盯着他俩。
闭嘴,其中一个说道,而杜比林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圣经。
通讯器响了,一各警察把对话机从肩带上取下来,轻声对里说着什么,然后又听了一阵,货车已在外面等着了,当地警察正等着准备护送他们到哪一个州。
他朝他的同伴点点头,后者转身告诉杜林该出发了。
杀人犯点了点头,小心地在圣经上作了标记,然后拿起来,把它和今晚的演讲稿放在了一块。
他从未写过这篇演讲稿,但作为职责,他早已无数次地读过了,并且明天晚上将会在别一个不同的城市,另一个不同的大学礼堂里,再一次把它念给他的听众听。
并且,同往常一样,在结束演讲时,他又会成为一个公众的执行死刑人。
而在今晚别一个地方,另一个死亡名单上的死因正在不知不觉地等待他的最终宣判。
他也许一个人呆在四室里,玩着单人纸牌游戏或者看着栏杆的别一边的电视里的情景喜剧,也许还会因为想到明晚的这个时候,他会被送出监狱到一所大学里为那群年轻人演讲而暗自笑着,却全然不知最后等着他的,将是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的一双眼睛和一双死亡之手。
查理·杜比林所饰的角色则是他曾经很喜欢,继而以为与道德相悖,但最终当作宿命论接受的。
他无权决定他所作的一切;这是他的命运,而事实上,这也可称之为他真正的职业。
他非常擅长于他做的这件事,而且他的服务总是很需要。
他已成了一名教师。
查尔斯·格雷格利·杜比林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让州警察重新给他套上手铐脚链。
然后他让他们把他带上了货车,驶向他的下一课。
《对照物的梦游》作者:威廉·萨布拉收文人:空军情报处处长詹姆斯·卡尼将军发文人:医学博士阿莫斯·帕·法国曼内容:阿波罗飞船宇航员保罗·达文波特上尉在深度催眼状态下的谈话记录,对这一谈话的评价绝密:仅供将军一人查阅亲爱的吉姆:按照原来的约定,送上材料一份,总结向月球发射计划执行过程中及执行后发生的事件,一字不漏地记下了宇航员保罗·达文波特在深度催眠状态下的奇怪谈话。
保罗·达文波特成功地实现了我们的第一次绕月飞行,上周返回地球。
在详细介绍材料之前,我特别要提醒你注意空军情报部门过去对我的信任,好使你思想上有所准备,再来考虑材料中作出的某些结论……你发出紧急召唤后,在帕特里克空军基地,宇航计划协调人弗兰德上校向我简要地介绍了背景材料。
他告诉我,发射行动是在绝密中进行的。
即使是宇航员达文波特上尉本人,也直到发射前两小时才知道他自已被选中操纵飞船。
当他接到参加这次宇宙航行的通知时,可以理解,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宇航员之间,竞争十分激烈,都渴望第一个在宇宙空间深处绕月飞行,然后返回地面。
正如你所知道的,飞行器是土星C-1号,第二级有高能量的火箭燃料,最后一级可以灵活便利地操纵。
宇宙密封舱是经过改装的可容纳三人重返大气层的指挥舱,舱内多余的空间装载了一部特大号的起动与停飞的固体燃料火箭引擎。
在48小时的倒计时过程中,一切都经过精密的检验。
①在最后阶段的倒计时中,达文波特已束扎在密封舱内的太空椅上,丝毫没有流露一点不应有的紧张神态,冷静而又精确地完成了全部项目的检验核对。
【① 译者注:准备发射火箭以前,用倒计时方式计算秒数。
】发射按照预定时间表进行,土星C-1号平稳上升。
依据计划,这次发射的飞行器将以高速度飞向月球,时间控制在34小时内。
土星C-1号向东南方上升,通过所谓开普敦近点角,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范爱伦辐射带中的空隙。
当密封舱以高速度飞近月球的时候,就会倒转过来,发出减速火箭,降低飞行速度,使自己能够进入环绕月球的固定轨道。
当它开始要飞向月球背面时,将发出灿烂夺目的钠气火焰,在地球上历历可见。
在月球背面飞行需要51分钟左右。
当密封舱重新飞进地球上能够看得见的这一面时,又将发出第二次灿烂夺目的火焰。
然后,由固体燃料引擎全速推进,开始历时60小时的返回飞行,飞回地球,重新进入大气层。
各级火箭按照计划发挥了作用,土星C-1号发出的信号清晰响亮,其中包括检查密封舱必不可少的维持生命系统的信号。
地球上所有的跟踪站都在跟踪。
设在美国体格格罗夫的强大的射电望远镜,用雷达波束自动跟踪密封舱的特殊信号。
只有当密封舱在月球背面飞行的时候,信号才会中断51分钟。
和计划中预定的时间分秒不差,火箭点火后34小时14分,地球上看到了飞船发出的灿烂夺目的火光。
由于距离遥远,晚两秒钟才听到宇航员达文波特平静的声音,宣布他开始飞向月球背面,传递有关电视摄像机、电子录像机的技术信息。
他的声音逐渐减弱,完全沉默了49分20秒,接着重新出现,仍然平静、清晰、响亮:我看到了地球,正在点火。
于是,在所有的望远镜里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亮闪闪的光点。
全速推进,他的声音飞越地球和月球之间的广阔空间。
喂,你这个蓝色的漂亮的老——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声音切断了。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所有生命维持系统的遥测数据全部停止传送。
在美国休格格罗夫强大的射电望远镜和英国焦德雷尔班克的接收机中,宇航员达文波特的信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密封舱内的装置本来一直在平稳有效地发射信号,这时却突如其来地中断了。
与密封舱重新取得联系的一切努力完全失败。
用无线电信号触发密封舱内各种应急装置以及安装在舱外的附加物的强大火光,都毫无结果。
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发生了只有百万分之一可能性的事故——流星撞击。
要摧毁密封舱内安装的每一件紧急信号发射器,就只可能是整个密封舱在一瞬间撞得粉碎。
所有的跟踪站仍然保持警觉状态,只要原来预定返回地球航程的60小时没有过去,就决不会考虑放弃跟踪。
密封舱失踪5小时54分后,突然又开始发出响亮清晰的信号。
休格格罗夫的射电望远镜又重新发现了它的光点,宇航员达文波特的声音讲完了将近六小时前突然中断的那句话——喂,你这个蓝色的漂亮的老地球啊,我来啦!录音带平稳顺利地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全部仪器正在完美无缺地录音。
5小时54分钟前,每种仪器在什么地方突然中断,这时就从那儿重新接上。
人们马上向达文波特提出形形色色的问题。
正是在这时候,人们的疑惑更加深了。
达文波特坚持说飞行根本没有任何中断,向地球返航的飞行和计划分秒不差。
人们说他失踪了将近六小时,他听了大为惊奇。
他不能解释为什么所有的跟踪站都和飞船失去了联系,也说不出他自己的声音沉默下来的那六小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60小时后,飞船驶近地球,达文波特平静地宣布他正在准确地操纵飞船滑进重返大气层的空中走廊。
正和预定的计划一样,人们看到巨大的飞船翩翩飞来,很好地降落在南大西洋的着陆水域内。
达文波特和飞船由直升飞机从大洋中吊上来,放进一艘航空母舰,再由特派的喷气式飞机送往帕特里克空军基地。
在空军基地,达文波特同样坚持:他始终没有停止向地球发出信号,也从没有与地球失去联系。
他睡过几小时,但那是在人们所说的那次神秘失踪发生相当久之后。
密封舱内的仪器和磁带都证实了达文波特坚持的一切正常的说法,全部显示出完全一致的并未中断的数据:速度、时间、空间定位、连续发出的超高频信号等等。
在生命维持系统内,没有一点中断的痕迹。
一艘正在航行的宇宙飞船,并未突然停止发出信号,地球上所有的跟踪站却突然找不到它的踪影,它后来又突然出现。
这一切,飞船内部的宇航员居然一点也没有觉察到,真有点蹊跷古怪。
对一切遥测数据进行反复耐心的研究,最后发现飞船曾经遭遇一场高度带电的逊原子微粒①的稠密风暴。
这种微粒是什么样子的,还弄不清楚。
这样的风暴一定是像一条漫长的带子,延展在月球与地球之间。
【① 逊原子做粒是比原子还小的微粒。
】飞船显然曾经在这一条巨大的高强度磁力带中飘荡,飘荡了多久就失踪了多久,六小时后才飘游出来。
在这条磁力带的电磁场周围,人们认为雷达波束和无线电信号一定会出现弯曲,没有弹射回来,荧光屏上显示不出尖头信号。
雷达波柬和无线电信号继续前进,使得地面上观察的人相信飞船不在那儿。
这样强大的电磁场当然会使飞船上的一切电器设备一瞬间就全部失灵,其中也包括一切设备中最灵敏的那一种——宇航员达文波特的大脑。
这种理论多少有点脆弱无力,现在却被官方接受下来,用以解释美国第一次成功的载人绕月飞行中飞船的戏剧性失踪与重新出现。
然而,一位警党的电影技师哈里·威可夫,却发现了奇怪的脱节现象,因此要我应召前来研究这个事件。
正像你所知道的,在载入密封舱内有一架用弹簧操纵的微型高速摄影机,它的焦距调节到可以完全拍摄密封舱内的全景,每隔一定间歇就自动摄影,将失重状态下的宇航员身体的不同位置拍下来。
在冲洗底片的时候,威可夫发现底片本身有不连贯的脱节现象。
底片边缘原来就有一串记号,作为与其他仪表读数保持联系的对成数据。
然而,这些记号却突然中断,由其中一组跳到相隔很远的后面另一组。
他在放大镜下慢慢舒展微型底片,马上发现底片胶卷被人割断了,割断的地方由高手补接得天衣无缝,粗粗一看是看不出来的。
威可夫用特别缓慢的速度放映底片,发现其中有四小格并没有显示出宇航员达文波特肥硕的身躯在密封舱内的空间里浮游。
恰恰相反,这四小格显示出来的是密封舱内根本没有人。
这四格正在胶卷补接处的前面,看来已经表明达文波特至少有一段短时间不在飞船的密封舱内。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一个宇航员,全身封闭在肥大的宇宙服内,自己的生存完全要依靠把他和生命维持系统连结起来的那根空间生命线。
①这样一个人不可能解开空间生命线,打破密封舱盖,爬出在真空中以每小时数千英里的速度航行的飞船;何况接着又要爬进飞船,将舱盖重新密封——这项工作只能由技术专家在舱外完成——而继续活下来。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① 空间生命线是宇宙飞船内为宇航员提供氧气的线路;当宇航员在飞船舱外工作时又由这条线路把他和飞船联系起来,这条线路始终不能中断。
】唯一的解释显然只能是底片出现了混淆错乱,也许是胶卷装进摄影机的时候,也许是从摄影机中取出胶卷的时候,发生了重复曝光。
可是,这两项工作都是威可夫本人亲手做的呀。
在火箭发射前,胶卷明明完整无缺,没有补接。
似乎很可能有人重新剪接了胶卷,却漏掉了最后四个小空格。
但是,是谁干的呢?为什么这样干呢?威可夫耸耸肩膀,丢开这种想法,这次发射真是蹊跷古怪啊。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自己这种想法告诉了发射计划协调人弗兰德上胶,上校当时正伤透了脑筋。
弗兰德上校看了缓缓放映的底片,在密封舱内不见人像的四张图片那儿停下来。
在这四张图片里,清清楚楚地看得到本来是通向达文波特身上的空间生命线的几根线松松垮垮地悬挂着。
正是在这时,上校要求在催眠状态下向达文波特提出问题,目的在于发现飞船在离地球200英里的太空中失踪的六小时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弗兰德的请求通过一定渠道,送到了美国空军设在圣莫尼卡的研究机构——兰德公司。
又通过兰德公司以及你的高效率办事机构,和我发生了接触,要求我来对达文波特进行催眠和询问。
第一眼看去,保罗·达文波特上尉不像是容易催眠的对象。
他身长五英尺十英寸,绿色的眼睛机灵警觉,一举一动都带着优良运动员轻捷矫健的神态。
没有把这次催眠的意图和原因告诉他,仅仅说希望能在催眠状态下对他失去记忆的六个小时进行一些下意识的观察,这种观察对于以后的宇航员可能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达文波特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进入了轻度迷睡的状态,这使我感到惊奇。
这好像表明他以前受过催眠,尽管我事前听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曾经受过催眠的人进入开始迷睡的状态是相当快的。
达文波特躺在睡椅上,全神贯注地望着我举在他面前的旋转不停的螺旋盘。
几分钟内,他已经进入通常称为梦游的深度迷睡状态。
在这种状态中,达文波特就会按照我的吩咐,重新经历和表演他过去的任何遭遇。
我跟达文波特说他是在宇宙飞船的密封舱里,正在准备最后的倒数。
他立刻像斜靠在密封舱内的睡椅上一样地舒展身子。
于是,我向他念出字舱员驾驶飞船升入太空时需要检查的一长串项目。
他的双眼迅速出现迷惘的神色,向内收缩。
他的手伸向上上下下的这儿、那儿,作出各种复杂的动作,抓住想象中的开关,转动刻度盘,向我念出仪表上的读数,分毫不差地重新经历了发射前最后的时刻。
点火发射!在发射的那一瞬间,他深深陷进睡椅之中,下巴松弛,眼睛向脑袋内收缩。
他重新经历了土星C-1号向前猛烈推进时所受到的地心引力,这股力量简直把他压扁了。
他皱着眉头,轻声呻吟着,按住自己的肚子。
怎么啦,达文波特?痛啊,这儿压着痛。
他指了指右腹部。
最后,地心引力平静下来了,他恢复了原来那种斜靠着的姿态,眼睛飞快地由想象中的一件仪表转向另一件,冷静地说着话,脸上出现了越来越高兴的神色,他突然咧开嘴笑起来啦。
好,他喃喃自语,第一级推动火箭在航道上正常的高度甩掉啦。
他聆听着一种听不到的声音,点点头说:情况看来良好。
达文波特上尉——保罗,我平静地说,现在情况如何?他的声音中兴奋的语调立刻消失,变成了平平淡淡的没有个性的口气:正在非洲顶端的上空,朝着范爱伦辐射带的空隙前进,高度是——我轻轻地弹一弹自己的手指头,他就停住不说了。
现在是发射后35小时,我告诉他,你已经从月球背面飞出来,点燃了第二次火光,你又看见地球了,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呢?他重新警觉地坐起来,核对他那些并不存在的仪器。
全速推进,他干脆利落地说。
他眯着眼睛向前看,微笑着说:喂,你这个蓝色的漂亮的老——他突然僵住了,眼睛凝视着前面的空间,脸上露出了惊奇。
发生什么事啦?我赶紧说。
重力,他喃喃地说,我——我感觉到重力的吸引——桑尼维尔追踪站①的联络信号中断啦——他呆呆地瞪着前面,狠狠地眨着眼睛,露出不相信的神态。
不可能,他说,不可能。
【① 桑尼维尔是美国地名,那里设有监听宇航飞船的迫踪站。
】你看见什么了呢,达文波特?我连忙插进去说。
那是一艘——呃,一艘飞船,就在我前面,就好像我是跟在它的尾巴后面呢。
哎呀——他凶狠地捶打着他前面的什么东西。
引擎,他气吁吁地说,出毛病了,直打嗝。
他等待着,脸上出现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切断了,他咕咕哝哝说,眼睛仍然瞪着前面,好像就是从密封舱的窗口望过去一样。
引擎不动了。
我正在朝着那艘飞船移动。
他的眼睛惊奇得鼓了出来,那儿的舱口打开了——我进去了。
那艘飞船——我在那艘飞船里面了。
他等待着,神态严峻。
然后,他的脑袋慢慢地转向一边。
别打开那块舱盖!他想大声吼叫,喊出来的声音却有气无力。
他满怀恐惧地注视着,有一样东西——显然是舱盖——从密封舱上掉下去了。
他紧闭双眼,又突然睁开。
他忽然骂出声来,骂得缓慢而又吃力,仿佛是臃肿的宇宙服妨碍了他,使他不能破口大骂。
别动——我的氧气!他全身绷紧了一会儿,好像呼吸十分困难。
接着,他慢慢地试着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吸了一口,惊喜地深深呼吸起来。
空气,他说,这艘飞船上有空气。
你在什么地方呢,达文波特?我轻声地问他。
巨大的宇宙飞船,他说:像一座小型飞机库。
空的吗?不——那就是人吧?最后这句话说得不肯定,带着询问的口气。
把他们的样子说出来吧,我单刀直入地说。
他摇摇头,眯着眼睛向前窥视,好像前面有一团耀眼的光芒。
他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模糊。
他把两个膀子抬起来,好像要拼命摔掉什么东西,却始终没有挣脱。
我弹响手指头,他立刻安静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呢,上尉?正在把我弄出密封舱——他说到这儿就停住了,眼睛瞪着前面,满脸惊奇。
我们正在登上另一艘飞船——他的声音低落下来,充满恐惧。
天啊!这难道是一艘宇宙飞船吗?他的脑袋缓缓地转动,仿佛在观察一间巨大的货舱。
这家伙真大呀,简直像一座金属的山。
我们正在走进去。
真大呀,大得很呀!他们用什么作动力呢?为什么我们的跟踪站没有把它记下来呢?这么大的家伙,不管多远嘛——住手!他开始骂人,骂得慢吞吞的,如梦如幻,正像一个人在水底下动作一样。
他紧闭双眼,轻轻地哆嗦着。
天呀!别碰我呀!别碰我!他躲闪退缩,然后骂出声来,猛烈地挥动两个大拳头。
慢慢地,他逐渐松弛下来,手臂放下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呢,保罗!他们在跟我谈话,安抚我,口吻平静。
有个人——他的脸厌烦地皱起来,拍我的脑袋——好像我是一条受惊的狗,是个小娃娃。
他在拍你吗?那么,你能看得见他们吗?把他们的样子说出来吧。
他摇摇头,手脚慢慢移动,作出走路的姿态。
我看不见他们,他咕咕哝哝地说。
试试看,达文波特。
盯着他们,盯紧些,紧紧地盯着他们。
你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了,是吗?不,经过片刻紧张的努力后,他低声耳语,不。
我看得见别的一切东西——墙啦,金属啦,房间啦,矮桌子啦,灯光明亮,像一个实验室。
可能是的吧?墙上有巨大的图表。
可是,却看不见他们,怎么也看不见。
他痛苦地眯着眼睛。
一片模糊,完全是一片模糊。
他又择动拳头,作出跟上次一样的缓慢的反抗动作,哼出声来,汗如雨下。
发生什么事啦,保罗?正在脱我的宇宙服,衣服,都脱光啦。
汗水消失了,他很快地发起抖来,牙齿磕得格崩响。
乖乖,冷得要命,一丝不挂,旁边站着——他困惑不解地皱着眉头,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就像一排警察,他愁眉苦脸,咕咕哝哝,墙上挂着一张图,我就站在图前,一道光线穿过它,有电流——臭氧的气味。
他保持僵直的姿态,膀子贴着肋骨。
然后,他的双手很不情愿地向两边伸直,手指张开,两条腿也舒张开。
他皱着眉头说:大概是某种荧光检查。
他们正在量我的尺寸,拍摄我身体内部的照片。
他们是谁?我弹响指头,说,保罗,听着,我要你看到他们。
对准他们看过去,望着他们。
他半坐起来,眯着眼睛望过去,好像是要望过一团亮得刺眼的光芒。
什么也没有,他低声说,看不见他们,只看到一片模糊。
好。
你正对着荧光屏,你感到那好像是某种荧光检查——一架调光机,接着说下去吧。
他又哆嗦着,手臂上到处起了鸡皮疙瘩。
在数我的肋骨呢,他说,脚趾,手指——牙齿。
这是什么呀——嘿!他一直说下去,详细地描述了看来好像是一次非常彻底的体格检查。
很显然,任何项目都没有轻易放过。
他形容了一种又粘又滑的物质在他身上逐渐变硬的感觉。
正在这时,他的姿态逐渐变得僵硬起来。
你现在感觉怎样,上尉?他的声音哽哽咽咽,惊慌失措:就像一套紧紧箍在身上的衣服,他气喘吁吁地说,更紧了,越来越紧了,我不能出气了。
他全身僵直,手臂贴近肋骨,手指和脚趾全部伸开,下巴后仰。
他这种姿式保持了好一会,然后才松弛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保罗,发生了什么事?哦,感到好过些了。
原来以为我已经——他痛得有点畏缩,把箍在身上的东西剥掉了。
我会——他一只手把身子撑起来,凝视着。
那是我吗——是我的模型,对半分开,就像一个木乃伊盒子。
柔软的物质,有点像泡沫橡胶,是我的身体的一具模型。
他的肌肉重新鼓起来,他作出一系列疯狂的抽打的动作。
怎么啦?这是一间手术室,他说,他的声音无精打采,死气沉沉,充满了被压抑的恐惧,他们正把我放在一张桌子上。
不行!他半坐起来,嘴巴在一声尖叫中张得大大的。
我把手指捻得噼啪一响,他慢吞吞地躺了下来,望着上面的天花板,睁大眼睛凝视着。
告诉我,保罗,现在怎么样啦。
什么东西——他们正在把什么东西放在我的太阳穴上。
哦,是电线,又通电啦。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突然,在他的脑袋两侧,头发竖了起来,太阳穴的皮肤变得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他毫无生气,两只手毫无反抗地搁在身体两边,手掌伸开,手指微微弯曲。
他显然是在电流引起的昏迷状态中,他缓慢而又平静地呼吸着。
我量了他的脉搏,脉搏次数差不多降低到正常标准的1/4,体温也下降。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望着天花板,但是我注意到他的胃部肌肉一阵一阵地抖动,起了一种奇怪的鸡皮疙瘩,于是情不自禁地解开他的衬衫。
我凝视着,看到一条细细的红线由他的胸骨部位一直延伸到小腹。
就在我注视的过程中,这条颜色鲜明的红条纹逐渐变淡,变成了淡淡的白色痕迹,就像只不过是在睡椅上压出来的一道印子。
一瞬间,这点白色痕迹也消失不见了。
除了纠缠着的汗毛以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渐渐地,他的脉搏和心跳恢复正常,他重新开始重重地呼吸,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他的瞳孔扩大,缓慢地转动着,就像我使他一开始进入迷睡状态的情况一样。
达文波特,我赶紧说,快说!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跟我说——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身体内部的深处使劲拉出来的——当我再回去飞行的时候,我什么也不会记得了。
我——不会——记得——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弹响指头,他松弛下来。
现在怎么样啦?他用一只手撑着站起来,离开了睡椅,脸上出现了又惊又喜的神色。
我的宇宙服,我的衣服。
他们正要给我穿上呢,好,好——他做了一系列激动的撢撢刷刷的动作。
我自己能够穿上这些该死的东西的。
他把手举到头顶上,小心翼翼地扭动着,好像穿进一套紧身衣服。
他调整好各色各样的钩扣和夹子,最后将手伸上去,把一件东西罩住头部和肩膀,那显然是他的头盔。
当心啊,他喃喃自语。
他看了右边又看左边,进行检查,又点点头说:好,行啦。
保罗,怎么样啦?我问他。
他们正把我弄回去呢,密封舱就在这儿嘛。
现在,你在什么地方呢?他全身仿佛都装在宇宙服之中,缓慢而笨拙地伸长脖子转动着。
看来就像航空母舰上的飞机库甲板,他喃喃自语,如果可能有这样大的航空母舰的话。
天呀!就像是帕特里克空军基地里的跑道啊,好几英里长呀。
他做出了一些古怪的扭来扭去的动作。
现在怎样啦,保罗?回到自己的密封舱里来了,他吃力地说,哼着,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他看看周围的情况,接着说:他们对飞船的手册懂得不比任何人差啊。
他吸进一口气,深深地躺在睡椅中。
他像这样做的时候,全身似乎都压平了。
他这种姿态保持了相当久,双颊深陷,两眼内缩。
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容貌重新变得丰满如常,呼吸也逐渐正常,眼睛睁开来了。
就在这时候,他的脸立刻露出笑容,他说:喂,你这个蓝色的漂亮的老地球啊。
保罗,我说,你在哪儿?他注视着我,接着飞快地向远方望过去,仿佛仍然在凝视着距离遥远但迅速靠近的地球。
在密封舱里,向家里飞,他理所当然地说,60小时后再进入大气层。
那艘巨大的宇宙飞船怎么样了?我说,那手术室呢?他拨动开关,检查刻度盘。
我完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朋友,他不耐烦地说。
很显然,那一番遭遇,那一番确实存在过的遭遇,已经过去了。
他已被重新投入飞行,过去六个小时的记忆在明确的意识领域里已经完全失去了。
我弹响指头。
当我数到三的时候,达文波特上尉,我缓慢而又清晰地说,你就会回来,完全忘记你在这儿说过的话。
一,二,三——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然后说:完了吗?我点点头。
他说:真有意思,刚才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没有什么要记住的,上尉。
我告诉他。
后来,我跟弗兰德上校核对了谈话记录,我问他达文波特在宇宙空间飞行归来后是否经过荧光透视检查,弗兰德摇摇头。
我想对他进行胃肠系统的全面检查,我说,越快越好。
可是——为什么单单选上胃肠系统呢?他问道,难道达文波特说过胃肠不舒服吗?没有,他没说,我回答说,问题正在这儿——他照理是应该要说的。
对达文波特的胃肠系统进行了全面检查,给他服了通常剂量的化学药物,使他的内部器官在X光照射下清晰可见。
在荧光透视中,两件非常奇怪的事引起了注意:由胸骨到下腹部,一条细细的长线闪耀着触目的光辉。
同样,在盲肠的整个部位——位于腹部右下侧的大肠开始的那个地方也闪射着一样的脉动光辉。
达文波特的病历表明:他从来没有动过阑尾切除手术——也可以这样说,事实上没有动过任何外科手术。
经过仔细的询问,达文波特承认,他刚刚被挑选来担任绕月飞行的任务,腹部右下方1/4的部位就痛得相当厉害,还略微有点发硬。
这也就是说,他已经表现出阑尾炎的症状。
可是,他当时却认为这种疼痛是神经激动引起的。
他还承认,就在火箭发射后,那儿痛得特别厉害。
毫无疑问,强大的地心引力在他的腹部上产生的重压使这种情况显得更加严重。
但是,他说,自从他飞过月球背面,重新看见地球后,这种痛苦就消失了。
对达文波特进行了探测性的手术,以求查明他体腔内的奇异光辉的光源。
正是在这次手术中,我们发现达文波特的阑尾已由专家切除——显然才切除不久,粉红色的新组织覆盖着切除的刀口。
但是,更奇怪的是:就在已经切除的阑尾上面的盲肠部位,有一长串淡蓝色的有规则的几何图形:三角形,圆圈,点,长划。
我认为这是一种用永不褪色的惰性墨水画出来的文身记号。
到现在为止,达文波特体内发光的光源还没有查出来。
但是,我觉得可以肯定,这是某种放射性过程的残余效果。
那种放射性过程是用来刺激组织再生,使伤口在一瞬间愈合的。
然而,某些淡极了的伤痕组织确实还留在达文波特的身体内,完全足以证明达文波特的腹部一度被切开过,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的结论是这样:达文波特确实受过这样的创伤,他在梦游状态中曾经生动鲜明地向我重演过。
我们的宇宙飞船在飞行途中被某些生物——不知是什么种类的生物(也许是被火光吸引过来的吧?)——捕获,被他们移进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内。
那艘飞船显然装有使雷达偏转的装置,同时还装着使一切仪器完全失灵的强大的逊原子力场。
但是,这种逊原子力场并不能使弹簧操纵的摄影机失灵,他们发现了这点,不得不剪接了胶卷。
无疑,这是一艘侦察飞船,它接着又把达文波特转移到另一艘更巨大的母船内。
达文波特在那儿受到一次彻底的体格检查,他的身体还被复制了模型。
在切开体腔、检查身体内部的过程中,发现达文波特患了阑尾炎。
于是,切除了他的阑尾,在宽阔的盲肠部位留下了奇怪的文身记号。
毫无疑问,手术是由一种建立在电子解剖刀原理上的手术器械执行的,刀口小得要用显微镜才能看见。
接着,重新闭合了达文波特的体腔,用某种能在顷刻之间使组织再生的方法处理了伤口。
他们使达文波特苏醒过来,再使他进入深度迷睡状态,对他发出催眠后的命令,要他忘掉被捉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然后,重新将他放进密封舱,按照我们的飞船原有计划的要求,在原来那个地点继续飞行。
达文波特不能说出捉住他的生物是什么样子,看来是由于这些生物发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辉,使达文波特一望着他们就眼睛发花。
当我命令他凝视着他们的时候,他痛苦地眯着眼睛,好像注视着不能忍受的刺目的光芒……我还要提出最后一点完全是揣测的结论——动物学家以及其他某些对研究很多种野生动物有兴趣的人,常常采取这种做法:捕捉几头正在研究的某种动物,在这几头动物身上加上一些没有害处的小小的识别标签,然后将它们放走。
这些标签,连同那些用特殊代号传达的信息,常常包含这样的请求——以后,谁如果捉到了这头带标签的动物,请将标签寄回,并请附寄有关材料,例如捕获这头动物的日期、地点以及动物本身的大小、重量等等。
采取这种方法,就会逐渐积累关于某些正在研究中的特种动物的生长类型、移居习惯、寿命长短等技术资料,这些带标签的动物被称为对照物。
你懂得了我的意思吗?达文波特身体内部奇怪的文身记号可能意味着:他在飞行中被捕获,经过迅速的高度技术性的体内外检查,加上了标签,然后加以释放。
这种事是谁干的呢——是为了什么目的呢?还得等着瞧。
你的真诚的医学博士阿莫斯·帕·法因曼赏析短评扬江柱天外来客和飞碟之谜,近年来在全世界引起广泛的兴趣和研究。
世界各地都有人目击过来历不明的飞行物,有的还摄下了这种飞行物的照片。
据说,某些国家失踪的飞机和飞行人员都与这种神秘的飞行物有关,运动不息的物质必然要产生有高度思维能力的动物。
地球上出现了人类,广阔无垠的宇宙空间的亿万星球上也可能有比人类智慧更高的动物,他们也许早就有能力在宇宙空间里任意来往。
美国当代科幻小说作家威廉·萨布拉的这篇小说就提出了这种假想。
自从人类开始进入宇宙空间以来,有些科学家认为我们一直受着天外来客的监视。
这篇小说的作者在这方面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幻想的逼真画面。
作者把宇航的科学知识和弗罗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结合起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构成了扑朔迷离的幻境。
他写下意识,写催眠术,写催眠中的下意识重现——这一切显然深受弗罗伊德学说的影响。
另一方面,作品中的帕特里克空军基地及各个追踪站、向月球发射的情景等等又都是有事实根据的。
这种手法在艺术上显然有一定的借鉴价值。
对于一般读者,它可以扩大视野,启发想象,引起我们对宇宙航行的兴趣。
《多余的我》作者:尼古拉·布利兹纳科夫孙维梓 译我孑然一人,绝对孤独地呆在这陌生的星球上。
这里阒无生命,从这里望去,连太阳也只是一颗冰凉而闪烁不定的星星。
周围一片死寂,到处是险峰异石,荒崖秃岭。
地平线远处就是那颗巨大发灰的海王星。
这里除了寂静还是寂静,那种孤独感是地球人所无法想象的。
事故是突如其来发生的:我们原本乘远征号飞船驶往特里顿克星,它是海王星的卫星。
特里顿克的原意是希腊神话中一位半人半鱼的海神,我们的任务是去建立宇宙自动站。
可是我们降落不久后飞船突然爆炸,把船的外壁炸出一条裂缝。
空气在刹那间逃逸殆尽,克劳德、格莱斯和安德列全都死去,而我刚好出去考察环境,幸免于难。
我爬进飞船仔细检查,电气部分不难修复,我也许还能苟延残喘几个月,但我不能指望地球的援救,因为爆炸时无线电通讯正好开着,当时正报告顺利降落的喜讯,所以爆炸声肯定传到了地球,他们会以为我们全部牺牲了。
我也无法通知地球说我还活着,因为无线电系统已遭到彻底毁坏。
我是地球学者兼天文物理学家,对修理相当陌生,要想修复飞船岂非梦想?但我在地球上有妻儿父母,我的噩耗无疑对他们是个巨大的打击。
虽说地球预先保留了全体船员的细胞和全部记忆密码,也许他们能复制出和我同样的人,但此人根本不等于我。
我就是我,我是不可能被冒名顶替的!为了挽救自己,我疯狂地投入工作,动手修复船舱。
不知有多少次我陷于绝望,但终于还是把远征号的外壁修复了!接下来就是修理发动机。
此事难度极大,但我必须回去,无论如何也得回地球去!我不断地查找、阅读资料,再反复思索、试验,终于有一天获得了成功!我感到自己简直就是达·芬奇、爱迪生或爱因斯坦,我胜利啦!在我面前还有50亿公里的归途航程,全得靠我自己驾驶,因为电脑和自动航行仪我是无法修复的。
远征号开始朝太阳疾驶,我像个骑士,飞船就是我的骏马。
到达地球共需三个月,然后再有一周的例行隔离检疫,再后就能回家啦!我接近了地球!地球空间轨道站接纳了我。
我独自被关在检疫隔离室,等候宇宙委员会的代表光临。
我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计算:至多六天后就能见到亲人,这真让人心花怒放。
上帝啊,真是彼得!迷迷糊糊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了我,真不敢相信会是你!房间的墙壁是透明的,外面站着马尼教授。
我曾经听过他讲授的地质学课程。
马尼教授!我跳起身,难道你就是宇宙委员会成员?那当然,他微笑说,墙壁并不隔音,非常抱歉,我没法握你的手……但当我一听到你的消息时就直接飞来这里,你真是英雄,彼得!告诉我,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事故的起因我说不清楚,还得由专家去鉴定。
爆炸发生时我正外出考察,另外三人留在舱内,他们没穿密封衣而全部窒息致死,因为飞船外壁破裂了。
我也无法和地球取得联系,几乎急得要发疯。
这我能理解。
后来经过一个月的修理我才能飞回来,一路上全是我自己驾驶的。
嘿,你真了不起……马尼掏出烟盒,对不起,我得抽根烟。
他的神色有些不安,欲言又止,我深知马尼的为人,他肯定有话要说,于是我抢先一步提出:马尼,我巴望尽快出去和亲人团聚。
他叹了口气,严肃地直直盯住我,目光凝滞,其中仿佛含有很深的同情和难言的苦衷。
彼得,你得有思想准备……什么?难道艾莲娜出事啦?倒不是她。
那么是我父母?不,不,他们都很好,问题在于你自己。
你知道,如果出了飞行事故,而我们又判断人员已全部死亡时,按照规定就得对死者进行复制,让他们重新复活……我不敢抬起眼睛,尽管光滑的桌面反射的灯光令我难受,但我依然不能面对现实,一股怅然的沉重感使我不知所措……我的替身,一个复制人居然诞生了!但他只是我形体的拷贝,难道能永远被我亲人误认吗?要是那样,真正的我又将置身何处?马尼教授,你们不是为我制造了一个副本吗?那好办,让我回家,把那个复制品毁掉不就得了!现在已不再需要他,我家里人恐怕早就有所察觉了。
马尼叹口气说:事情恐怕并非如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彼得,难哪!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归来,而你还拿什么复制品来吓唬我!我对他完全不感兴趣!不错,你的确应当受到人们的尊敬,但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同样应受到人们尊敬,谁也没有权利去消灭他!我就有权利!马尼,地球上有我没他!这话倒不假,我们终于有共同语言啦。
地球上的确不能同时存在你们两个人……马尼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听他接着说:但谁是多余的呢?这就是困难所在!什么谁不谁的?难道还能说我是多余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彼得,为了你的亲人不致产生疑惑和困扰,我想你倒是应该主动退让。
废话!马尼教授,难道你真的认为对我妻子来讲,和她生活过三个月的人竟比和她生活过十四年的我更加重要?还有我母亲……艾莲娜是和你生活过十四年,但是他却不是只存在了三个月,由于他具有你全部的记忆和思想,应该说是和她生活了十四年再加三个月!谁也不能取消这三个月。
复制人一旦诞生,就是个真正独立的人,他继承了你作为丈夫、父亲、儿子的义务,这三个月中他还和许多人建立了新的联系。
你来得太迟了,法律不得不保护他的一切权利,你得承认这点。
马尼教授,如果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但我有权利要求核查,看看他在这三月内是否引起过我亲人的怀疑,这总不过分吧?此外,他知道自己是复制人吗?不,他一点也不知道。
我们只是告诉他起飞时发生了事故,对他要进行必要的治疗,恢复后就让他回家去了。
对你的家里人也都这么解释,而且要求对整个事故保密。
我抿了一口酒,在房内蹀躞徘徊,马尼教授始终注视着我。
那么狗呢?当他遇上我那条狗时,情况又怎样?我突然发问。
那条狗非常高兴!因为复制人具有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气味在内。
彼得,如果想到你和他是同一个人时,这也许会使你好过些。
你们好比曾经是一起学习,一起恋爱,一起工作过的人,只是现在到了分手的时刻,他留在你原来的生活中,而你将去开辟新生活……我们沉默良久,玻璃墙似有似无,但它成为我和马尼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它也把我和地球隔离开,这意味着我永远被地球遗弃了。
难道我不该飞回来吗?这太荒谬了!难道……难道说我来晚了?我既没能看到双亲,没能见到艾莲娜,就连孩子也永远不能再拥抱了!这一切全都留给了他,那还给我剩下什么?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第二天马尼通知我说,我的复制人恰好出差在外地,所以上级同意我和亲人通过可视电话讲讲话,但以保证不泄漏机密为前提。
于是在我房间的桌上亮起了荧屏。
我拨了号码,眼前出现的是爸爸的家,他正在家庭工场里修理什么,当他发现屏幕亮起时,就抬起头望着我。
你好,儿子。
你好,爸爸,我说你身体好吗?哦,你爸爸还没到需要你打这种电话来问候呢,有什么事情吗?没什么……什么时候我上你家去修理汽车启动器?这事你去问艾莲娜,但是为什么我不能自己试试呢?你?就凭你能修理它?笑话!尽管我父亲不是工程师,但他总喜欢把我们家的零碎活计包揽下来,他也乐于证明他的儿子在这方面不中用。
我可没勇气和他争论,就让他这么认定吧。
你最好什么也别瞎动,我还记得前年你是怎么修理那辆摩托的,哈哈!再见吧,老人家!对你来说我永远是笨手笨脚的,我也永远不能告诉你实情,你永远不会为我的修理奇迹而骄傲,永远不会知道我在特里顿克星上所遭遇的苦难……永远……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不过我现在真想大哭一场,因为我失去了一切!我又心存侥幸地拨通儿子房间里的电话。
这次会怎样呢?我当然同样不能对儿子开诚布公,只能看看他,探听一下儿子对他是否感到过异样。
但屏幕上只出现了儿子的像片和他的录音:现在是10点,我去熊湖了,请留言。
屏幕影像随即消失,重开后也和刚才一样。
我反复思索儿子留下的话,因为我在熊湖有个秘密:起飞前我曾为他准备下一个意外的惊喜——水下洞穴屋。
原来我打算是在归来后送给他的,谁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然而现在他却去了!毫无疑问,房子是他送的,是复制人干的好事,把我亲手装修的水下乐园做了个现成人情!我还想再打一次试试,但马尼阻止了我。
别再打了,他刚才一直没开腔,何必白白折磨自己呢?但是我固执地拨了艾莲娜的号码。
我不知道她竟剪成了短发,那双嘲弄人的绿眼珠使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初恋时的情景。
你好,亲爱的!她的声音让我发抖,你瞧我的表情就好像久别重逢那样……是想向我表白爱恋吗?艾莲娜,请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有些变了?你注意到这一点了,对吗?纯粹胡说八道!不,不,你别想否认,你的确感到我和以前有些不同,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彼得,你今天怎么啦?什么变不变的?给我住嘴!你根本没变,打哪儿来的这种怪念头!你最好还是考虑我们这个周末上哪儿去,也许再去玩一趟你那可怕的‘熊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她竟也和他去过我的秘密洞穴?你说什么?我吃惊地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就是你偷偷购买并装修的那个熊湖水下屋吗?我浑身如散架一般,却无法作声,他肯定已经把我的秘密告诉了所有的亲人!你怎么啦?她愕然望着我。
没什么……很好,我很高兴你喜欢那地方。
还有一件事,请你永远别再向我提起今天的电话。
刚才我有些脆弱,我们大家都永远别提起这次通话吧,听好,是永远!我和马尼沉默无语,一切都完了!我本还抱有一线希望,但那只是在和艾莲娜通话以前。
我甚至羡慕克劳德、格莱斯和安德烈他们,他们的复制人活得好好的,而且永远不会有谁透露他们在特里顿克星牺牲的真相。
而我自己,只能去另一个星球,默默度此一生了。
彼得,委员会考虑到你的处境,马尼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我们打算为你复制另一个艾莲娜和另一个儿子,你们还可以生活在一起,但只能在另外一个遥远的星球。
我感到极度疲乏。
地球真的是太小了……怎么样?马尼低声问,还愿意再回到宇宙去吗?《恶魔》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王东福 译眼前这个刚从运输舱中搬出来的女孩,一丝不挂,脖颈上标明身份的缎带被冻得直直的。
丹迪什不由得感叹道:多么无助的一位美人啊!你醒了吗?他问道,却不见她有丝毫的反应。
丹迪什感到内心有一股激情在涌动。
她现在完全是被动的,而且没有任何防范。
对她,男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不会遭到反抗,当然啦,她也不会有所回应的。
他知道,她还活着,她的身体会自行变暖、变干,过一会儿她就会苏醒过来。
这艘来自地球的星际飞船,载着一些冷藏起来的殖民者,要跨过那漫无边际的太空,一直飞向一颗过去在宇航图中只有代号,而现在被叫作埃莉诺恒星系中的一颗行星上去。
丹迪什是这艘飞船的船长,也是唯一的一名乘务员。
眼前这个女孩,他知道叫西尔维娅,但以前从未见过。
等丹迪什回头看她时,她已经醒了,她在拼命地用折刀割着身上的安全带,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好了,你在哪儿?我知道我现在掌握在你手里,但你要明白,你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丹迪什惊呆了。
他不想这样,这使他有些害怕。
九年了,这么静悄悄地行驶在太空中,他尝够了孤独的滋味,他害怕极了。
船上虽然载着700名殖民者,但他们全都那么冷漠且毫无生气地浸泡在氦液里,跟他们呆在一块儿绝不是什么惬意的事。
然而要在飞船外看到人影,那也许得跑到两光年远的地方去。
航行中的一切都是可怕的,孤独得简直令人恐怖。
向下透过水晶玻璃,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远处的星星,但那些东西只能使人更加恐慌而已。
丹迪什五年前就说过在航行时不往窗外看,但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时不时透过水晶玻璃向外瞥一眼,对所见到的令人恐怖的景象冥思苦想一番。
他现在就呆在这金属牢狱里,随着飞船跌跌撞撞地向着下面那一千万颗恒星的中心前进着。
船上的一点点响动都使人惊恐,因为除了他没有人是醒着的,哪怕是远远地听到一丁点儿金属的刮擦声或是什么物体呼地撞到别的物体上去,对丹迪什来说都是一个威胁。
他不止一次地好几个钟头,好几天地惶恐不安。
直到查出是灯管爆裂或是那保不定会开开合合的门发出的声响,才能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来。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还莫名其妙地在睡梦中梦到起火。
如果说在这钢筋和水晶构成的飞船里会起火,那是荒谬透顶的,但他所梦到的并非房子里起的那种火,而是下面那些恒星爆发的大火。
快滚出来,我要看看你是谁!醒来的那个女孩已经在向他发出命令了。
丹迪什注意到,她赤条条的,连一点遮羞的衣物也没穿,和刚醒时一样,正解开捆绑的带子,离开栅栏,在她醒过来的那个房间里四下里寻找他的踪影。
那个女孩还在喊叫着:接待中心的那些人警告过我们:‘瞧瞧这副钩子!小心把你送到疯人院里!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不错,你现在就要得到这样的下场了,无论你躲到哪儿。
你到底在哪儿?看在上帝的份上,滚出来,让我瞧瞧你是谁?她摇摇晃晃地半蹲着,轻咬着干裂的嘴唇,警惕地四下寻视。
嘴里继续在说:你要跟我说什么?说一颗太空陨星撞坏了飞船,我们注定将漫无目的地飞下去,你、我,无力挽回一切,不如在船上过一段自己的日子。
对不对,混蛋!丹迪什透过那个房间的观察孔注视着她,但他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是鉴定受骗者的行家,是的,他是一个行家。
他曾花了大量时间计划这件事。
她是最佳人选,很美,非常年轻,身材又苗条。
如同一个Hi-Fi发烧友通过目录采购商品一样,他翻阅了船上所有352个女性殖民者档案里的缩微照片,从众多的人中选中了她。
丹迪什不善于通过观察别人的相貌来判断对方的性格,但无论如何,他都认为心理学家们是骗子,是废物。
他必须用自己熟悉的标准去寻找需要的人选,他希望受自己骗的是那种头脑简单而对别人深信不疑的人。
16岁的西尔维娅,智商略低于普通人,似乎有望合乎他的标准。
令人失望的是,没有看到她有更多恐惧的表情。
她一边尖叫着,一边四下里观察他可能藏身的地方。
他们会判你十五年监禁的。
你很清楚,对不对?旁边的那个栅栏,意识到她已从中逃脱,正恢复过来,在堆装着,重新武装自己,准备被再次拿出来使用。
上面的去了四只角的裹尸布,紧紧地卷成螺旋形的团,滑入了处理斜槽中,使下面无菌的裹尸布露了出来。
无线电加温发生器通过高压冲击电流测试后没发现故障又自动关闭了。
栅栏的四边柔和地向下叠了起来。
仪器台自动地被罩了起来。
女孩停下来稍微看了看后摇头大笑起来:想吓唬我吗?过来,让我们来了结此事。
要么,给我件衣服穿,我们认真地谈一谈。
丹迪什伤心地移开了他的视线,报时器提醒他又该进行半小时一次的各路系统的常规检查了。
这种检查做了不下十五万次,而且还要做十万次。
他扫了一眼舱里的温度计,量了量氦液的流失量并使它重新达到平衡。
接着把飞船的航线与飞行图核对了一下,又测算了一下燃料的消耗量和流速,发现一切正常,于是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孩。
只一会儿时间,她就看到了他拿出来给她的梳子和镜子,于是怒气冲冲地梳妆打扮起来。
冷冻技术也有个缺点,就是无法阻止结构复杂的指甲和头发的生长。
在氦液的温度下,任何器官都易损坏,虽然技术上可以控制,尸体也被包在富有弹性的茧袋中,仔细地试验过避免有尖硬的东西,指甲和头发还是没有办法剪断。
接待中心的人反反复复地强调留短指甲、理平头的重要性,但这些殖民者们却总是不相信。
西尔维娅现在就像是一个实习的假发师试验失败了一样哑口无言。
她最后想了个办法,把头发卷成小面包似的团,用梳子用力往下扯,细发飘落,就像是沙漠风暴一般。
她轻轻地拍着头发哀伤地说道:我猜你会觉得很好笑的。
的确很好笑,丹迪什想,但他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二十年前的孩提时代,像当年时髦地那样烫着鬈发,涂着指甲的丹迪什就曾梦想过眼前的情景。
拥有一个自己的女孩——不爱她,不强奸她,也不娶她,而是把她当作一名奴隶来占有,在任何地方不受任何人阻挠地用自己所选择的东西对她施加影响,每夜不知煞费了他多少苦心。
关于这个梦,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只是在学校里学习实用心理学时,间接地假称是某本书上读到的那样提了一下,老师洞悉了他的心理告诉他这是一种被压抑的玩布娃娃的心理渴求。
他说:这个家伙在扮演角色,他强烈地渴望自己成为一个女人,这些被社会排斥受压抑的同性恋行为有多种表现形式……如此等等。
梦境在任何时候都能得到肉欲的满足,小丹迪什觉醒了,因为受到老师谴责而忿忿不平。
但西尔维娅既不是梦也不是一个布娃娃。
我不是布娃娃。
滚出来,把这事给了结了!言辞尖刻而又坚定,让人震惊。
她站有了身子,垂着手,握着拳,满脸怒容,但毫不畏惧:虽然我必须承认有这种可能,但我还是很疑惑,除非你是真的疯了,你明明知道,你不可能做任何我不希望你去做的事。
因为你不能掩饰一切,对不对?你不会杀我,否则你永远都不能向别人解释清楚,而且他们也不会让一个杀人犯再去全权负责一艘飞船了,所以飞船着陆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喊警察,那接下来的九十年你只好去开地铁了。
她格格地笑了起来,这方面我很了解。
我的一个叔叔就因为逃避个人所得税而被降级,现在就像亚马孙三角洲上的一条自动推进式挖泥船一般狼狈不堪,你应该来看看他写的信。
所以滚出来,我会很乐意让你逃避一切罪责的。
她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摇摇头说道:该死的,我说的没错吧?哦,对了,我得上趟厕所,然后我想要份早餐。
丹迪什在这些要求中得到了些许的满足,至少,他是预见到这些的。
他先开了通向厕所的门,然后打开加热炉热了一点浓缩食物。
西尔维娅上完厕所回来时,饼干、咸肉和热咖啡都已经给她端出来了。
她伸伸腰,打了个哈欠。
我猜想你不会有香烟吧。
她问道,我得生活,给我件衣服,出来让我见见你吧。
显而易见她刚淋浴过,头上裹着一条小毛巾,皮肤也不见得那么干裂了,真是楚楚动人。
丹迪什当时很勉强地在厕所里放了一条小毛巾,但没想到这位受他骗的女孩竟用它来包头。
西尔维娅坐在那儿盯着吃剩的早餐,若有所思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又像演说家似的说了起来:我知道,开飞船的往往是一些混蛋,换了别人,谁会一出门就二十年的呢,即使是为了钱,为了任何形式的钱。
不错,你就是一个混蛋。
所以你把我弄醒了,又不出来和我说话,那我对你也就无能为力了。
现在,我算明白了,假如你不是因为糊涂干了件蠢事,那么飞船上的这种非人的生活,也会把你击垮的。
也许你只是要找个伴?我能理解你。
我甚至可以和你合作,为你而守口如瓶的。
另一方面,也许你正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一些粗俗的想法。
不知道你是否能做到,因为他们在给你这份工作之前自然对你进行过细致的审查。
不过,设想一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假如你杀了我,那他们会把你抓起来;假如你不杀我,那着陆时我会告诉他们事实真相,他们也会把你抓起来。
我跟你讲过我叔叔的事情。
他就冷藏在水星阴暗面的某个地方,头脑里的那些去贝莱姻星球的航线信息全部消除掉了。
你或许认为情况不至于这么糟吧,亨利叔叔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的。
我猜他当时的情况和你一样糟,气管炎一直都没有好,又没有个伴。
当然他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混日子,不过那样的话他就会被调到别的不那么好的地方去了。
所以,他敢怒不敢言,倒不如尽可能地寻些开心好。
九十年哪!他到目前为止也干了六次,从我离开地球(不管现在叫什么)的时候算起。
你也是迫不得已才干的,那么为什么不出来,我们谈一谈?她做了做鬼脸,然后又拿起个面卷,涂上黄油,猛地朝墙边的处理器扔去,水马上把它冲走了。
这样过了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之后,她又说道:你这该死的,不管怎么说,给我一本书看看吧。
丹迪什离开了她。
他听到飞船在嗖嗖地飞着。
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了栅栏开关。
他已经输得够惨了,不能再继续输下去了。
栅栏展开了,女孩不由得跳了起来。
栅栏柔软的触手把她抓了进去,绑带拦腰捆死了她。
你这该死的蠢驴!她大声喊叫着,但丹迪什懒得去理她。
麻醉锥体降到了她的脸部,她大叫大嚷地挣扎着:等一等!我没说我不愿意——不愿意干什么?她再也不能说出来,锥体使她失去了知觉。
一个塑料袋伸出来把她的脸,她的躯体,她的腿,甚至散落在头发边的毛巾全给盖住了。
栅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冷藏室里。
丹迪什没有再看下去,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另外,报时器也在提醒他又该去做常规检查了。
温度,正常;燃料损耗量,正常;航线,正常;冷藏室一个新舱还在储存,其它一切正常。
别了,西尔维娅,实在不该选你作目标,丹迪什自言自语道。
可以想像,不久以后,又会有一个女孩被选出来……不过,弄醒西尔维娅花了他九年的时间,他想他不会再干了。
他想到了她那位叔叔在南大西洋河岸开挖泥船的情景,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他得在监禁中度过余生,再不能去开飞船了。
他用光学接收仪向外看了看下面的那一千万颗恒星,用雷达无助地触摸着整个太空世界,然后又在船后排放了整整五百万英里的离子流。
他想到了船上的那些无助的数以吨计的躯体,他本来是可以从这些躯体中获得愉悦的,假如他自己的躯体不需要和亨利叔叔的一块儿呆在冰冷的水星上的话。
这更助长了他的恐惧感,假如他还能激起自己的恐惧感的话;他也会哭的,假如他还能哭的话。
《二○○二年八月夜遇》作者:雷·布雷德伯里李罗鸣 译进入蓝色的群山之前,托马斯·戈梅兹在那间孤零零的加油站前停下来,给车加油。
这儿有点冷清,是吗老爹?托马斯说。
老头擦着小卡车上的挡风玻璃:还不坏。
你觉得火星怎么样,老爹?挺好,总有些新鲜玩意儿。
去年刚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
我总会遇到些啥,问些啥,或者为啥吃惊。
咱们得忘掉地球和那儿的东西,咱们得看看在这儿自个儿算什么,得看到这有多特别,就是这儿的天气都让我觉得有意思极了。
这就是火星的天气,白天热得像地狱,晚上冷得像地狱。
我真喜欢这儿特别的花和雨。
我来火星是为退休,我想到个啥都特别的地方退休。
老头需要特别,年轻人不肯跟他谈,其他的老家伙又受不了他。
所以我想对我来讲最好有个地方,能特别得让你要做的就是睁开眼,尽情欣赏。
我弄到了这个加油站,要是事太多,我就搬到其它不太忙的旧公路去,在那儿我既能挣钱糊口,又有时间去感受这里特别的东西。
主意真不错呀,老爹。
托马斯说,棕色的手随意地搁在方向盘上。
他心情很好。
他已在一个新殖民地连着干了十天,现在有两天空,打算去参加一个聚会。
我再不为啥而吃惊了,老头说,我只是看,只是体验。
要是你不能把火星看成它本来的样子的话,你大概也会回地球去。
这里啥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土壤,空气,当地人(我还没见过,但我听出他们在周围),钟表。
连我的钟都走得不对劲,这儿连时间都发了疯。
有时我觉得就我一个人在这儿,整个该死的星球没别人了。
我打赌是这样。
有时我觉得自己只有八岁大,身子骨缩成一团,其它东西都变高了。
老天,这正是个给老头准备的地方,让我警觉,叫我高兴。
你知道火星是什么吗?就像七十年前我得到的圣诞礼物——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一个——他们叫它万花筒。
里边尽是碎水晶,破布头,小珠子和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
你把它举起来对着阳光看,就会大吃一惊。
那些图案可真绝!那就是火星。
尽情享受吧,让它保持原样,别要它变成别的。
老天,你知道那边的公路吗?火星人修的,过了十六个世纪还没坏。
一共一美元五十美分,谢谢,晚安。
托马斯把车开上那条古公路,默默地笑了。
这条路很长,一直延伸到黑暗和群山中。
托马斯抚着方向盘,时不时从午餐篮子里摸出块糖来。
他安安稳稳地开了一个小时,路上没见一辆车,也没有一点亮光。
只有这条路不断延伸,在卡车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和洪亮的轰响中延伸。
火星就在眼前,如此静寂。
火星一向安静,但今晚比以往更宁静。
他驶过沙漠和干涸的海洋,驶过以星星为背景的群山。
今晚空气里有股时间的味道。
他笑了,脑海里转着这么个怪念头。
是有这样一个想法。
时间闻起来是个什么味儿,是尘土味,是时钟味,还是人类的味道?想知道时间是种什么声音吗?它是黑暗的洞穴里流动的水声,是哭喊声,是尘土落在空盒盖上的声音,还是雨声?再想远点儿。
时间是什么样的?时间是静悄悄落进黑屋子的雪;时间是古代影院里上映的影片,一百亿张脸像新年气球一样坠落,坠落,直至消失。
这就是时间的味道、形状和声音。
今晚——托马斯把一只手伸出窗外,迎着风——今晚你几乎可以摸到时间。
他在时间的山峦间行驶,感到脖颈有点刺痛,就坐直了,看着前方。
他把车开进一座废弃的火星小镇,关上引擎,全身心投入寂静中。
他默然坐下,注视着月光下的白色建筑。
多少世纪都没人住了,完美无缺,毫无瑕疵。
一片废墟,没错,但无论如何,还是完美无缺。
他又发动引擎,开了大约一英里就停了下来。
他带着午餐篮子爬出车来,走上一个小小的岬角,在那里他能回望那片城市废墟。
他打开保温瓶,倒了杯咖啡。
一只夜鸟飞过。
在这片宁静中,他感觉好极了。
约五分钟后传来了声音。
山那边古公路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一点动静,又闪出一道微弱的光,然后传来一声咕哝。
托马斯手拿咖啡杯,慢慢地转过身。
山中出现了一个怪物。
这是台机器,看起来很像只玉绿色的虫子,比如说螳螂,灵巧地从寒冷的空气中蹿出。
它身上有无数模糊不清的绿钻石和红宝石,绿钻石像在眨眼,红宝石的各个刻面都在闪烁。
它的六条腿落在古公路上,发出雨滴似的声音。
机器后部坐着个火星人,眼睛像熔金。
他俯视托马斯,就像在看一口井。
托马斯举起手,不自觉地想说你好!但他的嘴一动不动,因为这是个火星人。
可托马斯在地球的蓝色河流中与路遇的陌生人游过泳,在陌生的房子里与陌生人吃过饭。
他的武器就是笑容。
他从不带枪,现在也没觉得有这个必要。
尽管因为一点小小的恐惧,他的心脏缩紧了。
火星人的手也是空的。
他们隔着寒冷的空气对视了一会儿。
托马斯先动了。
你好!他叫道。
你好!火星人用自己的语言说。
双方都没弄明白彼此的意思。
两人都问:你是在说‘你好’吗?你刚才说什么?他们又问,各用各的语言。
两人都怒形于色。
你是谁?托马斯用英语问。
你在这儿干嘛?陌生人用火星语问。
你去哪儿?两人都说,看起来都挺迷惑。
我叫托马斯·戈梅兹。
我叫木河·加。
两人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过他们说话时拍胸的动作使一切都清楚了。
火星人大笑:等一下!托马斯感到头被碰了一下,但没有手触到他。
嗨!火星人用英语说,这下好多了!这么快你就学会了我的语言!没什么大不了的!新的沉默使他们不安,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托马斯手中的咖啡。
不一样的东西?火星人看着托马斯和咖啡,也许指的是他们两者。
想喝一杯吗?托马斯问。
谢谢。
火星人从机器上滑下来。
托马斯又倒了一满杯热腾腾的咖啡,把它递给火星人。
他们的手碰到了,但——就像雾一样——都落了空。
老天爷!托马斯叫道,杯子掉到地上。
老天在上!火星人用自己的语言说。
他们都轻声说:你看到发生了什么吗?两人都浑身发凉,吓得要命。
火星人弯腰去拾杯子,却碰不到它。
天哪!托马斯说。
真是这样。
火星人一次又一次试着去拾杯子,总办不到。
他站起身想了一会儿,从腰上解下一把刀。
嘿!托马斯惊叫道。
你误会了,接着!火星人说,把刀抛了过来。
托马斯伸出双手去接,刀穿过他的身体落下,打着了地面。
托马斯弯腰去拾,可碰不到它。
他往后一退,发起抖来。
现在他透过火星人看到了天空。
星星!他叫道。
星星!火星人也叫道,同样看着托马斯。
火星人躯体上的星星又白又刺眼,它们像缝在他身体上的火花,这种火花是包在胶状海鱼那发着磷光的薄膜里的;还可以看到火星人胃里和胸腔里的星星,像紫蓝色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他手腕上的星星呢,真像些珠宝首饰。
我能看透你!托马斯说。
我也是!火星人说,向后退了几步。
托马斯摸摸自己的身体,感到暖意,于是确定了。
我是真实的,他想。
火星人碰碰自己的鼻子和嘴唇。
我有血有肉,他说,提高了嗓门,我活着。
托马斯怒视陌生人:如果我是真实的,你一定已经死了。
不,你死了!鬼呀!幽灵!他们互指对方,星光在他们四肢燃烧,像匕首,像冰柱,又像萤火虫。
他们又开始费劲地检查自己的肢体。
双方都发现自己完好无损,热乎乎的,激动不已,不知所措且畏惧万分;而对方呢,是呀,那边的那个,不真实,是个鬼一般的折光物体,闪烁着从远方世界聚来的光芒。
我喝醉了,托马斯想。
我明天不会把这个告诉任何人的,不,不。
他们站在公路上,谁也没动。
你从哪儿来?最后,火星人发问了。
地球。
那是什么?那儿。
托马斯冲天空点点头。
什么时候?一年多以前我们着陆,记得吗?不。
你们都死了。
大多数人都是,除了几个,你很稀罕,知道吗?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死了。
我看到了尸体,黑乎乎的,屋里屋外都是。
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哪。
可笑。
我们还活着哪!先生,你们被人进攻,只有你不知道。
你一定是逃走了。
我可没逃,没什么可逃的。
你是什么意思?我正要去参加运河边的节日庆祝会呢,在埃尼阿尔山附近。
昨晚我也在那儿。
你没看见那儿的城市吗?火星人指点着。
托马斯只看到了废墟:啊,这城市几千年前就毁灭了。
火星人大笑起来:毁灭?我昨晚就是在那儿睡的!我上周和上上周都在那儿,现在我刚好又开车经过那里,那儿只剩下一堆废墟了,看见柱子的碎块没有?碎块?嗨,我可看得清清楚楚,幸亏有月光,柱子挺直的。
街上只有尘土,托马斯说。
街上干净得呢!那边的运河已经干涸了。
运河里尽是些淡紫色的酒!水早干了!水多着呢!火星人抗议道,又笑了,噢,你大错特错了。
看见庆祝会的灯火没有?那里有女人一般苗条的船,船一般纤细的美女。
我看见她们了,那么小,在街上跑来跑去。
我正要去那里参加庆祝会,整晚我们都飘浮在水上,唱歌,喝酒,做爱。
你看不见吗?先生,这城市已经毁了,像只干死的蜥蜴。
谈谈我们的聚会吧,今晚我去绿城,它是伊利诺斯公路附近新建的殖民地。
你弄糊涂了吧,我们带来一百万板英尺的俄勒冈木料和成吨的上好钢钉,我们造出了你从没见过的顶漂亮的小村子。
今晚我们在其中一个村子里集合,地球上又来了些火箭,带来了我们的妻子和女友。
聚会时会跳舞,还有威士忌……火星人不安了:你说的那些都在那边?那儿就是火箭。
托马斯把他带到山边,指着下边,看见了吗?没有。
妈的,就在那儿!那些长长的银白色的东西。
没有。
这回托马斯笑了:你是个瞎子呀。
我看得很清楚。
你才看不见呢。
可你看见那座新镇了,是不是?我只看见了海洋,水面上起了点小浪。
先生,四十个世纪以前水就蒸发干了。
啊,够了。
我告诉你,是真的,火星人变得很严肃。
再给我讲讲吧。
你确实没看到像我描述那样的城市?柱子雪白,船儿纤细,还有彩灯。
噢,我看得清清楚楚!听!我能听见他们唱歌。
没多远了。
托马斯听了听,摇摇头:听不见。
另一方面,火星人说,我也看不到你描述的东西。
行啦。
他们又变得冷冰冰的了,身上像是有块冰。
它可能是……什么?你说‘来自天上’?地球。
地球,一个名字,什么也不是。
火星人说,但是……一小时前,我从那条小路过来时……他摸摸后颈,我感到……冷?是。
现在呢?又感到冷了。
奇怪,有件东西,向着亮光,向着群山,还有路,火星人说,我有种陌生感,还感觉到亮光和路。
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活着的最后一个人……我也是!托马斯说。
现在就像是和旧时的老友交谈,随着话题产生了信任,人也感到温暖了。
火星人闭上眼又睁开: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一定与时间有关。
是的,你是过去的一块碎片。
不,是你来自过去。
地球人说,现在有时间来考虑这问题了。
这么肯定?你怎么证明谁来自过去,谁来自未来呢?今年是哪一年?二OO二年。
这对我来讲有什么意义?托马斯想了想,耸耸肩:没有。
这就像我告诉你,今年是4462853S.E.C.一样。
毫无意义!哪儿有时钟告诉我们星星是怎么排列的?但废墟可以证明!它们证明我来自未来,我活着,你已经死了!我身上的一切都否认这点。
我的心脏在跳动,肚子饿了,口干舌燥。
不,不,我俩既没死,也不是活着。
比其它任何东西更有生气,我们是被卡在生死之间了。
两个陌生人晚上遇见了,就是这么回事,两个过路的陌生人。
你说,是废墟。
是。
害怕了?谁想看到未来?谁又看到过?人可以面对过去,但想想——你说柱子粉碎,而且海水枯竭,运河干涸,女郎们死了,花朵也凋谢了?火星人沉默了,之后便望向前方,但她们在那儿,我看见了。
对我来说这不就够了吗?不管你怎么说,现在她们在等我。
对托马斯来说,远方的火箭,小镇,地球来的女郎,也在等着他。
我们永远不可能一致了。
他说。
我们可以就不一致来达成一致,火星人说,如果我们活着,谁是过去,谁是将来又有什么关系?该在后的就会在后,不管是明天还是一万年后。
你怎么知道这些破旧倒塌的庙宇不是属于一百世纪后你们文明的呢?你不知道,那就别问。
但是良宵苦短。
表演会的火堆映红了天空,还有鸟儿。
托马斯伸出手,火星人也照做了。
他们的手并没接触,而是与对方融合了。
我们会再见吗?谁知道?也许某天晚上。
我真想跟你一起参加那个表演会。
我也想去你的新镇,去看看你说的船,去看看那些人,听听发生过的事情。
再见。
托马斯说。
晚安。
火星人驾驶他的绿色金属机器无声地进入群山。
地球人开动卡车,静悄悄地驶向相反方向。
上帝,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啊。
托马斯叹道。
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想起了火箭,女人,纯威士忌,弗吉尼亚对面舞,还有聚会。
多么奇怪的景象,火星人想,继续向前飞驰。
他想起了庆祝会,运河,船,金眼女人和歌声。
夜正黑,月亮已经下去了。
星光在空旷的公路上闪烁,那里再没有一丝声晌,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什么也没有。
夜又黑又冷,余下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二百岁的寿星》作者:艾·阿西莫夫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一〕谢谢你。
安德鲁·马丁说着坐了下来。
他不像走投无路,但他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心事,因为他面无表情,除了眼睛。
或许有人会觉得他的双眼似乎带着忧郁。
他有一头柔细的淡褐色头发,没有胡子,仿佛刚刚刮过脸,而且刮得非常干净。
老式服装剪裁得宜,主色调是柔和的紫红。
跟他面对面坐在办公桌那头的,是一位外科医生。
桌上的名牌有一组字母与数字,但安德鲁懒得看一眼,称呼对方医生就够了。
手术什么时候可以进行,医生?安德鲁问。
外科医生说:阁下,我还不清楚对象是什么人,而且我也不敢说我对这种手术有把握。
医生的声音轻柔,带着机器人对人类说话时不可或缺的敬意。
要不是他是个机器人,一个以不锈钢掺杂少量青铜制成的机器人,或许他脸上会露出恭敬却不肯妥协的表情。
安德鲁·马丁审视着机器人的右手——这只用来操刀的手,正非常平静地摆在办公桌上。
五根手指都很长,被塑造成艺术性金属指圈,看来十分优雅、特殊,不难想象手术刀能够与它们完美结合,融为一体。
这只手在工作时不会有任何犹豫、任何差池、任何颤抖、任何错误。
当然,这是专门化的结果——如今人类强烈要求专门化,拥有独立大脑的机器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不过,外科医生例外。
只是眼前这位外科医生虽然拥有大脑,能力却很有限,所以他连安德鲁·马丁都不认识,甚至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你曾经有过想做人类的念头吗?安德鲁问他。
外科医生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这个问题与他既有的正电子径路格格不入。
我是个机器人,阁下。
做人不会更好吗?对我而言,阁下,做个更好的外科医生会更好。
假如我是人类,我就做不到这一点。
想达成这个愿望,唯有做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才有可能。
我会乐意成为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
我可以随便对你下命令,难道你不会忿忿不平吗?我只要动一张嘴,就能叫你站起来、坐下、向左或向右转。
令你高兴是我的荣幸,阁下。
但如果你的命令妨碍到我对你或任何人应尽的义务,我就不会服从你。
第一法则赋予我对人类安全的责任,它会凌驾要求服从的第二法则之上。
否则,服从是我的荣幸……话说回来,我究竟要对谁进行这项手术呢,阁下?我。
安德鲁说。
我不可能做的,这明显是个伤害性的手术。
伤害无所谓。
安德鲁平静地说。
我绝不能造成伤害。
外科医生回道。
对一个人类,你的确不能。
安德鲁说,但我也是个机器人。
〔二〕其实安德鲁刚刚——出厂时,看起来并不怎么像人类。
那个时候,他的外表与世上任何机器人没有两样,都是精心设计、功能齐备的钢铁之躯。
当时,地球上的机器人还很稀罕,家用机器人更少,他被一家人买了去。
就一个家用机器人而言,他的表现可圈可点。
那是一个四口之家:老爷、夫人、大小姐、小小姐。
他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从来不用。
比方说,老爷的名字是吉拉德·马丁。
他自己的序号是NDR……后面的号码他忘了。
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其实他若想记得,他是不会忘记的。
但是,他并不想记得。
小小姐第一个叫他安德鲁,因为她念不出那些字母,其他三人马上跟着她这么叫。
小小姐——她活了九十岁,已经去世很久了。
其实他后来曾有一次想要称呼她夫人,但她不喜欢;她到死仍是小小姐。
一开始,安德鲁的任务是充当男仆、女侍与管家。
对他而言,那段日子算是实验期——其实,在那个时候,除了地球以外的工厂与太空站中的机器人,其他各地的机器人都还在实验期。
马丁一家都喜欢他。
他有一半时间无法做分配给他的工作,因为大小姐与小小姐老是跟他玩。
大小姐最先领悟到如何达到这个目的。
她说:我们命令你跟我们玩,你一定要服从命令。
安德鲁说:很抱歉,大小姐,可是老爷先下的命令有优先权。
她却说:爸只是说他希望你把房间打扫干净,那不算什么命令。
现在我是正式命令你。
老爷并不介意。
老爷宠爱大小姐和小小姐,比夫人还要宠,安德鲁也一样宠爱她们。
至少,他的行为对她们造成的效应,就人类而言,可称之为宠爱。
安德鲁将它想成宠爱,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词汇能形容。
当初,安德鲁会用木块雕刻,是奉了小小姐之命。
有一天,似乎是大小姐生日,那天大小姐收到一件礼物:一个刻着螺旋花纹的象牙坠饰,小小姐也很想要。
可是她只找到一块木头,便将它连同一把小菜刀交给安德鲁。
他很快就完工了。
小小姐说:好漂亮哦,安德鲁,我要拿给爸爸看。
老爷无法置信。
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曼蒂?曼蒂是小小姐的名字。
小小姐再三向他保证,她说的是实话,于是他转向安德鲁:真的是你做的吗,安德鲁?是的,老爷。
这些图案也是吗?是的,老爷。
你从哪里抄来这些图案的?这是个几何造形,老爷,它和木料的纹理相配。
第二天,老爷给他一块比较大的木头,还有一把振动式电刀。
做样东西,随便你想做什么都好。
安德鲁立刻动手,老爷在旁观看,后来又望着成品发呆许久。
从此以后,安德鲁再也不必服侍人了。
他奉命阅读有关家具设计的书籍,学会了制做橱柜和书桌。
真是不可思议,安德鲁。
老爷看着他的作品说。
我喜欢做这些东西,老爷。
安德鲁回答。
喜欢?它能使我的大脑电路流得比较顺畅。
我听过你使用‘喜欢’这个词,而你用它描述的事情符合我的感觉。
我喜欢做这些东西,老爷。
〔三〕吉拉德·马丁——老爷——带着安德鲁来到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位于当地的分公司。
他是地方议院的一员,要获得首席机器人心理学家的接见并非难事。
也正因为他是地方议院的一员,在那个机器人还很稀罕的时代,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机器人的主人。
当时,安德鲁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
但在往后的岁月里,在他见多识广之后,他还清楚记得早先那一幕,甚至感慨万千。
那位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听老爷说着说着,渐渐皱起眉头,而且手指一发不可收拾地在桌上打起鼓来,他一察觉便缩回手,一出神,手又继续敲。
此人的五官缩成一团,额头满布皱纹,实际年龄似乎应该比外貌要年轻点。
机器人心理学家开口:其实机器人学并不是一门单纯的学问,马丁先生。
我无法对你详加解释,设计正电子径路的相关数学太过复杂,顶多只能允许近似解。
当然,由于我们把三大法则的内容建构得巨细靡遗,这方面不会有任何争议。
总之,没问题,我们会为你换个机器人……不,不是这样!老爷说,他本身没有任何毛病,他把指定的工作做得很完美。
特别的是,他还会以绝妙的手艺做木雕,而且绝不重复;他的作品是艺术品。
机器人心理学家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奇怪……当然啦,目前我们正在尝试广用径路……你认为,是真正的原创性吗?你自己看吧。
老爷递给他一个小木球,上面刻着一幅游乐场的景观,里头的儿童小得几乎看不清楚,但都有完美的比例,而且与纹理融合得那么自然,甚至连纹理都好像是刻出来的。
是他做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说着,用颤抖的手将它还给老爷纯属几率的巧合,径路起了特殊变化。
你能再制造一个这种机器人吗?恐怕不能,我们从来没有接到类似这种事的报告。
很好!我一点也不在乎安德鲁是唯一的一个。
嗯,我想,公司会希望把你的机器人收回来研究——做梦!休想!老爷以冷峻的口吻断然道,然后转向安德鲁:走,我们回家。
遵命,老爷。
安德鲁事回答。
〔四〕大小姐开始跟男孩约会,不常在家。
如今,只剩小小姐仍然老是在安德鲁身边——其实她也已经不小了。
她从没忘记他的第一件木雕是为她做的。
她把它挂在一条银项链上,一直戴在胸前。
她最先反对老爷总喜欢把那些作品送人。
她说:拜托,爸,如果有人想要,就叫他花钱买,它有那个价值。
老爷说:你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呀,曼蒂。
不是为了我们,爸,是为了我们的艺术家。
安德鲁以前从没听过艺术家这个称呼,有空时,他特地查了字典。
后来老爷又带他出了一趟门,这次是去找老爷的律师。
老爷跟律师说:你看这东西怎么样,约翰?律师叫约翰·范德。
他有一头白发,鼓鼓的小腹,隐形眼镜周围泛着淡绿色。
他边看着老爷递给他的小饰板,边说:真漂亮……我听说了。
做这木雕的是你的机器人,就是你带来的这位?没错,是安德鲁做的。
对不对,安德鲁?是的,老爷。
安德鲁答。
你会花多少钱买这东西,约翰?老爷问。
我不敢说,我不收集这种东西。
你信不信有人出两百五十元向我买这小玩意?安德鲁做过一组椅子,卖了五百元。
现在我们在银行有二十万元,都是安德鲁的作品赚来的。
老天啊!他让你变成富翁了,吉拉德。
一半,老爷说,另一半存在安德鲁·马丁的户头里。
这个机器人的户头?是的,我想知道这样是不是合法。
合法?范德律师向后一仰,椅子立刻发出吱吱声。
这种事没有前例,吉拉德。
当初开户的时候,你的机器人怎么签署那些必要的文件?他在家里签好名字,我再把签名拿到银行去。
我没有带他本人去银行。
你看,还有没有什么该注意的?嗯——范德双眼失神地沈思片刻我看,可以设立一个信托基金,以他的名义处理所有财务,这样一来,就给了他一个保护网。
除此之外,我的建议是以不变应万变。
反正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阻止你,将来假如有谁反对,就叫他去告吧。
万一真的有人告了,案子你会接吗?为了佣金,当然会。
多少?跟这个差不多。
范德指了指那块饰板。
很公平。
老爷说。
范德转向机器人,咯咯笑了几声。
安德鲁,有钱让你高兴吗?是的,阁下。
你打算怎么花?用来支付本来由老爷付的钱,这样就能节省他的开销,阁下。
〔五〕花钱的机会来了。
修理费相当昂贵,更新零件的花费更是惊人。
这些年来,新型机器人陆续出厂,老爷十分注意这方面的发展,务必让安德鲁获得所有优秀的新装置,希望他成为金属之躯的完美典型。
这些钱全记在安德鲁的账上。
安德鲁坚持这一点。
只有他的正电子径路原封未动,老爷坚持这一点。
新的那些不如你的好,安德鲁。
老爷说,新的机器人毫无价值。
那个公司学会了把径路造得更精准,更一板一眼,更万无一失。
新的机器人不会起变化,他们专门执行设定好的任务,从不会出岔。
我比较喜欢你这样子。
谢谢你,老爷。
这可是你的功劳,安德鲁,你别忘了。
我打赌那个机器人专家认真看了你一眼以后,就马上终止研发广用径路了。
他不喜欢不可预测的东西……你知道他为了想把你带回去研究,对我开过几次口吗?九次!不过,我可是一次也没松过口。
现在他总算退休了,我们终于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如今,老爷的头发日渐稀疏花白,面部肌肉逐渐松弛,安德鲁看起来反倒比刚进家门时好得多。
夫人早就搬到欧洲某处的一个艺术家社区,大小姐则在纽约成了诗人。
她们有时会写信来,但写得不勤。
小小姐结婚后住得不远,她说她不想离开安德鲁。
后来她的孩子小少爷诞生,她还让安德鲁拿奶瓶喂小少爷喝奶。
安德鲁觉得,提出那个要求的时机到了。
添了一个外孙,老爷心灵的空缺应该可以填补。
这时候对老爷提出那个要求,可能不算太自私。
老爷,真感谢你准许我照自己的意思花钱。
那是你自己的钱,安德鲁。
是你自愿给我的,老爷。
没有哪条法律阻止你把那些钱全部据为己有。
法律不能鼓励我做不对的事情,安德鲁。
扣除所有的花费,再扣掉税金,老爷,我现在有将近六十万元。
我知道,安德鲁。
我要把这笔钱给你,老爷。
我不会拿的,安德鲁。
我想用它来交换一样你能给我的东西,老爷。
哦?什么东西,安德鲁?我的自由,老爷。
你的……我希望买回我的自由,老爷。
〔六〕事情没那么容易。
老爷立刻面红耳赤:你在说什么!随即转身大步走开。
小小姐以强硬而严厉的态度说服了他,而且是当着安德鲁的面。
三十年来,在他们家,无论事情是否跟安德鲁有关,没有人会避着安德鲁讲话——他只是个机器人。
她说:爸,你为什么觉得这是对你的侮辱呢?还他自由,他还是会待在这里,还是会忠心耿耿,他无法违背,那是他的本能。
他要的,只是口头上一句话,他希望被称为自由人。
这有那么可怕吗?他还没有赚到吗?其实,他跟我讨论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年了。
你们已经讨论好几年了,啊?是的,而且他一而再、再而三把这念头搁下,就怕伤害到你。
是我叫他讲的。
他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他是个机器人。
爸,你不了解他。
书房的书他通通读过了。
我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感觉,但一样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感觉。
难道你没发现,当你跟他讲话时,他就像你、我一样,对各种抽象概念都有反应?这难道还不算吗?如果说,他的反应和我们类似,你还能说他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吗?法律不会采纳这种说辞。
老爷依然气呼呼,听好,你!他转向安德鲁,故意以咬牙切齿的声调说,除非透过法律途径,我无法给你自由。
不过如果闹到法院,到时候,非但你无法获得自由,法官还会正式认定你私拥财产。
他们会告诉你,机器人没有权利赚钱,这句废话值得你损失那笔钱吗?自由是无价的,老爷。
安德鲁说,即使获得自由的机会也是无价的。
〔七〕法院或许也会认为自由是无价的,因为无价,所以无论用多大的代价,一个机器人也无法换取它的自由。
反对给予机器人自由的民众提出集体诉讼,地方检察官代表出庭,他所作的简短陈述如下:自由两字用在机器人身上毫无意义,只有人类才能是自由身。
接下来,只要有机会,他就又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他说得很慢,同时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以加强语气。
小小姐要求法官允许她为安德鲁讲几句话。
法庭对她的称呼是安德鲁从未听过的全名:亚曼蒂·萝拉·马丁·洽尔尼请到法官席前。
她说:谢谢您,法官大人。
我不是律师,我不知道在法庭里该用什么方式讲话,希望您只听进我所讲的内容,不要计较我的遣辞用句。
首先,让我们试着了解,对安德鲁来说,获得自由代表什么意义。
其实,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已经是自由之身了。
我想至少已经有二十年,我们马丁家没有任何人命令他做我们觉得他可能不会自愿做的事。
但只要我们喜欢,我们还是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随便我们爱用多么严厉的口气都行,因为他是个属于我们的机器。
可是,他已经为我们服务了那么久,又那么忠心耿耿,还为我们赚了那么多钱,我们怎么还有资格这样做?他再也不亏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们亏欠他太多。
就算有朝一日法律禁止我们把安德鲁当成奴隶,他还是会心甘情愿为我们服务。
给他自由,只是个文字游戏,但对他意义重大。
那会让他拥有一切,而我们却毫无损失。
有那么一会儿,法官似乎在强忍笑意。
我懂你的意思了,洽尔尼太太。
事实上,目前这方面并没有强制性法律,也没有任何判例。
然而,却有个不成文的假设:唯有人类才能享有自由。
所以就算我能在此制定一条新法律,我也不能轻易违背那个假设,何况,更高法院依然有权驳回。
好,现在我来跟那个机器人谈谈。
安德鲁!在,法官大人。
这是安德鲁首次在法庭中开口,听到他酷似人类的嗓音,法官似乎有片刻惊讶。
你为什么想要获得自由,安德鲁?这对你有什么意义?您希望当个奴隶吗,法官大人?安德鲁回答。
你并不是奴隶。
你是个十全十美的机器人。
据我所知,你是个机器人天才,能够创作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假如你获得自由,你能进一步做到什么吗?或许不会比我现在能做的更多,法官大人,但我将拥有更大的喜悦。
刚才有人在本庭提出,只有人类才能是自由身。
我的看法则是,只有希望获得自由的人才能是自由身。
而我希望获得自由。
正是这句话点醒了法官。
他的判决中,关键一句是:任何生灵只要拥有足够进化的心智,能够领悟自由的真谛、渴望自由的状态,吾人一律无权将其自由剥夺。
最后,世界法院终于确认了这项判决。
〔八〕老爷始终耿耿于怀。
他的声音粗暴刺耳,让安德鲁觉得仿佛脑筋短路了。
我根本不想要你那些该死的钱,安德鲁!老爷说,我愿意收下,只是因为不收的话你不会感到自由。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工作,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命令了,从今以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是我仍然要为你负责,这是法院的判决。
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
小小姐插嘴:别气嘛,爸。
这责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知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做什么,三大法则仍旧有效。
那他怎么能算自由呢?人类不也是受到法律的约束吗,老爷?安德鲁说。
我不要跟你辩论。
老爷说完就走了,此后安德鲁就很少再见到他。
小小姐仍然常来找安德鲁。
现在,他住在一间专为他盖的小屋里。
当然,屋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卫浴设备。
它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当书房,另一间当贮藏室与工作室。
成为自由的机器人以后,安德鲁接下很多订单,工作得比过去更卖力。
后来,他终于付清这栋房子的费用,将房产正式过户到自己名下。
有一天,小少爷来找他……不,是乔治!在法院做出判决之后,小少爷就坚持这一点。
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不会叫任何人小少爷。
乔治曾经这样讲我叫你安德鲁,你就必须叫我的名字,乔治。
这句话说得像个命令,安德鲁遂改口叫他乔治——但小小姐依旧是小小姐。
那天乔治单独前来,是来告诉他老爷快死了。
小小姐正陪在床边,老爷想见安德鲁一面。
老爷的声音仍然宏亮,不过身体似乎不太能动。
他挣扎着举起手来。
安德鲁!老爷叫他安德鲁——不,不用扶我,乔治。
我只是快死了,我没有瘫痪……安德鲁,我很高兴你获得自由,我只是要告诉你这句话。
安德鲁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他从未陪伴过垂死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人类终止运作的方式,是一种非自愿的、不可逆转的解体过程。
安德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事后,小小姐对他说:最后这几年,他或许对你不太温和,安德鲁。
但是他老了,你该知道。
而且他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还要追求自由,你伤了他的心。
听了这些话,安德鲁总算知道该说什么了。
要不是老爷,我永远也不会获得自由,小小姐。
〔九〕老爷去世后,安德鲁才开始穿衣服。
最初他从一条旧裤子开始,那是乔治早先送给他的。
如今乔治也结婚了,而且成了一名律师。
他加入范德律师事务所已有好些年。
老范德早就不在人世,他的女儿继承了父业。
最后,这家事务所的名称终于改为范德-洽尔尼。
即使后来那个女儿退休,没有范德家的人继承她的职务,这个名称依旧不变。
安德鲁首次穿上衣服那一天,刚好是乔治正式与范德合作,事务所刚加上洽尔尼三个字的那天。
安德鲁第一次穿上那条裤子,乔治强忍着笑意,但在安德鲁看来,乔治的笑容已经够明显了。
乔治用自己的裤子做示范,教安德鲁怎么操作静电扣,好让裤子打开,裹住下身,然后再合起来。
安德鲁很清楚,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模仿那种流畅的动作。
你何必要穿裤子呢,安德鲁?乔治问他你的身体功能那么健全,遮起来实在可惜——尤其你既不必担心温度,又不必担心湿度。
何况你的身体是金属,裤子怎么穿也不贴身。
安德鲁说:人类的身体不也是功能健全吗,乔治?你怎么也把自己遮起来?为了温暖,为了清洁,为了保护,为了装饰。
这些没有一样是你需要的。
不穿衣服让我觉得赤身露体,让我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乔治。
不一样!安德鲁,现在地球上已经有好几百万机器人了。
在我们这个地区,根据上次普查,机器人几乎和人类一样多了。
我知道,乔治。
有许多机器人在做各式各样的工作。
他们没有一个穿衣服。
但他们没一个是自由的,乔治。
安德鲁一点一点慢慢添加各种衣物。
乔治的笑与上门顾客的眼神,都是令他裹足不前的因素。
他或许已经是个自由身,但他体内建有一组详尽的程序,主宰着他与人类的互动,因而他只敢以最小的步伐前进。
倘若有人公开反对,他会瞬间倒退好几个月。
并非人人都接受安德鲁是自由身。
他无法怨恨人类,然而每当他想到这件事,思考过程便会出现障碍。
最重要的是,只要他想到小小姐可能来看他,他就常会避免穿上衣服——或是避免穿太多。
现在小小姐老了,经常去比较暖和的地方小住,但每次回来,一定先来看他。
有一次她回来,乔治可怜兮兮告诉他:她说服我了,安德鲁,明年我将角逐议院的席位。
她说,有其祖必有其孙。
有其祖……安德鲁打住了,不确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我,乔治,这个外孙,应该像老爷,我外祖父那样——他以前是议院的成员。
安德鲁说:我常常想到,假如老爷仍然……他顿了一下,因为他不想说处于运作状态,那似乎不合适。
活着。
乔治说,是啊,我有时候也会想到那个老怪物。
后来安德鲁反复思量这段对话。
他注意到跟乔治谈话时,自己的语言能力显然不足。
这些年来,人类语言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变化,而安德鲁还是带着原来出厂的那套词汇。
乔治说的是一种俚俗的口语,老爷与小小姐则不然。
安德鲁不解,乔治为什么要把老爷称为怪物呢?这称呼应该是不恰当的。
安德鲁的藏书也帮不上什么忙。
它们都有一把年纪了,而且大多是讨论木工、艺术与家具设计的书籍。
没有一本是讲语言的,也没有一本是讲人类行为的。
他突然感觉到必须去找些适用的书籍来看。
但他又觉得,既然身为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他就应该自己想办法,不能找乔治帮忙。
于是,他打算进城去,到图书馆借几本书。
这是个骄傲的决定,他发觉体内的电位明显升高,最后不得不插入一个阻抗线圈。
他衣装整齐,甚至佩戴了一条木质肩链。
本来他比较中意闪闪发光的塑质肩链,但乔治曾说木质远比塑质适合他,而且光洋杉的质地要贵重得多。
他刚走出家门一百米,逐渐升高的电阻便令他止步了。
他从电路中移开那个阻抗线圈,但这样做似乎没有多大改善。
他只好转身回家,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下我去图书馆了几个端正大字,再将它放在工作台的显眼处。
〔十〕安德鲁从没真的去过图书馆。
他研究了地图,他知道路线,却不知道它的外观如何。
外界的真实景观与地图上的符号很不一样,他几度犹豫不决。
最后他想,自己一定是走错路了,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
他在途中偶尔碰到一些机器人,可是当他决定该问路的时候,四下却不见任何机器人的踪迹。
有一辆车子经过,没有停下来。
他踌躇地站在那里,也就是说平静地一动不动。
不久,有两个人越过空地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转身面对他们,他们则改道直接迎向他。
刚才他们还在高声交谈,他曾听见他们的声音;现在他们却不讲话了。
他们的表情,安德鲁归类为高深莫测。
他们还算年轻,但不是很小。
或许二十岁吧?安德鲁无法判断人类的年龄。
请问两位,城中图书馆该怎么走?他开口问。
两人之中个子较高的那个(他的高帽子让他看来更高几分),以怪里怪气的口吻,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另一人说,机器人。
另外那人有个蒜头鼻,还有一双厚重的眼皮。
他也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他的同伴说:他穿衣服。
高个子弹响一下手指。
就是那个什么自由机器人!听说洽尔尼家有个机器人不属于任何人,我看就是他。
不然他为什么穿衣服?问他!蒜头鼻说。
你是洽尔尼家那个机器人吗?高个子问。
我是安德鲁·马丁,先生。
安德鲁说。
好。
把你的衣服脱掉,机器人不穿衣服。
高个子又对蒜头鼻说,你看他,真恶心。
安德鲁犹豫起来。
他太久没听到这种命令的口气,第二法则电路暂时阻塞了。
高个子说:脱掉你的衣服,我在命令你!安德鲁开始一件一件慢慢脱下来。
把衣服扔掉!高个子又说。
如果他不属于任何人,那等于说,他也可以是我们的。
蒜头鼻说。
嗯,高个子道,谁能说我们不对呢?反正我们又没损坏别人的财产……用你的头站着!最后那句是对安德鲁说的。
头不是用来……安德鲁说了一半便被打断。
那是命令!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现在就试试看。
安德鲁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来,将头顶在地上。
他试着举起双脚,结果重重摔了一跤。
给我躺在那里!高个子说着,又转向蒜头鼻,我们可以把他拆了。
你拆过机器人吗?他会让我们动手吗?他怎么能阻止我们?没错,只要他们以强有力的方式命令他不得反抗,安德鲁就根本无法阻止他们。
第二法则服从凌驾于第三法则自保之上。
无论如何,他若试图自卫,便可能伤到他们,那就是违犯了第一法则。
想到这里,安德鲁全身的自发运动单元都轻微收缩,以致他躺在那里发起抖来。
高个子走近,用脚碰了碰他。
很重。
我想我们需要工具才行。
蒜头鼻说:我们可以命令他自己把自己拆了。
看他那样做一定很有趣。
对!高个子若有所思起来,可是我们得先把他弄到别的地方去。
万一有人过来……太迟了。
的确有人走了过来,而那人正是乔治。
其实乔治还在不远的一个小丘顶时,躺在地上的安德鲁就已经看到他了。
他很想设法呼喊他,但眼前的人类最后那道命令是给我躺在那里!乔治开始跑,终于喘着气来到近前。
两个年轻人稍微退了一步,等在一旁似乎在想着对策。
