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上帝之脸的时候,戴西特尔号的四面船帆都卷了起来。
这四面帆像巨大的被单,每一面都画有先知的象征性符号。
船帆被紧紧地一捆一捆卷着,牢牢固定在桅杆顶端的横帆杆上。
黄铜制的滑轮和索具的枢轴也都降了下来,以免因为碰撞发出无休止的叮当声。
每根桅杆旁都垂着绳网,织得很松散,很容易把手脚伸进去。
阿夫塞站在前甲板上,木板条被他压得嘎嘎响。
他抬头望着桅杆。
尽管知道桅杆从上到下都很粗大,但它伸向空中的那一端还是显得尖细了些。
绳网在一边松松地垂着,微风只能偶尔吹动沉重的索具,桅杆不断左右晃动,让人看得头晕。
它的顶端像一个倒悬的钟摆。
尖顶上是瞭望桶,很小,和下面隔得很远。
这些东西后面就是灿烂绚丽的上帝之脸。
在清晨的阳光下,它发亮的部分还不到一半。
橘红色和棕色的彩带在椭圆形的表面翻卷着。
航程已经过去了一半,船上的活路也该重新分配了。
接下来,阿夫塞将负责在瞭望桶里瞭望,每十天一次,直到航程结束。
今天是他的第一天。
爬到瞭望桶去,看样子挺吓人的,这个活儿可不轻松。
阿夫塞瞬膜半闭,挡住从高高的脸上射来的强光,抬头仰望。
不知现在在桶里的人是谁——好像是玛尔—比尔托格——不管是谁,肯定已经火冒三丈,因为阿夫塞这么晚才去替换他。
阿夫塞伸出爪子抓住绳网。
他手脚并用往上爬。
尾巴离开甲板,能感到它悬在身体后面的重量。
他偏着脑袋保持身体平衡。
攀爬的确困难。
阿夫塞本来就不习惯做这种事,加上在戴西特尔号上待了一百三十多天,没有奔跑的空间,体能已经大不如前。
他不停地爬着,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背上,感觉很舒服。
但是,每爬上一个身长的高度,桅杆摇晃的幅度都大得多,跟当初爬上雷兽的长脖子一样不舒服。
阿夫塞闭上内外眼睑,极力消除一阵阵的晕眩。
迄今为止,整个航程里,他一直在和晕船抗争。
要呕吐的话,在下面吐可比在这儿强多了——桅杆晃得这么厉害,一吐出来准会来个满天花雨,喷洒一大片。
他不断朝高处攀爬。
年深日久,桅杆变成了棕色,但仍能看出当初砍制时留下的印记。
阿夫塞想,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印记上,而不去着高处那个瞭望桶:半明半暗的上帝之脸映照下,它正疯狂地来回晃动着。
和雷兽摇晃的脖子不同,戴西特尔号的晃动相当有规律。
阿夫塞发现自己完全可以预测晃动,只要身体和晃动协调起来,便能减轻胃部的痉孪。
由于不断攀爬,他的双手又累又痛。
双脚倒是因为磨出了太多老茧,已经感受不到绳子勒着的疼痛。
他拖着沉重的尾巴,终于爬到桅杆顶部。
绳网刚到桶的边缘。
桶是由木板条拼成的,圆形。
比尔托格站在里面,满脸不高兴。
你迟到了。
他说。
阿夫塞双手紧紧抓着攀爬绳网,不能行让步礼。
但他尽力点了点头,很对不起。
我忘记时间了。
比尔托格鼻子里哼了一声,身为占星师,你应该比谁都会精确计算时间。
阿夫塞再次点点头,对不起。
比尔托格马马虎虎地点点头,爬出瞭望桶,抓住阿夫塞旁边的绳网。
阿夫塞先把一条腿放进桶里,然后又是另一条。
终于能把所有重量都靠在尾巴上了,真是太舒服了。
他的任务很简单:观察地平线上出现的任何反常情况。
从这儿望去,景色十分壮观。
远远的下方是戴西特尔号的两只菱形船体,中间是结实的连接部分。
他能看到甲板上的昆特格利欧们,虽说天色已晚,但仍能一眼辨出谁是船员,谁是香客——只有船员才能在不断摇晃的甲板上走得稳稳当当的。
下面恐龙们的动作把阿夫塞逗乐了。
两人相遇,一方会立即闪开,给对方留出很大一片空地。
他以前从来没有居高临下看过这一幕。
个头较小的一方——也就是比较年轻的——总是第一个让开,但就算岁数最大的昆特格利欧至少也会做个让路的姿态。
这个模式恒定不变,几乎跟天体运行一样有规律。
阿夫塞朝远方地平线望去,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流动的、无穷无尽的水,由东向西,波浪起伏。
好一片空阔的水面,颇有让人镇定之效。
阿夫塞在桶里慢慢转了一整圈,查看地平线的各个角落。
没有什么东西冲破波浪,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那么平淡。
望着望着,地平线仿佛在左右两侧变成了弯曲的弧线。
无论面朝哪个方向都一样,左右两侧的地平线都会弯下去。
阿夫塞有点拿不准,但看上去真像一条曲线。
或许是我的想像:一心想看到什么,结果便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
阿夫塞想。
昨天晚上有了个新发现:那就是,世界是圆的。
而现在,他竟然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个圆。
