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5-03-30 08:59:16

戴西特尔号巴布诺知道这个时刻终将到来,她已经担了好几天的心。

她在戴西特尔号的前甲板上,穿着极地夹克,干着分配给她的活:系紧船帆下桁和攀爬网连接处上的无数绳结。

托雷卡从后甲板处走过来,走上连接他舱室的舷梯。

当他从戴西特尔的两只菱形船体的连接处走过时,巴布诺禁不住猜想:他究竟发现那个蓝色物体不见有多长时间了。

他是不是考虑了好几天该怎么办?也可能他刚刚发现它不见了?他问过别人了吗?他会不会直接怀疑到了她头上?她弯下腰,重新系绳结,假装没有注意到他过来了。

头顶上方,高高在上的灰色云彩点缀着紫色的天穹。

你好。

托雷卡说道,停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

一阵浓浓的白雾伴随着他的话从嘴里涌出。

巴布诺紧紧地拽着绳子,没有抬头。

哈哈特丹。

我想和你商量点事。

托雷卡说道。

她指了指攀爬网。

我还有很多活要干。

能晚点再谈吗?不,我认为现在谈最好。

活可以等等再说。

克尼尔要我赶紧干完。

在航行中,克尼尔得为我服务。

托雷卡以少见的坚定语气说道,我的命令比他的更重要。

她停止系紧绳结,站直身体。

当然。

我舱室里的那个东西不见了。

托雷卡道。

哪个东西?巴布诺假装无辜,重复了一遍。

在弗拉图勒尔省找到的物体,带有奇怪手柄的蓝色半球。

哦,巴布诺说道,你是说它丢了?托雷卡的手指蜷缩着,一种震惊的反应,是本能地伸出爪子的前奏。

他明白了她的策略:巴布诺正把自己从被询问的地位转变成询问者。

这是这场舞蹈的第一步,是避免被人直接询问尴尬问题的常用手段。

在这一刻,他知道这件事和巴布诺有关,他最担心的事得到了证实。

是的。

托雷卡说道,希望能将舞蹈接着往下跳一两步。

我是说它丢了。

你一定吃了一惊?巴布诺说道。

是的。

你问过克尼尔吗?看他是否知道——巴布诺,托雷卡突然高声道,我必须问你这个问题。

要求直接回答是最不礼貌的行为。

你为什么要问我呢?她说道。

托雷卡没有理会她。

我,他再次重重地说,要问你这个问题。

我真的得去干活了。

巴布诺说道,抓住了攀爬绳,扯了扯,寻找松动的绳结。

你拿了那物体了吗?托雷卡坚决地问道。

舞蹈出现了中断,暂停了一小会儿。

在阳光下,昆特格利欧无法掩藏谎言。

而且,尽管类似的直接确认很少发生——大家都不愿让其他人觉得自己退无可退——但舞蹈总会有收尾的一步。

在最后的一刻,想避免做出回答的一方会被迫撒谎,期盼他或她的鼻口奇迹般地没有变色。

托雷卡耐心地等待着。

最后,巴布诺终于低下头。

是的,她说,我拿了那物体。

托雷卡转身注视着灰色的波涛。

谢谢你,他开口说道,没有对我撒谎。

他的心一阵剧痛。

他这么喜欢巴布诺,可偏偏是她犯下了如此出格、如此严重的错误,深深地伤害了他。

托雷卡对地盘没有兴趣,但他看重自己的私人空间,这两者有显著的不同。

如果你要借用那个物体,你大可以跟我说一声。

他说道,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发现它不见了之后,我真的急坏了。

对不起。

巴布诺说道。

托雷卡高兴地看到,说对不起时,她的鼻口没有变蓝。

我知道。

他说道,那东西现在在哪儿?托雷卡——巴布诺,它在哪儿?在你的舱室里?不在我那儿。

那么,它到底在哪儿?托雷卡,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托雷卡的爪子伸了出来。

哪儿?它消失了,托雷卡,这样做对你我都好。

它掉进了水里。

托雷卡闭上双眼,重重地喘了口气。

哦,巴布诺,他摇着头,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我不是不小心,她说道,我是故意把它丢下船的,从你舱室舷窗扔出去了。