安德鲁,出了什么问题吗?乔治焦急地问。
我很好,乔治。
安德鲁说。
那就站起来……你的衣服怎么回事?高个子说:那是你的机器人吗,老兄?乔治猛然转向他:他不属于任何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客客气气请他把衣服脱掉,就这样。
你又不是他的主人,关你什么事?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安德鲁?乔治问。
安德鲁说:他们打算把我支解。
刚才他们正要把我带到僻静的角落,命令我自己支解自己。
乔治望着那两个人,下巴开始打颤。
两个年轻人不再后退,反而微笑起来。
高个子轻松地说:你要干嘛,胖子?打架啊?乔治说:不,我不必动手。
这个机器人跟我们家相处了七十几年,他重视我们远超过任何其他人类。
我只要告诉他,说你们两个威胁到我的性命,说你们打算把我杀掉,请他保护我。
在我和你们两人之间,他会选择我。
你们知不知道,当他发动攻击时,你们会有什么下场?两人稍微退后一点,开始不安。
乔治厉声道:安德鲁!我现在有危险,这两个年轻人打算伤害我。
向他们走过去!安德鲁照做了。
两个年轻人毫不迟疑,立刻拔腿狂奔。
好啦,安德鲁,够了。
乔治显得紧张兮兮。
他早已过了那种年纪,无法想象跟年轻人起冲突会有什么结果,更遑论一次对付两个。
我不可能伤害他们的,乔治,我看得出来他们并未攻击你。
安德鲁说。
我也没有命令你攻击他们,我只是跟你说,向他们走过去,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恐惧作祟。
他们怎么会害怕机器人呢?那是人类的一种心病,一种还没治好的心病。
不过别管了。
你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安德鲁?我如果再找不到你,就要回去雇一架直升机了。
你的脑袋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去图书馆的念头?你需要任何书,我都会给你送过去呀。
我是个……安德鲁刚开口便被打断。
自由的机器人。
没错,没错。
好吧,你去图书馆要找什么?我要进一步了解人类,了解这个世界,了解一切的一切。
我还要了解机器人,乔治。
我要写一本有关机器人历史的书。
好啦,我们回家吧……先把你的衣服捡起来。
安德鲁,有关机器人学的书籍至少有百万种,每本都提到这门科学的历史。
这个世界不只是机器人快达到饱和,有关机器人的资料也一样。
安德鲁摇了摇头,那是他最近学到的人类动作。
不是一本机器人学的历史,乔治,是由机器人写的一本机器人的历史。
我要详述自从第一批机器人获准在地球上生活和工作后,机器人自己对这段经历有什么感觉。
乔治扬扬眉毛,没说什么。
〔十一〕小小姐刚度过八十三岁生日,但依然精神抖擞,各方面的精力与毅力都不减当年。
尽管她已经拿着手杖,不过她挥动手杖的次数可远比拄着它的时候多。
听完安德鲁的历险记,她火冒三丈:可恶!乔治,那些小无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
管它的,反正他们没有得逞。
差一点!你可是个律师,乔治。
如果说你今天有好日子过,那全是安德鲁的功劳。
没有他赚来的那些钱为我们打基础,我们就没有今天这一切。
是他让我们家族得以传承,我绝不准有人把他当发条玩具!那你要我怎么做呢,妈?乔治问。
我说过你是律师,你没听到吗?你去设法提出一个实验性的诉讼,逼地方法院公开宣告机器人有哪些权利,再让议院通过必要的法案。
就算告到世界法院也无所谓。
我会在旁边监督,乔治,你要是阳奉阴违,给我试试看!她可是十分认真的。
但对乔治来说,一开始,只是为了安慰受惊的母亲。
没想到做着做着,卷入的法律问题越来越多,事情便越来越有趣了。
身为范德-洽尔尼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律师,乔治主导策略,实际工作则留给年轻一辈,而其中,又以他儿子保罗负责的部分最多。
保罗也是事务所的成员,他几乎每天都忠实向祖母报告进度。
然后,她再跟安德鲁讨论。
安德鲁非常投入。
他仔细咀嚼那些法律文件,有时候甚至会很热心地给一些建议,以致写书的计划再度耽搁下来。
乔治那天告诉我,人类一直对机器人怀有恐惧。
只要这恐惧存在一天,法院和立法机关就不太可能为机器人全力以赴。
我们需不需要对舆论下点工夫?有回他这么说。
于是法庭的事交给保罗,乔治则开始站到公众面前,这似乎反而让他在本行专业的领域之外一展长才。
有时为了引人注目,他甚至穿上了他所谓的窗帘——一种新式的宽松服装。
别在台上绊倒就好,爸。
保罗提醒他。
乔治垂头丧气:我会尽量小心。
有一次,他在全息新闻编辑的年会上发表演说,其中部分内容如下:如果,拜第二法则之赐,只要不牵涉到伤害人类,我们便能要求机器人在各方面无限制地服从,那么任何人类,任何人类,都拥有宰制任何机器人,任何机器人,的可怕力量。
尤其是,由于第二法则凌驾第三法则之上,任何人都能利用这个服从法则,来压倒那个自保法则。
他可以为了任何理由,或者根本毫无理由,就命令任何机器人伤害自己,甚至毁掉自己。
这样公平吗?我们会这样对待动物吗?就算是无生命的器物,如果对我们有过贡献,我们也有义务善待它。
机器人不是草木,不是动物。
但是它能进行高等思考,它能跟我们说话、跟我们讲理、跟我们开玩笑。
我们将它们视为朋友,我们和它们一起工作,假如不让它们分享一点友谊的果实,不给它们一点共事的福利,这样说得过去吗?如果一个人有权命令机器人,做任何不牵涉到伤害人类的事,他就应该有足够的修养,绝不对机器人下达任何牵涉到伤害机器人的命令,除非是基于人类安全的绝对需要。
有了巨大的权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责任。
机器人有三大法则来保护人类,那么要求人类有一两条法律来保护机器人,这会太过分吗?没错,突破法院与立法机构的关键战役,正是挑战舆论。
安德鲁说对了。
终于,一条法律通过。
它明文规定在哪些情况下,人类不可下达伤害机器人的命令。
虽然这条法律的适用性严苛无比,订定的罚则也根本不够,但至少已经建立起原则。
世界议院正式通过这条法律的那天,正是小小姐离开人世的日子。
这不是巧合。
在最后辩论期间,小小姐拼命与死神搏斗,直到胜利的消息传来才放弃。
她最后的笑容献给了安德鲁你一直对我们很好,安德鲁。
她最后的一句话也给了他。
小小姐抓着安德鲁的手离开人世,她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儿,都跟两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十二〕接待员消失在另一间办公室之后,安德鲁开始耐心等待。
其实那个机器接待员应该可以用全息对话盒,可是,不得不跟另一个机器人打交道这种事,毫无疑问令人(或许该说令机)感到很生气。
安德鲁利用这段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思考这个问题。
令机能不能比照令人这样使用?或是令人其实已成了十足的习惯用语,不再拘泥于原本字面上的意义,所以同样适用于机器人?他在撰写那本机器人历史的过程中,类似问题频频出现。
这种想出适当字句来表达复杂事物的游戏,不知不觉增进了他的字汇能力。
偶尔,有人走进这个房间,以好奇的目光瞪着他。
他并不打算躲避那些目光。
他冷静地回望每个人,令他们一一别过头去。
终于,保罗出来了。
他显得很惊讶。
或说,在安德鲁看来,他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如果安德鲁没看错的话)。
如今流行男女都化浓妆,保罗也开始养成这种习惯。
虽然这使他脸上原本平缓的轮廓显得比较突出、分明,安德鲁却不认为这样比较好看。
他发觉只要不说出口,仅在心中反对人类的行为,并不会令自己太不安。
他甚至能够将反对的意见写出来,这种事过去他是办不到的。
保罗说:请进,安德鲁。
很抱歉让你等那么久,我实在是有点事非做完不可。
请进。
记得你说想跟我谈谈,原来你是指在办公室谈。
保罗,如果你忙的话,没关系,我可以继续等。
保罗瞥了一眼墙上那个模仿日晷原理的时钟我可以腾出一点时间。
你怎么来的?我雇了一辆自动汽车。
有没有什么麻烦?保罗带着几分忧虑问。
我想应该不会有麻烦,我的权利有法律保障。
听到这个回答,保罗显得更加担忧。
安德鲁,我跟你解释过,那条法律是不切实际的,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此……你如果坚持要穿衣服,你迟早会碰到麻烦——就像第一次那样。
也是唯一的一次,保罗。
很抱歉让你担心。
好,那你就这么想吧,不要让我担心。
你几乎是个活传奇,安德鲁。
你在许多方面都太珍贵了,所以你没有任何权利拿自己冒险……你的书进行得怎么样?就快写完了,出版商很喜欢。
太好了!我知道他未必真心喜欢这本书。
我想他是期望书能畅销,因为这是一个机器人写的,他喜欢的是这一点。
恐怕,这是人之常情。
我不会不高兴的。
不论什么原因,能卖出去就好,因为那等于有钱赚,而我需要用钱。
祖母不是留给你……小小姐很慷慨,而且我确定,必要的时候,你们家也会进一步帮助我。
可是我希望能用那本书的版税,来达成下一步计划。
什么下一步计划?我希望去见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老板。
我曾试着跟他们约时间,但目前为止我还无法联络到他。
在我写书的过程中,这家公司就不愿跟我合作,所以现在我也不惊讶,你了解吧?保罗显然开始感兴趣了。
那家公司是你最不能指望的。
当初我们在争取机器人权的那场仗,他们非但不合作,还跟我们唱反调。
原因你该也看得出来——如果机器人拥有权利,大家可能就不想买了。
即使这样,安德鲁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们,还是可以帮我安排一次会面。
我并不比你更受他们欢迎,安德鲁。
但你或许可以暗示,如果他们不肯见我,那么,范-洽律师事务所可能展开另一波强化机器人权的行动。
那不是说谎吗,安德鲁?是的,保罗。
我不能说谎,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打电话。
啊,你不能说谎,但你可以怂恿我说谎,是不是这样?你越来越像人类了,安德鲁。
〔十三〕保罗的招牌应该够分量了,不过事情仍然不容易安排。
最后总算如愿。
哈莱·史密斯·罗伯森终于忿忿不平地出面了。
史密斯·罗伯森的母亲是这家公司创始人的后代,为了强调这件事,他同时冠上了父母的姓氏。
这位总裁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了,灰发稀疏地贴着头顶,脸上没有化妆。
在任上这些年,他一直为机器人权的问题伤脑筋。
会面过程,他不时以带着敌意的目光斜眼看安德鲁。
安德鲁开口:阁下,将近一世纪之前,贵公司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曾经告诉我,设计正电子径路的相关数学太过复杂,顶多只能允许近似解,因此我的能力不是完全可预测的。
那是一世纪以前的事。
史密斯·罗伯森犹豫一下,然后冷冰冰地说:阁下!这观念已经过时了。
现在我们把机器人造得很精准,训练它们专门执行特定的工作。
是啊。
保罗接过来说——他陪安德鲁一道来,据他的说法,这是为了预防对方耍诈。
结果呢,就拿我的接待员做例子吧,只要工作没有按部就班,不管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它都要来请示。
它要是能随机应变,你会远比现在更麻烦。
史密斯·罗伯森回道。
那么,你们不再生产像我这样具有弹性和适应性的机器人了?安德鲁问。
没错,不生产了。
我为了写书,研究了很多资料,安德鲁说,从资料上看来,我是目前最老的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
不论运作与否,你都是目前最老的一个,史密斯·罗伯森说,也是有史以来最老的一个,今后也会是记录保持者。
现在机器人只要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我们会回收,以新的机型取代。
现在的机器人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保罗兴致勃勃,从这个角度来看,安德鲁实在很特别。
安德鲁紧守着预先想好的腹案,继续说:既然我是世界上最老的机器人,又是最具弹性的一个,这么不寻常的机器人,难道不值得贵公司给予特殊待遇吗?恰恰相反。
史密斯·罗伯森以冷淡的口吻回道,你的特别,是本公司的污点。
假如当初只是把你租出去,而不是一时失策卖断,你早就被我们换掉了。
好,谈到关键了,安德鲁说,我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现在我来找你,要求你换掉我。
这种替换必须经过主人同意,否则你不能做。
以前在我的时代没有这种事,但现在,提供替换是租赁机器人的必要条件。
史密斯·罗伯森显得惊讶不解。
一时之间,室内一片沉默。
安德鲁不知不觉望向墙上的全息照片,那是所有机器人学家的守护神——苏珊·凯文——的遗像。
她去世已有将近两个世纪了,但安德鲁因为写那本书的关系,对她的生平十分熟悉,熟到仿佛亲眼见过她。
史密斯·罗伯森打破沉默:我怎么为你替换?如果我把你当成机器人换掉,那么在替换之后,你就不存在了,到时候我怎么把你当成主人,将新的机器人交给你?他露出冰冷的笑容。
很简单,保罗插嘴道,安德鲁的人格藏在他的正电子脑中,那个部分不能换,否则就换成一个新的机器人。
所以说,那个正电子脑就是安德鲁的主人。
其他各部分都可以换,不会影响到这个机器人的人格,那些都是这个脑子的财产。
我相信,安德鲁是想为他的脑子换个新的机器人身体。
正是这样,保罗。
安德鲁平静说完这句话,又转向史密斯·罗伯森,你们已经制造出复制人了,对不对?就是拥有人类外表、连皮肤纹理都几可乱真的机器人?没错。
合成纤维皮肤和肌腱,效果完美。
除了脑部,它们体内可以说没有金属,但它们几乎和金属机器人一样坚固。
就重量比而言,甚至更坚固。
保罗显得很感兴趣。
哦?我还不知道呢。
有多少上市了?零。
史密斯·罗伯森说,它们比金属机型贵太多,而且市场调查显示,消费者的接受意愿很低,因为它们太像人。
我的想法是,既然贵公司拥有这种制造技术,那么,我想请你们把我换成有机体机器人,一个复制人。
安德鲁说。
保罗吃了一惊。
老天!办不到!史密斯·罗伯森语气强硬。
为什么办不到?安德鲁问我一定会支付任何合理的费用。
我们不制造复制人。
你们决定不制造复制人,保罗立刻回他那和无法制造是两回事。
制造复制人有违公司政策。
但这样做完全不违法。
保罗说。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不制造复制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保罗清了清喉咙。
史密斯·罗伯森先生,安德鲁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想,保障机器人权的条款你一定了解吧?太了解了。
这个自由的机器人基于自由意志选择穿衣服。
但他却因此经常受到某些人的羞辱,虽然法律禁止羞辱任何机器人。
这种暧昧的违法行为很难追诉,因为在那些负责决定有罪、无罪的人心目中,这并不符合罪行的标准。
美国机器人公司从一开始就了解这点。
不幸的是,令尊的事务所却不明白。
家父已经过世了。
保罗说,现在我人在这里,就亲眼见到一桩明显的违法行为,和一个明显的受害者。
你在说什么?我的当事人,安德鲁·马丁——他刚刚成为我的当事人——是个自由的机器人,他有权要求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为他进行替换。
任何人租用机器人超过二十五年,贵公司都会提供这项服务。
事实上,贵公司不是一直坚持要做替换吗?保罗面露微笑,一副很轻松的样子继续说:我当事人的正电子脑,是他的身体的主人——那副躯体,毫无疑问,已经使用超过二十五年了。
现在这个正电子脑以主人的资格,要求你们把他的身体换成一个复制人的身体,他愿意负担任何合理的费用。
假如你拒绝,就是羞辱我的当事人,我们会提出申诉。
虽然这种案子,舆论通常不会支持机器人,但容我提醒你一点,美国机器人公司也不受一般人欢迎。
即使那些使用机器人、靠机器人赚钱的人,对贵公司同样心存疑虑。
这或许是普遍恐惧机器人的时代所留下的余毒;也或许是人们怨恨美国机器人公司,怨恨你们这个全球性垄断企业的权力和财富。
不管为了什么,这种怨恨的确存在。
我想,如果我们打起官司来,到时候你一定不会愉快的。
再说,我的当事人有的是钱,有的是几百年的时间,这场官司大可没完没了打下去。
史密斯·罗伯森慢慢涨红了脸:你在威胁我……我没有威胁你,保罗说,如果你打算拒绝接受我当事人的合理要求,随便你,我们掉头就走,绝不啰唆……但我们会提出申诉,这是我们应有的权利,而且到头来你绝对打不赢这场官司。
这……史密斯·罗伯森说不出话来。
我看得出你就要同意了,保罗继续讲,你或许会犹豫,但你最后还是会点头。
那么,让我再跟你进一步把话讲清楚。
将来,我的当事人从原有的躯体转换到另一个有机躯体的过程中,只要他的正电子脑受到任何损伤,无论伤得多么轻微,我不把贵公司斗垮绝不罢休。
如果我当事人的铂铱大脑中,有任何一条径路不对劲,必要的时候我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鼓动舆论来围剿贵公司。
最后他转向安德鲁你同意这些吗,安德鲁?安德鲁犹豫了整整一分钟。
他如果回答同意,等于认可了说谎、勒索,以及欺侮与羞辱一个人类。
但这并不是实质的伤害,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实质的伤害。
总算,他费力吐出了含含糊糊的一句:同意。
〔十四〕好像脱胎换骨一般。
几天,几周,几个月了,安德鲁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
保罗暴跳如雷。
他们弄坏你了!安德鲁。
我们一定要告他们!安德鲁以非常慢的速度说:请不要。
你永远无法证明他们——有—— — — — ——恶意?恶意。
何况,我越来越强壮,情况越来越好了。
只是因为——sh—sh—sh——失什么?伤口,伤口还没愈合。
毕竟,以前从来没人做过这种手─手─手─术。
安德鲁能感觉到大脑的状况,这点别人是无法帮他感觉的,他知道自己安然无事。
他在适应身体协调与正电子互动这几个月,常常在镜子前一待就几个小时。
不怎么像人类!脸部相当僵硬——太僵硬了——而且动作太做作,缺乏人类那种不经意的自由流畅。
或许一段时间之后会慢慢改善。
至少,现在他穿上衣服,不会再配着一张滑稽突兀的金属脸孔。
终于,他说:我准备回到工作岗位了。
保罗笑得很开心。
那代表你好了!你打算做什么?再写一本书?不。
安德鲁严肃地说,我的寿命太长,任何职业都不能永远做下去。
最初,我是个艺术家,今后我还是能回到那个岗位。
曾经,我是个历史学家,我也仍然可以回到那个岗位。
可是现在,我希望做个机器人生理学家。
你是指机器人心理学家?不。
研究机器人心理学等于要研究正电子脑,目前我没有那个兴趣。
我想研究机器人躯体的运作和功能,这应该属于生理学的范畴。
那不就是机器人学吗?机器人学家研究的是金属躯体。
我要研究的是有机的人形躯体,据我所知,目前唯一的研究对象就是我自己。
你把自己的领域越弄越窄了。
保罗语重心长当个艺术家,所有的创意都是你的;当个历史学家,你研究的是广泛的机器人;当个机器人生理学家,你只能专门研究你自己。
安德鲁点点头。
似乎就是如此。
安德鲁必须从头开始,因为他对普通生理学一窍不通,对一般科学也几乎毫无认识。
他成为许多图书馆的常客,在电子索引机前一坐就是几小时。
穿上衣服的他看来跟真人一模一样,少数知道的人也没有打扰他。
他加盖了一个房间作为实验室,藏书也越来越多。
时光飞逝,转眼过了几十年。
有一天保罗来找他真可惜你不再研究机器人的历史。
听说美国机器人公司打算推行一个崭新的策略。
保罗上了年纪,退化的双眼已经换成光电眼。
就这点而言,他与安德鲁更接近了些。
他们打算如何?安德鲁问。
他们在制造一些中央电脑,其实就是超大型的正电子脑。
这些电脑借着微波,和各个角落少则十个、多至上千个机器人联接。
那些机器人本身没有脑子,它们是巨型正电子脑的手脚,也就是说,脑—体分离。
那样会更有效率吗?美国机器人公司当然说会。
这个新方向是史密斯·罗伯森生前定的,我看,八成是你给了他们灵感。
上回你那个麻烦让他们受够了,他们发誓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所以他们才把脑子和身体分家。
脑子不再有身体,就不会要求更换;身体不再有脑子,就不会痴心妄想。
安德鲁,你对机器人历史的影响,保罗继续说,实在不可思议。
是你的艺术表现,让美国机器人公司动念头把机器人造得更精准、更专门;是你追求自由,导致机器人权原则的建立;是你对复制人躯体的坚持,使得美国机器人公司改采脑—体分离的策略。
安德鲁说:我想,最后,那家公司会生产一个超大型的头脑,用来控制几十亿个机器人身体。
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真危险,很不妥当。
有道理,保罗说,不过我看至少得再过一世纪才会实现,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说不定,我连明年都见不到。
保罗!安德鲁关切地说道。
保罗耸了耸肩。
我们寿命有限,安德鲁,我们不像你。
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要给你一个承诺。
我是洽尔尼家最后一人了;我姑婆有些旁系子孙,但他们不算数。
我自己能动用的金钱,将来会留给你名下的信托基金。
我走了以后,至少有段时间你不用担心经济上的问题。
不需要。
安德鲁勉强说出这句话。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习惯与这家人永别。
保罗说:我们别争了,事情本来就该这样。
你在研究些什么?我在设计一个系统,能让复制人——我自己——从碳氢化合物的燃烧中获取能量,以取代现有的原子电池。
保罗扬起眉毛。
这样就能呼吸和进食了?是的。
你朝这个方向发展有多久了?算起来很久了。
我想,我已经设计出一个足以进行受控催化分解的燃烧室。
可是,何必呢,安德鲁?原子电池优秀无数倍啊。
就某些方面而言,或许没错,但原子电池是非人的装置。
〔十五〕这种事需要时间,反正安德鲁有的是时间。
在保罗安详逝世之前,他什么也不想做。
老爷的曾外孙去世了,安德鲁觉得自己跟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几乎再也没有隔离。
因此,他更加坚决地朝着早已选择的那条路走下去。
但他并非真的完全孤独。
保罗虽死,范-洽律师事务所仍然活着,公司就像机器人,能够拥有无尽的生命。
这家事务所有自己的营运方向,无论发生什么事,它还是不受影响地朝这些方向前进。
靠着信托基金,加上这家法律事务所的帮助,安德鲁依然拥有大笔财富。
范-洽律师事务所每年从安德鲁那里收到一大笔佣金,当然得为新型燃烧室的相关法律工作尽心尽力。
这一次,还是得去一趟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
时机终于成熟,安德鲁单枪匹马前往。
以前,他跟老爷去过一次,又跟保罗去过一次。
而这一次,第三次,他以人类的姿态只身赴会。
美国机器人公司改变了很多。
如今越来越多的工业将生产厂搬到一座大型太空站,美国机器人公司也不例外。
随着这股趋势,许多机器人也搬过去了。
地球逐渐变得像个公园,上面住着保持稳定的十亿人口,以及数量至少相等的机器人。
而这些机器人当中,拥有独立头脑的可能不超过百分之三十。
研究部主任是黑肤黑发、留着一小撮山羊胡的艾尔文·玛格德斯古。
他腰部以上只围着一条胸带,那是当时流行的装扮。
安德鲁自己仍穿着十几年前的老式服装,把全身裹得密密的。
玛格德斯古说:久仰大名,很高兴见到你,你是我们最恶名昭彰的产品。
只可惜以前的老总裁把你视为眼中钉,不然我们可以跟你合作许多事。
你们还是有机会。
安德鲁说。
不,时机已经错过了。
机器人在地球待了一个世纪以上,但时代已经变了。
如今机器人将回到太空,留在这里的都不会有头脑。
可是还有我,我将留在地球。
没错,不过你似乎没有多像机器人。
这次你有什么新的要求?变得更不像机器人。
既然我这么接近有机体,我希望使用有机能源。
我这里有些设计图……玛格德斯古并没有随便看看敷衍了事。
开始他或许有此打算,但他一看就愣住了,而且越来越专注。
看着看着,他说:真是有创意。
这些是谁想出来的?我。
安德鲁答。
玛格德斯古猛然抬起头来这等于把你的身体做一次大翻修,而且还是实验性的,因为从来没人尝试过。
我建议不要做,保持你原来的样子就好。
安德鲁脸上只能做出有限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明显表达了不耐烦的情绪。
玛格德斯古博士,你完全没有进入情况。
这件事,你除了同意,别无选择。
如果这些装置能装进我的身体,就同样能装进人体内。
现在不是流行以人造器官延长人类寿命吗?那些人造器官,没有任何一个比我已经设计出来和正在设计的优良。
这些设计,透过范—洽律师事务所,我握有专利权。
我们有相当的能力自己做这个生意,发展出几种人造器官,让人类具有机器人的许多特性。
到时候,你们的生意肯定大受影响。
现在,如果你们帮我动手术,并同意将来在类似情况下再动手术,你们就能获准使用这些专利,同时掌控机器人和人造器官的科技。
当然,必须等到圆满完成第一个手术,并且经过一段时间,证明它的确成功之后,我才会签署首期租约。
安德鲁这样逼迫一个人类,却几乎不曾感到第一法则的任何抑制。
他已经渐渐学会说服自己——某些似乎对人类残酷的事,到头来或许反而对人类有益。
玛格德斯古看来吓了一跳我不是能做这种决定的人。
它牵涉到整个公司的决策,需要一点时间。
我可以等,安德鲁说,但只能等一段合理的时间。
他心满意足地想,就算保罗出马也不可能有更好的表现了。
〔十六〕果然只花了一段合理的时间,美国机器人公司便作出决定。
手术十分成功。
玛格德斯古说:我本来非常反对这个手术,安德鲁,但原因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假如是对别的机器人进行这个实验,我一点也不反对,但我实在不愿拿你的正电子脑冒险。
现在,既然你的正电子径路和模拟神经束已经开始作用,万一这副躯体坏了,可能很难百分之百抢救你的脑子。
对于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技术,我早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安德鲁说,现在我能进食了。
是啊,你能吸食橄榄油。
不过我们跟你解释了,这代表必须偶尔清理那个燃烧室。
那很不舒服,你知道。
如果我打算改造到此为止,那你说的或许没错,但自我清理并非不可能。
事实上,我正在研究处理固体食物的装置。
既然是固体食物,难免包含必须舍弃的不可燃烧部分——或说不可消化的物质。
那你必须造一个肛门。
可以这么说。
还有什么,安德鲁?所有,一切。
包括生殖器?只要它们符合我的计划。
我的身体是一张画布,我打算在上面画……一个人?玛格德斯古本想等安德鲁说完,但他觉得安德鲁似乎欲言又止,于是他把话接了下去。
我们等着看结果吧。
安德鲁说。
这是个不值得恭维的雄心壮志,安德鲁。
玛格德斯古说,你原本比人类优秀,可是在你选择有机体的那一刻,你就开始走下坡了。
我的脑子并没有受损。
是的,没错,这点我承认。
可是,安德鲁,你的专利为人造器官带来的突破性发展,现在通通以你的名义上市了。
将来在人们眼里,你是一个发明家,你会享誉全世界——以机器人的身份。
何必还要再拿你的身体做实验?安德鲁没有回答。
荣誉接踵而至,他成为好几个著名学会的会员。
这些学会的成员之中,有人专门研究他创立的那门新科学——他原本称之为机器人生理学,后来被正式命名为人造器官学。
在他出厂一百五十周年纪念那天,美国机器人公司特别为他举办了一场庆生宴。
安德鲁感到讽刺,不过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说。
晚宴由已经退休的艾尔文·玛格德斯古主持。
如今这位当年的研究部主任已经九十四岁,人造器官取代了他的肝、肾等等功能,让他活到今天。
玛格德斯古结束简短而感性的演说,然后举杯向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祝寿,顿时人声鼎沸,晚宴达到最高潮。
现在安德鲁已将面部肌腱重新换过,能显露一部分情绪了。
但是整个仪式从头到尾,他都严肃被动地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
当个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他一点也不开心。
〔十七〕人造器官学与安德鲁如影随形。
终于有那么一天,人造器官学将安德鲁带离地球。
一百五十周年庆之后的数十年间,月球经过改造,变成一个各方面都比地球更像地球的世界,月球的许多地底城市,都拥有相当稠密的人口。
在那里,唯一的例外只有重力。
在月球使用的人造器官必须将较弱的重力考虑在内,因此安德鲁在月球上花了五年时间,与当地人造器官学家共同进行必要的修改。
不必工作的时候,他便在机器人群中闲逛,每个机器人都像对待人类一样奉承他。
五年后,他又回到已经变得比月球单调平静的地球,一回来就到范-洽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目前的主管赛门·德隆见到他大吃一惊。
我们还以为你下周才会回来呢,安德鲁!(他差点要说马丁先生)我等不及了。
安德鲁直率地说,他急着言归正传,在月球上,德隆,我主持一个研究组,成员包括二十个人类科学家。
我下的命令没有任何人质疑,月球机器人对我和对人类一样顺从。
所以说,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算人类?德隆的眼神突然机灵起来。
亲爱的安德鲁,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机器人和人类都把你当人类看待。
所以,事实上你已经是人类了。
当个事实上的人类还不够。
我不只要别人把我当人类看待,还要法律承认我是人类。
我要当个法律上的人类。
那就另当别论了,德隆说,这样的话,我们会碰上两个麻烦。
一、是人类的偏见;二、是一项无从质疑的事实——无论你多像人类,你都不是人类。
哪点不是?安德鲁问:我有人类的形体,我的器官和人类的相当。
事实上,我的器官根本和许多人植入体内的人造器官一模一样。
我在艺术上、文学上、科学上对人类文化的贡献,不会输给当今世上任何一个人。
这样还不够吗?我自己是觉得够了。
问题是,要将你界定为人类,必须由世界议院通过一项法案。
坦白说,我不抱希望。
你看,我能跟世界议院的什么人谈一谈?或许是科技委员会的主席吧。
你可以安排吗?安德鲁,你根本不需要别人安排。
以你的地位,你可以……不,你去安排。
(安德鲁甚至没有想到,自己明显是在对一个人类下命令。
在月球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我要他知道,这件事情,范-洽律师事务所对我百分之百支持。
这……百分之百毫无保留,赛门。
过去这一百七十三年来,我对你们事务所可以说贡献良多。
没错,以前有段时间,是我欠你们事务所某几个成员一份情。
但现在不了,现在可说刚好相反,我要你们回馈我。
德隆说:好吧,我会尽力而为。
〔十八〕科技委员会主席是一位来自东亚地区的女士,名叫齐理馨。
她穿了时髦的透明衣裳(仅以耀眼的反光遮蔽她想遮蔽的部分),看来好像裹着塑胶袋。
她说:你希望争取完整的人权,这点我十分同情。
历史上有不少为争取完整人权而战的例子。
可是我不明白,现在还有哪些权利是你没有的呢?比方说,像我的生存权那么简单的东西。
一个机器人随时可能被人类解体。
一个人类也随时可能遭到处决。
处决必须经过适当的法律程序。
而要将我解体,却不需要任何审判。
只需要当权的人类说一句话,就能结束我的生命。
此外……此外……安德鲁想尽量避免用恳求的姿态动之以情,但逼真的表情与语气却不由自主。
其实,我一直想要做个人,如果以人生来比喻,我已经想了整整六个世代了。
齐理馨抬起头,一双黑眼睛同情地望着他。
要宣称你是人类不难,只要世界议院通过一条法律即可。
他们甚至可以将一尊石像界定成一个人,只要法律通过。
然而,实际上,要他们承认你是人类,就好像承认石头是人一样不可能。
世议员和其他人一样平凡,大家对机器人的疑虑始终都没有消失。
即使到现在?对,到现在。
我们都会承认你已经争取到做人的资格,但还是会害怕开一个不良的先例。
什么先例?我是全世界唯一自由的机器人,像我这样的机器人绝无仅有,也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你可以向美国机器人公司查询。
嗯,永远是个很长的时间,安德鲁——或者,如果你喜欢,我就叫你马丁先生——我个人实在很乐意推崇你是人类。
总而言之,到头来你将发现,大多数的世议员都不会愿意开这个先例,姑且不论这种先例或许多么没有意义。
马丁先生,我很同情你,但我不能叫你抱什么希望。
事实上……她靠向椅背,额头现出皱纹。
事实上,如果这个议题炒得太热,那么世界议院里里外外,都很可能出现一种情绪,也就是像你刚才说的,会有人想将你解体。
最后大家将会想,不如把你除掉,这是解决难题最简单的办法了。
所以我建议你,在决定采取行动之前,先考虑一下这个后果。
难道没有任何人记得人造器官科技吗?那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贡献。
听来或许残酷,但他们的确不会。
就算他们记得,对你也是有害无益。
他们会说,你那样做只是为了你自己;会说那是一种阴谋,企图将人类机器人化,或是将机器人转化为人类,而这两者同样罪大恶极。
你从未卷入政治争斗中,马丁先生,你可能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到时候你一定会遭到诽谤,虽然你、我可能一笑置之,但却有人会照单全收。
马丁先生,顺其自然吧。
她站了起来,与坐着的安德鲁相比,她仍显得相当娇小,几乎就像个小孩。
假如我还是决定为争取人籍而战,你会站在我这边吗?安德鲁问。
她想了想我会的——在我做得到的程度上。
不过,万一这样的立场威胁到我的政治前途,我或许就不得不放弃你,因为这毕竟不是我关切的焦点。
马丁先生,我是在尽量对你说实话。
谢谢你,打扰你了。
将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会奋战到底。
今后只有在不为难你的时候,我才会要求你的帮助。
〔十九〕这并不是一场直接的战争。
范—洽律师事务所提醒安德鲁一定要有耐心,安德鲁则没好气地说,他的耐心怎么也用不完。
于是,事务所展开第一波行动,缩小与界定这场战争的范围。
首先,他们提出一项诉讼,反对某个使用人造心脏的人欠债要还,理由是,拥有人造器官便等于失去人籍,而宪法所赋予的人权也随之消失。
他们巧妙地、顽强地一再缠斗,虽然节节败退,但总是迫使法院做出尽可能广义的判决。
最后,案子上诉到世界法院。
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数百万的金钱。
世界法院做出最终的判决之后,德隆为这场打输的官司举行了一场庆功宴。
当然,安德鲁也出席了。
我们做到两件事,安德鲁,德隆说,两者都对我们有利。
第一,我们确立了一项事实,不论人体内有多少人造器物,都不会使它不再是人体。
第二,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将舆论导向了强烈支持广义解释人籍的这一边,因为当人造器官能延长人类寿命时,没有任何人会拒绝的。
你认为世界议院现在会授与我人籍了吗?安德鲁问。
德隆显得有点不自在。
至于这一点,目前我还不乐观。
有个棘手问题,就是世界法院当作人籍判据的那个器官。
那是人造心脏,不是脑。
人类的大脑是细胞构成的有机体,就算机器人拥有大脑,也只是铂铱合金的正电子脑——而你拥有的当然是正电子脑……不,安德鲁,别露出那种眼神……如果照这个判例的标准来看,你的脑子必须足够接近有机体,可是我们不知道如何仿造细胞大脑的结构。
甚至你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当然要试试看。
齐理馨世议员会站在我们这边,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世议员跟进。
只要掌握议院多数,世界主席不接受也不行。
我们掌握多数了吗?没有,还差得远。
但舆论如果肯将人籍的广义解释套用到你身上,我们就有希望。
我承认机会不大,但如果你不想放弃,我们就赌一赌。
我不想放弃。
〔二十〕齐理馨世议员比起安德鲁初见她时老了许多。
她早就不再穿那种透明衣裳了。
现在,她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直筒状服装。
至于安德鲁,在符合品味的前提下,他仍尽可能坚持一个多世纪前,刚开始穿衣服那时所流行的款式。
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了,安德鲁。
她说,休会之后我们还会再试一次,可是,老实说,失败已成定局,迫不得已还是得放弃。
唉,我下届选举注定落败了。
我知道,安德鲁说,这让我很难过。
以前你不是说,万一威胁到你的政治前途,你就会放弃我。
为什么你没有?你知道,人有时会改变心意。
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如果为了连任必须放弃你,那代价太高了。
我在世界议院已经待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够了。
我们没法改变他们的心意吗?通情达理的那些人,都已经被我们说服了。
其余的那些多数——他们的反感很情绪化,根本说不动。
情绪化反感不能当作支持或反对一个提案的理由。
你说得对,安德鲁,但他们不会把情绪化反感说成是他们的理由。
安德鲁仔细思考,字斟句酌:那么,追根究底,一切都归结到大脑结构上。
我们一定得停留在细胞对正电子的层次来讨论吗?没法强烈提出一个功能性定义?我们一定要说大脑是这个、那个做的吗?我们不能说,大脑是能够进行某种思考的什么东西——任何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做的?没有用的。
齐理馨说,你的脑子是人工的,人脑不是。
你的脑子是制造出来的,他们的则是发育而成的。
对于一心想把自己和机器人隔开的人来说,那些差别是万丈高、千尺厚的铜墙铁壁。
如果我们能找出那些反感的根源——真正的根源……都这么多年了,齐理馨语气悲伤,你依然想要以理性分析人类。
可怜的安德鲁,别生气,但驱使你那样做的,正是你体内机器人的那部分呀。
我不知道。
安德鲁说假如我能够……假如他能够……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最后他果然找上了外科医生。
他就近找了一位足以担此重任的,这代表那是一位机器人医生。
动这种手术,无论在能力上或心态上,任何人类医生都不值得信赖。
那位外科医生不能对人类进行这项手术,因此安德鲁先借着一连串反映自己心绪纷乱的晦涩问题,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再以一句:我也是个机器人。
将对方的第一法则推到一边。
然后,他尽可能用过去数十年来学到的坚定语气说:我命令你对我进行这个手术。
解除第一法则之后,一个这么像人的对象下达的一道这么坚定的命令,立刻启动了医生体内的第二法则电路。
〔二十一〕安德鲁可以确定,他感到的虚弱只是一种幻想,他已经从那个手术恢复过来。
他尽可能自然地靠着墙壁。
倘若坐在那里,看起来就太明显了。
本周就要进行最后表决了,安德鲁。
我已经无法再拖延,总之我们一定会输……结果已可预料。
齐理馨告诉他。
安德鲁说:我很感谢你的拖延战术。
这段时间对我很重要,我已经下了一个非赌不可的赌注。
什么赌注?齐理馨非常关切。
我当初不能告诉你或范-洽律师事务所的任何人,否则,你们一定会阻止我。
如果说,脑子是争论的焦点,最大的差别不就是寿命有无尽期吗?谁真正在乎脑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材料为何,或如何形成的?重要的是脑细胞会死,一定会死。
即使体内其他器官个个保持健康,或是换成人造的,脑细胞最后一定会死——它们不能更换,否则便会改变原有的人格,也就是杀死原来那个人。
我的正电子径路已经维持了将近两个世纪,至今没有太大的变化,今后也还能维持许多世纪。
这不就是那道铜墙铁壁吗?人类能容忍一个不朽的机器人,因为一架机器持续多久都不算什么。
但他们不能容忍一个不朽的人类,因为唯有在放诸宇宙皆准的前提下,他们才能勉强接受自己生命的有限的事实。
基于这个原因,他们不会让我成为人类。
你到底打算讲什么,安德鲁?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几十年前,我的正电子脑连上了有机神经。
现在,我动了最后一个手术,重新调整那个连结,让那些径路中的电位慢慢——很慢很慢地流失。
一时之间,齐理馨密布细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她抿了抿嘴:你的意思是,你动手术要害死自己,安德鲁?你不能那样做,那违反第三法则。
不,安德鲁说,那要看死亡的定义。
在身体的死亡与理想和欲望的死亡之间,我做了选择。
如果让我的身体活着,却以更大的死亡作代价,才会是违反第三法则。
齐理馨抓住他的手臂,仿佛要用力摇晃他,最后克制了这个冲动。
安德鲁,没有用的,把它改回来!没办法,它已经造成太大的伤害。
我还有……差不多一年可活,坚持到出厂两百周年的纪念日应该没问题。
我没有那么坚强,坚强到可以永无休止地打这场仗。
这怎么值得呢?安德鲁,你是个傻瓜!如果这样能为我赢得人籍,那就绝对值得。
如果不能,它也将为这场艰苦的奋斗划下句点,那同样是值得的。
齐理馨的反应连自己也无法置信——她开始默默哭泣。
〔二十二〕说来奇怪,最后这一举竟然换来全世界的注意。
安德鲁过去所做的一切从未使他们动摇,可是这一次,他为了成为人类,最后甚至愿意接受死亡,这个牺牲实在太大,令人再也无法漠视。
最后的仪式刻意定在两百周年纪念这一天。
届时,世界主席将签署那份法案,从此它将正式成为法律。
典礼将在全球网络上同步播出,传送地点远及月球州,甚至火星殖民地。
安德鲁坐在轮椅上。
他还能走,但已走得巍巍颤颤。
在全人类的注视下,世界主席说:五十年前,你被誉为一个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安德鲁。
停顿片刻,他以更庄严的语调说:今天,我们宣布你是一位两百岁的人瑞,马丁先生。
安德鲁带著微笑,与世界主席握了握手。
〔二十三〕安德鲁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
他拼命抓住那些意识。
人!他是个人!他要这点成为他最后的意识。
他要带着它终止——死亡。
他再度睁开眼睛,最后一次认出神情严肃的齐理馨。
周围还有其他人,但他们只是影子,无从辨识的影子。
在一片渐深的灰蒙蒙中,唯一清晰的只有齐理馨。
他缓缓向她伸出手,非常模糊地感觉到被她握住。
最后一点意识溜走了,终于她也不见了。
在她完全消失前,在一切停止之前,又有最后一道飘忽的意识钻进他脑海,滞留片刻。
小小姐……他低声唤道,没有人听见。
《法律之争》作者:艾·阿西莫夫蒙提·斯台恩通过妙巧的诈骗手段,窃得了十多万美元,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他是在过了法定期限之后某一天被逮捕的,这一点也是没有疑问的。
是他在此期间逃避逮捕的方式,使纽约州上述斯台恩一案成为划时代的案件,而且影响深远。
它把法律带到了第四度空间。
因为,你瞧,在犯了诈骗罪窃取了十多万元巨款之后,斯台恩不慌不忙走进了一架时间机器——这也是他非法占有的——并且把对七年零一天的控制装置调置到未来。
斯台恩的律师的解释很简单:在时间里藏身和在空间里藏身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如果在七年限期之内警方都没有发现斯台恩,那是他们活该倒霉。
地方检查官指出,法定的期限不是为在法律和罪犯之间做儿戏用的。
它是为保护罪犯免除惧怕被捕、无止无休地耽惊受怕而制定的仁慈的措施。
对某些罪行来说,在一定时间内,恐惧中的恐惧(姑且这样说吧)可以看作是一种足够的惩罚。
可是斯台恩,检察官坚持说,并没有经历过这样恐惧不安的时刻。
斯台恩的律师仍旧不为所动。
法律并没有说到测定罪犯害怕和痛苦程度的问题。
它只是规定了一个期限。
检查官说,斯台恩并没有度过这个期限。
辩护人声称,斯台恩现在比犯罪的时候年长了七岁,因此已经度过了这个期限。
检查官对这个说法提出疑问,辩护人出示了斯台恩的出生证。
他生于二九七三年;在他犯罪的时候,即三零零四年,他三十一岁;现在是三零一一年,他三十八岁。
检查官高声叫道,斯台恩在生理上不是三十八岁,而是三十一岁。
辩护人尖锐地指出,只要认定了一个人有足够的智力,法律就承认法定年表的年龄,只需用现在的日期减去出生的日期就可求出这个年龄。
检查官吏得越来越激动,他发誓说,如果允许斯台恩消遥法外,法典上的法律条文将会有一半变为一纸空文。
那么就修订法律吧,辩护人说,把在时间中旅行写进去;不过在法律修订之前,请按现有的条文执行。
法官奈维尔·普列斯顿用了一个星期来考虑,然后下达了他的决定。
这在法律史上是个转折点。
一些人怀疑,法官普列斯顿用那样的措词写下他的决定,是不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而改变了他思考问题的方法。
这实在有些令人遗憾。
因为决定的全文是:在时间内躲避拯救了斯台恩。
①【① 此句原文系双关语,既是在时间内躲避,又是及时的躲避。
】《繁复衍生的藤蔓》作者:[英] 西蒙·因斯吉木 译西蒙·因斯,英国作家,现住伦敦。
著有四部科幻小说:《铁鱼之城》、《性急的人》、《高压线》和《莽汉》。
他最新的作品《止痛药》是一篇主流小说,带有一点科幻的底色,时间设置为当代伦敦。
其短篇曾发表在《交叉地带》和《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等著名科幻杂志上。
在这个宁静而忧伤的故事中,他再次证明了一句古老的哲言:笔比剑更锋利。
一深秋的巴黎,多云的下午,气温比往年略高,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身着一袭动人的红衫。
想让他更难说出想说的话(他感觉到他的书写肢微微刺痛,这不适之感似该归咎于她)?也许她想要的只是体面的结束。
出于自尊,她清楚地向他表明,谁也不能真正改变谁,甚至连她的头发也保持着第一天见面时的模样。
(王)就吩咐说,拿刀来。
人就拿刀来。
他们坐在阳台上,离门远远的,这里不会有人打扰。
一位传教士——这么称呼大概不够合适,他其实并不传教,只是无休止地诵读——白蜡色的眼睛不时瞟向他们这边。
他背诵的是《旧约》,洪亮的诵经声跟两个人的谈话交混在一起。
康妮叫侍者过来买单(很久以前,他就给自己起了一个地球人的人名,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是个女人的名字)。
他对她说:咱们这样分手真是过分理智了,我倒希望能摔盘子砸碗,随便砸碎点儿什么都行。
她说:你只是希望我能砸碎点儿什么,今天让你失望了。
王说,将活孩子劈成两半,一半给那妇人,一半给这妇人。
她说:你想让大家都来看我俩的笑话么?要吵也别现在吵,大吵大嚷只会有辱体面。
康妮任凭《旧约》的经文流过耳旁,没费心思琢磨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活孩子的母亲为自己的孩子心里急痛,就说,求我主将活孩子给那妇人吧,万不可杀他。
那妇人说,这孩子也不归我,也不归你,把他劈了吧。
女孩比画了个动作,把康妮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名男子的吟诵当中。
你明白吗?她说,有辱体面!《圣经》里也用过这个说法。
她笑起来,但马上又停下来,康妮觉得她哽噎了。
但是他拿不准。
他的听力不够好一永远都好不了。
他从遥远的地方来,用这些人的某种狭隘的说法——他是个异形。
他用自己的打击肢拿起杯子,倒掉剩下的苦咖啡渣——这种举动大大违反了他的种族的习俗。
他现在已经懂得卖弄了,潇洒地显示着自己的大丈夫气概,甚至他来者不拒的姿态,似乎刚才作出的选择让他重新获得了自由!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想起了丽贝卡——那个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
为了她,他甚至放弃了眼前这个迷人的女孩一一虽然她并不知道。
王说,将活孩子给这妇人,万不可杀他。
这妇人实在是他的母亲。
以色列众人听见王这榉判断,就都敬畏他。
因为见他心里有神的智慧,能以断案。
女孩还在听人诵经,她面带微笑,不住地对康妮嘲笑般点头晃脑。
整个下午,她一句挽回的话都没说,似乎完全不在乎他们的分离。
他希望这是她抵御忧伤的伪装。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她并没有因为两人关系的结束而难过。
很快她就会把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康妮到达这颗星球的那天,哈德姆哈德拉曾作了一番粗鲁的评论,在今天看来,那番话简直一针见血。
我的朋友,麻烦在于,咱们好像跟人类没什么区别。
他的臣子记在下面……康妮吻别了女孩,转身离去。
他愤怒地想,哦,这男人吟诵个什么呀,毫无理性的瞎背一气,不知所云。
不过,这样的记忆力确实是了不起,似乎也蕴含着某种虔诚。
在玛哈念有易多的儿子亚希拿达……康妮撇开刚才的想法,驻足倾听。
传教士面朝着他:那是一种敌对的表情么?这些人一一任何人——他们的身体语言有什么含意?他无从了解。
康妮站在那里,像个无聊的人。
他也知道自己确实看上去百无聊赖。
在拿弗他利有亚希玛斯,他也娶了所罗门的一个女儿巴实抹为妻。
在亚设和亚禄有户筛的儿子巴拿。
在以萨迦有帕路亚的儿子约沙法。
在便雅悯有以拉的儿子示每。
康妮突然意识到,从前他太不在意人类的背诵功夫了,那不只是人类记忆力的炫耀,也不只是人类对普沙侵略者的抗争,好像在说:即使落到现在的田地,我们仍然保存着祖先的文化!基列地,就是从前属亚摩利王西宏:和巴珊王噩之地,由乌利的儿子基别一人管理。
康妮点了点头,当然不是出于尊敬,说到底,真要尊敬他们的话,那可太荒谬了:这无异于把一个古老而蒙昧的血统摆在高高在上的地方,让学识渊博的人顶礼膜拜。
不过,他们的种族居然如此快的重新掌握了长篇背诵的技巧和习惯(它们:存在于书写和阅读之前不远的时代),这其中,有地球人的意志和决心。
那个男子大可以是一位来自公元十五世纪的福音传教士。
自那个年代之后,六个世纪的写作、出版和阅读,六百年的文化传承,在今天看来,仿佛只是一出闹剧,一次冒险的j实验,最终被蔽天而来的外来统治者所终结。
康妮从他身边走过,前往伦敦地铁北站。
男子仍然没有停止演讲。
犹太人和以色列人如同海边的沙那:样多,都吃喝快乐。
普沙人在地球上安营扎寨的时间仅仅只有二十年,但是在第一次接触地球的前三十年,他们便已开始了对人类牧场的经营——首先必须寻找到可以让人类变成文盲的污染物质,这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因为同时还得避免触发副反应:如孤独症(它通过各种不同寻常的悲伤行为表现出来),更不用说形形色色的失语症了。
在语言能力面临崩溃之时,人类这种动物自然而然地开始谴责自身的T业文明。
普沙舰队停住了脚步,它们各自分散丌,使人类无法探测到,直到人类忘记了如何谴责,忘记了怎么诽谤,零星的战争全部结束——直到地球人的信息交流减低到他们认为安全的水平。
人类对普沙到来的反应林林总总,极其卉怪,各地都不尽相同——事情本应如此,对普沙人来说,地球人协调一致的反应意味着他们末日的来临。
在铁路沿线无论什么地方,其他人总是对康妮恭恭敬敬,态度友善,特别是在萨福克终点站,他经常在这里喝一杯不加牛奶的茶,然后搭上列车驰向三十英里外的果园。
他在这条线上来来回回已经有十个春秋了。
就是住这条线上,他认识了丽贝卡。
十字路口有一个俱乐部会馆,是座白色的老房子,房间宽阔高大。
他时常在前往果园之前在那儿快速吃一顿早餐。
附近还有一个兵站,随着地球人自治步伐的加快,俱乐部已经成了简易的临时宿营地。
普沙人和人类官员都把铺盖堆在大厅里,环境显得嘈杂而喧嚣。
这儿也常能见到攀附钻营的平民。
现在跟他同居的那个女人——他又回到了她身边——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叫丽贝卡——这个名字用他的本族语读起来流利而诙谐,在他的族语里,这是一种可以食用的肥鱼。
当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这个女人正跟一帮普沙新兵喝鸡尾酒。
这是一群刚招募米的新兵,政府本想用他们为那些吃着军饷却死气沉沉的部队带来新气象,结果他们没多久也成了恣意放荡的侵略者。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混到他们中间去的。
和许多疯疯癫癫的、失魂落魄的人类渣滓一样;被动荡和骚乱的社会抛弃,看不到未来,也没有幻想。
几天以后,在前往巴黎的火车上,正当他跟往常一样犹豫着不知道坐哪个位子时,发现自己差点不经意间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她独自坐着,白皙的皮肤,金褐色的头发平直而修长,一缕鬈发遮住了眼睛,形成不对称的脸型。
他被吸引住了。
她对面的位置没有人,仿佛专为邀请他而空着似的。
他于是坐了下来,开始捧起书读(或者说假装在读)。
他在大脑里飞快地搜索,寻思着合适的举止,合适的坐姿,以及合适的自我介绍。
该如何开口呢?俱乐部和朋友们中间盛行许多恐怖故事。
有一则故事是这样的:一个世袭五十七代的普沙大贵族来地球访问,有人告诉他,适当地提及女人的容貌会令她们心花怒放,于是,他便对北美第一夫人的满口黄牙大加赞赏——毕竟,你怎么才能够保证自己不会遭遇同样的窘境?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你在读什么?他书写肢刺痛了一下,他居然把开场白留给了她。
他在读的,或者说假装在读的东西相当无聊:一些基于他自己的文化背景的花巧诗句。
不过,他的包里确实还有更有趣的东西:比如小说——人类在最近几个伟大世纪所付出的心血的结晶。
但是他觉得在她面前读这些东西未免有点缺乏教养。
旅途就要结束了,她早已让他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他禁不住她的甜言蜜语,从包里取出了那些书——上面有萨基的两篇小说,还有奥格登·纳什的打油诗——开始读给她听。
他的声音热切而洪亮,但不算太好。
书皮很旧,破破烂烂的,还是平装本,有两本的书页已经松动了,萨基的书甚至掉出一页,落在脚边。
她弯腰把书页捡起来,端详了一会儿。
而他则打量着垂在她眼前的那缕鬈发,渴望着能替她把头发拢到耳后。
对于自己的这种冲动,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发现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书页,心中突然一阵难过。
我是唱歌的,列车穿过巴黎市郊时,她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是一名歌手。
他作了番老套而笨拙的评论,她肯定已经听过上百遍了:比如人类的歌唱跟普沙的抽泣声如何相近——虽然旋律绝非杂乱无章,但在普沙人听来,却格外地含糊不清。
我为人而歌,她说,而不为普……沙。
她犯了一个常见的拼读错误,把普沙的普字拉长了。
她的奚落应该说并不重,也不算过分,可是它为什么伤人如此之深呢?她套出了他兴趣之所在,这事回想起来让他很不好受。
他承认了自己对地球人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相当感兴趣,于是朗读给她听;而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蔑视着他:哦,夸夸其谈的侵略者,自相矛盾的普沙人,封住了我们的喉咙,却叉叫我们开口。
这些事都是八年前的事了,康妮当时也是刚刚来到地球,还完全不知道在那样拘谨的谈话中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同样在返程的路上,又是同样的巧遇!但如果不是康妮叫住她,她差点就和他擦肩而过了。
不错,他们又搭上了同一趟列车,但也不是全然碰巧:他去巴黎是为了向聚集在那里的农民表示祝贺,并表达普沙人对自治后的贸易链的关注。
而丽贝卡则是专门去为他们歌唱的。
这些天来,公共事务似乎影响到了所有的人:先是商业交易会,紧接着是巡回音乐会,音乐会过了又是宗教节日。
这些活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老一套,失去了文字的文化变化不出太多的花样。
在一个没有文字的社会里,个体和小圈子的古怪习惯无法有效地沟通和协调,于是一切都趋向现存的社会习惯,甚至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
在回去的路上,康妮跟丽贝卡谈到了这些事情,但接着他就有点后悔了,这好比把她的周遭比作监狱。
他感到不自在。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想要说点什么——一个热切的建议,但是要尽可能随意地提出来,不让她看出任何破绽。
他刚要开口,却觉得自己在发抖,这让他有些意外。
你想说什么?哦,我有个建议,但现在,我觉得——这事的可能性太小。
什么建议?嗯……他说,嗯……我想邀请你,访问我经营的果园,我是说……周末的时候,我的意思是……俱乐部那儿太拥挤了,在我的果园里,你能……能玩得更畅快,如果你能来的话。
可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事不可能呢?不是不可能,我是说——他开始跟她讲果园的事情,讲苹果树,讲怎么照料它们,讲繁忙的收获季节。
他很乐意讲述这些事儿。
以普沙人的口味,苹果是无上的美味,咀嚼起来香甜无比。
他辛勤的耕作为他从同族那儿获得了酬金。
他不停地讲着,沉浸在自得其乐的闲谈里,好像这番话他早已预演好了似的。
他讲到他的族人穿过星际空间漫长的鸿沟,不过是为了比较比较各地的风俗美味,他对这种奢侈和浪费感到不解。
直到坐进卡车的时候,他才知道她仍然待在他身旁。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裸露的膝盖上,脊背弯成优雅的曲线,金褐色的头发搭在眼睛前方。
她面带微笑,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
她已经答应了他的邀请。
果园在伍德布里奇的郊区,夹在不规则的田块里,向东面呈扇行分布,一直延伸到阿尔德河跟沃尔河交汇的地方。
这两道宽广而浑浊的河并排着奔流了数英里,从一条贫瘠的狭地边流过,最终汇入了海洋。
而他们正在经过的这一片土地完全是天然的海洋防波堤,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用途了——它不适合耕作。
这里还保持着古老的沼泽状态,海边修筑着防波堤,还有废弃的风车,高高的芦苇丛。
康妮驾车穿过荒芜的沃福镇时,丽贝卡只往窗外瞥了一眼,那儿是一片泥滩。
他们驱车离开了海岸,路在他们前面延伸着。
不远处出现了一条沙砾铺成的小径,他们顺着小径蜿蜒前行,钻进苹果园里。
奔流的阿尔德河和沃尔河点缀着单调的乡间风光,灌溉沟渠和经过精雕细琢的笔直河道——窄得能跳过去——相互交错,土地被古老的沟渠和长满草木的弓形湖划分开来,如谜如诗般玄妙,好像有人揉皱了土地,然后又随意抚平了一样。
他们经过一座浮桥,一条狭窄的车道延伸到康妮的家门口。
前门上画了一个符号,大概是不满的工人或者抗议者捣的鬼:Qiteaht①字体虚弱无力,这在意料之中:对于写字的人来说,文字并非信息的载体,只不过是一种图案。
【① 本来是quitearth,但字拼错了,书写也不合规范。
表示出自处于文盲状态的地球人之手。
】虽然她不识字,但也能看出这不是门上固有的字。
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他沉思了一会,说:这是他们现在的口号。
他们是谁?她问他。
这上面写着‘离开地球’。
他用打击肢刮擦着涂鸦,但是刮不下来。
深秋时节,太阳落山很早。
这是他们共度的第一夜。
他们坐在房子前面的轻便折椅里,在黑暗之中喝着苹果白兰地。
明亮的灯泡投下一圈暖意,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那么微弱无力,像一阵寒战。
给我读一篇小说吧。
她说。
于是他开始读起来。
他心想,不知她是怎么忍下来的:他把R全都发成了V(R这个字母他发不出来,除非他把舌头卷起来,但那样做让他有点下流的感觉),更别提他用Z代替了那美妙的无法模仿的W了。
妨碍他的不只是他自己的语言习惯——他的族人是所谓的沙漠民族诺维尔人,众所周知,他们的口音虽然流畅却极端的单调乏味——还有生理构造方面的原因。
他研究着她的唇线,想像着她灵活自如的舌头,她的牙齿,它们的——又怎么了?哦, 奶油黄。
他笑了一一但是以人类的耳朵听来,那完全是一种恶毒的嘘声。
丽贝卡吃了一惊,她转身朝着他。
在温暖的灯光下,她的虹膜成了灰褐色,冷得像水下的石头。
他如坐针毡,更不敢提刚才想抚摸她额前鬈发的企图了。
(在感官王国里,异性是对自身的奖励。
)他明白了,她发现了他刚才的冲动。
他不知道她以前是否和他的某个同族发生过关系,他隐约地怀疑这会不会让他成了同性恋。
与普沙的女人相比,丽贝卡的生理特征更接近于他。
普沙的女人不是双足的,只是在最近的进化历史中,才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她们的开化来得很突然,带着创伤性,由怀孕触发,寿命因为生育而缩短。
她们具有简洁明了的符号思维能力,因此有了使用语言的可能一旦是她们语言的发展时间很短,只来得及形成一种单调的语言,智慧的闸门便在她们心中落下了。
丽贝卡坐在椅子里,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抚摸他眼睛周围的羽毛。
她手臂的光滑线条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于是内心也平静了下来。
他是第一次触摸她光洁细嫩的皮肤。
他伸出手去,用粗大的手掌温柔地摩挲着她额前的鬈发。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哈德姆哈德拉的叫喊声从草地的另一端传过来,那种诺维尔低地口音让他隐隐有些厌恶:嗨,康妮,你躲到哪儿去了?于是,接下来的整个夜晚都被哈德姆哈德拉的唠叨的说教给占据了。
哈德姆哈德拉长得精瘦结实,似乎有满肚子的道理要从瘦削的身体里挣扎而出,他唠叨着普沙文化与人类文化奇怪的差异和相似之处——好像普沙人跟人类竟是同根一样。
以教导康妮人类习俗的名义,哈德姆哈德拉用他的废话对丽贝卡来了一番狂轰滥炸。
康妮刚才所感受到的那种夜晚的激情与颤栗,在哈德姆哈德拉的不知疲倦的舌头的喋喋不休之下,一点点消散了。
丽贝卡平直地躺在椅子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黝黑,充满厌倦,手臂细长而白皙,就像被海水浸泡过的木头一般。
撇开身体上的细微差别不谈——哈德姆哈德拉在康妮的苹果白兰地的作用之下,变得越来越像个哲学家,自然的无限变化似乎仅仅是让人目不暇接的缀饰,就像你的诗中所写,亲爱的——叫什么来着?‘大鱼,小鱼,红鱼,蓝鱼,’是的,是的,是的!但它们都是有血有肉的鱼,都是鱼,不是吗?我们去过的每个行星都有:鱼,鱼,鱼!还有鸟,还有甲壳动物,有昆虫,每一样东西都是陌生的,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异形’!哦,我还不知道呢,首先得谢谢你们这么好心,为我们带来先进的技艺。
丽贝卡反击道,有了你们的恩赐,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像你们一样旅行星际,明白万物的道理了。
她以自己安静的方式给予回击,也许是因为你们是我们见过的惟一一种异形一旦是你们看起来真他妈特别。
哈德姆哈德拉发出一种嘘声,以示欣赏。
康妮也不自觉地加入到这场论战中来。
自然界产生的变化无穷无尽,他沉思了一会,但是真正好的创意却不多。
因为宇宙万物的物理变化规则是不变的,生命体内制约进化的原动力也是不会改变的。
眼睛、鼻子和耳朵都是很好的创意,经济实用,因此它们保留了下来。
至于语言,你以为是变化无穷的,但是各个种族的语言虽说存在区别,但其中更多的却是相似之处。
比如我们语言当中使用的谓语,语法虽然很深奥,但对你我来说用法都差不多,否则我们现在就无法交谈了。
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丽贝卡会加入他们的争论,变为言辞锋锐的论辩者,就像他在俱乐部里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
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做。
他带着普沙人特有的骄傲神情看着她,但是他知道自己真实没有骄傲的权利。
丽贝卡把话题从语言的理论和实践中转移开了。
他看着丽贝卡,也许她和他一样,也渴望重新找回刚才那种亲密的氛围。
他凝视着她额前的鬈发,身体重又体会到刚才那种渴望。
这时,哈德姆哈德拉说:哦,好吧,祝你们晚安。
他们目送他摇摇晃晃穿过黑夜中的草地,离开了。
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苹果树叶传来轻轻的塞率声。
再过数周,这种声音也会消失了。
康妮想着苹果,想着苹果树,想着剪枝的工作卅阵种剪刀在手里挥舞的感觉。
(他亲自和工人们一道下地干活,但这样做是否会赢得工人们对他的尊敬,他无从知道。
)他还想到了繁忙的季节里,工人们在果园里忙碌的声音。
他想着园艺,想着园丁们修剪出来的美丽线条:他们的劳作介于培育和伤害,控制和毁损之间。
他想着普沙人民在各大星球上所作的改良,这么多年来,他们为了这些事而争吵和痛苦。
他们实施这些改良究竟有怎样的紧迫原因呢,他们又从中得到了怎样的利益呢?这些正是他思考的问题。
这些正是他们的暴行。
丽贝卡站起来,走了几步,开始温柔地唱起来。
她有一副训练有素的好嗓子,生来就是唱歌剧的。
他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灼人的忧郁,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对他而言,她好像在用歌声为整个世界哭泣。
没等旋律明晰起来,她停下了。
他睁开眼睛。
她盯着他看: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她说。
这话伤害了他,她应该很明白。
不是。
这是他的心里话。
她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歌声又响了起来。
他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
在普沙人的星球上,众多文化在冲突中萌芽和消失。
在亿万年的岁月里,他们已经积淀出灿烂的文明,构建成精巧的世界。
这些成就仅仅基于一个简单的真理:每一种文明都诞生在花园中。
普沙人还懂得另一个不证自明的真理:花朵仅仅只是被驯化的野草。
普沙人所有的改良都专注在语言的驯化上。
在他们有记载的悠久历史中,他们饱受语言分化的伤害,甚至于伤感到要把它除掉。
让一门语言不受阻止地发展,会让社会变得更复杂,对自身和他人都会造成破坏——种族屠杀、人工智能崇拜、人口大爆炸——这些普沙都曾遇到过。
所有这些,都是语言这块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枝蔓。
在普沙人的园艺工具箱里,有一种更强力的除草剂——大规模的文化灭绝,他们不敢轻易尝试。
但是在地球上,他们却选择了使用这种威力异常强大的试剂,否则,富于创造力的人类社会将陷入过度复杂的泥潭,陷入灭顶之灾。
普沙人的行为是对人类的关心和爱护,不是为自己的私利。
他们的目的是宇宙、和平,还有美。
他们超越了帝国主义。
他们是园丁。
二他还在为丽贝卡读小说。
这些年里,他们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之间的平衡倾斜了。
夜晚的床头,亮着电灯,他为她读莱蒙托夫、屠格涅夫还有果戈理。
果戈理让她大笑不已。
他继续读着,但是R和W总是区分不开。
她躺在他身边,静静地倾听。
她的眼睛大得像鹅卵石,清澈而透明,手臂像去了皮的苹果树枝一样光滑白净,搁在床单上一动不动。
他读了又读。
他等着她把眼睛闭上,她的眼睛却一直睁得大大的。
他只好认输,关上了灯。
黑暗是一个伟大的平等主义者。
在黑暗中,他的书空白无物。
他感到孤独,比孤独更孤独。
在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离解了,消散了。
他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每天他都不加思考地把自己埋在日记、杂志、信件和散文中。
他一点一滴地积累思绪,然后把作品投给小杂志。
夜幕降临,他躺在丽贝卡的身边。
此刻,他又发现自己弥散在空气中,意识流于黑暗,不可辨识。
尽管他能读能写,但头脑中的世界却在萎缩和变形。
他把一切都记录在日记和杂志里,大脑中却空无一物。
他拥有那么多书,却无法从中引用出任何一句话。
他每天都被媒体上的观点所浸泡,对自己观点的阐释却显得于瘪无聊。
灯光熄灭之后,他和她肩并肩地躺在床上,听着遥远的苹果树叶子的沙沙声,丽贝卡于是开始给康妮讲故事。
丽贝卡的故事跟康妮的不一样,他的故事是光明的,而她的,却属于黑暗。
讲故事的时候,她不需要灯光,也不需要读或者写,她所需要的只是记忆。
她记得一切。
没有日记,丽贝卡就用自己的心整理清醒时的每一秒钟。
她搜索过去和未来,寻找自己的生存模式,让自己对时间、光明,甚至空气里气昧的改变都变得敏感。
没有书报消磨时光,她却并不空虚。
她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恰到好处的固执——她的个性在大脑深处不断地增长和膨胀。
(康妮躺在黑暗中,一边听故事,一边思考,他想到了火药:如果不加限制,火药只是安静地燃烧,但如果被压紧的话,它们就会爆炸。
)丽贝卡总是到晚上才开始讲故事,讲关于篝火的故事——讲人类部落聚集在文明的火堆边,一同抵抗蒙昧的黑暗。
她的故事并不固定,有时候是关于几个人的,有时是关于一伙人,一个部落的。
他们都是通过众口相传的故事来强化自身的身份认知。
丽贝卡给他讲他的工人们的故事,讲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得失,他们的仇恨和背叛。
她说:昨晚,他们在伍德布里奇烧死了一个老黑鬼。
他感到悲伤,不是因为她给工人取的带侮辱性的绰号——他从太远的地方来,注意不到这种细微的差异。
他的悲伤是因为: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各自集中成部落,对外来者越来越不信任,外来的定义也越来越广了。
人类语言的增殖和分化开始出现。
(他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丽贝卡带上了浓重的萨福克口音,她的歌声充满了歌剧的韵昧。
)几年前,邻居哈德姆哈德拉说过的话,他至今仍记得:一切天地生灵,不管它们在哪里生活,如何生活,总是一再回归到同一种模式:手、鼻、眼睛和耳朵一一任何异形都不是真正的异形。
他回忆着,哈德姆哈德拉所沮丧的应该就是这一点吧。
现在支持改良的争论越来越多,论据都显得非常合理。
但是,康妮开始怀疑,这些貌似纯粹的争论,也许掩藏不了更黑暗的,或者潜意识的动机。
当高度智慧的文化遭到劫掠,于是口头传承取代了书本记载,轶闻旧事取代了历史;协作的动力仍然存在,但是协作本身,却在广义范围内变得不切实际了——因为巴比伦之塔已经倒塌,语言不再统一,普遍理解的梦想已经消散。
国家在重生,民族在重生,世界的模式在分化。
超越原始自然哲学的科学变得不再可能,于是宗教逐渐形成和发展,偶像崇拜广为流传。
乡土观念在各地产生,人们各自说着自己的方言,穿着自己的民俗服装,跳着自己民族的舞蹈。
康妮想:我们是好园丁,却有些华而不实。
我们只是一味地屈服于对异族事物的庸俗渴望。
他想:我们已经把这颗星球变成了自己的温室。
丽贝卡说:他们在他的脖子上挂上轮胎,还有一个青蛇麻草编的花环。
轮胎把他压弯了腰,花环让他直打喷嚏。
他们在他周围蹦啊,跳啊,唱啊,黑鬼,黑鬼,黑鬼……他的眼泪都流到鼻尖上去了。
康妮的心和着她顽皮的、重复而沧桑的短句一块跳跃着,和着人类篝火故事的节奏,聆听着上古时期就留传下来的故事说唱。
康妮想起那位古希腊的盲诗人荷马,他也不需要书籍。
他害怕地大叫起来。
丽贝卡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她的手像苹果叶子一样轻盈,但有些粗糙:怎么了?我不想听这个,不要再讲了,我不想听。
她对他说:那天晚上,那个黑人逃走了,他们说他就藏在附近,藏在我们的土地上,而且就在那片苹果林里。
她说,这件事得由你决定,现在是你的责任了。
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宵禁、假警报、四处搜捕。
最后,精疲力竭的康妮找到依普斯维奇的军队,说服他们放弃了追捕。
夜里,灯还没有灭,他读道:鲁丁的演说充满了智慧、热情和说服力,他的学识如此的渊博。
他的穿着那么随意,他的为人又那么低调,然而没有人想到他居然会如此的不平凡……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是,这么聪明的人是如何突然降临到他们身边的。
她黑褐色的眼睛看着他:这一段你前面已经读过了。
是的,她大可以把那段话背出来,只要他提出这种要求的话。
不过他没有。
他的演说饱含着威严,也令人愉快,但却不那么容易明白……正是这种恰到好处的暧昧让他的演讲具有了特殊的魅力。
康妮隐隐地想,伊凡·屠格涅夫的话在当时确实十分富于洞察力,但不知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台下的听众也许没有确切理解演讲者所谈的问题,但是他们都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激情在心中燃烧。
丽贝卡不知道什么叫暖昧,想做都做不到。
她的故事像刀锋一样明亮而耀眼。
他瞥了瞥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也不会闭上。
他的打击肢已经麻木了,他太累了,但是他还在继续读:……让大伙儿震惊的是巴希斯托夫和纳塔里亚。
巴希斯托夫几乎没法呼吸,他坐在那儿,眼睛和嘴巴张的大大的——他倾听着,好像从来没有听过人讲话一样,纳塔里亚的脸上罩了一层深色的红晕,她的眼睛盯在鲁丁的身上,忽闪忽闪地眨着……明天。
他无法继续往下读了,我们去散散步吧,你想去哪里走走?到阿尔德河和沃尔河边去吧,她说,就是哈德姆哈德拉的侄子丢了鞋子的地方,也是沃福镇最后一个渔夫在那儿钓鱼的地方。
没有使用任何文字记录,她只是凭借故事的形式记下了这一切。
一件事情就是一个故事,她记得每个故事,每一件事。
熄了灯,他在黑暗中舒展开四肢,瘫软在她身旁。
她讲了一个关于海滩的故事,听说叫做切斯海滩,那是一个她所不知道的海滩。
切斯海滩是一个高高的砾石海滩,狭窄的、咸涩的海水把它从海岸分离开来。
她讲道。
就像我们这儿的河滩?他说。
就像这儿的河滩。
她同意他的说法,但那儿是海,不是河流,还有,防波堤也大得多,是大石头做的。
她告诉他:你可以整天待在一座座沙丘中间,这样就看不到海了。
但是你听得见海浪的声音,无穷无尽的浪涛翻涌着。
很快,你的心里就会出现海岸的景象——推土机堆起来的卵石堆,像一条堤坝,隔开了海水的咆哮。
但是潮水正在上涨,你身后陡峭的堤坝正慢慢被海水浸泡;你前面的碾碎机正把鹅卵石压成齑粉,筑造堤坝。
你不知道海水现在到底多高,不知道潮水上涨多快,不知道海水再过多久就会浸没堤岸……早晨来临,你正在吃早饭,她走下楼梯,穿着一身红衣。
你认得这身衣服,它属于你最近离开的那个女孩,属于你在巴黎的那个情妇。
连她的发型也跟你的情妇一样。
你什么都没说,你又能说什么呢?你甚至快无法呼吸了。
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她说。
于是你们走出房间,穿过大门,走过一条又一条小路。
你们的周围站着苹果树,一排连着一排,湿漉漉的砾石在你的脚下滑开,苹果树的叶子在窃窃私语,喋喋不休。
她嗅着空气,你在想她发现了什么气味:是天气的,季节的,或者某天某个时刻的味道?她在微风里摆弄着发稍,头发梳得高高的。
你所珍爱的、遮挡过她眼睛的金褐色的鬈发不见了。
你的果园沿阿尔德和沃尔河的堤岸向东呈扇形分布,河面很是宽广,但水有点混浊,海鸟在上空自由地翱翔,沿着河岸搜寻着食物。
河水缓缓流淌着,水里又是另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河流挟带着泥浆,不断分汊,形成一道道迷宫似的河道——有些是自然形成的,有些是人工拦造的。
穿过荆豆丛生的地面,可以看到遥远的河岸边的土地,那里太过狭窄了,简直无法耕耘,于是古老的沼泽一直留存到现在。
高大的、密密的芦苇把海滩边的防波堤、木板路和破旧的颓墙都塞满了。
她忽然转身钻进了草丛。
她弯下腰,把红裙从小腿上卷起来。
你问:你这件裙子是从哪里来的?你的头发怎么回事?但她的回答却是:我——我——我——她脱下鞋子。
你想做什么?趟水呀。
她拎起衣裙的一角,把长袜从光滑的褐色长腿上褪下来。
潮水退了,厚厚的淤泥露了出来,是巧克力一样的褐色。
这里太危险,有流沙。
你告诉她,知道她也明了这一点。
她仍然心不在焉地把脚趾陷进了柔软的泥浆。
要是我没回来,她说,那我就是游泳去了。
不,你紧张地劝阻她,别那么做!危险,不要这样!你站在那儿,看着她把脚涉人浅浅的水里,缓慢地向上游走去,小腿在哗哗的水里往前走着。
当她离开后,你漫步到水边,研究她在泥巴上画的图案。
Qiteaht你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那是马歇尔·麦克鲁汉的书里的一句话:恐惧是任何现实社会的正常状态,因为在这种状态下,各个因素任何时候都相互影响着。
来复枪的子弹从远处岸边的芦苇丛里射出来,射中了你的胸口,你没有倒下。
这突然的袭击,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整个世界,撤消了肉体的制约,释放了你,你的种族、她的种族——所有的种族,一起融入这个从来不太陌生,也不太熟悉的世界。
你甚至没有摇晃。
你站在旷野中,看着破旧的废弃风车,听那急速的水流声,它们的低语和苹果树叶的婆娑声,繁复的声音啊,各不相同的声音。
你看见远远的.一个拿着来复枪的影子从一堵断墙后跳出来,消失在芦苇丛中。
你的喉咙哽着,向后倒去,倒在地上。
她飞快地向你跑来。
她的裙子脱掉了,头发也放了下来。
你顺着发丝抚摸,发现它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你又看到了那一缕金褐色的鬈发。
你顺着发丝往下抚摸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心里感觉很害怕。
你正想开口讲话,一股血从你的喉咙里涌了出来。
她用手臂紧紧地抱住你,把你抱起来,抱了一会儿。
别动。
她说。
她哭了,用她的人民的那种柔和而平静的方式为你而哭。
你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她开始歌唱。
我恨你,她唱道,我恨你,哦,我多么恨你!是歌唱,抑或是哭泣,你无法分辨。
毕竟,你来自遥远的异乡。
《反复无常的机器人》作者:星新一这是我制作的最优秀的机器人。
它什么都能干。
对人来说,恐怕没有再比它更理想的了!博士得意洋洋地解释说。
有个财主N先生听了这话只好说:一定请您卖给我!说实在的,我打算在孤岛的别墅里一个人静静地过上一段时间。
我就是想在那儿使用。
那就卖给您吧,会有用处的!博士点了点头。
N先生付了一大笔款子,于是机器人就买下了。
伺候,N先生到岛上的别墅那儿去了。
来接他的船要过一个月才会来。
有了机器人,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度假了。
不仅不用看信、看文件,而且连电话也不会打来。
先来根烟抽抽,怎么样?N先生这么一嘟哝,机器人马上拿出香烟,跟着又给他点上了火。
果然,是有两下子。
不过,我的肚子也饿起来啦!是,明白了!机器人应声道。
一会儿工夫,它就做好饭菜端了上来。
饭菜到口的N先生心满意足地说:还真行哪,真不愧为是一个优秀的机器人!机器人不但会做菜,而且还会收拾整理房间,甚至连旧钟表也会修理。
除了这些,它还能够一个接一个地给主人讲述许多美妙有趣的故事。
真是个无可挑剔的仆人。
就这样,对N先生来说,眼看就开始过上美滋滋的日子了。
可是,过了两天的光景,情形就有点异样了。
突然,机器人不动了。
即使大声命令,敲它的脑袋也无济于事。
问它什么原因,也不吱个声。
哎呀,像是出毛病了!N先生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动手做饭了。
可是过了一阵子,机器人却又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开始干活了。
有时,我也不能不让它休息、休息啊!看来好象事情并非N先生所想的那样。
第二天,机器人擦玻璃擦到一半就溜走了。
N先生急急忙忙地追赶上去,可怎么也抓不住它。
N先生左思右想,最后费尽工夫挖了好多陷阱,总算用这个方法把机器人给捉回来了。
再命令它一下看看,它好象忘记了刚才的胡闹一样,又卖力地干起活来。
真是莫名其妙!N先生觉得很奇怪,思索了片刻。
可这儿是孤岛,又不能够去向博士问个明白。
机器人不知为什么每天总要惹是生非。
有一次,它突然发疯似的乱闹起来,竟然挥动着胳臂,拼命追扑过来。
这次该N先生逃跑了。
他满头大汗,不停地跑着,总算爬到一颗树上躲藏起来,这才安然无事。
过些日子,机器人又安分守己了。
它不是想玩捉迷藏呢?不,一定是身上哪部分出了毛病。
我买了个‘神经’不正常的机器人!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N先生坐上来接他的船回到了城里。
他第一件事就去找博士大发一通牢骚:倒大霉了!那个机器人几乎天天又是出毛病又是发疯!然而,博士却心平气和地答道:那就好喽!好什么呀!快把付的钱还给我吧!请您听我解释。
不用说,我制作的机器人是既无毛病也不会发疯的。
可是,倘若同它一起过一个月,因运动不足而过胖或变傻,那可就麻烦了吧!所以,对于人来说,还是这样多活动活动的好啊!是这么回事么?N先生似乎明白又似乎有点不满地嘟囔着。
《放逐幻星》作者:埃德蒙·汉密尔顿事到如今,我真想那天晚上我们不谈什么科幻小说就好了。
否则,我就不会至今还念念不忘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一个既不能信其有也不能断其无的故事。
但是我们四个都是写科幻小说的专业作家,我以为,三句话不离本行也是在所难免。
然而,我们在吃饭时,没有接触这个题目。
麦迪逊兴奋地概述了他的游猎经历,布雷泽尔则讨论了逃税者的种种花样。
不得不把话题转到幻想作品上的倒是我,因为轮到我已无可选择了。
也不是我有意这样。
我是多喝了点酒,觉得好象对什么都想探究一番。
我注意起我们四个人的言谈模样,觉得简直跟寻常百姓无异,我被逗乐了。
保护色,如此而已,我宣称,我们是多么起劲地装着象平民百姓呀!右雷译尔看着我:你说什么?说我们,我答道,这倒其妙,我们都装得象是一帮正而八经心满意足的公民,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你知道我们中没有一个是满足现状的,我们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以及地球上的所有业绩都强烈地不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把生命耗费在梦想一个又一个幻想世界上的缘故。
我猜想我们由此而获利甚少,这件事与我们的抱怨无关?布雷泽尔不以为然地问。
那是自然,我对此并无异议。
但是我们早在动笔写作之前很久,就开始构造梦想世界和人民了,是不是?甚至可以追溯到孩童时代?这正是因为我们对身在其中感到不自在。
麦迪逊鼻子里哼了一声:可是我们生活在我们所写的世界里,那会更不自在得多。
这时卡里克插了进来,他是我们这伙人中的第四个。
他一直坐在一边,手里握着杯子出神,跟往常一样不做声,对我们不加注意。
他是个怪人,从许多方面说都是如此。
我们对他并不很了解,但是我们喜欢他,赞赏他所写的东西。
他围绕一个幻想的行星写过一些出色的故事——全是精品。
他对麦迪逊说:那事儿我遇着了。
什么事你遇着了?麦迪逊问。
你刚才说的事——我曾经写过一个幻想世界,后来被迫生活在其中。
卡里克答道。
麦迪逊大笑:我希望它比我杜撰故事的那些光怪陆离的行星更适宜居住。
卡里克可没笑,他哺哺地说:早知道我要在其中生活,就不会把它搞成那个样子了。
布雷泽尔意味深长地膘了一下卡里克的空玻璃杯,跟我们递了个眼色,然后彬彬有礼地请求道:说给我们听听,卡里克。
卡里克的目光呆滞地停留在杯子上,那只杯子在他手指间缓慢地转动着,他开口讲话了。
每隔一字半句,就停顿一下。
那事就发生在我搬到一个大电站旁边不久。
听起来象是噪声很大的地方,其实那儿安静得很,处在市郊。
而我是需要安静的,因为我要编故事。
我立即着手工作,我正在创作一组新的系列小说,小说的情节都被安在同一个幻想星球上。
我先勾画好了这个世界的详细的外部形态,以及作为背景而出现的宇宙。
我在这上头花了整整一天时间。
于是,等我完工之后,我脑子里象是有什么东西‘咯噎’一下!那种古怪而又短暂的感觉很象是突然的结晶。
我站在那儿,搞不清我是不是发疯了,因为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念:我冥思苦想了一整天的世界突然在某个地方结晶成型了!很自然,我硬是把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打发掉了,并且出门去换换脑筋,好把这件事忘个一干二净。
可是第二天,同样的情形又发生。
那天,我花了大半天时间构思幻想世界里的居民,我直截了当地把他们规定为人类,但是决定不把他们的文明程度设想得太高——因为这会取消性格冲突和暴力行为,而我的故事情节却离不开它们。
就这样,我的幻想世界里的居民还仅仅处于半开化状态。
我设想他们的种种残暴行径和迷信观念。
在我的想象中,我建立起他们五光十色的野蛮城邦。
可是,就在我刚刚大功告成的当儿,那‘咯噔’声,又突然在我脑海里回响了。
这第二次确实让我心惊肉跳。
我的胡思乱想已经形成不折不扣的现实。
我知道,这样想的确是神经错乱,但是,在我的脑海里它却是不容置疑的确凿事实。
我无法将它排除。
我试图对这件事想出个所以然来,使自己能摒弃这疯汪的念头。
我想,如果我凭空想象出来的世界真的是一种现实的创造,那它又会在哪里?它肯定不会在我自己所生活的宇宙天体里,因为不可能有两个同时并存的宇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宇宙。
但是会不会我那个幻想世界是形成于另一个空间,一个跟我所在宇宙位置不同的宇宙,那里只有游离原子和处于混沌状态的物质。
直到我的冥思苦想将它们搅聚成型?就这样,我一直钻下去,把逻辑规则应用于荒谬绝伦的事情上,就象在做离奇的梦。
为什么这样的想象以前并没有产生形成,只是到现在才突然降临?不错,对此倒是有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
那是附近的那个大电站的缘故。
从那里辐射出来的某种莫测高深的古怪能力使我的想象力聚焦了,成为一种超级放大力,投射到-个空场里,从而将无形物搅聚成形。
对此我信以为真吗?不,我不是相信,而是认识。
有人说过,认识和信念是截然不同的,尽管谁都知道人总要死,但谁也不信自己真会如此。
我的情形就是这样。
我明明知道我的幻想世界在另一个宇宙中形成是不可能的,然而与此同时我却又莫名其妙地信以为真。
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把我逗乐了。
要是我想象自己就在那个世界里又会如何?我在那儿是否也会成为有形存在?我就试着设想,我靠台子坐着,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幻想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为自己设想出非常具体的社会背景,家庭成员以及个人经历。
于是,我的头脑里又‘咯噔’一下!卡里克停往不说了,眼睛仍然盯着慢慢在他手指间转动的空杯子。
麦迪逊催促他:这以后当然是你一觉醒来,身边靠着一位漂亮的姑娘,你就问,‘我这是在那儿?没有的事,卡里克呆呆地说,完全不象是那回事。
我在那个世界里醒来,这不错,但并不象是真的睡醒,只不过是突然在那里罢了。
我还是我。
但是这个我是我想象出来的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我。
那个我一直住在那里——他的祖先也是如此。
我把这一切全创造出来了,你知道。
我在那个我所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就象在我自己的世界里一样真实。
而最糟糕的也在这里。
在那个半开化的世界里的形形色色的一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真实。
他又停下来。
开始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古怪的,我在那些野蛮粗陋的城邦的街道上行走,直盯着路上行人的脸,真想大声喊叫,我的头脑创造了你们大家!在我把你们想象出来之前你们全都不存在!但我没有那样做。
他们不会相信我。
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
他们那里会想到,他们自身,他们悠久的历史以及他们世上的一切都是由于我的想象力才突然产生的呢?我的第一阵激动平静下来之后,我觉得我并不喜欢那个地方,我把它搞得太不开化了。
那些野蛮的暴力和凶残行径一开始就令人感到丑恶和反感,尽管他们作为小说材料倒是很吸引人的。
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来。
而我却回不来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模糊地感到,我可以想象自己回到我原来的世界里,就象我幻想自己来到这里一样。
但这也行不通。
创造奇迹的想象力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我认识到我是被那个污秽不堪、野蛮强横的世界困住了。
我真感到难过极了。
起初我想自杀,但没有实行。
人总是能适应环境的。
我尽可能使自己适应于我所创造的那个世界。
你在那儿干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职业?布雷泽尔问。
卡里克耸了耸肩:在我创造的那个世界里,我什么技艺也不会。
我的本事只有一样就是编故事。
我笑了起来:你可不是想说你又开始写幻想小说了?他认真点点头:无法可想。
旁的我不会。
我写我自己在那个真实世界里的故事。
对那里的人来说,我的故事是海外奇谈,而他们就喜欢这个。
我们都咯咯笑了。
但是卡里克是一本正经的。
麦迪逊硬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么你究竟是怎么从你创造的那个世界里回来的?我一直没能回家。
卡里克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哦,你快说。
麦迪逊略带真怪地说,你显然是在某个时候回来了。
卡里克阴郁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要走。
不,我一直就没能回家。
他平静地说,我还是在这里。
《飞船里的魔鬼》作者:[俄] 基尔·布雷乔夫地中海的普罗鲍斯群岛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相传2500年以前,暴君季奥斯图尔的为了征服雅典,曾率领大批船队浩浩荡荡经过这里。
上帝不乐意了,命宙斯投下一颗星星,顿时,狂风大作,海面上刮起了少有的大风暴。
偌大一个船队转眼就冲垮了,木船像一片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随波逐流,在岩礁上撞得粉碎。
这当然是个历史神话,也许船队从来就不存在。
但就在21世纪末的一个春天,地质学家在考察普罗鲍斯群岛周围的时候,在海湾竟发现了古老的木质船的残骸;有人第一次潜入海底,就找到了两个黏土双耳瓶,还有一顶金皇冠,上面清晰地刻着古希腊文季奥斯图尔。
消息一传开,从世界各地涌来了大批地质学家、水下考古学家,他们挖掘残骸,探究从海底捞上来的东西,一时间,地中海停泊了各种各样的船只,普罗鲍斯群岛热闹非凡。
设计师斯特斯也是个著名的水下考古学家,除了工作,他大部分时间都潜入地中海海底,寻找阿特浪基达的大西洲。
最近他收到朋友的来信,要求他尽快赶到普罗鲍斯岛来。
他不得不暂时丢开自己一直幻想的大西洲,乘坐气球号快艇前往普罗鲍斯群岛。
斯特斯有一群少年生物学家朋友,他一向十分喜欢这些聪明活泼、敢于冒险的少年朋友,他常常带他们去探险。
这次也不例外,他邀请了一位少年宇宙生物学家阿丽萨。
阿丽萨得到了允许,又带上了年轻的海豚格里什卡和麦基亚,要知道,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早晨,气球号到达宙斯岩碓附近的一个港,船刚停稳,斯特斯就警告小姑娘,不要去洗澡、游泳,总之,不要急着下海去玩耍。
他自己则因为可恶的感冒——21世纪人类已经战胜了所有的疾病,却难免也会伤风感冒——不得不留在船上。
早饭后,空气格外清新,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淡蓝色的海面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斑点,十分美丽。
再过两个小时,岸上就要炎热起来,这里的水温恰到好处,温和得宛如刚挤出来的牛奶,白天黑夜一个样。
