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2025-03-30 08:59:16

首都托雷卡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巴布诺了。

终于,他在皇宫看到了她的身影。

他跑过去。

午后的阳光从天空照下来,院了里的草被一对四处游荡的甲壳背啃得短短的。

巴布诺!托雷卡叫喊道。

她抬起头,但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托雷卡希望看到的。

你好。

她轻声说道。

我正想你去了什么地方,他说道,你好像在回避我。

他磕了磕牙,表明刚才的话只是个玩笑。

对不起,巴布诺说道,非常对不起。

没什么,看到你就好。

托雷卡说道,你收拾好东西了?戴西特尔号明天启航去弗拉图勒尔省。

巴布诺的头扭在一边,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她开口说道: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托雷卡的声音充满关切。

出什么问题了?巴布诺的鼻口上显示出一丝蓝色。

没什么,她看着别的地方,真的没什么。

托雷卡一直盼望能走近她,缩短两人之间的跟离,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

跟我们又要开始搜寻那种人造物体有关,是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说好——跟搜寻毫无关系,托雷卡。

她说道,这次鼻口没有泛出蓝色,只是……是一些我不愿意谈论的事。

托雷卡的尾巴甩动着,感到受了伤害。

好吧,他说道,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你知道,我还是有点影响力的。

她微微鞠了一躬。

我知道。

但我恐怕即使迪博国王本人——或是任何其他在这场疯狂战斗中获胜的继任者——都无法减轻我的烦恼。

不用担心。

我会没事的。

她的鼻口没有变蓝,托雷卡觉得稍稍宽慰了一些。

我只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你打算去哪儿?这是直接提问。

巴布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善品丘陵。

丘陵!从来不会有哪个部落去那儿,全是烧焦的土地和玄武岩。

没错。

就你一个人?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托雷卡无力地说。

是的,几下心跳之后,她回答道,是的,我知道你不懂。

她转身离去,尾巴悲伤地甩动着。

阿夫塞和娜娃托第一次见面时,娜娃托正在供奉着猎手霍格的神庙废墟内的一间小屋子里工作。

尽管瓦尔—克尼尔和其他一些水手珍视她的望远器,但多数人觉得她的工作并不重要。

娜娃托家乡的杰尔博部族——位于遥远的弗拉图勒尔省——容忍了她的发明,因为尽管她的望远器不能带来什么生意,但水手们的造访意味着会有大船来到他们这个小小的港口,带来一些原本稀缺的东西。

现在,她住在首都。

在这里,她是出逃项目的指挥官,内阁成员,国王的朋友。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有一间小办公室.而是拥有一整幢办公楼,是所有政府部门中职员最多的部门,职员数量多得令人吃惊,足有十个之多。

娜娃托成为迪博的内阁成员之后,她被授予了一个新图饰。

图饰精细地雕刻在她工作间的门上,上半部分是望远器的侧面,望远器下面是展示宇宙真相的图案——大地是月亮背面的一块大陆,月亮围绕着巨大的气体行星旋转,行星表面上覆盖着云带。

再下面是一艘船,有两个菱形的船体,船正飞向宇宙深处。

图饰外围通常会包裹着椭圆形的轮廓线,但为娜娃托雕刻图饰的艺术家故意在轮廓上留下了缺口,表明娜娃托的工作不会被世上的传统界限所束缚。

以团体形式进入任何狭窄地方都不是明智的举动,类似的入侵行为会触发地盘争斗本能。

所以,阿夫塞一个人走到娜娃托办公室门前,在门牌上敲了几下,在获准后才进入屋子。

你好,阿夫塞。

娜娃托说道,从日间板床上站了起来。

你好,娜娃托。

桌子上放着翼指和昆虫翅膀的草图,到处都是用木头和碎皮子制作的翼指小模型。

有些模型看上去相当精致,另外一些可能是早期制作的,现在只被用作镇纸。

一面墙上用木炭画满了复杂的鸟类化石草图。

办公室四周的桌子上,放置着托雷卡从南极带回的动物群标本和骨架。

娜娃托匆忙挪开堆在办公室中央地板上的一堆书,免得阿夫塞被它们绊倒。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热情地说,当然,这永远是一种荣幸。