托雷卡一下子坐在了他的尾巴上。

即使巴布诺突然出手攻击他,他也不会感到这么震惊。

丢了?可是,巴布诺,为什么?为什么?它是个不洁之物。

它——缺乏善良。

她将鼻口直接对准了他,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毫无疑问正看着他。

上帝肯定希望它被深深埋藏,她带着挑衅的口吻道,所以她才会用石头镇住它。

哦,巴布诺,托雷卡的声音沉重到极点,巴布诺,你……他迟疑了,仿佛不知该怎么结束这句话,但最后,微微一耸肩后,他还是说出来了。

你这个傻瓜。

他向后退了几步。

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他首次从她面前往后退,而不是迎上前去。

你找我加入地质勘探队的时候向我保证过,留下你不会让我们后悔。

但是,我现在后悔了。

他摇了摇头,你知道那物体是什么吗,巴布诺?它是我们的救星。

它是上帝的礼物。

她把它放在我能发现的地方。

如果你认为我随便在石头上凿凿就能发现她想隐藏的东西,那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强了。

巴布诺,那东西是一条线索,一个暗示,一种建议——一种建造机器的全新方式。

实心的块状结构也能发挥功用!柔软透明的连接线,和我们想像中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那个物体可能是把钥匙,能及时带领我们离开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

你丢下船的不仅仅是它本身,你丢掉的是我们最好的生存机会。

巴布诺为自己抗辩道:但你自己也说过我们不了解那个物体……我不了解它。

你也不。

但其他人也许可以。

我们结束这次航行之后会回到首都。

在那儿,我会把这物体交给娜娃托。

她和其他一些最聪明的人会检查它,他们或者下一代中最聪明的甚至再下一代,总能彻底弄懂它,总能了解它背后隐藏的原理。

托雷卡对自己也气得要命。

他本该托别人把这东西带回到首都,而不是随身带到船上。

但他希望能多和它相处一段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在由他本人亲自把它交给母亲时,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我太自负、太自大了!他的尾巴啪啪地拍打着甲板,用如同利爪子般锐利的语言,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巴布诺身上。

以鲁巴尔爪子的名义,食草动物,你怎么能这么干呢?她看着木头甲板,上面到处是脚爪扣出来的小裂口。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我看到——看到你对它这么着迷,看到它把你的魂都给勾跑了。

它像是个漩涡,托雷卡,把你的善良都吸走了,把善良吸入了空荡荡的、没有灵魂的深渊。

她抬起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巴布诺,但是——他叹了口气,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叹息,呼出的空气在他鼻口边形成了白色的雾气,地质勘探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学习新东西。

我们不应该害怕。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去了解比较好。

她说道。

任何东西都值得去了解,托雷卡说道,任何东西。

我们要做的是拯救整个种族。

只有知识才能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

我们必须摆脱我们的迷信和恐惧,就像蛇蜕去它的皮肤一样。

我们不能在新发现面前充当懦夫。

看看阿夫塞!其他人在‘上帝之脸’下都是懦夫,害怕得浑身发抖,但他却进行了逻辑推理。

他发现了真相,就在这艘船上!我们不能——绝不能——输给他。

我们不能害怕,因为一旦我们害怕了,那么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

巴布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对不起,她说道,真的很对不起。

托雷卡看出她是多么难过,多么害怕。

他希望能靠近她,关心她,但他知道,这么做只会使她更害怕。

最终,他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她抬起鼻口,想看着他的双眼。

现在怎么办?南极探险结束之后,我们会暂时返回首都,装载给养,那时我会向娜娃托报告。

然后,我们会返回弗拉图勒尔省的岸边。

可是,我们在那儿的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本来是结束了。

托雷卡恶狠狠地说,随后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语气,结束了。

但现在我们必须回去,勘探、勘探、再勘探,直到找到第二个物体。

还有你,巴布诺,以在你头顶上方照耀着的太阳的名义,你必须发誓效忠于我们的事业、效忠于地质勘探、效忠于我,否则,除了把你留在首都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需要你,巴布诺。