早安,阿丽萨早已忘了斯特斯的警告,招呼海豚格里什卡和麦基亚说,我们去卡利阿克里斯港游泳好吗?她快跑了几步,跳进了温柔而平静的海水中,水面上升起一束闪耀的水花。
从岸边传来斯特斯的喊声:别离开太远,午饭前回来。
小港的港口显得很凶险:陡岸从三面形成环形,岩礁的垛口接近地面,四周布满大大小小的旋涡;海里翻滚的浪花不停地掀起飞沫,升起又落下,就像有谁正往海里大把大把洒着洁白的珍珠。
阿丽萨并不害怕,因为她是优秀的游泳选手,能在水底足足呆上三个小时。
再说,有海豚两个好朋友左右陪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她有时坐在海豚背上,有时和海豚一块儿在水里追逐,虽然她游得不快,但仍能超过海豚,因为具有绅士风度的海豚,游泳向来是从容不迫的。
阿丽萨潜入水中,越往深处游,水就变得越黑暗,水母在旁边浮动,长长的水藻不断从深处往上飘。
她怕被水藻缠住,往后退了几步,一直潜到海底,就在绕过岩礁时,在它的后面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岩孔。
阿丽萨对这个巨大的洞穴发生了兴趣,她慢慢游过去,潜入岩孔最深处,看见那里有一段两米多长的岩礁,像一颗大杏仁似的静静地躺在那里,周围堆满了乱石块。
阿丽萨剥去岩礁上的壳菜,大吃一惊,原来壳菜下面出现一个暗淡色的光滑面,好像是金属的。
这大杏仁是不是宇宙飞船?这个念头一闪过,阿丽萨兴奋极了,为什么不可能呢?三万年前坠毁在卡拉哈里沙漠的宇宙飞船都已找到,为什么不能在海洋中找到飞船呢?于是她开始围着飞船转,努力寻找飞船的舱口。
舱口很难找,不仅四周长满了壳菜,而且旁边堆满了岩礁的碎片,紧紧楔住它。
20分钟过去了,海豚似乎厌烦了这种游戏,它们在水中翻跟斗,啾啾地叫着,一前一后开始往上游。
最后,阿丽萨推开了好几块乱石,刮去一大堆壳菜,终于看到了一条舱口的缝隙。
阿丽萨用小刀插进门缝, 轻轻一撬,舱口就敞开了。
船舱里都是水,阿丽萨接通了安装在脑门前的电源,灯亮了,她看见船舱通向操纵台还有一个舱口。
这时,仿佛从天上又掉下来一条飞船,海豚格里什卡垂直往水下冲来,阿丽萨怕它妨碍自己探险,硬是把它轰走了。
阿丽萨继续往前走,刚用手一碰里面的舱口,外面的舱门就自动关上了。
突然,四周发出强烈的亮光,船舱里的水迅速往外流,飞船的自动装置生效了,几分钟后,船舱干了,里面的舱口也敞开了。
阿丽萨来到船长舱,操纵台上堆满了大量精密的仪器,稍远的角落里安放着一只透明的特制浴盆。
她走近浴盆,一摸,浴盆的盖是冰冷的,里面盛满了蓝色液体,液体里浸泡着一具奇特的躯体。
当然,在人们还不会跳过空间的时候,每艘宇宙飞船里会有这种特制的休眠浴盆。
当宇航员进入浴盆,沉浸到深奥的梦境里,时间对他们就停住了。
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就会自动接通信号,宇航员就会安全出来。
突然,舱顶发出强光,操纵台上闪耀起火花,浴盆的顶盖开始离开原来的地方,蓝色液体中的躯体微微动了起来。
这实在太幸运了!阿丽萨高兴得跳了起来,她不仅找到了宇宙飞船,而且解救了监禁着的星际航行家。
星际航行家依靠四只咖啡色的手攀着浴盆的边缘站了起来。
他的模样非常可怕,细长的身材,看上去只有地球人的三分之一粗细,他的脸两侧都是扁的,可能是小时候太淘气,经常使劲穿越狭窄裂缝的缘故。
耳朵根本找不到,长长的下巴上长着几根稀疏的黄胡子。
您好。
能找到您的飞船,我非常高兴!阿丽萨用掌握得非常好的银河系语说。
航行家满脸不愉快,皱皱眉头,揉揉太阳穴,一言不发。
你懂不懂我的话?里面还有别的航行家吗?要不要我来帮你驾驶飞船?阿丽萨知道不能用地球人的标准来要求他,因此尽量把话说得又慢又轻。
我全明白。
航行家说话了,声音带着刺耳的嘎嘎声,好像他的嗓子很久不用,已经生了锈。
您的飞船坠落时,石头从上面掉下来,堵住了舱口,是这样吧?嗯。
您决定休眠,等候有人来寻找?嗯。
您碰上我,多么幸运……嗯。
您在里面很久了?嗯。
星际航行家不爱多说话。
这毕竟是个悲剧。
阿丽萨安慰说:请别担心,我马上游回去,找人来帮忙,把你的飞船搬上去。
这里有许多水下考古学家在工作,他们设备齐全,用不了一个小时,您就可以上岸了。
航行家什么也没回答。
阿丽萨只得向舱口走去,可是门是关着的。
请开门。
阿丽萨说。
航行家依然一言不发。
您究竟想要什么?阿丽萨问。
航行家慢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径直朝小姑娘走来。
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只骨瘦如柴的细长手臂已经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扭到了面对舱壁。
就这么站着,不准动!他恶狠狠地说。
听得出,他生气的时候,嗓子里的嘎嘎声就格外.刺耳。
你说什么?你……阿丽萨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讨厌重复。
航行家粗暴地打断了她。
同时,他那细长的身子慢慢地往上升,升高到阿丽萨的头顶,舞动着四条长胳膊,活像一副骨架上伸出四根游动的触须,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腐朽味。
听着。
我飞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征服地球。
2500年前,我的飞船错把陨星当作地球。
一场暴风雨把我们坠落到海里,许多巨大的岩礁又把我们埋了起来……请问,你为什么要征服地球呢?因为我的臣民宣布我是暴君,把我像魔鬼一样从我统治的星球上驱赶出来。
我想征服地球,从地球上招募大量的军队,我要回去惩罚那些侮辱过我的人,重新统治他们……可是,时代不同了……阿丽萨说。
不。
作为统治者,任何时候都不晚。
魔鬼说。
但是地球却和过去不一样了,你未必能征服我们。
当然,地球已经不一样了……魔鬼说,我曾经发誓:谁能在第一个1000年里救了我,我就和他平分半个地球;第二个1000年救了我,我决定留下他的性命,第三个1000年……你发誓要消灭救你命的人。
阿丽萨提醒他说。
不错,马上你就可以证明你的推测是正确的。
杀死我又有什么意义呢?阿丽萨不解地问。
嘿嘿,十分有意义。
魔鬼的嗓子里又发出一阵嘎嘎声,原来他笑起来也十分刺耳,这么说吧,我很清楚,以我现在的面目想要征服地球,确实有点难度。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我就立刻拥有了你的躯体,一旦换上了你的躯体,做任何事不就容易多了吗?你对我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你没法利用我。
阿丽萨觉得可笑极了。
我要研究你的大脑,储备你的思想。
我会把你的原子分解,重新聚合。
完成这些工作,花不了我多少时间,然后我再登上地面。
这样—来,地球的命运就掌握在我的手掌心里了。
魔鬼说着向舱壁走去,按了一下电钮,舱壁自动向两边移开,露出一个很大的壁橱,里面堆满了大量的仪器。
安静,千万别想抗拒,魔鬼说,谁也不会来救你,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在这里……你应该以你的躯体将成为伟大的独裁者的躯体而感到自豪。
决不。
阿丽萨勇敢地说,如果我失踪了,我的朋友肯定会来找我,他们一定会找到这里来。
可惜太迟喽,那时候你已经没了生命。
魔鬼说,我将以一个少年生物学家阿丽萨的身份会见他们,对他们说,我找到一艘星际飞船,里面有一个死的星际航行家——我现在的躯体。
姑娘,一切我都周密考虑过了。
魔鬼开始准备仪器,两只手警惕地伸向阿丽萨,两只眼睛也紧张地盯着小姑娘不放。
你什么也不会得逞。
阿丽萨喊道,我的朋友比你有学问,他们一定会揭穿你,你甚至来不及准备……别担心,在我休眠的时候,我的仪器已经为我扫描了周围的一切。
我还知道和你一块儿来的还有两条大鱼,你不怕它们吗?那是驯服的海豚,我的好朋友,有什么可害怕的?如果它们不吃你,那就说明它们,怕你。
魔鬼说,一切有生命的动物都可以分成聪明的和愚蠢的、刚强的和软弱的两种,愚蠢和软弱的必定是聪明和刚强的奴隶。
这些鱼是你的奴隶,而你现在又成了我的……不!阿丽萨高喊道,要知道还有友谊,友谊……去你的友谊,魔鬼吼道,这都是强者用来欺骗弱者的法宝。
说着,他伸出一根若隐若现的金属细针,直逼阿丽萨。
就在这一瞬间,舱口响起了一阵强有力的敲门声。
阿丽萨,你在里面吗?是斯特斯的声音。
魔鬼呆住了,他抛开针,但仍抓住阿丽萨,小声威胁道:别出声!为什么不回话?斯特斯问,发生什么事啦?阿丽萨是我的俘虏。
魔鬼说,你听着,如果现在你敢进来,我就立刻杀了她!我在这里,阿丽萨说,请原谅,斯特斯,事实上我是他的俘虏,他说他要征服地球,这一点我没想到。
我警告过你。
斯特斯说,不过没关系,别害怕,一切都会正常的,我这就来救你。
他的话音刚落,一束金色的火光穿过铁门冲了进来,铁门被击穿成一个直径一米大的圆洞,斯特斯手握切割锯站在门外。
门外还站着三个水下考古学家和海豚格里什卡、麦吉亚。
阿丽萨,快过来。
斯特斯镇定地说。
魔鬼双手松弛了,看来他已没有能力再干愚蠢的事了。
海豚格里什卡扭动着肥大的身躯向阿丽萨扑过来,它脸色红红的,因为它没有看管好朋友,有点过意不去。
如果没有它们,当大家把星际航行家押上早在那里等候的气球号快艇时,斯特斯笑着对少年生物学家说,你,阿丽萨,明天就要成为征服地球的女暴君了。
《飞船疑案》作者:[英] 约翰·布朗纳徐燕学 译按照老惯例,船员都是拒绝带着死尸继续航行的。
至少在过去,这方面还没有过例外。
驾驶一叶小舟颠簸在浩瀚的大海上,这是人为的险境,纯粹是精神力量创造的奇迹。
在潜意识中,人们觉得:凭藉自己的想像力和智慧的双手,人类创造出了这个奇迹。
——怀着这种想法,航海者们面对暴虐的大海才能镇静自如。
但是,一旦死神来到这人为的世界,事情就糟了。
死神的阴影使得人们脆弱的本性暴露无遗。
可以猜想,这是船上载有死尸意味着不吉祥这一迷信产生的原因——虽然不是唯一的,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在太空中,死神就会带来更大的恐怖。
在那里,如果不在死尸上安装一枚后退火箭,人们就无法抛掉它;死尸就会飘浮在太空船旁边,直到飞船改变航线时才能甩掉它。
这是一艘失事的太空船。
太空船内,处于绝对真空状态。
空气调节器仍在尽着自己的职责,嗡嗡地空转着。
船舱是透明的,摆放着一些花草;通常生长茂盛、不断制造氧气的植物,早已枯萎了,因为舱内既没有碳酸,又没有氧气。
排除致命性毒素的环境控制器没有开动,等着必要时用它;各种毒素早已随同其它气体从内舱内消散了。
船舱内非常干净。
只有一长条褐色的油渍,像路标一样指向舱门的气闸。
宇航员的靠椅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系着安全带,脑袋耷拉着,头发像一潭死水中的海藻一样飘荡着。
他是在低压下五脏爆炸而死的,样子有些可怕。
他,就是宇航员克洛里。
雅尼克·哈伊根斯望着寒气逼人的星星,直打冷颤。
他把脸靠近舷窗,只见一艘飞船喷着黯红色火焰,飞到旋转着的这个地球——木星无线电中继站。
目前,这里有93人,四艘飞船,其中两艘从初建时就在这儿了。
从宇宙服的灯光中,雅尼克能认出其中的几个人。
但是,雅尼克观看这一切并不是要把它印入自己的脑海。
他继续凝视窗外,沉思着。
他试图想象出有朝一日,他将使那台乱糟糟的模型(这台模型正在他的办公桌上旋转着),变为完美无缺的现实——在太阳系建造更可靠、更有益的中继站,使太阳系这个大家庭增加新的成员,从而为人类造福。
这将是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的顶峰。
桌上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按了下键子。
来电话的是负责给养的库尔特·洛尔曼。
雅尼克吗?我们先谈谈运货单吧。
好吧。
雅尼克答道。
他一直还沉缅在幻想中,设想着中继站三年后建成时的情景。
另外,我们期待的宇航员怎么样了?克格斯韦尔—帕尔默公司派人来了吗?派了,库尔特说,但不是宇航员。
不是宇航员?雅尼克迷惑不解了。
有人在敲舱门,紧接着门轻轻地开了。
雅尼克抬起头来,库尔特的一个助手示意让一个陌生人进来。
陌生人走进船舱问道:是雅尼克·哈伊根斯先生吗?然后,他从口袋里伸出手来。
雅尼克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注意到他服装的时髦式样和公文包。
见鬼,您是谁?他嘟嘟哝哝地问道。
我是为飞船一事到这里来的,就是最近由您搭救的那艘。
来人答道,我叫哈尔·詹宁斯,克格斯韦尔—帕尔默公司的人事处副处长。
您不是宇航员?很遗憾,我不是宇航员。
詹宁斯说,如果您允许的话,让我解释一下——当然可以。
不过,真见鬼!雅尼克提高了嗓门,噢,请坐吧!他把一叠厚厚的航行图和工作报告、一台电子计算机和半块啃过的三明治推到一边,坐了下来。
我听说飞船上有一具死尸……我们最好称他‘遇难者’,雅尼克打断了他,他是您们的人吗?是的。
詹宁斯眨了眨眼睛,我们猜测这可能是我们的人。
要知道,我们雇佣了3000宇航员,全部核实一遍需要很长时间。
不过,事实上只有我们的一艘飞船当时可能在这区域附近。
这是一艘从冥王星飞回的空船。
直到现在,我们还无法从冥王星办事处证实这一点,因为无线电通讯仪器达不到这么远的距离。
尽管如此,大概只有这一个可能性。
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
哈伊根斯先生,是这个人吗?雅尼克汉看照片,反问道:那我怎么会知道呢?詹宁斯皱了一下眉头,说:那么说,您没有看过那个死人啰?噢,对不起,我说的是那位‘遇难者’。
没看见。
当时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我们的无线电呼叫一直得不到答复时,我就派人去了。
但是,他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直到今天早晨才能重新工作。
至于那艘飞船,我们用了50吨燃料把船拖到这里。
为了使我们的整个系统恢复正常,我们还用电子计算机工作了4小时。
加上去飞船上的那人所用的时间,我们一共损失了160个工作时。
我们在这里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请您不要再要求我们承担您的工作。
我认为,看着一个人死了,我们可以不完全按规定办事。
詹宁斯冷静地作解释。
詹宁斯先生,我感兴趣的不是个别人的死亡。
我要对93个人的精神健康负责。
在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更需要有健全的理智。
我当然也懂得这一点——詹宁斯开口说道。
雅尼克没理会他的插话,继续说:我们的人始终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随时都可能死于低压。
强迫他们总是考虑这类特别令人讨厌的事情,这纯粹是乱弹琴。
我们不能低估这对我们工程的进展所能造成的不良影响。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访者,似乎是要把他看透。
我本来认为,您身为一个人事专家是懂得这一切的。
我从事的是宇宙神经官能症的研究,詹宁斯反驳道,当然我承认,我只是专门研究短程飞行中所患的病症,比方说,旅客和乘务员们在星际航行中得的某些病症。
对于您们这样常年在这里生活的人,我还从来没有进行过细致的研究。
我也没有研究过。
雅尼克说,但是,凭经验我知道这一点。
不管怎么说,您现在或许明白,这件事情必须尽快地了结;只要这个遇难者仍然躺在我们鼻子底下,我们的人就会一天比一天神经过敏。
当我们把这个消息传到地球时,我就期待着贵公司派遣宇航员来把飞船接回去。
至于死者么,如果奥斯卡不反对,我早已同意把他的尸体按照礼仪火化了。
这样一来,我们也许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奥斯卡?是的,他是我的第一个光电技师。
詹宁斯点点头,他似乎现在才发现自己手里还一直拿着已亡宇航员的照片。
他把照片放回公文包,若有所思地问道:哈伊根斯先生,您说说看,您是不是有理由,证明这位遇难者当时神经错乱了?不,不。
那么,您认为是自杀吗?雅尼克耸了一下肩膀,说:怎么不会呢?这不可能是航行事故。
如果一颗流星穿过舱壁进入飞船,没等宇航员穿上宇宙服就让空气跑光,那么,这个洞肯定不小,不可能看不见。
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现机身有任何损坏。
啊,詹宁斯把身子靠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我提出一些您觉得很幼稚的问题,您不会介意吧!我除了去过几次月球外,还没到太空里来过,这是第一次。
我想,一艘宇宙飞船的气闸只能从里面打开,是不是?如果飞船里没人,那您怎么进来?雅尼克有些不耐烦了,当然,一般情况下,只能着陆时才能打开它,除非宇航员遇到紧急情况必须迅速出舱的时候,才可以在船舱内操纵它,把两道气闸同时打开。
谢谢。
我说的就是这个。
詹宁斯又打开他的公文包,取出一张带毫米小格的图纸来。
图纸上画有红、蓝、绿三条线。
您一定能看懂脑电图吧!雅尼克点了点头。
那么,请看一下这张图。
詹宁斯说着递给他一张图表。
这是我们最近给克洛里作的脑电图。
这是我亲手作的。
雅尼克接过图表。
图表上的测量刻度同中继站上的不同,但是看一眼比例尺便能看懂。
您可以从这张图上看出,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詹宁斯轻轻说道。
我看,您的测验方法不大对头。
雅尼克纠正他的说法,从这份图表看来,克洛里的神经很正常——您不正是在说克洛里么!对。
正因为他的神经是正常的,所以被派来的不是宇航员,而是我。
詹宁斯欠了欠身子,接着说:哈伊根斯先生,要知道星际客运和货运是多么昂贵!假如没有这张脑电图,我们早就如释重负,高高兴兴地把船接回去了。
一般说来,损失一名宇航员就等于失去一艘平均价值相当于50万镑的飞船。
根据我们所掌握的各种检验方法来看,这名宇航员不可能是因为神经或体力衰竭而死。
我们必须研究这件事情,找出他的死因。
雅尼克转过身。
这种事情是独一无二的!詹宁斯不留情地继续说,的确,冥王星与地球之间的距离很远。
但是,如果没有负荷,飞船的速度是很快的,因为人们可以动用附加的反应堆燃料。
克洛里本来是很容易这样做的。
如果是他自己放掉了空气,那么,我们检查了飞船,特别是检查了航速仪后就会明白,怎样避免重蹈覆辙。
雅尼克在这期间苦苦地思索着。
最后,他得出结论:他只能让詹宁斯留在这儿。
他既然不想把詹宁斯关起来,又不想告诉地面把他急需的宇航员派来,那么,只能这样做了。
退一步说,即使地球上派来宇航员,他也得等好长一段时间。
他用手抚摸了一下额头,问:您不是说过,您无法从冥王星办事处得到证实吗?对。
不过,我可以验尸,对克洛里进行人体鉴定,还可以通过指纹和特征来验明。
飞船起飞时是否发生过什么异常现象?如能得知这一点,那对我们将是莫大的帮助。
雅尼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詹宁斯先生,我不是对您个人有什么看法。
不过,我希望您以及那个遇难者尽快地离开这儿。
我不否认,您的调查可能是有益的,我也承认,为减少心灵创伤而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可贵的,并且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支持。
可是,此时此地我还必须对93个人的生命负责,而不是贵公司未来的宇航员!况且,贵公司能有多少宇航员,哪年哪月才能有着落,这些都还是未知数呢!明白吗?完全明白,詹宁斯答道,当然,我也希望问题尽快地得到澄清。
我们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
雅尼克拿起电话:喂,卡林!奥斯卡现在在哪儿?听筒里传来悦耳的男高音:在外面十四号站。
您要找他吗?雅尼克向墙壁上的世幅建筑设计图扫了一眼,寻找十四号站:对,请您给我接十四号。
好,马上就接通。
不一会儿,话筒里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喂!雅尼克吗?有什么事?奥斯卡,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向冥王星问问遇难者的事。
他们公司派人来调查这件事了。
您倒是能不能把十四号站鼓捣好?鼓捣不好!奥斯卡感到受了侮辱。
然而,没等雅尼克变脸,话筒里又传来了奥斯卡的声音:这讨厌的玩意在十分钟前都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为了和十三号站取得联系,我正想叫电焊工来。
路易斯已经在计算怎样改装了。
还能再拖一点儿时间吧?不能拖!只听话筒里奥斯卡叹了一口气:单凭一套设备想接通冥王星,这要求有点儿过高了,不过,还是可以试一下。
我得把主发电机拉到这儿来,接上电缆。
在那里我无法发报,到处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么,一小时行不行?太好了。
您能播发什么呢?您想播发什么呢?我可以保证发出六组,再多就得等到与十三号联系上以后再说。
雅尼克说:呆一会儿我把电文发给您。
奥斯卡嗯了一声,挂上了电话。
雅尼克向詹宁斯转过身来,他正忙着起草电文呢。
雅尼克拿过那张纸,摇了摇头:詹宁斯先生,您要搞光波传讯?绝对不行!您以为您是在什么地方?在地球卫星上?仅用一套设备要将电文发往冥王星,我们就必须把它译成密码,然后把密码变成十分之一秒的信息;我们一面向冥王星方向发射莱塞射线,一面将全部密码重复五十至一百次。
看来,您们这些在地球上蹲办公室的人根本就没听说过相对论。
他拿起密码本翻阅着。
您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的电文会找到相应的密码的!詹宁斯反驳道。
雅尼克点了点头:噢,是的。
星际密码内容很丰富。
您看这组?行吗?CJPUD,意思是:‘望速提供有关飞船及宇航员的详情’。
署名得用明码播发。
我们还需要一组用于飞船的密码。
我觉得,还有几组法律方面的密码,我们用这几组播发其余的……他翻阅着密码本。
您用WLMCY吧。
詹宁斯用严肃的口吻插了一句。
雅尼克吃惊地抬起头来。
您也懂星际密码?非常熟悉。
如果您仔细看一下我写的东西,那么您就会发现,我预备用CJPUC这一组作为第一组密码。
但是,您的建议比我的还好。
雅尼克有些尴尬地把密码本放回写字台,问道: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我不懂这组密码。
哈伊根斯先生,是WLMCY。
很可能还没有人用过这一组密码。
主要是因为过去没有地方用得着这一组密码。
它的意思是:‘调查异常死亡者,极需有关情况!’他打趣地补充说:看来密码的编者也打算考虑到未来的太空警察的需要。
詹宁斯把这组密码抄了下来。
我们把飞船的标志、宇航员的姓名、你们联络站的信号以及我们自己的信号,按奥斯卡的需要组合成六组密码。
好吧。
他又拿起电话,向卡林口述了电文内容,并让他把电文译成密码,分成六组以便发射。
现在,我想看一下飞船了。
詹宁斯紧接着表示。
这……看来是无法推辞了,雅尼克站起身来问:您害怕死人吗?我不知道,詹宁斯严肃地答道,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死于非命的人。
我的上帝哟!雅尼克心里嘀咕着:可我们呢!我们每天和死神打交道!等着瞧吧,说不定哪天还会出事:缆绳折断、燃料箱破裂、供氧的植物枯萎,或者宇航服被飞来的陨石击穿,一时又无法修补……他不愿再想这种倒霉的事了。
好吧,他说,您就去看看吧,也好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尽快让您离开。
两道气闸间的夹层很狭窄,俩人默默地挤在里面,一直等到夹层的空气被强有力的真空泵抽尽。
空气非常宝贵,人们不应该让它随随便便地泄掉。
空气终于被抽尽了。
他俩转过身子,向真空走去。
一个人正等着他们,耐心地注视着那盏闪烁着微弱红光的小灯。
只要舱内尚有一点气压,这盏灯就一直亮着。
这人的身后联结链上挂着一艘双座小飞船,——一个金属架,内有自动驾驶器、一台带有燃料箱的马达、两个座位和一个驾驶盘。
双座小飞船准备好了吗?雅尼克的声音在詹宁斯的宇宙服头盔内嗡嗡作响,詹宁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正要走进那艘太空飞船的陌生人挥了下手,表示一切就绪。
雅尼克示意詹宁斯坐在后座上。
他仔细察看燃料表,然后坐到驾驶盘旁。
雅尼克用力拽了一下联结链。
双座小飞船猛地摇晃起来,詹宁斯觉得眼前星星在旋转。
他控制住自己,没有喊出声来。
雅尼克重新抓起链子,准备启航。
双座飞船掉过头来,对准那些飘荡着的机器部件之间的空隙。
接着,船尾喷出火苗,飞船起飞了。
船速慢慢降下来时,他们来到了无垠的空间,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和运动的感觉。
起飞后的短短几分钟内,他对中继站的规模第一次有了一个明瞭的印象。
远处闪烁着几点灯光,那是安装工、电工们在组装无线电构架塔。
他回头看了一眼气闸,只见红灯熄灭了。
从另一个孔隙看出去,在黑暗的背景上可以看到有几点微小的东西在运动,这些物体似乎本身发光。
他揣摩这些物体为何物。
他稍微改变了一下视角,看到一道红光。
有一会儿,这些跳动的光点角度很合适。
他认出,这些是微陨星。
真有意思,总算看到了人们经常说起的这种陨星尘埃。
雅尼克笑了:这里有的是尘埃。
我们的站位于一个椭圆形轨道上。
在这里,即使太阳转到地球和木星之间,它们相互看不见了,我们也能够同时看到地球和木星。
我们就是通过这条轨道横穿整个太阳系的。
在往外去的路上,没有这么多陨星。
但是,在这里我们遇到了许多陨星带的残留物。
地球周围的陨星您大概看到过吧?对,我听说过。
雅尼克嘟哝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注意,我们现在要改变航向了。
他转了一下陀螺罗盘,双座小飞船的方向改变了。
现在,前面出现了另一艘飞船,双座小飞船对准了那艘船的气闸。
飞船喷嘴中喷出一阵火焰,两股力量使船身贴近。
雅尼克抓住联结链,把双座小飞船拴牢。
换了别人或许需要几次才能联结上。
詹宁斯赞许地说。
熟能生巧嘛!雅尼克毫无表情地说。
船舱内有几盏照明用的挂灯,他从夹具上取下一盏,抓着联结链走向气闸。
詹宁斯笨手笨脚地跟着他,一步站不稳,手脚就会失去控制。
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在雅尼克身旁站稳后,问道。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敲了敲警告灯旁的船身,红灯泡已经碎了。
也许是陨星击碎的,雅尼克漫不经心地说。
这些灯很不结实,结实的灯泡也用不着。
他用力拉开气闸,准备好,您马上就能看见那个宇航员。
詹宁斯最后扫了一眼破碎了警告灯,挤进了舱口。
因为船舱里也是真空,两边的气压是平衡的,所以他们不用等。
雅尼克灵活地抓住一个把手,晃了晃手里的灯。
请看吧!他说。
詹宁斯惊愕了:由于一直处在真空状态,克洛里的尸体并不太好看。
他的脸上布满了血丝,有几处血液渗出皮肤凝成了血块。
过了一会儿,雅尼克用挖苦的口气问道:您看够了吗?他擎着灯的手微微地颤动着。
詹宁斯说:很遗憾,我还没有看够。
您能把灯给我吗?雅尼克把灯递给他,转过身去。
他觉得很长一段时间只听见詹宁斯的喘息声和自己走动时发出的轻轻的咔喳咔喳声。
他的长统靴底带着磁铁,每挪一步都要抬脚摆脱磁铁对舱底板的吸引力。
此刻,他非常恨詹宁斯,因为他得被迫跟着他在死人面前打转,同时,他也白白失去了许多时间。
要知道,地球与木星之间的这个中继站一旦成功,将是他一生事业的顶峰。
对他来说,工程的进度实在太重要了,他不能容忍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的虚度。
好了,凡是我感到有趣的东西,大部分都看了。
20分钟后,詹宁斯说道。
找到您要找的东西了吗?雅尼克满怀希望地问。
不过只是一两件而已。
比方说吧,船舱里没有航速仪,假如克洛里神经失常的话,他有可能把它扔进废物处理装置,这样,航速仪就会在后来改变航线时被甩出去。
贵公司用的是哪种型号的航速仪?是一种密封的视听两用仪,它肯定是安装在那儿。
您看,夹具空着了。
但这还不是最有意思的呢。
飞船从冥王星起航时,船上有两个人。
您怎么知道是两个人?詹宁斯耸了耸肩:滤气装置是供两个人使用的。
它本身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也许是我们的一个职员,由于没有到达航线,所以搭乘我们这只船到某一轨道再换船。
雅尼克看出,詹宁斯对星际交通的详情并非像他开始时给人印象那样不了解。
我们当然将从冥王星获悉,他当时想转乘我们的哪只船,詹宁斯继续说,不过,您也许能告诉我,他可能换乘哪几条航线上的飞船。
雅尼克闭上眼睛,把此刻的星位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他解释说:我估计是火星—木星货运航线。
自从十号站上开辟这么多航线以来,这条航线上的交通量急剧增加,目前,它正好与冥王星到地球之间的航线相交。
谢谢,这是再准确不过的了。
从冥王星到火星,我们没有定期航线,到火星去就得通过空间试验站。
让人换乘这一条航线自然有利可图。
从这儿能接通我们的火星办公室吗?很容易,您要干什么?想听听这第二个人对克洛里飞行时的情绪的看法?如果此人没学过心理学,他的看法对我们不会有多大用处,詹宁斯说,但是无论如何,我必须弄清这件事,不管希望多么渺茫。
很可能是飞行过程中环境的改变,使他失去了内心的平静。
飞行的前一段时间有人陪伴着他,而在后一段时间,他却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把灯还给雅尼克后,问道:我们走吗?当他们爬上双座小飞船时,他们的头盔里响起一个声音。
喂,您是站长吗?是的,卡林,雅尼克回答说,有什么消息?奥斯卡让我报告,给冥王星的信息已经发出,十四号站上的增音器又拆除了。
雅尼克说了声谢谢,随即咔地一声,联系中断了。
增音器拆掉了?詹宁斯询问道。
拆了。
为什么不拆呢?雅尼克反问道。
他转动着双座小飞船的方向盘,同时在无数群星中寻找作为大本营的宇宙飞船,然后起飞。
’冥王星上有一套固定的高功率通讯设备,我们接收信号不会有什么问题。
发射信号就有些不同了。
为了使冥王星也能收到我们的信号,我们得把信号大大增强。
过了一会儿,詹宁斯问:雅尼克先生,我什么时候和火星联络站取得联系好?越早越好。
雅尼克不耐烦地说。
詹宁斯默然。
他知道,他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因为这里的人觉得第一个对暴死者进行调查的人都近乎于盗尸者。
雅尼克一边减低船速,一边将双座小飞船向旁边一转,靠上了那艘作为大本营的飞船。
詹宁斯,来,他说,现在您可以跟火星通话了。
噢,现在我明白了,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詹宁斯语气和缓地说,在没有得到冥王星回答前,我根本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见鬼!雅尼克嘟哝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他说:您说的也许不错。
不过,我没有时间来关照您,别的人也同样没有时间。
我给您解决住和吃的问题,别的事您别管,懂吗?要是我看见您同我的人谈论遇难者的事,我就把您们一块儿禁闭在那边的飞船里!明白吗?完全明白。
詹宁斯嘲弄似地回答。
一个人怎么会在短短几小时内搞到这个地步?鬼知道!库尔特?洛克曼伏在写字台上说。
雅尼克吃了一惊,他这才注意到,他把心里想的话大声说了出来。
您指的一定是那位探子詹宁斯喽?库尔特问。
除了他还能是谁?我为他测定冥王星的位置,花了好多精力。
后来,他又坚持要到这艘飞船上来,我不得不跟着他。
他还从来没有单独在船舱内呆过,总不能随便撒开手,让一个新手驾驶双座小飞船单独航行吧。
为了使他能收到冥王星的回答,我不得不给他一个报务员,要是没有他,我可以在其他地方用这个报务员。
库尔特,我真想扒掉他的宇宙服,把他扔出舱外。
说着他将一张纸片揉成团扔进废物处理装置。
我知道,他其实什么也不干。
但是,他在这儿已经造成了损失。
库尔特忧郁地说。
我们得想办法,不能让他在这里再呆下去。
您看怎么样?雅尼克建议说,那个人一有空,您不让他搞个帐单,我们用光波传讯法把它发回地面克雷斯韦尔—帕尔默公司。
您把所有想得起来的开销都列上去,不管它有多贵,好让地面的人能够了解,他在这里要花掉我们多少钱。
那样,他也许就不能不坐上那来时乘坐的飞船回去。
门开了,一个瘦高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计算尺走进来,他是路易斯·巴伦总设计师。
雅尼克,我得把轨道修改一下。
他说着把一张纸放到写字台上。
我指的是整个系统的运动轨道。
我们好像低估了微陨星的减速作用。
有危险吗?没有,没有一点儿危险。
路易斯满有把握地说。
雅尼克松了一口气。
所有会危及中断站竣工的事情,都使他非常害怕。
他拿起那张纸,仔细看上面的数字。
情况好像没那么严重嘛,不至于令人担忧。
他说道。
这时,电话铃响了,雅尼克按了一下键子。
站长,我是卡林。
冥王星的回电已经收到了。
要我传过来吗?请进吧。
雅尼克把密码记录下来。
他觉得其中一组密码很奇怪,后来才发现,这组密码译出来是一个人的名字——克劳斯。
我记下了,雅尼克说道,谢谢。
他挂了电话,转向库尔特说:请您马上转告詹宁斯,让他和他的火星办公室联系,证实一下这个消息。
过了一会儿,詹宁斯进来,雅尼克正在翻阅密码本。
他们是两个人,看来没有错。
雅尼克说,克洛里和一个名叫克劳斯的人一起离开冥王星。
那人是您们的货运专家,到太阳湖港签定一项什么合同。
他们与木星取得了无线电联系,并让十号站的一艘飞船改变航线。
这样一来,两条轨道就能交汇,克洛里就可以让那个乘客换船。
这正是我期待的消息,詹宁斯说,还有什么?我还有一组密码得译出来——CVRMS。
您对星际密码很熟,也许您能帮我的忙,替我译出来?‘心理状况适应在宇宙工作’,詹宁斯立即答道,这组密码我自己也发过许多次了。
也有失误的时候吧?雅尼克追问道。
从来没错过。
詹宁斯回答。
雅尼克暗自想:这家伙脸皮真厚,外边那艘真空飞船中就有他无能的证据,可他还在这里吹牛呢。
那好吧,他说,请您尽快把这个消息发往火星办公室。
这些线路我们还要派别的用场呢?詹宁斯点了下头,仔细看了一遍冥王星的回电,说:雅尼克先生,假如您还能为我牺牲一点时间的话,我还要向您打听一下关于太空船气闸上那些红灯的情况。
这些红灯怎么了?我想知道,这些灯是干什么用的,怎么操作——当然是非常一般、非常简单地谈谈。
雅尼克叹息道:这些警告灯用气闸上对压力非常敏感的开关与电源连结,只要两道气闸之间有空气,灯就始终亮着,提醒外面来人不要浪费空气。
要问的就是这些吗?离多远能看得见灯光?天晓得,这一点我从来没有研究过。
听雅尼克的声音他好像在同一个呆滞的小孩儿说话。
您太好了,把这一切事情说得这样清楚。
詹宁斯说,要是有乘客要换船,按规定两艘船应靠得多近?这要看两艘飞船起飞后的轨道计算得多精确。
对一名宇航员来说,如果借助双座小飞船从一艘较大的飞船换乘一艘小飞船,150公里就足够了。
不过,仍得随时修正航线,否则是非常困难的。
您要知道的就是这些吗?是的,谢谢。
詹宁斯说着站了起来。
他离开船舱后,雅尼克又开始工作,情绪很不好。
由于詹宁斯的打扰,他今天得把昨天要做的许多事补上。
他精力非常集中地干了两个小时,就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
这时,门开了,詹宁斯又出现在他面前。
雅尼克大声对他说:怎么?完了?您要走了吗?詹宁斯摇了摇头:很遗憾,哈伊根斯,我还得打扰您一会儿,也许不只是我一个人,很可能还有其他人,甚至也许是政府的调查官。
官方对此是不会等闲视之的。
您说什么?见鬼!克洛里的死是他杀。
舱内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雅尼克打破了沉默:您是在胡说!詹宁斯没有理会他的侮辱,继续说:我同火星上的太阳湖港值班中心取得了联系。
他证明,克劳斯确实同克洛里一块离开冥王星,登上‘十号站——火星——航线’上我们的一艘大型货运飞船‘吉尔拉迪娅’号,看来一切都正常。
雅尼克冷冷地问道:那么,是谁杀害了克洛里?您听我说下去。
您回忆一下吧,他的脑电图是我亲手做的,这类事情我能判断。
我让他们把克劳斯的脑电图也转交给我,他的心理测验我没有插手。
喏,我拿到手了,这就是。
他像变魔术一样抽出一份光波传讯稿,递到雅尼克的脸前,怒气冲冲地说:以后还会有人付出生命的!过了一会儿,雅尼克说:我看不出它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说着,他把那张纸推到一边。
真的看不出来?詹宁期指着上面红线上的一个尖角说:是啊,对这个尖角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
这种情况不多见,但是,它的危险性却不容有丝毫低估。
您知道Packer病症’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神经不稳定,有潜在杀人欲念,詹宁斯一字一顿地说。
‘Packer病症’也就是一种内心隐藏着的杀人念头,而病人又不必承担后果。
只要他和许多人在一起,他就什么也不怕。
一旦处在隔绝孤独的情况下,他就会失去自制。
宇宙航行的开创时期,地球上的这类事多得不胜枚举。
典型过程是这样的:一个从未犯过罪的人携同另外一二个人去荒山僻野,然后独自返回,并说同去的其他人遭遇了不幸或受到野兽袭击而丧生了。
在大多数情况下,事情的真相只是由于偶然的原因才大白于天下。
这种Packer病的名称来源,得追溯到1874年。
当时,有个名叫Packer的人患了这种病,Packer病便由此得名。
那次屠杀与人吃人有关。
雅尼克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詹宁斯却心平气和地继续说:毫无疑问,必须进行调查。
雅尼克仿佛看到眼前闯来一群外人,他们给整个中继站的生活带来许多麻烦。
这种怪诞的幻觉折磨着他。
不!詹宁斯。
只要我在这里说了算,我就不允许您这样做!他厉声宣称。
您一定要调查,那就把那该死的船和克洛里一起带走!不管多少人被杀,我都无所谓。
我不允许一群探子毒化这里的空气!恐怕您是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的。
詹宁斯不动声色地说。
我们公司可能将为调查官员提供运输工具。
如果调查属实,不管是谁,克雷韦尔斯—帕尔默公司总有一位职员失职。
但是,官方肯定会查封这里的大本营,因为那艘飞船正在您的区域内。
雅尼克用双手捂住了脸:我真想把您塞进克洛里的那艘飞船,装上反应堆燃料,把飞船远远地射出去,送到外太空去。
我是这样想的,也会这样做!如果您这样干,恐怕就没法在这儿当站长了吧。
詹宁斯十分温和地说。
是的,是的,肯定不会让我当站长的。
雅尼克揉着太阳穴。
难道您不容我再有别的选择,只能这样忍气吞声吗?詹宁斯停了好一阵子,说:还有一条路。
什么路?雅尼克猛地站了起来。
毫不迟疑地去证实这是一桩他杀案件。
雅尼克的眼睛呆呆地盯着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您还不能完全确信这一点么?作为心理学家,我已经确信无疑。
詹宁斯答道。
如果仔细观察一下这两份脑电图,便可以有足够的理由进行调查。
图表告诉我们:克劳斯‘神经不稳定’,而另一事实是,最后一次检查时,仍断定克洛里不可能是自杀。
但是,法律要求我们要有更充足的证据,才能采取行动。
雅尼克默不作声。
您仔细听着,哈伊根斯!詹宁斯粗暴地说,我知道这事会给您带来什么结果,我也明白,克洛里陈尸这儿意味着什么。
当然,我的感觉不会和您完全一样,因为地球上死人是寻常事。
可是——您尽管自我标榜吧。
雅尼克打断了他的话。
说得再好听也无济于事。
很遗憾,我是想说:火星上很快会有消息传来,您的报务员正在静候回音。
我所看到的,迄今只有一个可能性能为法律提供充分的依据。
那就是警告灯之谜。
我已请求火星办公室调查那位用双座小飞船接走克劳斯的宇航员是谁,并问他,克劳斯离开舱口气闸时,警告灯是否亮着。
雅尼克痛苦地望着他嘟嘟哝哝地说:怪不得您打听过这一档子事情!可是,您想用这点来证实什么呢?如果那人说灯没亮,而克劳斯只须解释说灯已经坏了,那您岂不又无计可施了?然而,警告灯并没有坏!詹宁斯反驳道。
我的天哪!我亲眼看见灯是坏的,而且还是您提醒我注意它的。
但是您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我当时仔细察看了那盏灯。
我说过,我是第一次来到太空,所以,对航行技术的每一个细节都很感兴趣。
起初我也倾向于您的意见,认为灯是坏的。
但是,我要问:罩着灯丝的玻璃是干嘛用的?雅尼克突然感到有一丝希望,站起身来说:是为了维持真空。
对,警告灯的灯丝并没有损坏。
在太空中有没有这层玻璃无关紧要,灯照样可以发光。
没有玻璃罩,灯光甚至可以照射得更远,因为红色玻璃在一定程度上使光线变得昏暗。
另一方面,去掉玻璃罩的灯光与其说是红色,不如说是黄色。
这样一来呢,灯光或许更令人难以察觉。
如果那位把克劳斯带到‘吉尔拉迪娅’号的宇航员能够清楚地告诉我们,他既没看到黄光,也没看到红色,那就证明,当时舱内已经没有空气了。
詹宁斯站起身来说,我们现在必须等待太阳湖港值班员的报告。
哈伊根斯,为了您的缘故,我希望宇航员当时睁大眼睛注意过那盏灯。
我将为证实这两分心理测验提供明确的证明材料——即便这是我最后的工作。
雅尼克试图使自己相信,詹宁斯的话也许是对的。
他为了一个死者和几份心理测验的结果使工程中断是有道理的,为此他可以把近百人逼到疯狂的边缘。
但是。
他并不认识克洛里。
对他来说,克洛里的死只是小事一桩。
他一声没吭。
过了一会儿,詹宁斯转过身走出去,随手轻轻地拉上舱门。
雅尼克愤怒地用拳头砸在一堆材料上。
难道在火星上找不到那位宇航员了吗?两天前我们就已得到消息,此人正在度假。
按理说,光找一个人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何至于拖这么长时间呢?他满心希望这个答案将是正确的。
门开了。
他竭力想挤出一丝微笑来掩饰自己疲惫的神色,但没能笑出来,只是说了声:您好,大夫。
梅多斯大夫点点头,坐了下来。
他是这里的大夫,同时又是精神病学专家、营养学专家和环境生态学家。
他好像还在思索什么事,只说了一句:雅尼克,您好像不太舒服。
我怎么会舒服呢?怎么,韦斯特伦德昨天得了‘神经紧张症’?医生叹了口气:是的,很遗憾。
他的情况不太好。
只要一有飞船启航,我们马上把他送回地面。
天长日久,得病的将不止他一人。
我想,这大概是那位遇难者造成的。
那还用说。
生活在隔绝孤独环境中的人,往往对死亡特别敏感。
这种情况恐怕永远消除不了。
我专门研究过有关资料,读到过这类例子,比方说,过去海员总是拒绝带着死尸继续航行,如果仅有一个遇难者在这儿,人们还能把他忘却。
或者至少可以忍受。
但是,詹宁斯一来事情就复杂了。
要是我早知道他会来,就会建议隐瞒他的身份,并对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尽可能地保守秘密。
雅尼克怒气冲冲地说:没人告诉过我他要来。
我等的是宇航员,而不是心理学家。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夫,他也跟您扯过他那荒谬的理论?这不是荒谬理论。
他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处在他那个岗位上,他也必须能干才行。
假如他说的事情都是事实,那么,他就肯定没有错。
雅尼克用大拇指指着写字台上的资料说:这是三天工作的成果,这得归功于詹宁斯。
这把我搞得精疲力尽了。
您也知道,这项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大夫,您说是不是?当然啰,梅多斯赞同地说,这些干扰对您有什么妨碍,这我清楚。
也许您是理解的,雅尼克说。
但是,我也是无可奈何。
大夫,假如我们不能确证警告灯没有亮过,并以此证明克劳斯离开飞船时,舱内已经没有空气,那么,会不会有其它可能性能够确定克洛里遇难的时间?尸体状况如何?尸体在真空中保存得很好,胃里的食物呢?在重力为零时,食欲一天天变化无常——对此我很了解。
我经常在这里观察人们的饮食习惯,剩余的食品有多少?克劳斯很可能扔出去了几个罐头,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克洛里是过了几天以后才死的。
正如詹宁斯所说,我们没有找到航速仪,原因是什么呢?不是克劳斯想抹去行迹,就是宇航员当时神经错乱,至少在法律面前可以这样推理。
嗯,同飞行轨道的偏离有什么关系吧?是缺少校正加速,还是怎么回事?雅尼克摇了摇头,说:我已经调查过了。
如果一艘长途飞船和一艘短程飞船打算在它们的轨道上交叉和相遇的话,短程飞船——这次是吉尔拉迪娅号——就要敏捷地变换方向,因为短程飞船一般不需要节省燃料。
我们已经听说过,这次两艘飞船相遇,航行轨道的计算相当精确。
看来您对这次事件进行过深入细致的研究。
雅尼克哈哈大笑:当然啦。
难道荒唐吗?我对这位克洛里不感兴趣——我只是担心,工作可能会受到局外人的干扰。
因此,我不得不想到各种可能性。
要是我能找到一个证据来摆脱詹宁斯,就是莫大的幸运了。
那您就尽管努力吧。
梅多斯说着站了起来。
我并不认为这是正确的——我很了解,您是不会轻而易举地接受忠告的。
雅尼克久久地盯着梅多斯坐过的椅子。
他刚想继续工作,电话铃响了。
站长,我是卡林。
我们已经给詹宁斯接通了火星。
他马上就到您这儿来。
我想,在他来之前,您最好能知道这件最糟糕的事:有人找到了这位宇航员。
他说,他没有注意到警告灯是否亮过。
雅尼克愣住了,他说了一声谢谢,就把电话挂了。
就在这里,詹宁斯走了进来。
他抬起头来说:但愿您能满意。
詹宁斯觉得他语调里的怨恨好像消除了。
他耸了耸肩,回答说:真倒霉,这里似乎啥事都搞不成。
我得给总站发一份报告,请求组织一次全面的调查。
我只是想及时提醒您,可是,您恐怕已经知道了。
他离开了船舱。
雅尼克怀疑地扪心自问,心理学家是否真的这么铁面无情。
他咒骂那个允许克劳斯搭船的家伙,他竟让克劳斯搭乘一艘仅有一名同伴的空船,而不是满座的飞船。
在满座的飞船上,他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危险。
不管怎样,总会有可能阻止一群盗尸者到这里游来逛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发生过的事情展现在大家面前……他观察着写字台上的太空中继站模型。
看来,中继站的竣工还得拖很长时间,人们也会像韦斯特伦德一样垮掉。
这样一来,就得重新接来候补人员,培训他们。
不过,没法指望他们搞出什么名堂来。
而自己呢……别人可能会接替他的任务,而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已是事关重大。
想到这里,他直打冷颤。
为了把思路岔开,雅尼克随便地翻了翻面前的那些材料。
这些报告是詹宁斯抵达的那天给他带来的,而他还没有来得及过目。
其中有一份是:《路易斯:关于陨星对飞船减速作用的数据》。
是啊……陨星!他抓起话筒,手颤抖着,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
给我接总设计师路易斯!他嚷着,要快!灯丝周围的玻璃外壳是用来保持真空的;真空的意思便是空——而宇宙并不是空的。
人们已经证明,行星起初是怎样由未燃烧尽的尘埃组成的,但是,行星没有把尘埃用光。
有些陨星留了下来,围绕着地球,为地球增辉;有的在灯光里翩翩起舞;有部分陨星产生于行星演变的岁月;有的是行星相撞而产生的,而另一小部分陨星则是从遥远的群星间飘来的。
它们是那样缓慢地向太阳系飘来,连光压也产生了减速作用。
但是,宇宙间到处飘舞着这种陨星。
当人们发现克洛里的尸体时,飞船里很可能已经涌进了一些微陨星,而他和詹宁斯来到太空飞船时,这种物质就更多了,但只能看到一点踪迹。
因为,舱口的两道气闸不是同时打开的。
如果詹宁斯的判断正确,那么,克劳斯最后往外排泄空气时,两道气闸是同时打开的。
假如气闸只打开数秒钟,那么飞船在穿过陨星群时很可能截获了一些微陨星。
数量很少,但已经足够了。
他脑海里蓦地生起一阵可怕的幻觉。
仿佛看见了身穿宇宙服的克劳斯似乎正在微笑着满怀期望地起动联合操纵杆,向太空中排放空气,而克洛里则绝望地伸出胳膊,想拦住克劳斯,但是没有用。
——从克洛里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他曾经拼命呼喊过。
雅尼克对克劳斯的憎恨,突然超过了对詹宁斯。
后来,克劳斯很可能在尸体旁呆过。
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天?最后一点儿空气可能是从气闸那里泄出去的,而微陨星就袭了进来。
陨星肯定闯了进来。
最后,在吉尔拉迪娅号快到时,自动测距信号灯发出了信号。
随后,克劳斯关上气闸,离开了飞船,等候着双座小飞船。
克劳斯很有把握:以前也曾有过那种宇航员,试图在真空里呼吸,克劳斯只需解释说克洛里起飞后的举动很奇特。
最后,克劳斯还把气闸旁的那盏警告灯砸碎了,当然也可归因于陨星。
这样一来,别人就觉察不出飞船中没有空气了。
由于航速仪失踪,没有人能够确定克洛里遇难的时间。
雅尼克觉察到电话另一端的路易斯生气了,他大声地质问人们究竟要他干什么。
路易斯,您有没有关于我们整个轨道上陨星的成份和密度的统计数字?他问道。
我有直至冥王星的整个区域的数据。
路易斯惊讶地答道。
您能不能区别眼下我们周围的陨星和冥王星与‘火星—木星航线’之间任何区域里的陨星?我想是可以的。
从路易斯的声音中可以觉察出,他是那么聚精会神。
那条木星轨道上没有行星质量和特洛耶小行星,是一条相当明显的分界线。
在这条轨道以内,主要是重物质,许多行星和小行星是由这种重物质组成的。
木星轨道以外,行星组成情况就不同了。
那里的大行星就是由碎片冰块组成的。
作一次分析,您需要多少这类物质?用100万个原子就可以进行一次很好的中子赋能分析。
不过,当然越多越好。
您能不能把船舱里的尘埃化验一下?——他不用详细解释,显然是指克洛里葬身的那只飞船——然后告诉我,气闸是在木星轨道内侧还是外侧被打开的。
行吗?我也不知道。
真是又见鬼了!路易斯的心情同雅尼克一样激动。
不过我们还是着手干吧!詹宁斯看完化验分析表,抬起头来对雅尼克说:哈伊根斯,我得请您原谅。
您以为,我对您的困难处境毫不同情,对于您想尽快加速工程进展的愿望熟视无堵,其实不然。
请相信我吧!我竭力试图为您设置困难,这是有一定原因的。
雅尼克一时无言以对。
没等他回过味来,詹宁斯赶紧又说了下去:部分原因在于:我必须打破您内心的平静,让您能考虑进行一次官方调查。
您大概以为,地球上派警察来了,是吗?我当时并没有具体的证据,那些心理测验一再失败,而且从法律上看,它们也不能当作证据。
如果我向公司汇报这件事,那么,就是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是把那个该负责的人,当然还有那上克劳斯扔到冥王星上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须考虑飞船的价值,否则,这艘船早该注销了。
目前,损失至少是100万,因为克洛里的家属会向公司追究责任的。
我看赔款不会低于100万。
可是,克洛里的脑电测量是我亲手做的。
我知道他不可能是自杀,我非常有把握。
来的时候,我就考虑到自己可能已经犯了错误,我随时准备承认失败,放弃原来的测验方法,必要时甚至从头做起。
在跟踪克劳斯时,我发现有更简单的答案,可是我必须证实它。
我发现,那盏警告灯当时并没有坏。
于是,我希望能提出证据。
然而,机会错过了。
我当时看出自己是弄错了。
我已经说过,我这是第一次来到太空,对事物的看法当然不同于常年在这里工作的人。
发现灯是偶然事件,纯粹是由于好奇。
如果说确有真凭实据,那么,您就是能找到证据的人。
这是个谜,但猜谜人不是什么‘官僚’,而应该是宇航员。
可是,您根本不想牺牲自己的一部分时间,来调查克洛里的死因。
我必须使您看到:如果您不帮助我,一切将会变得更糟糕。
我知道,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得到您的合作。
或许我已经触犯了心理学家们必须遵循的一条规则。
假如我们这张王牌不灵,那么,您们所有宇航人员的精神健康早就受到了威胁。
您要知道,我恪守着一条更重要的原则,假如我同意人们忘却克劳斯,有人就会对心理测验的可靠性产生怀疑,即使事实证明这种怀疑毫无道理。
但这毕竟是件糟糕的事。
对自己的能耐要有自知之明,这是我们在同宇宙斗争中最强有力的武器之一。
雅尼克微微一笑,愁苦的脸顿时开朗了。
詹宁斯,您是个聪明的人。
他勉强地承认。
不过,从您们自己的利益来看,这样做或许就有点聪明过头了。
也许可以这样认为,詹宁斯答道。
本公司不得不支付100万美元的赔偿,这个责任在我。
此外,这也有损于公司的声誉。
而且,别的不说,我很可能已经丢失了我的饭碗。
是啊,我有点儿太聪明了!不,不!假如事情对您的同胞们有益处,我并不认为您干的是傻事。
《飞碟遇难记》作者:[德] 梯姆·斯道特陈军 译老教授克林行为古怪,而且又跛又脏,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12岁的丹尼一直想搞清教授到底在干什么,在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他来到教授那幢孤零零的小楼边,藏身在楼外一棵大树后。
不久,教授身披雨衣,揭开了他房子四个角落里的帆布,露出裹着的掩体,里面竟是四根闪光的金属筒。
借着闪电的光亮,丹尼看见教授正掀动着一根巨大的金属操纵杆,狂喜地注视着风雨交加的天空。
丹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禁被一种奇异的景象惊呆了——他看到了一艘活生生的飞碟!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道道锯齿般的白光吐着火舌射向漆黑的天空。
原来教授竟在捕捉一艘飞碟。
那艘惊慌失措的飞碟在白光中左躲右闪,渐渐不支。
轰!一声巨响,飞碟落在地上,坠落时激起的尘土和草屑弥漫着整个果园。
丹尼惊惧地看着飞碟,这个巨大的怪物足有学校刚修好的游泳池那么大。
教授带着一根金属制成的防身武器登上飞碟。
不久,他双手紧抱着一个用雨衣包着的圆鼓鼓的东西出来,蹒跚地上了楼,接着,楼上的灯光亮了。
丹尼又喜又怕地盯着飞碟,他慢慢地靠近这个庞然大物。
只见船舱外壳满是焦黑的伤痕,那是被教授的电子白光击中的痕迹。
丹尼顺着入口处的斜坡,进入了舱内,地板上躺着各种仪表和平具。
忽然一个又圆又硬的东西掉到了丹尼的肩上,接着又有几漆黑色玻璃碎片落到他的手臂上。
这里原来不止他一个人。
两个像菠萝一样的圆东西蠕动着来到他跟前,这种东西浑身呈紫色,长着两只纤细的触手和许多绒毛样的紫红色小脚,全身不到1米高。
这两个小东西似乎由于害怕而浑身发抖,一只由于紧张而不断眨巴着的绿色眼睛惊异、警惕而又冷淡地望着丹尼。
他们是那样的孤独、伤感。
丹尼蹲下来温和地对他们微笑着,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他们柔软的红色触手。
这两个菠萝拿出三颗闪闪发光的珠子,他们一人一颗,剩下的一颗粘到丹尼的前额上。
喂,我们遇到麻烦了!丹尼忽然觉得从自己的大脑里听到他们在说话,用英语,流利的英语。
看来你很和善,也很聪明,请帮帮我们吧!丹尼惊异得直眨眼睛,好吧,可是,你们怎么会讲英语呢?我们是用你头上的‘宇宙翻译器’在讲话。
丹尼通过它弄明白了,他们原来来自朱皮特星球。
他们还太小,没有宇宙驾驶执照,但出于好奇,兄弟仨偷偷地上了父亲休假用的飞船,结果飞船陷进了氮气漩涡,被教授的电子风暴扰乱了仪表,掉了下来。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呀,可是他们的另一个兄弟却不见了。
丹尼于是把教授抱走一个用雨衣包着的东西这件事告诉了他们。
朱皮特人圆溜溜的头上几撮纤维般的头发竖了起来,闪耀出愤怒的红光。
丹尼和这两个朱皮特人爬到实验室的窗户底下向里偷看。
他俩走路轻飘飘的,像刚卸掉了千斤重担似的,他们告诉丹尼这是由于引力的缘故。
在飞碟上,他们按照朱皮特星的引力强度设计了适合他们的环境,每到别的星球,就要服一种引力转换药品,以适应不同的引力。
丹尼要他们先别服药,于是两个朱皮特人就像海滩上的橡皮玩具一样在丹尼身旁欢蹦乱跳地飘浮着。
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轻快,用卷曲的粉红色指头好奇地乱抓乱挠,乐得哇哇叫唤。
透过窗户,他们发现教授正在追逐另一个朱皮特人。
他一手拿着火钳,一手拿着注射器,像对待野兽一样对待这位天外来客。
朱皮特人也不甘束手就擒,他左躲右闪,在桌子、书架和仪器箱子上跳来跳去。
这个菠萝的反抗精神着实可贵,每当教授刚要接近他时,他的头发像火鸡的垂肉一样泛着红光,并用一只触手拿着放大镜向教授打去,气得教授哇哇直叫。
过了一会儿,那位朱皮特小兄弟两手抓住一个古典式吊灯罩,在半空中晃荡,教授用手里的火钳使劲地撬他的触手。
正在这时,吊灯上的朱皮特人发现了他的两个哥哥,松开一只触手向他们打招呼。
教授凹陷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他们,又多了两个标本!待教授跑近朱皮特人时,丹尼忽地把灯关掉,然后引着三个朱皮特人向前猛冲。
砰的一声,教授在黑暗中摔了一跤。
教授在气急败坏之中发现了丹尼,叫道:是你?!那个经常来刺探我秘密的小家伙!快帮我抓住这几个活标本,我给你五十便士。
不,我决不帮你,一百万英镑也不干!暴跳如雷的教授抓起电话:喂,杜宾警官吗?我是流星山上的克林教授。
天哪!还要收费?这是一次事关重大的科学奇遇——哎哟!教授追到楼下,朱皮特人死缠住他,在他身上乱扒乱抓。
克林教授用尽全力扑过去,由于用力过猛,一下撞在门边的酒柜上,柜里的威士忌酒哗啦全扣在头上,酒浇了他一脸一身。
丹尼带着朱皮特人来到果园,但他们吃了过量的引力药,不但身上的浮力消失了,而且只能迈着乌龟式的步子爬行,慢得像蜗牛。
教授追出来了,但却撞进了朱皮特人刚设置的防盗生物电网,眼睛发直,神魂颠倒,跌跌撞撞地来回走着。
这时,杜宾警官来了。
警官,快祝贺我吧!太空人到这里来了。
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对科学,对我,还有你,快向我道喜吧,警官!肥胖的警官用手搀扶住东倒西歪的教授,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威士忌酒味。
你一定是泡在酒缸里了,杜宾警官伸腿上了车子,好了,快回去睡觉吧,如果你不想被太空人抓走的话哈哈哈狂怒的教授无可奈何地回到了他的小楼里。
一会儿,他拿着一盏灯又出来寻找朱皮特人了。
可是疲惫的朱皮特人却还在乌龟似地慢慢爬着。
丹尼急得不得了。
突然,树林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了。
他用一双大得出奇的触手同时抓住两棵大树,轻轻一提,大树就被连根拔起。
又一个朱皮特人!他的触须弯弯曲曲,又粗又怪,活像多瘤的老榆树根。
教授吓得扔掉了灯。
这一定是朱皮特人的父亲,他来寻找任性的孩子和失踪的飞碟。
小朱皮特人们小触手紧贴在父亲巨大的躯体上。
他父亲用触手抚摸着儿子,头上的冠毛发出温柔的红光。
高大的朱皮特人眼睛上贴着一枚珠子般的宇宙翻译器,对丹尼说:真该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我那些不听话的孩子早进了玻璃缸,成了标本。
你的行为使我高兴地看到,地球上的普通人倒有着友好和善良的品质。
像教授那样的人得给他点教训。
说完,他向教授口里喷射了一点东西,向他猛力一击,倒霉的教授便像羽毛球一样飞了出去。
数小时内,他将处于失重状态,朱皮特人说,也许给他吃的反引力药片过量了一些他们准备返航了。
小朱皮特人恋恋不舍地向丹尼告别,答应等考过了驾驶执照后再到地球来看望丹尼,并送他两枚宇宙翻译器作纪念。
当丹尼伤感地看着飞碟在一起闪光中飞离地面时,才想起还有好多问题没问这些宇宙小朋友呢!空中突然传来喊叫声:救命啊!快去找警察来!他们不会相信的,丹尼冲着空中喊,你忘了杜宾先生的话吗?——回去睡觉吧。
《飞鸟》作者:朱·埃塔·里兹伍德作者简介朱·埃塔·里兹伍德在科罗拉多州一家大的人寿保险公司作索赔代表已有19年。
她今年45岁,孙子孙女共有3人。
她一直热心写作。
21岁那年完成一本可怕的书后,几乎退出文坛。
五年前搬到一个偏远的山区,那里收不到电视节目,这时她开始写作。
我想她会做得不错。
从《飞鸟》的力度来看,她会做好。
杀了它!菲基德上校愤怒地命令他的助手。
一只鸟,或其他的东西呆在他方格头巾上。
他们试图杀死它,那只鸟扇动着黑色天绒般的翅膀,翼展六英寸,闪耀着刺眼、暗漠的光。
两只利爪从纤细的身体悬下,一双锐眼从短粗的脑部突出,闪着耀眼蓝光,透着机敏。
它看起来像一只罕见的、生存的、飞动的黑兰花。
上校手下用他们斧的柄击打它。
它上下蹿动着,飞舞着,但仍然径直呆在上校的头上。
畜牲,一个士兵吼道,忘记上校不想他们用法语。
突然,这只鸟,无论它是什么,竟然开始说话:他是个谋杀者。
这只鸟在上校羞红的头上一边回旋,一边说道。
杀了它,我说了!上校又一次猛烈地命令道,他完全被尬尴所激怒。
上校的手下疯狂地冲向那乌,试图抓住这愚蠢的动物。
蠢才,上校骂着,拿网来。
他们抓过网,抛向鸟和上校,他俩全被网住了。
但那鸟还在上校头上飞舞,说着大屠杀者,它说道。
上校奋力从网中挣扎出来,为了不让那鸟逃掉,把网紧紧拽在头上。
他要杀死它。
它正在叫着他的名字,他杀了莫山德胡、杰锐·萨认洪斯基,迈锐·博·安、莫汉德·里拉·德哈、约翰·旦斯卡拇……安静!上校怒吼道,一边从网中退出。
挣脱了网,他伸手去抓那该死的鸟,却己不在了。
上校!他的人惊呆了。
……他杀了诺锐斯·威特、莫汉德·本·阿里、在图母村他杀了莫汉德·阿尔·汉。
萨锐、爱拉·汉,布拉克小贩、萨锐和布拉克的无名女儿……那黑家伙,仍然扑闪着翅膀在他的上方拉屎。
哎呀!上校尖叫着,他从帐篷冲了出来,这黑家伙在他的上方,一步不离。
苔伯特,上校手下最出色的狙击手,在帐篷中拽出一杆短筒防暴枪。
上校迈着大长步,一步一陷地穿过营地,用手拍打着头上的飞鸟。
……在泛美378航班上他杀了57个人,用手提箱内的5磅塑料炸弹,苏栅·艾尔滨、马蒂·坎贝尔、杰罗姆·斯密德、玛丽·米切尔和约翰·牛顿,以及玛丽与牛顿未出世的儿子……狙击手小心地朝着上校的头上瞄准,屏着呼吸,轻轻压住扳机。
爆炸声将裹着黑纱的妇女们和黑皮肤圆眼的孩子们惊吓出了帐篷。
散的铅粒像胡椒粉撒在上校的头上,尽管他四脚朝天地仰在沙地上,但却未受多大的伤。
飞鸟兴灾乐祸地在上校头上飞舞,一边带着强调口气讲述着:他是一个惊人的,没有道德的屠杀者,我非常难过地这样宣布。
他在英驻罗马大使馆的爆炸中杀了29人。
罗伯特·西姆斯、考特·斯基玛迈斯基……并且继续着,继续着……如果以每小时45个名字的话,飞鸟,将在上校的头上一直说上两个多月,因为射击已经结束了,那只鸟似乎不在那里。
杀了他!上校喊着。
我们正在尽力!他的士兵回答。
上校尖叫着,不是它!他坐在沙地上,血流从他的头皮淌了出夹,滑过他引以自豪的鹰钩鼻子。
苔伯特!杀了苔伯特,他几乎杀了我!于是,苔伯特将是飞鸟名单上的最后一位。
电话响了并把我惊醒,我不得不摸向我的眼镜,接这倒霉的电话。
哎?我低语道,并立刻发现朱丽斯不在床上。
我抬腿迈过床边,小心翼翼踏上冰凉的地板。
发着绿光的钟表指针告诉我现在是早晨2:12分,她去哪里了?萨姆,有人找你。
我听得这声音,是我的朋友米兰。
什么?我问,我的大脑则同时飞速转动,寻找着朱丽斯。
她不在卧室,不在椅上看书。
然后我看见了床上的她的睡衣和她瘦小的烟色长袍放在地板上,见鬼!什么?米兰问道。
没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米兰?啊,蓝金找你,他有了新主顾。
那么,这次是谁?还是前沙巴王后?诸如此类吧,萨姆。
米兰,我要休息一会。
现在是凌晨2点,昨天不管怎样我停职了,我当然知道,那人要找你。
但是米兰,朱丽斯……朱丽斯?她出什么事了?但愿我知道,她不在床上。
我停止说话,米兰也沉默了。
见鬼,我们打了一架,我猜她跑了、我一会过去,米兰。
或许在路上会寻找朱丽姬,蓝金在哪儿?或许厢房,或贵宾套房。
这个病人对于比格·道可·蓝金一定很少见,所以才把我招了去。
他很烦我,但没有其他人能做复血手术,他不想让他的病人去死。
毕竟,在希望医院人们花费这么多就是要得到精心的治疗,或是无望医院,有时我是这样称呼的。
在我离开之前,我查看了院落,但我告诉米兰的,确实成为事实,朱丽斯已经走掉了。
或是散步,或是月下游泳,我是这样想的,或许在我们打架之后,她要冷静一下。
也或许,但我承认,她已经走了。
然而我仍不能摆脱这些想法,或是离开这里,还并不是全部问题。
我首先走下海滩。
朱丽斯不在,有的只是一串脚印和发着余亮的烟蒂。
我寻回内岸,走上通往主楼的小径。
蓝金正在贵宾房站着,插着手,靠着病人的床。
当我进来的时候,他没有移走目光,而我则迅速知道了为什么,上帝啊!我从床前倒退回去,从我所见到的最倒霉的东西面前退回。
一只鸟在病人的头上一边飞舞一边说着话,他杀了哈萨德·诺萨北、嘎里·诺萨北和他们的三个孩子、马蒙德、沙马、拿布·诺萨北。
他还杀了苔背德,一个直接或间接的杀人犯。
他还杀了……我不敢相信这一切。
这只鸟正在大声谈论。
它有嘴唇:粉红色,爱神般的嘴唇。
我又穿过房间,把脸凑到那只乌的跟前。
它转过来,直盯着我,同时谈论着杀人犯,一边叫着名字。
我转向蓝金,他看起来有些呆滞。
这是什么?我问。
他用拳头拄着下巴,最后转向我。
多么令人惊奇,萨姆。
朱丽斯怎么样?没你的事,那个患者是谁?那么在他头上的鸟又是什么?蓝金从他那无暇的南方绅士的西装里拿出一张软布,擦着手。
他盯着我,透过他的金属眼镜,他的眉毛上扬着,你不认识我们的客人吗?上校会生气的,如果他清楚他的状况。
我仔细地观察床上的人。
他还清醒着,侧身躺着。
留着军队样式的发型,黑发同发黑的皮肤相衬,他脸部肌肉松弛着,口水从松弛的嘴角滴下,在绣花床单上留下黑色斑点。
如果他精力充沛,这张脸会十分傲慢。
傲慢的鼻子和鹰钩相仿,这是我随后知道的,菲基德上校?我转向比格·道可·蓝金,上帝啊,他是世界上最大的恐怖犯!他怎样到我们国家的?他怎么到这儿了?……杰锐·萨布郎斯基、玛锐·博·安·默汉德、里尔·特、约翰·丹斯卡姆是他的受害者。
一个一生都最邪恶的谋杀者,他杀了诺锐斯·威特、默汉德、本·阿里……这只会说话的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毫不费力而又无休止地盘旋。
我知道没有任何鸟能做出这种事来,没有任何鸟能说得这么好,没有任何鸟有这样好的嘴唇,绝对没有。
事情怎么样,蓝金?我最后问道。
很好,萨姆,我想你得不到问题的实质性,上校已经处于不利状况,啊,果冻,这种喋喋不休的鸟,世上的一切方法都用来试图铲除它,但是,如果你抓住它,它将躲闪而去;用网捕它,它能破网而去;如果你用枪向它射击,它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又安然无恙地出现;喷射液体或汽体对它根本无济于事。
它们会使上校痛得更厉害。
他停了一下,身体前倾看了看菲基德上校,他现在似乎好点了,只是有点孤独,你可能说,我已经给他一点氯丙嗉,使他能够忍得住。
是这样吗?萨姆调查员,你是我的最好的调查员,我想知道这件事情,嗯!飞鸟一直疯狂地追逐着我们,可怜的菲基德上校。
菲基德的一生十分疯狂,我说道,我昨天辞了职,但是我的注意力始终不能离开那只鸟。
我听说对你离开我们的这一决定,朱丽斯很不高兴,我瞥了他一眼,朱丽斯并不是你们职业的人。
我担心由于比格·道克·蓝金的原因,朱丽斯不想离开这里。
请静一下,萨姆,你怎么能背对着这里呢?他建议杀这只鸟。
这只鸟唧唧地叫,好像在提示!他是一个谋杀者,他杀了妇女和孩子、男人和兽类、朋友和敌人,他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
这只鸟说道,他在村子里杀死了莫汉德·阿尔汉·布拉克小贩、萨锐和布拉克……朱丽斯又高兴了。
什么会使朱丽斯高兴,你不会得到一点信息。
我说道,他扬起他的眉毛,我想打他的耳光。
我走到他跟前,我站起来比他高8英尺,蓝金后退了一步,我笑了。
比格这个绰号是个很荣耀的绰号!他用5英镑炸药在泛美378航班上杀死了357人,苏珊、阿尔·玛蒂、卡姆、波尔……我又转向那只鸟,把我的脸向前凑了凑,它那小而圆且富有幽默的双眼与我的双目相视,在它的双眼里,我能看到那被反射到无限时空的自我。
直到那时,我才注意到这一点,我的脸看起来拉得很长,下巴变大,我的褐色的双眼很激动,眼睛瞪得溜圆,我的金黄色的头发零乱无比。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我能看清楚我的脸后面的东西,直透我的心灵深处,我正在看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鸟——不、它不是一只鸟,我知道它在叫它自己,这只飞鸟,我所听到的,是福拉德伯吗?当它说的同时,我摇了摇头。
玛丽·米切尔和约翰·牛顿,以及他们未出生的儿子。
上校菲基德,呻吟着,然后翻了一下身,福拉德伯上下看了看他。
菲基德的眼睛盯着福拉德伯的身上看了一会,不,他发出沙哑的声音,他的手从那淡紫色的袖口伸出,开始在空中不停地摆动。
蓝金按动在邻床支架上的电钮,然后就退回去了,萨姆,他像这样已经有两个月了——我已经找到这件事发生的原因——怎样除掉这个怪物?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我觉得有些恶心,毕哥·蓝金不喜欢福拉德伯,或许他害怕它,我瞥了一眼福拉德伯,用我的眼睛看它的双眼,似乎它很开心,我被这种愉快所控制,它是一支好的并且活泼的鸟,我感到无限的幸运。
我笑了,我大笑,福拉德伯(飞鸟)支起它的羽毛,好像在嘲笑我,一小片黑色的羽毛飘落而下,落在了菲基德的鼻子上。
我弯下腰用薄纸将羽毛拾起,然后看着蓝金,好了,我说,但我明白,我不能做任何事情来伤害福拉德伯这只鸟。
我离开这个房间,将飞鸟的羽毛放入我的口袋里,米兰正在外面看着我,他抽着香烟。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我耸耸肩,对我刚才在里面看到的很奇怪,不知朱丽斯是否已到家。
那么,米兰继续说道,你与朱丽斯打过架。
是的,你见过她吗?我?他问道,把雪茄烟扔到地上,然后用他那双古怪的牛仔长筒靴碾碎了它。
那么,萨姆,我将去你家。
我们沿着希望广场的粉红街道走着,希望赚更多的钱的中心,是我们有时这样称它,它总使朱丽斯走开,我们漫步经过那迎风的松树,到达海边我的小屋,我开始感到惊奇?包在紫色薄纸里的羽毛,我感觉到它在跳动,我把它放进了我的口袋里,摸了摸它,确信它还在口袋里,我加快了我的脚步。
我确信朱丽斯在家。
我想了许多,带着羽毛到我的实验室去。
米兰停了下来,当我进屋时,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在外面等着我,他知道我不许他在屋里吸烟。
因此它起来不好。
当我推开隔间档板门时,我提高嗓门喊道:朱丽斯,朱丽斯……亲爱的,这个房子是如此安静,令我毛骨悚然,当我开始穿过房子时,我吓了一身冷汗。
她赤裸地躺在厨房的地板上,血一滴滴地从她的嘴里流出,她那散乱的卷发,看起来变得昏暗了,好像扇子一样散落在地板上。
我闻到米兰吹来的一阵烟味,我回转身,以为他一直跟着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不考虑这是不对的,最后我镇定了一下,然后跑到她身边。
朱丽斯!朱丽斯!我不停地叫着,似乎我多重复几次,她就能活过来。
米兰来到门口,萨姆,他问道:朱丽斯回来了吗?我听到隔间板门一开一关的声音,我没有说什么,我理了理朱丽斯的头发,然后握住她冰冷的手,呼喊着她的名字,他妈的,我向上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米兰,咬了一下他的手背,他的眼睛很痛苦地闪了闪。
侦探来了,小心而谨慎地问了我一些问题。
他们的目光充满着刚毅,表情冷酷,从他们身上我得不到任何信息。
我敢打赌,蓝金是女孩子,远离菲基德的房间,当救护车来的时候,我也离开了。
我跑进了我的实验室,我不忍心看他们将她运走。
大清早,我独自在实验室里,洗漱完毕,戴上手套,取下一个干净的托盘,玻璃片和着色剂。
在我准备玻璃片之前,我仔细看了看玻璃片上的羽毛,它看起来像头发那样细而长的倒钩,都在发光,每一根倒钩都像人的眼睛一样的圆环构成,像一个很小的盛种子的容器,我哼哼叽叽地看着顶棚,植物和动物似乎都有其特点。
我又看了看,朱丽斯在厨房里躺着的地板,散乱的头发像那无用的羽毛。
我低下了头,揉搓着双眼,不要去任何地方,警察已经说过了,这是一般的程序嘛,他们考虑过关于死者的其他的事情吗?我们不能回忆这件事,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再也回不到朱丽斯的家了。
她再也不能嘲笑我了。
她再也不能与我开玩笑了,由于我的辞职,她再也不能生气了,她再也不为我烧她引以为荣的那道意大利菜了。
我双手抱头,嚎啕大哭。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我想擦去落在包着羽毛的淡紫色薄纸上的眼泪,防止污染了夹物片……我又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从羽毛主裁下一小块,将它染色,然后把它放在观测仪上,当我看到那明亮的细胞时,我瞪大了我的眼睛,倒钩顶端的画夹,看起来它们正在生长,我想我一定累了,过一会再看。
看见它们在移动,明亮的夹物片显示出像种子似的细胞,细胞脱离顶端在生长,一小时后,我忘记了朱丽斯散落的头发,以及她那用目光瞪着的厨房的白地板。
我观察细胞以几次幂的方式分裂,当分裂的速度开始减慢时,我把夹物片放进装有培养蛋白质细胞的盘中,看着看着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在面前的空间里有漂亮的福拉德伯,我听到咕嘟的吵闹声,它比鸽子的声音更温柔甜美,低沉的声音使我高兴,我向上看了一下、空中飞着无数的福拉德伯飞鸟。
体型小,同菲基德认识的飞鸟一模一样,像复制出来的一样,它们有许多。
在我前面的一只飞走了,它闪烁着那痴情的双眼。
萨姆——它的嘴动着,像一个小孩子。
它们聚集成一个环状物,一个令人愉快的黑色的花环围绕着我,并且不停的吟唱。
萨姆,萨姆——。
它们中的一些飞走了,落在那个培养细胞的盘子上,它们把它们那像牙的爪于放入食物中,然后把它放入那粉红色的唇中,挑剔吸吮。
我放开我的手,伸出食指让最大的一个轻轻落下,它的锐爪是那么温柔,那么强状有力,我用手指着自己,咕咕地叫。
喂,孩子,喂!我大声地喊着。
喂,萨姆。
它回答。
喂,萨姆……所有的福拉德伯鸟都应和着,混乱地,毫不疲倦地在房子徘徊飞动。
你是谁?我问在我手指上的一个。
我是安达斯。
它叽叽喳喳地回答。
他是安达斯,安达斯,安达斯。
其他的跟着叫。
一阵敲门声使我吃了一惊,我突然动了一下我的手,安达斯展翅飞去,与其他的乌聚在一起,在急转弯中齐声歌唱,像一个深海中的鱼。
我很吃惊,我走到门边,将门打开。
米兰和毕格·蓝金站在那,米兰看起来不舒服,他拖着步子走过来。
萨姆,蓝金问道,你能让我进去吗?当然可以。
我答道,他进来了,飞鸟对着他嗡嗡叫。
他摇了摇头,为什么你有这么多的说话的鸟在这?他问道,他对着鸟挥舞着笔记本。
鸟?我问到,你在说什么?这些飞鸟!我嚷道。
米兰挤入房间,萨姆,警察说,朱丽斯被谋杀了。
被谋杀了?我转向米兰,怎么谋杀的?谁谋杀了她?蓝金抓住我的胳膊肘,安达斯闯进我的视线,谋杀,萨姆?他尖叫着。
究竟发生了什么?米兰喊着,在他的脑后挥舞着手臂。
安达斯飞奔进去,同样飞舞着手臂,他是个杀手,安弟斯说道:他杀了朱丽斯·劳伦斯!死了,死了,谋杀……另一只飞鸟陈述着,向米兰飞去。
我完全被米兰的残暴所激怒,你,我喊着,你,你他妈的,我冲向他,米兰转出门,窜了出去,安达斯跟着他,指着米兰的脑袋,欢快地说出了真相。
他杀了她,安达斯说道,他杀了朱丽斯·劳伦斯及萨姆和朱丽斯·劳伦斯的儿子。
《飞贼与捕快》作者:挪伦·哈斯他们中间,有些选择在黑暗里隐藏;而这位,隐藏在阳光下。
在恒星F0的第五个行星上有充沛的阳光。
人类把这个恒星叫做老人星,把第五行星叫做快乐希望星。
尽管面对这个悲惨的星球没有理由快乐,在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希望就是活下去。
很显然,快乐希望是由以前到访过的一个探险队命名的。
尽管快乐希望星离老人星的平均距离达30个天文单位,但那日照量却是古老地球表面日照量的16倍。
我和茱丽安娜是死对头。
她是罪犯,而我是抓罪犯的人。
在这样的酷热中,茱丽安娜不得不随时变幻自己的身子以便卸下盔甲。
我呢,即使在快乐星球上外出的时候,不得不穿上笨重的防热服来防护星球上炙热的阳光,我还是喜欢温暖的地方。
但是这身防热服真的很笨重而且非常不舒服,很明显,它不是专为我设计的。
为了能抵御老人星球那可怕的光和热,茱丽安娜一定精心调整了她的身体组织。
我的头盔过滤器虽然减少了阳光直射的强度,但是阳光仍然很刺眼。
当我穿着那套不合身的防热服笨拙地迈出大步时,她那双警惕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
你逃得很机灵。
我对她说。
她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也很能追捕,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太空捕快詹森。
我也知道你是谁,你是茱丽安娜,一个太空江洋大盗。
如果我能笑,听到这话我一定会咯咯笑出声来的。
茱丽安娜真了得!她不问我你为什么在这儿或者你要怎样才能让我离开,她只有简单一句你真够韧的。
面对她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我说:找到你并不那么容易。
你逃跑的时候很少留下痕迹。
在猎户座我们较量了几个回合,我让你逃跑了,装死这招相当聪明。
显然还不够聪明。
她说。
玩笑式的口水战该收场了。
我说: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你在找科林提纳密码。
是的,你偷走的密码。
这是我任务的一部分。
找回密码只是你任务的一部分,还有什么任务?我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把你带回去。
你是一个太过狡猾的贼,不能让你拥有自由。
谁雇你来抓我的?居民星球联盟。
这些政客们雇佣你这个银河系最好的捕快来跟踪我并把我带回去;这一招并不聪明——派你来抓我,是在抬举我;如果你抓不到我,那是对我更大的恭维了。
最好的猎手抓最好的贼。
他们给你多少奖金?我加倍给你。
倘若我抓住你而又让你跑掉,那会有损我的声誉。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次的赏金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
别跟我说什么你是一个诚实的太空捕快,本性难移!但是钱并不是你追捕我的唯一理由,不是吗?钱很重要,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会是什么?她冷冷地盯着我。
你想证明你能抓住我这个无法被抓住的贼。
没有人能抓住我,你想证明你能做到。
有人说你是最好的贼,谁都抓不住你;说我是最好的太空捕快。
我怎么会放弃这个证明我比你强的机会呢?你认为你已经证明了你比我强?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抓住你了,不是吗?真的?你确定你抓住我了吗?茱丽安娜突然消失了。
没有一丝光,一缕烟,一点动静;连遁逃前通常的身影淡化那一招都没有。
前一秒她还在那儿,后一秒她就消失了。
她耍了我。
她怎么能如此迅速地逃离呢?我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她是怎么逃跑的。
看来她有量子组解机!她用这个机器从快乐希望星球分解消失,又瞬间在遥远的某处组合重现。
茱丽安娜一定在笑话我。
当我以为自己赢了的时候偏偏却输了。
我对自己发誓:我只输这一回!游戏不会就此收场的。
她太过于自信,她还会用同样的方法盗窃、逃跑的。
她再这样干的时候,我得把她抓住。
下一次,如果她试图用同样方式逃跑,我得为自己弄个机器,镇住她。
我回到安全的地下,脱下不舒服的防热服。
我边伸展八只长腿边叹息:我们会再碰面的。
下次逮到你,你就跑不掉了,飞贼茱丽安娜。
《废墟》作者:Michael Moorcock翻译:darkmage莫独风在废墟中择路前行,阴沉脸庞上沾着点点汗珠,亮晶晶的仿佛是覆盖在他脸上的一层宝石。
从他脚下,横卧在碧蓝明亮的苍穹下的废墟朝四面八方延展,到处是石砌的尖顶、杂乱的水泥和灰池,犹如落潮时露出水面的被海水蚀空的岩石。
阳光明媚,废墟宁静,灰色的影子没有任何不祥和神秘的预兆,莫独风觉得在废墟里很安全。
他脱掉夹克,躺在一块水泥板上,板内兀自突出几根锈蚀的线缆,回旋缠绕,宛若一幅描绘时间和空间的雕塑。
事实上废墟才是一座这样的宏伟雕塑,随兴而矛盾的人类的诡计创造了它,用来纪念时间和空间以及所有献身于理解它们的人。
莫独风发觉自己思绪飘忽不定,他点燃一支香烟,从水壶里喝了几口水。
他为了搜索一丝生命的迹象已经在废墟里跋涉了很长时间,却毫无所获。
他后悔起把自己送到废墟里的念头。
一去不复返的探索先驱们并没有在这里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没有石上刻痕,没有笔记标号,没有衣服碎片,没有苍苍骨骸,这片废墟上只有贫瘠和荒凉。
莫独风站起身来,他把水壶放到一边,烟蒂丢进一道裂缝里。
他凝视着前方锯齿状的地平线,转身四顾,奇怪的是在他的视野内,地平线从未中断。
无论是破碎的建筑还是坍塌的墙壁都没有遮挡掉他的视线。
每个方向的地平线都一览无遗,这令他特别觉得好象是置身在一个漂浮于蔚蓝天空下的圆碟的中央。
他皱起眉头。
太阳正高高地悬挂在头顶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走来的。
现在思索起来,他竟不能回忆起太阳是否改变过位置,而且,夜晚也从未降临。
光线一直都那么明亮吗?但是他感觉已经过了好几天。
他慢慢地再次踏上穿越废墟的行程,有的时候步履蹒跚,跌跌撞撞,从一块石板跳到另一堆碎砖上,遇到灰池的时候,他紧挨着周围房屋的残壁小心翼翼地绕过池子。
他不敢踩上灰池,却不记得那么做的原因。
最后,他心中充满了一种近乎惊惶的情绪,他强烈后悔来到废墟,恨不得立刻返回人群中,返回两边林立着整洁的房屋和应有尽有的店铺的有序街道。
他满怀希望地打量周遭,好象期待有什么魔法精灵会回应他,他看见地平线上耸起一排高挑完整的建筑,那可能属于一座城镇。
他加快速度,路程看起来不那么艰难了。
接着,他注意到太阳开始西落,不禁嘲笑起自己先前的幻想。
要是走运,他能在天黑前赶到镇上。
他的脚步轻快,但却小觑了到镇子的距离,夜幕来临的时候,他离那里还有一英里路程。
但是镇上房屋内点起的灯火让他欢欣鼓舞,也许那正是他之前离开的地方?从远处看起来,所有的城镇都是一个样子。
他在灯火的指引下很快来到镇子外围。
这里的街道上虽然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行人,或许居民都上床睡觉去了。
当他接近城中心的时候,他听见来往交通的噪音,看见汽车在街道上行驶,人们站在林荫道上,咖啡店还没有关门。
这座城镇缺少了什么东西,但他不去理会这个想法。
他很累,看东西的角度和平时不一样。
白天酷热的日晒可能让他有点中暑。
这座城的外观和其他地方差不多,不过他从没来过这里。
它和他所知道的其他城镇一样有一个中心广场,主干道从广场向四周辐射,犹如车轮上的轮辐,环绕小城的郊区就是轮子的外圈。
他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份餐。
店主是个上了岁数,脸看上去象个侏儒,态度却很谦恭的男人。
他把盘子递给莫独风,避免和他的眼神接触。
莫独风开始用餐。
那时有个妙龄女子走进店来,她扫视了一下所剩不多的空位,选择坐在莫独风对面。
这个位子有人坐吗?她问他。
他挥挥叉子摇摇头,嘴里塞满了食物不好说话。
她露出微笑,优雅地坐到位子上,仔细研究一遍菜单,告诉老板自己的点单。
店老板朝她微微哈腰后急忙跑进厨房。
真是一年里相当美丽的一晚。
莫独风说:不是吗?啊,是的……她有点迷惑不解。
对不起,希望您不会认为我……他说。
不,没关系。
我刚从废墟那边过来。
他说:我在那儿探险。
它一英里一英里地不断延伸。
它肯定覆盖了整个星球。
有人知道吗?她大笑道:您看上去很累……您还是睡个觉吧?我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
您能推荐个好点的旅店吗?我真不知道怎么推荐。
我住在这儿,对旅店不太熟悉。
不过路那边倒是有一家,它看起来还不错。
那么我会试试。
她的晚餐端上来时,她冲店主掷去感谢的一笑。
莫独风发现她点了和自己相同的东西。
他让她不受打扰地吃完晚餐。
他坐在位子上,身体开始因为疲劳而感到麻木。
他渴望好好休息一下。
女孩站起来,好奇地看着他:我还是带您过去吧。
她同情地笑道。
噢,谢谢。
他和女孩一起离开咖啡店。
当他们走在街道上的时候他想到了什么东西。
他付过帐吗?他想不起来了。
但是如果没付钱店主一定不会让他就这样走出来吧?那么一切都应该没问题。
他走在女孩身边,肩膀上好象扛着无比沉重的担子,肌肉酸痛,双脚发软。
他怎么能这样走过那么广阔的废墟呢?他肯定没有一路都靠腿走吧?什么路?多少路?什么样的路?你确定能走到那里吗?女孩清晰地问道,她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说话的时候好象自我重复。
是的。
那好,它并不太远。
他跟着她,现在他在地上爬行。
他听见一个不是自己的声音喊道:有人能帮帮我吗?他躺在高低不平的废墟表面,烈日当头照下。
他转身看见远方的地平线,再换一个方向,废墟还是一直延展到那端的地平线上。
他觉得自己象个巨人一样展开四肢被钉在废墟的十字架上。
当他坐起身的时候,他感到身体又缩回正常的尺寸。
正常的尺寸?什么是正常的尺寸?他有什么标尺来衡量废墟的大小?废墟里有各种大小、各式形状的东西。
但是不管多高,没有一个能遮住他视野内的地平线。
他找不到夹克和香烟。
他虚弱地站在废墟里凝视四方。
他被放逐了吗?他想不起来。
他到这里来是有理由的。
有人把他弄到这里?城里的居民颇费周章把他搬到这里?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没花太久思考这个问题。
他开始再次漫步在废墟上。
有一次他停下脚步,查看一栋好象从中央裂开的建筑,它的房顶还完好无损,内部却暴露在外,仿佛一座玩具屋。
然而他无法回答那些掠过他的脑海又消散不见的疑问。
但现在,他甚至已经遗忘了那座小城,忘记了他有件夹克,忘记了他有过香烟,他感到不再需要它们。
稍后,他坐在一堆残破的瓦片上环顾周围。
在他的左边是一幢倾斜的塔楼,尽管两边被什么撞碎了,却还屹立不倒。
按照他的逻辑,塔楼早就该坍塌了,但是它依然凝固不动。
他不再去看它,但是已经没有时间阻止这个景象在他心中引发的恐惧。
他站起来,小心避开塔楼,他没有回顾,接着突然拔腿狂奔。
但是他所看见一切建筑都好象要倒塌一般,所有的塔楼、房屋和柱子都有一边倾斜,那说明它们必然会溃倒。
之前他为什么没注意到?出了什么岔子?在恐惧中,他回忆起自己的身份(identity)。
他想起自己的名字,回想起曾经去过的那座小城。
然后他回忆起自己花了几天时间穿越废墟,太阳不曾落下,天空不曾改变,只看见四横八荒上应该被巨大的废弃建筑遮掩却没有中断的地平线。
他驻足而立,对废墟的痛恨得发抖,他试图回忆起遇到废墟之前的经历却丝毫想不起来。
这是什么?梦境吗?药物幻觉?亦或疯癫?一定有废墟之外的东西吧?那座小城难道是空想?他闭上眼睛,身体踉跄,在眼帘后的黑暗中,他对自己说:好吧,莫独风,你还要继续这个实验吗?你还想把身份、时间和空间当作幻象创造的幻象清除吗?他对自己大声呼喊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他睁开眼睛,前面是一片明亮的废墟,在蓝天中硕大、苍白的太阳下清晰刺眼。
(太阳,天空,废墟 + 莫独风 = 莫独风 - 莫独风。
)他渐渐控制住情绪,他的疑问和记忆,不管有没有价值,越飘越远。
他稳稳站在废墟上,然后走向一个巨大的灰池。
当他到达池子后,他直直俯视着它。
他把手指放在唇上,在池边凝思。
他拾起一块碎砖丢向铅色的灰烬,砖块将要触及池面的时候忽然消失了,丝毫没有惊动底下的灰烬。
他朝灰池投去一块又一块砖石,每次都发生同样的事情。
每次同样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个阴影落到他身上,他抬头看见一座大楼耸立在他面前,一根玻璃砌起的垂直通道贯穿楼宇,里面有一层层平台,最高的平台上盖着一座穹顶。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招呼他过去。
他跑到楼前,发现自己能跃上第一层平台,然后再跳到第二层,往复循环,直达穹顶覆盖的最高层。
等待他的男人很象青蛙。
朝下看,莫独风。
他说。
莫独风朝下看去,底下是一个整洁的都市,每个街区都方方正正,一模一样。
男人挥起爬行生物一般的手,他的手透过日光呈现出灰色。
国家就象个女人。
男人说:朝下看。
它想要屈服,想要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战胜。
我做到了这点。
我平息了这个国家的躁动不安——并强暴了它。
蛙男似乎很自鸣得意。
它看起来很和平。
莫独风说。
整个体系里最和平的国家。
男蛙讽刺道:整个国家里最和平的体系。
你是谁,莫独风?不是你就是我。
莫独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跳,莫独风。
象青蛙一样男人说。
莫独风还站在那里。
跳!他开始在灰池四周攀爬。
(太阳,天空,废墟 + 莫独风 = 莫独风 - 莫独风。
)他的名字在头脑中脉动,仅仅是头脑中的脉动。
莫-独风,莫-独风,莫-独风。
那是他的名字吗?也许不是。
也许永远是——魔-独疯,魔-独疯——仅仅是头脑中的脉动。
然而,除了废墟和光亮外,别无其他事物需要了解。
他停下脚步。
那是记忆吗?那,就在背面?出去——魔-独疯,魔-独疯——出去——魔-独疯,集中精神,魔-独疯。
废墟似乎模糊了一下,他明锐、怀疑地看着它。
废墟似乎在他周围折叠起来。
不,是他在废墟周围把自己折叠起来。
他在废墟周围流动,在废墟上方流动,在废墟中间流动。
莫独风!不知从那里传来一声傲慢、绝望、讥诮的呼喊。
是我,他想到。
哪一条路?万千或者全无,莫独风,他对自己喊道:全无或者全无,万千或者万千!这里之外就在这里之内,无边无际,浩瀚无垠。
他不知道是自己想起来,还是有人告诉他。
(无穷 + 莫独风)=(无穷)他如释重负地庆幸自己又回来了。
景物再次明亮。
他停下坐在一片破裂的水泥上,钢缆从中兀自突现,水泥变成了一座野草萌生的小土坡。
他的身下是城市——屋顶、烟囱、公园、电影院、教堂塔尖、漂浮的烟雾。
它们看起来很熟悉,却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在土坡上站起身,沿着小道走向城市,依旧对他是谁,他为何是,他是什么和他怎么样这些问题半懵半觉。
我为什么要让自己不断受尝试之苦。
他思忖到:总有一天我的意志力不足以能把我带回来。
他们在这里找到我的时候我要么在胡言乱语,要么就是毫无知觉蜷成一团 。
但是他无法决定哪个才是幻象,是脚下的城市还是废墟。
它们都是真实的吗?他一边想着一边越过草地,踏上通向城市的马路。
他独自沿着马路漫步,穿过一座柱梁厚实、绿漆剥落的铁路桥,转了个弯,拐进一条荡漾着秋日炊烟的支路。
两边的房屋皆由红砖砌成,点缀着一垛垛被过分高大的篱笆围起的小花园。
他听到一堵篱笆后儿童的嬉戏声。
他停下步子,从篱笆边探头张望,看见孩子们手拿五颜六色的砖块堆起建筑,又把它们推倒。
当有个孩子抬头看见他的时候,他缩回头继续沿着小路步行。
不过他没能逃脱嬉笑。
那个孩子高叫道:是他!,然后一路尾随在他身后,其他的孩子们则有节奏地齐声合唱道:风魔的莫-独风!风魔的莫-独风!风魔的莫-独风——他是一个大二楞!他们为这个老掉牙的笑话爆发出一阵哄笑。
他假装忽视他们。
所幸他们只跟他到街口。
天色渐渐晚了,薄暮降临千家万户,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屋顶间,从一个烟囱帽到另一个烟囱帽都可以听到他咯嗒咯嗒的沉闷足音。
莫-独风,魔独疯,魔-独疯魔-独疯魔-独疯。
心跳声也一同合奏,魔-独疯,魔-独疯,心跳声,魔-独疯,魔-独疯,房屋还在那里,但是却被搁在废墟上,回声飘荡在它们虚幻的烟囱帽中。
夜晚取代黄昏,光亮取代夜晚,房屋渐渐消褪。
明亮的废墟一望无际,从不遮挡住他的视野中的地平线。
头上是一片蔚蓝、蔚蓝的天空和永远不改变位置的太阳。
他避开灰池。
支离破碎的废墟冻结凝固在时间和空间里,不曾倾倒。
是什么造成了废墟?他完全不记得。
那里只有废墟。
天空和太阳消失了,但依旧一片光明。
只有看不见的浪沫哗哗拍打在他的身份的最后遗迹上。
莫-独风,魔-独疯,魔-独疯。
过去是废墟,现在是废墟,未来还是废墟。
他吸纳废墟,废墟吸纳他。
他和废墟一起消失,因为如今再也没有地平线。
思维可以包容废墟,不过现在思维无存。
立刻,也没有了废墟。
《分身术的风波》作者:伊丽莎白·凡塞特在波尔小姐所在的学校里,教师中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遇到调皮捣蛋的学生,先要想法治服贴了,才能讲出他的姓名。
波尔小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沮丧过。
她很需要有人给她出出主意,她班上有个叫辛荻的学生简直叫她伤透了脑筋。
于是她敲开了心理学家艾利先生的门,一口气说道:我班上有个孩子,脾气特倔,谁也不怕。
我叫全班念‘那只猫坐在小垫子上’,唯独她竟然站起来说这是一句蠢话,还说她那儿的猫有3米高、5米长,而且从来不坐垫子,身上像彩虹似的五颜六色。
波尔小姐刚说完,克劳德小姐就嚷嚷着闯了进来。
她原来学习挺好的,可现在她脾气倔得让人莫名其妙。
上回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庭生活’,她竟像编神话似的尽写一些想入非非的事。
待真给她机会写外星球的生活,可充分发挥漫无边际的想象力时,她竟偏不写外星球,而仍写地球上那些普遍、平淡的事。
还说什么对她来说,这就是另外一个星球,跟她那个星球不一样,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艾利先生不仅是个心理学家,他还喜欢写小说,不过尚未发表鸿篇巨著。
他听完两位教师的话,不禁心中一动。
波尔小姐见他长久地沉默着,心里挺不耐烦的。
克劳德叫她倒的茶,她竟心不在焉地自己喝了起来。
