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鹰鸥拖着长长的嘹亮的鸣声,消逝在远空。
天很蓝,海面一望无际,看不见一只船或是一座城市的影子。
伯莱拜尔眨了眨酸痛的眼睛。
这么好的天气,鹰鸥是去追踪蓝鲛鱼群的,这是它们大饱口福的日子。
老钓手都知道:有蓝鲛群的地方就会有银背鲔,鹰鸥是天上的猎手,银背鲔是水下的屠杀者。
而他,伯莱拜尔,从开始放假到现在,还没有钓上过一条象样的鱼。
伯莱拜尔把船开动。
按这个速度,一小时后他就可以赶到这次海上豪筵的现场。
鲔鱼象一枚枚巨大的银色纺棰穿梭在暗蓝的深水中,他的鱼钩应该能钓到一、两条。
去年他钓上了几条好鱼,也许六条。
他自己计数着,回想那些银光闪闪、重达千斤的大鱼都送给了谁。
突然,几片白色耀眼的东西出现在海面上。
伯莱拜尔惊奇地趴在船舷边观看。
是死鱼,蓝鲛,侧起白色的肚皮漂在水面。
奇怪,伯莱拜尔想,这不是蓝鲛产卵的季节,只有产卵后的蓝鲛才会这样自己死掉。
船周围的死鱼越来越多。
伯莱拜尔不是一个神经过敏的人,但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一种不祥的、危险的气味,就在他的周围,就在船的旁边,就在下面……现在,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海上坟场,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都是死鱼,象苍白的叶子,或者象很多很多翻起来的眼睛。
间或有一、两条鲔鱼的尸体,在失去生命后却没有失去它们的颜色与光辉,银亮亮地刺痛了伯莱拜尔的眼睛。
鹰鸥清亮而富于攻击性的声音把伯莱拜尔的目光引到了天上。
至少有几十只鹰鸥在这片死海上空盘旋,这么多的死鱼把它们也弄糊涂了。
一只大胆的鹰鸥俯冲下来。
伯莱拜尔想,这些鱼如果都是中毒而死的话,鸟儿吃了它们也有生命危险。
是否天上那些机灵的鸟派出了一个自愿者来冒险尝试呢?鹰鸥冲近了水面,两只爪子向前伸开,抓向死鱼。
伯莱拜尔等待着它那个矫健的翻身动作。
只见鹰鸥刚一接触水面,黑色的身躯猛地僵硬了,象有什么东西在它体内爆炸一样,它挣扎着发出一声悲鸣,向上腾起不到三尺,就落回海水里,象一团破羽毛似的漂浮起来。
天上的鹰鸥转着圈子,鸣声此起彼伏。
这是一种非常机警的鸟儿,不到一分钟,它们就全部离开了这片死海。
伯莱拜尔想一想便明白了:是电。
海底粗大的电缆一定破损了,发生了漏电现象。
幸亏这艘小船是用植物纤维板造成的,不然在他趴上船舷观看海面的时候,他可能在一瞬间变得跟那些鱼一样。
必须把这个情况告诉当局。
伯莱拜尔回到驾驶座上,让他的小船转舵。
然而船没有动。
伯莱拜尔侧耳听着发动机的声音,运转正常。
但小船就象搁在平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不,现在开始动了。
微微的震颤,然后是侧倾,有一股力量正在缓慢而又不可抗拒地把他的船抬起来。
一瞬间,伯莱拜尔还以为是什么巨兽在海底掀动着他的船!经验丰富的他很快意识到,船是陷在泥沙里了。
就是说,在这里,在本该水深三百尺的海域,他的船搁浅了!伯莱拜尔向海面眺望,水在往四面八方可怕地退去。
成千上万的死鱼平躺在突然间涌出水面的广阔沙洲上。
他的船陷在泥沙里,陷在梦一般出现在海面的一片陆地中央。
没有航海经验的新手会被这情景吓傻的,伯莱拜尔想。
这是魔鬼岛。
见多识广的船员们有时会提起它,说它会暗暗跟随着一条倒霉的船,在水下潜行很久,然后一涌而出,把船搁住。
但伯莱拜尔知道,这是海流携带的巨量泥沙突然堆积在海底某处形成的。
过不了多久,水又会把它冲垮、带走。
使他担心的是,魔鬼岛的出现往往是强台风季节来临的前兆。
今年的地狱风要提早到来了。
伯莱拜尔叹了口气,靠在座椅背上。
阳光把沙滩上的死鱼晒得发臭了。
伯莱拜尔下意识地用手掩着鼻子。
他心里想的是: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每年的这个时候,阳光都特别毒。
神圣的太阳到底是怎么了?还有地狱风,它也在这时候来凑热闹。
实际上,白昼世界的年份就是以地狱风来划分的。
每年一度的强风暴会造成不小的损失,给医院、建筑公司、殡葬所带来大笔生意。
强风季过后的一个月内,整个海洋似乎都弥漫着死鱼的臭气。
这已是每一个白昼人必须习惯的现实。
伯莱拜尔不习惯做哲学或自然科学方面的思考,他是个行动家。
所以,他想了两分钟,就跑进驾驶舱里,查看了机器,确定一切正常后,便躺在地板上强迫自己睡觉。
船底下的沙洲不知何时才能消退,也许要等几天。
他应该养精蓄锐。
沙子被晒得火烫,等到魔鬼岛下陷时,海水蒸腾,带上那些死鱼的味儿,够他受的。
还没睡着,船上的无线通讯机叫了起来。
他把机器沙沙响着吐出的纸带扯下来看,上面写:伯莱拜尔,速往最近的R-S-1009线路中转站。
有三级密码信息。
局里特别要求他在交通线附近度假,以便能把通知传到离他最近的中转站,并以无线方式呼叫他。
不然的话,茫茫大海上是找不到他这条小船的。
令伯莱拜尔不安的是,局里对他也只用过两次三级密码,这一次又出了什么事?通讯机又叫了,吐出的纸带上写着与上次相同的字。
以后的半小时内,它叫了三次。
伯莱拜尔明白,一定是有急事了。
那可恨的魔鬼岛仍然没有消退的迹象。
兆头不佳,他迷信地想,这趟差事肯定充满了艰险。
(2)对北海上最大城邦之一的巴地鲁-格塞来说,这不算是个很繁忙的日子。
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六个港口里都没什么船只,海藻种植场泛起淡淡的咸腥气味,随着和风飘散在全城的空气里。
一派和平安乐的景象。
几个老人坐在冷落的码头栈桥上钓鱼。
天热,他们都把鱼钩下得深深地,用海草编织的遮阳帽挡在脸上。
瞧那儿,一个老头对站在一旁看他钓鱼的兄弟说,那儿有东西。