而且,我——我希望你成为小队的成员。

但这种事情决不允许出现第二次。

我们在迅速成长,巴布诺——我是指我们的种族,必须抛弃童年时代的恐惧。

效忠吧。

她举起左手,伸出第二根和第三根手指的爪指,叉开了第四根和第五根手指,大拇指紧扣在手掌上:远古时期鲁巴尔表示效忠的敬礼。

我接受你的效忠。

托雷卡说道,语气不再苦涩。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接着系你的绳子吧,巴布诺。

干活时别忘了祈祷。

祈祷?她问。

他点点头。

祈祷那物体不是惟一的一个。

被限制在船上足以使几乎所有的昆特格利欧都脾气暴躁。

除了朝圣航行,船只一般很少会离陆地那么远,而且平常的航行总会隔几天靠一次岸,好让船上的人上岸打猎。

前往南极的旅行是一次漫长的航程,中间无法停靠。

是时候释放在航行过程中积累的能量和情绪了。

是该打猎的时候了。

潜水者是南极最常见的动物,但它们决不是惟一一种。

从望远器中便能看到,这里还有其他好几种生物。

这很幸运,因为潜水者对于昆特格利欧来说太小了,连一个人的一顿饭都不够,更无法满足整个饥饿的群体。

戴尔帕拉丝的尾巴拍打着戴西特尔的甲板,神情中充满期待。

啊,又要打猎了。

这位勘探队员道,终于来了。

我的爪子疼了好几个十日了。

每个词都伴随着一片白雾。

她转身面对倚靠在船舷栏杆上的托雷卡,你一定得和我们一块儿去打猎,托雷卡。

准备好了吗?托雷卡看着船舷之外,注视着灰色水面上的相互撞来撞去的小冰块。

不,谢谢。

这么长时间了!该出去打打猎了。

我祝你一切顺利。

托雷卡说道,转过脸来看着戴尔帕拉丝。

我们已经认识好几个千日了,戴尔帕拉丝道,可我还没能了解你。

托雷卡正想着巴布诺。

有人能真正了解其他人吗?戴尔帕拉丝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转动鼻口,看着托雷卡。

你可以杀死一只动物,因为对它的构造感兴趣。

但你不愿为了食物杀生。

我用尽可能快、尽可能没有痛苦的方式杀死用于研究的动物,但在打猎过程中,动物往往死得很痛苦。

怎么会这样?戴尔帕拉丝说道,要知道,你的父亲是阿夫塞。

是的。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猎手。

托雷卡转过身去,看着船舷外面。

阿夫塞已经——有多久?——十六个千日没有打猎了。

他轻声说道。

那当然,戴尔帕拉丝不耐烦地说,他瞎了。

托雷卡耸了耸肩。

即使在那之前,他也只打过一两次猎。

但那是多么伟大的狩猎啊。

所猎杀到的最大的雷兽;还有在这条船上,碰到的水生爬行动物卡尔—塔古克!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在谈论他的技巧。

是的,托雷卡说道,直到今天。

他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过的伟大猎人。

或许吧。

你不打猎,会使你的父亲蒙羞。

托雷卡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戴尔帕拉丝。

别跟我说什么我对我父亲负有责任。

对父母的责任,你和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理解这一点。

托雷卡大步离开了,穿着隔热鞋的脚重重地踩在甲板上,发出轰雷般的响声。

戴尔帕拉丝呆呆地站在原地,内眼睑不断眨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