艾利先生答应她们想想办法。
打发走她们后,他开始认真地读起克劳德小姐送来的那篇文章来。
读着读着,他觉得像是突然进入了一个奇异陌生的世界:美妙无比的景物,稀奇古怪的鸟兽,奇奇怪怪的人们。
他忽然停了下来,文章中写到了3米高、5米长,像彩虹一样五颜六色的大猫。
难道这两个调皮的学生会是同一个人?正想着,教历史兼美术的特莱布尔小姐走了进来,大呼小叫地说:真不得了,历史课上那个学生,从阿尔弗莱德到现在的各代国王和王后,她都能倒背如流。
而且,有许多她知道的东西连我都不知道。
要说她的美术嘛,特莱布尔小姐坐下来,心情非常激动,那可真是壮观!技巧熟练,感情充沛,笔力雄浑,还有——艾利先生接口说:还有构思巧妙,对吗?对,看她的画就觉得仿佛自己就像风景里的一个人,周围全是从未见过的亭台楼阁,异人怪兽怪兽?有猫吗?艾利连忙问道。
猫,有哇。
大极了,和真的一样。
特莱布尔小姐,艾利先生差不多激动得哆嗦起来了,我能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吗?她叫辛荻,辛荻·爱蕾娜。
这名字多熟悉啊,对,就是不久前波尔小姐无意中说出来的名字。
多么奇怪的事啊!6岁的辛荻不肯念那只猫坐在小垫子上,还把她的猫说得那么巨大。
现在又出来个10岁的辛荻,非但熟知历史,而且她的画可使这位沉着的特莱布尔小姐激动万分,并且有置身画中的感觉。
他已经完全肯定,那个把作文内容搞混了,把另一个星球上的事写成她的家庭生活,把地球又写得像是外星球的8岁的孩子,也是辛荻。
她这一切绝不可能是故意作对,也不是个错误,而是按照老师的要求,自自然然做出来的作业。
10岁的辛荻、8岁的辛荻、6岁的辛荻——3个人,3个年龄,可是三位一体。
这不是不可能的,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尤其在别的星球上,在别的时代美术课后,艾利先生见到了辛荻。
她一头金发,像画中人一样可爱,那对宁静清澈的绿眼睛瞅着他,甚至还笑了笑,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神奇了。
辛荻,我很喜欢你的画,你的文章也好极了,他像和她一见如故,可你不该惹得波尔小姐不高兴。
他等着,内心莫名的不安与兴奋,看辛荻怎么反应。
我也觉得不好。
可她的教学方法,就是在这个星球上也是太过时了。
我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你们,也有许多东西要学。
可是时间有限,仅靠一个身体是不够的,所以得同时分成好几个身子,在好几个地方活动。
不过,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呢?我是心理学家。
诸位老师都来找我说了这些奇怪的事情。
而且,我还是一位作家,不过,不怎么成功。
你会成名的。
辛荻好像早已知道了似的。
实际上,如果你不反对,我想用你和你的星球为依据写一本书。
当然不反对。
对了,木刻班上还有我的课呐。
辛荻微笑着说,不过,你跟别人谈起过我吗?还没有,我自己也是刚刚才发现的。
在这同时,那三位束手无策的老师正聚集在校长办公室里报告她们的烦恼。
校长西姆小姐最后说:那么你们就告诉我这些孩子的名字吧!辛荻·爱蕾娜。
她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说。
这下可好,出来了三个辛荻,一个上一年级,6岁;一个上三年级,8岁;最后一个上五年级,10岁。
老师们面面相觑,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精神失常了。
这时,平时不拘小节的李先生竟然也来凑热闹了。
他说他班上也有个辛荻,是个木刻的奇才,刻出来的亭台楼阁,新奇漂亮,完全是未来派的,而那些动物,更是他前所未见的。
这个辛荻已12岁了。
奇怪的是,所有这些班级的名册上都没有辛荻·爱蕾娜的名字。
当艾利被叫到校长室时,他讲了自己的看法。
她们个个目瞪口呆。
西姆小姐本来就对学校专门起用一个心理学家未置可否,这回不禁没好气地说:我早就认为你会说出这么个故事来的。
因为她一直私下认为艾利先生之所以干这个工作,只是为了给他的小说找素材。
西姆小姐又接着说:那么,这个荒诞离奇的故事自然是她讲给你听的喽。
她的语气尖酸刻保不是她讲的,她只是证实了一下,我原先就猜着了。
结果谁也无法让别人服气。
最后老师们商定同时上这四种课,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西姆小姐认为要么就只有一个辛荻,分别冒充不同年龄的学生,要么就有四个人,至少有三个是隐瞒了真实姓名的。
结果,四个班的辛荻全到了,四双会笑的绿眼睛,完全一个样儿,尽管这样,西姆小姐还是认定,她们不过是小孩子搞的恶作剧罢了,她们准是姐妹。
而艾利先生固执地说她是一个人,能够分身成为不同年龄的孩子。
现在只有让这四个辛荻来说话了。
使艾利大为伤心和失望的是,四个小孩中的老大,12岁的辛荻站出来承认是她们开了个玩笑,她们其实只是姐妹而已,刚从国外回来,因为过了入学时间,哪儿也报不上名,所以没办手续就进来了。
四个人老老实实地受了西姆小姐一番教育,回去了。
艾利先生已完全听不见西姆小姐对他的挖苦,他难过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了。
原来他给人出卖了!竟然让四个黄毛丫头给骗了!他追上了10岁的辛荻,他原来见过的那个女孩。
好哇,你可是作弄了我一番。
你们的玩笑可真开得够大的啊!艾利先生非常生气。
根本不是玩笑。
她辩解说。
那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明呢?他质问她。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
要是我告诉了他们这是真事,那你还怎么写书呢?真事是不能冒充小说的。
而且这事一旦有人知道,就会传得尽人皆知,这会为我们招惹很多麻烦。
那么你这么做是为了我?等你把成名之作写出来了,我们再说出真相。
在这期间,还会不断地有外星人来,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材料写小说的。
不久以后你能取得相当大的成功。
艾利先生又昏昏然了,又想相信她了,实际上,他已经在相信她了。
我们会再见的。
10岁的辛荻说罢顺着走廊往前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觉得一阵发冷,又起了疑心:这是不是个还没开到头的玩笑呢?这时,辛荻回过头来,绿眼睛里满是笑意,好像理解他的心情似的。
眨眼之间,她一下子化成了四个辛荻,她们都微笑着向他挥手。
他放心地哈哈笑了起来,也向她们挥挥手。
大家跟我念,波尔小姐对全班同学说,那只猫坐在小垫子上。
波尔小姐又觉得无忧无虑了。
爱蕾娜四姐妹这学期没再回来。
艾利先生也不来了。
其实她哪里知道,他的小说,在外星朋友的帮助下已快出版了。
那只猫坐在小垫子上。
孩子们都老老实实地念,唯独窗旁一个新来的小女孩不张口。
问她为什么不念,她回答说:我那地方,猫从来不坐在小垫子上。
猫太大,小垫子不够坐。
它有3米高、5米长,浑身五颜六色,像——波尔小姐浑身都凉了,没等她说完就扔掉粉笔,蹦出了教室。
她连惊带吓跑到新上任的心理学家的房间,但一进门就楞在那儿了。
靠椅上一溜儿坐着克劳德小姐、特莱布尔小姐和李先生,一个个脸色苍白、神情慌张。
更使她惊奇的是,新来的心理学家竟是那么熟悉,脸上的那双绿眼睛跟波尔小姐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叫辛戴拉·爱蕾娜,新来的心理学家,辛荻是我的简称。
美丽的女郎含笑说道,诸位老师,我们曾经很熟悉哪!《愤怒的幻影》作者:[英] 约·温德姆王齐 译1情况怎么样?声音盘腿坐在椅子上正低头修着脚趾。
小型太空艇巴丹号内部。
操纵室约7平方米大小,四壁、顶板和仪器装置都涂成一色奶白,唯有地板是淡绿色的。
最里面一排陈列着监视显像装置,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飞艇内外的情景,中间那块最大的显像屏幕上所呈现的宇宙太空与我们肉眼所见一模一样。
猫咪此时也是身子躺倒在座位上,两脚搁上了操作台,双手抱头,眼睛微闭,似乎没在听声音的问话。
不过,我越想越感到奇怪——你不觉得吗,猫咪?猫咪依旧纹丝未动。
声音往椭圆形扶手上嘘了一口气,只顾一个人喋喋不休道:哼,那家伙的话根本无法使人相信,说是这区域里连续发生的几起事故都是‘幽灵’所为,简直是危言耸听。
这只能说明那帮调查队的人无能。
这不明摆着,找不到事故的真正原因就编出些稀奇古怪的鬼话来。
说着,声音又换了只脚剪起来,继续道:我看这次我们也未必能有结果。
不过,出来游游倒也挺不错。
就在那时,一股神秘的强力冲击波正毫无先兆地向巴丹号迎面袭来。
轰隆!整个飞艇开始像搅拌机似地摇动起来,几乎将二人从座位上掀翻下来。
笔、卡片、香烟盒撒落了一地。
强力冲击波一会儿就不见了,两人这才清醒过来。
猫咪的第一个反应是趴倒在地板上,准备下一次振荡的到来;声音的眼睛直瞪瞪的,双手紧紧抓住座椅靠背。
震颤终于平息了下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猫咪惊魂未定。
声音呆呆地站立着,当他的眼睛掠过自己的双脚时,突然神经质般地跳了起来。
哎唷——只见他的脚趾甲上渗出了一些红红的东西。
血,出血了!声音用一只脚乱跳着,神色紧张地叫道。
受伤了。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了?猫咪无力地伏在操作台上,她看到屏幕上仍然正常地显示着飞艇内外的情景。
……不知道。
刚才,刚才有一股很强的冲击波袭击了我们,这一点……毫无疑问。
猫咪站了起来。
猛地,她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失声地喊道:会不会就是,就是他们所说的……恶魔,不,幽灵?声音皱了皱眉。
什么恶魔幽灵的,我可根本不信这些。
说罢马上又很小心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自语道:可是,那又会是什么呢?于是,二人立即开始了详细的检查。
他们把自动记录资料一页一页地检查了一遍。
艇内无任何异常。
猫咪道。
艇外也无可疑迹象。
声音说罢,把手撑在下巴底下,说:你说,会不会是一种磁力冲击波?有根据吗?猫咪噘着嘴问。
你不信?我的感觉不会欺骗我的——对了,说不定以前所发生的那些事故也是由这种磁力冲击波引起的呢。
对,太对了!怎么,这么快就查明事故原因了?我是说——那帮调查队的人可不具备我这种灵敏的嗅觉……话没说完,突然在他们背后闪出一道白光。
奇怪的是那束白光大小粗细极像个人影,一个很矮小的人型。
人型光体像幻灯似地在壁上停留了片刻便倏然不见了,像是穿过了墙壁。
这只是一瞬间。
二人都直觉到发生了些什么。
可是等他们转过身来看时,哪里还有什么东西。
二人有点哆嗦,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对着那个方向凝视了片刻,不禁面面相觑。
你……怎么了?声音故作镇定,想轻松地笑一下,但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只是口角痉挛地歪了歪。
2事故调查队母舰上。
调查人员把巴丹号里里外外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完毕后,二人被领到了一个像休息厅似的很宽敞的场所。
那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男人。
穿着几何形工作服的小伙子们一看到猫咪,都不约而同地吹起了口哨,有的还捏着嗓子怪里怪气地跟她打招呼。
只是,猫咪那一脸的冰霜和忧虑把他们的恶作剧气氛冲淡了。
一位指挥官和他的助手迎了出来。
欢迎您们来到‘死亡峡谷’。
指挥官莱特握着猫咪的手,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对不起,我的属下尽是些捣蛋小子。
莱特的手很厚实。
他年纪大约在50上下,体态很好,看上去也很结实,一脸黑胡子。
乍一看很难看得出,莱特此刻也正在为事故调查的毫无进展焦虑万分。
谢谢。
声音好像很看不惯莱特的那副冰甲脸,只轻轻地举了举手就大模大样地仰靠在椅子上了。
那个年轻的助手自称叫鲍露,淡黄色的头发,淡绿色的眼睛,细长的身材,给人一种女性的感觉。
鲍露很不自然地看着猫咪,然后又看了看声音,像是在比较他们的匹配与否。
这个矮敦敦的家伙怎么弄到了这么个漂亮的妞儿?!从鲍露的表情可以看出他那简单的疑问。
一会儿,他们在二人的带领下,通过一条长长的遂道。
在那充满了青光的通道上,许多人正忙忙碌碌地走动着。
你知道这‘死亡峡谷’的另一个名字吗?莱特对猫咪问道。
声音代她点了点头。
是啊,它叫‘魔窟’。
这是一个由‘帕芮拉’、‘特奥’、‘道冈布’、‘米鲁巴’——四颗恒星组成的四面体效应而形成的危险地带,它意味着死亡,只有死亡。
莱特继续道。
90年前,这里开通了航线,成了宇航必经之路,但在头70年间这里曾发生过150起原因不明的空难。
后来怎么样了?后来的20年中事故虽然减到了30起,不过,那是因为后来经过这里的飞船减少了,而实际上事故多发率和事故的性质依然如故。
可是,可是我们却遭到了幽灵的袭击……幽灵?……这太可怕了……莱特猛地回过头来,眉间骤然皱起了疙瘩。
是啊,我们这条母舰也曾发生过一次,那是我们刚来到这个区域的时候,震动幅度很大。
莱特说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空。
难道,那就意味着厄运的开始?莱特像沉浸在回忆中似地自语道。
立即,他意识到他是在跟两位客人说话,于是强作镇定地说: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吓唬你们。
知道。
声音苦笑着耸了耸肩。
二人被带进了资料分析室。
分析室很宽敞,十几个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地工作着。
中间有个硕大的圆形控制系统。
莱特走近控制台,凝视着其中一块显示屏上的太空图。
……从那次事故后,我们的人已有7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许在你们看来,7人并不算是个大数目。
几乎都是在波涛侦察艇执行任务中丧生的,其中五人找到了尸体,二人是由于陨石撞击而死的,二人是因为盔破损窒息身亡的,另一个死因至今不明。
那么,你的意思是……幽灵?声音几乎是在讥讽。
莱特依然双手撑在显示屏台上,躲开了他的视线。
除此之外,无法解释。
莱特苦涩地笑了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尽管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但声音却从他说的话里强烈地感觉到了内心的困惑和恐怖。
鲍露助手一坐到显示仪前的座位上,就操作了起来,机器立即有了响声,屏上开始显示各种图像。
这就是窒息而死的那个队员在通信中断之前留下的最后图像。
鲍露解释道。
画面左下方是白色金属架,右下方是有很多凹槽的拼板,再下面就是灰白色的地表,圆弧状地平线背后是群星璀璨的太空。
现在所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它的对面就是著名的陨石区,也就是我们要勘探的矿区。
鲍露指着画面解释道。
下面我们来换个画面。
他一转动旋钮,突然画面开始上下左右晃动起来,混沌一片,并伴有吱吱的噪音。
看不清楚吧?我们再用慢镜头看一看。
画面又回到原来的镜头。
好,注意,请注意看!画面开始移动,晃动线纵横交错。
晃动幅度还将会大起来的。
真如鲍露所说,画面开始剧烈地上下移动起来。
整个画面全是遇难的飞艇所留下来的残骸支架。
当画面被拉到左下方时,看见了地表上的沟洼,与此同时,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
画面右端有一个神秘的青萤色光体。
就是它,青萤色光影!鲍露把画面定格。
那束光体朦朦胧胧地呈斜站着的人形。
猫咪和声音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
把它放大。
画面倍数放大。
最后还是一团轮廓不甚分明的朦胧影子。
——难道从我们背后闪过的就是这东西?声音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画面。
后面的视迅就中断了。
莱特补充道。
这样说,你们已经对它作过分析了?是的,但是至今仍无法确认这束神秘的光体究竟是何物。
再用别的办法试试……鲍露立即又在仪器上操作了起来。
突然,画面又倏然改变了。
声音张大嘴巴。
只见那光体中央稠密,周围稀散,其间有许多层次,而最明朗的那一层显然构成了一个人形。
那简直就是个小孩的胸像,眼睛、鼻子、嘴巴,细细的脖子、柔和的肩膀都清晰可辨……看出点名堂来了吗?莱特用手指抓了抓眉间道。
依我看那是个小孩人形,这不奇怪了。
嗯……声音仍然盯着那画面不放。
莱特对他的这种回答似乎很满意,点点头说道:我们把过去发生的几起事故的所有信息资料全都重新处理了一下,结果发现大多数的事故都与这种神秘的人型青荧白光体有关。
然后莱特又很神秘地低声道:其中还有报告说,伴着光体出现的居然还有人语声……别说了!声音打了个冷颤。
就在这时,警声大作,在场的四人惊惶四顾。
喂,发生了什么事?一位操作员紧张地报告说:‘波涛’C56失去联络!莱特匆忙看了一下那个控制仪显示屏,画面上浮现出一张浮肿的男人的脸。
我们离C56有多少距离?大约3万公里。
画面上那人答道。
马上派救护队!明白。
马上——那人话未说完,突然往斜侧瞧去,本来就很惊恐的表情一下子绷得更紧了。
啊?……光,死光!什么……不等莱特问完话,一股巨大的冲力已经袭到。
一声巨响。
房间里的人个个都被撞得东倒西歪,有的跌在仪器装置上,有的摔在地板上。
声音的鼻梁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便一跤甩了出去……警声更加紧促。
房间剧烈震荡着。
声音抬头看见莱特正攀住控制台想挣扎着起来。
快向我报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七、第八单元气压下降,外艇壁破损!一个操作员紧抓着操作钮,神色紧张地报告道。
莱特愕然失色。
……难道大难真的临到我们这条母舰了?声音艰难地翻了个身,蹲坐起来。
猫咪双手抓住一个装置器,心有余悸地做好抗震准备。
到底怎么了?房间还在摇,声音大声喊道。
要其它事故的现场!鲍露接到命令,重新坐回到控制台上。
立即,控制器便噼噼噼地响了起来,几个显示屏上分别显示出各个舱内的情景。
画面上呈现出的都是一幅幅惊惶失措的表情,一些地方的人员仍然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地板上满是血迹。
乱七八糟的餐具、修理工具满地都是。
整个舱内都被火焰和烟雾笼罩着。
还有人浑身是火,正在地上打着滚……上帝……莱特终于失去了矜持,一张脸痛苦地痉挛着。
发生紧急事态,发生紧急事态,第七、第八单元气压迅速下降,迅速下降,外壁受损,外壁受损,请赶快来营救,赶快来营救……无线电里不断传来急切的呼救声。
声音正想艰难地坐起来,但他的目光还是停留在一个监视屏上。
突然他浑身一震,惊讶地伸出了手指。
那……那是什么!画面上是一个很宽大的机库房,有几个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周围笼罩着浓厚的黄色烟雾。
就在机库的最深处,一团青荧色光体正在慢慢移动。
光体像个人形,周围有一股强烈的阳炎在游动,像是要把人形裹住似的。
……就是它!随即,画面一片混乱,只剩下一团乱糟糟的扫描线。
是第七单元D335。
猫咪确认了位置后,飞跑着离开了房间。
喂,喂,猫咪!声音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猫咪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震动仍然持续着,不过已有所减轻。
有的人仍然靠在什么东西上不知所措;有的人想爬离现场。
他们都惊愕地目送着从他们身边跑过的猫咪。
猫咪边跑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件叠得像手绢似的东西,抖了一下把它摊开,那是一件等身大的飞行服。
她飞快地套上手脚,带上帽子,装束完毕。
穿过几个叉口后,通道上已杳无人迹。
她继续跑着,在一扇钢门下停住。
她从腰上取下雷射枪,对准钢门的锁眼开了一枪。
随着一声刺耳的炸响,钢门向外弹开了十几厘米。
霎时,一股气流猛冲而出,几乎将她吹倒。
气压迅速下降,猫咪眼看着自己的宇航服膨了起来。
哐口当一声,身后另一扇钢闸立即自动关了下来,制止了气流的外泄。
猫咪不容多想,迅速窜了出去。
只见两边躺着几具尸体,这是神秘的力量突袭时当场丧命的,尸体都膨胀着,嘴巴、鼻子、耳朵里都流着紫色的血。
她在中途下了一座扶梯,又穿过几道门,终于来到所要寻找的那个舱前。
她侧身端起雷射枪。
里面很大,但是整个空间满是奇形怪状的机器和各色各样的绝缘导线导管,暗处红光像鬼眼般忽闪忽闪。
门边躺着一具尸体。
她谨慎地钻进门内。
房间里弥漫着滚烫的阳炎。
奇怪,这里就连空气也没有,哪来的阳炎?只见几处短路的电键火花四溅,噼啪乱响;顶部垂下来的粗大的导线在空中摇来晃去。
她绷紧神经,紧张地谛听着动静。
然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衣服的摩擦声外,什么也没有。
穿过一排排高大的装置,只见里面的情况更糟,到处都是迸溅的火花,浓烈的阳炎蒸腾着。
当她转到一堆已裂成锯齿状的绝缘支架时,差点惊叫出来:一团青荧色光体正在徐徐游动。
她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直了。
虽然轮廓还不甚分明,但隐隐约约地呈现出一个小人的形状,象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猫咪紧紧握住雷射枪。
突然,她的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阵人语声。
奇怪,难道还有活人不成?她连连否定着自己。
可是,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直灌着耳鼓:呜……呜呜……呜——声音里充满了稚气和哀伤。
唉,你……你是幽灵吗?……谁……谁呀……呜呜……那声音问道。
我……是猫咪!……呜呜……呜呜呜……突然,那声音抖了一抖,与此同时那个光体像雾霭似地扩散开来,直朝猫咪这边扑过来。
猫咪顿时被罩进了光体之中。
刹那间可怕的恐怖掠过全身。
从未经历过的恐怖——每个细胞仿佛都在哀告呼喊,每一块肌肉都在起鸡皮疙瘩——只觉得那光体透过宇航服,透过内衣,侵入体肤,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触感。
猫咪惊叫了一声,全身像装了弹簧似地乱跳着。
光体一时丢失了目标,在空中盘旋。
她本能地发了一枪雷射。
然而那射出的激光一碰到那束光体,就呈螺旋状弹了出来。
啊啊……)口欧口欧……声音怪叫着,似乎有些愤怒。
桔红色火花四处飞溅。
在这可怖的光芒下,光体渐渐幻出了一张小孩子的脸来,似真似幻,凛凛生寒。
……不,不是、不是……怪物发出了清晰的人语!旋即,那怪物在空中打着漩涡,转了个大弯,又向猫咪席卷过来。
猫咪被重重地撞跌在地。
伴着桔红色的闪光,光体撞在地板壁上轰然有声。
猫咪在剧烈震动的地板上匍匐爬行,竭力躲开光体的袭击。
光体在舱内乱撞,发出嘎吱嘎吱的电击声,桔红色的鬼影飘忽不定。
接着,室内的仪器装置一个接一个地爆炸了,爆炸产生的烟雾一时遮住了光体。
碎片雨点般地飞向猫咪。
她两手交错在胸前,尽量不让碎片击中身体。
啊啊……啊啊啊……声音饱含着愤怒。
机器装置被震蹋倒地,发出沉闷的轰鸣。
猫咪躲闪着不让机器压住身体。
她努力撑开双手,扒住板壁。
爆炸诱发着新的爆炸,室内已成了一片火海。
只见那青荧色光体在远处闪了一下,便倏然不见了。
猫咪’等那光体确实消失了之后,才试着爬起身来。
震动渐渐平息了下来。
猫咪靠着板壁站了起来。
地板上的火星还不时地在爆炸着,闪烁着。
3……你是说那东西跑了?莱特两手撑在桌子上,大拇指神经质地动来动去。
是的,后来那怪物就不再出现了。
猫咪靠在墙壁上,边叠着宇航服说道。
这是间专用指挥控制室,那里有五六个人的座位。
声音冷冷地坐在那里,离他稍远的位置上坐着铁青着脸的助手鲍露。
声音朝着猫咪口努着嘴。
真空中居然有声音……人语……难道真有幽灵?目前我们只能如此解释。
可我们是人!幽灵怎么可能跟人对话呢?声音像是投降似地摊开双手。
沉默。
……那我们该怎么办?莱特抚摸着满脸的硬胡子,陷入沉思。
尽快撤出这个鬼地方!猫咪把宇航服放回口袋,重重地跌坐到一个位子上。
当然,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撤离。
可是,我们已经接受了任务……莱特说着无力地摇摇头。
我想,至少要把资料数据搞出来才……你是说不可能有幽灵?莱特转向说话的声音,盯着他问。
声音拢着零乱的头发,长时间地轻敲着自己的额头。
突然他一拍脑袋说:对,卡特普医生!啊?我想起来了,记得有个一直在研究‘塞弟娜’超级星星的天体物理学者,他……你说的就是那个异端学者?鲍露冷笑道。
就是他。
声音不容置疑地站起身,说道,‘塞弟娜’星离这儿并不远,请马上给我取得联系。
鲍露看了看莱特,莱特示意照办。
三小时后,卡特普医生出现在控制室屏幕上。
接着,声音和莱特轮流给医生说明了情况。
卡特普医生已年过七旬,满脸皱纹,皮肤发红,头发和胡子都已白如霜雪了,然而,一双智慧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俨然像个异端学者。
的确如此,卡特普听完陈述,点了点头,怎么,你们倒求救起我来了?很遗憾,我无可奉告。
医生很生硬地说道。
不,您不能这样,据我所知,您对这方面有着特殊的研究。
声音把脸凑近画面。
但是我确实无能为力。
多年来我一直在探索其中的奥秘,但目前还需要时间,就这些。
那么,您有没有过什么设想?极其困难。
是不是具体情况很复杂?是的,每次出现的情况都不尽相同,而且,要是遇上强手,简直毫无救星。
能不能给我们一点启示……医生闭上了眼睛,沉思了片刻,道:据我看来,有一点可以肯定,‘幽灵’既然能借实体现形,那必定有一种特殊的媒介物。
媒介物?对。
不过这种媒介物可能有很多种类,如建筑物、物品、特定的象征物等等。
有时候,人也可以成为媒介物。
声音把手撑在下巴下,呻吟了一声说:那么,您估计我们这次事故的媒介物又是什么性质的东西呢?对不起,我只能跟你们说这些。
再见。
对方切断了电源,通迅中止了。
四人都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桌上的对话机铃声大作。
鲍露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接通了电话。
……被害情况?……能源控制系统……备用装置被破坏了……要用三个星期才能修复?莱特听到这里双手抱住了脑袋。
遥控计数装置……空气调节系统……化学解析系统……也出故障了?……什么?……要80小时才能修好?……被害者有多少?莱特大声询问道。
……被害者?……已经初步查明的有32人。
鲍露用颤抖的声音又问道:……杜赖库、鲍比怎么样了?请回答!……鲍露浑身抖了一下,脸色唰地白了。
知……道……了……鲍露已经哽咽说不出话了。
看来他的两个好友也牺牲了。
声音不由得偷偷看了看鲍露,鼻子酸酸的。
鲍露心烦意乱地放下话筒,慢慢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脸。
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哭泣。
死亡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房间。
人们都感觉到大难就要临头了。
——鲍露,莱特慢慢走向鲍露,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末了,他转向声音和猫咪无可奈何地说:已经有这么多人员伤亡了,我想把其他人员暂时送回地面,然后我们再……声音悄悄看了一眼猫咪,但是猫咪依然双手撑在控制台上,目光紧紧凝视着屏幕里的茫茫太空,仿佛其它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会不会是…会不会是……?那怪物说过‘不是她’,‘不是他’?……‘不是它’?……声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莫名其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几艘波涛侦察艇从母舰上慢慢离去。
猫咪和声音仍坐在同一个舱里。
艇与艇之间通信断断续续地交换着。
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前方远远地有些灰色的云状物体飘忽着。
已接近陨石区,注意。
驾驶着波涛的鲍露毫无表情地说。
莱特本想叫他稍微休息会儿,可鲍露恨不能马上到达现场,仍然紧跟着队伍。
啊,想不到陨石这么密集!声音不禁感慨道。
这个地带范围很广,我们来此调查以前一直认为事故是这些陨石群引起的——难道这些陨石一点问题也没有吗?有一点关系,我们在陨石区发现了一些飞船残骸。
波涛在陨石区绕行前进。
‘波涛’C56就是在这一带失去联络的。
可能还要进去一点。
是的,现已初步查明,事故多发地带并不在陨石密集区,而是在它的尽。
鲍露忍不住插上一句。
他的神情忧郁得像个女孩子。
前面就是我跟你们说起过的‘魔窟’的中心区域。
注意监视!明白。
声音话音刚落,电讯里突然传出声音说:C56找到了!发现人了没有?……快来!数艘波涛慢慢朝一个方向靠拢。
绕过一个小陨石坑后,不远就看见了那艘遇难的C56了。
透过望远镜,只见它的外部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无数碎片散落在太空中游来游去。
艇内的照明还亮着,光线从窗口漏出。
镜头再接近一看,里边漂浮着的正是那个还穿着太空服的驾驶员。
望远镜焦距不断地自动调节着,从破碎的头盔里渐渐能够看清那人的脸。
景象惨不忍睹。
他的脸肿涨得快要把头盔涨破了——这是死在太空里的特有现象,皮肤变得紫黑,食物、仪器上溅着血。
声音皱了皱眉,对着那具尸体研究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把目光移开了。
猫咪还在继续对着残艇沉思。
啊,这不是洛布吗!鲍露惊得大叫起来。
他所不愿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因为自从得知C56失踪,他就预感到事情不妙,所以不顾莱特的劝阻,没有留守母舰而跟着搜索队来了,他要亲自证实一下洛布是否安全。
谁知……鲍露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在金属支架上,肩头剧烈地抖动起来。
那也是你的朋友?声音悄悄地问道。
鲍露敌意地盯了他一眼,埋下脸一声不吭。
4周围朦胧一片。
一切都溶入暗褐色之中。
时间像蚂蚁似地爬行着。
焦急而又安适。
突然,视线被一束强光遮挡住了。
光线渐渐弱下来,恍然看清,那是个饭店大厅模样的房子。
一个看上去40岁上下的妇人在张惶地寻找着什么。
突然,那人和桌子一下子倒下了,桌上的东西摔了一地。
房屋剧烈地摇晃着,所有的东西全都在晃动。
一个女人的手牢牢地抓着另一个小孩的手。
她的脸朝里,看不清她的面孔。
她使劲地拉着想离开那所房子。
走廊上,到处都是疯狂逃难的人。
啊啊,怎么了,妈妈,这是什么地方?极度恐慌的人们乱成一锅粥。
那女人一直往前窜着。
通道上的灯全灭了,可怕的黑暗增添了恐怖感。
剧烈的震荡还在继续着。
那女人一次也没回过头,就那么拚命地跑着跑着。
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只满是火焰的手。
啊啊,妈妈,怎么了……怎么了呀?火焰越来越大,渐渐地充满整个世界。
逃难的人们更加混乱,有的人衣服上全是火。
有人猛撞了过来,把那个女人和拉着她的小手撞开了。
……啊啊,烫……救救我,妈妈……有几个人在火海里痛苦地挣扎,其中一个就是刚才那个女人。
妈妈……啊啊……救救我,妈妈……那女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倒了。
她再也没爬起来。
大火还在蔓延,像一条条毒蛇猛扑过来。
猫咪觉得自己的手也被烧着了。
哎呀,火,火,火!耳鼓就要被震破了,头似乎被打碎了,整个身体正在一块一块的撕开……啊——猫咪猛然跳了起来。
她神志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并没有被烧着,头也好好地长在肩上,身子正躺在一张吊床上——原来是在做梦!然而,恐怖并没有消失,刚才的一幕还在脑际里翻转。
她看了看房间四周,幽暗而单调,毫无生活气息,贴在壁上的年历看上去是那么地不真实。
可刚才的梦是怎么回事呢?……往额头上一摸,是一片冰凉冰凉的汗珠。
她走出房间时已经恢复了正常。
走廊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几天前,这里的大多数人员都撤走了,只剩下20几个留守人员和研究人员。
走着走着,脑际里又想起了梦中的一幕。
她直觉到这不是一个寻常的梦,因为那个梦对她来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略略紧张起来。
拐过个弯,通道前头有灯光透出。
那是解析室。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一瞧,原来室内只有声音一个人在忙碌着。
真是废寝忘食呀。
声音一听口音就知道是谁来了,赶紧开了门。
他那憔悴的脸上强作着微笑,然而一双满是疑云的眼睛却道出了他的内心。
你来得正好。
有什么事吗?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个发现。
过来,声音轻声招呼她走过去。
听好了——也许这是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我把过去相当一个时期内所有过往这个区域的飞船都做了统计和调查,最主要的是把幸免的飞船和遇难的飞船作了一个比较研究。
声音顿了顿,接着道:你知道,要调查非事故性过往的飞船资料可不是件容易事,可能我所搜集到的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出了一些眉目。
首先,我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船艇越大遇难的概率越大,尤其是一些客船,概率更大。
而相反,一些调查艇、货船、气象船等,事发率很低。
进一步的调查表明,有一个最根本的因素在事故中起作用,简直不可思议!说罢,声音压低了噪音,神秘地看着猫咪道:你猜是什么?是女人!女人?……猫咪不听则已,一听大吃一惊。
对。
我注意到,能够幸免于难的船只都是没有女客员在内的。
说罢,声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当然并不是说所有幸免于难的船艇上都只乘坐了男人,可是只乘坐男客的船艇几乎都能安然无恙。
还有一个事实。
声音眨了眨眼睛,颇为不解地继续道:请想一想,这艘调查母舰来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在我们来之前只发生过一些小小的事故,为什么我们一来后就……猫咪皱起眉头,略带犹豫地问:你是说,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声音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睛,耸耸肩说:我总觉得那束神秘的光体是冲着女人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对手似乎很喜欢女人。
猫咪缓缓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胳臂搭在控制台上,双手拢着乱蓬蓬的头发,自语道:难道那个‘不是她就是…………声音用眼睛询问道。
猫咪没有回答,两眼直楞楞地注视着茫茫太空,像在追忆着什么。
……嗯,我不是那个人所要找的那个女人!哪个女人?声音大惑不解。
它……还是个孩子,很小……你……不是在说梦话吧?声音烦躁地喊道。
片刻,他突然恍然大悟似地问:那么,它所要找的那个女人就是……母亲,对,是母亲!猫咪几乎是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动声。
二人立即奔向门边打开门一看,只听见通道上的一阵跑步声。
跑了。
奇怪,有谁这么鬼鬼祟祟的?他来探听什么呢?算了,反正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是呀,看来只有离开了。
声音有点垂头丧气。
谁叫我们像个瘟神似的?到哪里就把灾难带到哪里。
那就这样一走了事了?不。
我想再去看看陨石区的情况。
你……真的?那东西可是冲着你来的呢。
是啊,我想临走之前再去看个究竟,兴许能看出点名堂来。
别这么天真,这没那么容易!声音仰天笑道,我看没那么简单,要知道我们的对手是‘幽灵’,而我们可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怕了?声音被她这么一说,怔了一下,摇摇头一言不发。
突然,声音右手在控制台上敲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大声道:好,我听你的,要是你真有什么办法,哪怕下地狱我也跟着你去!5巴丹号悄悄滑出了母舰的库舱,进入了浩淼的太空。
莱特从窗口目送着飞艇向太空远处驶去,心情颇为复杂。
我们不该让他们走的,调查已无法进行,他们太冒失了,我们要为他们的安全负责!鲍露一言不发,脸色铁青,身子颤抖得厉害。
你怎么了?没……没什么。
鲍露不安地摇摇头,声音很沙哑。
莱特困惑地皱起了眉头,看了助手一眼。
鲍露赶紧把目光避开了。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上渗出。
你……不太舒服?鲍露颤抖得越发厉害了,脸上的血色越来越少。
鲍露?……助手还是没有回答,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极度恐惧不安。
终于他的防线崩溃了,颓然地倒了下去。
你打算怎么办?声音两手抱着头,问猫咪道。
你打算就这样瞎转转吗?在还没有找到对付手段之前,要是再碰上那怪物怎么办?听天由命呗!你……!喂,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想把那怪物引出来,然后叫我去进攻它,我可不干这种蠢事!放心吧,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要是怪物来了,我会让你先逃的。
……我要试试我的新战术。
新战术?……说说看?猫咪咬着嘴唇道:超新星装置!……你……你用那个?声音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一干二净。
那的确是巴丹号飞艇上所拥有的最新式的武装,它能使目标的能源系统发生紊乱,以达到从根本上制服对手的目的。
但是这种武装使用时有严格的操作规程和条件要求,一般都不轻易使用。
要是这样的话,距离就是个大问题,要是射程不足3万公里的话,我们自己就有生命危险。
况且,这样远距离只能针对大目标攻击,而那个怪物光体目标实在太小,命中率极低。
不,我想试试近距离发射。
那我们不是要与怪物同归于尽了?不一定,我们可以用Wapu辅助装置。
主意倒不错,但是装Wapu辅助装置至少需要20多分钟的时间,且最大功率的有效时间只有5分钟,过了5分钟,得让它冷却3小时后才能重新使用。
我问你,你能把时间掌握得那么准确吗?要是装不起来就跑呗!猫咪说得很干脆。
跑?你不是开玩笑吧?那怪物的速度你不是没领教过,超光速!20分钟内我们能逃得脱吗?试试看呗!上帝!声音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个十字。
又道:再问你个问题,假设我们一切准备工作都顺利,你有没有把握制服怪物?恐怕没有。
我终于明白了,你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全是靠了你的运气!可这……是科学!声音气得说话结巴起来。
650多个小时以后。
声音正在无聊地做着编排卡片金字塔。
还没动静?我都快熬不住了。
声音两眼布满血丝,困倦到了极点。
别急,耐心点吧。
声音哭丧着脸,一挥手,52张卡片像一群蝴蝶似地翩翩飞舞起来。
叫我别急?难道我们只能看那个怪物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吗?也许吧。
孩子总是凭情绪行事的,我们只有等到怪物高兴出现的时候了。
声音稍许平静了一些,一个人嘟囔道:奇怪,为什么小孩子的‘幽灵’会到这种地方来呢?猫咪微闭着眼睛答道:很可能是这样,某艘飞艇遇难时,艇上所有的人都遭不幸了,只留下一个小孩,他在寻找他母亲,现在还在找,那孩子本身的特异功能与宇宙的某种神秘的力量想融合……声音被猫咪说得如坠烟雾。
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像个‘巫婆’?声音猫腰走了过来,想窥视一下猫咪的表情。
就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刺耳的裂响。
霎时,黑暗笼罩了整个舱室,昏黯里一个幽蓝幽蓝的光影出现了,隐约似个人影。
二人同时大吃一惊,全身像铁棒似地僵住了。
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看个究竟,黑暗和怪影忽然消失了,室内光亮如初,一切原封不动,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然而,二人确信刚才出现了另一幕,那只不过一瞬,可这一瞬象是过了几十年,再也忘不掉。
二人面面相觑,浑身像被浇了冰水,颤抖起来。
……刚才……是什么……东西?猫咪先定过了神,她预感到自己所担心发生而又期待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
第一次与怪物遭遇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感到一阵恐怖从头皮上掠过。
怎么回事?是不是……声音话没说完,船体猛然剧烈振荡起来,他一下子被震得脱离坐位,在空中翻了个跟斗。
它来了!声音急忙扑向主控显示仪。
然而由于震动厉害,画面根本看不清楚。
持续的振荡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震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振荡才开始小下去,但余震还是震得舱室嘎嘎作响。
声音膝行向猫咪靠拢,双手扳住机座,大声喊道:似乎不像你说得那样,怎么那个幽灵还缠住我们不放?天知道!猫咪在座位上紧紧抓住扶手,艰难地回答道。
震动一点一点消退了。
声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额头上的冷汗拭去,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终于过去了,我的上帝!他疲惫地说。
猫咪继续目不斜视地盯住控制仪上的显示屏,幽幽地说:别得意,好戏还在后头呢。
声音赶忙把视线收回到一个显示屏上,将图像调到了能源系统上。
很显然情况有异常,他迅速把焦距调节了一下,把画面放大了10倍。
天哪!在几块陨石之间一道青萤色光芒反射了一下。
渐渐地那束光体在显示屏上越来越亮,显然它正向这边高速迫近。
出来……声音说话有些颤抖。
准备超光速飞行!声音迅速系好了安全带,按了一下超光速按钮。
8G加速!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迎面袭到。
二人重重地被撞跌到靠背上,声音叫了一声。
只觉得脸面的皮肉被剥离拉到了耳朵后面,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沉,像吊了千斤坠似的,这是宇宙太空所特有的失重现象。
一定是气压系统出故障了!飞船像一头困兽,朝光体相反的方向夺路而逃。
来到陨石区,光体速度似乎放慢了许多,但仍紧追不舍。
距离太近,超新星装置恐怕不能用了!准备Wapu装置!是。
声音开始操作超新星装置辅助系统。
咦?超动装置仪没有丝毫反映,声音眉毛皱成了一块。
又按了一下电钮,能源指数仍然是零。
奇怪——怎么了?Wapu系统失灵!声音大惊失色,恐怖再一次降临到他全身。
怎么回事?超动装置的能源指数上不去,计数器根本不动了!是不是计数器出了故障?不,其它起动系统也全无反应!迅速排除故障!声音明知无济于事,但还是俯下身子埋头检查起来。
打开Wapu装置构件图,仔细寻找其中的异常之处。
光体正高速向这边挺进,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快,12G加速!不,这样危险!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声音的身体就像被人猛按了一下,觉得千斤压顶。
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背上流去,视野越来越窄,控制器的屏幕越来越模糊。
光体已近在咫尺,对手比我们还快!在这,妈的!声音终于找到了故障点,咬牙切齿地用力喊道。
怎么回事?系统遭到人为的破坏,飞艇一加速装置就自动失灵。
奇怪——猫咪被这意外的报告震惊了。
对,一定是那个混蛋干的,一定是那个臭小子!声音马上记起那天夜里有人偷听他们谈话的事情来。
可以修复吗?不可能!首先我们得放慢速度,然后至少得花4小时时间。
声音绝望地用手敲打着装置仪器。
光体进一步逼近了。
声音立即接通通讯系统,想向外发出求救信号。
可是,半分钟之后,他又绝望地放下了操作仪器。
通讯装置也遭破坏!想得可真周到啊!猫咪此时心里也已经明白了大半。
一定是那个娘们似的助手鲍露,他在向我们复仇,为了他同伴的死!声音气得直咬牙,这个混蛋,他想陷害我们!或许我们已经整治不了那个怪物了,但我决饶不了他,我要把他撕得粉碎!要是能活着回去的话。
猫咪冷冷地甩了一句过来。
光体在显示屏上越来越明晰了,只有1公里远了!猫咪巧妙地改换了好几次航向,可对手咬得很紧。
渐渐,激光屏上浮现出了一个小孩子似的光影。
二人屏住气息,无可奈何地看着光影愈来愈变得真实。
光体已接近艇尾部,仅隔着几米并行着。
不一会儿,只见那怪影朝着艇体轻飘而下,周围裹着一团缭动的阳炎。
有几秒钟怪影似乎凝神不动。
……不……不是……二人隐约听到了几声人语。
只见怪影周围升起了一股股漩涡和气泡,像是一个愤怒的人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突然,阳炎快速逆流,划了个大弧,轰然撞在后部的舱壁上,只见被击到的部分立即被烧得通红,并慢慢气化了。
不好,它想破壁闯进来!改为惯性飞行,穿上飞行服!猫咪抓过操纵杆,替下了声音,声音迅速从座位上弹了出来。
外壁大部分已经爆裂。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从外侧袭卷过来,很可能那怪物已经从排气孔往里钻了。
激光屏上清楚地显示着那怪影已经进入室内,在3号舱里横冲直撞,尔后又飘落在2米宽的那条通道上。
装在艇顶部的自动雷射装置一发现热源便立即射出了一道眩目的红光,击中了怪影的胸部。
怪影在强大的激光辐射圈下曲成了90度,两火相遇,火花四溅,噼啪作响。
旋即,怪影又恢复了身形,周围聚积了越来越浓的阳炎。
声音似乎看到怪影的眼部喷出了奇怪的火焰,不禁浑身哆嗦起来。
‘雷射’攻击无效!看我的!猫咪几秒钟内已换上了飞行服,将雷射枪接上了一个辅助装置,从操纵室跳了出去。
声音带上头盔,紧紧抓住控制器调节键钮,全神贯注地监视着显示屏。
猫咪穿过几道钢门向怪影所在的舱位摸去。
当打开最后一道钢门的时候,只见怪影正出现在她的面前。
来不及了,她本能地往边上一闪,怪影已经扑过来了,一块舱块立即被击得飞弹了起来。
猫咪被冲击波掀倒在地。
快回去,你母亲不在这里,快回去!猫咪不顾一切地朝怪影喊着。
怪影似乎犹豫了一下,猫咪趁机赶紧站起身来。
……不,不……你不是……不是……显然是那怪物在说话。
你难道忘了?你母亲已经被大火烧死了,死了,不在了!可是,阳炎重又卷起漩涡,放着电光,盲目地乱撞,通道上被它挨到的舱壁立即变成了红色。
怪影光体继续聚积能量,转而向发出声音的猫咪这边袭来。
猫咪再次被掀倒在地。
猫咪趁势在地上打了个滚,与此同时雷射枪射出了一道蓝光。
通道上立即被闪光和烟雾笼罩了,各种机器装置被诱发一个接一个地爆炸开来。
猫咪不敢恋战,爬起来就往回跑。
然而,哪里来得及!那闪动着浓烈阳炎的怪影光体又像蟒蛇似地卷了过来,猫咪身后的装置一个接着一个地爆炸开来,舱顶和舱壁开始一块一块地倒塌。
好不容易逃回到操纵室。
只见这里的板壁和控制装置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
声音正双手抱着头部伏在台上,看到了猫咪才抬起了那张恐怖的脸。
不行了,这里也撑不住了!猫咪把雷射枪靠在壁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啊,这就是你所说的磁力冲击波!猫咪的声音充满了讥讽和无望。
唉,现在还说这些!当初要是我也说是‘幽灵’所为,谁会相信这种傻话?再说,我的推测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嘛。
你也知道,这个陨石区是四大行星包围之下的‘魔窟’,存在着一种神秘的‘星场’,它能改变能源的功能方向,诱发磁力冲击波……猫咪听着听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连忙打断了他的讲话,问道:你一定也调查过关于陨石区的资料了?声音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眨着不解的眼睛。
是呀——那么,可不可能在陨石区里发现一种容易诱发磁干扰的物质?比如什么矿石之类的…………嗯,有的,菱镁矿就是一种导磁物质,陨石区有大量的菱镁矿物。
猫咪把声音推向资料索检仪。
快,立即查实矿物的方位!声音还是莫名其妙,只得迅速奔向索检仪。
看来媒介物不是女人!什么?不等声音查出数据,一阵巨大的冲力又袭了过来,二人被重重地撞到后面的舱壁上。
呜呜……呜呜……呜呜呜……空中传过来一个少年的呜咽声,声音凄凉恐怖。
整个舱室被震荡得倒扣了过来,壁部成了底部,人无法站稳。
到陨石区还有多少距离?按这个速度需5分钟。
声音靠在角落上无力答道。
行。
你赶快把住舱的紧急口!猫咪竭尽全力向附近的舱口爬去。
声音向相反的方向爬去。
舱口一米见宽,猫咪在门边蹲下,另一只脚做好跨越准备。
她一按门边的按钮,室内的气流顿时迅速排出,地上卡片资料发疯似地飞舞着涌向舱门。
猫咪另一只手握着雷射,朝外面的通道上开了一枪。
雷射引起了一阵强烈的冲击波。
猫咪浑身被映得通红。
舱口比外壁凹进去10公分左右,四角装有挂钩。
声音已经抓住了拉钩,朝猫咪喊道:你刚才说媒介物不是女人?对,是一种更强有力的东西。
猫咪一边继续发射着雷射,一边回答说。
你的意思是那陨石?猫咪顾不上回答声音的问话,边射击边朝外面大喊:为什么你还不快走?这里没你的东西!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对,你该明白,哪个女人都不是你母亲,你的母亲死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声音充满了悲鸣,凄厉,继而又变为愤怒。
仿佛整个宇宙都充满了这种悲凄和愤怒。
声音吓得不敢说话。
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强力猛推过来,眩目的光芒向室内飞卷而来。
猫咪!还有多少距离?猫咪声嘶力竭地大喊。
还有3分钟!啊啊……啊啊啊!……啊啊……!猫咪还要射击,强光已经破壁而入,把猫咪连同舱壁的碎片一同弹得老高。
猫咪被毫无抵御在撞在了另一面舱壁上。
声音抬眼一瞧,只见在摇篮似地晃动的舱室内,一个人形怪影高高地浮在空中。
猫咪的雷射枪在慌乱中已不知去向。
……讨厌……讨厌……啊啊!怪影不断放射出青色的火焰。
不,不,你母亲真的不在这里,不在……声音急得大叫起来。
……不是……不是……啊啊……!阳炎越聚越多,整个房间被一种死亡的气氛包围了。
声音感到死神正在临近。
等等,我知道你母亲在哪里——声音发疯似地喊道。
突然,那怪影光体似乎迟疑了一下。
是的,我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在哪里!声音没命在喊着。
光焰显然有所减弱。
啊啊……哪里……哪里……哪里……?不,你只要呆着别动,你母亲马上就来——你知道,你母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正要开着飞艇去接她回来呢!啊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快了,你瞧,我们不是已经到了这里了吗?怪影光体停在空中,慢慢地回过身去——快!声音打了个手势。
猫咪跳到那个出口,迅速下蹲,按了一下紧急电钮。
咔嗵一声,二人重心向下,坠入了茫茫太空。
头顶巨大的影子像升空的大鸟迅速离去。
那是巴丹号飞艇。
眼看着它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小点。
3秒钟后,逝去的小点处突然亮起了一道可怕的光亮,飞船撞上了陨石群爆炸了。
过了片刻,那亮光变成了一条五光十色的光带,那幻想般的光带在茫茫黑暗的太空里显得格外艳丽迷人。
7幸好二人下坠时抓住了一块舱板。
他们抓着这块金属板任凭着惯性作自由飘坠。
真太可怕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险了。
猫咪还是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声音突然说:哎,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我当时在调查事故的档案资料中曾对一个小男孩印象特深。
……那是个刚刚做完眼科手术回地面去的小孩,想不到在回去途中却发生了惨祸。
眼科手术?是啊,那孩子生下来就双目失明,地球上的医院无能为力,于是上太空医疗中心治疗。
据说就在离我们最近的这颗星星上做的手术。
那就是说,那个孩子从来就没能见到过自己的生身母亲?猫咪突然想起第一次与怪物遭遇时,曾有过一种不可名状的触摸感。
也许是的。
我当时想,那孩子多可怜呀,绷带还没有取下就遭了难,至死都没能见到自己的母亲。
声音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转向猫咪说:我们以后怎么办?猫咪吐了一口气道:是啊……要是运气好的话,调查队说不定会来寻找我们的。
或许那个破坏了我们的机器的家伙后悔了,亲自赶来接我们……你还在幻想!……过了一会儿,猫咪道:喂,‘声音’,你是个大骗子!她的话略带着伤感。
声音唰地变了脸色,撇撇嘴道:别提了,那也是急中生智,要不然我们现在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况且,现在那小孩真的可以回到他母亲那去了,其实我真的没骗他。
猫咪幽幽地自语道:是呀,也许……更好……远处的光带已渐渐消散,二人都默默地凝视着。
再过一会儿,太空将被璀璨的繁星所替代,整个宇宙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了;而这一幕或许谁也不相信它曾经出现过——无限的宇宙毕竟是没有记忆的。
《风》作者:海蒂·斯德曼清晨,我坐在前门廊处,一边细细地品着用最新方法沏好的茶,一边望着那第一缕晨光慢慢地掠过天空,美极了,衣阿华的天空才是哈兰最爱的。
任何地方你都可以看到天空他说,然而衣阿华的天空才是最蓝的,蓝得使你陶醉。
尽管我更喜欢绿色,但我还是很同意他的观点。
七月,在衣阿华的农田里,你可以看到任何你想象得到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当微风吹过,农田里传来沙沙的响声,这种感觉,简直另人心旷神怡。
说到衣阿华的风,夏天,它可以使你心境轻松、愉快。
然而,冬天它会闪电霹雳般地袭卷着整个大地。
尽管如此,就在我离开衣阿华的那一刻,最使我留恋的还是衣阿华的风。
茶快喝完了,茶底有些苦涩,我随手把剩下的茶倒在了走廊边上。
我又开始沏第二杯茶,我仍旧又加了过多的三叶草,或许是野玫瑰和柠檬茶,但这回味道却好多了。
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对茶是如此内行,当然我也从未想到,自己会被独自留在此地。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略带红色的天空,然后把早餐吃剩下的大豆、小胡瓜收到食品袋中,以备后用。
我正要回到屋里,突然间,收割机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隆隆声,我的心随之一沉。
此时是十月二十三日。
我从秋干下拿起枪收拾好食品袋,迅速地撤到后面的小屋里。
我的土地还没有耕种,因为我没有放弃它,或者想把它卖给山姆叔叔。
邻居们的土地该收割了,而我却不打算做任何事情,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木窗旁边,在这儿,我可以一边剥豆、或者系草绳,一边观察外面的动静,就坐在这,我可以望到外面广阔的世界,随时可以端起猎枪。
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带走的。
收割机卷起一片浓浓的尘土开了过来,然后拐入邻居的田地,在那里,人们一上午都忙碌于谷物、大豆收割之中,最后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很小的运输机上运走。
我把剥完的豆放进旧麻袋,就连这条麻袋还是我从约翰逊家的火堆中抢救出来的,我真奇怪,那么大的一幢房子,一天中烧了多少燃料。
如果我要是拥有一点的话,那么我就可以去种地,或者让谷仓里的老发电机重新运转起来,那么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不,也许还是一样。
山姆叔叔长时间地控制着燃料储存,费了好大劲,我才想起哈兰和要给卡车加油,他告诉我必须节省下最后一桶油以应付紧急情况。
然而当我到医院去看望他,把燃料已经烧光的消息告诉他时,他痛苦地嚎叫起来,现在哈兰不在了,而卡车在谷仓旁的橡树下已经生了锈,油箱里至少还有半升的油,我想,在紧急情况下我会把它开到埃米去的。
傍晚,除了一台收割机以外,其余的都已经停歇了。
但它根本不理会我和我的农场,我也轻松下来。
我想今年不会再有人试图劝我离开这个地方了。
这时,从收割机上下来一个人朝我走来。
我赶紧抢了拍大腿上的大豆皮儿,拿起了猎枪。
他们并没有对我怎么样,但我听说老泰勒夫人由于过于衰弱,无法照料自己,已经被带离了农场。
我是不会给他们任何东西的。
提起私有财产,山姆叔叔的鬼点子是最多的。
所以最好让他们知道我有权利生活在这个地方。
他们可能会赶走任何人,但是我就未必那么容易了。
那个人来到了房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威廉姆夫人在吗?说话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我的心扑扑地跳着。
会是地吗?已经这么多年了。
我努力地想看清楚,但他已经进了屋,叫着我的名字,我的手扣住了扳机。
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在房前徘徊。
啊!是他——比利!一个身材高大,金黄色的头发下映着那张熟悉的古铜色的脸,此刻正缓慢地走看。
威廉姆夫人?我知道你在。
是我,比利,包特。
你在哪?悦着他又大步朝小屋走去他看上去要比上一次我见到他显得忧虑了许多。
当初他和杰利去参军时,肩上背着行李,两个人信心十足地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够了,比利。
我喊道,端正了枪,此时我已没有了又见比利的兴奋,一股愤怒油然而起,他们竟然敢派来一个几乎由我养大的孩子。
感谢上帝,我终于找到了你了。
杰利米一直担心死了,他派……他微笑着,走上前来。
我说了站在那别动,我又向他挥挥枪。
就是他真的向我靠近,我也不会浪费一颗子弹去吓唬他,更不会真的向他时去,我是决不会向一个胜似我亲生儿子的人开枪,但我也绝不会离开此地的,事情就是这样。
比利站在离小屋五英尺远的地方,问道:威廉姆夫人,怎么了?甚至没有停下来,又去考虑那荒谬的问题,他可能还会说一切都好吗?杰利米在哪儿?他回家来了吗?比利摇摇头,说:现在,他被派往俄荷拉荷玛了,他们知道您仍在依阿华,所以我就来这了。
我们全家都在达拉斯。
我缓缓地松了口气,感到有些失望,又有些恼火。
我知道杰利米还有一年多就要回来了,部队是不会轻易让孩子们回来的,尽管有那么多人逃跑。
我不应该在白白地等待。
那么,大家都怎么样?我平静地问。
他仍旧在盯着枪。
直到他讲述卡利的新工作,在军营中他和杰利米同住的宿舍,以及他母亲参加了难民营中志愿者的工作,脸上才露出了微笑,我仔细地倾听着,我真希望能给他拿点茶、甜饼或着面包什么,可我只有大豆。
所以我故意装出不热情的样子,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他一直保持紧张。
我觉得尽管杰利米的工作很艰苦,但他一直在担心您。
比利说道,他非常想念衣阿华,他说他打算今年秋天逃回来,但我告诉他这样做太危险,所以我想在下第一场雪之前,他是不会回来的。
我想他不敢的,除非我错了。
我对比利笑了笑,尽管他在天真地看着我,我本能地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和他坐在一起,促膝长谈哪。
但是如果需要的话,我想,比利拖也要把我抢回到达拉斯去的。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他了。
你怎么会到这,比利?部队派我来的,尽管我本不该来。
杰利米要我把你接到德克萨斯去。
部队只是想要你离开这个地方。
你知道,我是不会吉德克萨斯的。
我知道,而我也不想。
我在想部队在走之前我要在外面藏一段时间,在埃米过冬。
春天来时,我要去北方,盖一间小屋,从此生活在那里。
比利,你这么做又为了什么?你知道,你一旦被抓住他们就可能毙了你。
真想不到比利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
他摇了摇头说:威廉姆夫人,你不知道南方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人口越来越多,失业现象越来越严重,人们没有住房,没有食物,没有一切。
而北方却不同,尽管现在什么也没发生。
人们只是继续活着,一旦情形有变,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但比利,你目前在部队,凯利也有了工作,你生活的城市还何强大的动力,你已经不错了。
比利低着头望着自己脚在不断地蹭着地面,说也许,但我想,那不会是真的不错。
最后他抬起了头在这儿,我可以看到蓝天,可以种植东西,身边也不是总有那么多人。
你知道他组建的那台风力发电机给半个Mason 城供电,在克里尔湖边有大片荒芜的农场和树林,在那里有很多的鹿,我想,你从未看过如此景象。
我打算在那建立一个贸易区,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一定能。
我一边听他讲,一边不住地点看头,因为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来反驳他。
如果我也像他那般年轻的话,我也会那样做的。
但是他为什么不再等一年,复员回家后再这么做呢?你一直在你亲戚那位?我问。
是的,我一直在那。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看得到那块地的所有权呢?这样你就可以等杰利米回来后,你们两人一起建立一个贸易区了。
比利微微一笑,我真的非常想那么做,但是在我逃离部队之后,他们会首先到这来找我,即使我真的服完兵役,临时没收的东西也就是牛。
他们会以Ag-one 来划分土地的。
Ag-one 是什么意思?‘,比利向周围看了看说:那就是没有人要回来,他们将到这来,铲平所有的房屋建筑,直到只剩下玉米和大豆。
我曾在密苏里见到过此番景象:没有谷仓,没有栅栏,一片寂静,像一片大荒谷。
听到这些,使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在盯着比利。
我的房子,我的土地以及我的社会都将不复存在。
他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哆村是可以不要的,这是他们的观点,但百姓却不这么认为,那不是梦,我一直在考虑重新开始建设它。
威廉姆夫人,我很遗憾但不得不告诉你有关外面世界的情况,情形越来越糟糕了,你也该离开这了。
你不打算回德克萨斯,你也没打算回家,那么你究竟想跟我要什么?我问道。
跟我到埃米去,那很安全。
我对他笑了笑,想起上一次我是如何步行十英里的路程到埃米去的,那的人试图重新建立一个城镇,大家都在努力地工作着,埃米不像大多数其他的北方城市那样,没有了煤就无法生存,他利用自己的实验的风力发电机以及太阳能发电机,并借以生存。
有几个人留在那儿了,建立了一个小社区,如果我要走的话,我也会去那儿的。
但是如果没有了农场,没有了这里生活的美好回忆,我该怎么活下去呢?我不会离开这儿的,比利。
但,威廉姆夫人,你不能再在这住下去了。
迄今为止,我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那么你吃什么,怎么过冬?我顺手捏起了一捆柴草,另一只手又抓了一把大豆。
我看到你的那些柴禾了,那是远远不够的。
就你的那些大豆,还有那些被虫子咬过的苹果也是远远不够的。
跟我去埃米吧!比利几乎是在恳请我了,但我才不管呢。
他站在这儿,脸上露出了怒容。
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因为这是我的家,我出生在这里,我也将在这里死去。
我不会因为山姆叔叔提出的计划而让人把它占领的,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可真该下地狱了。
现在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这杆枪上了。
在比利再有新的想法前,我该让他离开这儿了。
比利,你听着,我很高兴见到你,但是我不会和你到任何地方去的。
现在,你该走了,去埃米,德克萨斯或其他任何地方,与我无关。
我不想杀死你。
我向杰利米保证过:一定带你一块走的。
我会告诉杰利米你所做的一切的。
但请你不要管我,你走吧。
我向他挥了挥枪,我要让他知道我是认真的。
我真希望他认为我一定会开枪。
但他又向前移动了一步。
我数三个数后,便开枪。
—……二……他继续向前走,直到在只剩下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来,在那儿,我也恰好可以射中它。
三……我数到,然后开始向他瞄准。
比利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好吧,我走。
他走了。
我猜比利一定真的以为我疯了,或许他还记得那一次,他和杰米利由于一碗饭打得不可开交,我数了三个数他们还是没有停下来,我便用那粘满巧克力粉的木匙撞了他们一顿,他真的走了。
比利走到门廊处转过身来,笑了笑,说:我不会轻易离开你的,等我到埃米把~切都安顿好,然后,我再回来接你,好吗?估计只有两个星期。
我什么也没说,他向我挥手告别,然后沿着砂砾马路匆匆地走了。
直到看不见他,我才放下抢,重新把门闩好,此刻我的心摔怦地跳着,额头也浸满了汗珠。
我就是这么一个保守的老太太。
他或许说我虚张声势;要不我该怎么办呢?杀死一只鹿对我来说都很难,何况一个人呢?但我是决不会离开我的家的。
他们也许会说我是一个疯狂的老太太,也许会说我在这活不过~年,或许他们是对的。
但是我知道我没疯,我只是不想离开这座农场。
不管生还是死,只要我在这,他们就不会从杰利米手中把他抢走,起码那是我的。
我把枪放好,又继续去剥大豆,但是在这深秋的寒冷中,我的手不免有些僵直了。
我把那几堆又混到一起了。
最后我清理了大腿上的豆皮儿,静静地坐着聆听窗外的黑夜。
一群大雁飞过,它们凄凉的叫声划破长空;小棚后面传出吱,吱……的孤蝉鸣叫;谷仓门上那生锈的铁链发出叮当的响声。
整个晚上,我都沉浸在回忆之中,耳边不断地回绕着孩子们的说笑声。
……一个月过去了,但比利却还没有回来。
或许他决定不去埃米了,或许部队已经抓住了他,把他遣送回德克萨斯去了。
不管怎样,我终于可以放下心了,整天端着个枪真是够烦的。
昨晚一场大雪给大地披上了银装,冬季真的到来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二号,今年的冬季着实来得太早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今早出门去捕一只鹿。
要不等到十二月,雪下得更大,路面的雪更深,我恐怕自己是不行的。
反正只要晚上温度足以结冰,那么我想,肉就不会坏的。
整个上午,我都在隐蔽处等待着鹿的出现,这个隐蔽处还是斯格而德为捕野生动物而塔的。
不知不觉,我的手已经冻僵了,我不得不把两手拉在枪柄上,头挨着手来暖和暖和。
鹿到底是怎么了?这几年,随着人们逐渐地离开此地,动物却纷纷地回来了,鹿的数量也异常地增加了不少。
夏季,傍晚时分,鹿群从田间穿过,当它们一看到犬群,又能轻松摆脱,跑掉。
我不知道那些杂种狗都抓到什么,但是肯定没有鹿。
鹿生性敏捷,但仅有少数适用野生生活。
去年夏天,我竟然动了恻隐之心找了一只斯格尔德的老黑狗,名叫凯希。
可没多久,它便失踪了。
我很想它,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它只会把鹿吓跑。
我闭上眼睛打了个吨,忽然从下面传来一阵跌落声。
是一只小鹿,看上去像去年春天生的,正在离我十五米远处吃草。
我的心评怦直跳,在我拿起枪,向那只小鹿瞄准的那一刻,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它正在那低头吃着草,看上去它是那么瘦小,那么柔弱,我禁不住地想到,我是不是该等一只较大一点儿的呢?但鬼知道会不会再有鹿出现。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在它翘起尾巴准备穿越田间之时,我扣动了扳机。
我屏住气,只见它的步伐渐渐地慢了下来,直到最后,一跌一撞地离去。
我从隐蔽处下来,在雪地里,沿着那斑斑血迹走去。
雪不太深,但我走的很慢。
每一步都在试探着,以防自己在不太结实的冰上陷下去。
一只受伤的胳膊几乎要了我半条性命,那么一条腿还不得要了我整个性命。
我不能不小心啊!我很难地追着它,不一会它便消失了,我不禁慌了起来,万一我射中了它的腿或者肩,它走几英里后该怎么办呢?万—一会天黑了怎么办?我不能跟它走太远,我还有自己的家,但我也不能放它走。
我加紧了步伐,愈走愈快,直到后来有些走不动了。
我一门儿心思只想找回它。
我确实该小心,另外我也要活着。
我只是需要肉,其他都无所谓了。
风吹在我的脸上象刀割一样,我的脚也冻僵了。
我忘记了寒冷,无心理睬这荒凉的冬季,天变得阴沉下来,使我倍感压抑,我也精疲力尽了。
我想我再也不能走了,这时,我忽然看到了前面那只鹿,拐进了弗兰森的谷仓。
看到它靠在一个旧棚旁,我又重新来了精神。
小鹿终于倒下了,但当它看到我时,它又开始拼命地挣扎。
雪地已经被它的血染成了红色,它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万一它再跑了怎么办呢?没有它,我就无法度过这个冬天。
杰利米万一回来,我拿什么给他吃。
我拿起枪,正准备利用最后一颗子弹再向它射去时,我看到了在小棚旁堆着一堆木板。
我悄悄地放下枪,向前走去。
我抓起一块木板,转向那只正在垂死挣扎的鹿,它正躺在雪地里,离我仅有几英寸的距离,风在我耳边呜呜地吼着,我喘着粗气举起木板朝那只可怜无助的小鹿砸去,一下,两下……直到它再也站不起来。
最后,我终于没劲儿了,我的手臂在疯狂地颤抖着。
我向后退了退,我再也拿不住那块木板了,把它放在了雪准里。
我全身不停地抖着,腿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再也站不住了,跪到了地上,望着这只死鹿,想着以后的日子,我开始抽泣起来。
清晨,阳光普照大地,雪面上映出耀眼的光茫。
泥泞的马路上的冰渐渐融化汇入小河中去。
而我正在搬那些从约翰逊的谷仓中拿的木头,这座谷仓在去年夏天历经了几场暴风雨,杰利米的四轮货车一直在那烂泥中,有时倒也能派上些用场。
不同寻常的是,在这深冬的季节里,竟然能遇到冰雪融化的天气,别以为我在抱怨什么。
我得在大雪真的来临前,储存一些木头,这样的天气真是太美了,我迫不及待的大口大口地呼吸这新鲜的空气。
黄昏时分,在我第三次地运木头时,一只鸟的惊叫声划破了寂静,我抬头看去大路上正有一个人影朝我走来。
我屏住气,盯着路边,此刻我是不能赶回家去了。
但又无处可藏。
最后我从木难上拿起了猎枪,扛在肩上。
那人还在稳步地向前走着,就在我能射到的地方以外停了下来。
我想你不会回来的,我说。
比利笑了。
我从不失言,威廉姆夫人,我只是很遗憾花了这么长时间。
我实在是没有机会逃出来,直到后来我们打败了墨索里尼。
我才溜出来,长途跋涉地来到这里。
上星期我在埃米,等待大雪停止,才到这里来。
见到一切完好,我很高兴。
我还一直担心你呢。
我笑道。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那般地挂念他。
我想自己一直在期盼着他的归来,同时,我也一直在担心他会回来,突然间,我发现自己竟有些傻,就像一个初恋中的小女生。
他站在那里,直盯着我的枪。
说:我在埃米见到了海德雷一家,我想你还记得他们,是吗?我不能说是,只好摇摇头。
他们还记得你来自PTA。
他们答应我们在他家过冬,等春天来时,他们帮你建造一个新房子。
比利,我已经有地方住了。
别这样,威廉姆夫人。
近来你去过城镇吗?真是太棒了。
我不会离开这的,我想你应该知道。
听我说,他们已经占领了北方的大部分商业区,还有二十多栋住宅区。
他们的公用设施及娱乐场所都已实行了,他们甚至还在社区中心开设了图书馆。
尽管有些拥挤,但那很暖和;你可以在那生活,给自己建一个新家,或许也是给杰利米的。
我已经有家了,比利。
我将在这等杰利米回来。
但你无法独自在这生活,难道你看不出这点吗?至今为止我在这过得很好。
据说你之所以挺过那个冬天,就是你储存了一些罐头食品还有最初的不正常的温度。
今年如果你没那么幸运的话,你该怎么办呢?我把枪在肩上挪了挪,望着比利。
我知道比利一定以为他在帮助我,但我不能离开这个农场。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很傻,但这是我的家,我不会轻易离开的。
再等一冬,杰利米一定会回来的。
比利,我很抱歉你会长途跋涉地赶到这里,但我是不会离开这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赶在天黑前再运一车木头了。
比利看了看这架货车,又望了一眼车轮留下的印痕,问道:让我来帮助您好吗?我不知是否该让他帮忙,但干了一上午的活,我的确觉得浑身酸痛,忽然间,我是那么留恋他,于是向后退了几步,指着小货车说:我很愿意,谢谢。
比利接过车,便朝房子推去。
我们静静地走着,我觉得有比利在身边,漫步在温暖的阳光下,心情格外的舒畅。
这种感觉太危险了,但我尽量不去考虑它,只好享受这美好的感觉罢了。
当我们来到房前,他把木头卸下来,放到门廊前,下来,望着我。
在你走之前进屋喝口水好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说:你为什么不跟我去埃米?我没作声。
我真希望我告诉他,那么他就会明白,但我不知该怎么说。
天哪,您真是太固执了。
我该怎么让您明白您有多傻?再见了,比利。
他大声地喘了口气,好像要做出一项重大的决定。
你不走,我是不会走的。
他又朝我跟来。
我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该死,地为什么总在逼我?我不想吓唬他,但以前却把他吓走了。
我端起枪,对着离他肩膀两英尺的地方瞄准,既然你非要那么做,那么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比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枪,笑道:我知道你在吓唬我,威廉姆夫人,你连只苍蝇都不伤害,更不会对我开枪的。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
比利,我要开枪了,但他还在向前走,我不知该怎么办,我不想伤害他,但我也不能让他把我带走。
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忽然间,枪走火,我和比利都惊住了。
比利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地上,躺在地上,手捂着肩膀,睁大着双眼盯着我。
噢!上帝,我把比利给杀了!此时他正在地上呻吟挣扎着,企图站起来,我向他靠近了一步,又犹豫了一下,万一他说服了我怎么办?我跑进了屋,拿了一条旧被单和半瓶威士忌。
该死的,比利大声叫道,混帐的!你没事吧,比利?你要绷带吗?我迅速把床单撕成了几条,我的手抖得异常地利害。
我真不能相信,自己竟向他开了枪,我明明不是向他瞄准的。
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比利只是在怒视着我。
你向我开枪!我不能相信你真的向我开枪。
给,我把市条和酒瓶扔给了他。
我就这些了比利犹豫了一阵,然后开始脱掉衣服和衬衫,他的胳膊上淌了那么多血,我感觉到阵阵恶心,而他却轻易地就把血擦干净,致此,我才放下心来。
比利没事了,他会好起来。
我论了一口气,弯下腰,拿起枪。
我只希望他别知道我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
比利一边擦拭着胳膊,一边无奈地摇着头。
我想您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疯了,或许是我疯了。
为了帮助您,长途跋涉地到这来挨了您一枪,我本可以在部队里就挨上这一枪。
我非常感激你到这来,比利,我是真心的,但我从不需要帮助,我只想一个人留在这。
嗯,我想是的。
他把最后一块布条缠到了肩膀上。
很对不起,我打中了你,其实,我并不想向你开枪。
但你却向我瞄准,如果我没说错的话。
我只是不想走。
好吧,别担心,我不会再要求你离开了。
他慢慢地穿上衬衫和衣服,然后抱着肩,站在那看着我。
那么就这样吧,你真让我把你独自扔在这儿等死吗?我并没打算死。
我说,尽管我可能会死。
即使那样也要比离开此地好得多。
因为那是必不可免的。
是的,我想那不是你的选择。
他盯了我一阵,又低下头来。
真糟!我该怎么跟杰利米说呢?说他的妈妈比传言中的还要疯狂?他不会信的。
告诉他,今年夏天。
农场会一直等着他。
我也将在这一直等待着他。
为什么你就不能亲自告诉他呢?天黑前我们赶到埃米,海德雷家有电话。
我不走。
您真是一个大傻瓜。
这一回我笑了说:你可能说得对。
他跺了跺脚,环顾远方说道:这有魔力,的确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你。
我很赞同他的说法,但我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我便不作声。
比利看了看我,转过身去朝埃米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有些缓慢,但是很稳健,渐渐地,他的身影消失在空旷的乡间,一切就像一场梦。
他走了,我来到车旁,捡起那瓶威士忌。
我真希望比利能理解我为什么会留在这儿,但事实上,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留在这儿的原因。
有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生活的。
我想如果我不那么固执地话,那么我也可能会和其他人一样离开这儿了。
但我觉得那永远是不可能的。
危机只属于加利弗尼亚和纽约,而不是中西部。
在这里的生活是缓慢的,变化也会逐渐地到来。
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一天早晨,醒来后,发现大家都走了。
杰利米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走?房子里死气沉沉。
并不是电给了这个农场生机,而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和一切美好的回忆给这座农场增加了生气。
他们说我只是在抓住鬼魂不放,是的,或许他们是对的,但如果再抓的时间长一点的话。
那么我就可以把这座农场留给杰利米了,那么或许有一天,他会重新使这里充满生机。
我靠在货车的把上,仰头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然后又去约翰逊家拉另一车木头。
时光在沉寂的冬天里慢慢流逝,只有那风和记忆中的鬼魂相伴。
哈兰过去常常说对一个农民来讲最快乐的事不过于一月份放假,去弗罗里达,当然我们很喜欢这里,并且从未到过任何地方,但在这漫长惨淡的日子里,每当想起此事,心中倍感欣慰。
而今,我在沙发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想看如果我想去德克萨斯,我也能去,不过我还是宁愿呆在这里,靠着美好的回忆生活。
今天我仍旧坐在沙发上,闲翻着那些旧杂志。
这些杂志还是从去年夏天约翰逊小棚倒塌中检出来的呢。
今天是一月二十九日,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是哈兰和我结婚三十四周年纪念日。
每年哈兰在这一天都会送我一支玫瑰,还有一首诗。
有一次我把杰利米安排在包特家过夜。
他居然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烛光晚餐。
哈兰就是这般的浪漫。
上帝,我是多么的想念他啊。
但我也十分庆幸,他没有看到农场今天的这个样子,如果哈兰看到,他准会伤心透顶的。
我胡乱地翻阅着杂志,偶然又看到那篇以前不知读了多少遍的文章,这回在一篇妇女节广告图片上,我看到了一张含苞欲放的玫瑰花的画片。
于是我拿起剪刀,由于屋子太冷,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剪了下来,之后把剩下的碎纸片扔到了柴堆旁。
今年哈兰不能再送我玫瑰了,该我送他一支了。
外面的寒风刺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到房子的另一侧,这里曾是哈兰夏季的花房,我把剪下的玫瑰插在雪中,然后站在那背诵罗伯特。
伯恩的诗。
啊,我的爱就像一只红红的玫瑰,在六月萌芽。
啊,我的爱就像一曲优美的旋律,在乐曲中表达。
我希望我背得对,并能把它唱下来,以前哈兰常常唱给我听。
但天太冷了,我的牙不停地抖,实在是唱不出来。
我想是不会在意的。
以前,我一唱歌,他总是笑着对我说,嘿,贝蒂小姐,你的牙是不是漏风,你已经跑调了。
然后我们就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哈兰总是那么爱开玩笑。
我背完了诗,站在哈兰的玫瑰花旁,眺望着远处广阔的农场,聆听着刺骨的寒风吹打着谷仓,想着和哈兰一起共渡的时光。
冬天,大雪覆盖着大地,农场看上去与十年前没什么两样,那时我的世界还没有破碎。
瞬间我想我好像看到哈兰在整理夜间杂物,一会儿又和杰利米在谈笑,那声音好似从谷仓中传来。
一切都像真的一样,从仓门缝中渗出的点点灯光,刚刚铲出的肥料的味道,猪在圈里咕咕地叫着要食的声音,一切就像真的一样。
我把大衣裹得更紧了,双手插进了衣兜,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儿。
我不想回屋,不想中断这美好的幻想,但我的脚已经冻麻了,鼻子也冻得开始发烧了,好在还没冻伤,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论我多么想相信它。
终于我不得不转过身,踏着来时的脚印返回屋去。
还没走到门廊前,我便看到了一个篮子和几捆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立在门边。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后便朝那儿走去。
在篮子的盖上有一张字条。
这些东西迟早会对你有用的。
你改变主意了吗?——比利我迅速抬起头,朝农场望去。
比利,你在这吗?但是风声太大了,几乎掩盖了我的声音,院子唯一能动的就只有地上被风吹着的雪花和那棵老橡树了。
我弯下身,打开篮子盖。
里面装满了蜡烛、火柴,晒干了的水果和肉,及一盒子弹、两本书,还有一节给我的收音机配的电池。
他甚至还给我带来了信:一封是山姆叔叔写的,里面竟是些劝我离开农场的鬼话;我敢打赌,我实在不敢相信,在这堆东西里居然有一张杰利米给我的明信片!我端着杰利米的信,泪水模糊了双眼,但我仍能辨别出这熟悉的字迹,不久我将回来看您,妈妈。
看到这我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杰利米就要回来了。
我又开始打开这些包捆,手里一直拿着杰利米的明信片。
色里是一大块鹿肉。
接着又把其他的几个打开,全是鹿肉,这至少是半支鹿,恰巧我刚刚吃完我自己的鹿。
比利?我又开始大声喊起来,比利,你在哪?我疯狂地寻望着,但却没有看到他。
上帝,他在哪?他不会走太远的,他一定就在这附近。
比利,如果你听到我的声音,就请出来吧,好吗?但他还是没有出来。
我从门廊台阶上下了一步,然后停住了。
我究竟想干什么?我不能再出去找他,天这么冷。
于是我开始大言说话以便无论他藏在哪,都能听到我的声音。
非常感谢你的这些东西,比利。
我一定会用的。
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
杰利米告诉你了吗?我还是不打算去埃米,不过我很想念你。
我真为上次感到难过。
我希望那天的一切都结束了,但我仍旧不打算离开这儿,你知道的,是吗?我尽可能地大声说着,风声把我的声音传送到这荒凉的大地。
我又向他讲述了这段日子的情况。
我正在给杰利米织毛衣,我把旧小棚拆了,希望在这个月把它弄好。
我不停地说着,直到手脚全部麻木了,寒风吹着我的脸颊,火烧一般疼痛。
比利,你在哪?院子空空的,乡间一片孤寂。
快点回来吧,比利,好吗?这永远欢迎你。
我向远处的防风林挥了挥手,我想他一定藏在那儿,然后,转过身去拾起了篮子。
我只拿了一块肉,其余的全放到了前厅堂中,在那里,由于温度较低,所以肉可以冻上,另外,在这儿,肉也不会被野兽叼走。
随后我又把餐厅里那条绿色的,皱巴巴的旧台布神了神,并在上面摆我最好的餐具。
今天晚上,我将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庆祝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现在一点大豆也没有了。
我把蜡烛插在了银色的烛台上,这副烛台还是伊瑞姑姑送的,对我来说,它们是最好的。
然后,我把杰利米的明信片放在两盏蜡烛之间,这时收音机里传来小罗克广播电台正在播放着古老的爵士乐。
鹿肉还在炉子上,没熟呢;餐后的甜品只好拿苹果子儿或桃子来充当,尽管这些东西我已经用水泡了很久;另外,还有剩下的威士忌。
最好的是,哈兰的往事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还有他对我的窃窃私语和那些我已经忘记了的情歌。
夜已经很深了,我听到一阵从门廊处传来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抓前门的声音。
比利,是你吗?我立刻去找论和剩下的几颗子弹,懊恼自己没把枪放在身边。
我在想什么呢?在这孤寂肃静的村庄里独自生活,我几乎已经放弃了警惕性。
抓门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忽然门砰地开了,我已经听到脚步声已进入了前厅堂。
谁?我喊到,但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被风吹着的门叮叮当当地撞在门廊的栏杆上的声音。
我借着炉子的火,点燃了一根长草绳,借着光亮,我慢慢地顺着声音走去,我的心怦怦地跳着,脑中一片空白。
我有枪,你听到了吗?我会开枪的!我在卧室旁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镇静下来。
最后大口地喘了口气,拐进厅堂,举起枪,准备开枪。
一只黑褐色的狗正在呼啸呼味地撕扯着一块冻着的鹿肉。
它身上的毛稀稀疏疏地卷着,身上的肋骨也暴露无疑。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瘦弱,这般让人怜悯的动物呢。
我终于松了口气,放下了枪。
凯西、凯西,亲爱的,是你吗?这只狗摇了摇尾巴,并没有抬起头。
我慢慢地朝门走去,这时凯西大声地吼叫起来。
它抬起头,怒视着我。
别紧张,亲爱的,我不会抢你的肉的。
我只想把门关上,好吗对我又朝门走去,风把门吹得关上了,我顺手把门划上。
凯西仔细地盯着我,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啃它那块肉。
就在咱完那块肉,我还没回过味之间,它又去吃另外一块去了,它不会停下来了。
它一定是俄坏了,不撑着,它是不会停止的。
我又举起枪,向它瞄去,希望我能开枪。
那肉是我生存的保证,但我实在不能扣动扳机,也许它的日子比我的更难换,我决不能杀它。
我像拿木棒一样地拿着枪,挥舞着,慢慢地向前走。
过来,过来。
它还注地吼叫着,而它的全身都在颤抖。
这只狗一定知道害怕,所以它一动我就把它赶到拐角处。
用肉片来诱惑它。
很快地我又把剩下的肉重新弄到一起,把它们放到壁厨的架子上,边干边不时地盯着这只狗。
弄完后,我才悄悄地回到卧室,又回到那温暖的床上。
我裹紧了毯子和大衣,浑身还在哆嗦不止,忽然间,感到这般寒冷,我想恐怕再也暖和不过来了。
外面的风呜呜地刮着,吹得雪松的叶子不时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那种好像沙纸或手指甲在木板上摩擦的让人心烦的声音。
万一狗快饿死怎么办?有人要偷我的食物或把我从这里带走,而我对这一切却无丝毫防备怎么办?我闭上双眼,什么也不去想。
我正在做着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我为什么没有马上把那条狗赶出门外,或者杀死它,留作食用?我当然不能再留下它了。
我连养自己都很费劲,更何况一条狗呢?但它的确看上去是那般地绝望,那般地孤独。
我不能杀它。
明天早晨第一件事便是把它赶出去,仅此而已,我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夜已经很深了,我被凯西温暖、舒适的身体拱醒了,我的手可以感觉到它的呼吸。
我微微地笑了,抚摸着它的耳朵、鼻子,我跟它紧紧地依偎着,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深夜,有它来陪伴,也确实令人欣慰,即使只是一会儿。
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地面上的积雪足有一英尺多厚,我不得不呆在家里,毫无办法。
我得出去,我得到外面去找木头,但此刻我却被困在屋里,我的避难所现在成了我的牢笼。
几个星期以来,凯西和我就靠这点东西过活。
现在袋子已经空了,鹿肉也吃光了。
上星期我们已经把所有的木头全部用光了,两天前最后的几根草绳也烧没了,现在再也没什么可烧了。
昨天,我开始烧沙发,今天,我又不得不烧书架及上面的书,那么明天,我想该烧的就是钢琴了。
我尽量地拖延着,万一明天天晴了,我们就不用烧钢琴了。
我想起了以前杰利米练琴时,双腿搭凳下,荡来荡去的情景地非常讨厌这些钢琴课程,对于我给他安排这些课程也抱怨不已。
但上了高中,我们就再也不强迫他了,他已经能边弹边唱了。
等他回来时,钢琴应该在这儿,我知道杰利米一定会回来的。
我躺在床上,慢慢地从背里钻出,又拆下一根床架杆子,把它扔进了快要熄灭的火炉中。
火并没有立刻燃烧起来,周围的小火星围着这块木头,渐渐燃了起来,炉子散发出的热量使我的手也暖和了起来。
我不停地搓着已经冻僵了的手。
我凝视着火苗,过了一会,便朝卧室的窗户走去,这个窗户是这间房子在这两次暴风雪间唯一没被塞满谷皮的。
大地一片银白,天却灰蒙蒙的,看起来像晚上。
风把雪吹得在空中飞扬,渐渐地在房边筑起了雪堆,这样一道道雪墙把我困在了屋里。
雪还可以保持室内的温度,不过只是一会儿,这是远远不够的。
这鬼天气也知道欺负我。
我从没想过冬天竟会持续这么长时间。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地伸伸冻僵了的双腿,再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饶的。
我非常渴望能够出去,我的确需要出去。
如果暴风雪停了,那我便马上可以出去了。
雪也将融化,那么那些已经冻死了的动物和一些断木技也将随处可见了。
春雨能给大地带来绿的气息,蠕虫也会钻出地面。
那外面就会有吃的,也会有烧的。
但这该死的鬼天气,使我无能为力。
最后我不得不转身上床,我应该躺下。
而不是漫无目的的在这里走来走去。
无意间我看见计算机旁有一螺杰利米的照片,还有他的明信片,给比利的便条,以及部队的来信。
我不得不再走几步,但我又停住了,盯住那些东西——明信片和信件。
我把这些东西都保存下来给杰利米,我要告诉杰利米,他们是一群多么卑鄙的家伙,他们是如何企图欺骗我这个老太太离开这儿的。
但一瞬间的恐惧感又席卷而来,我拿起这些信愤怒地撕了,之后把它扔到了要熄灭的炉中。
他没死,没被部队枪毙,更没有逃跑,这都是那些卑鄙的家伙编的。
杰利米就要回来了,我知道的。