我眼神不行,你看看。
一个白包裹。
装得鼓鼓囊囊的。
弟弟眯眼向远处海面上张望着。
老头站了起来:今天上午总算有事儿做了。
去把它捞起来,那是轮船上掉的邮包,或者是漂流瓶!你别去。
弟弟简单地说。
我要去。
老头已经在解他的小船的缆绳了。
他兄弟懒得劝他了:随你,我可管不了你,我累啦。
老头把船划到大包裹边,看清楚了那是黎明人制造的、被称为暖气包的旅行用睡袋,封得严丝合缝,然而还是有股气味从里面溢出来。
他回头看看兄弟,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碰不碰这东西?它似乎很不对劲儿。
但钓鱼的老人们都在关注他了。
他哼哼一声,伸手拖拖袋子――不出所料,果然很沉重。
他用绳子系在袋角,划着船把它拖回了岸边。
老头跳上栈桥,对微过来的人气喘吁吁地说:行了,我把它弄过来啦。
想看的人就去抬吧。
咱们都不是小伙子啦。
一个胖老头说,叫搬运工来抬。
如果是值钱的东西怎么办?就在水里先打开看看吧。
几个人跳进小船,拖着绳子把白袋子拉到近前。
他们找出一把剪钓鱼线的多用剪刀,起劲地把袋子铰开。
一股臭气如热雾一般涌出。
所有人都躲开,有几个弯下腰呕吐出来。
不用把睡袋完全打开了。
透过剪刀造成的裂缝,已经能看清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具肿胀的尸体。
游船算不上十分豪华,但载重五万吨的宽大船体给人以巍峨之感。
这是女子专用的客轮,连船长和水手都是女的。
这个时刻,多数乘客都在舱房里躲避阳光;有几位身材很好的女士全身涂好了防晒油,在甲板上聊天并做日光浴。
驾驶员必须有多么丰富的知识呀,比如说,对海底形状的了解。
船上不叫驾驶员,妹妹。
那你说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而且,人们不说‘海底的形状’,那叫做……我忘了。
你看,那边的岛。
它周围一定有礁石。
如果驾驶员不清楚暗礁的分布,船就要撞在上面了。
我刚才就想说这个。
看哪!先别说礁石,多漂亮的小船呀!一条白色的一百吨级的小游艇从岛屿背后现身,随波逐流地向这边漂来。
游船拉响汽笛,警告小船即将发生碰撞。
但小船没有回应。
甲板上的女士们好奇地聚拢到船舷边,议论纷纷。
第二次汽笛拉响后,游船自己转舵了。
小艇与它擦身而过。
一只快艇从游船尾部放出,开向小游艇。
船上没人吗?女人们又开始猜测。
你听过‘鬼船’的故事吧?快艇接近游艇,女水手们跳了过去。
几分钟后,游艇改变方向朝大船靠近。
咱们能去瞧瞧吗?干嘛不能?于是几个女人跳起来朝船尾跑去。
游艇被拖在船尾。
水手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过来。
最后,两名水手架着一个人出现在游艇甲板上。
那人披头散发,肤色苍白,奄奄一息。
天哪!一个女人喊道,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乐园岛的老板站在浮岛顶端他的办公室里,透过大玻璃窗,他的娱乐业帝国和周围的海景尽收眼底。
黎明人在沙发里面舒服地坐着。
虽然天气很热,他仍然习惯性地穿着丝制长袍。
这家伙是非法买卖的行家。
最后有点小礼物给你。
黎明人说,只收半价,看看怎么样?他拍了一下巴掌,两个随从带上了他的礼物。
这些女人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老板吃惊地问,他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两个女人的苍白肤色,她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行啦。
你买过不少黎明世界的女孩子,她们舞跳得不好么?这两个真是黎明世界的吗?老板问。
不知道。
黎明人油腔滑调地说,我只晓得她们很漂亮。
你们不习惯苍白的皮肤,可瞧瞧她们的身材。
更妙的是,她们很怕我,怕所有人,从见到我起一直没说过话,让干啥就干啥。
你的舞厅需不需要?再便宜点儿吧。
我够公道的啦!两个人正半真半假地讲着价钱,有一个女人突然弯下了腰,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干呕声。
在男人们惊骇的目光中,她把一股黄色液体吐在了地板上。
楚拉医师认为,这是几种很常见的传染病形成的综合症。
在城市中心医院的紧急会议上,一位医师向所有与会者这样说。
楚拉没有站起来,只冷淡地点了一下头,那种冷淡多少有一点是装出来的。
这是我们接到的第三个病例了。
一位老医生说,如果是常见的传染病,死亡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院长望着会议桌上争论的人们。
他是个头发半秃、身体发福的小老头,神情疲倦而又悲观,与楚拉精力充沛的样子形成鲜明对照。
传闻说后者正在积极筹划取代他的职位。
楚拉站起来了。
在他认为可以造成戏剧性效果的时候,他也会站起来的。
他彬彬有礼地环顾十几位听众,说:病人死前出现肺炎、脑膜炎、兰氏衣原体感染等传染病的典型症状。
他身上的传染病我可以列出十七种,如果一一加以治疗的话,仅药物的副作用就能使人致死。
院长问: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患有这么多疾病呢?我的院长,楚拉表现出屈尊俯就般的耐心,您忘了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寒冷的黑暗世界,终年气温在冰点以下。
他们没有接触过这些病菌!所以他们的医学也相当落后。
当一个黑夜人来到温暖的白昼世界,很快就会感染无数种疾病。
他对这些我们司空见惯的疾病毫无抵抗力,所以只有死亡。
