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夫塞还以为自己对皇家办公楼的地下室了如指掌。
毕竟,萨理德的工作室就在那里,许多其他宫廷官员的工作室也在那里。
但这次他却被带到一个以前从来不知道的地方。
卫兵带着他走下一条陡峭的坡道,下面是一些阴暗拥挤的房间。
有的根本没有门,像储放什么设备的储藏室。
有的有门,用粗糙苍白的加拉马加木头作的,上面刻有各个后勤服务部门的印记,包括门房和准备食物的部门等。
走廊尽头有一道门,印记上画着一个三角形,三个大小不等的正方形和两个圆形,所有这些图形都被框在一个巨大的正方形里面。
阿夫塞想弄清这是不是有什么宗教或皇室的含义,但最后终于明白它的意思仅仅是杂物储存间。
打开门时,绞链吱嘎作响,阿夫塞被领进去。
这间屋子又暗又潮,大概有十步宽。
里面还有一些板条筐,一个已经坏了的木制传动装置,几乎和阿夫塞一样高,看上去像水轮上的零件。
一面墙上悬着一盏灯,一个角落放着一张蜕下来的蛇皮。
卫兵转身走出房间。
等等。
阿夫塞说,我刚才讲的是事实。
没有回应。
请听我说。
一个卫兵走了出去。
另一个转过头来,好像想和阿夫塞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那扇破败不堪的门。
阿夫塞知道门不会上锁——锁门的惟一理由是避免某些危险动物伤害到孩子,而小孩子是不会允许来宫廷地下室这个肮脏的地方玩的。
但是他敢肯定,那些表情产肃、威猛雄壮的卫兵就站在门外,防止他逃跑。
我会怎么样?阿夫塞想,他们不会把我永远关在这儿的。
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尾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唰唰甩动着。
他曾经想当然地认为迪博是他的同盟者,并且想,一旦国王听到了阿夫塞的观点,就会集中所有资源,研究解决这个问题。
时间越来越少了。
阿夫塞想。
随后,他忽然打了个哆嗦,意识到,不只是世界在逐渐枯竭,他的生命也在逐渐枯竭。
他们真的认为我是魔鬼?是的,从古代开始,圣卷上就这样称呼这类东西,也称他们为奥格塔罗特反叛者。
他们反叛拉斯克,所以绝对要被杀掉的。
但这些故事都只是传说。
他们怎么会如此视而不见,如此可怕地视而不见呢?阿夫塞并不是惟一知道事实真相的人。
克尼尔知道,迪博知道。
戴西特尔号上的乘客和船员——至少那些有足够的数学知识和头脑去理解他们所看见的事实的人——也知道。
还有娜娃托,可爱的娜娃托,她也知道。
难道他们都保持沉默?如果不保持沉默,他们会受到怎样的惩罚?犯罪。
这个单词很古怪,很古老。
阿夫塞在一些旧书中读到过这个词。
在三百八十千日之前的大饥荒中,一半的植物死于瘟疫,接着,一半的动物也死了。
那时存在犯罪这种事。
他还记得那种古老的惩罚。
当时,如果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偷吃了另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的食物,双手就会被砍掉。
四百天内又会长出新手,但罪人通常会从中吸取教训。
他们会砍掉我的双手吗?肯定很痛,很不方便,但它们会长出来的。
在那些知道事实的人中,谁会站出来宣讲真理?一想到娜娃托,那个发明了如此美妙精致仪器的娜娃托会失去她的双手,哪怕只是一小段时间,阿夫塞都感到十分痛苦。
再说克尼尔吧,他刚刚长出新尾巴。
在他那样的年纪,长出新器官是一件很费劲的事。
他不能再失去了。
也许,他们保持沉默是明智的。
但是我不能。
阿夫塞回想起在戴西特尔号上产生怀疑的那个时刻。
那天,他待在桅杆顶上高高的瞭望桶里,看到香客们在下面的甲板上举行祭祀仪式,上帝之脸在头上翻腾,风从他的脸上刮过。
那时,他想过跳下去,摔落到甲板上,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去搅乱这个世界的秩序。
但那是在见到娜娃托、看到她画的草图、了解整个真相之前。
世界就要毁灭了。
已经没有任何选择。
现在沉默,意味着让整个昆特格利欧恐龙种族灭绝。
我必须坚强,必须坚持下去。
储藏室散发出一股霉味,阿夫塞很不喜欢。
他尽量不作深呼吸。
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触摸各种物体,逐渐习惯他的新家。
冰凉的石头墙,粗糙的木制板条箱。
这是个很粗陋的房间,没有人照看它。