我将在这里等候他。
风呼呼地嚎叫着,它穿透过这些破旧不堪的墙壁,即使在屋内,裹着毯子,我也感到彻骨般的寒冷,全身不住地颤抖。
我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暖和气儿了,我甚至不记得温暖是怎么一回事了,即便此刻凯西和我紧紧相拥在一起。
这场暴风雪已经持续快一周了,至今也没有要停的迹象。
我从不记得三月份有过这样的鬼天气,更何况在依阿华了。
人们都说地球正在日益变暖,而我却看不到这一点。
两天前我们已经吃完了所有的食物,现在为止也没有什么可烧的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身上的毯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了:钢琴钥匙、杰利米婴儿时的照片,还有哈兰的雕刻。
我实在不敢想象把它们扔到火里的情形,但是接下来,我不得不那么做。
烧完了这些后,我又该怎么办呢?睡梦中的凯西发出阵阵哀鸣声,又向我身旁紧靠过来,好像要来寻找温暖,其实根本就没有温暖。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后背,可以感觉到它瘦弱的躯体中根根肋骨,以及身上稀疏的、粗糙的皮毛。
它太虚弱了,我原以为我可以救它,我以为我们能有机会幸存。
我把毯子紧了紧,盖到了脸上,身体缩成一团,我想比利也许真是对的。
我没疯,但我可能真是愚蠢到家竞相信像我这样的一个老太太居然能独自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生存。
对此我已预料到,我知道许多事情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我也不知道它会怎么样。
我从未想过这种情形竟向癌细胞一样不动声色地悄悄扩散到我生活的每一个脚落。
我告诉过比利我将在这死去。
我会的。
但是,上帝啊,我还没准备好呢。
杰利米就快回来了,我知道,他会的。
我还有一个花园要培植,一个小屋要修理。
如果我死了,凯西怎么办?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做。
我没准备好呢,还没有准备好。
我又紧了紧毯子,可还是无济于事。
我想起了停在那棵老橡树下的那辆卡车。
链子还在吗?沙袋还花吗?或许我可以开着这辆卡车到埃米去,或者我就步行到那儿。
不,不行。
留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得留在这等待杰利米,等待那些迷路的人。
我闭上眼睛,模糊地听到了祈祷声。
我的身体抖得异常厉害以致我无法控制,但最后终于停下来,我感觉到多少有些轻松,有些暖和了。
我就在这种感觉中飘荡,突然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抱起了我,顿时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比利,是你吗?我尽量睁大双眼。
借助着昏暗的灯光望着他。
别激动。
我太熟悉他的声音了,我感觉到了他带给我的温暖。
我的大脑昏昏沉沉,我排命使自己保持清醒,我有太多的话要告诉他。
比利,答应我,陪着我等杰利米回来。
我低低地说道,他微笑地望着我,不住地点着头。
我也笑了,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抚摸着凯西的耳朵,倾听着外面呼呼嚎叫着的风声。
哈兰曾经跟我讲过,如果你仔细听风声,你便会了解风的故事。
在和煦的春天,他们就像鸟儿向对偶求爱的歌声般美妙;夏天,他们伴着孩童植戏,与小溪同行;秋天,他们为丰收带来感恩节的合唱,让树叶伴舞庆祝一年的结束。
但只有在冬天,风才真正与你交谈。
在寒冷的冬夜,风声毫无止境的亲绕在你耳边,好似你的亲人在呼唤着你归家。
我的魂随风而去。
《风中的柳条》作者:布鲁斯·赫兰德·罗杰斯作者简介布鲁斯·赫兰德·罗杰斯1958年生于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市。
但大部分时间是在科罗拉多州生活,因此他成为这本书中的科罗拉多州四位作家之一。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生活,也到过哥伦比亚、秘鲁和厄瓜多尔呆过一段时间。
目前他在科罗拉多大学再教育分院任教。
他一生中拥有不少的头衔,也从事过不少的职业,这一点值得我们汪意。
他的前两篇小说分别于1982年6月和1989年6月发表在《梦幻杂志》和《科学小说》上。
他很想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她,当然了他没有这样做。
于是在早饭时斯哥特开口了: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一会儿,并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就是想一个人在这呆几个晚上。
帕提西娅呷了口咖啡,往小木屋子的四周看了看。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
我在自己的房子里就是睡不着。
她说,我现在一点一点对这个地方有点习惯了。
他握着她的手。
用不了多长时间,他说,几个晚上就可以了。
她看看他笑了,但他早已忘了她。
好吧,她说,我不懂得这些事,但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把事情安排妥当后就给你打电话,我给你打电话。
他说。
他们一起洗碗,完后他陪同她来到车旁。
她开车走了,他站在雨中和泥里目送她离去,这时叹了一口气就回到屋里。
他抖动掉外套上面的雨水,就挂起来,走到厨房的餐桌前坐了下来把电话插头拔掉,又看看放在电窖旁支架上5个还没有完工的陶罐。
好吧。
沙伦,他心平气和地说,该是我们了断的时候了。
在沙伦死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斯哥特都没有睡过安隐觉。
天亮前他往往能醒过五六次,总能听到小木屋旁边树林子里刮风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呼吸声。
沙伦的朋友大维和朱丽叶都尽力使他重新振作起来,你得去认识些新的朋友。
他们说,你不能把你的后半生困在那个小地方,已经两年啦。
好像两年是一段很长时间似的。
他不想叫人看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大维和朱丽叶拥有一个展览馆,沙伦把他大部分的陶瓷作品都卖给了这个展览馆。
他们俩人也为沙伦做了许多事。
因此他便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参加晚宴,去见见那些想见的女人,同时还得忍受点令人不舒服的闲聊。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小屋里都是乱糟糟的一片。
有时朱丽叶开车穿过狭窄泥泞的小路给他捎点吃的东西,看屋子乱七八糟,会轻描淡写地说他一两句,帮他洗洗盘子。
朱丽叶不来时,盘子边上都结上硬结。
只有他想用盘子时才会用水冲洗一下。
耗子在屋里到处乱窜。
沙伦把没有烤制完的陶罐放在陶瓷窑和转盘中间的架子上。
有时他想把这些陶罐处理一下,有时还想把这些东西扔掉,或者干脆就打碎用什么东西盖起来,要么就把它们送人,要么就烤完。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这样他每触摸一次,他都伤心地落下泪来,而且每一次都持续很长时间。
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小雨。
他醒来时,听到窗前嗒、嗒、嗒的雨点声。
风中的柳条,他想,随后又闭上了眼睛,尽力想再入梦乡,但是那雨点声就像那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流出的水一样有节奏地响着,也不那么规则,一会停了,一会儿又响了。
间息间,他感到他在期待那声音再起。
斯哥特把一只枕头套套在头上,可他还是能够听见那声音,好像那动静就发自他的头里似的。
好吧,他心想,然后便坐了起来,下了床,去把那柳条折断。
这时,从窗户的暗格中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一只手的背影抬起来轻轻地敲着窗户的暗格,嗒、嗒、嗒。
他穿过漆黑的屋子,破旧的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的心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
他打开门,感到眼前一道白光。
别!她说,别开灯!她声音嘶哑,但却清晰无误。
我不会的,他说着便把手伸了过来,雨水落在脸上凉嗖嗖的,耳朵里的热血却在沸腾。
他睁大眼睛想看清她。
你不想让我进去吗?他把门打得大些并站到一边腾出地方让她从他身边进来。
这时地板却悄然无声。
斯哥特关上门,一把就把她搂在怀里。
她浑身上下都是泥,皮肤冰凉,在他的怀里直打哆嗦。
我一直在想你。
我知道。
她说,她浑身的气味闻起来好像是刚刚翻过的泥土味。
你身子冰凉,他说,我去弄点热茶来暖和暖和身子,再加点黑葡萄干和糖,这样你就喜欢吃了。
他要她到桌子那边坐,然后自己摸索着往碗柜那边走去。
他刚把炉子气阀打开,一团蓝色的火焰从壶底下窜出来,把整个屋子照明。
你——嘘,她小声说,别问了,我在这儿。
好吧,他说,我不间了。
一下子就坐到了她的对面,紧握着她那双沾满沙子的手。
后来就开始吻她,她的唇上也有沙子,给人一种生硬的感觉。
可她紧紧地拥抱着他那湿漉漉的身体。
上午,小屋里暖融融的。
她又死去了,就在他身旁直挺挺地躺着。
她身上和床单上的红土干了,开始往下掉。
他把她运到树林里用黑土埋了。
回来后把床单洗了,倒掉了杯里她那一口未喝的茶水,还把地板上的红泥擦干净了。
他发现窑子旁边有不少的红泥,又想到窑里还可能有火,要不房间里为什么这么暖和。
没有烧完的瓦罐也不见了。
下午,窑子里的火才熄灭,斯哥特打开窑门才发现瓦罐都在窑子里。
在后来的三天晚上,他都一直在等她,但是那窗户上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再出现,一连几个晚上和几个时期都没有出现。
大维与朱丽叶请他一起去吃晚餐他都没去。
白天他在小屋子里睡觉,晚上就整夜在等她。
开始几天,大维和朱丽叶每天都来看他。
斯哥特往往把房间收拾一下想来证明他一切都挺好;但是这对他们俩来说这远远不够的。
朱丽叶一直坚持说:你这样不与别人交往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窗户上的声音还是没有出现。
为了不让大维和朱丽叶天天来看他,偶尔他也出去和他们一同吃晚餐。
一天晚上,就在他几乎放弃希望的时候,他睡觉醒来时听到窗户上又出现了嗒嗒嗒的声音。
那天晚上,圆月当空。
月光下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站在窗外。
他走到屋外挽住她的手问:你为什么离开我?别问,她说,记住了吗?好吧,他说着拉着她的手在月光下跳起了舞。
第二天早晨,床单上的泥干了并且变成了黑色,看起来不像是最初她那个坟墓上红土的颜色而倒像是小木屋旁边泥土的颜色。
斯哥特起床后才发现他睡觉时她一直在忙碌着。
那些上完釉的瓦罐都放在烤架上,只要在火上再烤一下这些瓦罐就完工了。
他把她带到他认为上次埋她的那个地方,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那座坟墓了。
所有的泥土看起来好像从来都没有人动过似的,上面覆盖着去年落下的一层树叶。
于是他又挖了一个新坑。
回去后他又开始洗床单,擦地板。
他又开始了等待,尽管他知道需要一段时间她才会出现。
他把小屋彻底地打扫了一遍,目的是想给大维和朱丽叶一个惊奇,看看他生活已经走上了正轨,同时想叫他们再使把劲帮他找一个伴。
现在他是有请必到,到后一定是酒足饭饱,而且相当兴奋。
在家里,他是时醒时睡,醒时就聆听那窗户上有没有声音。
一天晚上,他,大维和朱丽叶吃晚饭时遇见了帕提西娅。
她个子不高,一头黑发,不是那种特别有魅力的人,可她能叫你在吃饭时笑起来。
在大维和朱丽叶的鼓励下,他答应第二天晚上和帕提西娅一起看电影。
第二天晚上,他和帕提西娅一起在公寓里吃晚饭,天南海北地侃到黄昏时分。
她提到沙伦的事。
自从沙伦死后,这还是第一次说了那么多关于沙伦的事。
他十分疲倦但却相当高兴地开着车回家了。
但是当他看到小木屋时所有的快乐都一扫而光了。
屋子周围长满了青草和杂草,这些草被人踩过,好像整个晚上都有人在房子周围走动敲着窗户想要进去似的。
在这以后的两天晚上他都坐在屋里等着,但是窗户那儿什么声音都没有出现。
他把电话接线头拔掉,睡了一天。
帕提西娅开车来了。
他因为没有接她的电话而感到羞愧。
他说上次他们谈了那么多关于沙伦的事使他又回到了过去。
她说她能够理解他,并开车带他到城里吃饭,然后在帕提西娅的公寓里过了一夜。
他和帕提西娅一起回到了小木屋,很快他们每天都在一起,每天早上都开车去上班。
一天夜里,他醒了,黑色中发现帕提西娅紧紧地挨着他。
风轻轻地吹过树林,他听到有种声音在轻轻地敲打着窗户,嗒、嗒、嗒。
他闭上了眼睛。
想到还有些瓦罐还没有上完釉,只涂了一层釉,那样会慢慢地成为碎片成为尘土。
嗒、嗒、嗒。
风中的柳条。
他自忖。
这就是风中的柳条。
他躺了很长时间也没睡着,一直在听那声音,听那些枝条敲打窗户的声音。
天亮了,那声音也没了,可他还是睡不着。
那天早上,他对帕提西娅说他需要一段时间静静心。
后来的两天晚上他也没睡着,还是在听那声音。
第三天晚上他终于听到了那敲窗户的声音。
嗒、嗒、嗒。
斯哥特起来了。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黑暗里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
她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进屋里。
他关上门,把她温柔地搂在怀里,她挣开了他悄悄地站在一边。
好吧,他说着便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吻了起来。
这次泥土发出一种酸味来。
好吧。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早晨,窑里的火早已熄灭。
他用床单包裹好她的尸体运到树林里,最后一次把她埋了。
午后,他擦洗地板上最后的泥土,然后打开了窑。
瓦罐上原先那种淡灰色的釉变成了黑亮色。
斯哥特小心翼翼地把瓦罐装在盒子里准备送给大维和朱丽叶。
他把电话接头给接上了,给帕提西娅打了个电话,这时一阵轻风在小木屋外面刮起来。
我想你,他对她说,她回答说她也一样想他。
风吹动一枝柳条拍打着前窗。
那声音零乱无规则。
啪,嘀嗒啪啪。
嗒。
啪。
斯哥特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听,帕提西娅,为什么不开车到我这里来呢,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
《疯狂的地球》作者:[美] 默里·莱因斯特尔罗贻荣 译《疯狂的地球》展示了空气中超量二氧化碳给地球和人类带来的灾难性后果:3万年以后,地球上终日不见阳光,树木、鸟兽消亡,菌类植物疯长,昆虫体能成倍增大,蜘蛛成了动物之王;人类逐渐消失,幸存者退化到10万年前的状态。
这部小说具有明显的警示意义:保护生存环境,减少大气污染。
一、疯狂的世界活了差不多20年,勃克从未想过他祖父对他的生存环境的看法。
祖父死得过早,死时的样子很不愉快。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母亲以最快的速度把祖父运走时,他听到一连串越来越弱的喊叫声。
自那以后,勃克很少或从未想到过这些老人。
当然,他也不会想到他的曾祖父想过些什么样的抽象问题,更不会想到那些纯属假设的问题,比如在20世纪20年代,也就是3万年以前,他的曾祖父的曾祖父对他的生存环境会想些什么。
勃克小心翼翼地走在二片软如地毯的棕色地衣上面,蹑手蹑脚地走向那条小河。
他只知道河的一般称呼——水。
除了那条小河,他从未见过别的水。
在他头顶上方,耸立着大约3人多高的巨大的伞状菌,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
伞菌直径约30厘米多粗的茎上,还依附着其他菌类。
伞菌本身也曾是寄生物,现在,它们自己身上也有了寄生物。
勃克是个身材细长的年轻人,仅有一件奇特的衣服缠在腰间,那是用一种大蛾子的翅膀做成的。
这蛾子刚一出茧就被他部族的人杀死。
他的皮肤极为细嫩,丝毫没有太阳晒灼的痕迹。
他生来从未见过太阳,虽然除了巨大的菌类植物和奇形怪状的卷心菜——这是他所知道的全部植物——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挡住他仰望天空。
通常,头顶上总是布满乌云。
如果没有乌云,永不消散的烟雾也会遮住天空。
太阳只是天空中模模糊糊的一团光晕,绝不是一个轮廓鲜明的火球。
在他活动的环境中,地上的景物基本上就是些怪诞的苦薛、畸形的菌类,以及巨大的霉菌和酵母菌。
一次,他躲躲闪闪地从巨大的伞菌林里穿行时,他的肩膀碰到一根乳白色的菌茎,整个伞菌都轻轻摇晃起来。
顿时,从头顶巨大的伞状菌盖上,一种触摸不到的细粉像雪一样落在他身上。
这是伞菌散播抱子或种子的季节,稍有晃动,粉状的抱子和种子便会落下。
他躲闪过去,停下来把细粉从头发中掸掉。
他非常清楚,这种粉毒性极大。
在20世纪的人看来,勃克一定显得很怪。
他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像婴儿一样,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儿汗毛,甚至脑袋上的头发也是柔软的绒毛。
他的胸脯比他祖先的宽大,耳朵好像能随意转动,可以捕捉各个方向传来的危险的声音。
他的眼睛又大又蓝,瞳孔可以扩展得很大,使他几乎在完全的黑暗中也能看见。
他身上的变化,是3万年来人类努力适应环境变化的结果,这种变化在20世纪上半叶已经开始。
在那个时期,人类文明化的程度很高,而且表面上非常安全。
人类自身内部已经达到永久的和谐,人人都有平等的机会接受教育,得到休息。
世界上大部分劳动都由机器去做,人们只需要看管机器的运转。
并且都丰衣足食,并且都受到良好的教育,似乎地球永远是人类群体舒适的居所,人们继续他们的学习和消遣,继续他们的错误和真理。
普天之下,似乎到处都是和平、安静,到处都尊重人权和自由。
然而,就在庆祝黄金时代再次到来之时,人们注意到,这颗行星似乎不太安宁了。
裂缝在地壳上慢慢裂开,碳酸气——化学上的二氧化碳——源源不断地涌进了大气。
人们早就知道那种气体在空气里存在,并认为它是地球上的生命必不可少的东西。
世界上大部分植物都需要二氧化碳,吸收其中的碳,释放出可供再用的氧气。
科学家曾经推断,地球上日益肥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人类在使用煤和石油的活动中释放出大量二氧化碳。
由于这些看法,地球内部不断喷发二氧化碳的情况,多年来都没有引起特别的警觉。
但是,二氧化碳的喷发量不断增加。
新的缝隙不断裂开,每开一个裂口就增加一个新的二氧化碳喷发源,每个裂口都向已经充满二氧化碳的大气中喷发更多的二氧化碳——其中一小部分有用,但人们知道,大部分都是致命的毒气。
这种沉重的、蒸汽似的气体的比例越来越大。
由于它的混合,整个空气变得更重。
空气吸收地上的水分,空气中水汽越来越多,湿度越来越大,降雨量增加,气候变暖,植被更加繁茂——但空气日渐呆滞。
很快,人类的健康开始受到影响。
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呼吸多氧而少二氧化碳的空气,现在感到难受极了。
只有那些生活在高原或高山顶上的人们,还没有受到影响。
地球上的植物虽然得到充足的营养,规模空前扩大,但却吸收不完从困乏的地球里散发的越来越多的二氧化碳。
到21世纪中期,人们普遍以为一个新的石碳纪就要到来。
那时,地球上的大气将混浊而潮湿,人们无法呼吸,植被将仅仅是高大的野草和蕨类植物。
21世纪以来,整个人类开始回到接近于原始时代的状况。
生活在低地里令人难以忍受。
过于繁盛茂密的莽丛覆盖着大地。
阴郁的空气有伤身体。
人们虽然可以住在那里,但那是一种病态的、高热难耐的生活。
整个地球上的人都渴望到高地去,人们忘记了他们一个世纪的和平。
他们进行殊死的搏斗,每个人都想得到一片能够生存和呼吸的地盘。
接着,人们开始成批地死去,首先死去的是坚持留在接近海平面高度的那些人,他们不可能在有毒的空气里生存。
随着地球的裂口无休无止地喷发污浊的气流,危险地带开始向高处蔓延。
很快,人们便无法在海拔150米以下的地方生存了。
低地荒芜了,变成了茂密的莽丛,几乎与第一石碳纪的情况完全相似。
在海拔300米的地方,人们完全因为呼吸困难而衰弱致死。
于是高原和山顶上挤满了人群,他们在尚无威胁的地方争夺立足点和食物,而无形的威胁仍在不断地向上蔓延、蔓延……这些情况不是在一年或十年之内发生的,也不是在一代人身上发生的,而是经过了好几代人的时间。
从国际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化学家宣布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比率已经由0.04%增加到0.1%,到海平面高度的大气中有6%是这种致命的气体,其间经过了200多年的时间。
尽管是逐渐形成的,但这种致命气体的毒害效果却不知不觉地慢慢扩大。
人类总是疲倦乏力,然后头脑迟钝,再后来便全身虚弱。
人类的数量不再增加。
长时间之后,人类只剩下一小部分。
山顶上有了大量的空地——但危险地带继续向上延伸。
只有一种解决办法。
人体必须适应这种毒气,否则注定要灭亡。
在毁灭了一个又一个种族,一个又一个国家之后,人体终于产生了对这种毒气的抵抗力,但也付出了可怕的代价。
为了保证生命需要的氧气,肺的体积增大了,但因每次呼吸都吸人这种毒气,幸存者一个个病恹恹的,总觉得困倦乏力。
他们的大脑缺乏解决新问题的活力,也无法向后代传播他们已有的知识。
3万年之后,宇宙共和国第一任总统的直系后代勃克,蹑手蹑脚地穿过一片伞菌和菌类植物的丛林。
他不知道什么是火,什么是金属,也不知道石头和木头的作用。
他穿着一件独特的衣服。
他的语言仅由几百个唇音组成,无法表达抽象的思想,只能表达少量的具体意见。
他不懂树木的用途。
在他的部族苟且偷生的贫瘠的土地上,也没有树木。
随着温度的升高和湿度的加大,树木早就开始一片片死去,直到绝迹。
北方的树先死,如橡树、雪松、枫树等等。
接下来是松树——山毛榉死得更早——和柏树,最后甚至连灌木丛也消失了。
在新的、湿热的大气里,只有草和芦苇、竹子和竹属植物繁茂地生长。
茂密的丛林被稠密旺盛的草和蕨类植物代替,蕨类植物重新变成了蕨树。
后来,这些植物也消失了,地上长出了菌类植物。
现在,地球是一颗炽热的、永远潮湿的行星。
行星表面从不受太阳的直射,云层总是不断加厚,阴沉沉地悬在头顶,所以菌类生长得空前地茂盛,空前地快。
在地球表面上,在日益恶化的潮湿的水塘周围,菌类植物开始大片地丛生。
它们有着各种各样可以想像的形状和颜色,有着各种各样的毒性;它们体积很大,结构脆弱,分布在广袤的大地上。
它们代替了野草和蕨类植物。
矮胖的伞菌,雪花似的霉菌,气味难闻的抱子,以及巨大的球菌,不同种类密不可分地混合在一起。
它们生长着,散发出一种阴暗处的臭气。
这些奇怪的植物聚集成丛林,令人毛骨悚然地模仿着它们取代了的植物。
在乌云密布或烟雾笼罩的天空下,它们密密麻麻疯狂地生长着,而在它们上面,飞舞着巨型蝴蝶和庞大的飞蛾,美滋滋地吸吮着它们的液汁。
在整个陆地上的动物世界里,只有这类昆虫能经受世界发生的变化。
它们急剧繁殖,在厚密的空气里变得越来越大。
现在惟一幸存下来的植物——完全不同于菌类的植物——是退化了的卷心菜,它们先前是农民的食物。
在那些生长茂盛的、巨大的卷叶片上,呆头呆脑的蛴螬和毛虫一直吃到长大成熟,然后摇摆到下面,在结实的茧于里安眠,等待蜕变,最后破童而出,展开纱翼,翩翩飞舞,这就是蝴蝶与飞蛾。
从前最小的蝴蝶,已经扩大了它们的翼展,它们色彩华丽的纱翼,现在要以尺来描绘;而体形更大的皇蛾,其紫色双翼的翼展已经扩大到以米计量。
在它们翅膀的荫蔽下,勃克自己反倒显得非常矮小。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巨大的飞虫无害或基本上无害。
勃克部族的人有时碰到即将裂开的虫茧,便耐心地等在旁边,直到里面美丽的生命破茧而出,暴露在阳光之下。
然后,在它还没有从空气中汲取活力,它的翅膀还脆弱无力时,部族的人便扑向它,撕掉它薄膜似的柔嫩的翅膀,扯下它躯体上的肢腿。
它孤立无助地躺在地上,他们搬走它潮湿的、长满肉的肢腿准备饱食一顿。
仍然活着的飞蛾躯体,透过它的复眼绝望地凝视着这陌生的世界,最后变成贪婪蚂蚁的一顿美餐。
这些蚂蚁会很快爬到它身上,把它撕成一片一片,运到它们的地下城市。
并非整个昆虫世界都如此软弱可欺或毫无威胁。
勃克知道,身体差不多像他自己一样长的黄蜂,长着可以令人顷刻毙命的螫针。
不过,无论哪一种黄蜂,都只捕食某种昆虫,因此勃克部族狡黠的族人并不怎么害怕它们,因为它们全都凭着本能寻找被捕食的昆虫而不伤人。
蜜蜂同样有些孤立。
它们也感到难以生存。
几乎没有什么开花的植物,它们被迫降格以求。
这一度被认为是它们物种退化的迹象。
它们采集发泡的抱子菌和腐败的东西,偶尔采集无蜜的卷心菜菜花——卷心菜倒是生长得又大又旺盛。
勃克了解这些蜜蜂。
它们的身体像他自己一样大,嗡嗡地飞着,鼓起的眼睛时不时地盯着他。
还有蟋蟀、甲虫和蜘蛛——勃克了解蜘蛛!他祖父就死在一只塔兰图拉毒蛛的魔爪下。
它凶猛地从它潜伏的洞里一跃而出,将他扼死。
它的洞穴在地里直上直下,直径有两尺。
在洞穴底下,这种黑肚皮的怪物等待着,一听到微小的声音,就知道它的猎物正接近洞口。
勃克的祖父太大意了。
从那以后,那可怕的怪物从洞中跃出来抓住他时他发出的尖叫声,一直依稀萦绕在勃克的耳际。
勃克还见过另一种巨蛛的丝网,他必须与它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他看到一只一米多长的蟋蟀陷进了蛛网,那畸形的蜘蛛正在吮吸蟋蟀的血液。
勃克记得,在那怪物的腹部,交织着一些奇怪的线条,有黄色的、黑色的、银色的。
蟋蟀在罗网中的挣扎使他看得人了迷。
它被缠绕在黏糊湖、粗如勃克手指的蛛丝里,在蜘蛛试图接近它之前,来回翻滚。
勃克知道这些危险。
它们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习惯于面对它们,他的先辈也是如此。
这使他有可能生存下来。
他能够避开它们,所以他得以幸存。
顷刻的大意,瞬间的疏忽,都会使他同他的祖先一样,被凶残的怪物吃掉。
三天以前,勃克躲在一颗硕大的、奇形怪状的菌类植物后面,观看了两只带角大甲虫之间的一场殊死搏斗。
它们张开大嘴向对方猛冲,坚硬光滑的甲胄碰得咔嗒作响。
当他们肚底朝天互相攻击时,它们的腿就像数不清的钗钹在空中挥舞。
它们在为争夺一块极有诱惑力的腐肉而战。
勃克全神贯注地观看这一场面,直到最后,较小的那只甲虫的硬壳被撞开二个洞。
它发出一声尖叫,或者说听起来像在叫喊。
实际上,那是胜利者的嘴捣破对方甲壳的声音。
受伤的甲虫越来越无力地挣扎着。
它终于垮了,尚未死去,征服者就开始将它作为战利品静静地享用了。
勃克一直等到美餐结束,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现场。
一只蚂蚁——众多蚂蚁的先锋——已在审视甲虫的残骸了。
勃克常常忽视蚂蚁。
它们是一些愚蠢的、目光短浅的昆虫,而不是猎手。
除非受到袭击,它们不伤害别人。
它们是食腐动物,总是聚精会神地寻找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动物;但是如果有谁争夺它们的美餐,它们会凶恶地与之战斗,而且,它们是危险的敌手。
它们大小不等,小黑蚂蚁只有8厘米,大白蚁长达30厘米。
这时,他听到蚁群走近时腿发出的轻轻的碰撞声,他立刻慌乱起来,抓住那只死去的甲虫的尖角,将它从尸体上拽下来,匆匆逃离现场。
后来,他好奇地察看他手里的东西。
那可怜的受难者死前是一只弥诺陶尔①甲虫,长着一只犀牛一样的尖角以增强它的防卫能力。
由于有宽宽的嘴,这种甲虫已能对别人构成威胁,它的大嘴可以两边活动,而不只是上下活动,这使它至少能够警戒来自三个方向的威胁。
【① 弥诺陶尔,古希腊神话中一种半人半牛的怪物。
】勃克看着手中尖尖的、短剑一样的犀角,摸摸角尖,它刺破了他的手指。
他将它扔向一边,蹑手蹑脚地向他的部族藏身的地方走去。
他们一共只有20人,四五个男人、六七个女人,其余的是孩子。
勃克一直对自己感到惊讶,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部族中的一个姑娘,便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所压倒。
她比勃克小,大概18岁,走路比他快。
有时,他们一起聊天,还有一两次,他找到了一些特别美味可口的食物与她分享。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他扔下犀角的地方,重新找到了它。
它插在一棵伞菌柔嫩的茎杆上。
他将它拔出来,渐渐地,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开始在他脑子里形成。
他拿着那个东西坐了一会儿,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沉思。
他一次又一次地用犀角向一颗伞菌刺去,开始时动作很笨拙,后来渐渐熟练了。
他的想像力开始时断时续地开动起来。
他设想自己要像大甲虫刺杀小甲虫——他手中武器的原主一样,用它去刺杀食物。
勃克没有想到自己要去模仿甲虫与某种东西搏斗,他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像自己要用那可以致命的东西去刺属于食物的东西。
犀角比他的手臂还长,虽然握在手里很笨重,但那是个管用的利器。
他想像着。
食物在哪里呢?那种有生命的、不会反抗的食物在哪里呢?现在,他站起来向那条小河走去。
黄肚皮的蝾螈在河里游动。
成千上万的幼虫在水面上飘浮或在水底蠕动。
那里有威胁生命的动物。
巨大的(虫剌(蛄常常伸出角状钳螫袭击粗心大意的动物。
翼展10厘米的蚊子不时在水面上嗡嗡飞过。
它们是蚊子家族的幸存者。
它们正因为缺少植物汁液——雄性蚊类动物靠它维持生命——而慢慢消亡,但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令人望而生畏。
勃克已学会用伞菌的碎片制服它们。
他慢慢地,蹑手蹑脚地穿行在伞菌林中。
脚下踩着黄色的霉菌。
伞菌的茎杆呈奶油色,茎的根部周围,丛生着各种霉菌,它们呈现出奇怪的橘红色、红色和紫色。
勃克又一次停下脚步,用他锋利的武器在一颗伞菌的肉茎上划了几下,以使自己完全相信:他的打算是可行的。
他悄无声息地在奇形怪状的植物林中走着。
一次,他听到了一阵窸窣声,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是一队行进的蚂蚁,大约四五只,每只大概有20厘米长,正沿着它们走惯的小径回营。
一路上,它们的同伴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有气味的蚁酸,这就是蚂蚁的路标,它们沿着这种路标,步伐稳健地前进。
它们都满载而归。
勃克一直等到它们爬过去,才继续往前走。
他来到河岸边。
大部分水面被绿色的浮渣覆盖着,浮渣偶尔被不断扩大的气泡顶破,这种气泡是水底腐烂的物质散发出来的毒气。
小河静静的,只有中央的水流稍微急那么一点儿,可以看见水本身。
在泛光的水流上,水蜘蛛飞快地奔跑着。
在昆虫世界里,体积增大是普遍的现象,但这种情况没有在它们身上发生。
它们靠水的表面张力支撑身体,体积和体重的增加会使它们丧失在水面活动的手段。
水面上勃克第一眼瞥见的地方,绿色的浮渣被水流冲开几码远。
他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恶臭的覆盖物底下游动、扭摆和蠕动。
他上下扫视河岸。
在下游大约140米远的地方,水流流近岸边。
一块突出来的岩石,形成直达河水的峭崖,崖上生长着黄色的崖菌。
崖菌上部是深红色和橘红色,下部是淡黄色,它们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上方,形成一组平台。
勃克小心翼翼地向那里走去。
在途中,他发现了一种可食菌,那是他的主食,他停下来折了一大堆柔嫩的菌肉,那将供他吃很久。
他的同胞们总有这样的习惯,找到大量的食物后运到他们藏身的地方,好多天靠它们填饱肚子。
吃呀,睡呀,饿了就起来再吃,直到那些东西吃完为止。
虽然他一心计划着试试他刚得到的武器,可又很想带着这些战利品回部落。
他想把这些吃的送给莎娅,并和她一起品尝。
莎娅就是那个常常使勃克激动的少女。
当她靠近他时,他感到心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他渴望抚摸她、拥抱她。
他对此莫名其妙。
犹豫片刻后,他继续向前走去。
假如送给她吃的东西,莎娅会高兴,可是如果把在水里游泳的东西带给她,她会更开心。
尽管他的部族退化了,勃克却比他们聪明。
他带有隔代遗传,这是一种返祖现象,返回到了我们耕种大地、征服野兽的祖先那里。
他有一种模糊的自豪感,这种感觉朦朦胧胧,但很强烈。
在他的记忆中,从没有人猎取或捕杀动物为食。
是的,他们也吃过肉食,可那是食肉昆虫留下的残屑,人们常常赶在蚁群的先遣队到达之前将那些残屑抢走带回去。
如果勃克干了在他之前从没有人于过的事,如果他将他杀死的一只动物带回部落,他们准会羡慕他。
他们整天想的只是如何填饱肚子,然后才是保存生命。
至于种族的延续,在他们心里只占第3位。
他们像没有头领的畜群一样聚在一起,在共同的藏身之处,分享侥幸得到的食物,因人多势众而感到些许安慰。
至于武器,他们从来没有。
有时他们用石头砸开吃剩的巨型昆虫的腿脚,吃里边带甜味的虫肉;遇到敌人,他们仅仅是以逃跑或躲藏来保全自己。
他们的敌人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多,大部分昆虫都有固定的捕食对象。
斯菲克斯——黄蜂的一种,只以蝗虫为食。
别的黄蜂只吃苍蝇。
海盗蜂吃野蜂。
蜘蛛是人类的主要敌人,因为,它们把陷入它们毒手的任何生物——包括人,都一视同仁地吃掉。
勃克来到石崖上,从那里可以俯视河水。
他趴在岩石上,凝视浅浅的河底。
一只巨大的(虫剌)蛄,足有勃克的身体那么长,悠闲自得地从他眼前游过。
见到这贪婪的家伙,小鱼们,甚至大蝾螈,都逃之夭夭。
过了很久,水下生活才重新活跃起来。
蜻蜓的食物重新蠕动着露头了。
一片银色的光点游进他的视野——这是一群小鱼。
接着来了一条大鱼,在水里慢慢游过。
勃克两眼发亮,嘴里流出了口水。
他举起他的武器向下戳去。
几乎没有碰到水。
他失望极了;但猎物近在咫尺,他的计划也有明显的可行性,这激励他继续干下去。
他仔细察看周围的情形,下面有几棵崖菌。
他站起来,走到刚好位于它们上方的位置,然后用他的梭镖扎那菌茎。
枪尖扎不进去。
勃克先用脚踩上它们试一试,然后才敢将自己的重心移到上面。
它们结结实实地支撑着他。
他慢慢弯下身体平卧在上面,像先前那样凝视着河水。
一条足有勃克胳膊那么长的大鱼,在他下面游来游去。
勃克见过甲虫如何用角奋力刺进对手的身体,由此知道刺一下是必要的。
他曾试着用这柄武器刺伞菌的茎来进行练习。
当那条鱼游到他身下时,他猛地往下刺去。
使勃克大吃一惊的是,梭镖刺进水里似乎变弯了,偏过目标几厘米。
他继续一次又一次地刺下去。
因为身下这条鱼挫败了他杀死它的努力,勃克感到怒不可遏。
不断的刺杀连碰也没碰着它,它也毫无警觉,甚至连逃也不想逃走。
他大发雷霆。
现在它竟然径自游到他的手底下歇息。
勃克拼出全力往下扎去,这一次,他的梭镖垂直进入水里,似乎没有弯。
它笔直地扎下去,枪尖扎破那个水下动物的鳞片,将它的身体穿了个透。
水里开始沸腾了。
那条鱼拼命想逃,而勃克则竭尽全力想将它拖上来,搅得一片大乱。
在兴奋中,勃克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微微荡起的涟漪。
河水的搅动吸引了巨型(虫剌)蛄,它正向这边游来。
力量悬殊的搏斗继续着。
勃克不顾一切地抓紧梭镖尾部,他感到支撑着他的崖菌根部的岩石震动了一下,随即垮下来,像神秘的闪电一样快地落入水中。
勃克掉进水里,他睁着双眼,面对死神。
在他往下沉时,他睁得大大的眼睛能看见(虫剌)蛄张开的钳螯在他面前挥舞,锯齿状的钳螯大得只消一夹,就足以夹断他的肢体。
二、黑腹蜘蛛勃克张开嘴尖叫一声。
多年以前他祖父被那只可怕的塔兰图拉大毒蛛抓住时,也发出了这样一声尖叫。
可是勃克的喊叫没有声音,只有水泡浮出水面。
他手脚乱舞,击打着流动的液体——他不会游泳。
那庞然大物慢悠悠地向他游来,勃克绝望地挣扎着。
他乱挥乱舞的手臂碰到了一个坚固的物体,他神经质地抓住了它。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将这东西挥到了那只长甲壳的大怪物面前。
(虫剌)蛄的血盆大口向软木一样的菌茎咬来,他感到手中震颤了一下,接着又觉得自己被向上拉去,这是因为(虫剌)蛄松了口,崖菌向水面浮去,这就是支撑过他的身体的那棵崖菌。
在他下坠时,崖菌被崖石带进水底,结果又刚好在他的身边浮起来,真是雪中送炭。
勃克的头突然露出水面,他看见附近飘浮着一根更大的崖菌。
原来,它也长在支撑勃克的那根崖菌旁边,在那根崖菌垮下来时,它扎根其中的崖石也跟着滚落下来。
它比勃克紧紧抓住的那截崖苗更粗,在水里浮得更高。
不可思议的自制力使他非常镇静。
他伸手抓住它,用尽全力往上爬去。
身体的重量使它向一边倾斜,差点翻转过来。
这是生命攸关的时刻,他手脚并用拼命往上爬,最后终于爬了上来。
他对水将会永远心存余悸。
当他爬到有着浮垢的、黄褐色的水面时,感到水中一股激流冲击着他的脚。
原来,由于不满足于自己得到的仅仅是一小块无味的崖菌,(虫剌)蛄拼出最大的气力向勃克在水中搅动的脚发起进攻。
可它没有抓住那只肉乎乎的脚,于是悻悻地离去了。
这只由退化的伞菌做成的独木筏发发可危,勃克坐着它向下游漂去。
他手无寸铁、孤身一人、惊恐不安,时刻都会遇到危险,河水里潜伏着死亡,河岸上凶险密布,远方的凶神正振翼而来。
过了好久,他才镇静下来,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寻找他的梭镖。
梭镖漂浮在水面上,它仍插在那条鱼身上。
鱼刚才招来的杀手差点要了勃克的命。
鱼肚皮朝天漂浮着,早已一命呜呼。
勃克想吃东西的本能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一见到他刚才失去的美餐,便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他紧紧盯着鱼,嘴里流着口水。
那只易翻的独木筏向下流漂着,在水面上慢慢打转。
他平躺在菌茎上,伸手想抓住梭镖的后部。
独木舟斜向一边,差点使勃克重新落入水中。
不一会儿,他发现坐在菌茎的一头比坐在另一头更容易下沉。
当然,不易下沉的那一头是菌根,比菌顶那一头粗,结果浮力也就更大。
勃克发现,如果他头朝不易下沉的一头躺着,它也不会沉进水里。
他挪动身体摆好新的姿势,然后,等待慢慢旋转的小舟靠近梭镖杆。
他伸直手臂和手指够过去,终于抓住了它。
片刻之后,他便开始从鱼的一边撕下一条条鱼肉,带着巨大的快感,把油乎乎的肉拼命往嘴里塞。
他的可食菌已弄丢了,它们正在几码之外的水波上翻滚;但他吃着手里的这些东西完全心满意足了。
他并不为自己眼前的处境和将来担忧;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他正在漂向离莎娅越来越远的地方。
莎娅,他们部族的少女,每当他凝视她,便会有一种奇异的狂喜悄悄占据他的心。
他想像着,他要将他捕到的鱼的一部分作为礼物送给她,她接过去时,会是多么高兴,这时他又感到了那种狂喜。
可是突然,无言的忧伤向他袭来。
他抬起头,满怀渴望地望着河岸。
岸上是一长溜单调的、色彩怪异的菌类植物。
没有健康的绿色,只有毫无生机的、奶油色的伞菌,一些橘红色的,淡紫色的和紫色的霉菌,还有色彩鲜艳的、带胭脂红的锈菌散布在河岩松软的黏泥上。
太阳看上去不是一个火球,在雾霭弥漫的天空中,它只是一个明亮的金色光斑,一个无法画完或标出它的边缘的光斑。
太阳透过雾霭发出淡淡的、粉红色的光晕,大群飞行动物在空中飞舞,不时有蟋蟀或蝗虫像子弹似地从一处飞向另一处。
庞大的蝴蝶在静谧的、表面上毫无生机的世界上空欢快地翻飞。
蜜蜂拖着笨重的身躯焦急地四处奔走,在巨型卷心菜上寻找十字型菜花,不时还有黄肚皮的细腰黄蜂机敏地在空中飞过。
勃克异常冷漠地看着它们。
那些黄蜂足有他本人那么长,蜜蜂竖起来也有他高。
蝴蝶大小不等,小到仅能盖住他的脸,大到其翅膀的褶皱就足以藏住勃克的整个身体。
还有一些蜻蜓在他的头顶上展翅,它们纺锤状的身躯是勃克身长的三倍。
勃克对他们全都毫不在意。
他,一个皮肤粉红,长着柔软的棕色头发,坐着橘黄色的伞菌在河流中央漂流的小生灵,与周围的环境显得不那么谐调。
他心里十分沮丧,因为水流正将伞菌冲得越来越远,他越来越远地离开了他们小小的部落里某位身肢纤秀的少女,她的瞥视总在他心里激起古怪的骚动。
时光在流逝。
有一次,他看见河岸斜坡蓝绿色的松土上,一大帮红悍蚁正排着整齐的阵式前进,它们要去袭击一个黑蚁聚居的城堡,带走所有它们能搜出来的蚁卵。
那些蚁卵将被孵化出来,而孵化出来的小黑蚁将成为劫走它们的强盗的奴隶。
悍蚁仅靠这些奴隶便可以生活,因此,在它们的世界里,他们是力大无比的勇士。
后来,在笼罩万物的薄雾中,勃克看见地上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膨胀的枝杈,看起来丑陋极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硬皮伞菌,一种在地球上已经灭绝的植物的奇怪的变种。
接着,他见到一种梨形植物,有几株顶上飘浮着小烟雾团。
它们也是菌类植物,叫马勃菌或者尘菌,只要有东西碰它,就会喷出一团烟雾一样的东西。
如果勃克站在它们旁边,它们会高他一头。
然后,随着夜色降临,他放眼望去,见到远处似乎耸立着一座座紫色的高山。
在勃克看来,那可是很高的山了,大约20到22米高。
它们好像是一堆堆附聚在一起的没有形状的植物,不断增殖的生物体,使自己形成一座座不规则的锥形大山。
勃克漠然地看着它们。
眼下,他又开始吃那条肥鱼。
平常,他吃的大部分是淡而无味的蘑菇,所以,他觉得鱼的味道美极了。
他已经吃得饱到了嗓子眼儿,但他的佳肴到现在为止还剩一大半没有吃。
他依然将他的梭镖牢牢地带在身边。
它曾给他带来麻烦,可是有了它,他便是无敌的。
他不像部族里的大部分人一样,他能将这柄短剑与捕获的食物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与给他带来的麻烦联系在一起。
他吃饱后,拾起它重新检查一遍,枪尖仍然锋利如初。
勃克握着它沉思着,他在想是否再用它去捕一条鱼。
小独木筏的摇晃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现在,他从围在腰间的那件衣服上撕下一个长条,用它将鱼穿起来,吊在膀子上,这使他能腾出两只手来活动。
然后,他盘腿坐在漂浮的菌茎上,像皮肤粉红的佛祖,看着两岸向后隐去。
天色越来越晚,已接近日落时分。
除了漫天烟雾中的一个光斑,勃克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阳,也没有把夜晚的到来看成是日落。
在他看来,夜晚的到来,就是黑暗从天空降下来了。
今天碰巧是个例外的晴天,烟雾没有平常那么厚。
在遥远的西天,浓雾变成了金色,而上方更浓的云变成了朵朵模糊的暗红色云霞。
他们的阴影在黑暗背景的衬托下,显出一片淡紫。
静静的河面像镜子一样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影,河沿上巨型蘑菇的伞菌盖上,淡淡地闪着粉红色的光晕。
蜻蜓在头顶疾速翻飞,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它们的身体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巨大的黄蝴蝶在河面上一掠而过。
这儿那儿,到处都出现了成千上万的毛翅目小昆虫,它们缩在甲壳做成的小船里,只要有可能,就浮上水面。
勃克可以把手伸进去,抓住那些居住在那种奇异的小船里的白色小蠕虫。
一只身躯庞大、行动迟缓的蜜蜂,在他的头顶上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勃克仰头望去,看见它的长咏和毛茸茸的后腿负着分量不足的花粉。
他见到它硕大的复眼,表情迟钝地在那里出神,他甚至还能见到它的螫针。
如果它来螫他,那巨大的昆虫将会与他同归于尽。
天边的排红开始暗淡下来。
那些紫色的山峦已被远远地甩在后边。
现在,千万棵圆顶蘑菇细长的茎杆立在河岸上,在它们下面,散布着五颜六色的伞菌,从最鲜艳的红色到最淡的蓝色,但在越来越暗的黄昏的背景下,颜色全都慢慢暗淡下来。
那些在白天嗡嗡作响、展翅飞舞的昆虫在慢慢消失;而那些惯于过夜生活的巨大的蛾子,又活动柔软的、毛茸茸的身体,从数不清的藏身之处爬了出来。
它们打扮打扮自己,梳理好羽毛似的触角,然后飞向空中。
肢体强壮的蟋蟀们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鼓噪——由于整个身体和发音器官已经增大,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沉。
接着,水面上盘旋上升的薄雾开始聚集,不久,就会给小河披上一件薄雾斗篷。
夜幕终于降临。
天上的云彩显得越来越低,越来越黑。
渐渐地,一会儿一滴,一会儿一滴地,从天上开始慢慢落下大颗的、温热的雨滴,它们整夜都会从湿气饱和的天上滴下来。
河沿上开始出现一些发着冷光的大圆盘。
长在河边的蘑菇能发出微弱的磷光,并将冷光照在它们脚下的锈菌和石竹菌上。
这儿那儿都出现了一个个闪烁的光点,飘荡在这雾霭弥漫的、正在溃烂的地球上。
3万年前,人们称它们为鬼火一样若隐若现的念头,但勃克只是盯着它们,就像对所有那些从他身边过去的东西一样,漠不关心。
只有渴望提高文明水平的人才试着去解释他见到的每一件事物。
野蛮人和孩子常常是满足于观察而不去深究事理,除非有人不断向他们重复那些渴望掌握知识的聪明人所讲的传说。
勃克看了很久。
巨大的萤火虫发出的萤光,可以照亮周围几米远的地方——勃克知道,萤火虫足有他的梭镖那么长,它们在河面上忽明忽灭。
它们从勃克头顶上飞过时,柔软的翅膀扑扇起的一股股气浪打在他身上。
空中满是长翅膀的动物。
它们的叫声、它们看不见的翅膀拍动的声音、它们极度痛苦的喊叫和交配的呼唤,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在他的头顶上,昆虫世界永恒的、紧张的生活永不停歇;可是他自己却坐在那只脆弱的伞菌独木筏上左右颠簸,他真想大哭一场,因为他正在漂离他的部族,漂离莎娅——那个有着轻快的脚步、洁白的牙齿、羞涩的微笑的莎娅。
勃克一定是得了思乡病,但他思念的主要是莎娅。
他鼓起极大的勇气弄到了新鲜的肉食,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她,那是他自己捕获的肉食,部落中还从来没有谁捕到过肉食。
可是现在,他却正在离她远去!他郁郁不乐地躺在那叶小舟上,在茫茫的水中漂呀漂,夜晚已过去了一大半。
午夜之后很久,伞菌小舟轻轻撞上一个浅滩,它搁浅了。
早晨天亮时,勃克机警地环视四周。
他距河岸大约有二十米。
小船已被撞裂,现在被绿色的浮垢包围着。
这里的河面变宽了,透过水面上的薄雾,他能勉强看清河岸,但是较近的河岸看上去很坚固,也不像他的部落的聚居地那样充满危险。
他用梭镖探探河水的深度,那件多用武器触到了河底,水深只会稍稍超过他的踝骨。
他因怕水而微微颤抖着,他走进水里,以他最快的速度向岸边跑去。
他感到有一个软软的东西吸在他的一只脚上。
一阵恐惧使他跑得快,结果惊慌失措地绊倒在岸上。
他盯着自己的脚,见到一个奇形怪状的软垫一样的肉色的东西,吸附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在他看着它时,它慢慢膨胀起来,同时,粉红色的褶皱的颜色越来越深。
这不过是一只水蛙。
像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一样,它也变大了,但勃克不知道这一点。
他用梭镖扎它,然后发狂似地刮它,它终于掉了下来,他的脚上留下一大块血渍。
它躺在地上翻滚抖动,勃克飞快起身,逃之夭夭。
他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他熟悉的伞菌林里,他终于停下脚步歇口气,心里仍然郁郁不乐。
他知道身边那些菌类植物的特性,不一会儿,就开始吃了起来。
勃克一见到食物就会产生饥饿感——他缺乏储存食物的本能,这是他的本能为弥补这一不足而采取的聪明措施。
勃克心里十分害怕。
他远离部落,远离莎娅。
用今天的话说,他离开他们也许不下60千米,但是勃克没有考虑到距离。
他已漂到了河的下游。
他正处在一个他从不知道,也从未见过的地方。
而且,他孤身一人。
他的周围全是食物。
围绕着他的所有蘑菇都是可食的,它们形成了一个勃克的整个部落几天也吃不完的食物仓库。
可是,这一事实使他更加强烈地想起莎娅。
他蹲在地上,大回大口狼吞虎咽地吃着淡而无味的蘑菇,顿时,一个念头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灵。
他要把莎娅带到这儿来,这里有食物——大量的食物,她会非常高兴。
勃克已经忘了身后用布条挂在脖子上的又大又肥的鱼,但他站起来时,鱼打在他身上,他重新想起了它。
他拿着它从头到尾地抚摸着,双手和全身都涂得滑腻腻的,可他再也吃不下去了。
想到莎娅见到这条鱼会有的高兴劲儿,他的决心更加坚定。
一个孩子或野蛮人,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有片刻的犹豫,他立刻出发了。
他是顺着河水漂下来的,现在就应该沿着河岸走回去。
他在密匝匝的蘑菇林里艰难地择路而行,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密切注意可能出现的危险。
有几次,他听到了无所不在的蚂蚁们在木头里干着五花八门的营生时弄出的咔嚓声,但他并不在意,它们不会有什么危险。
它们是粮袜征收员,而不是猎手。
他只害怕一种蚂蚁,那就是兵蚁,它们有时成千上万一大群一大群地前进,将所有它们碰到的东西一扫而光。
甚至在过去,当它们还是些微小的生物、不到2厘米长的时候,最大的动物见到它们也会落荒而逃。
如今,它们长达30厘米,甚至肚子厚达1米的贪婪的蜘蛛。
也不敢与它们较量。
他走到了蘑菇林的尽头。
一只得意洋洋的蝗虫正在大嚼它找到的美味佳肴,它的后腿折起来放在身下,随时准备起飞。
天上飞来一只巨大的黄蜂,它垂悬在蝗虫头顶上不远处,突然落下来,逮住了这倒霉的食客。
免不了一场搏斗,蝗虫终于体力不支,黄蜂灵巧地屈起柔韧的腹部,将螫针刺进俘虏甲壳的结合部,刚好扎在头下面。
螫针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一样熟练而又准确,一针下去。
搏斗就停止了。
黄蜂抓起尚未死去,但已瘫痪的蝗虫飞走了。
勃克喘着粗气继续往前走。
刚才,在黄蜂从上面扑下来时,他躲起来了。
地面变得凹凸不平,勃克的旅行很费劲。
他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岗、高地,艰难地爬向陡坡,又小心翼翼地从另一面走下来。
在一段路上,长着密不透风的小蘑菇,他不得不用他的梭像打折它们,开出一条小路爬过去,蘑菇进出火红的液体,喷在他的身上,又从他沾满鱼油的胸脯上滚落下来,渗进地里。
现在,勃克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自信。
他不像先前那样谨慎了,他更为大胆地大踏步向前走去。
刚才,他打倒了一些拦路的障碍物并摧毁了它们,这一微不足道的成功,给他带来了不可思议的虚构的勇气。
他慢慢登上了一座红土悬崖,悬崖大概有一百米高,由涨水时泛滥的河水慢慢冲刷而成。
勃克能看见河水。
在过去某个洪水泛滥的时期,河水曾经拍打过勃克脚下崖顶的边缘,而现在,河水距此已不下400米。
崖壁上差不多长满了崖菌,大的、小的、黄的、橘红的和绿色的都有,它们极其混乱而繁茂地长在一起。
在峭壁半中腰有一面蜘蛛网,它2厘米粗的丝绳一直牵到崖底,蛛网奇异的几何图案闪着不祥的光。
在崖壁上伞菌丛中的某个地方,有一只庞大的怪物在等待着,等着有不幸的牺牲品落入那张巨大的罗网,等待它或他挣扎得筋疲力尽。
那只蜘蛛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它有着永不放弃的耐心,对猎物的到来深信不疑,对它的牺牲品决不会心慈手软。
勃克蹲在悬崖边。
他是一个智力退化、皮肤粉红的小动物,一条鱼在脖子上晃来晃去,一片拖脏的蝴蝶翅膀围在腰间,手里握着一柄长长的、用弥诺陶尔甲虫角做成的梭镖。
他蹲在那里,轻蔑地俯视身下的闪光的、白色的蛛网。
他曾打击蘑菇,它们在他面前纷纷倒下,他什么也不怕。
他毫无畏惧,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着。
他要去见莎娅,要把她带到这片长着无边无际的食物的乐土。
在他前面距他60步远的地方,多沙的黏土里有一个垂直挖下去的洞穴。
这是一个被精心地挖得圆溜溜的洞穴,洞壁四周附着丝网。
洞穴大概有10米或者更深,洞底挖得更宽,形成一间小屋,洞的主人和挖掘者可以住在那里。
洞顶盖着一块活门板,门板上涂上泥,撒上土,伪装得和周围的泥土分毫不差。
经过此地的人或动物,必须有一双机警的眼睛才能觉察到这个洞口。
但此时正有一只机警的眼睛从洞里往外窥视着,这是那位建造地下室的工程师的眼睛。
八条生毛的腿长在那个家伙身子的周围,它静静地吊在垫衬着蛛丝的洞穴顶端。
它的身体是一个硕大的、奇形怪状的圆球,呈肮脏的褐色;两对凶残的大颚伸在它凶猛的嘴部之前;两只眼睛在黑暗的洞穴里闪着幽光;整个身体上,长着一层粗糙的癞痢皮。
这是一种有着根深蒂固的邪恶,其凶残程度让人难以置信的动物。
它就是褐色的猎蛛,美洲塔兰图拉大毒蛛。
它的直径有60厘米,或者还要大,腿伸出来可以罩住方圆3米的地方。
它盯着勃克,两眼放光。
口水从它嘴里涌出,并从颚上流下来。
勃克在悬崖边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因自以为了不起而趾高气扬。
对那张白色的蛛网他只是感到滑稽。
他知道那蜘蛛不会离开蛛网来袭击他。
他弯腰折下一段长在脚下的伞菌。
在他折断的地方渗出浓稠的液体,上面爬满了蛆虫,它们在疯狂地吮吸着。
勃克将那段伞菌扔下去,隐蔽在菌丛中的黑色与银白色相间的蜘蛛,从藏身处荡出来查看落网者为何物时,勃克大声地笑了。
而那只塔兰图拉大毒蛛,则在洞穴里窥视着,因急不可耐而颤抖。
勃克距它越来越近。
他正在用他的梭镖当工具,掘出一根根伞菌,投在崖下巨大的蛛网上。
那只巨蛛慢吞吞地从一个地方爬到另一个地方,用它的触须检查每一个新落在网上的东西,当确认它们是无生命的蘑菇,而不是它渴望得到的美食时,便将它们丢在一边。
当一块特别大的菌茎差点打中了下面那个黑家伙时,他又大笑起来,就在那时——那扇活动门咋塔一声轻轻地打开了,勃克急忙转过身去。
他的大笑变成了尖叫。
那只巨大的塔兰图拉蜘蛛张开淌着口水的大嘴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地向他扑来。
它的大颚张得大大的,毒牙清晰可见。
那家伙距勃克还有30步、20步——10步。
它一跃而起,眼露凶光、杀气腾腾地张开八条腿、龇着毒牙——勃克又尖叫一声,他挥起梭镖戳出去以挡开巨蛛跳跃产生的冲势。
由于恐惧,他抓梭镖的动作变成了拼命的挣扎。
枪尖猛扎出去,塔兰图拉大毒蛛落在枪尖上,梭镖差不多有四分之一扎进了那凶残的家伙的身体。
它被穿在梭镖上可怕地扭打着,仍然挣扎着想够上勃克,勃克吓得呆若木鸡。
那家伙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大颚咬得咯咯直响。
突然,蜘蛛一条细细的毛腿挫过勃克的小臂。
他恐惧地喘息着往后退去——脚下悬崖边的黏土塌了。
他一直往下坠去,手里仍然抓住他的梭镖,那只巨蛛仍在枪尖上扭动。
在空中往下坠落时,他因惊慌而目光呆滞,两个动物——人和巨大的塔兰图拉蜘蛛——一起下坠。
他感到自己坠落在某种特别有弹性的东西上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那是崖壁上的蛛网。
勃克恐惧到了极点,他早已魂飞魄散,他疯狂地挣扎着。
巨大的、黏性的蛛网缠绕着他,他越是挣扎,便被绑得越紧。
那个受伤的动物在极度的惊慌中战栗着,离勃克只有一米远——它仍在龇着毒牙拼命够向勃克——勃克此时达到了恐惧的极限。
他像疯子一样奋力挣扎着,想挣断缠住他的蛛丝。
他的胳膊和前胸因涂上鱼油而滑溜溜的,黏性的蛛网粘不上那些地方,可是他的腿和大半个身子却被那些富有弹性的蛛丝紧紧地束缚着。
那些蛛丝正是为他这样的牺牲品准备的。
他已精疲力竭,于是停下片刻喘口气。
接着他看到,在五米远之处,那只银白色与黑色相间的魔怪还在耐心地等着他耗尽最后的体力。
它断定时机已到。
在它眼里,那只塔兰图拉大毒蛛与这个人是同一个东西,是同一个落入罗网的倒霉的家伙在挣扎。
它们还在动;但现在已虚弱无力。
蜘蛛在网上敏捷地荡过来,身后一路放出一根丝绳。
勃克的双手是自由的,因为上面涂上了一层鱼油,他疯狂地对着一步步逼近的魔怪挥手,尖叫。
蜘蛛停下了,挥动的手使它想到它可能会伤害它或猛击它的大颚。
蜘蛛决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它们都是残忍的家伙,无一例外。
它小心谨慎地接近目标,然后停下来。
它的吐丝器和像手一样灵巧的腿忙碌起来,开始投出一根根黏性的丝绳,丝绳不偏不倚地落在塔兰图拉大毒蛛和人的身上。
勃克与那些不断落下来的丝绳搏斗,拼命想推开它们,可是白费力气。
大约一分钟后,他从头到脚已被一块丝质裹尸布罩得严严实实,甚至眼睛也被蒙得看不见亮光。
就这样,他与他的敌人,那只巨大的塔兰图拉大毒蛛,被盖在同一块幕罩下,而塔兰图拉毒蛛仍在竭力地移向勃克。
再也不见动静,撒网的蜘蛛断定他们已成为瓮中之鳖。
在蜘蛛移步向前,打算螫昏它的猎物,吮吸美味的血液时,勃克感到蛛网的丝绳在微微下坠。
三、兵蚁在黑腹蜘蛛向前移动时,不断增加的重量使蛛网轻轻下滑。
勃克在紧裹着自己的蛛网里惊呆了。
在这同一张丝质尸布里,塔兰图拉大毒蛛在勃克的枪尖上又一阵剧烈的扭动。
它的上下颚错得咯咯直响,角质梭镖震得直抖动。
勃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一动也不动,只有等着巨蛛的毒牙来刺穿他的身体。
他知道它们的程序。
他曾经见过巨蛛如何不慌不忙地、灵巧地螫咬它们的猎物,然后退到一边,耐心地等待药性发作。
当牺牲品停止挣扎时,它们重新走近它,从猎物的身体里吮吸甜美的汁液,先吮吸一处,然后再换个地方,直到那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猎物变成一具于瘪的、没有生命的躯壳——它将在夜幕降临时被扔出蛛网。
大多数蜘蛛都很爱整洁,它们每天将蛛网毁掉,再织新的。
那肥胖的、邪恶的家伙,若有所思地在它为那两个从崖上掉下来的人和巨蛛盖上的丝质的裹尸布上踱来踱去。
现在,只有塔兰图拉大毒蛛还有轻微的动静。
蛛网鼓起来的部分勾画出它的轮廓,它仍然在那致命的枪尖上挣扎,所以隆起的部分轻轻地抖动着。
这为织网的巨蛛指明了它要袭击的方位,它飞快地跑近它,深深地螫下去。
新的剧痛使塔兰图拉大毒蛛没命地扭动起来。
枪尖仍然紧紧戳进它的身体,它的腿像一丛灌木簇拥着枪杆,在极度的痛苦中以可怕的姿势毫无目的地向外抓去。
突然有一只腿抓住了勃克,他尖叫一声挣脱了它。
他的手臂和头涂有鱼油,在蛛网下可以自由活动。
他抓紧身边的蛛丝,拼尽全力想将它们拉开。
蛛丝拽不断,但它们一根一根分开了,露出一个小缝。
塔兰图拉大毒蛛的一条腿又抓住了勃克,他在惊恐中用力一挣,再次挣脱了它,缝隙变大了。
他又用力拽了一下,他的头可以伸出来了,他俯视20米下的空地,地上堆满了巨蛛以前的猎物的几丁质的残骸。
现在,勃克的头、胸脯和手臂都出来了。
在他肩头晃晃荡荡的鱼,给这些部位都抹上了油。
可他的下半身仍被黏性的罗网绑缚得紧紧的,那张网的黏着力比人类制造的任何黏鸟胶都强。
他在那个小窗洞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筹莫展。
他看到不远处那只庞然大物正在平心静气地等待它注入猎物身体里的毒药起作用,等着它停止挣扎。
塔兰图拉大毒蛛此时似乎只有颤抖的劲儿了,片刻之后它就会一动不动,那黑肚皮的怪物马上就要来就餐了。
勃克缩回头用手猛推他的臀部和双腿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
因为他手上有鱼油,蛛网粘不住他的手。
蛛网移动了一点。
一丝灵感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的脑际,勃克突然明白了。
他将手伸过肩膀抓住那条肥鱼,在鱼身上十几处撕开鱼皮,流出来的油脂因腐烂而发出阵阵恶臭,他将黏性的蛛丝从下半身撕开,然后全部涂上油脂。
他感到蛛网在颤动。
在那只巨蛛看来,它的毒药似乎失效了。
看来需要再螫一口。
这一次,它的毒牙将不是刺进已经静止不动的塔兰图拉大毒蛛身上,而是刺在出现骚动的地方——致命的毒液将螫进勃克的身体。
他吓得喘不过气来,他向小窗洞挣过去,几乎将腿拉脱。
他的头出来了,然后是肩膀,他的上半身已在洞外。
那只庞大的蜘蛛审视着他,正准备投更厚的丝质尸布在他身上。
吐丝器开始活动,而正在这时,粘着勃克双脚的蛛网开始往下坠去!他嗖地一声飞出丝洞,摊开四肢,又笨又重地向崖底落下去,摔在一只飞行甲虫干枯的壳上。
那只甲虫也是不幸落入罗网的猎物,但没能像他一样逃脱虎口。
勃克在地上滚呀,滚呀,然后坐起来。
一只一米长的蚂蚁愤怒地注视着他,它威胁地张开大颚,触角在空中乱舞,空气中充满一种刺耳的声音。
在过去的年代里,蚂蚁还不过是二厘米长的小动物时,博学的科学家就大胆地猜测过,蚂蚁是否能够喊叫。
他们相信,蚂蚁身上的纹道可以像蟋蟀大腿上的纹道一样,发出一种极高的声音,高得人类无法听见。
勃克知道,这刺耳的声音是他面前这只举棋不定的昆虫发出来的,尽管他从未想过它们是如何发出这种声音的。
这种叫声是它们在遇到困难或好运气时呼唤城堡里的同伴的信号。
在五六十米之外,响起咔咔嚓嚓的声音,蚂蚁的同伴来援助它们的先行者了。
除非被打扰,蚂蚁是不伤人的——但兵蚁例外,那就是说——如果被激怒,整个蚂蚁部落都是嗜杀成性的。
它们可以毫无惧色地推倒一个人并咬死他,就像3万年前一群被激怒的猎狐大对猎物于的那样。
他一刻也没有犹豫,飞奔而逃,差点撞上一根附在地上的蛛网丝绳,他可是刚刚才勉强从那邪恶的蛛网里逃出来。
他感到身后刺耳的声音突然平息下来。
像所有的蚂蚁一样,那只蚂蚁的视力范围很小,它感到自己不再受到威胁,于是又重新安静地干自己的营生去了,它在蛛网下的动物残骸碎片中,寻找可食的腐物,去供养它的城堡里的居民。
勃克跑了大约几百米远后,停了下来。
此时他走路该小心才是。
最熟悉的地方也充满着突加其来的、难以消除的危险,而陌生的地方则有着双倍的。
甚至数倍的危险。
勃克发现,这地方也很难往前走。
蛛网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仍然在他的脚上,他走路时粘上了许多小东西。
虽然他脚底的皮又厚又粗糙,但那些被蚂蚁啃啮过的昆虫甲壳的残片还是刺破了他的脚板。
他谨慎地环顾四周,拔出那些甲壳碎片。
刚走了十几步远,又被扎得停了下来。
勃克的大脑已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激励。
它至少使他陷入过一种困境——由于梭镖的发明——但它又同样很轻易地引导他摆脱了另一个困境。
可以推断,如果不是那种困境促使他在挣脱蛛网时用鱼油涂抹身体,他现在就是那只巨蛛的一顿美餐了。
勃克非常小心地环顾四周,似乎是安全的。
他不慌不忙地坐下来,琢磨起来。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这样做。
他的部族可不习惯思考。
一个给他极大鼓舞的念头——一个抽象的念头袭上勃克的心头。
当他处在困难中的时候,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使他想到了解决困难的办法。
现在它会再次激发他的灵感吗?他费力地思考着。
像孩子——或野蛮人——一样,如果有了一个想法,他就要立刻进行验证。
他紧紧盯住自己的脚。
他走路时,锋利的砾石、昆虫甲壳的残片,还有其他许多小东西划破了他的脚。
从他一生下地,这些东西总是扎他的脚,可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被蛛丝粘在脚上,走几步,就要被扎疼几次。
现在,他盯着他的脚,等着脑子里朦胧的思想明朗起来。
与此同时,他一个个慢慢地拔掉那些尖头碎片。
一部分碎片被拔下来时还粘有半液体状的胶浆,它们像粘在脚上一样又粘住了他的手指,只有那些厚厚的鱼油还没有被擦掉的地方才没有帖上。
以前,勃克的推理很简单,属于原始人的思维方式。
他身上涂过油的地方,蛛网粘不住;因此,他应该用油涂满身上其他部位。
既然现在他又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他就该用同样的方法逃脱。
在接连不断的险境与困难中获得一些知识,这是他还没有干过的事。
你可以教一条狗拉系门闩的绳子开房间的门;但同一条狗,如果来到一道高高的、被闩上的大门前,门闩上也系有闩绳,它绝不会想到也去拉闩绳开门。
它能将闩绳与房门联系起来,但开大门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码事。
迫近的危险曾使勃克急中生智,做出了一项发明,这是很不寻常的。
此刻,他静静地思索着。
如果在脚上涂上油,应该同样可以使脚上的黏性物质失去黏性,那样他便可以继续舒服地赶路了……能想到这一点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原始人的发明创造都是性命攸关的事,它决定他们的生与死,是否能得到食物和安全。
只有高级智能人才能创造舒适与豪华。
勃克不仅得到了安全,还创造了舒适的条件。
在他的智力发展上,这的确比所有他做过的其他事情都重要。
他开始在脚上涂油了。
在我们看来这几乎是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勃克在大脑的推理过程中却做出了巨大的努力。
在他之前3万年,一个有远见的人曾经提出,教育就是培养思考能力,培养正确、有效地思考的能力。
勃克的部族同胞整天为食物和生存奔忙,他们思考的就是那些东西。
但是现在,勃克坐在一棵粗壮的几乎将他完全遮盖起来的伞菌下,重新演示了罗丹的思想者,①这是无数代人中的第一次。
【① 罗丹(1840-1917),法国伟大的雕塑家。
】对勃克来说,推理出脚底涂油可保护脚不被扎伤,这是人类智力上的胜利,其伟大不亚于历史上任何艺术杰作。
勃克终于学会了思考。
他站起来,得意洋洋地向前走去;接着,因对自己的聪明思想者是他的一座著名的雕塑作品。
信心不太足而停了片刻。
现在,他距他的部落有50千米远,他一丝不挂,手无寸铁,除了试用过梭镖,全然不知道用火、木头或任何其他武器,对艺术和科学的存在一无所知。
他停下来使自己确信自己的能力,他对此很是怀疑。
他终于恢复了自豪感。
他希望去向莎娅炫耀自己,炫耀他脚上的这些东西,还有他的梭镖。
可是梭镖丢了。
这一新的念头使勃克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立刻坐下来,眉头一皱,思考起来。
正像一个迷信的人一样,一旦确信求助于他最喜欢的护身符可以使他趋福避祸,他会照例在所有情况下都使用它,所以勃克又一次沉思起来。
这些问题很容易回答。
勃克赤裸着身子,他得为自己找件衣服;他没有武器,他得为自己弄只梭镖;他饿了——还要去找吃的;还有他远离部落,所以他要赶回去。
当然,这是像小孩一样简单的推理,可那是难能可贵的,因为那是自觉的推理,是自觉地在困难中求助于智慧的指导,是从内心的欲望到理性解决的一个伟大的飞跃。
甚至在过去高度文明的年代里,也很少有人真正用他们的大脑。
绝大多数人靠机器和他们的领导人为他们思考。
勃克的部族同胞靠的是他们的肚子。
然而,勃克渐渐养成了思考的习惯,这一习惯有助于领导能力的形成,而领导将是他们小部落的无价之宝。
他重新站起来,面向河上游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他的眼睛机警地搜索着前方,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不放过任何危险的声音。
五彩斑斓的巨蝶在头顶上朦胧的雾雹中飞舞。
不时有蝗虫像子弹一样猛地飞向空中,透明的翅膀疯狂地扑扇着。
有时,还有马蜂在对猎物穷追不舍,箭一样地从身边掠过。
一只蜜蜂一路发出沉重的嗡嗡声,焦躁而忧虑,在这几乎无花的世界里东奔西突,收集可以喂养蜂群的花粉。
勃克见到各色各样的飞蝇,有的大不过他的拇指,有的则有他的整个手掌那么大。
它们如果找不到可口的污物,就以吸食蛆虫寄生的蘑菇流出的汁液为生。
很远处出现了尖厉的喧嚣声。
好像是众多咔嚓咔嚓声混合在一起的声音,但由于离得太远,没有引起勃克的注意。
他像孩子一样,视野非常有限。
只有就近的事物才是最重要的,才会让他全神贯注;而远处发生的事,就被他忽略了。
如果他凝神倾听,就会意识到,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数也数不清的兵蚁,它们摆开庞大的阵势,将所有碰到的东西一扫而光,其毁灭性远远超过成群的蝗虫。
过去,蝗虫吃掉了所有的绿色植物。
现在,世界上只剩下巨型大白菜和少量的生命力顽强的丛生植物。
蝗虫随着文明、知识和大部分人类消失了,可是兵蚁却得以留存,它们成了人类与昆虫的不可战胜的敌人。
此外还生长在地球上的,就是那些覆盖大地的菌类植物了。
然而,勃克没有留意远处的声音。
他继续往前走,小心谨慎但又生气勃勃,寻找着衣服、食物和武器。
他满怀信心地希望,在短短的路程里就能找到所有这些东西。
毫无疑问,走了不到1000米,在他临时涂上鱼油保护双脚之后,他找到了可吃的伞菌灌木丛(如果你愿意这样称它的话)。
勃克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高彩烈,他用力掰下一大截菌茎,足够吃几天。
他一边嚼着菌茎,一边继续赶路。
他走过一块方圆两千米的旷野,由于长着一些慢慢成熟的或突然发育的蘑菇,旷野被分割成零乱的小土丘,这种蘑菇勃克从未见过。
似乎有一些圆形的球体正从土里往外突出来,并将土挤向一边。
球体只冒出一小部分,形成一个个血红色的半球体,它们似乎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以便呼吸外面的空气。
勃克小心地避开这些土丘,在它们的空隙中穿行,并好奇地观察它们。
这些东西是陌生的。
对勃克来说,大部分陌生的东西意味着危险。
不管怎样,勃克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新的目标,他希望找到衣服和武器。
在旷野上空,一只黄蜂正在盘旋,它的黑肚子下面吊着一个重重的东西,一道红色的彩边装饰着它的身体。
这就是那种毛茸茸的沙蜂,它正将一只被麻痹的灰色小毛虫带回藏身处。
勃克见它像箭一样又快又稳地落在一处,推开一块重重的石板,潜入地下,它有一个垂直挖下40米或更深的洞穴。
它显然是在检查洞内的情况,接着爬出来,拖起灰色的小虫重新回到洞里。
这广袤的田野似乎由于浸染了某种突发的流行病而冒出这么多红色的丘疹。
勃克不知道脚底下踩过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只是好奇地看着黄蜂又重新从洞里爬出来,忙着抓起污泥和石子往洞里填,直到填满。
黄蜂将逮住的毛虫螫麻痹,然后带回挖好的洞里,在上面产一枚卵,堵死洞口。
经过一些时间,蜂卵孵化成蛴螬,蛴螬只有勃克的食指那么大,它以麻木的毛虫为食,直到长得又大又肥,然后为自己吐丝织茧,在里面安眠很长一段时间,醒来时就变成了一只黄蜂,它可以自己打洞钻出地面。
勃克已走到旷野的另一边,突然发现自己穿行在一片伞菌林中,林中的植物奇形怪状,看起来丑陋极了。
那是一种被它们取代的树的变体。
鼓胀的、黄色的树枝从空心的圆树杆上伸出来,到处都是梨形的马勃菌(尘菌),比勃克的身体高出一半还多,它们狡猾地等待着机会,一旦有什么东西碰它们,就会向上喷出一团团美丽无比的烟雾。
勃克小心翼翼地赶路。
虽然这里有危险,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
一大根可食亩紧紧握在他手里,他不时掰下一片塞进嘴里;同时,他的大眼睛搜索着前方,警戒可能出现的危险。
在他身后,那种极高的、尖厉的喧嚣声更近了,但仍然太远,引不起他的注意。
兵蚁群正在远处大扫荡,它们成千上万,成万上亿一大片,翻上山坡,越过洼地,触角不停地挥舞,两对大颚永远威胁地张开着。
地上黑压压地全是蚂蚁,每一只都有25厘米长。
这种动物只要单独一只,就足以威胁像勃克这样手无寸铁、一丝不挂的人,他的上策是赶紧逃命;可是现在,它们是成千上万的一群,在它们气势汹汹的紧逼下,任何人都难逃一死。
它们势不可挡地、飞快地前进着,发出刺耳的轧轧声和嘈杂的咋咯声。
巨型大白菜上爬着孤立无助的大毛虫,它们听到了兵蚁到来的声音,但由于动作迟缓,无法逃走。
黑压压的蚁群铺天盖地而来,盖住了丛生的大白菜,蚂蚁小小的、却很贪婪的大颚开始撕咬毛虫柔软的皮肉。
每一种动物在毫无办法时也要作垂死的挣扎。
毛虫拼命地翻滚扭动,想甩开身上无数的袭击者,可是全然无效。
蜜蜂在巨大的蜂巢口用螫针和翅膀与它们搏斗。
蝴蝶们发现这群散发出蚁酸臭的残忍的昆虫后,嗖嗖地飞向空中。
顷刻之间,它们身后的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啃得精光。
在行进的蚁群前面,是充满生机的世界,蘑菇、伞菌和为数不多的巨型大白菜在争着地盘。
但在黑色的蚁群后面,一切都已经——化为乌有。
蘑菇、大白菜、所有在黑潮卷来时来不及飞走的蜜蜂、黄蜂、蟋蟀,以及其他爬着和蠕动的动物,全都葬身蚁腹,或者被撕成碎片。
甚至那些食人蛛和塔兰图拉大毒蛛也在这支蚁队面前吃了败仗,在它们的垂死挣扎中,它们杀死了许多蚂蚁,但因寡不敌众而最终被消灭。
受伤的和战死的蚂蚁也成了它们的同类的食物。
织网蜘蛛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它们硕大的罗网中。
它们知道蚂蚁侵犯不了它们的领地,因为蚂蚁爬不上支撑蛛网的细丝绳。
它们高枕无忧。
兵蚁们继续前进,像可怕的黑潮席卷黄色的、烟雾氤氲的大地。
它们的前锋来到河边。
退缩不前,当它们改变路线时,勃克离它们大概还有8000米的距离。
前锋以一种神秘的传递信息的方式,与身后的蚁群联络,使蚁群改变前进方向,避开障碍。
3万年前,科学家们推断过,蚂蚁有交流信息的手段。
他们观察到,如果一只蚂蚁找到一块它独自一人搬不动的食物,便回到蚁穴带回同伴来一起搬。
由这一事例,他们推断蚂蚁可以用触角打手语。
勃克不知道这些聪明的理论,他只知道蚂蚁可以传递某种形式的语言或思想这一事实。
然而,现在他小心翼翼地向他的部族经常出没的地方走去,对铺天盖地向他爬来的蚁群全然不知。
这支昆虫队伍所到之处,发生了数不胜数的悲剧。
有一个打洞蜂——斑纹蜂的地下巢穴,里面有一只母蜂,大约1.3米长,它挖了一条巨大的地道,又在地道里掘出10个蜂穴,在每个蜂穴里产一枚卵,待卵孵成蛴螬,再用辛苦采来的花粉喂养它们。
那些蛴螬长得又肥又大,变成了成蜂,然后轮到它们在母蜂为它们挖出的地道里产卵。
现在,这个家族的10只这种庞大的昆虫正在忙忙碌碌地喂养第二代蛴螬。
而随着时间推移,巢穴的建立者已行动迟缓,翅膀也脱落了。
它已无力出去采花,于是,充当了这个地穴或蜂房的守卫者。
这也是打洞蜂的习性。
它用自己的头堵住洞口,形成一个活的洞门,只是在家族的成员要进出洞口时,它才将头缩回来。
这地下居处的老态龙钟的看门人正在行使它的职责,这时,兵蚁群咆哮着向它扑来。
细小的,发着恶臭的脚践踏在它头上,它为了保卫这神圣的蜂巢,爬出来用螫肢和螯针与敌人搏斗。
蚁群冲上来撕咬它长满粗毛的几丁质外壳。
老母蜂疯狂地、凶狠地搏斗着,向还在蜂穴里的家族成员发出嗡嗡的报警声。
它们还没出洞就与敌人交上了火,因为那些黑色的小虫已潮水一样地涌进洞里。
这场足以写一部史诗的战斗继续进行着。
十只巨大的洞蜂,每只都有一米多长,用它们的腿、颚、翅膀和螯肢,拼出全力,像一群猛虎般凶猛地战斗着。
凶恶的小蚂蚁们盖住了它们,猛击它们的复眼,啃咬它们的甲壳柔软的接合部;有时,巨蜂杀伤了一只蚂蚁,蚂蚁们就暂时放下共同的敌人,跳到受伤的同伙身上去。
然而,战斗只会有一种结局。
尽管巨蜂全力搏斗,它们也的确力大无比,但它们无力战胜如此之多的敌人,它们被蚁群撕咬成碎片,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还没等这些蜂穴保卫者的最后一块残片被吃掉,蜂穴本身就已被掏得一干二净,洞里的蛴螬和成蜂们含辛茹苦为蛴螬来的食物,被兵蚁们一扫而光。
兵蚁们继续前进,身后留下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地道,还有一些粗糙的甲壳碎片,这是连什么都吃的蚂蚁也不爱问津的东西了。
再说勃克,他还在若有所思地观察最近发生的一出惨剧的现场,地上散落着一只巨型甲壳虫闪光的甲壳碎片。
显然,一只比它更大的甲虫杀死了它,勃克正看着地上吃剩的残渣。
有三四只小小的、约有15厘米长的蚂蚁在碎片中辛勤觅食。
一个新的蚂蚁城即将建成,蚁后躺在约1000米外的藏身处。
这些蚂蚁是第一批觅食蚁,它们供养比它们大的蚂蚁,那些大蚂蚁要承担建蚂蚁城的重要工作。
勃克对它们并不在意。
他在寻找梭镖之类的武器。
在他身后,蚁群行进时咔嚓咔嚓的喧嚣声渐渐大了。
勃克厌恶地转过身去。
他能找到的最好武器就是甲虫带尖齿的后腿了。
他弯腰拾起它,听到地下发出愤怒的呜呜声。
一只小黑蚂蚁正忙着从腿关节处撕下一块一块碎肉,可是勃克抢走了它的佳肴。
这小东西几乎还不到20厘米长,却敢向勃克冲来,还愤怒地尖叫着,勃克举起那只甲虫腿将它打得粉碎。
另外两个小东西也来了,它们是被同伴发出的声音召来的,它们发现同伙被打碎的尸体后,毫不客气地将它瓜分,背起来得胜地走了。
勃克继续往前走,那只带尖齿的后腿在他手里晃荡。
这是一根相当好的棍子。
勃克习惯于用石头砸开这类巨型甲虫或蟋蟀含汁的腿,正如他的部族同胞有时看到的那样。
这时,他脑子里开始形成棍子的概念,这概念还处于半模糊状态。
他手里的东西上面有锋利的齿状物,这使他意识到,用它横着打下去比梭镖那样的东西刺下去要管用得多。
他身后的声音距他越来越近,此时已变成了隐隐约约的沙沙声。
蚁群又扫荡了一片蘑菇林,伞状的黄色植物上爬满了那些黑色的怪物,它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脚下的东西。
一只大绿头苍蝇飞过来,身上闪着金属的光泽,它落在一棵蘑菇底下,加入一场狂欢宴席,用它的长喙吮吸蘑菇慢慢滴出来的黑色汁液。
蘑菇茎里长满了蛆虫,它们分泌出胃蛋白酶液体,溶化坚硬的白色蘑菇肉。
蛆虫们就以这种汤勇为食,吃不完的滴到地下,成了绿头苍蝇的美味。
勃克走过它,一棒打下去。
苍蝇被打得缩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勃克弯腰沉思地看着它。
兵蚁群离得更近了,它们漫下一个小河谷,密密麻麻地爬过勃克跳过的一条小溪。
蚂蚁可以在水下呆很长时间而不被淹死,所以那条小溪对它们来说不是什么大的障碍。
尽管水流冲得许多蚂蚁支撑不住身体,但不一会儿,它们就堵住了溪流,它们的同伴踩着它们挣扎的身体不湿脚地渡过小溪。
但它们对此只不过暂时有些恼怒,接着就爬上岸继续赶路了。
在勃克看苍蝇的地方往后1.5千米,小道左边大约500米处,长着一片0.4公顷的巨型丛生大白菜,它们一直抵制着无所不在的蘑菇的排挤。
它们苍白的、十字形的菜花成为许多种蜂类的食物,它们的叶子供养着无数的蛴螬和毛虫,喧闹的蟋蟀蜷伏在地上,也在匆忙嚼着那些多汁的绿叶。
兵蚁们闯进绿色的菜田,一刻也不停地将所有它们碰到的东西一扫而光。
令人毛骨悚然的喧闹声升起来了。
蟋蟀们箭一样地纷纷飞向空中,疯狂地拍打着翅膀犹如黑云蔽空。
它们毫无目的地射向任何方向,结果,一多半都重新落在正在大嚼大咽的蚂蚁黑潮中,成了蚂蚁的俘虏。
当它们被撕成碎片时,发出可怕的喊叫。
这种令人胆寒的非人的尖叫传到了勃克的耳朵里。
如果是单独一声这种痛苦的喊叫,将不会引起勃克的注意——他本身就生活在一个充满悲剧的环境里——可是动物齐声发出的惨叫声,使他不由得转过头来朝那边望去。
没有比那更恐怖的了。
大规模的屠杀正在继续。
他焦急不安地盯着惨叫声传来的地方。
他看到,到处都有一片一片薄薄的黄色菌类植物,里面点缀着粗壮的伞菌或色彩鲜艳的锈菌团。
靠右边是一组奇形怪状的伞菌,它们静静地、拙劣地模仿着森林。
在长着巨型大白菜的地方,现出一片淡淡的绿色。
太阳从未真正照耀过那些大白菜,它们享受的只有从厚厚的烟雾和云层背后透出来微光,所以,它们显出一派病态的苍白,或许那是勃克见到的惟一的绿色植物。
它们摇摇晃晃的菜花有四个花瓣,呈十字形,在黄不拉叽的绿叶的衬托下,闪着白光。
可是,就在勃克盯着它们时,绿色的菜叶慢慢变成了黑色。
从勃克站着的地方,他能看到两只或三只巨大的蛴螬,正趴在大白菜上慢吞吞地、心满意足地吃菜叶。
突然,先是一个,然后是另一个,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勃克看到,它们每一个身上都已围上了一圈黑色的小东西。
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在绿色的大白菜上疯狂地转来转去。
毛虫变黑了,大白菜变黑了。
看着毛虫扭曲翻滚的可怕样子,就知道它们所忍受的剧痛。
不一会儿,黑派出现在那片薄薄的、黄色菌类植物的边缘。
那是闪着黑光的波涛,带着咔嚓咔嚓的喧嚣声,带着尖厉刺耳的、永不停歇的泛音,飞快地向前滚来。
勃克吓得头发都坚了起来。
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完全知道那些闪光的小爬虫组成的黑潮意味着什么。
他倒抽一口凉气,先前所有的聪明都忘得一干二净,极度的惊恐使他转身就逃。
而黑潮,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四、红色死神他飞快逃出那片可食蘑菇林,抓紧手中带尖齿的狼牙棒。
蘑菇林中的小道长着横七竖八的植物,他只顾往前冲,也不管前面是否有危险在等待他。
巨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苍蝇在他周围嗡嗡乱飞。
它们有勃克的胳膊那么长,有一只竟然撞在勃克的肩膀上,肩上的皮肤被它飞快振动的翅膀划开了一道血口。
勃克打走它,继续快步往前跑。
他涂在身上的鱼油现在已经变臭,是那臭味招来了苍蝇,它们可是鉴赏臭味的行家。
它们在他头顶上嗡嗡地飞着。
他感到一个重重的东西落在他的头上,一会儿又落一个。
两只苍蝇已爬在他涂满鱼油的头上,开始用令人恶心的长咏吮吸腐臭的鱼油。
勃克用手挥开它们,疯狂地往前跑。
他竖起耳朵,警觉地听着身后兵蚁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了。
咔嚓咔嚓的喧嚣声继续响着,他现在被苍蝇的嗡嗡声盖住了。
在勃克的时代,苍蝇找不到大堆可以在上面产卵的腐物。
因为蚂蚁——忙碌的清洁工——在昆虫世界的无数悲剧发生后会打扫战场,还没等尸体发出苍蝇喜欢的腐味,早已被蚂蚁运走。
只是在一些与世隔绝的地方,才有成群结队的苍蝇,在那里,它们聚集着像一团黑云,遮天蔽日。
现在就是这样一团嗡嗡乱叫的,旋转着的黑云包围着狂奔乱跑的勃克。
好像是一股缩小的旋风,一股由带翅膀的身体和复眼组成的旋风,紧追着那个红皮肤的小人儿。
他挥舞手中的棍子开路,每一棍都打在长薄壳的苍蝇身上,红色的蝇血溅落在地上。
勃克感到一阵像烧红的烙铁烙在身上一样的剧痛。
一只牛蝇将它的尖喙刺进勃克的身体,正在吸他的血。
勃克大叫一声——一头撞在一根发黑的、肮脏的伞菌茎上。
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易碎的湿朽木断裂的声音。
伞菌带着一阵奇怪的溅没声坍塌下来。
原来,许多苍蝇将卵产在伞菌茎里,里面满是腐物和难闻的脏水。
伞菌的头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摔成十几片,周围几米远的地上洒满了发出恶臭的液体,无头的小蛆虫在里面痉挛地扭动着。
苍蝇的嗡嗡声变成了心满意足的歌唱,它们成群地落在这一摊发着恶臭的污水边,沉醉在享受盛宴的狂欢中,勃克趁机抱起双腿再次逃走。
这一次,他对苍蝇们的吸引力不那么大了,只有一两只还跟着他。
四面八方的苍蝇都飞去参加那场伞菌盛宴,由摊在地上液化的伞菌做成的宴席。
勃克继续往前跑着。
他从一株巨型大白菜底下跑过,大白菜的叶子向四周伸得很开。
一只巨大的蝗虫蜷伏在地上,可怕的大颚贪婪地嚼着茂盛的菜叶,五六只大毛虫也趴在菜叶上大吃特吃。
其中一只毛虫将自己吊在一片卷过来的叶子下——那叶子足够做人的几间房屋的屋顶——静静地固定在那里,准备织茧。
它将在茧壳里安睡很长一段时间并变成飞虫。
1000米之外,黑色的蚁群仍在不屈不挠地前进。
巨型大白菜、巨大的蝗虫以及所有菜叶上行动迟缓的毛虫,不久都将被盖满那些小小的、致命的黑色昆虫。
大白菜只剩下被嚼烂的秃桩;巨大的、毛茸茸的毛虫,将被撕成无数碎片,被兵蚁们贪婪地吃掉;而蝗虫,它会以极大的力量狂乱地反击,用它力大无比的后腿将它们打得粉碎,用它的大颚撕咬,可它终究难免一死。
兵蚁们的大颚咬进它的甲壳的缝隙里时,它会发出可怕的痛苦的喊叫。
现在,兵蚁们前进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喧嚣声,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勃克正疯狂地跑着。
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惊恐地睁大眼睛。
茫茫世界里他孤身一人,他知道他身后的危险。
但他从它们身边走过的那些昆虫,以那种只有昆虫世界才有的高效率继续干它们的营生。
在昆虫的行为中,有某些东西特别可怕。
比如,它们如此准确,如此灵巧地奔向目标,除了希望得到的目标,其他一切全然不放在心上。
同类相食是一种规律,几乎没有例外。
将猎物麻醉,以使它在几个星期内保持生命和新鲜——尽管很痛苦——成了它们共同的习惯。
一口一口地吃掉还活着的猎物,是理所当然的事。
昆虫绝对的无情、全然的冷酷和无法描述的惨无人道,超于动物世界已知的任何东西之上,这是它们自然的、共同的习性。
那些带壳的、机器一样的家伙表演骇人听闻的暴行时,带着那样一种心不在焉、例行其事的神情,这使人想起它们身后可怕的自然力。
勃克碰上了又一出惨剧。
他走过一个方圆十几米的空地,一只雌性粪金龟子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它的配偶。
它们就在今天刚开始度蜜月,现在这蜜月又以这种形成惯例的方式结束。
在一个蘑菇丛后面,隐着藏一只巨大的镶金边的雌蜘蛛,它还在忸忸怩怩地威胁一只比它小的雄蜘蛛。
那雄蜘蛛正带着炽热的爱情向雌蜘蛛求爱,可是如果得到那发育成熟的家伙的垂青,它也将在24小时之内,成为雌蜘蛛的一顿美餐。
勃克的心脏发疯似地怦怦直跳,急促的呼吸在鼻孔里呼呼地响——而在他身后,兵蚁群越来越近。
此时,它们碰到了享受盛宴的苍蝇。
苍蝇们有的飞向空中逃之夭夭,有的则因为过于迷恋美食而来不及逃走。
那些搁浅在地上扭动的小蛆虫,已被撕成碎片。
被抓住的苍蝇,早已进了蚂蚁们的肚子。
黑压压的蚁群继续前进。
小小的蚁足发出咔咔嚓嚓的声音,交叉触角无休止地发出交叉口令。
这是一群喧闹的动物,一路发出尖厉的、震耳欲聋的噪音。
时不时有蚂蚁弄出的另外一种声音盖过这种噪音。
一只蟋蟀被成千对大颚咬住不放,发出痛苦的叫喊。
由于发音器官增大,蟋蟀们从前高亢的音调已变成了低沉的男低音。
蚁群后面的大地,顷刻之间就与它们前面的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前面,是忙碌的世界,充满生机。
蝴蝶自由自在地在头顶翻飞;毛虫在巨型大白菜上吃得又回又肥;蟋蟀也在大吃大嚼;庞大的蜘蛛静静地坐在藏身处,以不可战胜的耐心等待着猎物靠近它们的陷阱或落进蛛网;硕大的金龟子在蘑菇林里笨重地爬行,寻找食物,或以那种悲惨的、恶魔的方式交配。
而在兵蚁部队之后——则是一片混沌。
可食蘑菇林消失了,巨型大白菜只剩下难以下咽的秃桩。
生机勃勃的昆虫世界完全被一扫而光,只有飞虫还在面目全非的大地上茫然孤苦伶仃地扑扇着翅膀。
到处还有小股落伍蚂蚁在光秃秃的地上缓慢地移动,寻找主力部队可能遗漏的食物碎片。
勃克已经筋疲力尽。
他四肢颤抖,呼吸疼痛,额上滚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奔跑着,一个渺小的、赤裸的男人,手里握着一只巨型昆虫断裂的后腿,为了他渺小的生命而奔跑着。
似乎他在今天无数的悲剧中继续生存下来,就是造物主创造宇宙的目的。
他飞快地穿过一片方圆100米的空地。
一道美丽的金色蘑菇丛挡住了他的去路。
在蘑菇丛那边,有一座颜色古怪的山脉,紫色、绿色、黑色和金色时合时分,最终又溶合在一起,形成深紫色。
山高约20米,山顶上空,聚集了一小块灰濛濛的烟雾。
山的表面似乎有一层薄薄的蒸气,它们慢慢上升,盘绕,在顶端聚集成一小块乌云。
山脉本身,长着大量的伞菌、蘑菇和锈菌。
各种菌类植物都有,如酵母菌、霉菌等等。
这些海绵一样的东西长在山上山下,有着数不清的古怪的颜色。
它们聚集成片,随山势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天边。
勃克突破金色的蘑菇林,向山上冲去。
他的脚踩在一个小丘柔软的斜坡上。
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硬撑着拖起双腿,艰难地向山顶爬去。
他爬上山顶,沿山丘另一边的斜坡冲下山谷,又开始爬另一面山坡。
他强迫自己奋力爬了大约10分钟,最后瘫倒在地上、他躺在一个小凹槽中,再也无力动弹,狼牙棒仍抓在手里。
在他的头顶上,一只翼展宽达10米的黄蝴蝶在轻快地飞舞。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想动,可是四肢拒绝动弹。
兵蚁的声音更近了。
终于,勃克刚才翻过来的那座小山顶上,出现了两只小触角,接着是兵蚁黑色的、闪光的头,它是蚁队的先锋。
它不慌不忙地向前移动,触角不停地挥舞着。
它正在向勃克走来,活动的肢体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一小股薄薄的蒸气向蚂蚁卷去,这就是聚集在整个山脉上空,像薄薄的、低低的云层的那种蒸气。
它裹住了那只蚂蚁——蚂蚁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感到莫名其妙,它的腿毫无目的地乱蹬乱打,在地上拼命地滚来滚去。
如果是只动物、在它咳嗽和大喘粗气时,勃克就能看见它的嘴的动作,并会对它为什么咳嗽感到奇怪。
可是昆虫是通过腹部的气孔呼吸的,人无法看见。
它在它刚刚走过的柔软的菌类植物上翻滚扭动着。
勃克无力地,气喘吁吁地躺在紫色的菌类植物丛中,背上渐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的身体感到特别的热。
他对火和太阳的热一无所知,体验过的惟一的热的感觉,就是他的部族同胞在他们的藏身处挤在一起时的感觉。
当夜晚又潮又凉的空气向他们肌肤柔嫩的身体袭来时,他们就挤在一起以呼吸和身体的热量驱寒。
可是勃克现在的感觉却热得多、厉害得多。
他极为艰难地动了动身体,有一刻身下的菌类植物又凉又软。
接着,他又重新慢慢地感到热了,一直热到他的皮肤发红、灼痛。
那薄薄的蒸气也使勃克肺部刺痛,眼里充满泪水。
他拼命地喘息。
短暂的休息——尽管很短——已使他能够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
他费力地爬上了山顶,回头向后张望。
他站着的山顶比任何一座他艰难地爬过的山顶都高,他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座紫色的山脉。
现在、他已接近山脉的另一边了,此处山脉的宽度大约有1000米。
这是绵延不断的、蜿蜒起伏的山丘与山岩、分水岭与山嘴组成的山脉,漫山遍野色彩斑斓,紫色、褐色、金黄、黛青、灰白,真可谓五彩纷呈。
大部分山丘顶上,都升起了一缕缕蒸气。
一层薄薄的黑云已聚集在勃克的头顶,勃克环顾左右,见到远处山丘顶上的烟雾似乎越来越厚,山色越来越暗。
他也能看到前进的兵蚁队伍,它们爬过菌类植物丛,一边走,一边吃。
那些山是有生命的山。
它们不是大地隆起的土丘或石山,而是一堆堆疯长的、腐烂的蘑菇与伞菌。
大部分植物堆上,都长满了紫色的霉菌,所以,看起来像一座座紫色的山丘组成的山脉;到处还可以见到别的鲜艳的颜色,有一座山的一面山坡全是灿烂的金黄色。
另外一座山,在盖满山坡的紫色上,点缀着一棵棵鲜红的蘑菇,这是一种不常见的、有毒的蘑菇。
勃克并不知道它的特性。
勃克拄着狼牙棒,呆呆地看着。
他再也跑不动了。
兵蚁们已漫上了每一处菌类植物丛,要不了多久,就会冲到他的脚下。
靠右边的远处,蒸气越来越浓。
一缕青烟升起来。
勃克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山下远处,压缩的菌类植物堆已被慢慢氧化,里面的温度升高了。
山肚子里又黑又潮,于是,自燃开始了。
就像3万年前,铁路公司堆放的一大堆煤炭,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面猛烈地燃烧起来一样,或者像农民潮湿的麦秸垛或干草堆,突然无缘无故地熊熊燃烧起来一样,这些巨大的。
引火物一样的蘑菇堆。
从里面慢慢地着了起来。
没有火焰,因为密不透气的表面仍然完好无损。
但是当兵蚁们不顾它们遇到的高热,撕开可食的表皮时,新鲜空气涌进门烧着的植物堆,火势一下子猛烈起来。
闷火变成了猛烈的火焰。
一缕慢慢上升的薄烟变成了巨大的浓烟柱,那辛辣的、令人窒息的烟把兵蚁们呛得一阵痉挛,在地上乱翻乱滚。
有十几处冒出了火焰。
一股股浓烟冲天而起。
勃克表情漠然地看着。
呛人的浓烟聚集起来,像幕罩一样罩在紫色山脉上。
一列一列的兵蚁队伍继续前进,正在扩大的地狱的火炉正等待着他们。
它们能从那条河边撤回来,是因为它们怕水的天性可以提醒它们。
然而由于3万年没有过火的威胁,所以它们物种怕火的天性已消失了。
它们走进了由自己打开的、熊熊燃烧的洞里,用大颚猛咬跳动的火焰,跳上烧得通红的炭火。
底下被烧空了,紫红色表层便往下坍塌,燃烧的范围也随之迅速扩大。