会议室内已响起阵阵低语声,望向楚拉的目光大多是表示赞同的。
院长说:你认为,我们白昼人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这不是神秘的瘟疫,楚拉回答,医学发达的白昼世界完全没有必要惊慌。
院长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担心事情不那么简单。
你怎么解释有些白昼人也被传染了呢?而且,短短的时间之内,有这么多的黑夜人穿过了晨昏线,进入白昼世界……楚拉高声说:马上,我要解剖最后这名死者。
虽然我是最讨厌那些野蛮人的,但为了让院长放心,我就暂时放弃种族自豪感吧。
尽管戴了口罩,楚拉还是下意识地把手掩在鼻子的部位。
当一个医师面对尸体时,这可不是正常的姿势。
但那是一具黑夜人的尸体呀。
死者,男性。
三十岁左右。
身长五尺八寸。
种族――楚拉耸耸肩膀,顺着死者胸腹部画好的线,用手术刀轻轻划开。
他不管助理医生和实习生们古怪的神情,对他们说:皮下脂肪这么厚!没有人接他的话。
横放在解剖台上的,是一具非同寻常的尸体。
他们不能确定它曾经与自己是同一种生灵;它活着时,住在地穴一样的房子里,用古怪的语音说话;仰头看黑暗的天空――没有太阳的天空中会存在着什么东西呢?简直不可思议。
有些人出汗了,另外的人觉得身上发冷。
一个实习生突然叫了一声。
积在尸体腹腔中的液体是黄色的。
楚拉压住心头的厌恶感――和恐惧感,说:血液,我告诉你这是血液。
至于为什么是黄色的,我也说不上来。
也许黑夜人的血就是这样……接下来,他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恐慌地盯住他的手术刀指着的一小团东西。
那一团萎缩、泛黑的肉块,曾经是,应该是某一个器官……这是他的肝吗?一个学生说。
楚拉抬起头,冷汗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所有人都离开这儿!立刻!白昼纪元1746年,神秘而致命的瘟疫从黑夜人那里悄悄释放,侵入了阳光普照下的世界。
(3)R-S-1009线路中转站是个小站,因为这片海域虽然处于交通线上,却很少有人问津。
但耸出水面七百五十尺高的发射塔仍堪称壮观,水下还有三百尺左右的塔基。
这是个庞然巨物,无数条电线通入它的底部,带来各地的急报信息。
把伯莱拜尔从悠闲假日中招来的,是这上千条信息当中的一条,三级加密急报。
他将用自己的密码提出这条急报,然后他可以用中转站内的有线通话器和发出急报的人对话,进一步明确自己的任务。
伯莱拜尔站在驾驶舱,看着发射塔迎了上来,有几只船停泊在它旁边,都是赶来取急报或与人通话的。
然后,他看见了一条由塔下开过来的快船。
为了防御风暴,那快船造成了全封闭式,以便随时躲入水下。
从船侧的缩写字母就能看出,这是局里的船。
伯莱拜尔想,真是十万火急了呀。
魔鬼岛耽搁了我的行程,局里在几天内已经派出船来寻我了。
他把速度放慢,让后面的快船靠上来。
出乎意料的是,在快船上的一间办公室里,伯莱拜尔见到了局长本人。
可怜的瘦老头焦急得眼睛干枯、神色憔悴。
局长没有用心听他关于魔鬼岛和海底漏电的汇报,而是把几张照片扔在桌上。
伯莱拜尔拿起照片来看,上面是一位年轻女子,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
一看即知,这是局里的人员在对方没注意时拍下的。
伯莱拜尔的眼睛好象只草草地扫了一遍,其实他已把此人的特征牢牢记在脑子里了。
把她找到。
局长说。
一个女人!这次要他寻找一个女人。
然而伯莱拜尔没有表现出惊诧,他坐在局长对面的椅子里,说:她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你注意到了她皮肤和眼睛的颜色。
局长承认,她是个特殊人物,从黑暗世界来的。
但她会说我们的语言。
见到她时,你要非常小心;这个女人极具智慧,并且有一些古怪的能力。
最可怕的是,她是个疯子。
(4)方婷。
伯莱拜尔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上百遍。
这名字的发音真怪。
他想起局长提醒他的话:她是疯子。
当然,局长是个谎话大王,他这样说的意思是:这女人会对你说一些听来很特别的话,你最好不要相信她。
因为,她是疯子。
伯莱拜尔很懂得这个意思,他曾经奉命捉拿过一个这样的疯子,疯子被送进局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那人的眼神有一阵子总是出现在他的梦里。
她甚至会说,自己是从天空中来的。
――照这样讲,她不是魔鬼就是救世主了。
她在找一件东西,她也许会求你帮她一起找。
别理她。
局长的原话还回响在伯莱拜尔的脑海里。
他觉得身上发冷,经书上的字字句句,从小就作为金科玉律印在他心中的,现在又冒了出来。
神把大地划分成永恒的白昼和永恒的黑夜两个部分,作为对人类的惩罚。
直到救世主从天而降,解开咒语……这位女孩为什么要自称救世主呢?而且,她差不多真的是个疯子。
一个独身女子怎么可能到处乱跑呢?此次的差事确实奇特。
同时,伯莱拜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大风暴即将到来之前那种紧张、压抑的感觉。
他必须去看看福沁女士。
永远悬在天空的太阳使这种隐秘的事有些不便。
在阳光炽热、热风扑面的街道上,伯莱拜尔低着头走向城市育儿院的后门。
他流着汗,在后门口向里面的女守门人说:请你告诉院长,就说伯莱拜尔想见见她,求她务必答应。
过往的行人很少,因为这条街是男女两界的分界线。
幸好如此,伯莱拜尔不必通过管界警察的盘问。
但每个路过这儿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偷偷看着他,就好象他不是个体面人似的。
