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房间里很暗。
挂在半开着的窗户里面那幅皮质窗帘在凉爽微风的轻抚下起伏不已,像翼指不断扇动的翅膀。
今晚是个奇数夜,大多数成年人都睡了,但阿夫塞总是置身于主流生活之外。
门的铰链上了很多油,阿夫塞的进入没有吵醒屋子里正在睡梦中的主人。
他只来过这儿一两次,但还能清楚地记得屋内的陈设和布局,没什么困难就穿过起居室,来到卧室。
进入卧室时,他把他的皮质提包挂在敞开的门上。
阿夫塞知道,主人躺着的那部分地板旁边有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搁着一个烛台。
他能听到屋子主人张着嘴呼吸的声音。
阿夫塞弯下腰,抚摸了一阵子之后,找到了烛台,把它拿了起来。
然后,他穿过屋子,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小板凳,抬起腿和尾巴,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不高,但语气很坚定。
德罗图德。
没人应声。
阿夫塞又试了一次。
德罗图德。
这回他听到了身体在地板上翻动的声音,随后是一阵急促的吸气声。
显然德罗图德突然醒了过来,并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谁?德罗图德说道,声音又粗又干。
只听德罗图德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是我,阿夫塞。
他的声音突然充满了关怀。
阿夫塞?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事?放松,我的儿子,放松。
躺下,我只想和你谈谈。
几点了?现在是半夜,第八分天。
屋子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找不到我的蜡烛了。
德罗图德说道。
在我手里。
你并不需要它。
躺下,和你的父亲谈谈。
出了什么事?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你什么意思?声音警觉起来。
阿夫塞可以听出他仍然直立着。
最近不太顺啊,不是吗,德罗图德?我要蜡烛。
不需要,阿夫塞轻声说道,我们公公平平谈一次,大家都在黑暗中。
跟我说说你的问题,儿子。
我没有问题。
阿夫塞沉默着,等着看德罗图德是否会主动将对话进行下去。
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屋子里一片沉寂,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终于,德罗图德开口了。
你走吧。
我知道哈尔丹和亚布尔出事了。
他们的死让我们大家都很难过。
我知道是你杀死了他们,德罗图德。
你疯了,阿夫塞。
他稍稍提高音调,我带你回家去吧。
你杀了他们。
地板上传来脚爪的敲击声。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想着逃走。
阿夫塞说道,鲍尔—坎杜尔和五个皇家卫兵等在你屋子的前门。
脚爪声向相反方向移动。
当然还有几个皇家卫兵等在你的窗户底下。
阿夫塞静静地说,仿佛在随意谈论着天气。
让我走。
不,你必须和我谈话。
我——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没有选择。
为什么要杀他们?我什么都没承认。
我是个瞎子,德罗图德。
我的证言没有效力,对我承认并不代表你认罪了,因为我无法知道你在说话时,鼻口有没有变色。
阿夫塞停顿了一会儿,好让德罗图德好好考虑他的话。
随后,他又开口了。
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杀他们?我没有杀他们。
你我都清楚是你杀了他们。
一个学者永远不应该假设,德罗图德。
我犯错误了——我假设我的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我错了。
错了。
德罗图德轻声重复道。
你杀了你的姐妹哈尔丹和兄弟亚布尔。
你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一种什么感觉。
德罗图德说道。
是的,我不知道,阿夫塞说道,告诉我。
就像你每天都得面对你自己一样,但实际上又不是你自己,是一群看上去像你、思维方式和你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样的人。
阿夫塞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破碎的镜子。
没错。
我明白你为什么选择它当凶器了。
凶器?用于谋杀的工具。
我没有杀人,阿夫塞。
我看不到你的鼻口,德罗图德,但其他人会问你同一个问题,他们能看到你鼻口的颜色。
你愿意向我撒谎吗?我没有——你想向你的父亲撒谎吗?德罗图德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