勃克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奇观,他甚至麻木不仁。
他站在那儿,喘息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轻,直到越来越近的火焰映红了他的皮肤、呛人的浓烟使他眼泪直流。
现在,他慢慢地后退了,拄着狠牙棒,不时往回看。
黑色的蚁潮卷进火里,卷进炙热的、火焰熊熊的红炭里。
最后,只剩下后面几小群大部队里掉队的蚂蚁,在被它们的同伴啃得光秃秃的地上到处乱转。
而主力部队,早已无影无踪——在这山的熔炉中,它们被烧成了灰烬。
在火焰中被烧烤时致命的剧痛是任何人也难以描述的,蚂蚁们有着疯狂的勇气,它们用角质的口器向燃烧着的菌堆进攻,大颚夹着带火的蘑菇碎片滚来滚去,当它们发出痛苦的喊叫时,听起来像是作战时尖声的呐喊——尽管它们没有眼皮的眼睛被火舌舔焦了,成了瞎子,但仍然拖着燃烧的腿疯狂地向前进攻,向它们不知道的,也不可知的敌人进攻。
勃克缓慢地,费力地走过山丘。
他两次见到小股蚁群。
它们已从同伴们打开的火洞之间穿了过来,并在经过的山上贪婪地吃着东西。
有一次勃克被它们发现了,他听到一声尖厉的宣战的呐喊,他赶紧往前走,大部分蚂蚁们仍在匆忙吃食,只有一只向他冲来,勃克抡起棍子给它一棒,蚂蚁只剩下在地上翻滚挣扎的份儿,马上,它就要被赶来的同伴分吃干净。
夜幕重新降临,没有阳光穿透无所不在的云层,但西天变得一片鲜红。
黑暗笼罩夜空,也罩住了这疯狂的世界。
只有夜光蘑菇发出微弱的冷光照在地上。
有勃克的手臂那么长的萤火虫忽明忽暗,闪烁在生长着菌类植物和超大昆虫的大地上空。
勃克走在蘑菇山中,睁大他的蓝眼睛辨认道路,他的瞳孔放得很大。
慢慢地,天上开始落下夜露,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它将一直落到天亮。
勃克现在感到脚下的地很坚硬。
他机警地倾听着危险的声音。
在100米之外的蘑菇丛里,有什么东西弄出很响的沙沙声。
有嘴整理羽毛的声音,有灵巧的脚轻轻地在地上这儿踏一下、那儿踏一下的声音。
突然,巨大的翅膀唿唿地扇动起来,一个东西飞上天空。
一股强烈的下行气流重重地打在勃克身上,那东西从他的头顶飞过。
循声朝天上望去,他看清了那个巨大的身体的轮廓——一只蛾子。
他回头观看它飞行的路线,它正向他身后奇异的光亮处飞去。
蘑菇山仍在燃烧。
他蹲在一棵矮壮的伞菌下等待天亮,棍子牢牢地抓在手里,耳朵警觉地谛听着危险的声音。
夜露继续慢慢滴下。
它们像不规则的鼓点一样打在粗糙的菌顶上,这菌顶就是勃克的庇护伞。
慢慢地,慢慢地,夜露不停地滴着。
这些来自天上的温热的小水珠,一滴接着一滴,整夜都在滴着。
它们砰地一声落在空虚的菌盖上,然后摔进冒着热气的小水坑,伞菌覆盖的大地上,到处都有这种慢慢汇积起来的小水坑。
在这一夜里,山上的大火越烧越大,并蔓延到了已经半碳化的蘑菇丛里。
天边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裸露着身体,藏在大蘑菇底下的勃克大睁着双眼,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很是奇怪。
他以前从没有见过火。
火光照亮了悬在空中的云层。
沸腾的火海至少有30千米长,1千米到5千米宽,滚滚浓烟直冲到云层底下,地上的火光照得它们光灿灿的,它们渐渐展开,在云层底下形成新的云层。
这情景好像一座大城市所有的灯光同时射向天空一样——可是3万年前,最后一个大城市也成了一堆垃圾,上面覆盖着菌类植物。
被火光招来的飞虫像飞机掠过大城市一样,在火海上空掠过来,掠过去。
飞蛾和巨大的飞行甲虫、以及在过去的时代里变得硕大无朋的蚊虫,在火焰上空振翅飞翔,起舞,那是死亡之舞。
随着火光越来越近,勃克能看见这些受诱惑的飞虫的身影。
这些庞大的、造型精致的生物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上下飞扑。
飞蛾们色彩艳丽的翅膀翼展达10米,它们有力地搏击空气。
当它们像狂热的殉道者一样用疯狂的眼光盯着身下的烈火时,巨大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熠熠闪光。
勃克见到一只大孔雀蛾在燃烧的蘑菇山上翩翩起舞,它的双翅有12米宽,当它凝视着下面的烈火时,翅膀扇动起来像两张巨帆。
现在,分开的火已连成一片,一整张白热的火席伸向数千米之外的荒野,烟云在空中弥漫。
那些受诱惑的生物在烟云里穿飞。
孔雀蛾向前伸开它美丽无比的羽毛触须,它的身上长着最柔软、最丰满、最光滑的绒毛;在头与身体之间,镶有一圈雪白,下面的火光映照着它紫绛色的身体,产生一种奇妙的幻彩效果。
有一刻它的轮廓很清晰。
它的眼睛闪烁出比任何红宝石还要红的光。
它飞行时,精致的大翅膀伸展着保持平衡。
勃克见到两束火苗舔过它的翅膀。
在红色的火光中,飞蛾闪光的紫色和艳丽的红色、蛋白石和珍珠一样照人的光彩、玉髓一样的绚丽,形成一道无与伦比的奇观。
一股白烟包围了它,隐去了它华丽的衣裳。
勃克见它箭一样地径自射向那堆最大、最亮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它疯狂地、迫不及待地飞进灼人的、地狱般的烈焰里,像是火神心甘情愿的、狂热的祭物。
庞大的飞行甲虫展开硬硬的角质鞘翅,在烟雾燎绕的火堆上空跌跌撞撞地飞着。
在火光的映照下,它们看上去就像抛光的金属,它们笨重的身躯上长着带尖刺的齿状腿。
当它们往下俯冲时,就像无数奇形怪状的流星在闪光的袅袅上升的烟雾中穿行。
勃克发现它们在火光中奇怪地互相碰撞,更奇怪的是,它们大批大批地聚集在一起。
雄性的和雌性的飞虫围成一圈,在火光中旋转。
紫色山丘上的火葬堆放出耀眼的火光,它们就在这光焰里跳起爱与死之舞蹈。
它们渐渐升高,升到勃克看不见的高处,沉醉在生的狂喜中;然后下降,头朝下投进熊熊的火焰。
飞虫从四面八方赶来。
橘黄色的蛾子们有柔软的、毛绒绒的、洋溢着生命活力的身体,疯狂地飞进直射云天的光柱;接着,翅膀上有成熟标记的深黑色的蛾子们疾风一样地飞进火光狂欢舞蹈,看起来像阳光里的粉尘。
勃克蹲坐在伞菌的阴影中观看着。
永不停歇的夜露慢慢地滴着。
大火的声音里不时夹杂着微弱的丝丝声——露滴被烫成蒸汽的声音。
空中满是生龙活虎的飞虫。
在远处,勃克隐约听到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咕咕声。
他不知道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他没有注意到,大约10到15千米之外,有一大片沼泽地,即使离那么远,昆虫们围攻大青蛙发出的嘈杂声也能传到勃克耳朵里来。
夜在悄悄逝去,火焰上空的飞虫在舞蹈和死去,新来者不断地补充进来,勃克紧张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大眼睛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搜索枯肠地想对他所见到的东西作出解释。
终于,天空泛出灰白,接着逐渐变亮,天亮了。
山火暗淡下去,似乎是火势变小了。
过了好久,勃克才从他的藏身处爬起来,站直身体。
在离地100米的地方,从仍在闷烧的菌堆上,直直地升起一缕烟幕,迅速地向四面八方蔓延。
他转身重新上路,途中,见到昨夜一幕悲剧的现场。
一只巨蛾飞进了大火里,被可怕地烧焦,但又挣扎着扑腾出来。
如果它还能飞,它可能早就重新投进了贪婪的火神的怀抱,但现在它躺在地上动弹不了,它的触须被绝望地烧焦了,一只美丽、精致的翅膀,烧出大窟窿小眼,眼睛被火舌舔得暗淡无光,优美的细腿在冲下来摔在地上时被折断。
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只有触须仍在不停地动着;它的腹部还在慢慢地鼓动,在痛苦的折磨中呼吸空气。
勃克拾起一块石头走近它……当他重新上路时,肩上已披了一件光滑柔软的斗篷,闪耀着彩虹的光彩;一串柔软、华丽的飞蛾绒毛围在腰间;他还在额上缠了两根一米长的金色触须。
他穿着这任何时代的人都没有穿过的衣裳,不慌不忙地、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不一会儿,他又弄到了一支梭镖。
他要去找莎娅,他的打扮就像一个迎接新娘的印度王子——即使在最伟大的时代,也没有任何一个王子穿过如此漂亮的衣服。
五、征服者很长一段时间,勃克都在一片细茎伞菌林里穿行。
它们长有三人高,根部周围全是腐蚀它们的斑驳的锈菌和霉菌。
勃克有两次走过开阔的沼泽地,绿色的水坑里冒着水泡,散发出腐臭气味。
有一次他还见到一只巨大的圣甲虫,他立刻躲藏起来。
甲虫在他前面三米远的地方笨重地爬行,像威力无比的机器一样,腿脚铿锵作响。
勃克见到这家伙巨大的甲壳和向里翻卷的大嘴,十分羡慕它的这些武器,然而,勃克能蔑视这巨大的昆虫并猎获它,吃它带甲的肢体里多汁的肉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勃克仍是一个野蛮人,仍然无知,仍然胆怯。
但他现在有了些微进展,以前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毫不犹豫地逃走,现在,他停下来看看是否有逃走的必要。
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带尖齿的几丁质梭镖。
这曾是一只巨大的不知名的飞虫的武器。
它在紫色山脉的大火中被烧焦,又挣扎出火海,疼痛至死。
勃克苦干了一个小时,才将这件他渴望已久的武器从那昆虫身上撕下来。
它比勃克本人还长。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奇妙,他慢慢地,谨慎地穿行在蘑菇林中阴暗的小道上;一件精致的、光滑的斗篷披在肩上,闪着彩虹一样美丽的光芒;一束柔软的、漂亮的飞蛾绒毛围在腰间;一条好斗的甲虫带尖齿的腿,随意插在腰带上;在他的额上,还缠着两根大飞蛾的金色的触须。
他粉红色的皮肤与那件漂亮衣服的幻彩形成奇妙的对比。
他看上去像一个骄傲的骑士在妖魔城堡的花园里漫步。
但他仍然是个心存恐惧的动物,除了他的潜在智力,他并不比他周围的巨型动物更为高级。
他是脆弱的——也正是这一点使他前途无量。
在距他10万年以前,他的祖先因为没有利爪和尖牙而被迫发展智力。
勃克已退化到了10万年前的祖先那样的低级状态,但他必须与更为可怕的敌人、更大的恐惧、数量更多的对手搏斗。
他的祖先发明过刀子、长矛和飞行器。
刀子和长矛使他们成为森林的主人,但包围着勃克的动物也拥有这样的武器,而且更能置人于死地。
与那些祖先比,勃克太弱小了,正是这种弱小将把他和他的后人引向祖先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文明高度。
可是现在——他听到一种不和谐的、低沉的吼叫从20米远的地方传来。
他大吃一惊,冲到一个蘑菇丛后面躲藏起来,极度的恐惧使他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一动不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蓝色的大眼睛目光呆滞。
那吼声又出现了,但这次带上了一种愤怒的调子。
勃克听到摔打翻腾的声音,似乎什么动物落进了罗网。
一棵蘑菇猛地被折断,随着软绵绵的蘑菇评地一声倒在地上,出现了更剧烈的骚乱。
一定是什么东西在拼命地和别的什么东西搏斗。
可是勃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动物在交火。
他等了很久,骚乱声渐渐平息下来。
现在勃克的呼吸变慢了,重新有了勇气,悄悄地从藏身处走出来。
他正准备走开,可是什么东西使他改变了方向,他没有从现场逃走,而是蹑手蹑脚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他从两棵奶油色伞菌之间望过去,看到前面张着一面宽阔的、漏斗形的丝网,大约20米见方。
丝网一根一根的蛛丝清晰可辨,但整张同看上去像是一块透明的、结构完美的布。
丝网上部搭在周围高高的蘑菇上,底部连着地,与地相接的地方有个隐蔽的凹处,里面是一个大洞。
整张大网由一些丝线吊着固定在蘑菇上,拧过的、透明的丝线还不够勃克的手指一半粗。
这就是迷宫蛛布下的陷阱。
这种丝线如果只有一根,它的强度连最弱小的猎物也缠不住,可一面蛛网有成百上千根蛛丝。
一只大蟋蟀已被缠在这黏性丝线组成的迷宫里。
它的腿脚不停地踢打在网丝上,每一击都使它被缠上更多的蛛丝。
它拼命地踢打着,不时发出可怕的、低沉的唧唧声。
由于发音器官增大,声音自然就变得低沉。
勃克的呼吸变得更轻更快了,好奇心使他看得入了迷。
昆虫中纯粹的死亡——哪怕最悲惨的死亡也激不起他很大的兴趣。
那是习以为常的、平淡无味的事件,对他不会有大的触动。
但一只蜘蛛和它的猎物却另当别论。
很少有昆虫会蓄意伤害人类,大多数昆虫都有他们固定的捕猎对象,不会去碰别的东西,可是蜘蛛却惊人的不偏不倚。
对于勃克,一只大甲虫吞食另一只甲虫,他可以漠然置之;但一只蜘蛛吞食某只不走运的昆虫,则是一件也有可能被他碰上的悲剧。
他警觉地看着,目光从蟋蟀身上移到漏斗形罗网底部奇怪的洞口。
洞口黑洞洞的。
两只闪着幽光的眼睛已从漏斗底部向外窥视了。
它一直在里面等待着,现在,它大摇大摆地,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向蟋蟀靠近、这是一只灰蛛,靠头部那头的胸部,镶有两圈花纹,腹部有两道条纹,夹杂着褐色和白色的斑点。
勃克还看到它有两条奇怪的像尾巴一样的附肢。
它让人恶心地从它藏身的孔道里走出来,一步步接近蟋蟀。
那只蟋蟀现在只是在无力地挣扎,叫喊声也微弱无力了,因为蛛丝像脚镣一样锁住了它的腿脚。
勃克看着蜘蛛的螯牙狠狠地刺进蟋蟀粗糙的外壳,蟋蟀发出最后的、痉挛的颤抖。
蜘蛛的螯咬持续了很久,最后,勃克见到蜘蛛开始吃起来。
死去的蟋蟀体内所有鲜美的血液都在被蜘蛛吮吸着。
它螯进一只大腿,将它吸干,然后又吸另一只。
蜘蛛体内有一种力大无比的抽水器官。
第二只大腿被吸干后,蜘蛛在那只没有生命的昆虫身上乱摸了一阵,丢下它走了。
因为有充足的食物,蜘蛛可以任意挑剔。
两份最可口的精品享用完后,剩下的就丢弃了。
突然有一个念头袭上勃克的心头,几乎使他停止了呼吸。
在一阵自发的惊恐中,他的双膝颤抖得磕在一起,他小心地盯着这只灰色的蜘蛛,目光越来越坚定。
他,勃克,曾经在红土崖上杀死过一只猎蛛。
不错,杀死它是出于偶然,而且后来差点在织网蛛的罗网里丧了自己的性命,可不管怎样,他杀死了一只蜘蛛,而且是一只最危险的蜘蛛。
现在,一个伟大的计划渐渐在勃克心中形成。
他的部族同胞由于太害怕蜘蛛而对它的习性所知不多,但还略知一二。
一个最主要的习性就是,这种设置陷阱的蜘蛛决不会离开它的洞穴去捕猎——决不会!勃克要大胆地运用这一知识。
勃克向白色的、闪光的罗网走去,匍匐着轻轻靠近蛛网的底部。
蛛网渐渐汇聚于一点,然后往下形成一个大约6米长的漏管,蜘蛛就在这漏管里等候,梦想着下一个牺牲品自投罗网。
勃克在离漏管不到3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等待时机。
站在这里,勃克能透过蛛网的缝隙,看见蜘蛛灰色的肚子。
它已丢下蟋蟀干瘪的尸体,回到了它歇息的地方。
它小心地趴在漏管柔软的管壁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罗网的网丝。
勃克的头发由于极度的恐惧直往上竖,但他摆脱不了那个念头。
他向前迈进几步,提起梭镖——他从紫山的火焰烧死的不知名的动物尸体上拔下来的锋利的梭镖。
他高高地举起梭镖,将锋利的、致命的枪尖对准它。
他用尽全力深深地刺进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逃,眼睛被吓的呆愣呆愣的。
过了很久,他才壮起胆子重新往那边走去。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准备好只要听到轻微响动,就撒腿逃走。
一切都静悄悄的。
由于跑得太远,勃克没有见到蜘蛛被击中后可怕的痉挛,没有听到它的螫牙咬在那只梭镖上发出的令人恐怖的声音,也没有见到蜘蛛——它是疼死的——疯狂地挣扎着想挣脱自己时,漏管的丝线如何鼓胀、撕裂。
他走到伞菌宽大的伞盖下,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他发现漏管裂开了一个大洞,灰蛛的巨大身躯一动不动,有一半吊在裂缝外面,身躯下面滴了一小摊发着恶臭的血液,不时还有一滴从梭镖上滴下来,发出奇怪的扑通声。
勃克看着他所干的事,看到了被他杀死的动物的尸体,看到了它凶猛的螯肢,以及锋利的、致人死命的螯牙。
那家伙已死的眼睛还恶狠狠的盯着他,毛茸茸的腿还支撑着,似乎要将那已让它半个身子落下去的裂缝再撕开一些。
勃克心中充满了狂喜。
在千万年间,他的部族同胞只是些苟且偷生的寄生虫,在强大的昆虫面前只会逃之夭夭,躲开它们;如果被追上,只会孤立无助地等死,发出恐惧的尖叫。
他,勃克,已转败为胜,他已杀死了他们部族的一个敌人。
他大呼一口气。
他的部族同胞总是悄无生息地、担惊受怕地走路,大气也不敢喘。
可是勃克突然发出一声狂喜的叫喊——这是几百个世纪以来,人类发出的第一声威震敌胆的喊叫!紧接着,他差点为自己喊出这么大的声音而吓得休克。
他仔细倾听,没有任何声音。
他走近他的猎物,小心地拔下梭镖。
黏糊糊的蜘蛛血把它弄得又黏又滑,他不得不在一棵革本属伞菌上将它擦干。
然后,他必须再一次压住自己逻辑上的恐惧,才敢去碰被他杀死的动物。
现在,他已背着蜘蛛离开那里,蜘蛛的肚子贴着他的后背,两只毛茸茸的腿搭在他的肩膀上,剩下的腿耷拉着拖在地上。
现在,勃克的样子更为稀奇古怪了:看起来五彩斑斓,富丽堂皇,披着一件闪着幻彩的斗篷,巨蛾金色的触须从额头上立起来,背后背着一只丑陋的大蜘蛛。
勃克穿行在细茎蘑菇林中,所有的动物一见到他背着的东西都落荒而逃。
它们不害怕人类——因为它们的本能已慢慢改变——但是在昆虫生存的千百万年中,一直有蜘蛛捕食它们,躲避蜘蛛成了它们的本能。
就这样,勃克,一个衣着鲜艳的人,弯腰背着那可怕的怪物,神情庄严,毫不畏惧地向前迈进。
他走进一个山谷,山谷里满是破碎的、变黑的蘑菇,没有一个黄色的伞盖。
每一株蘑菇里都长满了蛆虫,蛆虫液化那些粗糙的蘑菇茎肉,液体慢慢滴到地下,汇聚到一个勃克看不见的小洼地中心,形成一个黄色的水坑。
他只听见一片嗡嗡嗡的叫声,于是爬到一个可以看清整个山谷的高地,想看个究竟。
原来是一个金黄色的水坑,中央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周围全是炭黑色的蘑菇,似乎被一场大火烧过。
一条金色的小溪慢慢流淌着,缓慢的溪流从池边的岩石上淌下来,流进水坑里。
金色的水坑边上,一排排一行行,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成万上亿地爬满了闪光的绿色大苍蝇。
与别的昆虫比,苍蝇显得小一些,它们的体型也增大了。
但没有别的昆虫,比如蜂类昆虫增加得大,而这对它们的物种是绝对必要的。
麻蝇将成百上千的卵产在动物腐尸里,其他苍蝇将卵产在蘑菇里。
要喂养这么多不久就会孵化的幼虫,必须有相应的大量的食物,所以苍蝇必须保持较小的体型。
不然,一只蝗虫的尸体将只能供养两三只大蛴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可以喂饱几百只小蛴螬。
勃克往下凝视着黄色水坑。
蓝头蝇、绿头蝇,以及所有那些金属色的苍蝇都聚在一起享用腐物的盛宴,它们在装着臭气熏天的金色液体的水坑上空营营飞舞时,便发出勃克听到的那种嗡嗡声。
它们飞来飞去,身体的光泽闪闪烁烁,它们在寻找可以落下来参加狂欢盛宴的地方。
聚集在坑边的苍蝇们一动不动,像金属雕塑一样。
它们红色的大眼睛和肥鼓鼓的身体闪着让人恶心的光。
苍蝇是最遭人厌恶的昆虫。
有一些营营乱飞着寻找立足点,勃克只见光影穿梭。
一阵嗡嗡声在远处轰鸣。
一个金黄色的斑点出现在空中,那东西有着纤细的、针一样的身体,长着两只透明的、闪光的翅膀和两只大眼睛。
等它飞近,才看清是一只蜻蜓,足有6米多长,身体闪着耀眼的、纯粹的金光,它在水洼上空盘旋,然后俯冲下去,每冲一次,它的大颚便随着猛攫下去,这样重复进行着,一只只闪光的苍蝇在它的利颚下消失了。
第二只蜻蜓出现了,它的身体是耀眼的紫色,接着又来了第三只。
它们在水坑上冲刺,攫取,猛咬,斜起身子出其不意地攻击……好一帮凶猛而又美丽的家伙!此刻,它们不过是一架架屠杀的机器。
他们四处冲杀,复眼血一样红。
有这么一大群营营乱舞的苍蝇,不管有多大的胃口也该吃足了,但这些蜻蜓却意犹未尽。
这些漂亮、纤秀、优雅的动物在水坑上四处冲杀,像复仇的恶魔,或者神龙,它们的名字即由龙而来①。
【① 英文中蜻蜓为dragon-fly,直译为龙蝇,因状如飞龙而得名。
】嘈杂的、心满意足的嗡嗡声仍未减弱。
它们无数的同类就在头顶上不到15米的地方被杀,但这些密密麻麻的、闪着光的红眼睛苍蝇仍然舍不得丢下它们的盛宴,仍在静静地享用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黄色液体。
蜻蜓大概永远也不会餍足,甚至对它们精选的佳肴也是如此。
但它们此时只是不断地将苍蝇打下去,并未吃它们。
有一两只被大蜻蜓咬扁的苍蝇落在宴饮的同伴身上,它们动动身子,抖掉落下来的东西。
现在,已有一只苍蝇将它令人恶心的喙放在了被咬死的苍蝇身上,伸进破碎的外壳吮吸流出来的苍蝇血。
第二个参加进来,又有一个来了,不一会儿,便聚集了一大群苍蝇,你推我挤的争着加入吞吃同类的宴会。
勃克转身上路。
那些身躯细长的蜻蜓仍在坑上空四处俯冲,仍然在用大颚复仇一样地将飞行靶标打落下去,被打碎的苍蝇像雨点一样落在池边心满意足的、闪着光的绳群中。
仅仅走了几千米,勃克就遇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标。
他对它很了解,但仍像往常一样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
这是一片平坦的旷野,旷野中有一组岩石向上隆起,形成一道高坎。
在石坎顶上的一个地方,岩石下垂,形成一道向下翻卷的边——一个屋檐——一只长毛的怪物已抢占了屋檐,并在此建立了一个妖洞一样的窝。
一个白色的半圆形球体紧紧粘在屋檐下,长长的丝线将它牢牢地固定在岩石上。
勃克知道这是凶险之地,得绕开它。
那是一只克罗托①蜘蛛为自己织的巢,它可以从里面钻出来袭击粗心大意的猎物。
那怪物躲在半圆形球体里,趴在一个柔软的丝垫上,如果有人走得太近,那个看起来似乎被蛛网封死的一个小拱顶,就会突然打开,那家伙会像恶梦一样地钻出来,魔鬼一样快地冲向猎物。
【① 克罗托,希腊神话中的三位命运女神之一,她主管纺人的生命之线。
克罗托蜘蛛,一种凶猛的食人蛛。
】无疑,勃克熟悉这个地方。
在这个丝质宫殿的外墙上,点缀着一些砾石、丢弃的食物残渣和从前的牺牲品被掏空的躯壳。
勃克之所以对这个地方如此熟悉又如此害怕,是因为他看到了上面的另一件饰物,它就悬挂在那吃人恶魔的城堡上。
那是一个男人干瘪萎缩的尸体,他被榨干了血液,空剩躯壳。
两年前,就是这个男人的死使勃克得以活命,那天他们一起出来找可食蘑菇充饥。
克罗托蜘蛛是猎蛛,而不是设置罗网的织网蛛。
它突然从一株巨大的马勃菌后跑出来,两个人都吓呆了。
它飞快地冲到他们跟前,老练地选择了它的牺牲品。
勃克在同伴被逮住的时候匆忙逃走。
现在,他沉思地盯着他的宿敌的藏身处。
终会有那么一天——但现在,他绕了过去。
他走过飞蛾白天藏身的植物丛,走过一个沼池——里面发酵的污泥在冒着气泡——池里潜伏着一条大水蛇。
他穿过一个晚上发光的小蘑菇林、以及一个甲虫出没的阴暗处。
在黑暗中,寻找块菌属植物的甲虫爬得轰隆轰隆地响。
他终于见到了莎娅。
她皮肤粉红的身影在一棵粗壮的伞菌后面问了一下就不见了,他向她跑过去,呼唤她的名字。
她出来了,见到他背后那只可怕的大蜘蛛的轮廓,吓得大叫一声,勃克知道她为什么害怕。
他放下背后的蜘蛛,飞快向她跑去。
莎娅胆怯地站在那里,待看清跑来的男人是谁,她感到惊讶极了。
身披盛装,肩上是一件用整只大飞蛾的翅膀做的幻彩斗篷,腰际围着一圈夜行飞蛾身上最柔软的绒毛,金色的羽毛触须缠在额上,手握一只锋利的梭镖——这不是她所认识的勃克。
他慢慢地走近她,因为重新见到她而充满了狂喜之情,为见到她纤丽的身姿和浓密的黑色鬈发而激动。
他伸出手,害羞地抚摸她。
然后,他像所有的男人那样,开始兴奋地叙述他的冒险经历,并将莎娅带到他了不起的战利品——那只灰腹蜘蛛跟前。
莎娅见到躺在地上的毛茸茸的蜘蛛尸体,吓得全身发抖。
勃克上去搬起它将它背在背上,她本来会吓得逃走,但这时,一种充满在勃克心里的自豪感也占据了她的心房,她为他感到骄傲。
在勃克继续兴奋地向她诉说时,她粲然一笑。
他突然口吃了,他的眼神充满恳求与柔情,他将大蜘蛛放在她的脚下,向她伸出恳求的双手。
3万年的野蛮时代也没有减少莎娅身上女人的天性。
她意识到,勃克已成为她的奴隶,如果得不到她的赞赏,他穿戴的那些美妙的服饰和他立下的战功便一钱不值。
她向后退去——勃克满脸哀伤——接着她突然投进他的怀抱,紧紧地搂住他,幸福地笑了。
就在那一刻,勃克突然明白,所有他冒过的险,甚至杀死那只大蜘蛛,与此刻他得到东西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此刻才是美妙无比。
他谦卑地向她述说着,同时将她抱得更紧,更紧。
这样,勃克回到了他的部落。
他离开时几乎一丝不挂,只有一丝飞蛾翅膀围在腰间;他还胆怯而又脆弱,一有动静便惊慌失措。
但现在,他凯旋归来了。
他沿着金色蘑菇林的小道,不慌不忙地,大摇大摆地向他的部落营地走来。
他的肩上,披着一件用整只蛾翅做成的宽大的彩色斗篷,柔软的绒毛围在腰间,一只梭镖握在手里,腰带上还挂着一根狼牙棒。
在他和莎娅之间,抬着那只庞大的蜘蛛——赤裸的、粉红色皮肤的人类为之色变的动物的尸体。
但是对勃克来说,最重要的是莎镖公开与他并肩而行,在整个部落面前承认了他。
《佛里介伊射线》作者:戈索夫斯基魏镇轩 译八月中旬的一天,天气非常炎热,下班后,我象往常一样准备同妻子和孩子们一起度过午后的时光。
先生,有人要找您。
佣人福尔布斯进来说道,他说他是您的熟人,叫佛里介伊。
我的心象被刺了一下。
佛里介伊!我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那时他被迫离开了大学,而今他突然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绝非偶然。
我向妻子埃米莉娅道了歉,摸摸儿子的小脸蛋,就下楼去了。
楼下的客厅是一间具有哥特式建筑的大而宽敞的房间,光线从高大的窗户外面直射到佛里介伊身上。
刚一见面就令我吃惊,他实在太瘦了,上衣穿在他的身上好象挂在衣架上。
当我进去时,他把头转过来。
是吉姆吗?是的。
我说。
他的嗓子嘶哑,苍白的脸显出某种奇怪的呆板的表情。
他朝我走了几步,突然在地毯的边缘绊了一下,那一刹那我甚至想他可能醉了。
喂,他走近我说,我需要得到帮助,我需要你来帮助我。
真的吗?我问。
我看不起倒霉的人,但是佛里介伊尽管穿着褪色的旧衣服,却看不出有什么倒霉样,相反,在他身上甚至还有某种自豪感。
此外,我还回忆起他在大学时的工作和三年前他从眼科医师学会获奖的报道。
到我家去,他说,我给你看一个玩意儿,那还是我在大学时想出来的。
现在去吗?是的,现在就去!他性急地说。
于是我们乘车出发了。
佛里介伊住在西区。
我们把汽车停在房子旁边就上到四楼,佛里介伊把我引进一个房间,里面的窗子用厚厚的黑窗帘严密地遮盖着。
他说:看,就是这个。
看什么呢?我啥也没看到啊!由于窗帘遮住窗子,周围一片漆黑。
我差点忘了。
佛里介伊说着,走近窗子掀开窗帘,看看这个仪器,我研究了三年。
我的前面是一张长实验桌,桌上摆着类似变阻器的东西,有几条电线向上通到天花板。
在天花板的钩子上面钉着一个不大的金属匣和通过柔韧软管与之连接的聚光器,聚光器象无轨电车的前灯,只是更大些。
这是什么?我问。
佛里介伊忙着整理电线。
现在我演示给你看,然后再解释。
就站在这儿。
他指给我看聚光器对着的那个位置,不要害怕,这完全没有危险。
我站在指定的位置,而佛里介伊把手放在变阻器旁边的刀形开关上。
他按下了刀形开关,我差点大叫起来。
鬼使神差,马上发生了令人吃惊的事,我的眼前一片空虚,甚至很难描述这个感觉。
我什么也看不见,眼睛被平稳的不强的红光所遮住,大致象通常潜入明亮的阳光所照耀的浑浊的水中时睁开眼睛看到的情景一样,只是那时光是黄绿色的,而这儿光是红色的。
我好象看到一个巨大的充满着整个视野的发光的屏幕。
真见鬼!我挣脱着,非常害怕。
没什么,仿佛听到佛里介伊的声音,向旁边走一步。
我向旁边走一步,于是光消失了。
光一消失,我的视觉就又恢复正常。
我站在房间中,一幅窗帘掀开着,而佛里介伊站在变阻器旁边。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露出一丝微笑,鼻子急促地呼着气。
重新站在这儿。
但是……别害怕,站着。
我的视野中又充满着红的色彩,别无他物。
我要加大电流了。
佛里介伊说。
我听到他好象从桌子旁向什么地方走了一步:不要怕。
红光变碍更明亮了,仿佛在我的眼里有一块炽热的铁,亮度在增加,已经开始灼痛眼睛了。
我大叫一声,向旁边跨了一步。
光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重新站在房间中,只是在墙上浮现着褐色的斑点象通常你直视太阳之后的感觉一样。
真见鬼,这是什么把戏?佛里介伊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火柴,开始抽起烟来。
你感到奇怪吗?他说,我们不是在大学时就研究过光的性质和眼睛的构造吗?然后他向我解释自己发明的实质。
大家都知道,光以波的形式传播,各种光的波长又各不相同。
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极狭窄的一段波段内的光波,也就是波长大约从400毫微米到700毫微米之间变化的各种光波,这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红橙黄绿青蓝紫等各色光。
还有一些光是不可见光,如紫外线和红外线,它们是我们的眼睛看不见的光线。
如果人的眼睛能看到波长大于700毫微米的光线,比如红外线,那将会产生什么情况呢?那时人将成为瞎子。
事情在于,不仅太阳能发光,而且所有热的物体都会发光。
我们眼睛内部的温度大约在37℃左右,也会发出红外线。
佛里介伊的发明在于,他找到了使眼睛看见红外线的方法,为此他借助于自己的仪器用某种射线照射眼睛。
要知道,佛里介伊说,看见红外线,这不是真正的目的。
我是要寻找能在黑暗中看见物体的方法。
这个设想太妙了。
我赞成他的观点,但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需要得到帮助。
佛里介伊看起来很疲乏,他坐在椅子上,在桌上摸索着,想要找到刚才扔在那儿的火柴匣。
他摸索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前方,脸上又露出令人奇怪的呆板的表情。
他是瞎子!佛里介伊是瞎子!当我醒悟到这一点的那一瞬,我的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我明白他的发明的重要性是什么了。
他说:现在我的视力够坏的了,白天是这样,但我却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
现在我象猫头鹰一样滑稽可笑,是吗?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窗户走去,佛里介伊忧虑地回过头。
现在我看得很清楚了,他的眼光不是朝向我,而是稍微偏向一边。
喂,怎么样?他问,你能帮助我吗,吉姆?我需要钱。
我想试试,我说,让我们看看射线作用的距离是多少,只有在这之后我才告诉你我能否帮助你。
我拿了聚光器将它朝向下面街道上的行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具有神经质外貌的青年职员身上,他一边走一边用力摆动着双手。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青年突然停住了,好象被一堵玻璃墙挡住,他挥动着手,似乎后面有看不见的粗绳子拉着他。
他站着不动约二、三秒钟,然后举起双手用手掌紧贴着眼睛,接着放下手摇一阵头,又用手护住眼睛。
根据他的吃惊程度我知道射线的剂量不大,青年人把手伸向前方和侧面小心地象个盲人一样开始向房子的墙壁移动。
稍后我发现了,对于所有被照射的人这几乎是同一个动作。
只要他们一变成暂时性的盲人就立刻力求要离开空旷地带,用背紧贴着坚固的和不动的任何物体,好象他们害怕后面来的袭击。
那青年人又走了一步,突然走出射线的作用地带。
他想必是自言自语:真是想不到,我遇到什么怪事?他摇摇头,揉一揉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我重新把他罩在射线之中。
这一次他非常吃惊,伸开两只胳膊大叫起来。
有个妇女被他吓得退到一旁,然后停下来,仔细地看着他并走近他,于是也陷入射线照射之中,大概她尖声叫起来,因为她也张着嘴巴。
她手中装食品的提包掉在了地上。
看到他们呆立不动,用手护着眼睛,我大笑起来。
一个警察向那俩人走去,我正想把射线对准他,但这时旁边传来声音:喂,相信了吗?相信了,我说,我信服了。
他断开电流,把聚光器放在桌上。
在这之后我们开始协商,在仪器造成功之后将以别斯基尔——佛里介伊来命名。
我出资金,待仪器出售之后佛里介伊要归还我一半的资金,以后要根据这项发明的收入情况把获得的钱分成均等的两份,每人分得一份,我叫几个工人把整个实验室搬到我的房子里,我在二楼拨了两个房间给佛里介伊使用。
我向埃米莉娅和孩子们解释,他必须有一个舒适的安身场所。
我自己跑到办公室开始同在陆军部任中校的内弟联系。
过了两小时,内弟坐飞机来了。
我把仪器安放在二楼的厅里,请内弟站在射线的下面。
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深刻理解事情的含义,并坐下来打电话。
过了一刻钟,来了30个携带冲锋枪的士兵,在房子的前门、后门及每个窗户都埋伏着一个,只有持有中校和我签字的通行证才能进出房子。
又过了二十分钟,来了第二支队伍,沿着外面的道路严密地封锁着花园,现在连猫也不可能钻进房子了。
然后又来了个将军,过了一个小时,从华盛顿来了大约十个军人。
我叫内弟去接待将军们,而自己去找佛里介伊。
你们要知道,我最初接触到那奇怪的射线时,所产生的念头就是:这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军事发明。
设想一下,装有能发出这种射线的但功率更强大的仪器的飞机在敌国领土上空飞行,需要时仪器就被开动起来,于是……该地区的每个人的眼睛都燃着红光,所有的居民的眼睛都变瞎了。
难道这不会比氢弹更有威力吗?……此外,如果敌人的部队正在攻击你们,你们在自己的阵地开动这种新式武器迎击敌人,于是所有的攻击者都丧失了视力……当然,最好是用人造卫星,要知道它一下子就能使半个地球遭到射线的攻击……我把这一切向佛里介伊作了说明,并且建议把这项发明提供给军事部门。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当我说话时,他几次想要打断我的话,但终于又沉默着听我叙述。
当我讲完后他跳起来:不!为什么不呢?你在想什么鬼点子?笨蛋!他沿着房间快步走着,然后又返回来用那双盲眼凝视着我。
忽然我想起,佛里介伊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是为和平而斗争的战士。
我马上要带走自己的一切东西,带我到仪器那儿,我要回家。
他说。
我耸耸肩,向佛里介伊解释,军队已掌握了新发明的仪器,现在它已经是政府的秘密了,所以我们的任务只是在于尽量设法把我们的发明卖更大的价钱。
我当着军事委员会全体成员的面把仪器安放在屋顶,并将聚光器朝向两条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只见街上所有的行人好象在乐队指挥的统一节拍下一齐停住了脚步,他们立刻按着自己的眼睛。
一辆时速为40英里的大卡车也紧急刹车,猛地向旁边一冲,撞到房子拐角的墙上。
然后是2、3秒钟的寂静,这时人们都竭力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灾难?紧接着响起了惊惶失措的叫喊声,也许当年在广岛爆炸原子弹的情况大约就象这样。
最后,财政部副部长在军事委员会全体成员出席的仪式上同我签订合同,我成了国家最富有的富翁之一。
当然佛里介伊对此一无所知。
当我踏着夜色回到家的时候,天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窗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房间里的灯灭了,也许是电插头发生了什么小毛病?我走近窗户把头伸出窗外在雨中观看,这才得知不仅房子的左侧和楼下,而且整座楼房的灯都灭了。
整座楼房布满了军人,将军激怒地叫唤着自己的副官。
灯依然没有亮,街上仍哗哗地下着大雨,整座房子漆黑一团。
突然我想起了:佛里介伊在黑暗中是能看见东西的!他是整座楼房唯一有视力的人,而同时所有其他的人却都是瞎子。
我问妻于是否知道现在佛里介伊在什么地方?得到的回答是十分钟之前看到佛里介伊走到放置配电盘的地下室去了。
我已经开始感觉不妙。
我摸索着勉强走到楼梯口,这时听到从上面传来第一声冲锋枪的枪声,这个声音使我的心象被针刺一样,我沿着楼梯向上奔去。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瞬间一切东西变成惨白和淡蓝色。
这一刹那间的亮光使我看到在走廊上走着一个人,我向他迎面猛扑过去,可是他挣脱了,同时我的牙齿被脚狠狠一踢.我躺在地上大叫起来,然后依然跳起来向那人扑过去,因为那人正是佛里介伊。
房子里大约有30名士兵,花园里有同样数目的士兵,花园周围还有两倍多的士兵,所有这些士兵都知道,他们在这儿保卫着一项非常重要的发明。
当夜晚灯光熄灭并响起第一声枪声时,大家立刻开始射击,那些守卫在花园和花园外面的士兵们断定有人企图从房子里向外突围,就从四面八方向窗户和门射击。
而屋内的人以为自己遭到了攻击,就进行还击。
总之,这场战斗持续了整个晚上。
早晨,当大家有点醒悟时,我们房内的人已有二十多人遭难,而屋外的人有三人受了重伤。
已经得到急救和包扎的我很希望佛里介伊能在花园的某处被找到,不管是伤或是死都好。
但是佛里介伊并没有被找到,正象装着新式仪器的关键性零件的金属匣子也没有被找到一样。
你们知道这个疯子干了些什么!晚上他到地下室,用救火用的斧子把配电盘上引入房子的电线砍断。
然后上楼到客厅,在黑暗中打昏了在那里站岗的哨兵,携带着新式仪器的关键性零件离开了。
曾有过佛里介伊射线,它存在过,但消失了,一个最伟大的军事发明同它一起消失了。
我真是太不走运了。
《福尔摩斯与泊松光斑》作者:阿廖沙孙维梓 译作为福尔摩斯的老朋友,华生医生当然是可以不经招呼而迳自登门造访的。
不过进门时福尔摩斯正在拉着小提琴,于是华生又故意地干咳了几声,使这位赫赫有名的大侦探微微皱了下眉头。
近况怎样,福尔摩斯?华生又不禁问道。
糟透了,华生,客人们老是不让我安宁……客人们?华生根本没察觉对方言语中的讥讽,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
接着马上嚷道:福尔摩斯,我得告诉您,生活中的巧合有时真是不可思议的。
是吗?我恐怕非得同意这一点不可,福尔摩斯瞟了一眼华生,每当我一拿起琴弓,您就来了,还在旁干咳着,这还不是巧合吗?您说什么呀!华生摆了下手说,我要讲的事情比这有趣得多!因为我昨天晚上刚从大西洋彼岸归来……而且您大概又在什么地方破了一件什么奇案了?福尔摩斯不动声色地接着说。
在您看来,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华生有点泄气并朝安乐椅上一坐。
岂敢岂敢,我相信您的故事一定十分有趣。
噢,不错!华生的劲头又来了,我想这件事就连您也会想听的。
希望如此。
福尔摩斯用火钩通了一下壁炉,在椅子上坐下并朝烟斗里装满烟丝。
您知道,不久前我应邀去美国洛杉矶参加国际法医代表大会,华生开始叙述,在那儿耽搁了大约一个星期,而且每天都在同一家饭店里用餐。
那儿的顾客真不少,去观察这些顾客——简直是一种乐趣,对我这样的法医和经常与罪犯打交道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有一次就碰上了下面这件事:有三个美国小伙子喝得醉醺醺的,想寻欢作乐一番。
他们在餐厅尽头一根巨大的直径有一米半的圆柱子上面用嚼过的胶姆糖粘住一枚银币,然后各人拔出柯尔特消声手枪来比准头,看谁的枪法高强。
在圆柱后面正好有对情侣在饮鸡尾洒,姑娘的脸我见不着——她背对着我坐的,我只注意到她那一头迷人的秀丽黑发。
当然对于情侣来说找这样的地方进餐十分自然,坐在圆柱后面就象躲在堡垒里面一样安全,从正面别人根本看不见他俩。
饭店里的人起初并没注意到那枪声,就连我也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但突然间圆柱后面的姑娘发出一声惨叫并慢慢倒下地去,她的白色长裙上面血迹斑斑,不知怎的警察已经来到了现场并抓住了那群小伙子。
我急忙去抢救那位受伤者,万幸的是,她只是暂时的休克过去。
子弹打碎的正好是她手中的高脚杯,只不过那里面的红酒溅了她一身而已。
当这位女郎——也就是克蕾丝小姐——苏醒过来以后,她辨认出开枪人中有一个叫汤姆·诺伊斯的可能与她有仇,诺伊斯曾苦苦追求过她,但被她坚决拒绝了。
警方由此提出了情杀的怀疑。
请问,华生医生,福尔摩斯扔了块木柴到即将熄灭的壁炉中去,又夹了块木炭来点燃烟斗,您说的这场……事故有什么出奇之处吗?我早就知道您也会这样想的,华生医生有点悻悻然,老实说,警察当时也给弄糊涂了,如果不是我也在场的话……因为那些小伙子都一口咬定说根本不知道柱子后面会有人坐着。
他们极为振振有词地说,无论如何从他们所在地射击,子弹是绝无可能射中那姑娘的,就连子弹反弹的可能性都没有,因为那圆柱正挡在中间,所以警方没有理由提出故意谋杀的指控。
那么阁下您对此事另有高见吗?福尔摩斯开始好奇地问道。
亲爱的福尔摩斯,华生认真地声称,我非常敬重您那明察秋毫的洞察力和智慧,以及您在化学和侦破学方面的知识。
不过有一门科学您似乎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那就是物理学。
而我呢,老实说,这方面比您早走了一步。
呵,不胜钦佩之至。
福尔摩斯力图显出惊奇的神色。
嗯,不过说得精确一些,我感兴趣的其实是物理学史。
这似乎更适合我这种数学基础不强的人,但它比物理学本身都更引人入胜……喔,我说到哪儿啦?就是说正当警察打算以无罪来释放汤姆·诺伊斯一伙人时,我突然想起了物理学史上有名的泊松光斑的故事,并向警方提出了他们可能有谋杀未遂的罪名。
这和您刚才所说的‘生活中的巧合’有什么关系呢?福尔摩斯继续追问道。
当然是巧合,因为就在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晚上我读完了一本关于光学史的小册子,其中专门详细介绍了泊松光斑的事情。
请帮帮忙,大侦探请求说,这个光斑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给讲讲吧。
您终于也有不知道的问题了?华生笑着说。
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也在微笑,您曾经不止一次地为我解释过非常简单的事情,今天又何不再宽宏大量一次呢?华生医生于是清了清嗓子:1818年,当物理学还在被光的微粒学一统天下的时候,人们认为光就是由光子形成的。
法国有位菲涅耳在论文中首次提出光的波动说这一假想,认为光可能是某种波。
当时评审委员会中的光学权威泊松对此坚决反对说:‘如果事情真的是象菲涅耳先生所说的那样,按照他的计算,那么当光照在一片不透明圆盘上时,在圆盘阴影的中心就应当能看到一个亮点了!先生们,这是何等荒谬的奇谈怪论啊!’正当菲涅耳的理论将被否定时,有人居然对此进行了实验,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结果真的在阴影中心出现了一个亮斑!于是菲涅耳获得了评审会的奖金,而历史却嘲弄性地把这个亮斑命名为‘泊松光斑’。
我有点懂了,福尔摩斯说,知道了这个玩艺儿被命名的由来,但这件奇事和您所讲的案子又有何联系呢?华生对福尔摩斯宽容地笑了笑说:亲爱的福尔摩斯,您大概不知道,并不仅仅是光才遵循量子力学的规律。
事实上,一切粒子都是这样的,甚至每件物体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波的性质。
所以即使是子弹,也是受泊松效应的支配的。
罪犯如果也明白这一点——他只消读上几本科普小册子就行了,那么汤姆·诺伊斯会估计到子弹能象光线那样落到圆柱后面中心点的可能性。
如果真打死了克蕾丝小姐,他又能用无可争辩的反证来保护自己。
他的确迷惑了那些警察,可惜偏偏又遇上了区区在下……真不错,华生。
但是,福尔摩斯打断了他并叹了口气说,您简直是在把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混为一谈了。
?例如您竟敢断言,连子弹都是受泊松效应支配的,说得倒不赖,可惜仅仅适用于诗人,对于刑侦人员来说则绝对不行!我们可以估计一下,对于子弹来讲,出现这种效应的概率究竟有多大……福尔摩斯闭目停顿了一下,华生不满地盯着他,喏,华生,福尔摩斯又说,我想这个概率大约只有10的负34次方吧!我的上帝!医生的声音有点发怵,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首先说明只了解物理学史而不了解物理学基本常识并不能给您带来光彩;其次,如果诺伊斯真想要打死圆柱后面的旧情人,那小伙子就得朝圆柱无休止地射击1027年,这比我们这个宇宙存在的寿命还要大十亿个十亿倍!如果我们的小伙子还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来,上帝就得保佑这根圆柱既没被轰塌也没倒坍呢!福尔摩斯,求求您!……您打哪儿弄来这些天文数字?什么十亿的十亿倍……亲爱的医生,物理学作为一门定量的科学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在亚里斯多德时代,人们不凭数字而只凭文字便能成为物理学家的,今天可绝对不行。
现在回到泊松光斑上来,按照光的微粒说,圆盘在屏幕上所形成的阴影应该是具有理想黑色的理想圆形;而按照光的波动学说,由于光波的衍射作用,在阴影中心会出现一个亮点,但这只有在圆盘的半径小到能和光的波长相比拟时,光斑才会明显。
如果您硬要把子弹当作光的话,在中学课本中有个德布罗依公式可以利用,用一个极小的普朗克常数h除以极大的子弹动量mv,这将是一个小得无可比拟的子弹波长。
相应的泊松光斑就更小了,而子弹打中光斑的概率就不能不是10的负34次方了。
咦,概率再小,也并不等于零啊,万一那坏蛋真的走了运呢?华生绝望地嚷道。
是的,理论上不排除这一点。
但如果真的希望这种运气哪怕只出现一次的话,我们的世界还显得太年轻了一些,这种概率和零事实上并无差别。
福尔摩斯泰然回答说。
等等……那高脚酒杯毕竟是碎了,该怎么解释这一点?华生依然不肯善罢甘休。
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打椅子上站起来,把烟斗放回大理石的壁炉上,重新握起了小提琴。
我不在现场,他微笑地说,如果在的话,我将肯定搜索整个餐厅,看有没有人可能躲在旁边放冷枪……我知道了!华生医生喊了起来,有人可能坐在圆柱的侧面,在别人打赌射击时他也在暗中开了枪,也可能就是个同谋……福尔摩斯没加理会,只是用下巴靠上了小提琴托。
幸好没有命中,凶犯也在一片骚乱中逃离了现场。
华生还在回味他的推测,而回答他的只是福尔摩斯刚刚奏出的E小调变奏曲的琴声。
这似乎是科学的强音,正在向人们不断地提出生活中的种种问题。
《俯冲》作者:詹姆斯·佛兰作者简介詹姆斯·佛兰现年四十八岁,已做了祖父,往在澳大利亚海岸距阿得雷德三、四英里的地方。
他是澳大利亚第一位出版作品的未来派作家,叙述一个陷于绝境的人通过自身努力战胜极其强大的困难的故事。
他专事写作三年,《俯冲》是他第一部著名作品。
他的小世界一定出了问题,他想坐起来,却仿佛被绑在绳床上了。
一束灯光在观察窗外闪过,这更加深了他的迷惑,他算出灯光每五秒从窗口闪过一次,随后,他发觉太空站在旋转,正是两倍于地球重力的离心力把他压在绳床上的。
由于空间站在旋转,日光中的火星不时在观察窗外闪过。
由于火星不时把阳光反射进来,斯弟沃特没有看见无声地闪动的警示灯。
他转头向肩旁的内部通话系统说:马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点燃反向修正器,制止旋转,否则我们的试验就毁了。
从打开的通话器里只传来轻微的嘶嘶声,他以超常的努力从床上跃下,重重地落到地下。
他的腿习惯了失重状态,竟一下子弯了下去,他不得不抓住传声器旁的把手。
你在吗?见鬼,说话呀!传声器里还是只有轻微的嘶嘶声,他一路抓着把手,半拖着身子,来到压力门前,门毫不费力地打开了,表明隔壁气压正常。
联接各舱的小舱里没有人,所有的门都关死了,六扇门旁的灯有三盏亮着,表明这几部分已失去了正常气压。
他的同事马克·阿什顿正工作的那间的灯也亮了。
不先抽掉中心舱的空气,他无法把这三扇门打开。
可用的门只有两扇,一扇通向备件舱,另一扇通向减压舱和外部隔离舱,起居舱里有两个人的用具和一些应急设备,也就是他刚离开的那间。
斯弟沃特博士进退两难,他不能去控制舱,打开反向调节器,也无法进入实验室或机械舱实施补救措施。
那就只有去备件舱,穿戴好太空服和接收器,到外面去看看损失到底有多大。
但是他知道得多加小心,免得被离心力甩离太空站。
安全索是他安全的惟一保证,使他可以走过空间站的外表。
为安全起见,他将选用带喷气动力的太空服,并带上信号指示灯。
幸运的是,通常为乘员们使用的把手由于梯子旋升数量多了。
在失重状态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飘向任何一扇他想去的门。
但现在,两倍于地球引力的重力使他只能从一个把手爬向另一个把手。
他要去的方向是左前方下一个把手。
他庆幸自己福星高照,不必往上爬。
通向备件库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斯弟沃特沿墙攀下去,站在透明的地板上。
太空服就摆放在对面墙下,很容易拿到,但它的重量却让他吃了一惊。
在当时状态下,一件太空服重达三十公斤,加上喷气动力系统,总计五十三公斤。
看来他不得不分两次把太空服和动力系统分别弄上去。
太空服可以在减压舱里穿好,这样就不必穿着笨重的家伙走过三扇门了。
把装备搬到减压舱后,他收拢了两条安全索和一个便携式助推火箭。
这种火箭又称ABR,通常用来在太空中移动大的部件或改变自动推进的卫星的动力级。
用万用接头装好后,它可一次或几次燃烧达二十秒。
当他在减压舱内穿戴太空服时,忽然想起录像系统。
该系统可以从接收端和控制端操纵。
把头盔锁上太空服之前,他蹒跚着走到控制板前,把录像选择钮旋到控制端,定在慢速移动方式上,控制舱立即出现在显示屏上。
当看到控制中心内的情景时,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微弱的警示灯光中,舱内每寸表面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雪样的东西。
当屏幕上出现他朋友蜷曲的尸体时,他暂停了录像机的转动。
尸体上也落满了雪状物。
他得出结论:空气的突然泄露导致液体汽化和石油化学变化,随之而来的雾随温度下降而结晶,离心力使之降落下来。
从实验室那里收不到图像,于是他关掉了录像机。
他难过地摇摇头,重新开始穿戴太空服。
当斯弟祆特刚从减压舱里出来,火星似乎在飞速地绕太空站旋转,他立刻被甩到了安全索的尽头,吊在敝开的门外。
他把另一根索连在外面一个把手上,把第一根从减压舱里解下来,连到下一个把手上。
然后他把助推火箭从减压舱内拖出来。
安装它是十分困难的,但他当务之急得制止或尽可能减慢飞船的旋转。
他必须找个合适地点手工安装ABR,并把它点燃。
由于他的全部机会系于一索,是否会被扔进太空,只有在以后几秒钟内乞求上帝保佑了。
他穿着太空服的身影在太空站外甩来甩去,好像一个爱冒险的家伙在干傻事,但实际上,斯弟沃特正在进行一场挽救和修复他惟一的庇护所,不受迫近的毁灭性打击的战斗。
有好一阵子他因太兴奋而没发现百分之三十的太空站的舱已严重受损。
他装好一条安全索,把另一条换到下一个把手上。
尽管进度慢得吓人,他还是宁可多加小心。
他可不想被甩进太空里而丧命。
最后他终于把ABR装到了对接接头上,并把它对准了旋转的方向。
他拧紧万能接头使其固定在需要的方向。
ABR里有几块分开的动力块,可分别或任意组合使用,以提供各种所需动力级。
博士心算了一下,把动力选择定为四分之一,这样就可以做四次五秒钟的发射了。
他希望即使不能制止旋转,至少要把它减慢到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可以使之完全停止的程度。
他把安全索移到靠ABR的一侧,以辟开火焰,然后拉下点火问,他把身体撑在船体上,以抵抗可能的冲击力。
给火药预热的长寿电池也控制着点火的继电器。
十秒钟后,一股金色的火焰和迅即消散的烟从ABR喷射管中射出。
随着旋转速度的突然下降,斯弟沃特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
但当ABR关闭时,火星仍在绕太空站转动。
他重复了发射程序,并在发射后计算了一下转速,太空站旋转已降到八秒了,而助推火箭一半的燃料已用尽了。
最后两次发射完了,转速已降至三十四秒。
斯弟沃特像拴在线上的气球一样飘来荡去。
他把用完的ABR从万能接头上卸下,任其自由落向火星表面。
他把自己太空服上的喷气动力器对准所需方向,并短促地发动了几次,太空站几乎完全静止了。
他希望太空站的组合轨道调整器可以工作,以使太空站稳定复位。
他对自己努力的结果很满意,就靠在船体上观赏火星闪亮的红色球面。
可是,它怎么有点变形了,不是通常外凸的亮盘,而是呈椭圆形。
于是他明白了,太空站已从它固定的向日面轨道上偏移,并正向背日面转过去。
这对以日光为动力的太空站来说是致命的,更不要说会失去同地球的光通讯路线了。
这个新发现的问题将极大地激励他努力修理损坏的太空站。
他解下一条安全索,接到另一条上,长度增加了一倍,加上ABR上留下的一段,他就可以更多地查看圆柱形船体的损失了。
越过金属船体的边缘,他看到的景象让心凉了半截。
一段很长的冰凌沿切线方向从一个巨大的裂缝中刺入船体,正好是实验室总控制舱的联接处。
他不顾危险,解开了安全索,用喷气动力飞到了损坏部位。
他用脚钩住一个把手,从金属裂缝望进去。
冰凌的尖几乎全被坚如岩石的晶体遮盖了。
但他在头盔上的灯的照射下,看到废气回收系统的液体在泄漏。
如果他能设法进入控制舱,关掉空气循环系统,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尽管修理这部机器要困难得多。
而且也存在着太阳会最终融化两层船壳间的冰的可能性,冰已穿透了两层船壁。
接近受损系统可没什么好办法。
因为最近的把手也有五米远,两层船壁间满是电缆线和锋利的不规则的金属碎片。
正在扩大的冰体对抗压外壁和外部硕石防护屏造成了极大地损坏。
他没有法子修复船体或补充失去的空气及珍贵的水。
从外面切个洞进控制室并恢复控制是有可能的,但他也就无法重新密封船体并给各舱充气了。
即使控制系统可以工作,他也得从外面绕进控制室,因为没有足够的空气充入中心舱,也就无法从舱内进入控制室。
惟一可行的途径,在这种形势下,就是从外面割开两舱壁。
为把最后损失尽可能减小的需要,他将在损坏的两舱间开一个入口。
这意味着外面的洞被封住了,内部的气压立即就可恢复,切割工作比正常速度慢了,因为他无法拿到锁在工具舱里的重装备。
他只好从硬件舱里拿出一对小手提式的研磨机。
他怀疑电池没电了并且带不起这么大的机器。
如果电池暴露在寒气中,要日照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至少,他又处在失重状态下了。
因此他可以一点不费力地回到硬件舱那里。
为了节省有限的电力,他不得不手工操作把硬件舱的空气抽到太空站内。
回到站内以前,他飘到巨大的太阳能供热系统和光电板前把它们重新定位,以适应空间站的新角度。
这项工作他得经常重复。
设法计算空间站要多久才能完全转入火星的阴影中。
何况,他没办法在全部电力恢复前把太空站送入更合适的轨道。
斯弟沃特·鲍伊尔曾受过专门的生物科学培训,有细菌和植物变异方面的知识。
马克和他接受照管太空站的工作,报酬是使用上面的实验室。
零重力是他们研究弱重力和稀薄空气条件对植物影响的基本条件。
这些植物包括各种有用的细菌种类。
在火星的农业圆顶试验室中人工环境创造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异,他们正试图培育出更稳定,适合火星气候的嫁接农业。
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成为一名宇航机械师。
然而,在目前的困境中,他只能按《手册》指导,对太空站的事故进行修复。
考瑞尔太空站要几个地球周才能回到原轨道。
既使他可以与火星上的农民联系上,他们也无法提供一条生路。
要在过去Phobos可能会提供一条妙计,但现在那里的矿业站关闭了。
火星表面是惟一的另一条可求生的地方。
如果或真的把控制舱和转换器恢复到原状,他最多也只能盼望从地球或月球的太空基地的工程师那儿得到命令式的建议。
仅用两部电池动力的研磨机和一支长橇棍,他终于在两层船体上各开了个三角形的大洞。
他把锑合金舱板弯过去,像开沙丁鱼罐头一样,进入了控制室,立刻就被一团飞舞的雪花包围了。
不稳定的液体在沸腾冒泡的同时就结成了冰,并成了脆泡,在真空中飘荡,最轻微的动作都使墙上和机件上的雪片落下。
斯弟沃特观察了损坏的控制室几分钟,然后把他同事的遗体搬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空气回收设备很容易就关上了,但净化部分已不能再用了。
剩余三间舱内的空气再不能导入净化设备中,最终二氧化碳含量将失控。
简而言之,空间站内可以重新补充氧气,但由于无法除去二氧化碳,空气最终将变得致命。
起码,机械舱受损不大,舱内的空气已在空气回收设备结冻之时逸入太空。
尽管可能会给其他四舱造成低气压,他还是可以给机械舱内充气。
太空服内,大颗的冷汗在他背上流下。
如果空气回收设备同他的起居舱相通,他早就随马克一起完蛋了。
他的头盔前部的显示器亮了,出现了打开备用空气的字样,蜂鸣器也震动起来了。
当他把备用空气接通时,显示屏上的警告换成了倒数至空的字样,他小心地飞出刚挖的入口,回到减压舱,这时空气仅够用几分钟了。
给供气设备换过气,把太空服挂好,他回到起居舱,从一包应急食品中拿出一份压缩食品。
他从压紧的袋子里吃了一些速冻的食品,又从水管里喝了些水。
水凉得让他的一颗坏牙疼痛难忍,使他哆嗦了一下。
休息之后,他开始计划下一步行动,他不敢信自己会把雷达转换器修好。
由于只有备用电力,他只能向地球发出一个微弱的信号,但扩大器无法把回答扩大到可以记录下来的程度。
由于接收信号间几分钟的耽搁,与地球正常交谈是不可能了。
他的下一步工作是开动机械舱的设备,这意味着要损失掉中心舱内的空气。
他穿上另一套宇航服,并把中心舱内所有的门从内关好。
他把三角形的钥匙插入他的工具箱的锁中,打开了。
这个锁控制着各扇门边墙里的阀门。
当他开始转动阀门时,在船内各部分都出现了警笛声和闪光灯。
这下他记起来了。
马克已把警报消声了,因为他讨厌这种声音,每次他们使用减压舱或降低实验室气压时都会响起来。
斯弟沃特意识他也许会被警报唤醒帮助他的同伴时,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钥匙停止了转动,他不得不等五分钟,直到内部安全系统允许他把中心舱内空气抽于。
在宇航服内他可以听到空气通过阀门时的尖叫声,直至空气渐稀不再出声。
两舱气压平衡时警示灯灭了。
他打开门,迅速扑向空气回收控钮,把气阀关死。
迅即检查设备之后他发现关闭空气回收设备制止了损失更多空气的危险。
气压计显示气压为正常值的百分之十五,发现再没有空气损失后,他把回气阀打开了,气压计立时显示气压在回升,当气压相当于地球气压即一万英尺气压时他把空气阀关掉了。
这至少使他可以保留一些纯氧,补充无法清洁的空气。
他还把舱内热交换器重新设定了,空气气压下降时它已自动关上了。
机械舱又是他的了!这样他就可能修复信息转换设备,与地球或月球基地重建联系了。
但当他把信息交换器换进机械舱,打开外置时,他的希望破灭了。
绝对温度对超导材料来说是再好不过,但对于大多非超导材料就糟了。
实际上,它们正是由于有各种电阻才工作的。
绝对低温可不是件好事,集成电路由于迅速收缩已与电路板分离;电解质电容器炸裂了,流出腐蚀性的液体和粘粘的东西,流到其他部件上,很多集成电路的金属接触分开了。
在实验室里他也许能拆下些部件以修复交换器,但由于舱内充满了极冷的霜,他很容易把这些拆下的电子部件损坏。
他试图用宇航服上的信息交换器与金星上的居民联系,但它只是个固定频率的设备,金星居民用的是老式短波收音器材,靠太空站上雷达转换、传递与地球的通讯。
这些居民一定也意识到了太空站上有些不妙。
尽管他们白天看不到,但夜里太空站像颗星星,已偏离了正常轨道,他祈祷他们会替代把信息送往地球,但这可能性不大。
太空站上的转换重复装置,已完全作废了。
实物援助要几个月才能到!而没有空气回收净化设备,他活不过一个星期。
他只有两种选择。
他可以过完最后的时光,然后服用过量药物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或者找出一种在火星定居点附近着陆的法子。
从控制舱内他找到了几个关于金星地貌问题和一本名为《太空船结构基础知识》的书的续存贮器软盘,他把这些装入机械舱计算机终端。
两个次要目录已被寒冷毁掉了,但剩下的部分足够提供他们所需的驱动能力了。
当他在硬件舱内发现三个空投货物的降落伞时,一个死里逃生的计划在他的大脑中形成了。
当远太空运输飞船定期送货时,大空站就用大量的大型降落伞向金星空投。
由于金星引力不到地球四成,空气密度百分之一,他很有可能制造着陆设备。
一个半球是着陆器的理想部件,但他没法子制造这么一个家伙。
当他研究飞船外形时,他注意到飞船的外部保护盾弯曲适度,正好做抗压外壳,他计算了一下,当太阳能电池达到百分之八十的功率时,他就可以用大功率工程切割机割下两块相同的部分。
然后把它们铆在一起形成长圆形盘状物。
头上有块突起,尾部细长,它可以在火星稀薄的大气里稳定地走一条曲线。
他决定制造一个外壳,形状像蛤,穿着宇航服坐在里面,他就可以抵达火星表面了。
这个小飞行器内部可以用支架加固,他的宇航服系在这个支架上。
三个大降落伞包固定在飞船外,而且如果他在外壳上镶上块玻璃,他就可以看见并操纵飞行器。
想把速度降到亚轨道速度,可以点燃ABR,轻掠过大气层,直到自动弹射装置打开降落伞。
脑子里有了大致的计划,他着手用计算机设计方案,制作一个三维立体草图。
先进的计算机给他特定的需要列出了一个草图图形,准备进行仿真测试,仅仅用五分钟。
经过几小时的仿真试验,设计图已达到计算机认为有百分之九十成功率的标准,可能开始建造了,斯弟沃特拿来动力切割机;从硬件舱找出滑动标尺然后穿上太空服。
他走到太空站顶端开始按他头盔显示屏上的三维数字,测量要割的两块的尺寸,他已将这些数字输进机械舱计算机。
他先在计算机的监视和指导下,把外部摄影机对准外壳上合适部位。
电脑通过他头盔上的装置把命令传过来,他据此把一个侧面板量好,测量完事后,他把切割机塞进一个裂缝,开始迅速地切侧面板。
很快太空站外壁上出现了两个蛋圆的洞。
他把登陆器的两片外壳绑到一个对接口处,同时他开始从太空站推力火箭的支架上截登陆器的支撑物。
他取下的金属大多来自几乎全部损坏的控制舱部位。
机械舱计算机找出最合适的部位切割,把尽可能多的部分保留下来,以减少最后的修复工作。
控制舱将整个地被换掉,因此他尽量多从这里取用材料。
全部建筑材料备齐后,他设法一件件搬进控制舱壁上的洞。
他要把控制舱当作造船码头,因为里面有电灯,动力接头还可以为未完成的登陆器的提供停放地。
控制舱里还有空制的接头,他不用返回站内就可更换氧气。
每次更换都使站内可用空气的压力减小,但至少他可以把站内各舱二氧化碳的含量减到最低。
太空站一天天接近昏暗的边缘。
计算机算出,一旦进入金星阴影,就得11天才能转回向日面,没有太阳光能,蓄电池电力连这一半的时间也坚持不了。
他只有能持继不多几天的光照和电力来完成登陆器并撤离损坏的飞船。
斯弟沃特用爆炸式的铆钉把外壳和内部结构装配起来,然后在船顶部位装上一个透明的罩于。
他把一个太阳电池板上的透明的碳精屏取下来,打上孔,用折叶拧到外壳上。
他要钻进小飞行器。
控制装置在后部,使他可以看到ABR发射和降落伞打开,而自己处于可能够着并操纵有限的控制器的位置。
由于有巨大的重力作用,在减速期间他不得不让自己胳膊的活动尽量少。
他的小飞船外壳完工后,他开始安装ABR和降落伞包。
降落伞是自动打开的,不需他做什么,但他做了手工调整保护绳的准备,使他可以在降落后期时操纵。
在失重条件下,他发现要把自己的身体和有限的必须备品塞进登陆器相当费劲。
大多数运输飞船主要根据它们货运总量来计算所需的燃料。
而他只带了足够的空气,一只滞了气的气球,一部小RDF和一个环状探照灯。
这些物品将放在他脚边、身旁,但一旦开始在稀薄的空气中飞行,它们的重量挤压会让他头痛的。
研究一下这些必须品,可以找出一些数据。
机械舱计算机计算了登陆器的体积、空气贮量,然后对在哪放置它们提出了建议。
已经完工的登陆车带有二个巨型匙状天线固定在一起,把手部位还有几个汽缸。
为了减少旋转和翻滚,计算机提示要在后部加固。
安装ABR装置的目的是在一个角度点火,同时防止烧毁登陆器支脚。
设计要求这个装置能够在平稳的轨道穿过太空和大气层,然后垂直降落,没有任何损坏。
斯弟沃特又用电脑来操纵整个装置,包括货物和关于他所用的大量符号。
最近的模拟试验表明他已做好准备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高空俯冲!余下的工作要把工作站处于准备状态,在舱内做最后一次进入,还要对马克·阿什顿发一个简短的讣告。
在大气表旁他写下一个便条。
他的救生舱用了56个小时才完工,这可把他累坏了。
电脑已经确定发射的最佳时间,因此他决定研究飞行计划,美餐一顿,然后去睡点觉。
着陆后,他会步行到农场。
斯弟沃特必须在赤道上降落,以经受生存的考验,因为24个农场均匀地坐落在赤道地区。
如果降在其他地方,他就不可能有足够的空气走到农场。
无论在赤道上任何地方,他的降落点不能超过140公里。
他很幸运,在空中就发现最近的大屋顶,然后操纵着陆器在适于步行的距离内降落。
他希望气球和聚光灯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再搭上农场的车。
报警器响了。
他从睡袋中出来后便滑进洗浴箱。
在安全地进入一个火星人屋子前不能再吃东西了。
身体要尽量挤压,但又不能压断肠子,他只能喝点饮料才不致于脱水,同时摄取点能量。
然后他四周看了看,把所有的舱室全都密封起来开始穿上宇航服。
他的身影出现在气密舱口的外面,又稳稳地滑落到工作站一侧的接口处,最后消失在临时搭起的车棚里。
后来一个长形物体慢慢地流出舱体。
斯弟沃特的头和手都伸出着陆器窗外,他用一个小型汽体推进器来控制飞船慢慢地朝火星表面降落。
他把头和手缩回舱内,插上窗户等待发动后推ABR的点火信号。
一次点火就会使他准确地落在星体上的赤道上,他将完成一又五分之三的飞行,在此之前,稀薄的大气层会使他的飞行速度降低到每小时一千公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拇指摸到了延伸部分开关的圆环;他注视着头盔上倒计时的指示器。
十!他坚定地拉了一下圆环,九、八、七、他的喉咙发干,它能按时燃烧吗?四、三、二、一,点火!他立刻感到一阵轻微地颤动,接着一种血液涌上大脑的头晕目眩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他向窗外看去,太空站已经毫无踪影。
他希望他已经安装了后视镜;现在他却没办法知道高他已经参观的太空站有多远。
20秒以后,来自ABR的轻微颤动已经消失。
他正在路上,在他离开隐蔽处时,ABR的刹车燃烧立刻就开始了。
同时他躺在壳内检查了装备情况,接着他开始寻找在火星表面夜间村落的迹象。
他认为他看到了闪烁的灯光,但也可能是他头盔上的指示数字的装置反射在面板的弯曲处。
天全黑后已经过了27分钟,他看见围绕着巨大行星的弯曲处有模糊的晕圈——那是即将来临的黎明。
从航空站发射后,由于主卫星的速度转移,着陆器向后飞驶。
ABR以一种比轨道速度慢得多的速度飞离航空站,如果把它提高到足够快的速度去抵销轨道速度,它将可能直接落在行星上。
最终是一个死亡式的垂直俯冲,当飞船遭遇到从太空来的阻力,计算过的轨道将摇晃豆荚形的飞船。
这证明了ABR的闸在启动前它对着正确的方向。
在精确地时刻开始降低到不满轨道一整圈的速度是很关键的,否则着陆器会飞离太空,飞到无法营救的地方。
当他的飞船在水平方向绕着某点摇晃时,天即将破晓。
不久通过头盔的展示他知道了第二次的编制程序的倒数。
当ABR启动时,他可能在他的背上飞行,没有留意到关于行星表面的确切的位置。
这部分的飞行令他很不安,由于直到降落伞去掉了向前的动量时,他也没有看到地面。
他所能做的就是祈祷计算机的飞行计划是分毫不差的。
初升的阳光照在面板上,它立刻变成黑色,停止了所有有害的辐射。
倒数计时开始并且数到十,斯弟沃特拉上了点火装置,着陆器需要很长时间旋转,他害怕火箭的闸把他送到更陡的飞行轨道,使他远离最适合的速度。
六、五、四、三、二、一,有一种重量突然剧增的感觉。
他的身体正被挤压,由于巨大压力的突然改变他的装备嘎嘎作响,呻吟不止。
他妈的!他尖叫着,部分由于疼痛,但大部分是纯粹的恐惧。
这该死的装置要支离破碎了,我可能来不及着陆就已经死了。
意识到他把自己的想法叫嚷出来,他检查了一下自己并且开始深呼吸!不久他觉得舒服些并且呼吸开始正常,没有出现换气过度。
挤压的痛一直持续,他觉得着陆器在剧烈摇晃时像一座钟摆。
他开始感觉身体内部肝气不合,胆汁过多,冷汗直冒,他要失去知觉了,对于身体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震动,由于他的身体在几个月的无重力情况,已经变得柔软。
他渐渐恢复了镇静当那个强烈的钟摆式行为已经变成轻微地摇晃,接着消失。
但他身体上那可怕的压力和令他头昏脑涨的震动仍在存在。
他开始思考这将持续多久,突然他感到了轻松的感觉:震动已经停止。
在经历了生命中最长的20秒后,他幸免一死。
筋疲力竭地躺在着陆舱里,意识到他正通过几乎不透明的头盔看向太阳,他合上了眼睛。
目前他能算出,根据计算机提供的精确地数字,一切已过去。
他已经摆脱了身体被撕裂似的痛苦。
这个不起眼的飞船,疾驰过火星的上层大气,接着朝着午后火星上的沙漠表层降落。
尽管离表面还有40千米,几乎不存在的空气却惭惭地露出它的痕迹。
无论怎样,它顺利地飞越过明暗界线,进入黑暗的夜空,在这之前它借助足够的大气打开了降落伞。
同时,斯弟沃特在较低的引力下感到舒服些。
他的胃已经安静下来,尽管他的关节仍有些疼痛,他放松下来,充满自信。
当星星慢慢地经过前面的玻璃时,他注意到光亮已经减弱,暗示着他又穿过了一个黑夜,着陆在上午之前。
当着陆器突然颠覆振动时,他几乎没有意识到黎明前的天空。
他眼角一瞥注意到枯黄色的表层,但是它很快消失得不见踪迹,接着又出现了。
它看起来这么接近,他不得不告诉自己他离地表还有几千米。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人类居住的迹象。
还有2分多钟降落时间,他希望发现房屋使他有时间朝它驶去。
拉上吊伞索,他旋转着着陆器,快速地浏览不断扩展的地平线。
没有生命的迹象,是他已经飘离了赤道,还是他已降得太低以至看不太远?火星上的地平线比地球这个大行星上的地平线近得多。
但太阳的低角度给他提供了最初的方向。
他疯狂地再一次搜寻地平线,没有农屋的痕迹!为什么没有显著特色的风景呢?山脉、峡谷甚至沙丘也应该能被看见。
沙丘有问题!他注意到地面起伏不平,像风中摇摆的地毯。
看卜去像有一场严重的风暴即将来临,他的怀疑很快得到证实因为着陆器开始猛烈摇晃,接着信号灯变暗最后变红。
他完全迷失方向,感觉正被一股强风吸引。
如果着陆器以这种速度撞击地面,他很可能像被拍死的苍蝇那样无影无踪。
地平线已经完全消失,他也完全迷失方向。
因为他知道冲击力是巨大的,所以他只能做好准备,突然,他肺里的空气被一股猛烈的行为撞击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旋转的疯狂感觉随着飞行器的震动,他的骨头几乎要散架了。
而猛烈的撞击像是永远也不停歇。
他被迫落在一块崎岖的岩石表面。
抬头仰望天空,他无助着瞪着漆黑的天空。
最后出现一股巨大推力,接着一切归于平静:他终于可以休息了!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分多钟,然后小心地放松胳膊,感受着被扭伤的疲惫肌肉。
导热扇的低低嗡声是惟一可听见的声音,它带起热空气,飘荡在他的周围。
他小心地摇摆着着陆器上的仪表器,坐起来尽可能地向四空远望,着陆器落在一些圆石之间。
纠缠着的降落伞在绳的末端疯狂地飞舞。
他爬出来,跳到鼓鼓地降落伞上,接着灵活地拉起绳子的一端,把它们卷起来。
劲风已减弱,改成微风,同时他把降落伞塞到套里。
天空充满了旋转着灰尘,接着在他的设备和衣服上落了厚厚一层。
他把着陆器从岩石中抬出,试了试滑动性能,它在沙地上一动不动。
如果再起沙暴,他可以把它当作避风港。
他的空气供应表显示还可以维持18个小时。
或是休息,或是七个小时的适量运动。
他是休息,等待别人接受到他的电波信号。
或是爬到山上,试试火星的交流频道?他可以看见大约2公里处有一座大山,在那儿他可以试试RDF。
25分钟后,他站在沙丘的边缘上,转着RDF电线。
它发射出很难辨认的微弱信号,无论怎样它是信号。
他沿着斜坡朝着有信号的方向走去,但是信号完全消失。
他走到山顶上,找到精确的方向然后直直地注视着远方。
不幸地是地平线依旧毫无踪迹。
他读了一会随身携带的书,以期从书中得到帮助。
当他沿着地平线走时,信号就会再次出现。
除非它被太空反弹出去,短波是一种特别的波长,发射通常,经过火星的地平线,然后反射到几百公里以外的表面上。
火星上没有磁场干扰收音机发射的信号,这也意味着航海时必须有重要的参照物或地表特征。
没有山脉和显露的石头,他可以用头盔上的阴影作为方向参照物。
充了气的气球懒懒地升起,在电波末端摇摆不定。
斯弟沃特扭开了微弱的信号,让它持续地发射信号,同时他拖着着陆器朝着地平线走去。
当天色已大亮时,他没有重新调信号。
因此他坐在着陆器上,默想着他已学过的航空指导,满意地想了一遍后,他又开始拖着陆器。
尽管外面的空气已经降到零下11摄氏度,而他的身体内的水分正迅速消失。
除非他除去头盔否则他不可能喝上一口水。
他的衣服可以收集兼循环水蒸气,以防脱水。
但这不能减少他的口干舌燥。
他调节着开关,给自己多4%的氧气以减轻疲惫,这仅仅维持了几分钟,接着他不得不跌坐在着陆器上休息一会儿。
空气供应表显示在更新的循环器前还能维持3个小时。
风又刮起来,夹着飞舞的灰尘。
他飞快地卷起气球,把气放掉然后塞入着陆器,他随着气球爬进去并且立即打起盹。
一阵嗡嗡响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不情愿地退回到他衣服的面板前。
头盔的显示器正显示着打开保存空气,他打开了保留间,摸索地进入着陆舱,连结新的循环器。
当他睡着时,风暴和日光已经消失,只留下一片星星密布的晴空。
他扭开了RDF同时搜寻着地平线。
当他结束了无效的电台频道搜索时,天已大黑。
他又把气球充上气,一缕微弱的光从地平线上方出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检查了方向以确信那不是太阳西落的最后一抹光。
当他抬头再看时却找不到它,失望立刻涌上全身。
然后他又发现了光亮,这缕光亮如此微弱如果他稍微挪动一下就看不见了。
他用天线把气球升起,发出了微弱的信号,并尽可能快地拖着着陆器。
4个小时的跋涉后,他能清楚地看到农屋里面的灯光。
他感谢上帝让居民选在晚上工作。
如果他们在日落时已经睡觉,那只有依靠微弱的信号,而哪个信号可能已经丢失。
隔着一段距离,它当然不能把光亮反映到天空。
他扭开了收音机,没有转播也没有紧急频道的监听。
他打开手电照了照汽球,接着是屋顶,当屋外的灯亮起,海港出口的屋檐下出现机动车时,他离那个房屋还有不到3公里的路。
两盏前灯亮起来就像爬虫在起伏不平的地上左右摇晃,真是一幅美妙的景象。
半个小时后,他坐在一个标准的农屋里,喝喝暖和的饮料,五个人围在他周围。
对他的经历难以置信。
《父亲的复活》作者:大卫·莫雷尔(一)母亲告诉安利,他父亲得了重病,症状是脸色灰白,呼吸急促。
这一年安利只有九岁。
在此之前,他的童年一直无忧无虑。
父母也非常恩爱,他想象不出有什么艰难能把他们俩击倒。
然而,父亲的日渐消瘦真的让人很担心。
爸爸他怎么啦?安利不安地问母亲。
他发现母亲非常疲惫,这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
母亲先给安利解释了一些有关血细胞的知识。
她说:你爸爸的病不是白血病。
如果是白血病的话,现代医学还可以治。
医生说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病。
病情恶化的很快,连骨髓移植都没有用。
医生猜想可能和事故发生那天你爸爸在试验室受到的辐射有关。
安利点点头。
他知道父亲是实验室的设备维修工程师。
不久以前,父亲在半夜被一个紧急电话叫醒,急急忙忙的冲进了实验室。
但是医生们……医生们正在全力想办法。
所以你爸爸必须住进医院。
我能看看他吗?明天吧。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疲惫了,我们明天去看他。
(二)安利和母亲走进病房的时候,父亲已经虚弱的认不出来他们俩了。
父亲的手臂、嘴和鼻子插满了各种管子。
他的皮肤是灰色的,和安利最后一次见到他相比,他的脸好像更瘦了。
安利很害怕,因为他非常爱她的父亲。
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父亲的身边,握着他的手。
几分钟后,医生进来说该离开了。
第二天,安利和母亲再次去医院看望父亲的时候,发现父亲不在病房。
医生说父亲正在进行一种特殊的治疗程序。
他们单独和母亲谈了一阵。
母亲回来的时候脸色阴沉。
所有的可能性都尝试过了,母亲说没有任何进展。
她的声音令人窒息,词不达意,没有希望了……照目前的情况,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医生也没有办法了吗?安利害怕地问。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也许办法根本就没有。
可我们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让时间停滞。
安利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母亲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甚至母亲向他解释了人体冷冻这个名词后他仍然不知道它的确切含义。
人体冷冻指的是把病人的身体冷冻起来,当未来医学发展到能够治愈这种疾病时,再把身体解冻。
实际上,人体冷冻早在五十年前几已经开始了,但直到20世纪末期的今天,安利的母亲发现要解释清楚仍然很困难。
由于冷冻方法落后以及冷冻设备经常发生破裂等原因,从前的人体冷冻都失败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冷冻技术已经得到很大改进,因此,虽然在医学上没有得到完全的承认,但也没有遭到完全的否认。
那么,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能进行人体冷冻呢?安利迷惑地问。
因为……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有些人虽然可以被解冻,却永远不会醒过来了。
安利意识到母亲对他讲了很多很多,平时她不是这样的。
母亲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大人,而安利也想努力向母亲证明他已经长大了。
有些醒过来的人,新的治疗方法对他们同样没什么效果。
母亲说。
就不能把这些人再次冷冻吗?安利更加迷惑。
冷冻两次就不能存活了。
只有唯一一次机会,如果失败的话……他的眼睛盯着地板,这种办法还处于试验阶段,而且风险很大,连保险公司都不愿投保。
我们选择它的唯一理由是你爸爸的实验室愿意支付实施冷冻程序的所有费用。
——又是那句话——医生们会竭尽全力去研究治愈的办法。
但是,如果真的能找到什么办法的话,现在已经盖找到了。
母亲盯着安利的眼睛问:你说,我们该不该这样选择呢?为了救爸爸,我们不得不这样。
他将离开我们,就像去世了一样。
去世?安利的母亲艰难的点点头。
但他是不会死的。
是的,母亲说但我们也许再也不会看见他活着时的样子了。
医生们或许永远找不出治愈的办法,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了。
安利一点也不知道母亲将不得不面临的其他问题。
比如,如果他的父亲真的去世了,至少父亲的人寿保险赔偿金可以维持他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虽然可能性很小,母亲还是可以再次恋爱结婚。
但是如果父亲被冷冻了,虽然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去世,打他们不能得到赔偿金,而且母亲也只有先和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后才能再次结婚。
而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也许在她婚礼后仅一年,父亲就会醒来,并被治愈。
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安利说。
是的,母亲擦了擦眼睛,呆呆的望着,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三)安利希望明天或者后天便会有奇迹发生。
但母亲的话不假,如果真的能有什么办法的话,现在就该有了。
当他们把失去知觉的父亲装在救护车里送走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具灰色的躯壳。
这是一幢没有窗户的楼房。
他们把父亲放在一具移动轮床上,经过一段弯曲的灯火通明的走廊,到了一个房间,很多医生等在那里。
房间里所有一切都闪闪发亮,机器装备也发出嗡嗡的响声。
一个个穿者制服的男人说,为了使冷冻程序安全,安利的父亲不得不做些准备,希望安利和他的母亲能在房间外待一会儿。
之后,他梦就可以陪他到他的冷冻箱里去了。
这确实不是安利想看到的。
与机器轰鸣的准备室不同,冷冻箱只是一个镶嵌在墙上的壁冢,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镶嵌了无数个这样的壁冢,每个壁冢都有一个厚厚的高压金属门。
安利看到他父亲那骨瘦如柴的、赤裸的身体被放上一个托盘送进壁冢。
但父亲的背部并没有接触到托盘。
穿制服的人解释说是力场使他父亲腾空,以免背部和托盘冻在一起,在解冻的时候发生感染。
同样的原因,父亲的身上不能有一件衣服,哪怕是一条床单都不行。
安利想父亲会多冷啊,他非常希望能有什么东西让父亲暖和暖和。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到了,那个穿制服的男人和医生都退到一旁。
黑衣男人的脖子上围了一条紫色的披肩。
他打开一本书读道:我是道路,我是真理,我是生命。
随后,他又念道,我是复活。
安利的父亲被推进壁冢。
门关上了,发出嘶嘶的声音。
这么快?安利的母亲问。
如果不是立即冷冻就不会有效果。
但愿上帝会把治疗方法次给我们。
穿黑衣的男人说。
(四)安利的祖父母许多年前就在一场大火中丧生。
安利的外祖父母虽然健在,但并不富裕,但他们还是收留了安利和他的母亲。
母亲历尽艰辛,终于在父亲的实验室找了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
但她一个人的薪水实在无法支付房子的贷款,况且对于她和安利来说,这房子也显得太大了。
六个月后,她卖掉了他们的房子,搬到镇上一个小一点、但价格便宜的住所。
但是,实验室的工作是母亲想起了太多关于父亲的痛苦回忆,她痛恨实验室事故使他失去了丈夫。
母亲的痛苦是如此强烈,连每天走进办公室上班对他来说都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她辞去了实验室的工作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秘书,但薪水较低。
一个好心肠的经纪人帮母亲卖掉了镇上的房子,没有收中介费。
母亲和安利又和外祖父母住在一起了。
母亲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都陪着安利。
安利逐渐知道了母亲的感受,以及为什么她要做出这些决定。
然而,只有当母亲去探望父亲的时候才会是真正袒露出自己的感情。
她曾经抱怨说镶嵌着壁冢的走廊就像一个陵墓。
安利不懂陵墓的意思。
她粗略解释了一下,但安利仍然不懂。
多年后安利才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
只要没有新的病人被冷冻,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都可以探视。
刚开始的时候,安利的母亲每天下午下班后都和安利一块去。
渐渐的,探望的次数减到每两天一次,每三天一次,每周一次。
有一年的是间他们都没有触及这个话题。
有时,走廊里也有一些其它探视者。
到这里来的都是一个个寂寞的人,一户户部完整的家庭。
他们在壁冢前悲伤的站着,也在走廊中间一个狭窄的小桌子上留下一下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笔记本、照片、枯干的枫叶、形状像南瓜的小蜡烛……壁冢上没有姓名,家属们就在壁冢上贴上一些小纸条,写明壁冢丽的人是谁,她或他的出生年月,什么时候得的病,什么时候被冷冻。
上面通常还有些简单的祝福的活,如我们爱你。
我们不久就会重逢等等。
安利看遍了每一个壁冢,发现虽然有的只有一个名字,但大多数情况下,纸条的格式是一样的,内容和书写的顺序也是一样的。
多少年了,已经形成了一些固定的模式。
确实,人体冷冻已经有很多年了。
安利从壁冢上的纸条中发现有些人已经被冷冻了二十五年。
他很害怕父亲永远不会醒来。
每次母亲从医生那里带回消息,说父亲的病没有任何新的研究进展的时候,他会愈加害怕。
后来,母亲到医生那儿去的时候都会带上安利,随人去的次数日渐稀疏:每月一次,每半年一次,每年一次。
得到的消息毫无例外的令人沮丧。
安利15岁了,读高中一年级。
他决心当一名医生,找出治愈父亲的办法。
第二年,安利的外祖父因心脏病去世,留下一小臂人寿保险金,刚好够母亲和外祖母的生活费以及房屋的贷款,再也没有办法供安利读医科大学了。
这时,母亲正在和房地产公司的那个好心肠的经纪人约会。
安利知道她不想永远一个人生活下去。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父亲仿佛不是被冷冻,而是已经死去了,她不得不继续自己的生活。
但是,仿佛死去毕竟不同于真正死去。
因此,当母亲告诉他自己将要和经纪人结婚的时候,安利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难过。
爸爸怎么办?你们仍然是夫妻。
我不得不和他离婚。
不。
安利,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们不能让时间停滞。
这个办法没用。
你爸爸永远不会被治好了。
不!我永远爱你的爸爸,安利。
我没有背叛他。
他已经死了,可我还得活下去。
眼泪从安利的双颊漱漱落下。
他会希望我这样做的。
母亲说,他理解我。
如果是他,也会这样做的。
爸爸醒来的时候我会去问他的。
(五)安利18岁了,父亲已经被冷冻了九年,相当于安利生命的一半,这件事一直让安利揪心。
要不是还留有父亲的照片,安利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
但是,安利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父亲没有死。
一旦发现新的治疗技术,一旦父亲被解冻并治愈,他又会和从前一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安利竭力回忆父亲的声音,那个曾经在他床头讲故事、教他骑自行车的温暖的声音。
他记得父亲辅导自己做数学作业,每年的职业节都到他的学校去,充满骄傲地介绍自己的实验室的工作。
他会记得有一年后院的树枝掉下来砸坏他的手臂,父亲抱着他飞快的冲进急诊室……母亲再婚后和那个经纪人住在一起,安利更加想念父亲了。
和母亲结婚后,经纪人不像当初那样好心肠了。
他变得专横,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
母亲看起来很不快乐。
安利几乎没和这个男人说过一句话,他拒绝承认他是自己的继父。
他尽可能不呆在家里。
去探视父亲的时候,他会撒谎是去锻炼身体或到图书馆去了,因为经纪人不喜欢他探视父亲,认为是对新家庭的不忠。
经纪人对安利说,他没有那么多钱让安利读医科大学,他希望安利去经商。
安利并不理睬。
他拼命学习,每门功课都是优秀,得到了各种类型的奖学金,最后终于被领州的一所大学录取。
他之所以选择这所大学的原因是它有个相当有名的医学院,安利打算拿到理学学士以后就进这所医学院深造。
但付出的代价是不能经常去探视父亲。
这一点几乎使他改变自己的计划。
但他提醒自己,治愈父亲的唯一办法就是他自己成为一名医生。
于是,安利告别母亲,他上了求学的道路——让那个经纪人见鬼去吧。
刚进大学半年,安利就收到母亲的来信。
母亲说实验室认为他父亲不可能被治愈,而且最近大量解冻病人的死亡使公众对人体冷冻的方法提出质疑,于是他们不愿意继续支付父亲每月的冷冻费用。
冷冻公司已经来家里催帐了。
那个经纪人也不愿意支付这笔钱款,说这不是他的责任,更何况安利的父亲有可能在冷冻的过程中死去了。
于是安利去了一家餐馆里做侍应生,有时候连续做两个班,他要赚足够的钱维持学业和生活,还得支付父亲的冷冻费用。
但二年级的时候,冷冻公司通知他公司破产了,因为人体冷冻现在已经声名狼藉,许多人不愿继续付费。
母亲和冷冻公司签的合同规定,公司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不能因为无法提供冷冻而受罚,破产便是其中的一种。
一些小公司愿意接受这个冷冻公司的客户,但交接过程非常复杂,而且费用昂贵。
安利不得不停止学业而全天工作。
安利在学校里结识了一个女孩。
他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即使能挤出一点时间也非常不方便,但女孩仍然坚持和他约会。
他本来已经不相信在生活中还能找到一点亮色,但当他确信父亲已被安全转移后,他又重新继续自己的功课。
完成了二年级和供年级的学业以后,生活终于有了起色,他向女孩求婚了。
你知道,我一无所有,但是……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文雅,最坚定,最勤奋的人。
能成为你的妻子,我很骄傲。
刚开始我们不会有很多钱,因为我要支付爸爸的冷冻费……我挣钱养家。
等你当了医生,就可以有足够的钱养活我们俩,养活我们的孩子,还有你爸爸。
你想要几个孩子?三个。
安利笑了,你这么肯定?你笑了,真好。
是你逗我笑的。
等你做了医生,兴许就能治好你爸爸的病,你再也不必为他担心了。
真的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吗?(六)安利的母亲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
这一年安利刚好进医学院读书。
母亲的第二次婚姻非常不幸,她饮酒过量,把车开出了护栏,栽进了沟里。
葬礼上,那个经纪人几乎没有认出安利和他的未婚妻。
那个晚上,安利在未婚妻的怀里哭了很久,他曾经有过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啊,可自从父亲得了怪病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安利带上他的未婚妻去了那家现在冷冻爸爸的公司。
自从父亲转院后,安利只能断断续续回老家去他探望他。
安利很焦虑,因为这家新公司没有老公司好,它看起来很需要维修:地板不脏,但也不十分干净;墙壁虽说不是非常颓败,但确实很需要重新粉刷;房间灰暗,照明不足,冷冻的箱子看起来很廉价。
温度计也很原始,不像前一个公司那么精密。
但是,只要他们能保证父亲的安全……想到这里,安利看了看压力门上的温度计,突然发现了冷冻箱的温度比上次来的时候高了些,心头不禁一紧。
怎么啦?未婚妻问。
他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怔怔的站着。
温度很快又升高了一截他在走廊里狂奔,想找到一个维修公人。
当他冲进公司经理办公室时,只有一个秘书坐在那儿。
我父亲……他慌乱的叫道。
秘书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明白他再说什么。
他给控制室打了电话,但没人接听。
中午了,维修技师们都去吃午饭了。
天哪,控制室在哪里?父亲的冷冻箱在走廊的尽头。
当安利那里的时候,发现温度已经升到了十五度。
他冲进控制室。
控制板上的灯一闪一闪的,他想弄清楚是哪里出问题了。
有八个冷冻箱的温度再升高,其中一个是父亲的。
他颤抖着按下一个开关。
但红灯仍然闪着。
他又按另一个开关。
还是没用。
他扯下一个控制杆,所有灯都熄了。
上帝!他屏住呼吸,推回控制杆。
灯亮了,他松了口气,八个闪烁的灯稳定了。
他汗水淋淋的坐在一张椅子上。
有人进来了。
他转过头,未婚妻和秘书在门口迷惑不解的望着他。
他盯着控制板,直到温度降到原来的位置。
他怕温度会再次升高,于是一直在那儿监控着。
一小时后,满腹牢骚的维修工吃完午饭回来了。
事故的原因是一个阀门堵塞,凝固剂无法注入。
安利把电源关掉重启之后,阀门又恢复了正常运转。
但现在它随时都可能又出问题。
必须换掉阀门。
维修工解释说。
(七)父亲的状况让安利非常担忧。
回医学院上课后他变得神经质起来,每天都要给冷冻公司打电话,确定父亲没有什么问题。
后来,他结婚了,有了个可爱的女儿。
医学院毕业后在家乡找了家医院实习,这样就可以经常去看他的父亲了。
他常想,要是父亲能过醒来,看见儿子已经毕业,看见他那可爱的、孙女,该多好啊……一天晚上,他在急诊室接诊了一个昏迷病人,发现他就是和母亲结婚的那个经纪人。
经纪人用枪击中了自己的头部。
安利尽全力抢救。
当他宣布病人已经死亡时,喉头一阵哽咽。
实习结束后,他在家乡的一家医院做医生。
它实现了自己的承诺,赚钱养活妻儿。
而前些年都是她在挣钱养家。