他自己的住处也很简朴,但这儿简直不是人住的。
他斜靠在尾巴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成人仪式。
他现在全都经历过了:离开家乡的部族到首都,开始学习占星术,攀爬猎手圣坛,参加第一次狩猎,进行第一次朝觐。
还有娜娃托。
可爱的娜娃托。
他的手伸到头边,触到了纹饰那小小的疤痕:上面是猎手纹饰,还有戴西特尔号上的德特·布里恩加上去的香客纹饰。
或许,必须参加成人仪式的不仅仅是个人,整个种族也不得不经历这个阶段,才能壮大成熟。
他想到了黑暗时期,最早的鲁巴尔宗教时代吞吃同类的时期,想到了宗教和迷信统治下的现代文明。
那么,即将到来的又是什么呢?童年时代终结之后,等待着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是什么?阿夫塞看着灯光中飘浮的尘埃,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我可以进入你的地盘吗?他抬起头。
声音透过粗糙的木门传来,惊了他一跳。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个门上装一个铜条。
尽管如此,这个声音还是很有礼貌。
他现在已经不敢奢望什么礼貌了,因为他已经被烙上了魔鬼的印记。
阿夫塞睁大眼睛,答道:哈哈特丹。
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两个卫兵仍然站在门口,一边一个。
在他们中间站着的,是身穿罩衣、个子瘦长的鲍尔·坎杜尔,他的朋友,宫廷屠夫。
坎杜尔的长臂上托着一只银盘,里面装着几大块肉。
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宰杀的。
你好,阿夫塞。
坎杜尔说,虽然端着盘子,他仍然行了一个让步礼。
坎杜尔!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坎杜尔走进屋子,把盘子放在一只板条筐上,然后走到门口。
使阿夫塞非常吃惊的是,他并没有出去,而是关上门,把卫兵挡在外面。
我想这些东西足够两个人吃。
坎杜尔说。
阿夫塞看着盘子。
是的,够两个人吃。
他想,只要你不像我一样饿。
我可以和你一块儿用餐吗?坎杜尔的话音仍然拖得长长的。
你愿意和一个魔鬼一起用餐?坎杜尔磕磕牙,我不认为你是魔鬼。
他伸手在盘子里抓了一块肉,你读过第十一册圣卷吗?‘所有的昆特格利欧恐龙都蒙受恩典,但没有任何人比有技艺的猎人受的恩惠多’,我参加过那次雷兽聚餐。
那头野兽是你干掉的,阿夫塞。
就是鲁巴尔本人都会为那次猎杀感到骄傲。
阿夫塞抓起一块肉,扔进喉咙,一口吞下。
初学者的好运气而已。
你太谦虚了,这也是值得称赞的。
我还听说了你杀死卡尔·塔古克的事。
那么,戴西特尔号航行的故事传出来了!你肯定听说了我们绕着世界航行的事。
是的,听说了。
你相信吗?坎杜尔又抓了一块肉,但里面夹杂着一片肥肉。
他用指爪把它拨弄出来,然后噗的一声把肉吞进嘴里。
我不知道。
之后,他做了一个阿夫塞至今仍没搞明白意思的动作。
他举起左手,第二和第三根手指的爪子伸出,第四和第五个手指张开,随后又把拇指压到手掌上。
对不起。
阿夫塞说,我多次见过这种手势,但一点儿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坎杜尔点点头,你在哪儿看见的?先知毯画上的魔鬼。
他们做的就是这个手势,你没看见吗?现在你应该知道了,那些被叫做‘魔鬼’的人不见得就是魔鬼。
阿夫塞的声音低了下来,说得也是。
还在什么地方见过?戴西特尔号,我的舱门上刻有五个创始猎人的画像。
他们中有两个人作出这个手势。
有一次瓦尔·克尼尔船长也做过。
还有呢?在我杀死尖齿颚之后,帕司·德拉沃也做过。
他是一个来自我家乡卡罗部族的猎人。
是的,我认识德拉沃。
阿夫塞的瞬膜颤动了一下,真的?他现在就在首都,对吧?卡罗部族的代表,为了祝贺新国王登基?是的,是这样。
我昨天在一次祭祀上遇见了他。
昨天是奇数天。
奇数天没有祭祀活动呀。
哦,没有,是没有。
这是一次特别的祭祀,是在猎手圣坛举行的。
什么祭祀活动要在那儿举行呢?坎杜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做了一次那个复杂的手势。
仔细看着这个手势,阿夫塞。
我们还有更多的东西是你不知道的。
谁有更多的东西?我们。
阿夫塞惊讶地张大嘴,但坎杜尔没有再说什么。
终于,阿夫塞愁眉苦脸地说:我还以为至少迪博会站在我这一边。