街道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白亮亮的。
伯莱拜尔等待着,尴尬而又无奈。
过了一阵,守门人出来,冷淡地递给他一张纸条:到这个地方去等,半小时内院长就到。
她毫无表情地、飞快地说完,不理会伯莱拜尔感激的话,径自走回门房小屋去了。
这也难怪,育儿院的女士们都是以作风严谨、洁身自好而自豪的。
伯莱拜尔按照纸条上的提示,走进建在分界街上的一座大房子里。
七号。
他嘀咕着,由领座员带进门上标有七字的小房间。
房间尽头是一面玻璃墙,透过玻璃能看到对面有一间同样的屋子。
领座员出去时关紧了门,他坐在玻璃墙前的椅子上。
在福沁女士到来前,先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
十几分钟后,他看见玻璃墙那边的房间门开了。
一位女领座员带着福沁女士进来。
在上次见面之后,福沁女士又苍老了些,看上去几乎不象刚满六十岁的人。
伯莱拜尔努力遏制住自己的感情,但眼睛里肯定已经流露出一点激动。
以至福沁女士坐下时,表情有些警觉。
你有事吗?她平静而疏远地问。
伯莱拜尔忽然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象小孩子一样嗫嚅着,福沁女士耐心地等待。
伯莱拜尔说:我要去干一件事,一件很不容易办的事情。
可能……我会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他不能确定福沁的眼中是否流露出关怀,也许她觉得再也不见面反而更好。
但福沁说:为什么?很危险吗?当伯莱拜尔要回答时,她又制止了他,别说了。
我一直不过问你的职业,现在也不想问。
你好自为之就是啦。
伯莱拜尔点点头,还是说了下去:要走很多地方,会遇到一些意外变故。
这次的任务从开始就让我觉得不安。
所以,我来向你告别……要走很多地方?福沁说,那么你得当心瘟疫。
又流行瘟疫了?伯莱拜尔问,他心里在想,怎么我不知道?女界的消息很灵通。
最近出现了新型瘟疫,听说是从夜世界传过来的。
你记住,这种瘟疫传染性极强,只要接触到病人,甚至靠近一点看到他,就会传染。
传染往往是致命的。
从夜世界传来的?不,这是谣传。
夜世界的人受到诅咒,他们害怕阳光,永远不敢越过黎明线的。
福沁嘴角微微一弯,她说:你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了。
不!伯莱拜尔急忙解释,我不管这是真是假,你关心了我,我很高兴,我……我非常高兴。
福沁冷冷地说:你别误解。
我对任何一个白昼世界的公民都同样关心。
不论他是谁,只要他能造福于公众。
伯莱拜尔被她的话噎住,好久没有出声。
玻璃墙显得那么坚实厚重。
福沁等了一会儿,说:你还有事吗?我想我该回去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伯莱拜尔爆出了一句:你是不是生我的那个女人?福沁僵坐在椅子里,脸上的表情就仿佛面对着当街行抢的恶棍或是肆意吐口水的疯子。
伯莱拜尔绝望地问:福沁女士,我是不是你生的?伯莱拜尔先生,您用这个问题缠过我十遍了。
这不是体面人做的事,这也不是高尚的感情。
伯莱拜尔望着她冷漠而略显厌倦的脸,毫无自信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您非常自私,而且心理不正常。
福沁毫不留情地说,你不能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情绪来纠缠一个跟你不相干的女人。
但你很可能就是……我不是。
福沁断然否定,你的做法很古怪,令人反感。
白昼人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因为他们从小就不清楚自己是谁生的。
伯莱拜尔说,我由于职业的关系,偶然发现了你……你简直是一个不该长大的突变体。
福沁说。
如果她愤怒、哀伤、害怕或者抱怨,伯莱拜尔都会觉得有希望,甚至会高兴;但她的神情是冷淡的、厌烦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伯莱拜尔心情沉重,隔着玻璃墙凝视她的脸,那脸苍老而疲倦,眼里深藏着岁月留下的痛苦痕迹。
他忽然想用一个更亲密、更能表达感激与爱的称呼来喊她。
如果能够这样喊一声,他死而无憾。
但他不能。
白昼世界的字典里没有这样的词汇。
他会称呼兄弟、会喊姐妹;而对一个在痛楚之中流着血把他生下来的女人,他只能无奈地把所有情感寄托在那两个客气、疏远的称呼里:福沁女士和院长。
玻璃墙是厚重的,令他们可望而不可即;但伯莱拜尔感到,语言是一堵更加厚硬、冰冷的墙,把他们隔开,咫尺如同千里。
我要叫领座员了。
福沁说。
伯莱拜尔扑在玻璃墙上作最后的努力:你告诉我!这次我可能会死的,我想安心地闭上眼!福沁僵住了,她盯着伯莱拜尔,似乎在研究他的内心。
最后,她摇头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你知道!伯莱拜尔大声说,那个老护士临死时告诉我的:你违反规定领养了自己生的孩子,那孩子……福沁扭过头去,按下了电铃。
女领座员走进来,带着福沁起身出门。
她们俩都没有看伯莱拜尔一眼。
伯莱拜尔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
刚刚进屋的男领座员惊讶不解地看着他。
他旁若无人地蹲了几分钟,闭着眼睛。
此刻,他的心是一颗小孩子的心。
(5)最高委员会的巨头们围坐在圆形会议室里。
白昼世界的政治是很民主的,所以这些人每次聚在一起时,都尽量做到平等而客观得象是在讨论科学问题。
克罕长老,作为宗教世界的长老会派驻在俗世的大使,具有典型的慈蔼、平静而又精干的外貌。
