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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2025-03-30 08:59:35

【雅典:1946】驱车去爱奥阿尼那花了九个小时。

在凯瑟琳看来,路旁的景色像是《圣经》里所描述的,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

汽车沿着爱琴海行驶,一个又一个小农舍从车窗外闪过。

这些农舍刷得雪白,屋顶上插着十字架。

无边无际的果树林在山上波浪起伏,其中有柠檬树、樱桃树、苹果树和橘子树。

这里,每一小块土地都被筑成梯田,种着农作物。

农场里的住房的窗框和屋顶都被漆成欢快的蓝色,好像在蔑视着从多岩石的土壤中雕凿出来的艰辛岁月。

在比较陡的山坡上,夹杂在果树林之间,长着成片茂密的柏树,又高大又优雅。

瞧,拉里,凯瑟琳叫喊道,这些树多美丽!对希腊人来说可不是这样。

拉里说。

凯瑟琳朝他看了看,不解其意:你的意思是什么?他们认为柏树是不吉祥的象征,用来点缀墓地,向死者表示哀悼。

汽车接二连三地经过扎着稻草人的田地,并且,田旁的每一道短篱笆上都系着碎布条。

料必他们这里容易受骗上当的鸟儿不少。

凯瑟琳笑了。

他们穿过了一连串的小村庄,村庄前路牌上写的村名真是古里古怪:米索罗杰恩、阿杰尔卡斯特洛、伊托利肯、奥姆菲尔霍立亚……※※※下午三四点钟,汽车抵达里奥恩村,然后顺着里奥河的流向轻快地西行。

在里奥河口,他们乘渡船去爱奥阿尼那。

不到五分钟工夫,他们已经在驶往伊皮鲁斯岛的船上了。

爱奥阿尼那就在这个岛上。

凯瑟琳和拉里离开放在下舱的汽车后,走上甲板,坐在长凳上,眺望海上的景色。

西斜的太阳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

远方,在水天一色之处,一座岛屿在午后的雾气中愈变愈大。

这座岛屿在凯瑟琳看来,似乎还没有开发,有点儿野蛮和可怕,兆头不佳。

是的,岛屿蒙上了一层原始的面纱,它在天地间的存在好像是专门为着希腊诸神的,凡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入侵者。

渡船慢慢接近岛屿时,凯瑟琳看见这岛的下沿四周绕着一圈嶙峋怪石,都是从山上掉入海里的。

岛上预示着灾祸的山,断崖处处,深沟裂谷隐约可见。

人们沿险峻的山腰凿出了一条路。

过了二十五分钟,渡船在伊皮鲁斯的小小港口靠岸了;又过了几分钟,凯瑟琳和拉里已经驾车驶上山路,前往爱奥阿尼那。

凯瑟琳给拉里读着一本旅游指南。

……是属于品都斯山脉的余脉。

从远处看,爱奥阿尼那呈双头鹰的形状,在鹰爪下静静地躺着无底的潘伏第斯湖。

游客可以在湖边搭游船,在仙境般的环境中穿过深绿色的湖面到湖心岛观赏,然后再乘船到对岸。

听上去挺好的。

拉里说。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们抵达目的地,直接把汽车开到饭店。

这是一座维护得很好的古老的大平房,位于比整个小镇高一些的小山上,平房的四周零散地分布着一些供旅客住的有凉台的小平房。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老头出来迎候他们,看了看他们快乐的脸。

你们是度蜜月的。

他说。

凯瑟琳向拉里瞟了一眼,对老头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从你们的样子总能猜得出来。

老头说着把他们领进门厅,让他们登了记,然后又把他们领到一座小平房里。

这平房包括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一间浴室和厨房,落地长窗外面是一个宽大的水磨石做的凉台。

人站在凉台上,视线越过肃穆的柏树林的上方,可以饱览美景。

下方的村庄、小镇和湖泊一览无遗。

湖,静静的,深深的,默默思索着。

景色如画,邮政明信片上的画恐怕也比不上。

加上海上吹来的习习凉风,使人心旷神怡。

这虽然不多,——拉里笑着,但都是贡献给你的。

我全盘接受。

凯瑟琳大声说。

快活吗?她点点头。

我什么时候曾经这样开心过我也记不清了。

她走近他,牢牢抱住他。

不要放开我。

她低声说。

拉里那强壮的胳臂揽着她,把她抱紧了。

我不会的。

他许诺说。

凯瑟琳打开行李,把衣着用品一一拿出来。

※※※拉里走回大平房,在门厅跟服务台的男职员谈起话来了。

到这里来的旅客怎么玩?拉里问。

什么都玩。

男职员自豪地说,在我们饭店里,有保健矿泉池;镇上有徒步旅行、钓鱼、游泳、划船。

那湖有多深?拉里随随便便询问道。

男职员耸耸肩膀:没有人知道。

那是火山湖,没有底。

拉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儿附近的洞怎么样?噢,你说佩拉马洞啊!离这里只有几英里路。