但是,就算这样,事实是不容置疑的。
无论他怎么强迫自己的眼睛不去看这个缓缓的曲面,但它就在那儿,肉眼随时可以看到。
这是可以肯定的。
头顶上是一片最绚烂的景象。
当阿夫塞在桅杆上爬行的时候,上帝之脸已经从明亮的半圆变成了胖胖的新月,像一片巨大的橘红色、黄色和棕色构成的镰弧,横跨四分之一的天空。
阿夫塞倾斜着脑袋,尾巴弯下来,把身体的重量换到另一只脚上,又抬头朝上看。
你是什么?他疑惑地想。
你是上帝吗?拉斯克先知认定它是上帝。
和所有孩子一样,孩提时代的阿夫塞便背诵过拉斯克的宣言,也就是先知在现在的首都中心广场所作的演讲。
我已经凝望了‘上帝之脸’,拉斯克说,我亲眼看到了我们造物主的面容……但上帝之脸看上去并不像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脸。
它是橘红色、黄色和棕色的,不是绿色;它是圆形的,不是瘦长形;它有很多眼睛,而不是只有两个;它的嘴里也没有牙齿——如果脸上那个时常可以看到的巨大的白色椭圆形确实是嘴的话。
但是,上帝凭什么该像昆特格利欧恐龙呢?上帝是完美的,而昆特格利欧恐龙却并不完美。
上帝是非物质的,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空气。
昆特格利欧恐龙之所以嘴里遍布撩牙,鼻口顶端长着鼻孔,正因为他们的生命离不开物质,他们不是不朽的神灵。
阿夫塞也知道,两只眼睛比一只好,两只眼睛看物体时有更深的景深。
所以,上帝之脸上长着十来只位置游荡不定的眼睛,肯定应该比两只眼睛更好。
难道不是这样吗?不!不。
它不是上帝之脸。
它不可能是。
阿夫塞的尾巴失望地摆动着。
瞭望桶里的空间太小,他不能尽情摔打。
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他知道。
上帝之脸仅仅是一颗行星。
是的,一颗行星。
仅此而已。
那么,上帝又在哪儿?上帝是什么?没有上帝。
阿夫塞畏缩了。
他的脉搏急速跳动,情不自禁地张开爪子。
脑子里这个念头把他自已吓住了。
没有上帝。
会是这样吗?不,不,不,自然不会。
即使这样想想也是疯狂的,愚蠢的。
肯定有上帝。
肯定有!但是上帝在哪里?如果不在这里,不在他头顶上那个旋转的物体里,又在哪里?如果它不是在这样的高空俯视下面的香客,又能在哪里?在哪里?阿夫塞的胃一阵痉挛。
他知道,这次痉挛不是因为瞭望桶那不间断的摇摆。
昆特格利欧恐龙是存在的,他想。
如果我们存在,那么肯定有人创造我们。
这个人当然是上帝。
这样想来,一切都非常简单。
上帝存在。
但是,谁创造了上帝?桅杆剧烈晃动起来,一阵强风掠过阿夫塞的脸庞。
上帝的概念只是将这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向后推迟了一步。
如果所有事物都有一个缔造者,那么上帝也应该有一个。
他想起数千日之前的一节儿童占星课。
老师试图向他们解释宇宙的基本原理——陆地是漂浮在永无止境的大河上的巨大岛屿。
但课堂上有个来自别的部族的小孩,这个部族经常在遥远的阿杰图勒尔省北部漫游。
她说不是这样的。
她听到的情况是,陆地被平放在一头甲壳背的壳上。
甲壳背是一种粗壮有力的四足动物,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到它那厚重多骨的硬壳上。
喔!先生说,那么,甲壳背又是放在什么上的呢?小女孩立即回答道:那还用说,另一头甲壳背呗。
先生的尾巴愉快地摆动着,但那头甲壳背又放在什么上呢?第三头甲壳背。
女孩说。
第三头甲壳背放在哪里?第四头。
第四头甲壳背呢?女孩举起手,我知道您的意思,老师。
但您骗不了我。
反正所有的答案都是甲壳背。
那天,阿夫塞悄悄地磕着牙齿,被他们的对话逗乐了。
但现在看来,这并不好笑。
上帝是否就像那个小女孩的甲壳背?是一种推迟最终问题的方法?一种无限地推迟解决——第一推动力的办法?在那天的课堂上,阿夫塞曾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比那个小女孩高明。
但现在,他只觉得惭愧:他跟那个小女孩一样,选择了一个不那么困难的解释。
小女孩用甲壳背解释一切,阿夫塞用的则是上帝。
同样是自欺欺人。
现在看来,只存在两种可能:一,上帝是某种其他东西创造的,某种其他东西又是被另一种更伟大的东西创造的。
如此类推,直至无穷。
二,即使不存在什么造物主,大千世界仍旧可能出现。
前一种情况显然很荒谬。
但如果后一种情况是事实的话,那么,那么,上帝的存在就没有必要了。
不需要上帝。
但又怎么解释他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呢?怎么解释人们所信仰的伟大的宗教呢?桅杆又晃动起来。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信仰在碎裂,像蛋一样被砸得粉碎。