他的职责就是监督这些俗世的人们是否做出违反教旨、不利于全体人类的福祉的蠢事;并且小心地参与和干涉他们的决策,让长老会的(也即神的)意志在其中发挥影响。
这种影响从古到今都是很有效的。
现在,他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打量身边的委员们。
今天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卫生委员,他忧心忡忡、焦急不安。
众所周知,他在担忧瘟疫的事。
而会议要讨论的也就是瘟疫。
安全委员慈眉善目,若有所思。
他总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
但了解他的人都清楚,这神态与他的个性无关。
一旦到了紧迫关头,他的眼睛会象鹰鸥一样尖利的。
克罕长老估计,他今天又要提出他的主动防卫计划。
经济委员事不关己,安祥地靠着椅背饮藻茶。
长老私下里认为他很自私、怕事。
谁都知道,现在贸易很顺利,所以他几乎不想来参加这次会议。
内政委员把双手放在桌子上。
他有一对贪婪的眼睛和一副急切的表情,仿佛随时准备向别人索要什么似的。
外交委员在悄悄探查每个人的脸色。
他会提要求的,长老想,他也许希望追加今年的本部门经费,因为瘟疫是从夜世界传来。
长老自己是宗教委员,同时掌管这个世界的能源。
这也是教会能左右逢源地施加影响的原因之一。
科学委员最后匆匆赶到,他是个瘦高而结实的散漫汉子。
在他为自己的迟到致歉之后,会议开始了。
没有开场白,卫生委员理所当然地第一个说话:向长老致敬。
他说,我们都知道今天开会为了什么。
瘟疫至今仍在小范围内流行,但它出现得极其突兀、极不平凡。
它的传染方式几乎是个谜。
曾经有人说它是接触传染,但未触摸病人的人同样染疫了;又有人认为它是通过呼吸传染,这说法不攻自破,因为持此看法的人自己戴着净化口罩,在十尺以外观察病人时也被传染了。
有的医生在解剖经冷冻或消毒处理后的尸体时被传染。
一个黑夜人女性正好生产,婴儿生下来就有病,而且很快死掉了,接生的人员全部染疫。
我们的医学界精英们已经束手无策。
仅有的办法是隔离,把病员、尸体全部隔绝在封闭式建筑物里;不要提治愈,任何治疗的尝试只能造成染疫群体的扩大。
更不用说预防了。
现在已经有人在传说:恶魔的诅咒终于来了。
我想请长老指点,告诉我们那种说法是无稽之谈;否则我会认为,白昼世界的末日即将降临。
长老在众人的目光中沉吟着。
他必须慎重回答。
但安全委员抢先发言:向长老致敬。
他说,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诅咒。
事情非常明显,瘟疫是从夜世界传来的,它降临的方式显示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进攻。
如果不是有极大的野心,极其恶毒的目的,黑夜人怎么会不畏阳光进入白昼世界呢?那些黑夜人为了扩散瘟疫,竟不惜自己的生命吗?卫生委员与他争辩。
您是医生,阁下。
尊重个体生命在您来说已经近乎一种本能。
但政治上是不存在个体的。
我肯定那些进入我们的世界,带来瘟疫的黑夜人是一支敢死队。
安全委员的说法言之成理,起码比恶魔的诅咒更合理些。
已经有人在暗自点头了。
向长老致敬。
外交委员说,我觉得安全委员的话有一半的道理。
黑夜人是有意向我们传播瘟疫的,但我不把它看作一次进攻。
这不如说是一个试探或者警告。
一个多世纪以来,黑夜人用白昼世界所必需的金属矿物跟我们换取能源。
但我们都得承认,这不是平等交易。
主动权一直掌握在我们手里。
对电的需求使他们成了白昼世界的附庸。
那些野蛮种族一定在寻找着种种方法,以求脱离对我们的依赖,或至少使昼、夜两方间形成平等的关系。
谁知道呢?可能瘟疫是他们新制造出来的武器。
我不同意。
卫生委员说,从理论上讲,黑夜人在医学、生理学上要落后我们三百年。
不可能有一种他们制造出来的疾病竟能使我们一筹莫展。
那么您仍然认为这是诅咒吗?内政委员有点刻薄地问,然后才加了一句,我向长老致敬。
经济委员慢条斯理地说:向您致敬,长老。
大家不应该再争了。
这件事无疑地对我们各自的部门都有影响。
就拿我来说,虽然内政委员先生竭尽全力封锁了消息,但显然消息已经泄露。
现在人们拒绝购买黑夜世界的金属,害怕染上疾病。
这使我的那些局长们很为难。
长老因为摆脱了关于诅咒的话题而感到轻松。
他说:不论这瘟疫是什么,它已经影响到了白昼世界的正常运转。
而且它必然还会影响整个黑、白世界的平衡。
所以,我们不必再争论什么诅咒了。
我请你们谨慎地决定对此事的对策,我还要把这一切都上报最高长老会。
向您致敬,长老。
一直没有开口的科学委员说,我来告诉大家对瘟疫研究的最新进展。
竟然有进展了么?安全委员惊讶地说,哦!阁下,我的话绝没有不敬之意。
科学委员毫不在意,继续说:对瘟疫的隔离原来并不理想。
似乎病毒,或细菌,或者任何什么东西,能透过隔离物。
但我们发现用某些重金属,比如铅来作隔离,就能有效地阻挡瘟疫的扩散。
重金属!大家低声说。
这就是黑夜人的用意了么?白昼世界从此将离不开他们的金属供应,而改变双方的相对地位。
这证明了我的分析。
安全委员刚才听到科学委员提到进展,曾吃了一惊,现在似乎又恢复了自信,黑夜人是有意向白昼世界传播瘟疫的。
一阵静默。
看清形势后,大家都有一种紧迫感。
有谁见过黑夜人吗?内政委员怪腔怪调地问。
经济委员说:不知道。
我看到过书上对他们的描写。
我的老师曾经讲过黑夜人劫夺黎明世界的货物的故事。
外交委员说。
卫生委员强调:这房间里面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了。
医生们已经看到了不止一个黑夜人,活的、死的。
他们是瞎子吗?内政委员用一贯的讨人嫌的语气问,让你搞不清他是认真讨教还是无理取闹。
卫生委员说:他们肤色苍白,体毛较重,其他的似乎与我们没有很大差别。
他们的视力在阳光下可能被削弱了,但不是瞎子。
我重申自己的观点。