她说过想要三个孩子,但他们实际上比预料得来的更快些。
她第二次生育的是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
安利的工作太忙了,不能花很多时间照顾家里。
他的专业是血液病。
没有病人的时候,他就埋头研究,想找出治愈父亲的办法。
他需要知道父亲的实验室做的是什么实验,父亲受到的辐射是什么类型。
但实验室因为安全原因拒绝告诉他。
他请求法院强迫实验室进行合作,但法官驳回了他的请求。
时间飞逝,安利焦急地想到,父亲已经错过了很多家庭盛会:安利的大女儿开始上学的那一天,双胞胎儿女学游泳的那个下午,以及二女儿在她首次钢琴独奏会上演奏《筷子曲》的那个晚上,等等。
安利三十五岁了,四十岁了。
突然之间,孩子都进了高中,妻子也读了法学院。
但他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研究。
安利五十五岁那年,大女儿已经三十岁,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女儿。
实验室不小心泄露了一些信息,他们以为那些旧资料不会有用了,但安利却非常需要。
发现这些资料的不是安利,而是远在两千英里之外的一个同事。
他因为别的事去查找些旧资料,发现了那些伤害安利父亲的射线。
在同事的帮助之下,安利设计出了治疗方案,在计算机上进行模拟测试。
他还作了试验,让老鼠暴露在同类射线之下,老师立即呈现出与父亲同样的症状。
当他用自己的治疗方案实施治疗后,老鼠的症状马上消失了。
安利非常兴奋。
(八)安利和妻子站在父亲的冷冻箱前,等待他们把父亲解冻。
他害怕工人们会出什么乱子,使父亲永远醒不过来。
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门打开了,发出咝咝的声音。
父亲被推了出来。
他看起来和安利最后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赤身裸体、面黄肌瘦、皮肤发灰,因为立场的原因而悬浮着。
你们那么快就把他解冻了?安利问。
如果不是立即解冻就不会有效果。
父亲的胸部上下起伏着。
天啊,他还活着。
安利说,他还……没有多少时间去感叹奇迹了。
疾病也会复活,而且会迅速吞噬父亲。
安利马上给父亲注射了药剂。
我们必须把他送进医院。
他待在父亲的病房里守候,按精细的治疗方案注射各种新药。
不可思议的是,父亲的状况立即便有了改善,皮肤呈现出了健康的颜色。
血液测试表明,疾病正在治愈。
但是父亲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解冻的原因,父亲很多天后才醒过来。
安利发现父亲的一根手指开始抽动,一只眼帘微微抬起,这是快要恢复意识的标志。
三天之后,他送父亲去做脑电图。
当父亲被推进机器的时候,突然开始说话,在场的每个人都惊得呆住了。
……我在哪里?父亲问在医院,你很快就会好的。
父亲定定的望着他,……你是谁?你的儿子。
不……我儿子……是一个小男孩。
父亲很害怕。
又失去了知觉。
这并不是出乎预料事。
安利对这个局面也是早有思想准备。
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当然不知道他是谁。
父亲没有变老,和安利记忆里的他一样年轻。
但那时安利只有九岁,而现在他已经五十五岁了。
三十二岁的父亲看上去和安利的儿子差不多。
玛丽安死了?安利难过的点点头,是的,出了车祸。
安利艰难的说二十二年前。
不可能。
是真的。
我被冷冻了四十五年?没有人告诉我会这样。
我们没法告诉你。
那时你已经昏迷,快要死了。
父亲留下了眼泪,我的天啊!我们的房子呢?很早就卖了。
我的朋友们呢?安利默默地看着远处。
父亲用颤抖的手捂住脸。
没有朋友比死更糟。
会好的。
安利说,精神科医生说,解冻的病人通常会精神抑郁。
你不得不学会重新生活。
就想学走路一样。
父亲痛苦的说。
你的肌肉没有萎缩,由于冷冻的原因,时间也没有在你的身体上留下痕迹。
但我的思想呢?学会重新生活?谁说我非这样不可!你是说当初妈妈和我还不如让你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的生活也和现在一样。
不管你是被冷冻还是死了,妈妈还是会死。
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除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不会在这里出现。
可你妈妈没了……安利耐心的等着。
我的儿子没了……我就是你的儿子。
我儿子两周以前才过了他的九岁生日。
我送给他一个电脑游戏,我还想和他一起玩。
我没看见他长大成人。
没有看见我长大成人。
但我就在这里。
我们可以找回失去的时光。
失去的时光。
这个词从父亲嘴里吐出来,就像尘埃一样。
(九)爸爸,——这是安利最后一次用这个字眼称呼父亲——这是你的孙子保罗,这是你的孙女莎丽和简。
这是简的儿子皮特,也是你的曾孙。
看到父亲和几乎和他同样年纪的孙儿孙女们相认,安利不禁一阵心酸。
四十五年了?但对我来说好像只有一秒钟的时间。
什么都不一样了。
父亲说,我不能适应……我会教你。
安利说,我们从头开始。
我会给你讲你被冷冻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会让你了解这一切。
你看,这是一些很有用的录像带。
是关于——有用的录像带?录的都是那个时候以来的所有新闻。
我们一部部的看,慢慢的你就会回到现在了父亲指着那些四十五年前的生活画面,说:那才是我的现在。
现在你想做点什么?去看玛丽安。
他们驱车到了墓地。
父亲在她的壁冢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去得太早了。
但愿来生……父亲泪流满面。
我们还是回家吧。
他们的车朝城北开去。
父亲颤抖着把手放在他肩上。
不。
你开错路了。
家。
我想回我们的那个家。
安利把父亲送到了从前的老屋。
父亲呆呆得看着。
从前他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子已经颓败不堪。
后院长满杂草,窗户是破的,走廊的楼梯也烂掉了,这儿原来是一个草坪。
父亲说,我总是把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
我记得很清楚。
安利说。
我在上面教我儿子翻筋斗。
你教我翻筋斗。
一刹那。
父亲悲痛的说刹那之间,所有的东西都逝去了。
(十)那场谈话后两天,安利正喝着早咖啡。
他发现父亲站在厨房门口。
我想告诉你,父亲说,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
我想象得出你的痛苦和牺牲。
很遗憾,我……不管我的感觉如何,我还是很感谢你。
安利笑了笑。
父亲那张没有皱纹的脸那天早晨显得很疲惫。
我也很遗憾。
还得你不得不作这样艰难的调整。
我和妈妈当时考虑到,你的病太严重了,只要能让你活下来,做什么都行。
你母亲。
父亲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悲痛不会在短时间平复的。
安利也沉默了。
他点点头。
我过了很长时间才相信妈妈真的去世了。
我一直很想念她。
你也会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的。
我……会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作为新生活的开端,来吃一顿早餐吧。
安利的妻子出庭去了,就我们两。
蛋奶烘饼行吗?冰柜里还有一些果子露。
这橘子汁怎么样?父亲做的第一件事是学开新型汽车。
安利认为这是恢复精神健康的标志。
但随后他发现父亲不是开着车去熟悉新世界,而是去墓地看望玛丽安的骨灰,或者到他们四十六年前的老屋去凭吊。
因为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只是昨天的事。
安利也锁过同样的事。
那时候他也曾向母亲和她的第二个丈夫撒谎说自己去图书馆,实际上他是去看被冷冻的父亲了。
我发现有人在出售我们的旧房子。
一天晚餐时父亲说,我想把他买下来。
但是……安利放下叉子,那房子已经荒废了如果我买下它就不会。
安利有点生气,仿佛不是对父亲,而是对自己的一个想做傻事的孩子。
我不想待在这里。
父亲说下半辈子我不能一直和你住在一起。
怎么不呢?我们很欢迎你。
一个父亲和她已经成年的儿子?我们会相互妨碍的。
但我们相处得很好。
我想买下那幢房子。
尽管仍然有些生气,安利还是让步了,就像他常常对孩子们那样。
好吧,行。
我帮你申请贷款,替你支付预付金。
但如果你想维持你的分期付款的话,你必须出去工作。
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
因为父亲的维修技术,他成了一个建筑承包商,而且做得很成功。
他有本事把一幢破旧的房子弄得和从前一样漂亮。
别的承包商很难和他竞争,他的优势是他太熟悉这些房子了。
当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就开始在暑假做翻修房子的小工。
他首先翻修了自己的房子,它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
但他喜欢那幢旧房子的风格。
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在这幢房子里开始了自己的家庭生活。
翻修完成后,它又搞了些那个年代的古旧家具。
当安利去父亲的房子参观的时候,它非常惊讶的发现房子里的各种摆设和自己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
父亲取回了玛丽安的骨灰,把它房子客厅里的一个书架上。
旁边是一些镶在镜框里的安利小时候的照片,以及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都是父亲得病那年照的。
他还找了一台旧留声机,用它播放那个时代的歌曲。
他甚至找到了旧电脑,还有那盘想和安利一起玩的游戏。
现在他教曾孙玩这盘游戏,就像从前教他的儿子在草坪上翻筋斗。
(十一)安利六十岁了。
那些为了救活父亲而充满艰辛的日日夜夜已经离他远去。
他缩短了工作时间,把兴趣集中在修理花草上。
他和父亲一块儿建了一座暖房。
我想问你一件事。
一天下午,干完了所有的活儿后,父亲说。
听起来好像是件大事。
父亲低头看着那双打满了老茧的手。
有件事我想征得你同意。
同意?安利皱着眉头,皱纹更深了。
是的。
我……都过去五年了。
我……那时候,你叫我重新开始生活。
你一直做得很好呀。
安利说。
我已经斗争了很长时间了。
父亲看起来更加不安。
出了什么问题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说吧。
我从心里爱你的母亲。
安利点点头,表情很痛苦。
失去她我没法活下去。
父亲说,五年了,我从没想过……但昨天我遇到了一个人,是我一个客户的妹妹。
我们相互交往了。
我……我想问的是,如果我们……你会不会反对,会不会看作是对你母亲的不忠?安利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动着。
我会反对?他的眼睛湿润了,我希望你幸福。
父亲结婚了。
继母和安利女儿的年龄差不多。
第二年夏天,他有了一个弟弟,比他小了整整六十岁。
父亲慈爱的照顾着小婴儿,就像当初照顾他一样。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孩子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大家都关心的问安利的妻子是不是生病了,因为她看起来有些病容。
她累了,在准备一个大案子。
他说。
第二天,他头痛得厉害,他把她送进他的诊所。
同事们给她做了检查。
几天后她就去世了,致命的病毒性脑炎杀死了她。
但安利和家庭中的其他成员没有被感染,连婴儿也没有。
这真是奇迹。
安利流干了眼泪。
白天他还可以打起精神在房间里走走,但晚上就难熬了。
父亲经常过来陪他,尽全力安慰他。
安利每天都去妻子的墓地。
一年后他中风倒在了那里。
那一天是她的忌日,他正拿着一束花去祭奠她。
中风使他半身瘫痪,需要随时照顾。
孩子们想把他送进一家疗养院。
不。
父亲说,该我来照顾他了。
(十二)安利又回到了小时候住过的房子。
他曾经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直到父亲生病。
现在他们有更多时间待在一起了。
父亲问了很多安利成长期间发生的事:他如何和那个经纪人争吵,如何在餐厅做两份工,他如何与妻子第一次约会,等等。
是啊,就像我亲眼见到的一样。
父亲说。
安利第二次中风了。
之后他的智力受到损伤,只有相当于九岁的儿子。
他并不知道和父亲一块儿玩的那个电脑游戏在他九岁生日时父亲就教他玩过。
就在那之后两周,父亲的了病,再也没机会和他一起玩了。
一天早上,他连九岁儿童玩的游戏也不能玩了。
他的神经功能在很快衰退。
医生说。
没有办法治疗了吗?很遗憾。
但目前这种情况,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父亲的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般难受。
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医生说。
不。
我要我的儿子死在我的家里。
父亲坐在床边,握着儿子虚弱的手,就像小时候生病时照顾他一样。
安利的样子非常衰老。
他已经六十三岁了。
他的呼吸很微弱,眼睛大大地睁着,呆呆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儿孙们来做最后的告别。
好在他会去得很平静。
二女儿说。
父亲再也无法忍受了。
上帝啊,他没有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他。
《父亲的女儿们》作者:K·D·温特沃思[作者简介]K·D·温特沃思曾做了十二年的小学教师。
她后来说那段经历让她在摸索人性方面获得极大启迪。
以优异成绩获得大学文科学士学位后,她居住在奥克拉荷马的突尔沙。
她主要的娱乐是跳舞。
孩提时她学过踢踏舞和芭蕾舞,现在已三十多岁的她正在学习民族舞蹈。
她不属于任河作家流派,显然不知道奥克拉荷马东北部地区有许多活跃的科幻小说迷群体及许多青业的、业家的科幻小说作家。
这样她树立了一种科幻小说作家的新形象:广泛应用人民的普慧,遵循创作是一种独立的职业的信条。
也许这种信条是对的,也许不对,但不必在意这一点。
在某一点上讲,她的观点就是:创作就是坐下来认真写作。
对于她而言,每天三次,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坚持完成,这里将向您介绍她创造的篇章……拂开耳边那一绺黑色的卷发,艾瑞儿把她那只微型窃听器塞入耳中,倚在床上。
……不知道,卡洛斯,传入耳中的是艾瑞儿听惯了的母亲那极力压抑着的声音,也许我们应该到此结束,再从头开始。
我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简直是个小精灵,这不是我们所希望的,而且……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看在上帝的分上,兰亚,这已经是你要的第三个艾瑞儿了,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这一点!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令人痛苦的沉默。
艾瑞儿一面继续听着那边的动静,一面把玩着她前两天在储藏室里发现的时空管,那里记录着他们过去的生活片断。
其中有这样一幕:艾瑞儿、卡洛斯和兰亚乘着一只筏艇,在一条美丽的河中顺激流而下;艾瑞儿那无忧无虑的小脸上洋溢着欢笑,她黑色的长发在水花中向后飘舞。
卡洛斯和兰亚向前倾着,双臂紧紧拥抱着艾瑞儿……艾瑞儿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她从未与父母乘过筏艇,那个女孩儿只是以前的艾瑞儿中的一个。
接下来,艾瑞儿听到有人拉开椅子,离开餐桌。
尽管看不到餐厅的情况,艾瑞儿还是能断定这是她的父亲。
每当发生争吵无话可说时,他总是离开,而她母亲只是坐在那里不动。
前门重重地响了一下。
艾瑞儿拿出窃听器塞到床垫下。
那里机器人保姆赫泽2000是不会发现的。
她抽出素描簿,在膝上放好,继续画那头阿拉伯母马,用铅笔仔细地在马的鬃毛上着色。
艾瑞儿?她母亲的声音通过室内电话的扬声器传了过来。
艾瑞儿把画笔放到右手,用左手按下接收器的按钮,应了一声是的,妈妈。
同时继续在马鬃上勾画着。
别总是‘是的,妈妈’、‘是的,妈妈’的,你很清楚现在几点了,小姐。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脆脆的,好像随时会碎裂。
艾瑞儿瞥了一眼墙上的水晶永久摆钟:4点钟。
艾瑞儿仔细地把素描簿的边与桌角对齐放好,然后穿过厢房来到正厅。
她母亲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坐在客厅里,紧闭的双唇显示着她略带神经质的不满情绪。
母亲被她父亲气得要命,但他已经离开了,不管她是何种表情他也看不见了。
你该上音乐课了,但你迟到了三分钟。
母亲那尖利的猩红色指尖急急地敲打着塑玻桌面,那是一曲愤怒的乐章,你要多练三十分钟作为补偿。
艾瑞儿迅速滑入合成器旁边的椅子里,莫扎特的乐曲马上飘入耳膜,母亲在旁边看着她。
她把这个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但她的手指偶尔还是会按错键。
一小时的音乐训练结束了,那附加的三十分钟也弹完了,艾瑞儿很快从莫扎特的浪漫境界中退回到现实。
真不知道你出了什么毛病。
她母亲抱怨道,然后轻啜了一口杜松子酒,到现在你应该弹得好得多了。
艾瑞此明白了,某一个艾瑞儿在她这个年龄上钢琴技艺比她高得多,但她母亲永远也不会亲口说出这一点。
不要那样看着我,她母亲用小指尖搅动着酒水,冰块叮叮当当地碰撞着杯壁,去把作业做完。
艾瑞儿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拖出一个纸盒子。
盒里装满了她几天前从储藏室找出来的东西:旧照片、时空管、信件等。
艾瑞儿俯卧在床上,思索着她的朋友丽莎对她说过的话。
你是说你已经十岁了,而你父母还没有告诉你你究竟是第几个?丽莎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惊讶与不屑。
我父母早就跟我说过了。
丽莎打开书包,抽出几张旧照片,我是第四个。
这很不错,现在我的父母已经很有经验,知道该如何引导我成长了。
我父亲说我有权利知道我自己及前几个‘我’的情况。
艾瑞儿端详着丽莎递过来的照片。
一张是在马戏团里,一个比现在的小得多的丽莎正坐在一头小象上;另一张是一个大点儿的,留着短发的丽莎,穿着一件很短的,已过时的衣服正在微笑。
这不都是你的照片吗?艾瑞儿把照片递还丽莎,我还是不明白。
这些都是其他的‘丽莎’,不是我。
我从没去过马戏团,也没梳过短发。
丽莎使劲地晃着头,她那姜黄色的发辫飞舞着。
天哪,你这可怜的家伙,你父母竟没告诉你任何事。
她猛地向后仰在艾瑞儿的床上,又弹跃了一阵才静下来。
其他那些呢?那些早于我的,丽莎坐了起来,严肃地望着艾瑞儿,忽然语调中含了一股凄凉,还有那些——还未出现的……艾瑞儿只是出神地望着她,什么也不说,仿佛没听见丽莎的话。
你知道,丽莎说,就好像你父母买回一个赫泽,它把肥皂放到肉里,他就把它送回去,换了一个新的回来,你我就像赫泽一样。
这时艾瑞儿开始有些明白了:就像换货。
是的。
丽莎说,你知道你是第几个吗?我知道你不是第一个,因为我妈妈说过你父母至今应该很有经验了。
但这样也好,因为没人想当第一个。
我爸爸说过他们在教育孩子方面仍处于试验阶段。
丽莎回家后,艾瑞儿把储藏室翻了个底儿朝上,找出了一盒子的照片和时空管。
里面记录的事她都没做过,那些衣服她都没穿过。
照片里所有的艾瑞儿看上去都跟她一模一样,只是——她们不是她。
仅从照片上看,她无法断定到底有过多少个艾瑞儿,但其中一个显然已超过10岁。
有许多衣服、信件和照片可以证明这一点。
从信件中她了解到很多情况,这些信大部分来自一个叫场米的男孩,他似乎很喜欢艾瑞儿。
这些信都满含深情,里面甚至有一张合影,照片中的艾瑞儿要大一些,旁边站着一个棕色头发的男孩,她想那可能是汤米,但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证明。
七点钟,她通知厨房开饭,她父亲已经回来了。
她总是在晚饭时间回来。
艾瑞儿迅速地悄悄坐好,垂下头祈祷。
她母亲晚祈很快,所以这用不了多长时间,赫泽把鸡汤盛上来,艾瑞儿喝场的姿势很正确,这没有惹她母亲发脾气。
喝过场,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候今晚的火鸡。
艾瑞儿看了看她父亲,他的气似乎已消了。
她想也许这是她了解自己身世的好时机了。
爸爸,她眼盯着绞在一起放在腿上的双手,轻轻地问道:我是第几个?什么?她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空洞。
我是第几个艾瑞儿?她看着他的脸,他黑色的卷发及微被头发遮住的面孔与她如出一辙,您知道的,在我之前有几个艾瑞儿?这是谁告诉你的?她母亲的脸如同他们昨天买回的椅子一样白。
艾瑞儿机械地一下下拨弄着赫泽放到她面前的火鸡,丽莎说她是第四个。
她母亲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父亲,浑身痉挛地站了起来。
她把白餐巾丢到地上,离开了餐厅。
赫泽把餐巾拾了起来,叠好放到她的座位上。
丽莎说她有权知道自己的情况,爸爸,艾瑞儿偷偷地瞥了她父亲一眼,我也一样吗?她父亲就坐在那里盯着艾瑞儿的脸,但艾瑞儿觉得他不是真的在看她。
艾瑞儿又吃了一口火鸡,然后做了个鬼脸,太咸了,她说:你要换一个赫泽吗?她父亲把眼光收回到他盘子中,不!他轻轻答道:我能修好它。
其他那些艾瑞儿怎么样了?她们去别人家做女儿了吗?她父亲面色惨白:她们回到她们所来的那家医院去了,然后我们有了你。
你还要再换一个我吗?不!艾瑞儿现在觉得她不是真的很饿。
她离开座位走向父亲,但他没有抬头:我想这样会很好,不是吗?突然她父亲伸出双臂拥抱住她,把她紧紧搂在胸前,是的,他有力地低语道,那很好。
他的脸湿了。
艾瑞儿伸出双手抚弄他的头发:对不起,爸爸,我不是有意让您难过。
他父亲直起身:你没有使我难过,宝贝地。
她笑了,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明地称呼她了。
我还要吃火鸡吗?他拍一下她的背,放开她,不,你到厨房拿一块营养饼,带到你房间去。
我睡觉前会重新安排赫泽的行动的。
好的。
嗨,艾瑞儿?她停住迈向厨房的脚步,回过头来。
今晚你呆在房间别出来,我和你妈妈有事要商量。
艾瑞儿点了下头,继续向厨房走去。
她在备餐室找到一份花生果酱饼。
她母亲常说花生果酱饼有腐臭。
回到房间,她从床垫下拿出窃听器戴上,然后坐到书桌前,一面继续她的画,一面仔细品味着花生果酱饼,阿拉伯母马的栗色皮毛闪闪发亮。
……你不想再要一个科隆儿?!我可想放弃这一个,换一个完全不同的,重新开始。
这一个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成就。
她母亲的声音最后停留在一个上升调上。
艾瑞儿拿起轻铅笔,调到棕色,往画面上涂阴影。
人不是可以随便处理来处理去的!他父亲似乎极为愤奴你是知道规则的。
一旦一个科隆儿出了什么差错,你就再不能保留它了。
艾瑞儿听到冰块碰撞酒杯的声音。
窃听器那边传来一阵沉默,这沉默中似乎蕴含着灾难。
艾瑞儿将铅笔凋成黑色,画马蹄子。
希望她父亲这次不要再走开。
可她根本没犯什么错误!艾瑞儿听到有人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那是她父亲。
我们要把它处理掉,她母亲说:我明天就去医院!母亲说完后,那边只是沉默。
艾瑞儿在那马上最后修涂了几笔,把它挂到墙上。
她退后几步欣赏自己的作品,感叹这次她把马的颈项与肩膀衔接得很巧妙,整幅作品惟妙惟肖。
当然,明天她母亲就会把它从这里拿走。
母亲喜欢音乐。
嗯,她父亲说,我们会想她的,当然,她不会永远离开我们。
艾瑞儿点了点头,那要很长时间吗?大约要一年。
他从赫泽的控制盘上抬起头,首先她必须要长到足够大,然后他们还要检验一下,以确保它这次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在她回来之前,我还必须练习音乐吗?她父亲眨了下眼;至少我认为不必。
艾瑞儿考虑了一下,决定无论如何她应该多少练一点儿。
她走近一些,越过父亲的肩头看赫泽那复杂的内部零件。
你还没有告诉过我,我到底是第几个?他在赫泽的烹调盘上最后动了一下:你是第三个,艾瑞儿。
噢,她把控制盘的盖子递给她父亲,这不错,不是吗?他冲她笑了笑,把盖子放好:这好极了!《讣告》作者:艾·阿西莫夫我难于启齿说这个事故的构思是当我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一位科幻小说作家同行的讣告时油然而生的。
当时我开始琢磨我自己的讣告见报时篇幅会不会有这样长。
从这种念头到这篇故事只有飓尺之遥。
到的是他那张瘦削而心不在焉的面孔,总是带着忿忿然而又略隐着偶然失意的表情。
他并不同我打招呼,径自用为他准备的那份整齐地铺展在案头的报纸遮没了面庞。
其后,只有在喝第二怀咖啡的时候,他才从报纸后面伸出胳膊来。
我已经小心翼翼地替他加好规定的一平茶匙白糖——在令人难受的刺入逼视下,要加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对此我已无怨尤。
总归可以安静地吃顿饭。
然而今天早晨这种宁溢的气氛却被打破了。
兰斯洛突然脱口高呼:天哪!保罗·法伯那个傻瓜死了。
是中风!我依稀辨认出报上的姓名。
兰斯洛偶而提到过这个人,因此我知道他是个同行,也是理论物理学家,根据我丈夫怒气冲冲地褒贬,我满有把握地确信他准是个颇有名气之辈,获得过与兰期洛无缘的成功。
他放下报纸,满脸怒容地瞪着我。
他们为什么要搞这种谎话连篇的讣告严他质问道。
就为了他死于中风,居然把他捧成爱因斯坦第二.要说我极力想避开什么话题,那就是有关这些讣告的事。
我连点头赞同都不敢。
他丢开报纸走出了房间,鸡蛋没吃完,第二杯咖啡碰也没碰。
我叹了口气。
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历来又能怎么样呢?当然,我丈夫的真名实性并非兰斯洛·斯特宾斯。
我尽可能地改换了有关的姓名和细节以隐匿这桩罪行。
不过关键在于即便我真用原名,你也不会认得我丈夫。
兰斯洛在这方面真是命里注定——注定要遭人忽视、不引人瞩目。
他的发现每每被人捷足先登,或者因同时产生了更伟大的发现而黯然失色。
在科学会议上,他的论文由于其他小组提出了更具重要性的文献而备受冷遇。
这自然对他有影响。
他变了。
25年前我嫁他的时候,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如意郎君。
他袭有遗产,家道富有,已经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物理学家他抱负非凡,前程远大。
说到我本人,我相信当时自己还是饶有姿色的。
然而韶华逝去,残存的只是我的内省和作一个社交场上出人头地的妻子的失败经验,而那种类型的妻子正是雄心勃勃的青年学者所亟需的。
或许这也是兰斯洛注定要不引人嘱目的命运使然。
要是他娶个另一种类型的妻子,她可能以她夺目的光彩把她引领到睽睽众目之下。
后来他自己看到这一层了吗?那就是经过最初两三个还算幸福的年头之后他对我日趋疏的原因吗?有时候我确信这一点并深切自责。
可接着我会想到这只不是他对盛名日益增长、无法遏止的渴望造成的。
他放弃了大学的职位,在远郊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
他说一则地皮便宜,二来与世隔绝。
钱不成问题。
政府对他的研究领域出手慷慨,有求必应。
再者说,他花起我们自己的钱来也漫无节制。
我试图劝阻他。
我说:没必要这样,兰斯洛。
我们经济上又没什么可愁的,他们又不是不愿意让你留在大学里。
我就想要孩子,过正常生活。
但是他胸中压着一团火,使他看不到别的。
他对我怒目而视:必须先做到一件事。
科学界必须承认我作为一个……一个伟大研究者的应有地位。
那时候,他对于把天才这个词用在自己头上还有点犹豫不决。
无济干事。
机缘依旧不来,他永是背时。
他的实验室终日忙碌不息;他出高薪聘请助手;他严酷无情地督责自己。
一切都毫无结果。
我始终希望有朝一日他会罢手,搬回城里,我们能过上宁静的正常生活。
我等着。
可每当他就要认输的时候,某种热衷于获取名望的新念头、某次新战斗总会继之而起。
每一次他都满怀着同样的希望奋起,又在同样的绝望中败退。
他总是迁怒于我,因为如果他受到这个世界的折磨,他还可以回过头来折磨我。
我不是个勇敢的人,可我逐渐拿准了我得离开他。
然而……在这最后一年中,他显然正准备再干一场。
我想,是最后一仗了。
他表现出某种前所未见的征兆:更紧张,更活跃,时而自言自语。
无故大笑几声,有时干起来废寝忘食,甚至把实验室的笔记本也藏在卧室的保险箱里,好象对自己的助手都不放心。
我当然相信宿命论,肯定他的打算还得落空。
假使真失败了,以他的年纪,无疑他不得不承认时不再来,势将被迫罢手。
所以我决定耐下心来再等等看。
但是早餐桌上的讣告事件突如其来,平添波澜。
以前一度有过类似的场合,我曾随口说起至少他可能指望他的事业在自己的讣告上得到一定程度的公认。
我也明白这话不怎么机巧,可我说话从来都不机巧。
我是想轻松一下气氛,让他排遣一下心头积郁的沮丧情绪,我凭经验知道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时刻。
也许其中也含有一丝不自觉的恶意,老实讲我也说不准。
不管怎么样,他全冲我来了。
他瘦弱的身躯在颤抖,黝黑的眉毛耷拉到深陷的眼窝,用假嗓尖声朝我叫喊:可我永远也看不到我的讣告。
就连那个也要被剥夺掉!他对我啐过来。
故意对我啐过来。
我跑进我的卧室。
他从来没道过歉。
有几天的功夫我完全和他避不见面,过后我们又如前一样继续过刻板的生活。
我们俩都从不提起这回事。
现在讣告又来了。
不知怎么的,我独自坐在餐桌旁,仿佛豫感到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他那日久天长的失败事业的顶点。
我可以感觉到危机临近,不知是忧是喜。
也许我还是该欢迎它。
任何变化对我都可算得上是否极泰来。
午餐前不久,他在起居室碰到了我,我在那儿一面缝补零碎活计给自己找点事做,一面看看电视摆脱万般思绪。
他突然开口了:我需要你帮忙。
他有二十多年没说过这样的话了,我不由得对他软了下来。
他显出病态的兴奋,苍白的双颊不寻常地涌上了红晕。
我说:要是我能为你做什么,我挺乐意。
有的。
我放了助手们一个月的假。
他们星期六走,然后你我在实验室单干。
我现在告诉你,好让你下礼拜不要另作其他安排。
我有点目瞪口呆。
可是,兰斯洛,你知道你的工作我帮不上忙。
我不懂……我知道,他说,一副轻蔑的神情。
可你无需懂得我的工作。
你只要小心地按照一些简单的指示行事就行了。
重要的是我到底有了新发现,这将使我跻身于我应……噢,兰斯洛,我不由主脱口而出,因为这话以前我听过不少次了.听着,傻瓜,这回别闹孩子气了。
这次我真搞成了。
谁也别想抢先,因为这次的发现完全基于标新立异的概念。
除了我以外,活着的物理学家谁也没有这份天才想得出来,起码这一代人不行。
等我的成就震动了全世界,兴许会承认我是科学界有史来最伟大的人物。
我真为你高兴,兰斯洛。
我说兴许会承认我。
可也许不会。
在授与科学荣誉这件事上真太不公平了,我耳朵里听到的也够多了。
所以,直截了当宣布这项发现还不行。
要是我宣布了,大家就会一拥而上。
要不了多久我就成了历史书上的空头姓名,光荣可全让后来居上的张三李四分享一空了不管他计划要干什么,这番话是他在着手工作的三天之前对我讲的。
我认为当时他这样做的唯一原因是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无法克制自己,而我是仅有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可以充当现场目击者。
他说:我打算使我的发现尽量戏剧化,使人类觉得它是个震耳欲聋的晴天霹雳,以便今后永远不可能再有任何人能和我相提并论。
他太过分了。
我担心再度失望对他打击太大。
会把他逼疯吗?我说:兰斯洛,可我们干嘛自寻烦恼呢?为什么我们不抛开这一切呢?干嘛不去度个长假呢?你工作得太辛苦了、太长久了,兰斯洛。
我们不如去欧洲旅行,我一直在想……他把脚一跺。
别唠叨蠢话好不好?星期六,你跟我进实验室。
我一连三夜睡不成觉。
他以前从不曾这样。
我想他从不曾糟到这步田地,别是他已经疯了吧?我想,没准儿是疯了,是由于经受不住失望发疯的,是那条讣告诱发的。
他把助手都打发走了,现在要我进实验室。
从前他从不准我去那儿。
准是想把我怎么样,拿我当某种疯狂实验的试验品;不然是干脆要杀我。
在忧心忡忡、恐惧不安的夜间,我曾考虑过报警、逃跑……诸如此类的其它事情,等等。
随后白昼来临,我又肯定他没疯,肯定他不会加害于我。
虽则他啐过我,那也不能是暴力行为。
实际上他从未企图伤害过我的身体。
结果到头来我还是等到了星期六,象任人宰割的鸡一样走向那可能是生死攸关之处。
我们一起默默地顺着从住宅到实验室的小径走去。
实验室本身就有点阴森,我的步履梭巡不前。
但兰斯洛只是说:哎,别东张西望发愣,象是遇难似的。
你照我说的做,朝我指的看就行了。
好吧,兰斯洛。
他领我进了个门上加锁的小房间,里面到处是奇形怪状的物件、密密麻麻的电线,拥塞不堪。
兰斯洛说:开始吧。
你看见这口铁柑锅了吧?是的,兰斯洛。
这是个厚金属制的又小又深的容器,外壳锈渍斑斑。
用粗糙的金属网盖着。
他催促我走近一点儿。
我看到容器内有一只小白鼠,前爪扒着柑锅内侧,纤小的鼻头贴着金属网,由于惊诧或是由于焦急而不住战抖。
恐怕我当时是吓了一跳,因为对我来说,意外地撞见一只老鼠确实有点害怕。
兰斯洛吼了起来:它不会惹你的。
现在过来靠着墙,看着我。
我简直毛骨惊然。
我确信什么地方会打出一道闪电把我烧成灰烬,或者出来个金属怪物把我压成荠胜粉,或者……或者……我越想越怕。
我闭上了眼睛。
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至少我感觉是这样。
我只听到好象放小鞭炮没炸响似地噗的一声,又听见兰斯洛对我说:怎么样?我睁开眼。
他正注视着我,得意洋洋。
我茫然地凝目张望。
他说:这儿,没看见吗,白痴?就在这儿。
在柑锅旁连约一英尺处又出现了第二口锅。
我没见他放在那儿。
你是说这第二口柑锅吗?我间道。
那不是什么第二口柑锅,而是第一口锅的复制品。
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它们都是一模一样的柑锅,每个原子都一样。
比比看。
你能看得出来连锈斑都毫无二致。
你用第一口锅造出了第二口吗?不错,但用的是特殊方法。
平常创造物质需要大量能源。
即使充分发挥效能,一百克铀完全裂变的能量也才能造出一克对应复制物质。
我有幸不期而得的重大秘密是有朝一日只要你正确动用能源,复制一件物品就只需要极少的能。
我创造这样的复制品是一种绝招,其奥妙,我……我亲爱的,就在于我已经掌握了相当于时间运动的手段。
成功的巨大幸福和喜悦使他不由得在对我讲话时用了个亲呢的字眼儿。
这很了不起吧?我说。
说真的,我确实叹为观止。
那老鼠也变出来了吗?一边问,我一边看了看第二口锅里边。
那模样不禁又使我愕然却步。
里面有一只白鼠———只死白鼠。
兰斯洛稍微有点脸红。
这是个缺欠。
我能让活物分身。
可活不过来,复制出来是死的。
哎,真扫兴。
怎么回事呢?还不清楚。
我揣摩这种复制品就原子组合情况而言完全完美无缺。
的确没有任何明显缺损,解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你可以间……他瞟了我一眼,我赶紧住口。
我想我还是别建议他跟什么人合作为好。
经验证明这类合作无不以合作者把全部成果和荣誉囊括而去告终兰斯洛带着讥讪的腔调说:我问过。
一位学肩专长的生物学家给我复制的一些动物作过尸检,毫无所得。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动物是哪儿来。
我也加了小心,赶紧把动物弄了回来,以免出岔子泄露出去。
天爷,就连我的助手也都不知道我在于什么。
可你为什么非得秘而不宣呢?因为我还不能复制出活东西来。
还存在微妙难辨的分子排列混乱现象。
有的人可能知道防止出现这种排列混乱的方法,如果我发表成果,他只要对我的基本发现略加改进,就会名扬四海。
因为他可能搞出个会提供有关未来的情报的活生生的人来。
我一清二楚。
他用不着说可能如此。
肯定如此,不可避免。
实际上,不管他完成了什么,他都会一无所获。
我深信无疑。
不过,他继续讲下去,与其说冲着我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我不能等了。
我要宣布这个发现,但是要采取一种让人们永志不忘地把我和这项发现联系起来的方式。
要演上一出热火朝天的戏,使得往后一提起时间运动就非提我不可,甭管将来别人还会干点什么。
我正筹划这出戏呢,你要在戏里演个角色。
可你想让我干什么呢,兰斯洛?扮我的寡妇。
我抓住他的胳膊。
兰斯洛,你这是……我此时百感交集、心烦意乱、有点搞糊涂了。
他猛地挣脱了。
只是暂时的。
我不是要自杀,我不过要在今后三天里复制一个我自己。
可你会死的。
复制的‘我’才会死。
真‘我’还好端端活着,象那只白耗子一样。
他的目光转向一个调节控制定时器,说道:啊呀,差几秒就到零点了。
快注意第二口柑锅和死老鼠。
又是噗的一响,柑锅就在我眼前蓦然消失了。
它哪儿去了?哪儿也没去,兰斯洛说。
它只是个复制品,这会儿正好到了给它排定的时间,它自然消逝了。
第一,只老鼠是原型,它还活得好好的。
对我来说也一样,复制的‘我’出世就是死的,原型的。
我,还活着。
三天后,就到了给复制品的‘我’排定的时间,时限一过,那个用真‘我’为雏型复制的死‘我’就要消失,而活‘我’依然存在。
清楚了吗?听起来有点悬乎.没事儿。
一旦我的尸体登场,医生就会宣布我已亡故;报纸也会加以报道;殡仪馆要来安排丧事,这时候我突然还阳、披露一切。
到那会儿,我就不只是时间运动的发现者了;我将成为死而复生的人。
时间运动和兰斯洛·斯特宾斯会被人争先恐后地大肆台传,此后什么力量也再不能把我的大名和时间运动学说分开了。
兰斯洛,我轻声说,我们干嘛不直截了当地宣布你的发现呢?这个计划太复杂繁琐了。
但然宣布出去会使你享盛名的。
以后或许我们能搬回城里……住刚你照我说的做。
我不知道在那条讣告推波助澜挑起事端之前兰斯洛对这一切盘算过多久。
当然我无意贬低他的智能。
尽管他时乖命赛,他的才华是无可厚非的。
助手们离去之前,他曾告诉他们,他想在他们走后进行哪几项试验。
他们出来作证,会推论出他曾置身于一批特别选定的正在反应的化学药品之中埋头工作,各种现象都表明他死于氰化物中毒。
一切似乎十分自然。
所以你务心使警察马上和我的助手们取得接触。
你知道到哪儿去找他们。
我决不想给人谋杀或是自杀之类的暗示,只是意外事故,自然而合乎逻辑的意外事故。
我需要医生迅速开出死亡证明书,迅速通知世界。
我说:兰斯洛,要是他们找到真的‘你’怎么办呀?他们怎么会呢?他厉声喝道。
如果你发现一具尸体,你还要四处搜寻活的替身吗?谁也不会找我,我就悄悄的呆在密室里暂避一阵。
卫生设备俱全,我再多准备点三明治配料,好填肚子。
他颇感遗感地补充说:不过这一阵子得不喝咖啡凑合过日子了。
当人们以为我死了的时候,我不能让人闻出莫名其妙的咖啡味来。
好吧,水总有的是,不过就三天。
我神经质地十指交叉紧握,说道:即使他们发现了你,反正不是一样吗?会有一个死‘你’和一个活‘你’……我极力想安慰的正是我自己,我极力为自己作好承受不可避免的失望的思想准备。
但他又朝我嚷了起来:不!根本不一样。
那就会变成一个失败的骗局。
我也会出名,可只是作为一个傻瓜。
…不过兰斯洛。
我提心吊胆他说,总是会有差错的。
这次不会,你老说‘这次不会’,可还总是有……他脸都气白了,眼睛瞪得滚圆。
一把抓住我胳膊时,使我疼痛难当,但我不敢喊出声来。
他说:只有一件东西会出差错,就是你。
要是你泄露出去,要是你不好好演你的角色,要是你不老老实实听吩咐,我……我……他似乎在寻思一种处罚。
我就要你的命。
我惊恐万状地掉转头,想尽力挣开,但他紧紧攥住不放。
真没想到他发起脾气来有这么大劲儿。
他说:听着!因为你自行其是,害得我不浅了。
不过一来我一直责备自己不该娶你,二来也老找不出时间和你离婚。
可现在我时来运转,尽管有你妨我,也要青云直上了。
要是你把我这次的时运也给毁了,我就要你的命。
我一点不含糊。
我相信他确实不含糊。
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低声细语说道。
他放开了我。
他花了一天鼓捣他的机器。
以前我从来没转换过一百克以上的东西,他说,看得出是在冷静思考。
我想:灵不了。
怎么能灵呢?第二天他把装置都调好,我只要合一下闸就行了。
他几乎没完没了地让我练习操作那个断了电路的指定的电闸。
现在明白了吗?你看准了应该怎么做吗?是的。
这盏灯一亮就动手,可别提前。
好吧。
我说。
心里在想,灵不了。
他站好了位置,木呆呆地静默无声。
他那实验室短工作服外面套了一件橡皮围裙。
灯亮了。
操作是轻而易举的,因为还不容我有丝毫犹豫的念头,我已经自动合上了闸。
刹那间我面前并排出现了两个兰斯洛,新的那个穿着打扮和旧的一样,只是有点皱皱巴巴的。
接着新的倒下了,直挺挺地躺着。
成了,活兰斯洛喊道,小心翼翼地迈出了标定的位置。
帮一把,抬他的腿。
兰斯洛使我惊异不已。
他怎么能毫不畏缩、心安理得地搬他自己的死尸,他自己今后三天的替身呢?可是他冷漠如常地用胳膊挟着它,就象挟一袋麦子一样。
我抬着脚脖子,胃里一阵恶心。
它还带着刚死的人的余温。
我们抬着它穿过一道走廊、上了一段楼梯、又走过另一道走廊、才进了个房间。
兰斯洛已经都布置好了。
在用玻璃拉门隔开的一块密闭的空间里边,一个样子古怪的玻璃玩艺儿里盛的溶液正在开锅冒泡儿。
四周散乱放着其它化学实验设备,无疑是有意表明正在进行实验。
桌上有个醒目地贴着氰化钾标签的瓶子,分外显眼。
瓶边桌上散落着少许结晶体,我揣测,是氰化物。
兰斯洛仔细地摆弄死尸,安排得象是从凳子上跌倒在地的。
他在尸体的左手上放了几粒晶体,橡皮围裙上也放了点;最后,又在尸体的下巴上放了点。
他们会这么想的。
他咕哝着说。
他最后扫视了一下说:现在行了。
回家去叫医生吧。
你就说你到这儿来给我送三明治,因为我忙着工作没吃午饭。
瞧那儿,他指给我看地上的碎碟子和散碎的三明治,料想也是我失手跌落的。
尖叫几声,可别过火。
到时候需要我尖叫或者哭泣都不算难,我早就憋着劲儿想这样做呢。
现在让歇斯底里爆发出来正好是个解脱。
医生的举措和兰斯洛预料的分毫不差。
实际上他头一眼就看到了装氰化物的瓶子,皱起了眉头:哎呀呀,斯特宾斯太太,他可是个大意的化学家。
我也这么想,我呜咽着说。
他不该一个人工作,可两名助手都度假去了。
一个人要是用起氰化物来象用盐那样随便,准得倒霉.医生摇摇头,一副一本正经的庄重派头。
好了,斯特宾斯太太,我得报告警察。
这是一起氰化物中毒意外事故,然而是一桩暴死,警方………噢,对,对,报警吧。
过后我简直想打自己一顿,我的口气太过急切,听起来难免令人生疑。
警察来了,还来了一名法医。
他就手上、围裙上、下巴上那些氰化物晶体嫌恶地嘟嚷了一番。
警察则无动于衷,只问了问姓名年龄等等例行问题。
他们问我能不能安排丧事。
我说可以,他们就走了。
接着我给各家报馆和两家通讯社打电话。
我告诉他们可以从警方记录中查到暴死的新闻,希望他们不要强调我丈夫是个大意的化学家这一点。
我的语调使人觉得是不希望别人讲死者任何坏话。
我继续说,他毕竟主要是个核物理学家而不是个专业化学家,并且我最后感到他似乎有心事。
这套说词全是照兰斯落的吩咐讲的,果然也见效了。
心事重重地核物理学家吗?间谍?敌特?记者们迫不及待地跑上门来。
我给了他们一幅兰斯洛年青时的肖像,摄影记者拍了实验室建筑的照片。
我带他们看了主实验室的几个房间,又拍了些照片。
无论是警察还是记者,谁也没对那个上了闩的房间提出疑问,好象根本没留意它。
我给他们提供了大量兰斯洛替我准备好的专业素材和传记素材,讲了几件编造出来的烘托他的人品才华的轶事。
我力图使一切都尽善尽美,然而我却感到缺乏信心。
要出差错了,要出差错了。
真出了差错的话,我知道他会归咎于我。
这回他已经断言要杀了我 第二天我给他带去报纸。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两眼褶摺闪光。
他在纽约时报头版左下方独占了一块花边新闻。
时报对他死亡的秘密谈得不多,美联社也是如此。
但有家小报头版上排出了耸人听闻的大标题:原子专家神秘死亡。
他看了哈哈大笑。
全都看完后,又重新翻到头一张。
他目光锐利地抬头看了看我,别走。
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我已经看过了,兰斯洛。
我让你听着。
他逐字逐句大声给我读,念到对死者的赞颂之处就拖长了声,由于自呜得意而容光焕发。
然后对我说:你还认为会出差错吗?我迟疑他说:要是警察再来问我为什么觉得你有心事……你真够呆的。
跟他们说你作过恶梦。
如果他们真想进一步调查,等他们决定那么干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了。
诚然,一切都灵验了,可我不敢希冀长此一帆风顺。
而且人的心理真是古怪:越是不敢指望的事,越要固执地怀着希望。
我说:兰斯洛,等这件事完了,你也成名了。
真的成名了以后,你就可以稳稳当当退隐了。
我们可以回城里过清静日子.你是个低能的笨蛋。
你没看到一旦我获得公认,我必须接着于下去吗?年青人会聚集在我周围;这个实验室将变成庞大的时间研究所;我有生之年将成为传奇人物;我的伟大将达到至高无上的境地,此后任何人和我相比都只不过是知识诛儒。
他目光闪烁,踞起了脚尖,就象是已经见到了他将被推戴上去的崇高宝座。
那曾是我对最低限度个人幸福的最后一线希望,我叹息了。
我请求殡仪馆准许在长岛斯特宾斯家族墓地举行葬礼之前,将遗体入殓后暂放在实验室里。
我请求不要作防腐处理,而主张连棺材保存在一个大冷藏室里,温度调到华氏40度。
我请求不要把它搬到殡仪馆去。
殡仪馆的人带着一脸冷冰冰不以为然的神情,把棺材弄到实验室来了。
无疑最后结帐时会把这项开销也算上。
我提出的借口是在最后的时刻我希望他在我身边,也想让他的助手们有再看一眼遗体的机会。
这听起来站不住脚,本来也站不住脚。
其实我该说些什么也是兰斯洛明确规定的。
死尸一安排好,棺材还没钉板,我就去找兰斯洛了。
兰斯洛,我说,殡仪馆的人挺不高兴。
我觉得他们怀疑这里边有什么蹊跷。
好的,兰斯洛心满意足他说。
但是……我们只需要再等一天。
在那以前,仅仅出于怀疑,谁也摸不出什么名堂来。
明天早晨尸体就消失了,或者说明应该消失了。
你的意思说它可能不消失吗?我早料到了,早料到了。
可能会延搁,也可能提前。
我从来没转换过这么重的东西,我对我运算的精确程度不十分有把握。
我所以让尸休留在这儿不让它送殡仪馆,原因之一就是需要观察。
可是在殡仪馆里它可以当众消失啊。
你认为他们会怀疑这其中在耍花招吗?当然。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
他们会说:为什么他把他的助手都打发走了?为什么他要独自作那种小孩子都能作的实验又在实验室过程中想法弄死他自己为什么尸体恰恰在无人目睹的情况下消失了?他们会说:时间运动的荒唐故事纯属子虚乌有。
他服了使他自己陷入木僵昏睡状态的药,医生被他蒙骗了。
对,我细声细语地说。
他怎么一切全明白啊?而且,他继续说,当我仍然坚持我已解决了时间运动问题、宣布我已死亡是无可争辨的事实的时候,正统派科学家就会猛烈攻击我是个骗子。
于是,一周之内,我将成为地球上家喻户晓的人物,成为人人议论的对象。
我将建议在任何有意出席观看的科学家小组面前当场表演时间运动。
我将建议进行表演时现场转播洲际电视,公众的压力将迫使科学家们前来参加,各电视网同意播送。
不管看电视的群众是希望看到奇迹还是希望看到私刑处死,他们总归要看!接着我就会成功,在科学界又有谁的毕生事业达到过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呢。
有阵功夫我有点昏昏然了。
不过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毫不动摇地在说:太长久了,太复杂了,会出差错的。
当晚,助手们赶到了,去到灵前哀悼致敬。
这就又多了两个见证人可以发誓说确曾目睹兰斯洛业已死亡;也多了两份证言可以把事情渲染得更加神乎其神,有助于把它推向最高潮。
次日清晨四点,我们裹着大衣在冷藏室里等着零点到来。
兰斯洛兴奋异常,不住地检查各种仪器,进行着我一窍不通的操作。
他的台式计算机不停地工作,我纳闷儿的是他冰冷的手指怎么还能灵巧自如地在键盘上跳来跳去。
我自己可是心境凄凉。
周围的寒冷、棺中的死尸、未来的前途未卜。
我们呆在那儿,时间好象漫无尽头。
最后兰斯洛终于开口了:成了。
将按预定设想完成。
由于涉及七十公斤的大型物体,大不了消失时间推迟五分钟。
我的时间作用力分析功夫真是炉火纯青了。
他对我微笑,也以同样的热情对着他自己的尸体微笑。
我注意到他这三天一直穿在身上的实验室短工作服。
它又旧又皱,我肯定他穿着睡觉来着。
看起来就象那个死的第二个兰斯洛刚现身的时候穿过它似的。
兰斯洛似乎查觉了我的思路,或许只是发觉了我凝视的目光,因为他低头看了看他的工作服,说道:啊,对了,我还是系上橡皮围裙吧。
我的替身现身的时候是系着的。
你不系上它又有什么呢?我无精打彩地问道。
我得系上,非系不可。
总算提醒了我。
不然就不象是如出一体了。
他眯起眼睛,你还认为要出差错吧?我不知道。
我含糊其词他说。
你认为尸体不会消失,还是认为我反而会消失呢?由于我根本没回答,他又有点尖声尖气他说了起来,你没看见我的运气终于转了吗?你没看见一切按计划进行得多顺利吗?我就要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了。
来,烧水冲咖啡。
他突然又平静下来。
用它来庆祝我的替身与我们分手和我重返人间。
这三天我一口咖啡也没喝过。
他塞给我的不过是速溶咖啡,但对三天没喝咖啡的人,那也就将就了。
我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慢慢摸索实验室的电炉,直到兰斯洛粗暴地把我推到一边并且把烧杯水放在上面。
还得一会儿。
他说着把控制旋钮拔到高热位置。
他看看表,又看看墙上各种各样的调节控制仪表。
等不到水开,我的替身就要去了。
过来看。
他走到棺材旁边。
我还在犹豫。
过来啊!他专横他说。
我过去了。
他怀着无限乐趣俯视着他自己。
等待着。
我们一起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尸体。
发出了噗的一响,兰斯洛高喊道:误差不到两分钟。
眼睁睁地看着死尸无影无踪了。
敞开的棺材里装着一套空荡荡的衣服。
当然,这衣服并非死尸被复制出来时穿的那些,而是货真价实的衣服,所以留在了现实世界中。
它们历历在目:内衣外面套着衬衫和裤子;衬衫上打了着领带;领带外面是短上衣;鞋已经翻倒了,里边塞着空自悬垂的袜子。
只有尸体不在了。
我听见水开了。
咖啡,兰斯洛说。
先来咖啡,然后我们再给警察和报社打电话。
我为他和我自己冲好了咖啡。
按惯例从糖罐里取一平茶匙糖替他加好,不多也不少。
尽管我相信这一回在这种情况下他已顾不上计较这些,习惯还是难以改变的。
我缀饮着咖啡。
我习惯喝不加奶油和糖的清咖啡,那种浓郁最为可口。
他搅动着咖啡。
一切,他轻声他说,我所期待的一切。
他把怀子放到露出阴蛰的得意神色的唇边一饮而尽。
那是他最后的话。
现在事情结束了,一种疯狂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动手剥掉他的衣服,又用棺材里的衣服给他穿戴起来。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我竟能把他举起来放在棺材里。
我把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就象原来的尸体的那样。
接着我在外面房间的洗涤槽里把咖啡的残渍和糖都洗得一干二净。
我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我曾用来替换白糖的氰化物全部涤除。
我把他的实验室工作服和其它衣服都放到一个大盖篮里,我原来曾把替身穿的复制出来的衣服放在那儿。
当然,那套复制品已消失了,现在我把原物放进去。
后来我就等着。
到晚上,我料定尸体冷得差不多了,就打电话叫殡仪馆。
他们为什么要多心呢?他们等着处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就在这儿,一模一样的尸体,分毫不差的尸体,就连体内含有氰化物这一点也和第一具尸休的假定情况相同。
我猜他们还是能够辨别出死去十二小时的尸体和尽管冷冻保存,却已死了三天半的死人之间的差别。
可他们为什么要异想天开去注意这些呢?他们没有注意。
他们钉好了棺材,抬走了他,埋葬了他。
这是天衣无缝的谋杀。
其实,因为在我杀死兰斯洛时他已被合法地宣布死亡,所以严格说来,我闹不清这究竟算不算谋杀。
当然,我决没有意思去找律师打听。
现在,我的生活是安详、宁镒而满足的。
我有充裕的钱,我上戏院,我结交朋友。
我毫无悔恨地生活。
诚然,兰斯洛永远也不会获得时间运动的荣誉了。
当有朝一日时间运动再度被发现的时候,兰斯洛·斯特宾斯的大名仍然将默默无闻地沉睡在冥冥黑暗之中。
当时我曾告诉过他,不管他计划什么,都将以荣华梦断而告终。
如果我不杀死他,别的什么因素也会把事情弄糟,那么他就会杀死我。
不,我毫不悔恨地生活。
实际上,我已经忘了兰斯洛的一切,除了他啐我的那个时刻。
很有点讽刺性的是他在死前确实曾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因为他得到了一件难得有人获得过的礼物,而他却超乎常人地享受到了。
尽管他在啐我的时候大叫大喊,兰斯洛总算设法看到了他自己的讣告。
《妇人画像》作者:查尔斯·M·萨普拉克作者简介查尔斯·M·萨普拉克出生于西弗吉尼亚的贝克利。
他是在许多不同的煤矿和小镇上长大的。
他曾获得过心理学学士学位,并在海军服役八年。
最近,他又获得了英语语言硕士学位。
他已婚,并有一个五岁的生儿。
他喜欢画画、读书、园艺和棒球运动。
同我们的许多新作家一样,他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他的作品已经被卖给了《明日杂志》等许多刊物。
不久,读者就会读到他的许多作品。
天蓝色是天空万里无云时的颜色。
桑德拉仰望头顶的蓝天。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与沮丧的心情搏斗。
眼看就要到三月末了,春天正悄悄降临。
今年春天她就要满三十五岁啦。
你还年轻,她大声对自己说,打起精神来,你这个大孩子。
但是每当她看到天空,她就觉得抑郁,她甚至想哭。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非洲,无论在英国的王宫还是在越南的孤儿院,人们头顶的都是同一片蓝天。
她看见那些高楼大厦里,只有几扇窗户有灯光。
大多数公寓都放下了窗帘。
她习惯了在睡觉之前,看着城市醒来。
过去的四个月里,她一直在圣心医院值夜班,她在那儿当护士。
对面大楼一扇亮着灯的大窗户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窗户正对着她,那是顶楼上的一间画室。
一个男人正在一个画架前画画,他的对面,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用黑布罩着的椅子或是凳子之类的东西上。
桑德拉虽不是过份拘谨的人,但也决不是爱偷看下流场面的人。
然而她还是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
那男的在画架和画布之间娴熟地挥舞着画笔,桑德拉足足看了几分钟,才发现那女的全裸着身子。
当晨光直射到那扇窗户时,它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桑德拉再也看不见里面了。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脱衣服,准备睡觉。
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窗户,确信没人能从窗子那看见她。
从她现在的角度看,窗外除了晴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鲜红色是从遍地的红花中提取的颜色。
这个城市大约有十二万六千人,包括那些无家可归者和来往过客,同时还包括那些未透露数字的罪犯。
这个城市的人口时涨时落,生老病死,循环往夏,就像一个庞大的沉睡的野兽在呼吸,像一个动物的生物周期。
说不定哪一天,公寓空了;家被遗弃了,汽车生锈了;房子里堆满了杂物,人却不见了。
一些人的消失会程度不同地引起恐慌,这就要看消失的人与被他们抛下的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了。
这个城市的人喜欢成群地隐居。
就像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一样,很多单身女人消失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赭色是很容易和景物协调的颜色。
圣心医院的特护病房具有很多特性。
它很像教堂、坟墓、宇宙飞船的船舱、太平间,还有中世纪的监狱。
病房只能容纳八个患者。
患者之间是用一些不透明的米色挂帘隔开的。
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与木本色的地板很协调。
有些患者产生幻觉,不停地与死去的亲友说话,还有一些神志不清的患者,他们的亲友每隔两小时就会来陪伴他们三分钟。
然而有些患者无人陪伴。
大部分患者身上都带有用来监测,调整,控制甚至刺激他们生理功能的仪器。
桑德拉每天夜里都在这些人中间穿行。
她工作兢兢业业,克尽职守。
她还时常提醒自己要有同情心,要善于在困境中展望未来。
她有时还不知不觉地流泪。
她认认真真地做病情记录,一丝不苟地做好护理工作。
由于工作需要她还经常触摸死人。
翠绿色有点透明,但是它能经受得住光的长期照射。
那件事之后不久,桑德拉偶然碰到了那个画家。
她路过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便进去坐坐。
他也正好在里面,坐在一个小隔间里。
她不能解释,她是怎么认出他的;反正她认出他了。
他长着一双略呈绿色的眼睛。
他的头发很稀,颜色不太分明。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翻开的素描簿。
他右手边上凉着一杯淡茶,清晨的阳光照射着茶杯里升起的淡淡的热气。
他的手很瘦,手指修长。
他用右手慢慢地翻着素描册,手指的动作轻巧而优雅。
我认识你啦,他说。
桑德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很尴尬,想躲开,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他的神态平静而安详,像个困了的孩子。
对不起,她笑着搭讪道。
不用道歉,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它要你去认识,探索。
雕像总是埋没在石头里,精神则隐藏在肉体中,而图画又被夹在纸页之间。
他举起素描簿,桑德拉看见那上面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她泰然自若的样子真像一个神,而不是一个人。
桑德拉楞楞地看着,眼睛都觉得酸了。
可是,当她眨眼的时候,她发现,那儿根本没有画,只是一张白纸。
不用说,在医院里工作了六个小时让她很容产生幻觉。
也许,什么时候我会画你,他说。
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桑德拉回答道,她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在这座充满了强奸犯和冒牌画家的城市生活了八年,她很惊讶,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她转回身吃她的吐司,喝她的苹果汁。
她感觉到他还在背后盯着她,不过她并没有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于是,她又回过头去看他,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靛蓝是从靛蓝根里提取的一种颜色。
它容易褪色。
‘那个角’,今天晚上很不好,米切尔护士从眼镜后面瞟了桑德拉一眼说,她不会活太久了。
桑德拉点着头,心想,是那个女人不是那个角。
她不叫八号床,她不叫接受治疗者,她也不叫支付每天三百四十美元护理费者。
她有名字,还活着。
他们仍然有名字,还活着。
晚上,桑德拉调对好一剂抗凝血药并准确而麻利地在那个女人的手腕上注射了输液。
虽然已经给那女人打了麻醉药,但是当桑德拉的针头刺进她的手腕时,她由于疼痛而动了一下。
在昏暗的荧光灯下,桑德拉注意到女人的皮肤已经老化,出现了色素沉着。
然而这深暗的肤色却包容了各种色彩,有碰伤后的紫色,有瘀血的青色,还有伤疤下面的惨白色。
当针头扎进静脉后,在淡蓝色的灯光下,塑料输液管里涌起的回血,呈靛蓝色。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孤独地躺在床匕我将跟她一样。
她不会活太久了。
棕色主要用来画房间的暗处。
在他公寓的淋浴间,桑德拉脱去了衣服。
作为护士,她成百上千次地见过人们裸体。
她没有想到,当她在这儿脱去衣服,穿上浴袍的时候,会觉得这么不自在。
那浴袍是他建议她带来,好在间休的时候遮掩一下身体的。
当桑德拉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画架旁,望着画布,画笔和油彩井井有条地摆在一边。
他把一些颜料管混在一起,这让桑德拉想到了淋巴。
她慢慢地脱下浴袍,再把它叠好,放在一边。
他为她准备了一只罩着米色台布的椅子。
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脱光衣裳之后,她就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乳房不够丰满。
以往,每当她在一个男人面前第一次脱光衣服时,她总是很注意自己的乳房。
那都是些可怕幼稚的少女的想法。
他会以为它们太小、太大,还是正好?当他开始注视她时,她的这些顾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自己的魅力。
他从调色刀上蘸起一些颜料,就开始在画布上画起来。
他洒脱自信地挥舞着手臂。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当他再次看她的时候,她说:你想让我这样坐着吗?她摆好一个姿势,双肩向后,下巴稍微向上扬,她想像着,这可能就是一个模特儿的姿势。
他笑了笑,不过,他看上去有点被迷惑了,像一个聚精会神地给患者治病的医生,噢,你用不着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不给你摆任何姿势。
我只拿你做参考,我倒希望你动一动,自然些。
否则,就好像在画一具尸体。
你还得……嗯……他用画笔指了指她的腰。
她站起身。
通常她总是穿棉制的衣服,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却穿了件化纤的衣服,她喜欢它的手感。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却端详着画布,显然没有注意她),她把手伸到背后内裤的松紧带里,慢慢地把内裤从后面退了下来……,在有些人之间就是没有秘密。
大约在上午的阳光里坐了十二分钟以后,她说:你干过吗?干什么?画尸体。
他眼睛盯着画布,迅速地在画布和调色刀之间挥舞着画笔。
画笔上粘着粘乎乎的棕色和灰色的颜料。
她不敢肯定他能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是的。
他说。
铬黄本来是一种格外辉煌的颜色——就像在凡高的《向日葵》里那样——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会变成恐怖的绿黑色。
孩子被一辆四轮马车送到了伯爵的城堡。
城堡是一座石头的圆柱塔楼,周围有围墙。
它耸立在小坡上,在飞扬的尘土中,它的剪影仿佛是一个披挂上阵的武士。
赛奈斯库伯爵曾经被他的年代史编者描绘为伟大的赛奈斯库、孤儿们的慈父、寡妇们的保护人、瞎子的眼睛、瘸子的脚。
但是他曾经在十字军东征期间到过东方,当他回来的时候,据说他已经染上了某种罕见的难于启齿的疾病。
在巴尔干和喀尔巴阡山脉的那些战役中,他就饱受这种疾病的折磨。
谣传说伯爵双目失明了,还说他在腐烂,害怕阳光和新鲜空气,人们担心他疯了,担心他放弃基督教信仰而去信了东正教。
孩子被接进了城堡。
他浑身颤抖,他想他会死在那儿。
城堡的主楼里关着犹太人和小孩儿。
带头巾的男人们手持削皮工具和齿轮忙活着,哭喊声根本穿不透石墙。
孩子被带进大厅。
赛奈斯库伯爵坐在一个用乌木和骨头制成的宝座上,宝座上雕刻着一条凶猛狰狞,青面撩牙的龙。
远处有两支火把照着大厅,伯爵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就像一只罩着黑纱的骷髅。
伯爵说话了,他的嘴唇勉强动着,眼睑眯成了两条缝,缝里透出两只黑黑的眼球。
我的人告诉我说,你是在一个向日葵地里被抓来的,当时你正跟邻居的一个小姑娘在一起。
是吗?男孩点点头。
她没穿衣服?你在看她?研究她……的秘密?男孩又点点头。
伯爵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就在他嘴唇微微张开的时候,男孩看见了他阴森森的牙齿。
伯爵从宝座旁边拿起一些东西,递给男孩。
那是一张手工压制的宣纸,一支鹅毛笔和一罐盖着塞子的墨水。
(或者姑且把它叫作墨水,这种液体把火把的光反射成了靛蓝色的光线。
)伯爵说:画我的城堡,按你的记忆画。
你上来的时候看见它了,画吧,把你的灵魂、意愿和思想都倾注到里面;把它们从你的肉体中展示出来,让我看看。
你成败与否将决定你的命运。
男孩接过画具,在伯爵面前,蹲伏面在地上。
光线很弱,他看不清宣纸。
不过那并不能妨碍他作画。
伯爵时而探着身子看看画纸。
在这粒纹突出的宣纸上作画,就好像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作画一般。
后来,火把不如原来那么亮了,阴影越来越重,好像大厅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男孩搁下笔,从画纸上抬起身子。
伯爵俯身拿起画纸。
他对着画纸看了很长时间。
城堡被画得淋漓尽致,塔楼的扶墙和胸墙分明是一个穿铠甲,披斗篷的贵族的人形。
城堡的墙面是用交叉的横线画出来的,颜色很暗,类似蚀刻画,在交叉的线条中,还包藏了一些黑色扭曲的形状,好像是一只被屠杀的动物的内脏。
难道你不想把它都画出来吗,孩子?难道你不想超出笔墨的界线,看得更远一点吗?你不想透过表面看到实质?你能做到,孩子,但要付出代价……男孩没看见附近有火把,可是伯爵不知怎么就把画纸给点着了。
纸在他手里化成了灰烬。
好像这是个信号,躲在外面的侍者拉开了挂毯,一些妇女缓缓走进大厅。
一些男孩叫不上名的,看不见的乐器开始震动,那是东方的催眠歌。
女人们赤身裸体,手腕和脚踝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金镯子,项圈上镶着发光的黑石头。
一些首饰上还带有钩圈,仿佛这些首饰即是乐器,也是枷锁。
女人们身上都抹了油,熏了香气以致她们的毛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小珠,宛如带露的花朵和蜘蛛网。
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像一条条看不见的蛇,袅袅地钻进他的鼻子。
女人们开始跳舞。
男孩忘情地看着。
伯爵探过身体用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看见什么了?看见什么了?他答不上来。
那些女人都是绝妙精彩的画卷,难以用语言形容。
男人的迷混汤?伯爵提示着。
肉欲的诱惑?发臭的玫瑰?甘美的毒汁?悲伤的乐园?黑色是从有机物质充分燃烧之后所产生的炭中提取出来的。
但它不能上画家的调色板。
效果极佳的黑色是通过混合互补色得出来的。
画布上画出的东西让桑德拉大吃一惊。
画家看她的脸的时候,朝她笑了笑,喜欢吗?真是大棒啦,那是我,简直像一张照片。
他做了个鬼脸,把画笔和调色刀直起来说:照片?我总认为它不能持久。
我是说那是我,就像在镜子里一样。
真是神了。
只不过是一幅很好的制图罢了。
他说着,耸耸肩。
我有个问题,桑德拉说,为什么只用黑白灰三种颜色?他回头看看画,然后转过头看着桑德拉的眼睛。
她注意到他苍老的一面,他表面上看朝气蓬勃,但实际上他很苍老,有点饱经风霜的感觉。
那是在打底。
我把你的形体细致全面地画下来,在下两个步骤中,涂上所有的颜色,到那时候它就生动了。
桑德拉的目光简直离不开画布了,那就是她,活生生的,连身上的皮肤皱纹都画出来了。
近来她开始认为自己不再有吸引力了,但是当她看见画像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依然魅力无穷,她很美,也许比她以往任何时候,或比她一直希望的都美。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浴衣还敞开着,她的左胸,小腹,两腿之间的三角区还有她的左腿都赤裸裸地暴露在画家面前。
她莫名其妙地害起羞来,赶快合上浴衣。
于是她又立刻自责起来,她认为自己缺乏逻辑,因为,她已经一丝不挂地被他看了三个多小时。
知道吗,我从没看过你画的其他画,我猜你大概属于那些袖像派画家,这让我有些担心。
担心我会把你画成一团模模糊糊的小点?别担心,我不会的;我很愿意捕捉事物的本来面貌。
你说的那些人不是画家,他们根本不会画画,他们蒙骗那些比他们更虚伪的骗子,骗他们买他们的冒牌货。
激情开始在她的心里涌动。
这个人,这个年长的人说起话来,是那么自信,从容。
他的脸上既有初出茅庐的稚气,又有老成持重的成熟,这深深地打动了她。
如果要对他做出评价的话,那就是,他懂得怎样看女人,他知道怎样欣赏女人。
她注意到他在轻轻地搓手,就好像它们累乏了,好像手的关节在疼,也好像由于每天与油彩颜料打交道,手上的皮肤受到刺激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涌上心头,她要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里。
你不用为我担心,他说,我在为我的主人效力。
墨黑是一种从乌贼鱼身体里提取的颜色。
这种乌贼墨颜料不能持久。
桑德拉为了满足画家的愿望,让他在连续三天的上午画完她的肖像,把夜班换成了下午班。
她放下窗帘,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可是,她就是睡不着。
她觉得很累,不光是因为她把睡觉的时间又换回到夜晚了,还因为给画家当模特比她想像的要付出得多。
她躺在那儿回想着自己的生活。
她感到她需要确定方向,重新思考她的目标。
就在睡意向她袭来的时候,她心里豁然开朗了,她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悲惨和不幸的人,这让桑德拉感到茫然,现在她认识到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因为她没有准则。
她有家庭,她在那个丑陋的小工业城市度过的童年,她的破裂婚姻还有她的那些男朋友们,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色无光的过去。
现在她虽然有了工作,但是她没有奋斗目标,没有雄心壮志。
她只把自己当做一台机器上可以替换的零件。
她无力阻止每天都发生在她面前的死亡,她在不知不觉中向死亡屈服了。
她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乡。
那些被她从生活中割舍掉的东西——宗教信仰、理想、愿望、两性关系——都会成为她巨大痛苦的根源。
然而这些东西也有可能成为她解开难题的钥匙。
睡梦中,她不时地翻身,把胳膊伸向侧面,一条腿弓着搭在被子上,支撑着她的身体。
她这种睡态,好像在期待有人能与她同床共枕。
朱砂有时保持五百年都不会变色,但在某些情况下它会在几星期内完全变黑。
他边说边画,这一次比第一次的话多了。
绘画上最糟糕的事,就是画砸了,但那是免不了的。
我们欣赏与敬仰的作品与画家都很特别,因为他们都是最悲壮的失败者。
你无法捕捉到太阳、月亮或星星发出的光的视觉效果。
光具有动感,能让画面活起来。
火光和电灯光是画不到画布上的,人的视觉所感受到的画面上的光,是通过颜料的淡淡涂抹来表现的。
面积适当的白色要用足够的暗色来衬托,那白色就会给人以光亮的感觉,但是,所产生的效果却只不过是对生活的惨白的模仿,即使最杰出的大师也对此束手无策。
那么活物呢?它们也不能仅仅靠绘画来捕捉。
光滑的白色可以给人物增添生动的光彩,使眼睛炯炯有神。
底画打得好,女人的身体就会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能画出肌肤的光泽、体温、和血管的脉动,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表现,一种幻觉。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不时地从画布回过头来看着桑德拉。
他用朱红、洋红,鲜红和铅红的颜料给底画上光,以这些红色为重色,再陪上橙黄、墨黑、赭色、芒果色和天青石色。
他的手在画布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引起桑德拉的联想。
她的肌肤对他来说不过是容易接近的外表。
难道他没有注意到她内心非同寻常的骚动吗?如果他靠近一些,站在适当的位置,他能不能看见她的闪光之处呢?她想像着,如果太阳、月亮和星星都黯淡了,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也会发现她身上透出的光芒,并找到她。
他最后放下画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他请桑德拉走过去看结果。
要是在两天前,她看见一个男人能把自己的内在情感和思想都倾注在一张小小的画布上,他会很惊讶的。
两天前,她不可能相信有谁会在她身上发现任何引人入胜的东西,更不会相信有人能洞察她的内心,发现她的美。
然而那是过去,现在她完全不那么想了。
她从那一方画布上看见了自己,看见了一个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女人。
我很感动。
她轻柔地说。
她浴衣的带子系得很松。
就在她转过脸去看画家的时候,带子又松开了,就像前一天一样。
凉风吹在她的肌肤上,让她意识到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了。
他离她很近,如果他想碰她的话,伸手就可以摸着她。
她没有像昨天那样感到害羞。
她没有低头看自己,而是始终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想看看他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靠近一些看她。
画家此刻看上去很疲劳。
他的脸既年轻又衰老。
他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眼睛通红,眼窝深陷,眼圈发黑。
我有点饿了,她说,我可以去做午饭。
她心里在想:求你说,想再跟我多呆一会儿。
求你说,你还想从我这儿要更多的东西。
我有很多要给你。
可是画家放下画具走开了。
我——我累了。
他说,非常累,有时,我也会忘记那会耗费我很多精力。
这工作很累人,虽然看起来不是那样。
当然,她说,她希望他没有看出她很失望。
她想:如果有谁能了解我,真正了解我,那就是你!对不起,对不起,我累了。
他说着走出画室,进了里面的一间小屋。
那里面有一张床。
桑德拉边穿衣服,边看着画像。
心想:他知道我很美,难道他不想要我吗?她朝他睡觉的房间里看了看,走过去,站在他床边。
他躺在那儿几乎不喘气。
他的皮肤苍白,可是走近一看,皮肤上有很多色素沉着。
桑德拉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他的嘴唇。
然后离开了。
她没有锁上身后的房门。
沥青被用来画底画,它能让画面产生发光的效果,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漫色,会变得更深。
那天夜里,桑德拉的两名患者死了。
特护病房里年纪最大的女人故去了(或者说死了),就像一朵在日落时凋谢的花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只有那些监测她生命功能的仪器发出一阵响声,在屏幕上画出了长长的直线。
桑德拉只用手轻轻一按开关,这些监测仪就不再叫了。
不久,第二个患者也断气了。
他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在一次车祸中受伤,一直昏迷不醒。
在他临死之前,突然恢复了神智,大声尖叫起来。
尖叫声惊醒了其他患者。
值班医生宣布男孩没了(或者说死了),桑德拉只好拿白色被单盖上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看上去即年轻又苍老,即成熟又幼稚的脸。
在等候把男孩从特护病房送往圣心医院地下室太平间的这段时间里,桑德拉不得不把男孩病床周围的米色挂帘全部挡上,这样其他活着的患者就看不见他了。
就在她挡帘子的时候,她想起了这样一句话: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我们死去。
这句话是很久以前,她站在一个基督徒的墓前,看着他的棺木入土的时候听到的。
此刻站在孩子的尸体旁,记忆的潮水向她涌来,往事浮现在眼前。
她记得那不是《圣经》里的话,而是祈祷书里的话。
所以这句话就不是上帝说的,而是人说的。
她一阵冲动,便俯身吻了那个死去男孩的嘴唇。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躺在黑暗中安慰自己,让自己确信会有选择的机会,选择生的机会。
洋红是一种平静庄重的色调,它需要牺牲各种各样的生存在蓟属植物上的雌性昆虫才能得到。
那天夜里,桑德拉早早就下班了。
现在,特护病房里空了一大半,可以让别的护士来接班了,桑德拉可以休息去了。
护士米切尔告诉桑德拉,她看上去很苍白,要她注意是不是得了贫血症。
看样子她在担心桑德拉的心情不好,因为她刚刚看着两个患者死去。
桑德拉离开医院的时候天还很黑,她索性没有脱掉护士衫。
她在漆黑的夜里走着,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傍晚时的烟雾也在城市上空消散了。
离开医院里的荧光屏和各种电子仪器发出的声音,桑德拉感到一阵兴奋。
她刚刚看着两个人死去,刚刚摸过两个已经死去的人,现在她要离开了。
她还活着。
当她到达她的公寓大楼的时候,便不加思索地穿过大街,来到画家住的那座大楼。
她乘电梯上到他住的那一屋。
他公寓的门还开着。
她进屋以后没有开灯。
外面昏暗的灯光透过画室巨大的窗户照进来,好像是一只火把从很远的地方给这间画室照着亮一般。
画架、画布、颜料管等画具在幽暗的光线里阴森森的,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行刑室。
桑德拉绕过这些障碍物,走到他卧室的门前。
卧室没有窗户,显然他也没有电子钟或是任何其他可以用来照明的器具。
借着屋里微弱的光亮,她看见画家侧身躺在床上,他的手臂和腿向一边伸着,那姿势好像他身边还睡着一个人。
桑德拉站在门口,她肯定,如果他醒来,便会立刻看见她,并认出她的,因为她穿的白色护士衫将给他足够的光看清她。
其实她从外到里穿的都是白色的。
裁剪得体的白色裙子把她臀、腰和胸部的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
裙子里面是白色的长统袜,白色的紧身短裤和白色的胸罩。
她站在那儿先脱了鞋,然后开始脱衣服。
衣服下面隐藏着秘密,现在她想与人分享那些秘密。
就在桑德拉盯着画家看的时候,他微微动了一下。
她现在赤裸着站在那儿。
难道一个熟睡的男人不能查觉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有呼吸有体温的活生生的人吗?他好像真的有点查觉到她了,但是他还是微微一动,仿佛被一个梦吸引了。
她走过去,钻进被子。
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然后她闭上眼睛用掌心揉搓他的身体。
她觉得她好像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她把她的一腔激情都凝聚在双手上了。
她要感受他的体温、脉搏、和细微的肌肉颤动。
她想知道他是否觉查到她在摸他。
他在她身边微微动了一下。
她把脸贴近他的脸,感觉到一丝暖意。
她又轻轻地把脸依偎在他的脖子和下巴之间,然后张开嘴亲吻他。
她的嘴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然后又伸出舌头尖去舔他的皮肤。
他醒了,什么也没说。
他向她伸出手臂。
在有些人之间没有秘密。
早上,桑德拉醒来发现自己和画家搂抱在一起。
她就那么呆了一会儿,想叫醒他。
但马上又改了主意;他睡得很平静,脸上的神态也不那么矛盾了,看不出他即老态又年轻的样子了。
她从床上下来,套上罩衫,离开卧室并把卧室的门带上。
画家仍然在黑暗中熟睡。
她来到盥洗室洗了脸,然后照着镜子。
那是在多少天以前,她从自己的窗户里看到这个画家在画一个裸体女人?又是在多少天以前,她仰望夜空,心里郁闷得直想哭?她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生命实际上是由许多生命构成的,她还觉得自己像个承上启下的中转站,在她这儿,上一个生命结束了,下一个生命就开始了。
她让头发散乱着,也没有化妆。
(值夜班时,她不化妆)即便这样,当她一想起昨天夜里的事,她的脸上就焕发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生气。
她从盥洗室出来,进了他的画室。
昨天夜里,在微弱昏暗的光线里,这间屋子真像是一间行刑室。
可现在它却完全像一个男人的工作间了。
她环顾着画室,觉得自己已孩子气地迷恋上他了——这些画笔,是他的手握过的;这些颜色是他按照自己的愿望调对出来的。
她冲动地想看看他的厨房。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傻,有点想入非非,但她知道,这么做值得。
她的生命没有结束。
他的厨房很干净。
柜子里,除了几只简简单单的果汁杯子,什么也没有。
它们却被洗得干干净净,倒放在一块白布上。
她拿起一只杯,想看看那上面印着的他的唇纹。
她很想把自己的嘴唇放到他的唇印上。
但是杯子被洗得一尘不染。
桑德拉还发现,厨房里没有食物,冰箱也没有接上电源,冰箱的门敞开着。
最让桑德拉扫兴的是,他甚至没有咖啡、茶、或者任何能放进开水里的东西。
她回到画室,从门缝朝卧室里看,发现他睡得很安稳。
他太累了,她想着,觉得有些内疚。
她看见她的画像还在画架上,几乎快画完了。
当她看着画布的时候,几分钟前她照镜子的感觉顿时黯然失色了。
画像上,她的肌肤看起来是那么光滑细腻,富有弹性。
她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那感觉就像她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一样。
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上至眼睛,下至她双腿之间最隐秘的地方,都画得非常完美。
画家对色调和光线的巧妙运用使画面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这幅画充分显示了一个画家那非凡的驾驭颜色的能力。
她把视线从画像移到了画布上,她没有感受到那种在近处仔细研究一幅画的满足感,她觉得她身上还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没有被画出来。
这样想着,她离开了画架,觉得画上的那双眼睛(或者是她的眼睛)还在身后盯着她。
这套公寓包括一间带大窗户的画室,和四间与画室相通的房间。
她已经看过了厨房,洗澡间和卧室,现在还有一个房间她没进去过。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种想法。
她认为他不会有什么秘密瞒着她。
再说,她也不想在他睡醒之前闲着没事干。
他醒了之后,他们可以一起出去吃早餐。
或许,他还想请她上床,再陪他呆一会儿呢;甚至或许,他们会在继续画画之前,再回到床上去。
她打开了那个小房间的门,里面很暗。
她的第一个印象便是那房间里充满了陌生人。
好像她开门带进来的光亮把这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仿佛他们个个都在干着什么不愿让人知道的事似的。
她觉得他们正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
但是,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她用不着害怕。
那里面都是些别的女人的画像。
这些画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搭在架子上,有的卷着,有的半开着。
这一番情景让桑德拉有些自责,因为,就在刚才,她还认为自己走进了一间关满犯人的,阴森森的牢房,并给这些在黑暗中的可怜人施舍了一丝光亮呢。
你在这儿干什么?桑德拉吓得跳了起来。
他起来了,并穿上了一条卡其布的便裤和一件绿色的衬衫。
我只是到处看看。
你画这些用了多长时间?他抓住桑德拉的手腕,轻轻地把她拉出来,关上了房门。
就在房门关上的一霎那,桑德拉回过头又向里面看了一眼,她有一种幻觉,好像画像上那些女人都痛苦而嫉妒地瞪着她。
她觉得累了,需要吃点东西。
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敏感,真是不可思议。
门关上之后,画家把桑德拉带到模特儿的坐位上。
他平静而又心事重重地说:你不该那么干。
对不起,我只想到处看看。
她坐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手腕。
这样道‘早安’可不太好啊。
她把手放到他的胸前说。
他走开了,她很扫兴。
一切都搞错了。
她一直像个单相思的孩子,一厢情愿地迷恋着他,现在,她开始感到很怕他。
她为他献出了爱情,却丢掉了自尊和理智。
他走到画布跟前。
桑德拉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觉得她对他无足轻重,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画画。
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眶,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画家正对着画布说:你不该那么干,你真是太不应该了。
求你,原谅我!桑德拉走过去,伸出胳膊搂住他。
可是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画像上那双眼睛。
他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地站着。
透过薄薄的罩衣,桑德拉感到他的身体冰凉。
她松开他。
他好像完全被画像吸引了。
好吧,随它去吧,桑德拉想,即便那是他惟一对我感兴趣的地方,我还能够忍受,我还不至于太糟。
她转身回到座位上。
阳光照进来,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显得脆弱,不真实。
我们今天能画完吗?她问。
他对着画像回答:不,我不想把你画完,不想,不想。
桑德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撕扯她,请别这样。
她说。
桑德拉没看见旁边有打火机或是火柴,可是不知怎么的,画家一碰画布,它就着了起来。
桑德拉立刻惊恐万状。
她觉得好像自己的身体在从里向外燃烧。
她摔倒在地并不停地挣扎着,火舌在吞噬着她的肉体,她感到一阵烧灼的剧痛。
然而这却是一种幻觉;她看见自己的胳膊、手指和大腿仍然是那么光滑完好无损。
虽然她知道这是幻觉,但还是无法摆脱那可怕的疼痛。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红色,她只能被动地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心里绝望地想:我要完了。
画家把那块作背景的米色布拿来铺在她身旁,然后又到卧室里取来他的一条裤子。
他轻轻地把裤子放在桑德拉身上。
她没有反抗。
疼痛减退了。
画家身后的画架成了一个带火焰的框架;被烧透的画布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灰烬,在空气里飘来飘去。
他的画笔,调色刀等物品也冒着浓烟燃起来。
火苗上蹿,天花板被熏得越来越黑。
他把裤子盖在桑德拉身上之后,就轻轻地把她放在那块米色布上。
他把她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脸,然后把她抱了起来。
他的样子很平静,而且毫不费力就把桑德拉抱起来了。
此刻,画室里浓烟滚滚,火苗熊熊。
他抱着桑德拉出了房间,穿过大厅,来到电梯门口等着。
电梯的门一打开,他就把她放在里面,看着她的脸说:别担心,我会在这看着你下到底层。
那儿会有人帮你。
如果出什么事,我会来帮你。
他俯身吻了她的嘴唇。
她本来想说不要,可是根本说不出来,只好看着他走开了,就在电梯门合上的时候,她看见他走进了火焰之中。
她的电梯下降的时候,她听见救火车疯响。
像牙墨是把骨头炭化以后产生的。
这座城市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最触目惊心的事件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被人们议论,然后,很快就被遗忘了。
人们身心所承受的压力迫使每个人泰然自若地面对一切。
一间画室被大火烧毁了;有人发现,一架电梯里有一个缠着裹尸布一类的东西的女人在哭;在火灾现场,有人看见一个神秘的男子背着一个黑色的丝绸大包,鬼鬼祟祟地溜走了,有人描述说他长得很老,有人说他很年轻,也有人说他很丑。
他消失了;她保住了性命;公寓被修缮一新。
这件事也被人淡忘了。
残渣是棕色的,棕色与在罗马地下墓穴中发现的古基督徒的头骨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有一座城堡的废墟。
它曾经是一座被围墙包围着的,石头结构的圆柱形塔楼。
现在它的胸墙和扶墙都已破败塌陷,以致屋顶的有些地方也坍塌了。
星光下,废墟就像一个穿销甲披斗篷,眼看就要扑倒在地,即将死去,或已经死去的武士。
如果有谁走进废墟,他立刻就会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他会发现,这里面的墙上没有鸽子巢的痕迹;石头上没有爬行的晰蜴;肮脏的裂缝里没有老鼠;这里甚至连蜘蛛网也没有。
似乎,这里常有更大的食肉动物出没;也似乎,所有活的动物都在回避这个地方。
一个男人走近废墟。
他弯着腰,背上背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
在这里,那人显得很渺小,他像一只小虫子似地在石头上走着,更像一只忙忙碌碌的工蚊。
那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包袱背到一个通向废墟地下的暗道口。
他顺着一个黑暗、狭窄、不平坦的通道,向下走了很长时间。
通道里温暖、潮湿,这里的空气也在有节奏地轻轻流动,像是一只沉睡的野兽在呼吸。
男人的脚踩在褪了色的棕色碎片上,脚下发出吱嘎吱嘎刺耳的声音。
从主楼的地下传来一阵响声。
有人在那里等着他呢。
他一边继续往下走,一边辨别着下面传来的各种声音。
有脱水的干东西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有爪子在硬器或湿墙上抓搔时发出的刺耳的响声;还有无节奏的挤压和吸吮声。
男人走进一间屋子,一只火把在很远的地方给这房子照着亮。
不知什么地方有水或是别的液体在滴。
地面破败,露出生白碱的湿土。
男人放下包袱,打开黑色的丝绸包布。
他四下张望着,把画布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挂在墙上。
虽然那里又潮又冷,男人却大汗淋漓。
这时,传来一阵在石头上拖一个很大很重的东西的声音,同时还传来金属和骨制的爪子挖掘潮湿地面的声音。
主人出现在房间里,他挡住了火把的光,使房间更加昏暗了。
挂在房间墙上的都是貌若天仙的美女的画像。
这些画像简直是稀世之宝,是难以用语言来评述的。
栩栩如生的画面显示出画家对光和色的超凡的驾驭才能,和对女人肉体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画像上对女人肉体的曲线和颜色细微差别的描绘,比常人想像的要细腻生动得多。
虽然画像上的一张张脸孔不能动,但是那上面的眼睛、面颊和嘴唇却很传神,表现出一种被囚禁时的痛苦与恐惧。
主人,那个伯爵拖着身体逐一地看了每一幅画。
他的眼睛里映着画像的颜色和形体。
有些画被他锋利的爪子划破了;有些被他呼出的腐蚀物弄模糊了;还有的被他那曾经是人舌头的,带刺的肉乎乎的东西舔了一口。
看完每一幅画之后,伯爵拖着身体来到画家跪着的地方,他用身体缠住画家,带鳞片的爪子狠狠地扎进画家衰老的皮肤里。
