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地边上有人移动的声音,海梅·米罗立刻惊醒。
他溜出睡袋,手拿着枪站起身来。
当他靠近的时候,只见梅甘跪在地上祈祷。
他站在那儿,仔细端详着她。
这个可爱的女人深夜在深山密林之中祈祷,给人一种超凡之美,此刻海梅却产生一种憎恨之感。
如果不是费利克斯·卡皮奥泄漏我们要去圣塞瓦斯蒂安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被这个修女拖累的。
他必须尽快赶到圣塞瓦斯蒂安。
他们四周全是阿科卡手下的人,他单身一人想逃出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本就不是容易之事。
有了这个女人作累赘,减慢了他的速度,危险增大了十倍。
他朝梅甘走去,满腹怒气,他的声音粗鲁,出乎他的用意。
我跟你说过,要睡一会,明天我不想让你减慢我的速度。
梅甘抬起头,轻声说:如果我使你生气了,我很抱歉。
修女,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我没有发火。
你不过使我心烦罢了。
你们在石墙之后度过一生,只是为了能在来世漫游。
你们使我感到恶心,你们所有人都这样。
因为我们相信来世吗?不,修女。
因为你们不相信尘世。
你们逃避现实。
是为你们祈祷。
我们用一生为你们祈祷。
你认为这样就能解决世界上的事了吗?是的,我们相信总有一天会的。
没有那一天的。
大炮声、被炸弹炸成两半的孩子们的尖叫声满天响,你们的上帝是听不到你们的祈祷的。
当你有了虔诚之心——哦,我对很多事情都有信念,修女。
我相信我为之奋斗的事业。
我相信我的人,相信我的枪。
我不相信的是那些在水上走的人。
如果你认为上帝现在在听你说话,那么告诉他把我们送到门达维亚修道院吧,这样我就能丢开你了。
他恨自己居然发火了。
佛朗哥的长枪党徒肆意强奸和杀害巴斯克人和加泰罗尼亚人的时候,教会袖手旁观,这并非她的过错。
我的家人也被杀害了,海梅自言自语道,这并非她的过错呀。
海梅当时还是个孩子,但是那幅情景永远不会从他的脑子里抹去……深夜他被落下的炸弹爆炸声惊醒。
弹炸像天女散花,在四处撒下毁灭的种子。
起来,海梅,快点!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对这个孩子来说,这比飞机轰炸的可怕咆哮声更恐怖。
格尔尼卡是巴斯克人的一个据点,佛朗哥将军决定把它作为一个教训的实例。
摧毁它。
恐怖的纳粹秃鹫军团和六架意大利飞机进行了集中袭击,残酷无情。
城里的人想躲避天上扫射下来的枪弹,但是无处藏身。
海梅、他的父母还有两个姐姐与其他人一道逃亡。
去教堂,海梅的父亲说,他们不会轰炸教堂的。
他说对了。
谁都知道教会是站在军队首领一边的,对敌人的残酷暴行熟视无睹。
米罗一家向教堂跑去,在恐慌的人群之中冲开一条路,设法逃脱。
小男孩紧紧抓住父亲的一只手,想方设法不去听他周围可怕的声音。
他记起父亲没有感到害怕、没有逃跑的日子。
要发生战争了吗,爸爸?他曾经问他父亲。
不,海梅。
那只是报上说的。
我们所要求的只是让政府给我们一定的自主权。
巴斯克人和加泰罗尼亚人有权有自己的语言、旗帜和假日。
我们仍然是一个国家。
西班牙人永远也不会与西班牙人作战。
海梅当时年纪尚小,不明白这种事情,但是当然知道除了巴斯克人和加泰罗尼亚人的问题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
共和军政府和右翼民族主义阵线之间产生了严重的思想冲突。
起初仅仅是分歧的火星,很快变成了一场难以控制的大火,十几个国家卷入进来。
当佛朗哥的强大军队打败了共和军之后,民族主义阵线牢牢控制住西班牙,佛朗哥将注意力转到了不妥协的巴斯克人身上。
惩罚他们。
鲜血在继续流淌。
巴斯克人领袖中的铁杆分子掀起了巴斯克自由团运动,有人要海梅的父亲参加。
不。
这不对。
我们必须通过和平的手段获得我们合法的一切。
战争只会导致毁灭。
但是鹰派终究比鸽派强,巴斯克自由团运动很快成为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