安全委员说,从这次危机可以看出我们的防卫是多么脆弱,黑夜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发动了攻击。
而我们完全束手无策。
他果然要提出那个计划了。
长老在心里说。
并不是完全束手无策,科学委员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如您所知,避免传染的办法已经有了。
每个人在有生之年都穿上一套沉重的铅衣服吗?安全委员微笑着反驳,这场瘟疫仅仅是开始,它标志着夜世界对我们俯首贴耳的历史的结束;标志着双方对抗的开始。
谁知道他们又会制造出什么东西来呢?如果我们早有防备,瘟疫携带者可能根本就无法闯入白昼世界。
但现在也不算晚,我们应该开始行动了。
什么行动?内政委员敏感地问。
防备他们的下一次进攻,粉碎他们的所有阴谋。
安全委员一字一顿地说。
当心哪。
经济委员说,安全委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意味着更严重的事情。
不,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您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经济委员安祥地问。
安全委员不理会他,说:我的意思并不是指战争,或类似的灾难。
我们都游过泳,当你……我没有游过,我有皮肤过敏症。
内政委员唠叨着。
当你遇到毒豚的时候,你不会知道它在何时用何种方式攻击你。
也许它永远不会伤害你,但万一它做了,你会为自己的大意后悔莫及。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逃开。
可如果这条毒豚是黑夜人,你就无法回避它。
这时该怎么做呢?闭眼无视它的存在?那会让它更强大起来;忍让?它会认为那是畏缩和臣服;等它放出毒液时再反击?也许就来不及了。
你最好举起渔叉,告诉它:我比你厉害,别惹我,否则吃苦的会是你。
说得好。
您的渔叉是什么呢?经济委员问。
我们有多种手段可以有效地威慑夜世界。
比如,军事进攻,当然只是威胁性的。
您要做有史以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科学委员说,白昼世界的军队在夜世界能保存多少战斗力?也许我们的武器在那里根本就不能用。
为什么?科学委员颇具说服力地说:比如,我们的武器大多采用光学瞄准。
在完全黑暗的地方,它们能起作用吗?再比如,黑夜人曾经从黎明世界购买过电动机车,但很快就停止了这桩贸易,为什么?唯一的解释是:机车在夜世界无法使用。
机车的事很重要,谢谢您的提醒。
但我们可以用畜力来代替机械,在黎明世界的边缘不是至今还在使用某种驼马么?但武器瞄准的问题呢?科学委员阁下,我要说您不愧是我们当中最具理性头脑的人。
您在一秒钟内发现的问题,我的技术人员用了数年的时间来发现和解决。
所有人眼中流露出不解与惊骇,长老首先发问:那么说,您在几年前就已暗中致力于准备一场战争了?不能那样说,长老大人。
安全委员小心翼翼地说,要留神措辞,因为最高长老会是有权罢免任何一位委员的,这是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我从未做出任何实际上的努力来准备战争。
没有制造新武器,没有集结部队,我还按照您的建议裁减了军队兵员。
对于武器瞄准方式的改进,我们只是在理论上做了一些研究,而且所用的经费远未超出预算。
夜世界的威胁始终存在,不论我们正视与否。
所以我们的研究应该说是‘有备无患’。
好比住在一座小岛上的一群人中,有一个预感到水位即将上涨,岛屿将被淹没。
于是他提议说:‘我们来造一只船吧。
’但无人相信他的话,也不给他造船的材料。
他利用自己空闲的时间,预先把船的图纸画好了。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水位上涨时,他们能立刻按照图纸把材料加工好,在最短的时间内造好船,以减少损失。
多数委员点头同意他的话,目前的这场危机增强了那些话的说服力。
但长老却说:阁下,您把白昼世界比喻为大海中一座孤岛,把黑夜人喻为可以淹没我们的洪水;这是错误的。
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身处孤岛的一群人,也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
这是我们教旨中的主张。
有朝一日,救世主拯救他们会象拯救我们一样的。
虽然白昼人与黑夜人居于世界的两极,亘古不相往来,但我们其实是息息相关的。
我一直认为,任何一方向对方发动攻击都是愚蠢的行为。
对能源与金属的需要是我们生存的基础,离开对方,不管白昼人还是黑夜人都无法独自存在。
安全委员的额头上出了冷汗。
他的赌注下得过早了。
然而长老话锋一转:从这次事件看来,我的想法竟然不对。
我很遗憾地说,事实证明安全委员的准备措施是及时的。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长老继续说:但我仍主张:安全委员关于武器瞄准系统的研究还是要暂时停留在理论阶段,要使这理论尽量成熟;我要把此事上报最高长老会。
无论如何,军事进攻是最后的、万不得已时的手段。
当然,我想说的与您一样。
安全委员说。
关于这件事就算有了定论。
科学委员问:您刚刚说,那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吗?安全委员说:是的。
即使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我们的瞄准系统仍然可以使用。
怎么做到呢?具体的理论,我也不能给您说清楚。