我没想到你会来。

阿夫塞的语气有些不自在。

我想向你提一个问题。

当然,什么事都行。

坎杜尔应该加入我们这次谈话。

卡德利也在这儿?卡德利是娜娃托给坎杜尔起的绰号。

坎杜尔的意思是奔跑兽猎手,而卡德利的意思是长腿,与坎杜尔的身体特征刚好吻合。

我一直想见见他。

你一定得让他进来。

阿夫塞走向门口,喊了一声坎杜尔。

过了一小会儿,他出现了。

卡德利。

娜娃托叫道。

坎杜尔行了个让步礼。

见到你很荣幸,娜娃托。

我很高兴你们两个能上我这儿来。

娜娃托说道,协调出逃项目实在太忙了,很抱歉我最近没有去拜访你们二位。

能看到你真好。

阿夫塞说道。

对不起,阿夫塞,娜娃托说道,我的话太多了。

你说你有个问题?是的。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娜娃托微笑地磕磕牙。

这片沉寂是因为我在期待地看着你,亲爱的。

对不起。

我的问题是……阿夫塞迟疑了,他的尾巴紧张地左右摇晃,问题是,你杀了亚布尔或哈尔丹吗?现在的这片沉寂,娜娃托说道,表示我正盯着你。

你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促使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是,阿夫塞说道,对于真相的渴求。

还有,坎杜尔——不再用友好的绰号了——在这儿干什么?阿夫塞的声音很低。

他在这儿看你是不是撒谎了。

娜娃托的语气中有一种阿夫塞从未听过的愤怒。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夫塞想了想,最后道:我这么做是出于……出于对孩子们的感情。

那你对我的感情呢?阿夫塞的语气中带着惊奇。

这还用说吗?还用说吗?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阿夫塞顿了顿。

坎杜尔,你能离开我们一会儿吗?不,娜娃托讥讽地说,留下来。

你带上他的原因很明显,阿夫塞,就是为了证明我的话是真实的。

阿夫塞点点头,随后转过鼻口,面对他的助手。

留下,坎杜尔,但不是为了那个原因,而是因为朋友之间应该分享一切。

我不会把我对娜娃托的感情看作秘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搜索合适的用词,随后又将鼻口转到娜娃托声音传来的方向。

娜娃托,我不是乞求怜悯,但我想,你不知道一个盲人是多么不容易。

他的尾巴缓慢地左右晃动,睡觉——对我来说是件奇怪的事。

他向她的方向指了指,对你,还有坎杜尔,睡觉就是从光明进入黑暗。

你闭上眼睛,把世界关在外面,然后慢慢地失去意识。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在脑子里组织着他想说的话。

但我总是生活在黑暗之中。

当我从清醒进入睡眠时,感官上没有发生真正的变化,没有经历世界被关在外头这一过程。

我——我需要别的东西,能代替眼皮覆盖在眼球上的动作,来使我完成从白天到黑夜的转换。

对我来说,每天晚上帮我入睡的东西是对你的思念,娜娃托。

阿夫塞的声音充满温情,但却带着一丝忧郁。

当我躺下,想要入睡时,我会回忆你的脸。

哦,我记住的是你在十六个千日之前的那张脸,也是这辈子我第一次看到的你的脸。

尽管我记住的那张脸肯定比你现在的更年轻、稚嫩,但它终究还是你的脸。

他停顿了一下,直到现在,我仍然可以详细地描述你的脸部特征。

我对其他影像的记忆已经淡忘了,但决不会忘记你的脸,不会忘记你鼻口的轮廓,不会忘记你眼睛的形状和耳孔的美妙曲线。

就是这张脸每天晚上陪伴着我,帮助我卸下白天的压力,让我在那么一小段的时间里,忘记自己是个瞎子。

他弯下腰,行了个让步鞠躬礼。

对我来说,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娜娃托,我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发现了宇宙的真相,还有我们之间的真情——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实上也是惟一真正幸福的时光。