画家闻到伯爵身体里流出来的气体的气味,那不能算是呼吸。
我知道还缺一个。
你能解释吗,孩子?伯爵说。
画家抬起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即将熄灭的火把。
有些事情,就连你也无能为力,主人,他说。
龙的血对光异常敏感。
《复仇女神》作者:亨利·凯特纳 凯特琳·穆尔孙维梓 译译者注:复仇女神在许多外国神话中都有提及。
例如罗马神话中的福里埃是地府女神,专司复仇及良心的谴责;在希腊神话中则是住在冥国的厄默尼德,负责惩罚犯有凶杀行为的人,使犯罪者发疯,遭灾受难。
她们外貌丑陋,以满头蛇发、手执长鞭或火把的形象出现,时时追捕罪犯。
从古代开始就有种种关于复仇女神的传说,但那些都是神话。
而22世纪的人类已经造出这种机器——钢铁的复仇女神,由电脑指挥像狗一般紧跟在谋杀犯的身后。
事情说来简单,当凶手认为自己作案万无一失时,却突然听到身后发出有节奏的步履声,那就是将永远跟随他的人形机器,而且绝对无法贿赂或收买,凶手这才明白自己已被判处了死刑。
这种背后的脚步声似乎象征着一座移动的监狱,一道看不见的铁栅把凶手和世界隔绝开来,使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孤独之中。
这种情况将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当然谁也说不准是哪一天,机器人就会变成他的刽子手。
丹尼尔在大饭店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椅上,那是按照人体设计的坐椅。
他闭目养神,慢慢呷着葡萄佳酿,美美地进行品尝。
他觉得自己十分安全,绝对安全。
在这家金碧辉煌的饭店他已经消磨将近一个小时,点了最昂贵的菜肴,听着轻柔的音乐和周围人们的笑声曼语,他感觉这里环境很舒心,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钱就是好。
的确,为了获取钱财他不得不杀了人,但一点也没感到良心的责备:俗话说没有逮住就不是贼。
他丹尼尔是被保证逍遥法外的,从来没人能做到这点。
他当然清楚知道作为凶手的下场,如果不是卡茨给他绝对的安全保证,丹尼尔不会去扣动枪机。
他缓缓拨弄盘子里的椰仁沙拉,又抿上一口酒,他喜欢高脚酒杯在手中微微晃动的奇妙感受,酒味无与伦比。
丹尼尔本来还要再来一杯,但后来一想今天足够了,他的前景似锦,各项享乐都在等着他,何必性急一时呢?他下了赌注,而这次的机遇却是前所未有的。
他用手指轻弹杯壁,发出叮当悦耳的响声。
丹尼尔猜想:这是水晶制品吗?过去他对奢侈阔绰的上流社会知之甚少,许多事情并不清楚,所以他想自己的余生将好好学习并享受这种生活,领略这种乐趣。
他抬眼往上看去,透过餐厅的玻璃圆屋顶,外面摩天大厦的轮廓模糊可见,四面八方全是钢筋水泥的密林,形成了这座城市。
如果他在这里呆厌了,还可以转到别处,去别的城市,去全国,乃至全球……他感到底下的椅子有点颤动。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有一种不舒服的莫名感觉,似乎城市下面的土地本身在微微颤抖,这原因嘛——不错,当然是某种无形的恐惧造成的。
恐惧的来源至今还不太清楚……这时复仇女神出现了。
丹尼尔发觉周围的人声骤然止息。
他愣了一下,左手拿着餐刀停在半空,视线投向饭店的大门。
复仇女神比人们的个头要高,她先在门口停顿一会,下午的阳光在她肩部反射出明亮的光斑。
机器人不长眼睛,但就像有一道目光在逐桌扫射,直到看遍整个大厅。
她跨进门坎,太阳的光斑随之消失,这个穿着铠甲的机器人缓缓在桌间游移。
丹尼尔想:她不是冲着我来的,这里的人都不知底细,不过我知道,她并非为我而来。
他回想起过去的那一幕……丹尼尔记得非常清楚,那场和卡茨历时30分钟的谈话细节历历在目。
地点在卡茨的实验室,那里的墙壁只要一揿钮就会变得透明。
卡茨是一个淡黄头发、眉毛下垂的男子,在没讲话前,他显得有些虚弱,可只要一开腔,他的那种气质似乎就能把空气也带动起来。
丹尼尔还记得自己当时怎么站在卡茨桌前,亲身感到地板的颤动,感到电脑的微震,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巨型的超级电脑和不停闪烁的信号灯。
我找你来商量点事,卡茨开口说,想让你为我收拾一个人。
那不行!丹尼尔回答说,你当我是傻子吗?等等,别忙着拒绝嘛,你想要钱吗?要钱有屁用?丹尼尔赌气道,给自己举办一个豪华的葬礼吗?那当然是为了生活,去过奢侈的生活!我知道你不是傻瓜,如果你不能得到担保,是不会答应我这个要求的,所以我正准备向你提供不受惩治的保证。
丹尼尔的目光穿过透明墙壁,凝视后面的电脑。
那么,你的意思是……他说。
听好,我明白自己所说的话,我……卡茨显得有点踌躇,他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似乎对保密措施不放心,复仇女神是受这里的电脑指挥的,而我能让复仇女神按照虚假的电脑信息去行动。
这个……丹尼尔还是疑虑重重。
真的,真的。
我可以给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我能够把任何复仇女神调离她所跟踪的人。
采用什么手段呢?那当然是秘密。
不过我的确有了一种程序,能够修改超级电脑里的数据,使它无法确认犯罪行为,或者对罪行作出错误的判断。
可这还是相当危险的!危险?卡茨从眉毛下盯着丹尼尔,要办事当然会有风险,不过我心中有数,所以并不经常使用这种办法。
总的说我只试过一次,先从理论上制订好方案,然后用实践来检验它,结果我成功了。
为了向你证实这一点,我准备再给你演示一次,只限一次,没有必要让电脑的工作过多地出现混乱。
我要杀的是谁?卡茨不自觉抬眼仰望,楼上是最高管理层的办公室。
是奥拉依。
他说。
丹尼尔也望望天花板,似乎能透过楼层看到备受尊敬的奥拉依——超级电脑的总稽核——正在楼上的地毯上行走。
原因很简单,卡茨又说,我希望能得到他的位置。
如果你坚信可以躲避机器人的追杀,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去干掉他?这将暴露我自己,卡茨气愤地说,你想想:我的作案动机太明显了。
甚至连电子计算器都能推算出谁是奥拉依死后的最大受益人;而且如果我竟能躲开复仇女神,那么所有人都将竭力寻找出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但对你来说,就没有任何作案动机,只有电脑才能查明真相,而这将由我来对付它。
我怎么能确信你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很简单,你自己不妨实地看一下。
卡茨站起,穿过房间,地毯使他的步伐显得更为轻捷。
在房间那端的墙旁,操纵台的桌面几乎有齐胸一般高,操纵台的前面就是屏幕。
卡茨用手轻按键盘,屏幕上立即显出市内某个地区的平面图。
我需要寻找复仇女神所在的地区。
他解释说。
屏幕上的图像开始闪烁,卡茨又按了几下。
晃动的街道变得清晰,卡茨很快从一个地区扫到另一个地区,三道不同色彩的波形条纹交汇在一个离中心不远的圆点上。
那个圆点在缓缓移动,速度和步行差不多,周围的街道也随之变化,彩色条纹始终聚集在这一点之上。
就在这里,卡茨倾身向前,想认清那条街道。
他额上沁出的汗珠滴在屏幕上,又不自觉地用手抹去,这里就有个被复仇女神追踪的人,真是如影随形,现在看得更清楚了,瞧!屏幕的图像被放大,卡茨焦急地观看:街上的人影移动,有的忙忙碌碌,有的无所事事。
人群中心好像有一块沙漠绿洲,海中孤岛,其中有两个活像是鲁宾逊和星期五的行人。
前面那个疲惫的男人垂头走路,目不斜视;后面是个高高的机器人,一身亮晶晶的钢甲,亦步亦趋地跟随他。
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把他俩和人群隔开,有的过路人好奇地窥视他们,有的人把目光仓皇移开,还有些人急不可耐在等待那最后的时刻,巴望目睹星期五举起钢铁的手臂,给鲁宾逊以致命的一击。
好好看看,卡茨兴奋地说,只消一分钟……我就要引开复仇女神,使她停止追杀了!他返身回到书桌,打开抽屉,低低弯下了腰,似乎要避人耳目。
丹尼尔听见轻柔的咔嗒一响,然后是短促的声声按键。
好,马上就成了,卡茨说时合上抽屉,用掌背擦拭前额,这里真热,对吗?让我们靠近点,你会看到现在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们重新回到屏幕那里,卡茨转动旋钮,于是出现的是那男子的特写镜头,他表情冷漠,好似被机器人所同化……得等到他们脱离人群再说,卡茨说,此事不能引起群众的注意,现在他正好要转弯了。
那男的悠悠然踱进一条狭胡同,镜头紧紧跟着他们俩。
就像有许多摄像机布置在各处,丹尼尔对一切颇感兴趣,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它们怎么能安放在所有角落呢?甭管它,卡茨打断他说,也许是同步卫星吧,我们现在需要等待……不,不!快瞧!他现在快要被解脱了!那男子掉转身,偷偷朝后窥视,这时机器人也跟着拐过巷角。
卡茨火速扑向他的桌子,拉开抽屉,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眼睛依旧盯着屏幕。
那男子毫不怀疑有人在监视他,只是有时偶尔抬眼朝天扫上一眼,他正好对着镜头,目光和卡茨及丹尼尔的视线狭路相逢。
他俩见到这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行走。
书桌里的抽屉响起咔嗒声。
那人举步时,机器人本也同时开始移动,但接着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钢铁的双腿摇摇晃晃,于是机器人放慢速度,后来索性停下,和汽车吃了红灯差不多,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屏幕边上还能见到那个男子,他也停下来了,惊奇地张开嘴巴——看得出,他发现了不可思议的情况。
机器人静静站着,茫然地在等待新的命令,那是卡茨事先输入的程序在指挥她。
然后这个复仇女神转身背对男子,服从冥冥之中的指示,沿着马路走开。
真应该好好欣赏一下当时男子的脸,那上面交织着迷惑和惊讶,似乎他正在失去最好的密友。
卡茨关掉屏幕,又擦了把汗,走到玻璃墙前,生怕巨型电脑会发觉他所干的一切。
在宠然大物的面前,卡茨被衬托得如此渺小。
现在你怎么说,丹尼尔?卡茨在身后问。
于是一切就这么敲定了。
这场谈话又持续了一会,在一番讨价还价后,对方同意把丹尼尔的报酬翻了一倍。
丹尼尔心中默念道,这个活值得干,不但酬金丰厚,而且安全……餐厅里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
复仇女神就像发光的幽灵,旁若无人地穿过餐桌。
进餐的顾客全部面色惨白,都在思忖:她是为我而来的吗?她会弄错吗?万一电脑错了咋办?错归错,但你找谁去申诉?谁也帮不了你的忙……丹尼尔也给自己鼓气,心中暗暗说:她不是朝我来的,我很安全。
复仇女神不是因我出现的。
但他也无法排除另外一个念头,真是奇怪的巧合——在这家饭店里,在同一个屋顶下,竟然同时出现了两个凶手,一个是我,另一个则是复仇女神将直奔而去的那个人。
丹尼尔搁下刀叉,听见它们碰到盘子时的铿锵响声。
他望着还没有触动过的食物,大脑一片空虚。
他像鸵鸟那样把头深深缩起,竭力把思维转到菜肴上。
有趣,芦笋是怎么长成的?那看上去灰灰的蔬菜是什么?他从来没见过。
送上来时已经被烧好了,是自动菜车送来的。
还有那些土豆像什么?雪白的土豆泥,不,有时它们被切成卵状,因为土豆原来就是椭圆的,有时还被切成长条。
土豆生长在地下,丹尼尔能肯定这一点……丹尼尔把盘子推开。
大厅里的窃窃私语使他不禁抬起眼睛,复仇女神已经走到大厅正中,似乎在安慰那些抛在身后的客人。
有三个妇女用手捂面,一个男子失去知觉,轻轻从椅中滑下地面。
丹尼尔看着复仇女神穿过桌子,一股恐惧又油然在他心中腾起。
机器人已经和他的桌子持平。
复仇女神的个子将近七英尺,但动作异常平稳,甚至比人类还平稳。
只有机器人的脚在地毯上发出沉重而均匀的声音:蓬,蓬,蓬!这使人们知道她的体重。
复仇女神通常不会发出其它声响,最多行走时微微有些吱轧声。
机器人并没有脸,但人们总喜欢在她钢铁的平面上想像出五官位置,总感到她的眼睛在专注地观察整个大厅。
机器人逐渐靠近,它选中了丹尼尔。
复仇女神竟然径直朝他走来。
不!丹尼尔反复对自己告诫,这不可能!他觉得这简直是在做一场噩梦,上帝啊,让我赶快醒过来吧,趁她还没缠上我!不过这并非是做梦。
巨人就在他眼前,重浊的步伐停止了。
复仇女神高高地矗立在他的桌前,平坦光滑的面孔正对着他。
丹尼尔感到脸上热辣辣的——愤怒、羞愧、怀疑交织在一起。
他的心脏狂跳得如此激烈,整个大厅都在他眼前漂浮,闪电般的疼痛从太阳穴的这一侧直透那一侧。
不,不!丹尼尔面对冷酷无情的钢铁巨物狂嚷,你搞错啦!你糊涂!滚开,傻瓜!这是一个错误,错误!接着他看也不看就捞起一个菜盘朝青铜般的胸膛掷去,瓷盘哗啦一声撞得粉碎,机器人身上留下白的、绿的和褐色的残羹汤汁。
丹尼尔艰难地站起,绕过餐桌,从人形机器身边直奔门口。
他现在想的只是卡茨。
饭店众多顾客的脸如潮水在他左右掠过,有人以明显的好奇心瞧着他,另一些人则尽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或是以手掩面,或是死盯面前的菜肴,但在他身后又响起了那有节奏的脚步声。
丹尼尔奔出大门,他已记不清门是怎么打开的。
他汗珠如雨,直奔街上的自动电话亭。
他眼前只有卡茨那张清晰的脸。
一路上他接连和行人相撞。
人们愤怒的叱喝很快转为默默的惊讶,在他面前主动让出一条通道,似乎在一眨眼之间就出现了真空,于是他来到了最近的电话亭。
他掩上身后的玻璃门,耳中充斥着狂热的脉搏跳动声,玻璃门外那个冷静异常的机器人在等候他。
珍馔佳肴残留在铁胸上,像是奇形怪状的勋章绶带。
丹尼尔拨动号码,但他的手指无力,犹如软绵绵的面条,他只好多次作深呼吸,力求控制自己。
脑海中突然冒出不合时宜的想法:我的饭钱忘记付了吧?电话终于接通了。
荧屏上显出一位姑娘脸蛋的彩色图像,但他根本无暇欣赏公用自动电话亭里的这种高品质显示器。
这里是卡茨先生的办公室。
您有何贵干?丹尼尔连报两次才算说清了自己的名字。
也许那女秘书已经看到了他以及身后站在半透明玻璃外的那个人,因为姑娘很快垂下眼帘,查找面前桌上的一份名单。
对不起,卡茨先生不在,他今天是不会来上班的。
光艳照人的姑娘形象从屏幕上消失了。
丹尼尔推开玻璃门,他的膝盖发抖,机器人稍许退后让他出来。
在一瞬间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突然间丹尼尔连自己也不相信会傻笑起来。
那个带有污渍的机器人使他笑出了声,只有丹尼尔内心明白,这已是他歇斯底里病态的发作,他同时发现左手还捏着饭店的餐巾。
哼,站到一边去,他对机器人说,让我走路,难道你一点不了解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他的声音在发抖,而机器人带着轻微的吱轧声,退到了一侧。
你负责跟踪我——这可不是一桩乐事,丹尼尔说,你应该把自己弄得干净些。
这么脏,也太……太……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白痴,说话时不由夹杂上哭音,接着转为哽咽,他擦干了机器人的铁胸,把餐巾一下扔掉。
就在这一刻,当丹尼尔的手指触上坚硬的钢铁表面时,他懂得了发生的一切,他永远不会再是孤家寡人。
一旦死期来临,这双钢铁的手会阖上他的眼帘,在吐出最后一口气后他还会紧附在这钢胸上,这将是一张注定在死前他能见到的铁脸。
他整整一个星期都没能和卡茨联系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支撑到多久而不致神经错乱。
他拼命喝酒,有一次把口袋里所有的钱统统扔在一个无腿乞丐的帽子里,他觉得这个人很像自己,同样由于命运而被排斥在社会之外。
他想和这个乞丐讲讲话,可是对方却明显想尽快避开他和他背后的复仇女神,努力用双手撑着小车离去。
别怕,丹尼尔喃喃说,他坚持跟着乞丐,一边还在掏钱,我想告诉你,一切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后来他终于和卡茨照了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尔焦急万分地问。
一个星期以来他变得面目全非,脸上出现浮肿,这当然是身后的复仇女神逼出来的。
卡茨怒冲冲地用手捶打桌子,他的脸痛得扭曲变形。
办公室地板的微颤似乎并不仅由于下面在工作的电脑,也由于主人的神情激昂而引起。
机器里肯定有地方失效了,他说,我眼下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怎么连你都不知道?丹尼尔失去了耐心。
你等一下,卡茨作了个安抚的手势,稍安毋躁嘛,一切都会好转的。
你可以相信我……我还能活多长时间?丹尼尔问时甚至朝后张望,好似这问题不仅是对卡茨提出,也是对着缄默不语矗立在他背后的机器人。
他已不是第一次向机器人提过这问题,但最终没能获得答案。
我实在搞不懂怎么会失效,卡茨说,妈的,丹尼尔,我对你说过事情是有风险的。
但是你保证可以操纵计算机,我自己也看见你这么做了。
为什么你不实现自己的诺言?我已经向你说过,机器有地方出了故障。
当我输入程序后它本当保障你的安全。
那么这事究竟怎么解决?卡茨从圈椅中站起,两脚像在地毯上丈量距离。
真莫名其妙,我们有时低估了机器的潜在性能,我想我能够对付这个家伙,只是……你是这么想的吗?我深信有办法能解决,我并不绝望。
不过得采取一切可能的步骤,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将全力以赴。
我希望不要再和你会晤,不过我担保能成功。
只不过我得采用更为精湛的方法。
见鬼,这事真不是那么简单!丹尼尔,决非像你按计算器那么轻而易举,你只需朝下望一眼,看看那些机器……丹尼尔甚至连身子都没挪动一下。
快实现你的承诺!不然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他说,我要讲的话完了。
卡茨勃然大怒。
你竟敢威胁我!如果你能让我定下心来工作,我就能实现一切诺言。
但是你别想威吓我!我的意思是:你在这件事上同样也有切身利害关系!丹尼尔说。
卡茨绕过书桌,一屁股坐到桌沿上。
那又是为什么?他饶有兴趣地问。
我指的是奥拉依的死,是你出钱让我干掉他的。
卡茨耸耸肩膀。
复仇女神是知道这一点的,他说,连巨型电脑都知道。
但是这无关紧要,因为是你扣动了枪的扳机而不是我。
我们俩都有罪。
如果我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那么你也休想置身事外……且慢,让我们言归正传。
如果某个人光是有杀人的意向,那么他是不会受到惩处的,这是电脑进行审判的基本原则,懂吗?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受惩治的只是实施罪行的那人,我最多只好比是你手中的那管枪。
啊?你欺骗了我!你在蒙我!真后悔我竟会干下了这种蠢事……如果你还想保命,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我没有骗你,只是机器出了意外的差错,你得给我时间来纠正它。
你需要多长时间?两个人都望着复仇女神,似乎在感受她那绝对的冷漠。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丹尼尔自言自语,你曾说过你也不知道。
不错,没人能够知道我的大限。
我读了许多有关的书,据说她杀人的方法每次都是不相同的,对吗?他要使我时时刻刻如坐针毡,备受煎熬,然后再对我实施最后的打击。
对,你说得不错,但是毕竟有个最低极限,我几乎可以肯定你的时间只过去了一点点。
相信我,丹尼尔,我的确能引开你的复仇女神,你自己见过那是怎么一回事。
要是缠住我不放,那么我的时间就越少,所以让我们约定:到时候我自会来找你,你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丹尼尔起身逼向卡茨几步。
愤怒、疯狂,还有对希望的幻灭统统流露在他的脸上。
但是复仇女神的脚步声又在他身后响起,于是丹尼尔只得停下。
两个男子互相瞪视。
给我时间,卡茨说,相信我,丹尼尔。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丹尼尔去了不少地方旅游,但始终摆脱不了身后的阴影。
从早到晚总能听到无法忍受的脚步声,他企图塞上耳朵,而沉浊的声音依然萦绕在他脑海中,哪怕当时机器人并没有走动。
他也设想过用武器来消灭这折磨自己的怪物,但是他更知道这没有用,就算能去掉一个,那么还会出现第二个复仇女神。
自杀的念头不止一次涌上心间,可是卡茨的承诺又驱除了它们,尽管这只是一个微弱的希望。
他开始上图书馆读书,阅读大量关于复仇女神的书籍及资料,情不自禁地朗诵那些描述复仇女神的诗句。
丹尼尔还借来许多录像带,剧本大多是与复仇女神有关的题材。
他对此极感兴趣,欣赏这些影片使丹尼尔暂时忘却了世上的一切。
他狂热地观看,甚至到了这种程度:当屏幕上有个熟悉的场景闪过时,他也几乎没加注意。
但后来他还是意识到了那个镜头,于是猛然伸直身体,用拳头捶打一下停止按键,磁带往后倒转,他重新看了刚才的那一幕。
他看到一个被复仇女神追捕的男子,两人在周围人群让出的空间前进,像荒岛上的鲁宾逊和星期五……那个人后来拐进胡同,朝镜头投去慌张的一瞥,深深吸了口气又开始走动。
摄像机着意刻画出那个时刻,复仇女神的动作迟缓,茫然地左右移动,然后转过身,径直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在桥上传出回声……丹尼尔倒回磁带再看了这一段——只是为了绝对证实这件事。
他的手抖得几乎连录像机也无法操纵了。
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吗?他轻轻对站在背后的复仇女神问道,现在他有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和复仇女神谈话。
他小声说:你对此怎么说?啊?你不是已经看到这一切了,对吗?回答呀,笨蛋!于是他把全身往后一仰,用拳头捶打机器人的胸部,似乎眼前的她就是卡茨。
这捶打声粗重喑哑——是机器人惟一能发出的反应。
他彻底清楚明白了:卡茨从来没有所吹嘘的那种能耐。
即使他有,他也不会去使用它来帮助丹尼尔。
说老实话,他干吗要这么做呢?除了风险以外对他有什么好处?丹尼尔现在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影片的片段在卡茨实验室里放映时他如此焦急,当时不是别的,只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动作和屏幕不能同步配合,所以才特别紧张。
看来他曾多次排练过,为了把这个骗局做得天衣无缝!这个狗东西……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丹尼尔拼命击打机器人的胸脯,发出的吭吭声如同击鼓,究竟有多久?回答我!我的时间还够吗?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使他精神崩溃,还要等什么?还要干什么?他现在最急需的就是找到卡茨,越快越好。
他知道时间也许已耗得差不多了,卡茨的拖延策略正在接近成功。
我们一道走,他对复仇女神说了这么一句纯属多余的话,赶快走!机器人跟着他,内部肯定有什么秘密设施在计算,计算那最后的一刻,只要人形机器作出致命的一击,那么就绝对不会再需要第二下。
卡茨高踞在总稽核崭新的书桌后,他感到自己已登上由电脑组成的金字塔顶峰,他又叹了一口气开始沉思。
他近来常受丹尼尔的事情困扰,甚至对方还出现在睡梦中。
这倒不是由于内疚而受到煎熬,因为这种感觉必须是以人还具有良知为前提的……他往后一靠,打开抽屉,那是从旧书桌移来的。
他的手在里面摸索,不经意地触到键盘——漫不经心地碰了一下。
只要轻轻按动几下,他就能救下丹尼尔的性命。
不过他打一开始就欺骗了丹尼尔——其实他的确能轻易地操纵复仇女神,就是现在的他也还能挽救丹尼尔,但是他并不准备这么干,没有必要,而且那样做也并非完全没有风险。
对这么复杂的电脑,能监督全社会的电脑,过分去干预是危险的,没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也许出现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整个系统紊乱或瘫痪,这太不值得了……也许他在被迫挽救自己生命时才会这样做,使用抽屉里的这个设施。
真的,他企盼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于是很快关上抽屉,听到轻柔的咔嗒上锁声。
现在他成了总稽核,在某种意义上是机器的总管。
没有别人能超越他,他的权力至高无上。
再加上他书桌抽屉里的设施,已没人能加害于他,谁也不会构成他的威胁。
他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起先以为自己是在打盹,因为他好几次曾梦见过丹尼尔,不过现在他还听到了沉重的咚咚声,可见这一次不是做梦。
接着是一阵上楼的急促步伐,一切都如此迅猛,似乎在一瞬间同时发生。
丹尼尔猛一下把房门撞开,楼下人们的喊叫和脚步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简直是噩梦中的狂风暴雨,时间停滞了。
丹尼尔僵立在门口,脸庞由于痉挛而不住哆嗦,他的手紧握枪支,抖得赛过风中残烛,只能用双手才勉强握住武器。
卡茨则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
他在平时的遐想中经历过许多这样的场面。
如果他真能指挥复仇女神,加快丹尼尔死刑的执行,他早就把这件事结束了。
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去干,于是只有耐心等待。
他希望丹尼尔在得悉真情或最终丧失希望前就已经一命呜呼。
卡茨早就对这次见面有思想准备,但他不记得当时手中怎么会出现手枪,不记得是怎么打开抽屉的,事实上时间已经停滞。
他当然了解复仇女神不会准许丹尼尔再动手杀人,但是现在丹尼尔就站在面前,颤抖的手里握着手枪,于是卡茨的内心深处还是感到动摇。
他不敢对复仇女神寄与重望,特别是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后来卡茨实在不记得手枪是怎么开火的,扳机似乎是自己压上了手指,他只记得手掌感到一股后坐力,枪声打破了寂静。
卡茨听到丹尼尔手中的枪也同时响起,听到子弹的呼啸。
时间已不再停滞,而且加快流逝,好像要弥补刚才的损失。
复仇女神恰好在丹尼尔开枪的那一刹那,用铁手抱住了他,使枪口发生偏移。
丹尼尔的确是开了枪,只不过被耽误了几分之一秒,复仇女神的干扰使卡茨的子弹首先打中了目标。
子弹穿过丹尼尔的胸部,又打在机器人的身上。
丹尼尔的脸骤然变色,来不及说出任何话就往后倒下。
机器人松开双手,丹尼尔的尸体缓缓倒向地面,手中的枪同时摔在地毯上,前后两个伤口都冒出鲜血。
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着,鲜血淌过她的胸口。
复仇女神和卡茨面对面站着,尽管她和平时一样默不作声,卡茨还是觉得她在说:这不是自杀,是你蓄意谋杀了他,我们将对任何罪犯或凶手都加以追捕。
卡茨刚把枪支扔进抽屉,办公室里就闯进大批人群,他们是从楼下奔上来的。
卡茨灵机一动,他及时藏起枪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急转直下。
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自杀。
大家都亲眼看见这被复仇女神跟踪的疯子如何奔进卡茨的办公室。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过去也有凶手由机器人陪同,想到这里来求情讨饶,想摆脱复仇女神。
事情是这样的,卡茨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向下属解释,他逐渐恢复了镇定,复仇女神执行了自己的职责,不准他朝我射击,于是他就掉转枪口对准了自己。
丹尼尔衣服上的火药无言地肯定了卡茨的话。
自杀的解释说服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警察,只是没有包括电脑。
后来尸体被抬走,留下卡茨和复仇女神还在办公室里,他们面对面站立,面对面隔着桌子对视,这种奇怪的情景使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卡茨不知道如何分析这种局势。
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情况,没有哪个傻瓜会在复仇女神眼皮底下实施谋杀。
所以哪怕像他这样的总稽核,也不知道电脑将用何种形式研究罪证,确定有罪的程度。
他不知道电脑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把复仇女神召回去。
但是他知道:电脑肯定已在分析所发生的一切,但结论还不明朗,复仇女神是否会从此刻起就开始追踪,直至他的末日来临。
也许复仇女神就这么干站着,站到被召回为止。
卡茨决定不能这么干耗下去,那没有意义,更不能等这个或另一个复仇女神接到指令来追杀他。
他必须采取步骤。
幸好上帝保佑,他还能够采取一些步骤。
卡茨打开抽屉,拉出他不得不动用的键盘,他非常仔细,一个键一个键地朝电脑输入了编译的命令。
然后他透过玻璃墙凝视,似乎能看见下面的机器在无声地擦去一些数据,又放进另一些虚假的信息。
他抬眼望望面前的那个机器人,显得轻松自若。
现在无论你或电脑,对一切都会忘得干干净净,他说,现在你可以走啦,我不再需要你了。
不知是电脑工作得太快,也不知是纯粹的巧合,复仇女神应声而动,服从了卡茨的命令,不再愣在原地。
当电脑的一个指令改为另一个指令时,她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失常。
她弯下身子,头部和卡茨位于同一平面上。
复仇女神光滑的面部反映出卡茨的脸,那张脸像在嘲笑机器人这种笨拙的鞠躬。
复仇女神的前胸还残留着血迹,蓦一看真会误认为是得奖者佩戴的红绶带。
卡茨注视复仇女神径直朝门外走去,隆隆的脚步声又沿楼梯而下。
地板以及他的全身都感到了这种沉重,引起恶心及头痛。
这说明电脑同样也屈从了邪恶。
人类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电脑,但电脑不再值得信赖。
卡茨发觉自己手在颤抖。
他推上抽屉,听到自动锁轻柔的咔嗒声。
他的两只手还在哆嗦,颤抖传遍到全身,他恐怖地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么不稳固,内心涌现出无边的孤独。
他抓起帽子及大衣,快步下楼。
在楼梯中间他停住脚步,两手深深插入口袋,但是任何大衣也无法解脱他内心发出的冷战。
他背后又听到了脚步声!起初他不敢回头,他太熟悉这种步履声响了。
他同时冒出两种恐惧:不知是哪一种更为强烈——是害怕证实复仇女神已经盯住他了呢,还是害怕没有在盯他。
如果是前者,他也许多少还能体验到一种奇异的安慰,这表明他还可以信赖机器,那种可怕的孤独感也许将不复存在。
他并没回头张望,接着又踏下一层台阶。
背后还能听见不祥的回声,在重复他的步伐,于是他艰难地屏息扭转头部……楼梯上竟是空空如也!时间在流逝,无穷无尽。
卡茨又回头看了一次,接着再向下走去。
他重新听到背后的沉重步履声,但是见不到复仇女神,根本没有任何机器人。
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厄默尼德发出了致命的一击:这是他内心深处的良知和罪恶感在跟随他,是任何手段也无法欺瞒或摆脱的。
卡茨踉踉跄跄走下楼梯到了街上,背后的脚步声始终紧追不舍,尽管不再是金属的铿锵声,但却永远解脱不了,它将永远陪伴他直到末日!《复苏》作者:詹尼·普莱塔格雷姆·克拉根头痛得要命,已经快要死了。
年轻医生的话语好不容易才传进他那行将涣散的意识之中。
……问题您已经考虑好了,克拉根先生,我们欢迎您的决定。
随着医学的发展,将来某个时候,人们定能学会治好包括骨髓癌在内的诸多疾病。
您给我们留下的钱,将用于对您的冷冻、复苏和治疗。
您现在50岁,届时您将重新获得生命……当夜,格雷姆·克拉根就与世长辞。
他的尸体被装入密封箱,安放到由液氖控温的冷冻墓室。
一放,就一直放到了医生登记的时日。
……他在做梦,梦见他在温暖的海洋里游泳。
梦在慢慢地消失。
蔚蓝色的海水在闪闪发亮。
渐渐地海水就变成了雾。
他还不想醒来。
但雾变得越来越冷,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格雷姆·克拉根看到的是一间病房。
房间里有许多设备和各种仪器,仪器上闪烁着各种颜色的指示灯。
床旁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
哈罗!老人率先开口打招呼。
看上去他已八十挨边,苍白的头发稀稀疏疏,满脸的皱纹犹如阡陌纵横。
早上好!克拉根回应了一声,定睛一看,老人有点面熟,随即大声叫喊,医生!是您吗?一点没错,克拉根先生。
您的记忆满不错嘛。
嗨,我看到什么啦?是您的耳环吧?这不是耳环,而是接收器——带在耳垂上的收音机。
干什么用的?我用来收听无线电节目,立体声的。
这收音机怎么开呢?弹一下舌头就开了……今天天气真好!克拉根往窗外望了望:不错。
似乎不错。
可巧,天气也可以制定?只试过一段时间,以后就没再搞了。
嗯。
突然窗玻璃一震,粉身碎骨不翼而飞,房间也显得比先前更亮一些。
这是干吗?在打仗?战争早已结束,那是窗子脏了。
现在的玻璃不用擦洗,换一块新的就行了呗。
果然,从窗框下方自动伸出一块新玻璃代替原先的脏玻璃。
现在是哪一年了?2052年。
那么说,我在所谓的冷冻墓室里已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哎,我的情况怎样,您知道不?克拉根继续发问,我的钱还有剩余没有?都没有啦。
全都花在您身上了,花在您所说的‘冷冻’上了。
您的曾孙们都不愿为您支付费用,最后10年全是我为您垫着。
您的复苏费用也是我支付的。
噢,那就太感谢您哪,医生……请原谅我把您的大名也给忘了。
阿比斯医生。
对对,就是阿比斯。
我十二万分感谢您。
等我开业赚了钱,就还您……这我不怀疑……您肯定会还的……不过马上……谢谢您的信任。
医生,那我的骨髓癌怎么办呢?能治了吗?那当然。
注射一个疗程就没事了。
往脑里注射?哪里话?是肌肉注射。
哈哈,就这么简单……那么说您们已经帮我治好了?还来不及呢……要知道,我现在头已经不痛了。
这位刚刚解冻复苏的人用手肘撑着,微微欠起了身子,但头依旧颤抖不已。
老医生突然面露焦虑神色:恳请您,克拉根先生……千万别激动。
在……心脏移植手术……之前,您需要绝对的平静。
什么,什么?心脏移植?克拉根大惊失色,一头倒在枕头上,这么说,我的心脏也不行啦?医生摇了摇头,紧紧地捂住胸口,缓缓立起,转过身来。
不是您的,而是我的。
《复原》作者:[美] 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薛初晴 译这是一出风趣诙谐的后现代太空剧,场面宏大,节奏飞快,别出心裁,令人眼花缭乱。
故事里一位生活在遥远未来的自由战士为了躲避压迫者逃向更加遥远的未来,但她遇上一些意外,一些挑战,还有一些机会,这些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1975年卖出了第一个故事,在那以后的25年里逐步成为科幻世界中最受尊重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
尽管凯利在小说方面获得一定成功,特别是最近出版的《野生动物》,但到今天也许可以说他在短篇长篇方面影响更大,这主要体现在《冬至夏至》、《夏兰囚徒》、《玻璃彩云》和《家庭前线》等作品中,因此他通常被认为是一流的短篇科幻小说家。
他的短篇《恐龙般思考》很受好评,为他赢得1996年的雨果奖。
凯利的第一本长篇小说《私语星球》在1984年发表,颇受冷落。
随后他又发表了和约翰·基泽尔合写的长篇《自由海滩》,再后来又是一部长篇《直视太阳》。
他最新的一本书是以《如恐龙般思考》为题的短篇小说集,目前他正致力于另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即将推出的是一本新集子《陌生但不是陌生人》。
凯利和基泽尔合作的成果已在本年选的第一辑中推出,而完全由凯利独自创作的短篇小说则曾经收录于本年选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八、第九、第十四、第十五和第十七辑中。
凯利生于纽约州的明尼奥拉,现和家人住在新罕布什尔州的诺丁汉,目前为《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做因特网相关资料的评论工作。
一、恐慌袭击飞船尖叫起来。
船上的屏幕告诉玛达,她被包围在三度空间里。
一群乌托邦小行星向她步步逼近,来者是集合智能,是一种非独立智能生物,善于布设地雷,住在一大块一大块空心含碳的球状陨石里。
其中任何一个个体产生的想法都会得到同类的响应,所以任何一个都能弄到足够多的支持票,在所有十度空间里毁灭玛达。
我要死啦,飞船大声嚷嚷,我要死啦,我要……可我不会死。
玛达不耐烦地挥挥手,扬声器就停止了发音。
她扫描回溯时间。
她发现那群乌托邦人已经在时间维度中过去五分钟处埋设了一个身份识别地雷,如果她试图回到过去拆除陷阱,她的记忆就会被炸个灰飞烟灭。
再看看未来时间。
未来没问题,至少她能看到的未来没问题,只不过她只能看到下一个星期多一点。
当然,他们就是希望她朝这个方向跃进。
如果她成了他们曾子玄孙的麻烦,他们准会高兴死。
那些乌托邦人又发射了新一轮恐慌之箭。
飞船试图吸收它们的动能,但它的缓冲器已经满了。
玛达感觉喉咙都绷紧了。
突然问,她忘了怎么拼Luck(运气)这个词,觉得自己已经魂飞魄散,简直可以感觉到神智正从耳朵里不断向外冒。
那么让我们向前方的时空跳跃吧。
她说。
你敢肯……肯定?飞船问道,我不知道是否……向前多远?远到让那些家伙全都变成化石。
我没办法这么做……玛达,我需要一个确切的数字。
恐惧如针尖般刺着她,足以让她的一切反应能力烟消云散。
跳啊!恐慌让她完全没有了数字的概念。
现在就跳!她的声音像拳头那样紧。
你跳就是啦!飞船风驰电挚般冲向虚无一物的空间,时间也为之战栗。
在三度空间,玛达左摇右晃一路猛冲。
千百万年在毫秒之间一闪而过,而后,回到固态空间,一下子僵住了。
她和飞船一起迅速估量受到的破坏。
你都干了些什么?她最怕的就是熵的增加。
我……我很抱歉,是你说要这么跳跃的……飞船还在战战兢兢地颤动着。
尽管她很想把飞船的感觉中枢一脚踢掉,但她还是强压怒火,没这么做。
这一天里,他们犯的错误已经够多的了。
没关系,她说,我们总是可以回去的。
只是先得弄清楚我们到底在什么时间。
启动星图。
二、十分之二的旋转飞船花了至少三分钟才让星图和导航屏调谐同步,真是个坏兆头。
调谐后的数据表明,飞船已经在时间上向前跨越了银河系十分之二的旋转弧度。
在玛达出生的世界里,相当于经过了将近两千万年。
这么长的时间足以让地壳弯折变形,隆起新的山脉,使绿海成为平原,让冰川消融。
这么长时间,也足以让玛达曾经热爱或痛恨的一切事物一切人灰飞烟灭,甚至还绰绰有余。
玛达的胡须不停地颤动着,她扫描着回溯时间。
看到的一切使她一下子从栖木上跳了起来,离开指挥舱的屏幕,漫无目的飘浮在空中。
飞船的空气准是出了点问题。
空气像一潭死水,她的肺里潮乎乎的。
她命令飞船检查这些混合气体。
飞船甲板流动着,变成一只巨型塑料手掌,和血液一样温暖。
它温柔地把玛达托在掌心,高高举起,让她能够直视它的屏幕。
一切正常,玛达。
一切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这种说法肯定不对。
正常情况下,她可以呼吸飞船内部的大气。
再检查一遍。
她说。
对不起,玛达,确实很正常。
飞船答道。
其实玛达很清楚并不是空气有问题,而是她通过扫描看到——那个身份识别地雷始终咬住他们不放,现在仍然在他们后面五分钟,真让人恼火透了。
无法绕过它,也就无法重返跃进前的时间。
她现在陷入了未来,时间长得足够银河系旋转十分之二个弧度。
知道这一点就像在她胸口打了个洞,比乌托邦人的心理战可能对她造成的任何创伤更加可怕。
我们现在怎么办?飞船问道。
玛达不短该怎么回答。
搜索敌人?开一个欢乐派对?煮一锅热滚滚的美味炖肉?许多指令在她头脑中翻江倒海,纠缠反复,最后都一一自我否定了。
她考虑了一下——时间不长——叫它把所有气密门都向真空打开。
它会服从吗?她认为它很可能会照办的,尽管她自己会因为说了这么怯懦的话而后悔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她和她的同胞们不是一致投票,要把革命推进到全部十度空间么?他们不是宣誓要为三大普遍权利而战,不管乌托邦高智能种族让他们付出任何鲜血和痛苦的代价么?但这一切都发生在银河旋转十分之二度之前。
三、豆子的思想你上哪儿?飞船问道。
玛达飘浮着穿过飞船控制舱的泡泡门。
她将脚趾环绕在外面的栖木上站稳。
玛达,等一等!我需要一个指令,一条航道。
她沿升降扶梯猛冲下去。
我是一个非独立智能,玛达。
通过话筒发出的声音理直气壮,我有权得到恰当、及时的指导。
飞船在她前面上撒下幕帐,她一走近,这张网就绷紧了。
这就是非独立智能的思维方式:飞船坚信,玛达一碰到这张网就会被弹回到它的世界里来。
玛达却挥动爪子,撕开一个半米宽的洞口。
我也有权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她说,别烦我。
她落在另一个栖木上,将它朝温室方向一转。
她抓住气泡状温室门旁边的栖木,停了一会,让新的气泡进入肺部,这样就能抵消缺氧温室里二氧化碳空气混合物给她带来的不适。
每当驾驶飞船让她头晕脑涨的时候,生命的气息总能让她恢复生机。
飞船总是需要照料,她却总是一个人。
总不能老是照料飞船,一点儿也不休息吧。
如果当初是以小组形式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的兄弟瑟拉斯就会在她身边,也许就能顶住乌托邦人带来的恐慌……不!玛达不再想他。
瑟拉斯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
不管到过去还是到将来寻找安慰,都没有半点好处。
她所拥有的就是现在,就是时光一分一秒无情流逝的现在,充满泥土又苦又甜潮湿气息的现在,充满源源不断流淌着的黏稠汁液的现在,充满盛放鲜花沁人芬芳的现在。
她飘荡在温室之中,绿叶轻轻拂面而过,就像恋人的爱抚。
她在放满花盆的长凳边驻足流连,打开一个容器,挑出一粒蚕豆种子。
玛达两手捧着它吹气,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种子从蛰伏中苏醒。
她努力使自己的意志和种子幸福的无意识状态融合起来。
蚕豆开始振动,开始从胚乳中吸收养分。
一粒豆子不会在意什么三大普遍权利:每个独立的个体都有保持独立的权利;自主改变身体结构的权利;穿行时间维度的权利。
玛达放慢自己新陈代谢的速度,迎合豆子有条不紊的生长节奏一哪个鸟托邦人做得到这一点?他们相信个性会制造混乱,决定身体构造的是而且只是身体功能,改变过去则是亵渎神明。
作为乌托邦人,他们几乎无法消灭特鲁波恩和它的寥寥几个属地。
于是他们另辟蹊径,以包围特鲁波恩周边地区的办法阻止传播三大权利。
玛达刺激手掌上的汗腺。
从她皮肤渗透出来的水分进入种子内部的胚根。
胚根尖端开始慢慢顶着种子的外皮,像玛达在特鲁波恩的同胞们努力冲破乌托邦人的封锁,要将三大权利传遍银河系。
只有一小撮成功冲人开阔空间。
在集合智能一路追踪之下,大多数人都丢脸地被迫返回特鲁波恩。
但他们却拿玛达没办法。
要知道,她可是机智灵变的玛达,英勇无畏的玛达,现在心跳一分钟只有一下的玛达。
种子的胚胎膨胀起来,根茎穿透了包衣。
它向玛达手心弯卷,像时间维度那样不断分枝分岔,挠得玛达手心痒痒的。
玛达迫使自己的汗腺重新吸收大部分的钾和钠,这样就改变了汗液的化学成分。
她两手微微分开,举向生长光。
嫩叶舒展开来,叶绿体使自己尽量朝向光线。
双手捧着新叶舒展的豆子时,玛达头脑里只有豆子的想法。
从她枝干的节点上长出更多的叶片,她的叶柄弯成弧形,扭曲着伸向光线,光线。
只有光线——紫罗兰般的蓝色和橙红色——才是最重要的。
神奇的光子阵雨般倾泻而下,刺激她的叶绿素,通过起搬运作用的分子传送电子,制造腺苷二磷酸和烟碱腺嘌呤双核子……玛达,飞船说,你发布的‘别烦我’的命令与程序主要目标冲突,现已抛弃。
什么?你进人温室已经四十天了。
无意识中,玛达攥紧拳头,把幼小的植株捏个粉碎。
我有保护你的任务,玛达,飞船说,吃饭时间到了。
她低头看手里那已经没有生命的东西。
是的,好吧。
她把手里的东西扔到放着盆子的长凳上,我有些东西得先清理一下,马上就到。
玛达抹了抹眼角说,与此同时,找出回家的线路。
飞船完成了对环绕特鲁波恩星系的包围圈的扫描,玛达这才开始担心。
在她开始时间跃进之前,这个区域满是集合智能的战斗小行星。
而现在,乌托邦人全都不见了。
当然,经过这么长时间,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玛达还是不寒而栗。
跟控制舱的温度无关。
因为飞船这时已经重新进入了故乡的星系,一路将多余的动能倾倒进其他维度的空间。
特鲁波恩的光谱类型是G3V,按最初发现它的种族的说法是HR3538。
扫描显示,绿海已经成为一片落叶阔叶树的森林。
真的出现了新的山脉,从离火岸大约80公里的地方开始,连绵起伏,刀锋般的山脊切开常绿不凋的森林。
这样一来,亨诺克港完全被陆地包围了。
当年的布莱尔着陆城现在变成了一片茂密的雨林。
飞船的扫描发现了大量生命。
大海盛满特鲁波恩的本地生物,空中也到处都是,像滚滚乌云一般遮天蔽日,它们当中有基皮、有蓝翼、有沃伯拉,还有属于候鸟一类的长脚鹬。
动物重新占领了三大洲,不管是低地还是高地,不管是沼泽还是苔原冻土带。
从近地轨道上,玛达可以看到一群群食草类的阿勒姆奔跑时踢起的尘土。
森林中回响着西迪的嘈杂和布劳哈的尖叫。
平原上随处可见卡和迪维这种大型猎食动物。
新的物种也有,大多是无脊椎生物,但也有一些蜥蜴,还有能拱出五米高土堆的毛茸茸的巨鼠。
但是,引进的物种没有一种存活下来,狗、火鸡、羊,等等。
飞船看不到城市、乡镇、建筑物一一甚至连废墟也看不到。
既没有管道,也没有道路,只有动物走过后留下的痕迹。
飞船搜索遍了整个电磁光谱,没有任何智能讯号,只有自然产生的背景噪音。
特鲁波恩没有人。
从他们看到的情况判断,仿佛从来没有智能生命似的。
推断一下。
玛达说。
我不行,飞船说,没有足够的数据。
用你现有的数据。
玛达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愤怒,这是什么特鲁波恩,好像我们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银河旋转十分之二弧度是一段很长的时间,玛达。
她摇摇头。
根基都毁掉了,甚至废墟都没有。
我们什么都没剩下。
玛达狠命抓住控制杆,脚趾的关节都发白了。
一个假设,她说,乌托邦人受够了我们制造的麻烦,把我们全部消灭了。
想想看。
有可能,不过这可是和他们核心思想背道而驰的。
大多数非独立智能生物的想像力很差。
他们不会说笑话,但同时也不会犯罪。
假设:他们把所有人都驱逐出境。
,把我们分散到各个充当监狱的殖民地上。
研究这种可能性。
有可能,但在后勤供应方面,这种方法非常棘手。
乌托邦人喜欢的是漂亮的解决方案,一劳永逸。
她猛地一击,把自己行星的图像从屏幕上抹掉,好像要抹掉它那种让人心惊胆战的不可思议。
假设因为革命成功,再也没有乌托邦人了,那又怎样?有可能,那大家都上哪儿去了呢?而且为什么他们把星球恢复原状呢?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也许我们并不存在。
她用一根手指轻击自己的额头,如果我们跳进了另一条时间维度,又会怎样?在那个维度中,特鲁波恩从来没有被智能种族发现过?也许在这个时间维度中根本不存在乌托邦帝国,没有大扩张,没有太空时代,也许连人类文明也没有。
随随便便一跳是不可能进入另一个时间维度的。
听到这样的假设,看来飞船也不高兴了,进入各个空间的过程我监控得非常仔细。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目前的时间维度中。
你是说没有这种可能性哕?如果你想编故事,犯得着来问我的意见么?玛达勉强笑了一下,那好吧,我们需要更多数据。
自从她被困在未来时间里,这是她第一次发笑,就从最近的乌托邦星系开始。
四、追影HR683星系已经被放弃了,一切人类居住的痕迹都已灰飞烟灭。
飞船有关乌托邦系统的数据库内容不全,玛达无法确定一切是否已经被还原到扩张前的状态。
HR4523也是这样被放弃了。
还有距地球只有11.9光年的HR509,又叫陶则提,曾经是大扩张的第一个前哨。
它的行星系统同样也没有智能生命和人类制品——但有个非常显眼的例外。
新LA,俯卧在斯特林海沿岸,就像吃了一半的野餐。
建筑的屋顶已经被什么东西侵蚀掉了,墙面被同样的东西吞了。
码头上的金属支架已经生锈,交通工具变成褐色或金色的污斑。
一度令人骄傲的林荫道早已面目全非,活动的东西只有被风刮在空中的零星垃圾。
玛达庆幸自己是从近地轨道俯瞰这一片废墟。
如果更靠近些,她准会被吓着。
是战争么?可能打过仗。
飞船说,但这不是战争造成的。
我认为是故意破坏。
放大到最大限度后,屏幕上出现一堵混凝土墙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洞洞,里面不时喷出尘土。
尘土的成分是石灰石,沙子和含铝的硅酸盐。
建筑物中到处是纳米机器人,就是它们在吞吃混凝土。
这种情形持续多久了?估计有一百年了。
这是谁干的?玛达问,为什么要这样?推测一下。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的结果,看来胜利者想消除战败者的一切痕迹。
看来双方交战并不是为了争夺资源。
我看,战争起因是双方的思想意识的重大冲突,不过,变态到这么极端的程度,可能性不大。
我希望你是对的。
玛达打了个哆嗦,那么是他们自已干的喽?也许他们决定和这个地方清账走人,让它恢复成刚被发现的样子?有可能。
飞船答道。
玛达认为,自己和新LA也清账了。
她真希望能在哪个地方发现自己的敌人仍在作威作福。
那样的话,她马上就能明白自己的责任。
但是,玛达相信,眼前难以索鼹的一切表明,两千万年的光阴同时征服了革命和乌托邦人,她和她的同胞的奋斗到头来完全是一场空。
尽管如此,她仍然努力寻找自己种族的下落,除此之外,她无事可做。
五、永无尽头的假日现在的大西洋比太平洋还要大。
地中海因为非洲、欧洲和亚洲的碰撞已经被挤得不见了。
北美洲已经在大洋上飘浮,不再和南美洲紧密相连,开始迫近西伯利亚。
澳大利亚则漂向赤道。
据飞船说,地球人口和公元15世纪时相差无几。
五亿人口统统居住在本土星球,而且就玛达所见,他们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做。
生产、运输、发电及废物处理,这一切都由跟玛达的飞船相似的非独立智能生物控制。
尽管不断扫描,飞船没有看出任何具备独立感知能力的生物在监控这个系统。
只有几个城市,人口最多的也只有二十五万。
在非独立智能生物控制下,城市打扫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
玛达不禁联想起结构完善的数据库,只不过这些像数据库的城市中装的不是信息,而是人。
人口大多集中在湖畔,海滨或山上,人们住在漂亮的小村庄里,或住在古雅的城镇上,过着田园般的生活。
人类正享受着一个永无尽头的假期。
也许控制非独立智能生物的是集合智能。
玛达说,那就可以理解了。
我怀疑。
飞船说,非独立智能生物会在第六维度形成信号干扰。
在人类中是否可能存在秘密独裁者,一种隐藏的寡头政治?我没有发现任何领导人的迹象。
你呢?她摇摇头。
是他们自己选择住在博物馆里,她说,还是被迫这么做?三大权利的第一项这里连个影子都找不着,这些人只不过看上去像独立个体而已。
第二项权利也谈不上。
这些人千人一面——他们还是自己生物形态的奴隶。
那里没有疾病,飞船说,单从功能来看,他们是永生的。
功能,他们的功能可不太多呀,对不对?玛达哼了一声,也许这是一个什么计划,重新开始人类文明。
再不然,他们就像种子,储存在这里,等着别人来栽种。
她挥挥手,图像消失了。
我要下去仔细瞧瞧。
我应该怎么办?比如说衣服。
飞船在屏幕上展示了一系列当今风格的衣服。
从鼓鼓囊囊像气球一样的彩色衣服到闪光金属紧身外套,从带有羽毛的迷彩服到像用干泥巴做成的伞兵服,种类之多,令人目不暇接。
时装设计是他们的主要消遣之一。
飞船说,除了衣服之外,你也许还需要女性的生殖系统和第二性征。
她花了大半天时间为自己装备了卵巢,输卵管,子宫,子宫颈,阴户,还重新改造了阴道。
这些多余的器官让她觉得很累赘。
她觉得乳房是对组织细胞的浪费,所以弄得越小越好,只要飞船觉得能勉强过得去就可以了。
还有头发的事,她也和飞船发生了一番争执。
显而易见,打理这些头发会大耗精力。
她不介意把自己的爪子弄成指甲,但她非常不愿意把胡须弄掉。
没有胡须,她几乎无法感知空气的存在。
一开始,走起路来觉得自己的新阴门痒得难受,但她还是习惯了。
夜晚,飞船进入地球大气层,降落在曾是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的地方。
飞船把自己的大部分重量倒进另一维空间,自己则改变形态,滑进一条肥大的黑裤子里,再穿上一件青苔颜色的水手服和一双棕色皮鞋。
至于感觉中枢,它藏在一条帆布腰带里。
玛达慢悠悠地走进和谐挣扎之村,时间是公元19834004年6月23日早上9点14分。
六、魔鬼苹果这个村庄有五家服装店、六家餐馆、三家珠宝店、八家画廊、一家乐器店、一家工艺品店、一家织造工坊、一家陶器店、一家木器店、二家蜡烛店,四家座位从二十个到三百个不等的剧院,还有一个圆顶的微型体育馆及其附属的一家大型体育器材商店。
看起来这些地方都有公寓,其中许多都能看到附近的兔子湖。
坐落在沿湖的十四行诗大街上有三家餐馆,分别叫做哈森丰富宫殿、魔鬼苹果和劳雷尔之家,挨得紧紧的,仿佛在竞争大街上的有利地盘。
每家餐馆外面都有侍者注视着手提屏幕。
玛达刚从拐角处露面,他们不约而同地跳起来。
早上好,夫人。
用过餐了么?真高兴遇上您,美丽的客人。
和我们一起进餐吧。
朋友,都是天然食品!精心烹制,用心服务!服务生朝玛达嚷嚷的时候,她闪到街道中央,暂避风头,也好研究一下眼前的形势。
就是说我可以任意挑选我要的东西?她默默地问飞船。
在以注意力为基础的经济制度下,飞船无声地答道,他们只希望得到你的关注。
就在哈森餐馆过去一点,可以看到一位魔鬼苹果的服务员。
他骨瘦如柴,穿着带垫肩的衬衫,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黑头发一直披散到肩膀上。
他的皮靴长及膝盖,上面是铁锈颜色的宽松短裤。
但使玛达做出决定在这里用餐的是他穿的那件红色小披肩。
玛达路过哈森餐馆时,那里的女招待简直冲她吼了起来:夫人,请您好好瞧瞧,他们的牛奶鸡蛋面粉糊可差劲啦!她朝玛达扬扬手中的显示屏,您读读评论吧。
谁在松饼里头放虾仁?魔鬼苹果的服务员叫欧文。
他们小店里只有三张桌子,他把玛达带到其中一张边上。
在他的建议下,玛达要了用桃子酱和奶酪做成的鲜奶慕思,芦笋早餐蛋糕,带橙子核桃的法国吐司,还有水煮蛋。
欧文上了慕思,不过来收拾碗碟的是从厨房里出来的店主兼大厨埃德里斯。
夫人,您可喜欢这道甜点?她问道,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不错。
玛达说。
她笑容立刻收敛了一半,您是不是想说柠檬皮放得太多了?嗯。
它的味道很好。
玛达的回答看样子让埃德里斯更加扫兴。
她出来收下一道菜的碟子,把玛达没动的早餐蛋糕掰开一个角。
我就知道,她一把把碟子拿走,不够松软。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那不听话的一小团。
玛达举起手来表示反对。
不,不,味道很好。
她注意到欧文已经缩进了房间一角。
也许科尔比干酪太多了,瑞士干酪又放得太少了?埃德里斯喊叫起来,但你还是什么意见都没有?我觉得就这样挺好。
完美极了,挑不出毛病。
夫人您太大度了。
她说话时嘴唇几乎一动不动,退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欧文把冒着热气的法国吐司端到玛达面前。
对不起。
玛达拽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他挣脱开来,有事找埃德里斯说去。
没事。
我只不过想请你告诉我到当地图书馆该怎么走。
埃德里斯从厨房里蹦出来。
你在于什么,你这喜欢胡说八道的小子?你在叽叽喳喳分散我客人的注意力,知不知道?滚蛋,现在就给我从店里滚出去!不,你在开玩笑吧,他……但欧文已经走出大门,上了大街,把玛达的胃口也全带走了。
你做错事啦。
飞船默默说道。
玛达垂下头,我知道!玛达拿着一片吐司,在盛着枫糖糖浆的碟子边划来划去好几分钟,就是吃不下。
对不起,她喊道,突然站了起来,埃德里斯?埃德里斯用肩膀顶开厨房的门,手里端着个托盘,盘子上是个蛋杯。
她看到法国吐司和她眭一的顾客的状态时,不由得惊呆了。
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玛达后退到门边。
她才不要吃蛋呢,不管是水煮的还是用别的什么办法做的。
埃德里斯把托盘放在玛达原来坐过的位子前面。
好厨艺也需要顾客的舌头。
她冷冰冰地说。
玛达伸手摸索着门把手,每道菜都非常非常好。
七、无可奉告玛达沿着抒情小巷落荒而逃,这是体育馆后面的一条街道,竭力想搞清楚自己究竟怎么冒犯了别人。
在这个以注意力为基础的经济制度下,仅仅付出注意力显然是不够的。
她和飞船一定忽视了某些其他约定俗成的文化习俗。
也许她应该做的是回去好好看看服装店,或者挑一个陶罐或几根蜡烛,看能椭邕胡打乱撞碰上什么有启发性的信息。
但是,为了学到一点东西,把自己搞得像个傻瓜,这种做法对玛达向来没有多少吸引力。
她想要一张地陶,一名当地向导——随便有点什么优势都好,如果这种优势是秘密的,那就最好不过。
扫描中,飞船默然说道,有人在跟踪你。
就隐蔽在你右后方12.3米的篱笆后面。
就是那个服务员欧文。
欧文,玛达喊道,是你吗?我很抱歉让你惹上麻烦。
其实你是个很不错的侍者。
其实我不是侍者。
欧文从篱笆上面偷偷看她,我是个诗人。
她给他一个最甜美的笑容,你说你会带我去图书馆的。
本来笑笑就行了,但不知为什么,笑容始终停留在她脸上,现在去可以吗?先听我朗诵一些我写的诗。
不行,她坚决地说,欧文,我觉得你没听到我的话。
我说我想去图书馆。
那么好吧,不过我不会和你做爱的。
玛达吓了一跳,真的吗?为什么?我对乳房小的女人不感兴趣。
平生第一次,玛达感到愤怒的荷尔蒙潮水般涌起。
过来跟我说话。
附近刚好没有出口,欧文只好吃力地从篱笆眼里挤出来。
我这个人你不会喜欢的。
他一边对付篱笆一边说。
是吗?她想了一下,我喜欢你的披肩。
不会吧,那个你应该不喜欢才是。
他总算摆脱篱笆的束缚,把短裤上的树叶掸掉。
我想我不喜欢你的狭隘思想。
对诗人来说,这个特点可不太好啊。
欧文两眼放光,踮起脚尖,开始高声朗诵:那年春天你走了,也许我的生命就此完结,丧失你留给我的爱恋。
但我却是那么渴望再一次拥抱你,在我把自己交给死神以前。
为了强化效果,他夸张地比划着。
念到交给死神的时候,他两手并在一起,好像要做祈祷,歪着头靠在手上,紧闭双眼。
他静静地保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一动不动,让人痛苦不已。
不错,玛达最后说,挺押韵的。
他长叹一声,不再踮着脚尖。
他垂下双臂,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她,你不是本地人。
对。
她说。
我是哪里人?她默默地问。
某个得让他查询一番的地方。
玛伯巴。
这地方在澳大利亚。
我来自玛伯巴。
不,我是说,你不是我们的同类。
你连一点评论都没有。
在那一刻,玛达明白了。
我要回溯跳四分钟。
我需要重来一遍。
飞船风驰电掣般穿越各个维度,无数空间变得如同梦幻流动不已。
树叶模糊成一团,建筑物聚到一起。
欧文的脸旋转着。
他们希望得到批评。
玛达说,他们乐意把自己想像成艺术家。
又对已有的成就没有把握。
他们希望受众能像自己一样投入,帮他们精益求精——所以他们全都期待他人的评论。
现在我明白了,飞船说,可是,这么个落后的人,值得我们同头再来一遍吗?我们不如上别的什么地方另起炉灶。
不,我有个主意。
她开始让更多脂肪细胞进入她的乳房。
从她跃入未来以后,玛达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我需要你作出最大努力,完成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但只能提前很短时间通知你。
随时做好准备,我一下令,你就能复原船体。
先听我朗诵一些我写的诗。
好吧。
玛达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念吧。
欧文踮起脚尖,开始高声朗诵:那年春天你走了,也许我的生命就此完结,丧失你留给我的爱恋。
但我却是那么渴望再一次拥抱你,在我把自己交给死神以前。
为了强化效果,他夸张地比划着。
念到交给死神的时候,他两手并在一起,好像要做祈祷,歪着头靠在手上,紧闭双眼。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还不到一秒钟,玛达便打断了他。
欧文,她说,你看上去真滑稽。
他大吃一惊,好像脑袋上被铁锨狠狠敲了一记。
她指着面前的地面说:也许你想坐着听我的评论。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坐在她脚边。
你的韵律安排不错,但那些只不过是纯粹的机械技巧。
她在他身后来回走着,一个聪明的炉子也能这么做。
好好坐着别动!刚才她没注意到让欧文坐的地方有个蚂蚁窝。
第一群蚂蚁已经开始爬到他身上。
正好能配合玛达的计划。
你真正的问题,她继续说道,是你对死亡一无所知,很可能对欲望也知之甚少。
我了解死亡。
欧文缩回双脚,抓住自己的膝盖,每个人都懂。
花儿会死,松鼠也会。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去世了的么?他皱了皱眉头。
我自己不认识她,但在梅里米亭那地方有个女人掉下悬崖摔死了。
你有母亲么?别拿我开玩笑。
谁没有呢。
玛达就没有,她和她的一千名革命同志是自动产生的。
不过现在不是告诉他的时候。
把你的手伸出来。
玛达捡起一只蚂蚁,这是你母亲。
她把它捏死,弹到欧文的掌心。
欧文低头看那只死蚂蚁,再抬起头来看玛达。
泪水涌进他的双眼。
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玛达。
她俯身为他理好披肩,不过爱上我不是件好事。
八、剩下的全部玛达惊讶地发现图书馆里只有几本真正的书,也就是真的印在塑料上的书。
剩下的馆藏已经由一个很落后的非独立智能生物分门别类,包括几百亿千兆字节的印刷物、图片、音像制品和虚拟现实文档。
没有一样能告诉玛达她想知道的东西。
图书馆有埃及新王国、伊斯兰阿巴斯王朝及国际月球基地的信息资料——然后就是令人诧异的空白。
她想找的是有关特鲁波恩、乌托邦、陶则提、智能工程和空间延伸理论的信息,却一无所获。
图书馆里只有最近的历史。
馆内的非独立智能生物能提供机器人22年前修建这个图书馆的方案,还有魔鬼苹果前一年夏天向顾客提供的菜单,当地黑貂队的全部输赢记录(在过去百年里的记录是533对905)。
它还知道在梅里米亭摔死的女人名叫艾格尼丝,她死后两年,钱德拉和尤里生了个小孩,名叫做赫里克。
玛达手一挥,屏幕变成一片空白。
她发现欧文待在附近一间休息室里,穿着一身艺术家风格的衣服,好像要摆姿势让人画像似的。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提屏幕。
她注意到他边看边读,嘴唇一动一动的。
她穿过阅览室,挤过去靠近他。
在看什么?她问。
他把手提屏幕转向她。
那丁·杰拉德的《燃烧雪花》。
想听他的一首诗吗?以后再说吧。
她向他靠过去,我才读了有关月球基地的东西。
是的,古代历史。
有点意思,对不对?希腊人啦,文艺复兴啦,这一类的东西。
可之后的信息我一点儿也找不到。
后来的事就像噩梦。
他点点头,太可怕了,所以我们把它们忘掉了。
什么可怕的事?他轻轻敲着脑袋,笑了。
当然了,她说,现在再也不会发生可怕的事了。
对。
大家现在都很高兴。
欧文伸出手去,把一绺头发从她额头上拨开,你的头发真美。
玛达根本想不起自己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你也会把它忘掉。
那当然。
艾格尼丝,那个死去的女人。
她的朋友们一定很伤心。
当然。
现在他正在玩她的头发。
问得好,飞船说,他们一定有办法消除记忆。
怎么了?欧文的脸和月亮大小相近。
接下来他会告诉她什么?玛达有点害怕。
艾格尼丝也许有一位母亲。
她说。
妈妈和爸爸。
女儿的死对他们来说一定很可怕。
他耸耸肩膀,对,我可以肯定他们把她给忘了。
他的手抚着她的头,玛达真想把他的手一巴掌打开。
但这怎么可能?他迷惑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特鲁波恩,她毫不犹豫地说,离这儿很远很远。
你们那里没有图书馆么?他指着环绕四周的屏幕说,所有我们希望忘却的东西都放在图书馆。
向后跳!玛达几乎没法不出声地说话了;如果她怀疑的是真的的话……跳两分钟。
外面的维度空无一无,她的内心也空空荡荡没个着落。
她的双臂紧紧抱在胸前。
出了什么事吗?当然出事了,但她不愿意说出来。
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空虚乏味的世界。
她身边的欧文闪闪发光,像波光粼粼的兔子湖的水面。
玛达,怎么了?飞船问。
没什么。
她笑了。
当她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玛达根本想不起自己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你也会把它忘掉。
那当然。
我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我也很难过。
欧文握住她的肩膀,你要我告诉你怎么使用这些头带吗?他指着一架子有金属网眼的带子。
扫描中,飞船说,这是微电流开关,可以调节神经突触的输出结果。
我认为它们是某种虚拟现实的输入/输出界面。
不。
玛达扭动身子挣脱欧文,一个箭步冲出休息室。
她感到无比愤怒,这些人竟然故意破坏记忆。
欧文忘掉了多少不愉快的恋爱故事?如果她能这样做,她恨不得一步跳过这个和谐挣扎之村,向后扑向那个身份地雷。
他起身追赶她时,她抓住他的手。
我得马上离开这里。
她拖着他走出图书馆,来到外面的艳阳下。
等等。
他说,可她还是拽着他沿颂歌大街出了村子。
等一下!他站住不动,脚下像生了根似的,她只好转过来面对着他,你为什么这么不安?我没有不安。
玛达可以感觉到血流撞击着太阳穴,胳膊底下直冒汗。
现在我需要你。
她默默地向飞船求助。
那么好吧。
是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们来谈谈古代历史,欧文。
你记得吗,那时候,神灵经常直接出面干预人类的事情。
欧文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她的耳朵里长出了豆子似的。
我是个女神,欧文,我为你而来。
我要带你走向你的归宿。
我要给你灵感,让你创作出伟大的诗篇。
他张大嘴巴,接着又闭上了。
我的崇拜者用种种名称称呼我。
她举起一只手直指蓝天。
帮一把。
试试雅典娜如何?我这里有点数据堵塞o对希腊人来说,我是雅典娜,玛达接着说,我是城市的守护神,还掌管技术、文艺,同时又是智慧之神与战神。
她伸出手指向欧文震惊不已的脸,食指正对眉心,和你不一样,我没有母亲,我一出生便已发育完全,我是从孕育我的人的额头上冒出来的。
我是雅典娜,一位童贞的女神。
你把我当成大傻瓜吗?他瑟瑟发抖,不敢正视玛达愤怒的眼光,我过去住在枫城,玛达。
我不是头脑简单的乡巴佬。
你不会真的要我相信这些女神的胡说八道吧。
她泄了劲,糊涂了。
她本来期望欧文相信她。
我不是不尊重你,欧文。
不过事实就是……事情不像她想像的那么简单,我期待于你的是,相信自己的潜能,欧文。
我希望你鼓起勇气,敢于离开这里跟我走。
跟我奔向群星,去开始一个新世界。
她双臂在胸前交叉,抓住胸衣的边缘,从头上脱掉,抛向身后。
没等胸衣触地,飞船已将此前倒进其他维度的质量搬运回来,将胸衣变成了指挥舱和生活舱。
欧文努力不去看玛达的胸部,却又不能控制自己。
玛达看了他的神态,觉得十分高兴。
她踢掉皮鞋,鞋子化为飞船甲板,从他们下面升起。
她从肥大的黑裤子里走出来。
当她把裤子向他扔过去的时候,他畏缩了一下。
几秒钟后,两人已经置身飞船的主升降扶梯,在一片金属质的辉光凝视着对方。
怎么样?玛达说。
九、责任玛达难以接受现在的特鲁波恩。
她可以看到雄伟城市的幽灵,听到死去朋友的喃喃私语。
她决定住在曾是绿海的森林里,那里没有从前的地标提醒她失去的东西。
她下令飞船开始建造与他们在地球上发现的类似的基础设施,这种设施只能支持技术先进的种族。
飞船立刻全力投入这项意义重大的工程,开始从别的空间里借到废弃的物质。
玛达希望飞船能时常陪陪自己,却很少使用它留给她的联络链接——一个直接和它的感知系统相连的银戒指。
飞船做的第一项成果是一个农场,欧文称之为雅典。
包括他们的房子,一座流水工厂.一个砂坑和一座谷仓。
土路通向有圆屋顶房子的田野。
那些地方都交给飞船的机器人照管。
玛达让它建一个独立的图书馆,选在树林进去一点的地方。
她宣布,那里是获得信息的地方,永远不会用于销毁信息。
欧文的很多夜晚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他说要努力使自己配得上她。
玛达告诉他,作为一个诗人,为特鲁波恩的花草树木和飞禽走兽命名的任务就交给他了。
欧文听了受宠若惊。
它们一定已经有了名字了啊。
从刚耕耘过的大豆田一起走回家时,他对玛达说。
给它们命名的人已经消失了。
她说,那些名字也随之消失了。
你们的人。
他等着她说话。
风儿吹过森林,像是声声叹息,他们怎么了?不知道。
这个时刻,她真后悔把他带到特鲁波恩。
他长叹一声,肯定很难熬。
你不是也离开了你的同胞吗?她说。
她有意这样说来伤害他,因为他直率的问话伤害了她。
是的,为了你,玛达。
他放开她,可你离开他们却不是为了我。
他捡起一块鹅卵石举在眼前,现在你是玛达石,他对它说,不管你击中谁……他把它扔向树林,砰地一声撞上一棵树,掉在地下,……它就是玛达树。
我们会在田里种下玛达种子,然后从甜蜜蜜的玛达果子里榨出玛达果汁,一天里其他时间就在玛达大街上跳舞。
他大笑起来,揽住她的腰,抱着她旋转,把地上踢得尘土飞扬。
她大吃一惊,也跟着大笑起来。
玛达和欧文在不同的房间睡觉,所以她也不清楚欧文想不想跟自己做爱。
除了第一天说不想要她之外,他从来没谈过这方面的事。
也许就是因为这方面原因,他才老是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借机挨挨擦擦。
肯定不是偶然巧合,特鲁波恩只有他们两个人,地方大得很。
而在玛达这一方,他的犹豫也很合她的心意。
尽管她从前和自己的同胞很亲密,但他们当中没有谁和她有过身体上的接触。
但不管前面的路是坎坷还是平坦,她选择了这个男人。
银河系在经过十分之二的旋转后早已忘记了过去的特鲁波恩,但当初的革命理想还在召唤着玛达,要她完成自己的使命。
亲吻是什么样子的?那晚他们吃过饭后玛达问道。
欧文把叉子放在咖喱花菜的碟子边上,你从来没亲过谁么?不然我怎么会问这个问题?欧文跳过桌子,用自己的嘴唇在她的上面碰了一下。
这飞快的接触让玛达两腮发红,好像刚从砂坑跑回来一样。
就这样。
他说,只会更好。
你还是认为我的乳房太小吗?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欧文脸红了。
你这么评论过——或者,至少想这么评论。
评论?这个词好像梗在他喉咙里,让他咳嗽起来,你对某一方面做出评论,并不是说你否定这个整体。
玛达低头顺着脖子朝下瞄了一眼。
她没有大幅度增加胸部的分量,只有10到12克,但现在血管充血使它膨胀得更厉害了。
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负荷,却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比花粉还轻。
是这样,不过,你觉得它们太小吗?欧文从桌子边上站起来,走到她的椅子后面,双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就顺势靠着他。
在她的脸颊和他的肚子之间有个什么东西。
她听到他说:你的胸部是整个星球上最美的。
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以后,两个人都没空作什么评论了。
十、九个小时玛达瞪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很大,不过什么也没看见。
她的注意力转向内心世界。
她从欧文身上滚下来,他的左臂横在她腹部上,把她拉近后给了她那天晚上的最后一个亲吻。
手臂的肌肉松弛下来。
当她把自己的卵子释放到涌进她输卵管的精液中时,她可以听到他潮起潮落般的呼吸。
游动的精子中最有活力的那个顶破卵子的薄膜后分解了,释放出它的基因物质。
在受精卵第一次分裂之前,玛达散开一股股DNA物质。
如果不进行必要的多样化,他们永远也无法重振革命运动。
对自己的干预结果满意了,玛达这才让胚泡顺着自己的输卵管滑下去,附着在子宫壁上。
她刺激胚泡,这个细胞团于是变成了一个带着细尾巴的大圆头,像个逗号。
一个个细胞迅速有了自己的专项分工,折成一根贯穿整个胚胎的管子,编织成神经纤维。
深色色素注满头上的两个凹陷处,鼓起来成了眼睛。
一张嘴巴慢慢张开,里面还有一个心房不停跳动的心脏。
神经管的前端膨胀成会变成大脑的囊室。
头部和尾部各冒出两个东西,上面的变成桨形物,玛达立刻把穿过它们的细胞硬化成指骨。
下面的变形成为两条细长的腿。
午夜时分,胚胎变得有她指甲盖那么大,开始活动,成了一个胎儿。
有时他眼睛会睁开几分钟,然后眼皮又合上了。
玛达和欧文会有一个儿子。
组织细胞从头上冒出来变成了耳朵。
玛达感觉他在倾听她的心跳。
他的尾巴不见了,肠子沿着脐带滑动进人腹部中去。
他的指纹开始打转。
他把大拇指塞进自己的嘴巴。
因为胎儿在她子宫里浮得太高,玛达感到呼吸困难。
她把自己换成坐姿,这时欧文还在睡梦中咕哝。
突然,晚饭花菜里的咖喱让她觉得心脏痛起来。
子宫的肌肉收缩着,疼痛向她肿胀的腹部平铺开去。
把这个喝了。
飞船把一个高脚酒杯的营养物质放在床边的矮桌上,胎儿从现在开始长得很快。
营养品尝起来像生了锈的钉子。
你做得不错。
胎儿开始倒立,好像他在尝试做体操。
不过接着他把头依偎在母亲的骨盆上,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母亲体内没有足够空间让他像父亲那样做出肢体舒展的运动d现在她可以感觉到沿着两腿和阴道传来的阵阵电流般的颤动,那是因为小宝宝在震动她的神经。
他现在长大了,每小时能长一公斤,长出新的肌肉和肩胛间腺。
玛达厌倦了,打起了瞌睡。
六点三十七分,羊水破了,把床铺弄湿了。
嗯。
欧文翻身从温暖芬芳的羊水上滚开,你说什么?他在睡梦中问道。
子宫收缩开始了,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胸口。
救命。
她哀叫道。
什……?欧文用胳膊肘支着脑袋,嗨,我被弄湿了。
我怎么被弄……?欧一欧文!她可以感觉到娃娃的脑袋扯着她的产道,肌肉被拉伸到不可能的地步。
玛达!怎么啦?他把脸凑到她跟前,玛达,出了什么事?这时小宝宝已经冒出来了。
这比她惟一的一次做爱美妙不知多少倍!她屏住呼吸说:我有了一个儿子。
她伸手到两腿之间,把儿子抱到胸前。
这时她的双乳变得很大,而且酸痛起来。
我们叫他欧文吧。
她说。
十一、生儿育女接着玛达又有了伊诺斯,费利西娅,梅拉利尔,拉尔夫,贾里德,伊丽莎,萨希斯,玛萨西科,特玛,西玛,卡斯珀,赫维拉,杰恩卡……李和利蓓加。
回到特鲁波恩七年以后,玛达不再生孩子了。
十二、从那以后玛达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个特别好的母亲。
她充满勇气,思维很快,她就是这样被设计出来的,但设计她时并没有赋予她养儿育女的耐心。
她不能忍受的不是孩子们的哭哭啼啼,肮脏的尿布,或是把东西吐得到处都是,她内心的反叛精神受不了的是孩子们的完全无用。
她的母性经常出错,时常给错玩具,做错饭菜;孩子们要跟她玩时她一言不发,孩子们想走开她却非让他们说话。
玛达和飞船已经算过了,只需要五十个她修改过基因的孩子,就可以为特鲁波恩重新拥有人口提供必要的多样性。
生了利蓓加以后,玛达因为可以不再要孩子了,感到格外开心。
尽管她让人感觉不好,但孩子们还是很爱她,问题是玛达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他们。
她经常分析自己的感觉,去除那些她认为是矫揉造作和多愁善感的东西。
她担心自己的情感在设计之初就没有包括爱别人的能力。
或者是因为在七年之内一下子有了五十个孩子让她变得麻木了。
欧文看来很享受当父亲的感觉。
他是那种孩子希望一起玩耍的人,他们找玛达则是为了寻求答案或者决定。
玛达喜欢看着倒门依偎在父亲身边,听他讲他编的那些奇妙的故事。
他们跌跤时欧文会把他们抱起来,或者让他们骑在他肩膀上,这样他们就能看到他看到的东西。
他们会把秘密告诉他,但他们从来不告诉玛达。
孩子们全都很喜欢飞船,它给每个孩子准备了一个机器人的伴侣,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他们全都继承了父亲脆弱的免疫系统,他们的染色体复制得很好,完整性和精度都不错,超越了海弗利克极限①。
但他们没有母亲灵活改变身体组织的能力,所以他们可能会淹死,或者折断脖子。
这些机器人伴侣还非常关注每个孩子,这样的关注是他们忙得团团转的父母无法提供的。
每个小孩都相信自己的伴侣有独一无二的个性。
即使是七岁的小孩也太小了,不知道自己希望玩伴是什么样,机器人玩伴便会成为什么样。
总的说来,玩伴和飞船一样聪明,飞船在它们的非独立智能生物体内输入了天真淳朴的成分,这样小孩子们就能捉弄他们。
对兄弟姊妹的玩伴搞恶作剧是最有趣不过的一件事。
【① 指培养中细胞生命的自然极限。
】七年后雅典开始扩大。
图书馆的规模是原有的三倍,多出一排教室和工作室。
在三个操场边上有一个新体育馆。
欧文叫飞船建起一个小剧院,这样孩子们就可以互相表演节目。
原来的房子扩建成一整圈,用走廊互相连接,中间是个庭院。
每天晚上玛达和欧文都搬到一座不同房子的卧室去。
欧文认为让孩子们看到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很重要;玛达同意他的观点。
生了利蓓加后,她想做一些和孩子无关的事情。
她让飞船干农活的帮手犁出一块地,每天她就在那快地上干一小时活。
她不同意欧文管它叫妈妈的爱好。
玛达种了蔬菜;不过她不大需要花卉。
尽管她种植块茎作物有一手,可还算不上一个特别能干的园丁。
不过,她真的很喜欢除草。
双手轻快地在深色土壤上劳作,这是她最宁静的时分。
正是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想到自己所作的诺言:献身二大权利。
十分之二的旋转过后,她显然丧失了热情一旦不是第一条:独立的科学家有权保持自己个体的独立。
玛达觉得很骄傲.她的孩子们个个都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
当然,他们并无行使第二项权利的迫切需要,也就是控制自己的身体结构——这方面玛达已经替他们代劳了。
当他们长到一定年纪后,飞船肯定把分子T程学传授给他们,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真正的问题是,对他们而言,进人过去的可能性已经永远不存在了。
如果她所创造的新的特鲁波恩无法享受第三项权利,即自由进入时间维度的权利,这个世界还算得上美好吗?十三、复原玛达!欧文在花园边上向她招手。
她眨眨眼睛。
欧文穿的衣服和她第一次在十四行诗大街前的魔鬼苹果餐厅前见到他时穿的一模一样,连那红色小披肩也不例外。
他扬扬手里的野餐用的篮子。
今天晚上飞船照看孩子们。
他大声说,来吧,今天是我们相识的周年纪念日。
我自己算过了,我们是在八个地球年以前的今天见面的。
他把她带到树林深处,找个地方铺上毯子。
他们四肢舒展地紧挨着坐着,开始翻篮子里的东西。
里面有色拉、细香葱三明治和奶酪面包。
他斟上玛达果子酒向她祝酒,告诉她赛欧博汉可以松开沙发自己走路了;艾琳娜希望每个人都学一种乐器,这样她便可以指挥一个家庭乐队了;梅拉利尔今天问他飞船是不是人。
它不是人。
玛达说,它是个非独立智能生物体。
我就是这样说的。
欧文把他奶酪面包的硬壳剥开,可小孩子说它如果不是人,它怎么会说笑话。
它说了个笑话?它问小孩子:‘你为什么不能拥有一切?’然后它自己回答:‘如果你有一切的话,你把它放在哪儿呢?一’她用胳膊肘碰碰他的软肋,听起来更像是你说的笑话,不像飞船说的。
我有份礼物给你。
两人吃饱后,欧文说,我写了首诗给你。
他没站起来,也没有动作很大的手势。
他把篮子轻轻推开,凑在她耳边念道:爱你就像用我的舌头接雨水。
树叶沐浴在你的雨露里,没有感觉的地面也被你淋湿;然而,就像长着傻瓜一样脸庞的花朵,我面向天空,把自己打开。
玛达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她从没真的哭过。
我喜欢,因为它不押韵。
她明白了她流泪的原因,因为某种忧伤,我很喜欢。
她吸吸鼻子,微笑着,用餐巾擦擦眼角,以后再也不要押韵了。
好啊。
他说。
玛达看着自己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欧文脖子的一侧,然后把他拉到自己身上。
然后她不再管自己了。
别再生孩子了。
欧文的低语似乎充满了她的整个大脑。
对,她说,不要了。
我再也不想多添一个人分享你的爱了。
他们都得到满足后,她用指尖轻点着欧文后腰上渐渐冷却的汗珠,然后把它舔干。
欧文,娇媚的声音如丝绸般润滑,你真好。
这就是你的评论?不。
她伸长脖子看着欧文的眼睛,我的评论是,她说,你的情诗给错了对象。
反正也没别的人可给。
他说。
她娇嗔一声,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也许是吧,她笑道,但你不该这么说。
不,我的意思是……我知道。
她用一个手指堵住他的嘴,像她的宝宝那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玛达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快乐,然而这种快乐是危险的。
她翻身离开欧文,身体里所有欣快的感觉都被愧疚和羞耻的沉重挤压了出去。
她不应该快乐。
她已经接近背叛她的造物主的事业了,而且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男人?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她摸索着找衣服,我没有办法。
对不起。
‘欧文警惕地看着她,为什么说对不起?因为,做了这件事之后,我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飞船会解释的。
她费劲地把衣服穿上,照顾好孩子们。
这话什么意思?照顾好孩子们?你要做什么?告诉我!他对她嚷嚷着,而她则四肢着地地爬开了。
飞船说我的躯壳会活下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能给你的只有这具躯壳,欧文。
玛达跑开了。
她没料到欧文紧跟着她,也没料到他能跑这么快。
我需要你。
她默默地对飞船呼唤,复原指挥舱。
欧文就在她身后,正喊着什么。
是对她说话么? 不,他喘着粗气,不,不,不。
复原指挥……突然间欧文不见了。
玛达咬着嘴唇撞向主显示屏,弹了回来,摔在地上。
她在那里躺了一会儿,甲板的寒气渗入她的两颊。
再见。
她小声说。
她挣扎着站起来,嘴里吐出的东西带着血。
往后跳,她说,六分钟。
当三度空间变得模糊,似乎她的责任也一样模糊不清了。
她挥挥手,自己的手也渐渐模糊了。
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飞船说。
我知道我是被用来做什么的。
我知道我们这一族的人都发了誓要做什么。
她又招了招手,她的视线可以透过自己的双手,这是我可以做的惟一一件事。
地雷会抹去你的身份。
关于你的一切都不会留下。
地雷也会引爆,时间维度又将对特鲁波恩开放。
我相信,自从我们跃人未来,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这种可能性很大,飞船说,但不是百分之百肯定。
事后把我带到他那里。
但不要告诉他时间维度的事。
他也许想改变这一切。
时间维度是给孩子们的,这样他们就能完成革命……欧文,她说,娇媚的声音如丝绸般润滑。
这时,她停住了。
这个女人摇摇头,想把一切弄个明白。
躺在她上面的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她觉得很温暖,自己很性感,这种感觉很棒。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我是……她说。
她伸手抓住从他肩膀上垂下的那块小红布,我喜欢你的披肩。
十四、大功告成她挥挥手,自己的手也渐渐模糊了。
你在做什么?飞船说。
我被设计成做什么的,我就做什么。
她又招了招手,她的视线可以透过自己的双手,这是我可以做的惟一一件事。
地雷会抹去你的身份。
你的记忆不会幸存下来。
地雷也会引爆,时间维度又将对特鲁波恩开放。
我相信,自从我们跃人未来,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这种可能性很大,飞船说,但不是百分之百肯定。
特鲁波恩的学者们指出,飞船接下去做的事情是它走向独立智能的第一步。
在它的记忆中,飞船将这一切归功于孩子们,是他们教它怎么调皮捣蛋。
它玩了个恶作剧。
爱你,飞船说,就像用我的舌头接雨水。
树叶沐浴在……停止时间跳跃,玛达大喝一声,马上停止!早就准备好了!飞船兴奋极了,四分五十一秒。
欧文,娇媚的声音如丝绸般润滑,你真好。
这就是你的评论?不。
¨玛达大吃一惊——不过很高兴——她还活着。
她知道在大多数时间维度里她的身份已经被地雷消灭了。
回想那一个个勇敢的、消失的自我,与其说让她骄傲,不如说令她悲伤。
这才是我的评论,她说,我准备好了。
欧文为难地咳嗽了一声,啊,这么快?她一声娇嗔,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不是为那个准备好了。
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我已经准备好了,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副作用》作者:星新一李有宽 译F先生的隔壁住着一位孤独的老人。
据说这位老人积蓄了一大笔钱。
有一次F先生到他家去坐了一会儿,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顺口问了一下,他本人也承认这是确有其事的。
是呀,我最喜欢储存金钱了,无论什么事情都比不上这有趣。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过着朴素的生活,连佣人也不雇一个。
尽管有些家伙评头论足他说我是傻瓜,可这是我的个人爱好,谁也无权干涉的吧。
我所信得过的知心朋友只有这只保险箱。
老人说着就伸手指了指屋角那儿。
这确实是一只相当漂亮的大型保险箱,比普通的衣柜还要大上一围。
从这一天起,F先生就暗暗地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把那只保险箱里的钱搞到手。
于是,他就开始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起来,竭力要找出一个最佳方案。
如果强行闯入,采用暴力手段的话也许是无济干事的。
即使把老人绑得结结实实,用匕首逼住对方,进行威胁的话,恐怕也很难打开保险箱。
因为这位老人把金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正因为对方存了不少钱,所以绝不会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傻瓜。
F先生心里很清楚,如果把对方杀死的话,那只保险箱就更没法打开了。
看来只靠正面进攻是难以奏效的,必须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巧妙的好办法来。
F先生废寝忘食地研究着这个课题,简直入了迷,F先生费尽心机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来。
F先生首先撒了个谎,巧妙地从一个做医生的朋友那儿骗来了一种药。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毒药。
即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老人毒死,对F先生也没有什么好处,因为他拿不出任何可以继承老人遗产的凭证。
这是一种叫做坦白药的白色粉未。
F先生把这种粉未掺在糕点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送到了老人的房间里。
这是人家赠送给我的,别客气,请尝尝味道吧。
老人高兴地笑着收了下来。
虽然他平时生活非常节俭,从不浪费,但是对别人送上门来的东西却是来者不拒,一律照收不误。
老人立刻就拿起一块糕点送进了嘴里。
F先生在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老人果然开始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了。
于是F先生就开始有计划地向对方提出了问题。
您有一只相当出色的保险箱是吗?是呀,那是一只极其牢固可靠的保险箱。
制造商在产品说明书上保证说,即使是发生了火灾,保险箱里的东西也不会烧毁的。
为了慎重起见,我在购买之前还特地做过试验,在保险箱周围堆满木柴,点上火烧了足足三个小时。
老人昏昏欲睡似的说着。
看来药效已经开始显示出来了。
于是F先生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核心问题上面。
那么,怎样才能打开保险箱呢?首先必须按照正确的方法转动拨号盘。
号码是……老人刚一说出口,F先生立刻就用笔把号码记录了下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把钥匙插进匙孔里、旋转一圈,于是就打开了。
那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在那张写字台从上面数起的第二只抽屉里面。
只要打听出这些来就足够了。
可是,F先生还不放心,还问了一下保险箱上有没有装什么特别警铃,直到确定了没有什么报警装置才放下心来。
F先生忍不住马上就要动手开保险箱。
可是,他拼命地控制住了这种冲动。
即使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如果因此而被人当作怀疑对象的话也是非常危险的。
欲速则不达,现在必须打消这个念头。
第二天,F先生确定老人已经出去了之后,便悄悄地从后门溜了进去,借助于坦白药的效力,F先生已经从老人那儿把正确的开箱顺序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看来很快就能顺利地打开保险箱拿到那笔巨款的吧。
F先生首先拨动了拨号盘,一组数字拨完之后,只听见里面传出了轻轻的一声一咔嚓。
接下来是钥匙。
F先生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
坦白药果然有效,F先生暗自得意地想道,他把钥匙往匙孔里一插——严丝合缝,完全吻合。
F先生用颤抖着的手把钥匙旋转了一圈。
伴随着手中咔哒一下轻微的震动感觉,响起了沉重的金属部件缓慢地移动的声音。
——一切都进行得非赏顺利。
F先生的胸口像擂鼓一般,剧烈地跳着,他屏住气息,伸手拉了一下保险箱的门。
可是,门居然丝纹不动。
F先生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拉着,但仍然是丝纹不动。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坦白药肯定是灵验的呀。
号码明明是对上了,并且钥匙也没错。
难道说对方能够与药力抗衡,编造谎言吗?不,这是不可能的!F先生把整个过程反反复复地回想了好几遍,连最小的细节都没有漏掉。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F先生突然想到,也许这只保险箱与众不同,门是朝里面开的吧。
他不再往外拉了,开始使劲地往里推,甚至一次又二次地用身体向着门上猛撞。
可是,这扇门还是紧紧地关闭着,根本就没松动过一丝一毫。
难道竟然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吗?真是不可思议。
F先生呆呆地望着保险箱,陷入了沉思之中。
突然,F先生的身后传来了喊声。
嗯!F先生赶紧回过头去一看,只见那位老人怒气冲冲地站在保险箱旁边,并且还带着一名警察。
警察说道:作为非法侵入民宅的现行犯,你已经被捕了。
F先生不敢抗拒,只好束手就擒。
可是,他还有一个谜没有解开,因此不死心地问道:对不起,请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啊?于是,老人便答道:不知为什么,从昨天起,我就一直感到有点昏头昏脑,神志不清。
刚才出门后不久,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情。
因此连忙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到门口一看,便见到了这番情景。
于是赶快又跑去叫来了警察。
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呀?忘了把保险箱锁上……——原来刚才F先生自己把保险箱锁上了,并且咬紧牙关跟保险箱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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