技术人员说,物体不论在明亮处还是在黑暗中都会发射某种肉眼看不到的光,只要这物体的温度高于周围环境。
他们设计了一种接收器,通过它能看到热物体的轮廓、位置等等。
科学委员听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他对于这种纯理论问题总是抱有孩童一般的天真的兴趣。
他说,那么这是一种专门搜寻生物的仪器了?搜寻生物,和任何发热物体。
安全委员说。
您没有把这神奇的东西造出来吗?有一件样品。
有样品!大家兴奋地低语。
科学委员急不可待地说:能让我们看看吗?那要长老同意。
长老转头向着他问:您已经把它带来了?安全委员点点头。
大家这才看出,他今天真正是有备而来。
仪器被拿进会议室来,是个笨重的圆匣子。
所有人都无声的看着它。
我们正在努力使它更小巧、更轻便些。
安全委员说着,把仪器拿给科学委员,教他使用方法。
科学委员通过仪器上的观察孔,望向在座的人们。
太有趣了!他说,人的轮廓清晰可辨。
大家轮流用这仪器来看东西,长老也忍不住试了试。
最后,长老说:它的作用正如安全委员阁下所说的一样。
好了,把它收起来吧,最好永远也用不到它。
这只是一种防范措施,长老。
安全委员说,现在黑夜人已经进犯我们了。
您认为对此采取什么态度最好呢?大家认为呢?观望。
经济委员说。
先把瘟疫控制住。
卫生委员说。
通过黎明人警告夜世界。
外交委员的话。
安全委员说:我认为,应该采取稍为严厉一些的对策。
暂时切断对夜世界的电力供应!那是发疯!内政委员大声说,他们马上会拒绝供应我们金属矿物!安全委员转向科学委员:我们不可能自己采矿么?神安排我们生活在这一片汪洋中,除了零星几座小岛,就只有人造的岛屿城邦。
海底采矿至今是个梦想。
科学委员遗憾地回答。
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仓库里总会有一些金属储藏吧?安全委员看着内政委员。
后者闪烁其辞地说:不管有多少,最终是要用光的。
但没有电力,夜世界立刻就会瘫痪!我们所争的只是谁先支持不住!会爆发战争的。
经济委员说。
我们不怕战争。
好!这就是你的目的了吧?长老举手止住了争论:我们已经说过了,战争是愚蠢的,只能作为最后的手段。
所以,安全委员,您的提议我们不再讨论。
当然,我相信经济委员的话仅是一时的激愤之言,发动战争绝不会是你的目的。
开始辩论吧。
委员们就各自的建议开始了辩论。
一个时辰后,结论出来了。
外交委员的提议被通过。
但安全委员的断电措施将作为口头上的威胁,由黎明人转告给夜世界。
长老最后说:这个决议是暂时的。
兹事体大,我要请长老会做最终的裁定。
而不论长老会的裁定如何,他叹了口气才说,先生们,我老实地对你们说,动荡的年代已经来临了。
(6)如果颧骨能够加高,会显得更甜美些,但只能满足于现在这副样子了。
伯莱拜尔又按了按口腔里的填充物,摸摸眉毛,确信化装很完美。
于是他从洗手间走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街上的男人们看到他都手足无措,没有一个人来麻烦他。
为了避嫌,男人们板着脸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全当没看见这个人。
伯莱拜尔的身高在男人里面算中等,换成女人就显得略高了。
而且鞋子使他很不舒服。
但他穿一会儿就习惯了。
以前他还化过更让人难堪的装。
来到分界街上,男警察先迈着死板的步子走上来,眼睛盯在伯莱拜尔的鞋尖部位,用例行公事的语气说:对不起,女士,我要检查一下您在男界行走的许可证。
伯莱拜尔两眼望天,以玩世不恭的神气从衣袋里取出一张证件。
警察接过去一看,脸微微发红,把证件还给他,一言不发地让开了路。
伯莱拜尔心中暗笑,一张婚配许可证能让这些年轻人羞得问不出话来,免去了不少麻烦。
这种证件他有的是,如果局里忘了给他弄,他会自己伪造一张。
他穿过分界街,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接近了女界。
女警察坐在入口处的遮阳亭下,只瞟了他一眼。
女人回到女界一般是不会受盘问的。
伯莱拜尔进入女界后,向里面走了相当长一段。
然后,他进了一家当街的服饰店的前门,随便看了看架上的衣服,就拐入洗手间。
他在单人小隔间里脱下长裙,从包中取出准备好的工装,穿戴整齐。
然后照了照镜子,迈着女工特有的步伐,从商店的后门走出去。
为保险起见,伯莱拜尔选择了一个离城市育儿院很远的入口。
所以现在他必须乘公共电车走一段路。
车上的女人频频侧过脸来打量他,弄得他脊背上出了很多汗。
下车后,他看见了育儿院的正门。
伯莱拜尔知道,清洁女工在每天的十八点到这儿来。
现在十六点,应该不会穿帮。
守门人和气地靠近,说;嘿,你可真够壮呀。
天生是干这一行的。
伯莱拜尔露出一副憨厚相,说:我提前来可不可以?今天十八点我有别的事。
怎么不可以?杜西今天不来吗?我也不知道。
可能她病了吧,她们让我来顶一天。
我是新来的。
守门人打开大门,伯莱拜尔刚想进去,守门人说:咦?那不是杜西来了吗?她可没病。
伯莱拜尔吃了一惊,嘴里唠叨着:那干嘛让我来?我还不想来呢。
边说边转身要走。
杜西,体重一百三十斤的胖女人,气喘吁吁地已赶到了门口。
她用惊诧的小亮眼睛盯着伯莱拜尔,大声对守门人说:今天我早点干活。
这是谁?她是来顶你的工的呀。
她凭什么要顶我的工?杜西愤愤不平地说。
伯莱拜尔傻呼呼地插嘴:我还不清楚呢。
反正她们让我今天来妇产院,说先干一天看看。
妇产院!两个女人惊道,这里是育儿院哪!啥?伯莱拜尔扭脸看看门牌,该杀的司机!她怎么指的路?在女人们爽朗的笑声中,他转身走开了。
真不巧,看来得另想主意。
他走到远处的灌木林后面停下来。
只要耐心等候,还有机会,每天,妇产院的车都要开到这里,把新生婴儿送来。
伯莱拜尔穿过灌木丛,站在大路上左顾右盼,不断地跺脚、拍头。
直到一位年轻女子过来问他:您有什么事吗?周围没有人。