坎杜尔磕着牙,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差点嚼碎了自己的食物,看得阿夫塞胃里一阵翻腾。
对不起。
坎杜尔说,举起一只手,你还年轻,我知道。
但是真的,阿夫塞,你不至于那么天真吧。
阿夫塞感到指尖一阵刺痛。
他不喜欢被嘲笑。
你是什么意思?迪博是先知拉斯克的儿子的女儿的儿子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
阿夫塞并不知道他朋友的精确谱系,但代数听起来好像是对的。
是的。
那又怎样?而且,拉斯克之所以成为先知,是因为他发现了‘上帝之脸’。
啊哈。
现在迪博当政。
在他之前,是他的母亲伦茨当政。
原因就是:他们的祖先受到上帝的启示,进行了首次朝觐,发现了‘上帝之脸’。
故事是这么说的。
但你现在跳出来说:等等,不,那根本不是什么‘上帝之脸’,只是一件自然存在的物体。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但你还没有真正明白。
迪博和皇族通过上帝赋予的权力实施统治,这是上帝的恩典。
要让他支持你的说法,说没有上帝——或者,至少他祖先发现的东西并不是上帝?如果它不是上帝,那么拉斯克就不是先知。
如果他不是先知,那么皇族就没有上帝赋予的权力。
如果皇族没有上帝赋予的权力,那么迪博就无权统治这八个省和五十个部族。
支持你——或者允许其他人支持你,就意味着他要放弃现在的王位。
阿夫塞斜倚在尾巴上,他曾经发誓要更好地了解世界的真相,但是,他又一次失败了。
我——我从没有那样想。
你最好想想。
这是使你从这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的惟一线索。
但是真相——真相不是问题的关键。
屠夫说道,至少对迪博来说不是。
再也不是了。
坎杜尔又抓了一块肉放进嘴里,然后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
阿夫塞说。
我要回去做事了。
我还有话要说。
什么意思?没有那么简单。
这不仅仅是说君主政体面临危机,也不仅仅是说‘上帝之脸’只是一颗行星的问题。
是吗?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坎杜尔。
坎杜尔的内眼皮在黑眼珠上一眨,什么?事实是,我们生活在一颗卫星上,而这颗卫星非常靠近它的行星:这样就会产生分裂力量。
分裂力量使‘陆地’摇晃,分裂力量引起火山爆发,分裂力量还会把世界撕裂。
你肯定吗?我能肯定。
我观察过那些离自己的行星很近的卫星。
它们都被撕裂了,变成了由碎石组成的星环。
你看见了?用肉眼看见的?不、用一种设备,一台仪器看到的。
它的名字叫望远器。
它可以把物体放大。
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有这种东西,是詹姆图勒尔省杰尔博部族的一个工匠制造出来的。
任何人都可以用它看到我所说的事实。
迪博知道这些仪器吗?哦,是的。
他还亲自用过它,在我的指导之下。
我怀疑他们会不会允许工匠们继续制作这种东西。
坎杜尔摆动着尾巴,你能肯定吗?世界真的要毁灭了?是的。
有多快?谁说得准?我一直在测算,想弄清现在的火山爆发及地震与从前的各个时期相比到底严重了多少。
我猜测,仅仅是猜测,也许只有三百千日的时间了。
坎杜尔磕着牙齿,发出一连串快速清脆的撞击声。
三百千日?孩子,从现在开始还有几代的时间呢!你担心它干什么?因为——因为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做什么?阿夫塞,未来总会有未来的办法。
不要因为它毁了你自己。
毁了我自己?坎杜尔,我发誓,我的一生都要为此而战。
也许你会成功的。
阿夫塞站了起来,我要尽全力争取。
你想反对皇族?那是叛国罪。
我不想反对任何人。
我只是为真理而战。
坎杜尔摇摇头,然后又举起左手,做了一个刚才做的手势。
记住这个手势,阿夫塞。
只有知道这个手势的人才值得信赖。
但是——我必须走了。
坎杜尔迅速鞠了一躬,离开了。
阿夫塞完全没了胃口,但他必须保存体力,这才是明智的。
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他吃了五块肉,思绪漂浮得很远很远。
《远望》作者:[加] 罗伯特·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