他摇了摇头:伤害你等于伤害我自己,问这个问题同样也使我感到非常痛苦。

但是有人怀疑你。

我并不怀疑你;我还想告诉你,有人提到你名字的时候,我的反应并不体面。

不是因为我对你有些许怀疑,而是因为其他人竟然怀疑你会犯下如此残忍的罪行,即使这种怀疑只持续短短的几天,我也无法忍受。

我之所以这么问,目的是想证明你的无罪,而坎杜尔会对外宣布你的回答——不是对我,因为我无需证明你的诚实,但是其他人需要——彻底扫清对于你的怀疑。

娜娃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呢,阿夫塞?如果我受到怀疑,你肯定也跑不了。

毫无疑问,你说得对,尽管有人说过瞎子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杀人。

从另一方面来说,尽管没人提及,我已经有很多个千日没有打猎了,我们毕竟需要通过狩猎来发泄我们心中的愤怒。

或许,像我这么一个人,年轻时是个了不起的猎手,但已经许久没能参加狩猎小队了,可能需要其他释放愤怒的方式。

那么,我会问你同一个问题,由坎杜尔充当我们俩回答的见证人。

我很乐意。

很好,再问一遍那个问题。

你,瓦博—娜娃托,是否杀了哈尔丹或亚布尔?没有。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不知道。

很好。

你不问问坎杜尔我的鼻口有没有变蓝?我知道,阿夫塞说道,它没有变蓝。

短暂的停顿之后,现在问我吧。

娜娃托的语气相当柔和。

对不起,阿夫塞。

我不是真的怀疑你。

对我来说,你同样是个特别的人。

你应该问,还没有人问过呢。

我——把它当做一种善意的举措好了。

娜娃托咽了一口唾沫。

你,萨尔—阿夫塞,是否杀了哈尔丹或亚布尔?没有。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子。

最后,娜娃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她说道,我很高兴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希望它结束了,阿夫塞悲哀地说,恐怕我还得去问问其他我同样关心的人,同一个问题。

巴布诺和托雷卡说再见的时刻到了。

她背了一个由雷兽皮制成的背包,背包里放着一些她路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食物不是问题,她可以沿途猎取所需食物。

耀眼的白色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巴布诺鞠了一躬。

我会在一百天左右之后与你在弗拉图勒尔省会合。

她说道。

一开始,托雷卡什么也没说。

他望着一只金色翼指飞过紫色天空,随后道:不要走。

我必须走。

不,他说道,别走。

你不明白,她说道,我……她咽下了后半句话。

你变了,托雷卡说道,你马上要进入发情期了。

她扭过鼻口,面对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你的年纪,你的行为。

托雷卡羞怯地耸耸肩,你的体味。

巴布诺低下鼻口。

那么,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走。

不,托雷卡说道,我不理解。

她眺望着远处。

无论如何,我做出了决定。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不,你要向我解释。

托雷卡的语气非常温柔,我是你的朋友。

巴布诺终于点点头。

好吧。

你说得对,我很快就会感受到需要交配的压力。

是马上,我更正一下。

托雷卡说道。

对。

但是我不想交配。

托雷卡的内眼睑眨动着。

为什么不?巴布诺张开双臂。

看看我,看看我!我是个丑八怪。

短暂的停顿之后,一个畸形人。

我不知道什么——但托雷卡没有往下说,他感到一阵暖流流过他的鼻口,预示着鼻口即将变蓝。

他换了种说法,我不觉得你长得难看。

我是个怪物,巴布诺说道,自然界的怪物。

这个‘该死的’鼻角。

她说了一个人们很少会用到的诅咒词。

我认为它……托雷卡搜寻着合适的词,……很迷人。

巴布诺又昂起鼻口。

托雷卡终于理解了这个动作——并非表示她的傲慢,而是她在潜意识中想减小角在别人眼中的明显程度。

带着这个缺陷生活,这可不能称为迷人,托雷卡。

托雷卡点点头。

当然,我不是想贬低你的痛苦经历。

你自己也告诉过我那些在蜥蜴身上做的杂交试验,她说道,试验表明,身体特征可以遗传。

托雷卡没有任何表示。

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后代可能会有同样的缺陷。

我不能冒险。

我必须走,一个人待着,直到发情期过去。

随后我就能回来,再和其他人待上一整年——也就是十八个千日。

你一个人不可能彻底安全。

我的母亲被阿夫塞吸引与他交配时,她只有十六个千日大,远远没到她的首次发情期。

其他时候的风险很小,但是现在才是最紧急的时刻。

她又停顿了一下,随后无限惆怅地说,我必须离开,马上。

再见,托雷卡。

不,等等。

他说道。

她迟疑了一下,有那么一阵子,她似乎真的不想走了。

你不是个怪物,托雷卡说道,你只是有点特殊。

特殊。

她重复道,仿佛在掂量这个词的分量,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听着,他说道,你知道我的进化理论。