海梅的一些朋友的父亲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他听了不少有关他们英勇功绩的故事。
我父亲和他的一些朋友炸掉了民防军总部。
一个朋友告诉他。
或者:你听说巴塞罗那抢银行的事了吗?那是我父亲干的。
这一下他们可以买武器跟法西斯分子作战了。
而海梅的父亲却说:暴力是错误的。
我们应当谈判。
我们在马德里炸毁了他们的一家工厂。
你父亲为什么不站在我们这一边呢?他是胆小鬼吗?别听你的朋友胡说,海梅,他父亲对他说,他们干的那些事是犯罪呀。
佛朗哥下令处死了12个巴斯克人,甚至没经审判。
我们在举行一次全国性的大罢工。
你父亲准备参加吗?爸爸——我们都是西班牙人,海梅。
我们决不能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
这个小男孩感到不安起来。
我的朋友说得对吗?我父亲是个胆小鬼吗?海梅相信了他的父亲。
而现在简直像世界末日。
他周围的世界全被毁灭了。
格尔尼卡的大街上挤满了尖声叫喊的人群,他们在设法躲避飞机丢下来的炸弹。
他们周围的建筑物、雕像和人行道被炸成了散雨似的混凝土和血肉。
海梅和他的父母、姐姐已经跑到了大教堂,这幢建筑是广场上唯一仍然挺立在那里的房子。
十多个人在使劲敲着门。
让我们进去!看在基督的分上,开开门吧!怎么回事?海梅的父亲喊道。
神父把教堂锁上了。
他们不让我们进去。
我们砸开门进去吧。
不行。
海梅吃惊地看着父亲。
我们不要砸开上帝的房子,他父亲说,无论我们在哪儿,他都会保护我们的。
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队长枪党徒从一个拐角出来,用机枪向他们扫射,广场上这些手无寸铁的男人、妇女和孩子一一倒在血泊之中。
海梅的父亲在感到子弹穿进了自己的胸膛的时候,还一把拖住儿子,将他按倒在地,保全了他的性命,用他自己的身体盖住了海梅,挡住了一排排置人于死地的子弹。
袭击之后,整个世界仿佛笼罩在阴森的寂静之中。
枪炮声、跑步声、尖叫声都像变戏法似的消失了。
海梅睁开眼睛,在那儿躺了很久,父亲的身体像一床爱的毛毯盖在他身上。
他的父母、姐姐还有其他成百上千的人都死了。
他们尸体的前面是教堂紧锁着的大门。
那天下半夜,海梅逃出了那个城市,两天之后当他到达毕尔巴鄂时,他加入了埃塔组织。
征兵官看了看他,说:你太小了,不能参加,孩子。
你应当去上学呀。
你们这儿将是我的学校,海梅·米罗轻声说,你们将教我怎样战斗,为我全家人报仇。
他从不回顾过去。
他为自己、为全家人而战,很快他的功绩被传为佳话。
海梅计划并且指挥了对工厂、银行的大胆袭击,处死许多敌人。
一旦他的手下被捕,他就舍命去营救。
当海梅听说反恐特別行动小组成立以追捕巴斯克人时,他笑了起来,说:好。
他们已经注意到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冒险与你父亲是个胆小鬼吗是否有关系,或者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向自己和其他人证明什么。
他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他的英勇,他为了自己的信念,英勇无畏。
现在,由于他的一个手下随便说话,海梅被一个修女拖累了。
她的上帝现在站在我们这一边了,这真是讽刺。
但是,太晚了,除非他们能死而复生,包括我的父母、姐姐,他痛苦地想。
夜里,他们在树林中穿行,白色的月光照着他们四周的森林,形成一块块斑点。
他们避开城市和大路,警觉任何危险迹象。
海梅忽视了梅甘。
他同费利克斯走在一起,谈论着过去的冒险经历,而梅甘产生了好奇。
她从未认识过像海梅·米罗这样的人。
他充满着自信。
可以将我送到门达维亚的人,她心想,非他莫属。
有一阵海梅也可怜这个修女,甚至有点儿不情愿地钦佩她为这种艰苦跋涉采取的办法。
他真想知道其他几个男人与上帝给他们的累赘相处得如何。
起码,他有安帕罗与他同行。
海梅觉得夜晚她对他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他和我一样奉献了自己,海梅心想,她更有理由仇恨政府。
安帕罗的全家都被民族主义阵线的军队杀死了。
她是具有坚定独立思想的女人,而且满怀激情。