伯莱拜尔憨痴地说:有事!认不得路了,您给指指好不好?年轻女子一笑,说:您要去哪里?再过一会儿就可能有人来了。
伯莱拜尔靠近她,用左手向前方一指:那条路是往哪儿去的?女人回头看时,他的右手伸到她耳边,用微型电脉冲器噼的一声,把她击昏。
女人倒在伯莱拜尔的手臂上。
她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要昏睡两个时辰。
伯莱拜尔希望婴儿车在这段时间内到来。
他把女人抱起来,藏进树丛。
女人柔软的身躯使他感到一阵不自在。
伯莱拜尔有过两次法定婚配。
一次在十年前,为时十五天;一次在七年前,持续了二十多天。
都以女方的受孕而圆满结束。
七年来他没怎么接触过女人。
当然,他去过几座浮岛,逛过那里的娱乐场所,但那不太符合他的个性。
他想起自己即将去寻找的也是一位年轻女子,而且模样很秀丽,虽然她有一张苍白的脸……为什么要想这些?婴儿车什么时候才能到呀?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树丛后现出婴儿车粉红色的圆车顶。
他抱起昏睡的女人,把她放在大路中央,然后自己又躲入树丛。
电车开得不快。
所以,当司机发现路中间的人时,很及时地刹住了车。
车门打开,两个女人――司机和助手――一起走下来。
伯莱拜尔指望的就是这个,单独一个女人的力气是不足以搬动昏倒的人的。
在司机和助手还蹲在那女人身边查看时,伯莱拜尔已经飞快地钻入车底。
两个女人议论了一会儿,抬起那失去知觉的身体,搬进驾驶室。
她们决定把她先带到育儿院,安顿好婴儿再说。
电车又开动了。
几分钟后开到育儿院门口。
大门打开,婴儿车平稳地滑了进去,直接停在大楼的门洞里。
几个保育师迅速而又稳当地推着小车,把哭着的、睡着的、吮着手指的、安详地观察着周围环境的小宝贝们转移到育婴房去。
这都是在妇产院经过了仔细筛选的最健康的新生儿,他们将受到精心照料,直到他们开始学说话时,就送入小学校进行初级教育。
到了五岁,男孩和女孩要分开,男孩子被送到男人的世界里,在那里长大。
到了婚配年龄,他们当中被选中的人才能再与一个指定的陌生女孩相会。
半个时辰后,婴儿全部移进了育婴房,空车开走了。
司机和助手要把那可怜的女人送到医院。
但也许在路上,她就会从昏迷中醒来,向两个好心人诉说她那有惊无险的遭遇。
伯莱拜尔悄悄从更衣室出来,身上已经套了保育师的白衣服。
他的步态变得舒缓而稳重。
他向每个擦肩而过的人点头微笑。
一个年老的护士坐在阳光充足的走廊里,抱着个胖胖的婴儿逗弄。
伯莱拜尔断定她是个容易讲话的人。
他露出亲切而略带腼腆的笑容,对她说:对不起,女士。
她们让我去档案库取资料,可我是新来的……从我右边这条楼梯下去,地下二层,往左走。
老护士头也不抬地说,手指轻轻拍着婴儿的脸蛋。
谢谢!伯莱拜尔按她的指点走下楼梯,在地下二层向左拐,找到了档案库。
门锁着,对他来说这正中下怀。
他从衣袋里掏出两根韧性很强的铁丝,弯了弯捅进钥匙孔,试了一下又抽出来,再弯一弯捅进去。
第三次,锁开了。
伯莱拜尔象影子一样闪进去,关好了门又把锁锁紧。
他看到面前排着上百个大柜子。
柜子侧面贴着标签,上面写了年份。
他找到标着婴儿档案:1710――1715字样的柜子。
因为他自己是1714年出生的。
柜子的锁并不难开,里面的抽屉也都没有上锁。
但抽屉上没标年月。
伯莱拜尔一个一个地拉开来翻看。
1714年,找到了。
他急切地翻动着卡片,1714年第263日!在这里。
这天出生的婴儿有一百多个,他双手熟练地拨动卡片,终于,他自己的那一叠跃入眼帘。
在第一张上写着:1714年第263日,76号婴儿,血型A-S-T阴性。
体重3500克。
取名伯莱拜尔。
健康状况良好……看到自己的出生记录,伯莱拜尔有种恍若隔世的怅惘。
当年,他就是在这里由一个不成形的小肉球慢慢成长,睁开眼睛,哭和笑,学走路,直到开口说话……不宜再多愁善感了,必须赶快找出生他的女人。
卡片上还写着一行字:产妇情况,参看产妇档案,1714年第263日,76号。
伯莱拜尔先到门口去,趴在门上听了听,确信附近没有人走动。
然后就找到标有产妇档案:1710――1715的柜子,拉开柜门翻找起来。
在1714年第263日,76号的卡片上面,写着:产妇年龄:29;血型:A-R-T阴性;健康状况:良好;妊娠史:仅此一次……他迅速地扫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又翻过来看看反面。
结果真令人沮丧:卡片上没有产妇的名字。
伯莱拜尔不甘心地乱翻着其他卡片:每张卡片上都没写名字。
他静静地蹲着,心中说不出地伤感。
虽然他是安全局的高级探员,但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有关婴儿――产妇之间的事情。
是的,这就是白昼世界几世纪来墨守的不成文的法规:产妇不重要,只要她能为这个世界产下健康、聪明、生存能力强的婴儿就行了。
她是谁、她分娩后怎样了、她在哪里……都不必管。
她已经尽到了一个白昼世界育领女子的义务,接力棒传给保育师了。
保育师!伯莱拜尔眼前一亮,他又到门口听了听,然后回到婴儿档案柜前,拿出自己的那一叠卡片。
在出生记录之后的卡片上,写着他从刚降生直到开始说话、离开育儿院这一段时期内的健康状况、发育情况、心理特征等等。
他并不关心这些,只看每一页上面的保育师签名。
每一页的签名都是福沁。
他随便抽出两份别人的卡片,翻看着。
发现每个孩子都至少换过两位保育师:出牙的时候换一位,接种第一次疫苗后再换一位。
这是因为在婴儿发育的各个阶段,需要具有不同专业素质的保育者流水作业,以保证工作的效率和质量。
而福沁女士自始至终都是伯莱拜尔的保育师。
这虽不能具体地证明什么,却可以由此而推测:福沁与伯莱拜尔的关系也许不同于一般的保育师与婴儿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