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孩子中本该只有一个活下来。
你是这么想的吗?我没有做错什么。
德罗图德说道。
是吗?阿夫塞说道。
我——我只是把事情矫正到了正确的方向上。
你我没有权力评判谁死谁活。
血祭司才有权选择。
但他们犯了错误。
他们以为你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中的伟大猎手,所以让你的八个孩子都活了下来。
其实你不是。
我不是。
你还不明白吗?他语气中多了点祈求的意思。
他们犯了错误,我只是在改正这个错误。
所以必须杀了他们所有人?错误必须改正。
兄弟姐妹——他们是魔鬼,是你的影子,但却是一个扭曲的你。
你是那个惟一活下来的人?如果他们没有先干掉我的话。
你说什么?他们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戴纳克司和加尔普克,克尔布和托雷卡,哈尔丹和亚布尔。
他们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如果我没有挺身而出,他们中的某一个也会站出来。
不,不会的。
你不明白,阿夫塞。
你没有兄弟姐妹。
但看看迪博吧!看看他的兄弟姐妹是怎么对待他的。
知道别处有个像你却又不完全一样的人,有个想法和你差不多的人,有个别人经常会误认作你的人,你成天都会精神紧张。
他们中有人做出过想杀你的举动吗?以任何方式威胁到你的生命吗?当然没有。
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能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出来他们想要我死。
我这是自卫!纯粹是自卫!所以你准备只让你自己活下来?不是。
可能吧。
我不知道。
可能是托雷卡,或许我会让他成为那个活下来的人。
他一直对我不错。
或许我会杀了其他五个人,然后自杀。
他安静了几次心跳的时间,接着道,可能吧。
你犯罪了,阿夫塞说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这不是犯罪。
你必须接受司法审判。
在所有人中,你最不应该相信司法。
你的眼睛是国王下令弄瞎的,这是司法审判吗?阿夫塞也沉默了一阵子。
不是。
我不会接受审判。
你必须去。
你必须跟我走。
你无法阻挡我。
阿夫塞的声音中隐藏着冷冷的刀锋。
不,我能,如果有必要的话,德罗图德。
你到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十六个千日前,他们误认我为‘那个人’。
我是现代最伟大的猎手。
你无法从我身边逃走。
你是个瞎子。
我能听到你的呼吸,德罗图德。
我能闻到你。
我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
在黑暗中,你根本没机会赢我。
你是个瞎子……你没有机会……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传来的风声。
我不想伤害你,阿夫塞。
你已经伤害我了,你杀害了我的两个孩子。
他们必须死。
现在你必须面对你的行为带来的后果。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他们会怎么对付我?没有专门针对谋杀的法律,因此也没有相应的惩罚手段。
但古代对除了达加蒙特之外夺人性命的行为制定了处罚措施。
一阵停顿之后,我会向他们求情的。
阿夫塞终于说道。
求情,德罗图德重复道,没有其他选择?你说呢?我可以自杀。
我会尽力阻止你。
如果你知道我要自杀的话。
是的,如果我知道。
但如果我悄悄地杀死了我自己,就在我们谈话期间……我可能无法及时发觉。
一个人怎么才能安静地杀死自己呢?毒药可能会比较有效。
我没有毒药。
是的,你当然没有。
还有一件事,我的提包里有些文件,你可能会觉得它们挺有意思。
我把包挂在门上,你看到了吗?这里很黑。
用得着跟我说吗?阿夫塞说道,但他并没有磕牙。
是的,德罗图德说道,我看见了。
去拿出那些文件。
脚爪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
它们在哪个兜里?在那个最大的兜里。
哦,要小心。
那里有致命的哈尔塔塔克液体。
是用来清洗望远器的化合物。
你母亲叫我给她带上点。
它毒性非常强,你最好别碰到它。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我找到了!德罗图德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随后,他接着道,毒药上头有个标记,这么暗的环境中很难看清……一个水滴的形状,还有动物的轮廓,躺在水滴旁边。
那是化学家用来标示毒药的记号。
我不懂。
你懂的。
阿夫塞……什么?对不起。
是的。
随后,屋里陷入永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