天亮时,他们接近萨拉曼卡,来到托尔梅斯河边。
西班牙全国的学生都来这儿,费利克斯向梅甘解释说,上大学。
这里的大学也许是西班牙最好的。
海梅没有听他们说话。
他在聚精会神地考虑下一步行动计划。
如果我是猎手,该在哪儿布下陷阱呢?他转身对费利克斯说:我们别去萨拉曼卡。
城外就有家小客栈。
我们在那歇脚。
小客栈在主旅游线上。
一排石梯通向大厅,大厅里有一个身穿甲胄的古代骑士守卫。
他们几个人来到门口的时候,海梅对两个女人说:在这儿等等。
他向费利克斯·卡皮奥点点头,两个男人便消失了。
他们去哪儿了?梅甘问道。
安帕罗·希隆向她投去轻蔑的一瞥。
也许他们找上帝去了。
我希望他们找到他。
梅甘平静地说。
十分钟后,两个男人回来了。
一切正常。
海梅对安帕罗说,你和修女住一间。
费利克斯和我住一间。
他递给她一把钥匙。
安帕罗生气地说:亲爱的,我要跟你住在一起,不是——照我说的做。
好好看着她。
安帕罗转身对梅甘说:好吧。
跟我来,修女。
梅甘随安帕罗走进客栈,上了楼。
楼上阴暗、空荡的走廊上有一排客房,共12间,她们住其中一间。
安帕罗打开锁,两个女人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灰黄色,没有什么家具,木地板,灰墁墙,室内有一张大床、一张帆布小床、一个破旧的梳妆台和两把椅子。
梅甘向四周看了看,说道:太好了。
安帕罗·希隆转过身来,感到气愤,她以为梅甘的话里有讽刺的意味。
你到底在抱怨谁呀——?真大呀。
梅甘接着说。
安帕罗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当然,这与修女住的那些小屋相比看上去是很大。
安帕罗开始脱衣服。
梅甘情不自禁地瞪眼看着她。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日光下真正看安帕罗。
从世俗的角度来说,这个女人很美,她满头红发,皮肤白皙,乳房丰满,腰肢纤细,走动时臀部一摇一摆的。
安帕罗见她在看。
修女——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人们为什么进修道院呢?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有什么比献身给上帝更美妙的呢?我可以随便举出一千种来。
安帕罗走到大床前,坐下,你在帆布床上睡。
据我所知,在修道院,你们的上帝不想让你们太舒服的。
梅甘笑了笑。
没关系。
我内心舒服呢。
两个男人住在走廊对面的房间里。
海梅·米罗在床上舒展四肢。
费利克斯·卡皮奥在小帆布床上设法躺得舒服一点。
两人都没脱衣服。
海梅的枪放在枕头下面。
费利克斯的枪放在挨近他的一张小的旧桌子上。
你想她们干吗那么做呀?费利克斯大声问道。
做什么,朋友①?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像囚犯一样把自己一辈子锁在修道院里。
海梅耸耸肩。
问那个修女吧。
我真愿我们单独行路。
对这件事我有不好的预感。
海梅,上帝会为这件事感谢你的。
你真相信有上帝吗?别叫我发笑了。
费利克斯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
和海梅·米罗讨论天主教会的问题不是很明智的事情。
两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
费利克斯·卡皮奥在想:上帝将这些修女交给我们。
我们必须送她们安全到达修道院。
海梅在想安帕罗。
现在他实在需要她。
那个该死的修女。
当他意识到他还有事要做时,他开始揭开被子。
在楼下那个昏暗的小门厅里,一个男招待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他确信新来的房客已经入睡。
他心里怦怦直跳,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答说:警察总局。
男招待对电话里他的侄儿悄声地说:弗洛里安,海梅·米罗和他的三个人在我这儿。
你想抓住他们,得到奖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