那些使我们着上去一样的东西并不能增加我们的生存能力。

有用的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我们的独特性。

我知道的和你现在所说的不太一样,巴布诺说道,新鲜事物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

变异实际上是——更有可能是一件坏事。

根据定义,任何一种允许个体存活到生育年龄的变异都是有益的,至少是无害的。

他现在的口吻像是位老师,人为地把你自己从育龄妇女中剔除出去,这是非自然的行为。

我们所有的选择都是非自然的,托雷卡。

血祭司承担着自然界无法承担的功能:选择谁该活下来,谁该死。

只是因为所有婴儿都长着胎角,部落中的血祭司才没意识到我身上有缺陷。

我现在做的,只是尽力弥补筛选过程中的差错。

你在担心血祭司的筛选?托雷卡说道。

我估计很多人都有这种担心。

七个人死了,我才活了下来。

只有你,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筛选,于是不会产生由那个过程带来的自我怀疑。

我怀疑这才是人们不愿意谈论血祭司的真正原因。

我们回避这个话题,不是因为它的血腥——毕竟我们自己就是食肉动物——而是因为它让我们经常想到,我们自己真的就是应该活下来的人吗?托雷卡自己也常常想像血祭司的筛选过程,想像自己没有在筛选过程中活下来。

但他没有说出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与巴布诺之间贴得更近了。

但你是特殊的,他再次说道。

随后,他的声音变大了,对我很特殊。

她抬起头,一脸困惑。

我喜欢你,巴布诺。

我也喜欢你,托雷卡。

我的意思是我非常喜欢你,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相处得更久一些。

我们每天的好几个分天都待在一起,托雷卡。

比我与其他任何人相处的时间都长,而且,说实话,也到了我能承受的极限。

我们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

托雷卡摇摇头。

其他人需要私人空间,我不需要。

她的内眼睑疑惑地眨动着。

我不懂。

他耸耸肩。

我不会因为其他人在身旁而感到压抑,我不会感觉受到了威胁,不会感到落入了包围。

他指指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巴布诺歪着脑袋。

真的没有?没有,从来没有。

但那是——请原谅——一种病态。

可我感觉很好。

你是说你没有地盘争斗本能?没有。

那是种什么感觉?她说道。

我无法将它与其他感觉做比较。

是的,我猜也做不到。

但是,如果你旁边有人,你会有什么反应呢?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我希望能与他们更靠近一点。

但他们却躲开了。

托雷卡忧郁地叹了口气。

是的。

这时是什么感觉?伤心。

他轻声说道。

我无法想像。

巴布诺道。

是的,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

你想靠近我吗?特别想靠近你,他往前走了一步,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七步。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现在是六步。

接着又是一步,五步。

巴布诺站直身子,身体从尾巴上抬了起来。

我还会继续靠近你。

他说道。

有多近?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勇敢地再迈进一步。

非常近。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步了。

托雷卡感到他的心脏正急速跳动。

三步,比传统规矩所允许的近得多,同时也是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抬起左脚,又走近了一步。

巴布诺的爪子伸了出来。

不要再靠近了。

她说道,语气激烈。

她摇摇头,你说的我听不懂,我们大家都不了解。

托雷卡轻声道:我知道。

巴布诺显得很不舒服。

她往后退了两步。

我得走了。

不要走,托雷卡说道,留下来。

很快,她说道,我的身体就会需要一个配偶。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必须一个人待着。

你本人没有任何错误,托雷卡说道,脸上长角?这有什么?他张开双臂,我也没有任何错误。

我看到了地盘争斗本能对我们的人民都做了些什么。

如果能从本能中解脱出来,我们只会变得更好。

巴布诺什么也没说。

留下来。

当你需要一个配偶时,来找我。

他直视着她,我会感到非常荣幸。

巴布诺仍旧沉默着。

我听说血祭司的名声现在出了点问题,但即使他们重新上台,我们的后代中也只有一个能够存活,我确信他一定是最特殊的一个。

或许他一生都会长着一只角,或许他的地盘争斗本能和其他人比起来不强。

这些都是最奇妙的事,而不是必须回避的缺陷。

巴布诺的尾巴微微晃动着。

你的话很有诱惑力。

她最后说道。

那么就留下吧!留在这儿,留下来陪我!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太阳躲入了银色的云层之后。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道,我必须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

她转身离去了。

托雷卡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起伏的山峦之中。

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感到了打猎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