从碎裂的壳里将冒出什么?他将把什么怪物带到世间?有几次心跳的时间,阿夫塞试图使自己相信这种看法是奇妙的,是一种解放恐龙的伟大力量。
因为,人们从此不必终身敬畏上帝,可以不必为获得来生的好报严格规范自己的行为——人们一直相信,这样的好报完全是由上帝这个最高创造者决定的。
突然间,阿夫塞心中涌起一股无比剧烈的感受。
恐惧。
如果没有上帝,也就没有来生。
也就没有理由约束自己的行为,把他人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没有上帝意味着一切都没有意义。
没有最高的衡量标准。
没有绝对的善。
下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
他朝下望去。
远远的下方是戴西特尔号两个一模一样的菱形甲板。
船的一旁站着祭司德特·布里恩,他正挥动着手臂,姿势优雅而协调。
香客们在他周围围成一圈,脸朝外,尾巴向着圈内的中心点,这个点就在上帝之脸的正下方。
香客们朝后仰着头,直视上方,口里唱着圣歌。
希望之歌。
祈祷之歌。
崇敬之歌。
音乐声压过了风声和浪花的拍击声。
美极了,充满生机,无比真诚,比其他任何声音更加清澈,更加明亮。
阿夫塞还听到了迪博王子那魔力般的歌声。
他们在一起。
阿夫塞想,对上帝的虔敬将他们凝成一体。
只有通过教堂,通过宗教,才能把昆特格利欧恐龙团结起来,从事狩猎之外的活动。
圣卷上说,天国不存在争夺地盘的本能;在那儿,上帝本人平静地出现,身边伴随的其他人全都摆脱了动物性。
宗教教义说,人们必须团结共事,克制本能,这样才能更加接近上帝,使自己在来生得到无尽的欢乐。
如果没有宗教,就不会有这样的教导。
没有这样的教导,人们就不可能在一起工作,除非为了击倒最强大的野兽,获取最大的猎物。
如果不在一起工作,就没有城市,也没有文明。
社会将不复存在。
遽然间,阿夫塞明白了,宗教是文化的基石。
德特·布里恩的角色比萨理德或其他任何学者的角色都更重要。
对上帝的信仰是结合一个食肉种族、一个把地盘作为重要生存基础的种族的胶合剂。
香客们在甲板上旋转起来,鼻口朝内,相互凝视着:他们在一起,感受到了他们的团结。
在上帝之脸的照耀下,克制本性,保持平和。
慢慢地,他们再次移开鼻口,开始吟唱第十一部圣卷上的歌词。
阿夫塞想,第十一部圣卷讲的是团结、重建。
它说,上帝之所以频繁引发地震,不是出自怨恨和愤怒,而是要使我们借此克制本能,共同协作。
然而,阿夫塞知道事实。
他不能撒谎。
任何人都会看出他在撒谎,因为只有奥格塔罗特人,那些魔鬼,才有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谎的能力。
科学在前进,准也无法阻挡它的前进步伐。
桅杆晃向左舷,停了一会儿,又晃向右舷。
阿夫塞再次朝下着。
下面是一片开阔的河水。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有一种办法。
一种保守所有秘密的办法。
让这个可怕的真相不为众人所知。
他可以往外跳,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然,不是跳进下面的水里。
只要落水时没有摔昏,他是不会淹死的,可以跟着大船游好多天。
但如果摔到坚硬的木甲板上,他会立即丧命。
当场死亡,像一盏灯,一下子被掐灭。
这样,他就可以永远不让世界知道他所知道的东西,永远不让世人了解他的发现,永远不去冒险稀释使文明得以存在的粘合剂。
这样最好。
再说,没有一个人会思念他。
阿夫塞越过桶边朝下看,大船正来回晃动着。
不。
不,当然不。
他发现的是真理。
他要把真理告诉任何一个愿意聆听的人。
他必须这样。
他是一个学者。
昆特格利欧恐龙是有理性的生物。
也许,在遥远的过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曾经需要一个上帝。
但在现在这个文明时代,我们不需要了。
不需要。
再也不需要。
再也不。
他下定决心了。
桶里空间实在有限,不能拍打尾巴。
但他还是试着拍了一下。
真理。
他对自己点点头,望着地平线。
可是,如果真的存在什么——不。
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远方好像有什么东西,远远地露出水面、但立即又消失了。
他慢慢转动身体,从不同的方向观察,看有什么异常情况。
太阳在空中越升越高,上帝之脸那狭窄的新月逐渐变小、消失。
脸上未被照亮的部分悬在阿夫塞头顶,一轮巨大而黯淡的圆,像一个苍白的精灵,带着旧时的无限荣耀。
《远望》作者:[加] 罗伯特·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