那些洞都探查过没有?少数洞探查过。

有不少还没有开放。

好。

拉里说。

男职员又说:如果你们喜欢爬山,我建议爬珠墨加峰,只要道格拉斯太太不怕登高。

不,拉里笑笑,她是一个爬山运动专家。

那么她会玩得痛快的。

你们运气真好,天气不错。

我们估计会有米尔蒂密,但是没有来。

现在很可能不会来了。

什么叫米尔蒂密?那是一种很可怕的大风,从北方刮来的。

我想同你们那地方的飓风是一样的。

刮这种大风时,每一个人都闭门不外出。

在雅典,甚至远洋轮船也不准离港。

我很高兴没有碰上它。

拉里说。

※※※拉里回到小平房后,向凯瑟琳提议到镇上去吃晚饭。

他们走了一条陡峭的、满是石块的小路。

这条小路沿着山坡蜿蜒下伸到小镇的郊外。

爱奥阿尼那镇只有一条大街——乔治王大道。

在大街的两旁,各有两三条小街。

在这些小街的左右两侧,都有不少狭窄的土路呈放射状通到各个住户的农家。

房子是用山上运下来的石头砌成的,式样都很古老,而且经过了风吹雨打,破旧斑驳。

乔治王大道的中间用绳子隔了开来,汽车走左边,人可以在右边比较舒畅地走。

我们那儿的宾夕法尼亚大道也该这样做。

凯瑟琳说。

镇中心广场实际上是一个秀丽的小公园,里面有一座高塔,塔上装着一座有灯照明的大钟。

有一条两旁种植着法国梧桐的街一直通到湖边。

在凯瑟琳看来,镇上所有的街道都像通水的。

那湖似乎隐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隐隐约约,可见又不可见。

潘伏第斯湖的样子很奇特,总像在沉闷地想着什么,因为它无波无浪,一片平静。

湖边长着一簇一簇的芦苇,高高的茎叶伸出水面,像贪婪鬼等着人去。

凯瑟琳和拉里走进五彩缤纷但范围不大的商业区,两旁挤满了各种店铺。

有一家珠宝商店,紧隔壁是面包店,挨下去有露天肉铺、酒店、皮鞋店……有一群孩子站在一家理发店外面,好奇地默不作声地看一个顾客刮胡子。

凯瑟琳觉得他们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过去,凯瑟琳屡次同拉里谈过要生一个孩子,但他总是不同意,说他还没有准备要定居下来。

现在,她想着,他也许会改变主意了。

凯瑟琳向走在她旁边的拉里瞅了一眼,他的个子比街上其他的人高,宛如一个希腊神。

她一面走,一面心里决定在离开这里以前,要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跟他谈一谈。

他们俩走过一家电影院,电影院的名字叫智慧女神。

有两部非常老的美国电影正在上映。

他们停住脚步,看电影广告牌。

我们运道不错。

凯瑟琳诙谐地说,《巴拿马之南》,罗杰·普洛伊和弗吉妮娅·维尔主演,还有一部叫《卡特案件中的绨艾先生》。

从来没有听说过。

拉里哼着鼻子说。

这个电影院不知是哪个年代造的,老得都没有牙了。

他们在中心广场吃了马沙茄饼①,在皎洁的月光下坐了一会,然后步行回饭店。

这一天过得称心如意。

『①马沙茄饼,一种希腊食品,用肉糜夹在茄片里,涂上调好味的面糊和乳酪,然后烤熟。

』※※※第二天上午,凯瑟琳和拉里开着汽车在景色宜人的野外兜风,一会儿出没于湖边曲曲弯弯的小道间,一会儿奔驰在几英里长的岩砾重叠的海岸边。

然后,汽车又像喝醉酒似的迂回曲折地返回山上。

好几座石头房子耸峙在峻峭的山坡边缘。

在高高的海边悬崖上,树林的枝叶之间,有一座白色的大房子隐约可见,外观宛如古代的城堡。

那是什么?凯瑟琳问道。

一点也不知道。

拉里说。

我们去看看。

好啊。

拉里把汽车调头驶上通往那座白色建筑物的土路,穿过一片肥沃的草地,羊群正在低头吃草。

牧羊人看见汽车经过,盯着车里的人看了一会。

不久,他们在那连个人影也没有的建筑物入口处把汽车停下。

到了近处仔细一看,这大房子像废弃的古堡。

想必这儿是一个幸存的吃人妖怪的城堡。

凯瑟琳说,也许是从格林兄弟写的童话中跑出来的。

你真的想看个究竟吗?拉里问。

那还用说。

也许我们正好赶上可以搭救一个受苦受难的淑女。

拉里向凯瑟琳投以迅速的、不寻常的一瞥。

他们跨出汽车,走到厚实的木门跟前。

门的中央钉着一个巨大的铁环。

拉里将铁环敲击了几次,里面声音全无,只有草地上传来秋虫的叫声,以及草被风刮动的沙沙声。

我估计里面没人。

拉里说。

也许正在忙着处理尸骨。

凯瑟琳轻声说。

突然大门咿呀响着慢慢开了。

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修女站在他们的面前。

凯瑟琳没有防备有这样一下子。

对——对不起。

她说,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外面没有牌子。

修女对他们注视了一会,打个手势请他们进去。

他们跨过门廊,到了一个很大的院落里。

四周静得出奇,凯瑟琳突然领悟到缺少一种东西:人的声音。

修女默不作声地摇摇头,做一个动作叫他们等着。

他们看着她转身朝院落一端的一座老石头房子走去。

她去找吃人妖怪了。

凯瑟琳喃喃细语着。

在那座老石头房子外面向上的方向,在突出于海上的岬角上,他们看到了一块墓地,四周种着成排的又高又密的柏树。

看着这地方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拉里说。

我们好像闯进了另一个世纪。

凯瑟琳接着他的话音说。

两人不知不觉地细声谈了起来,声音放得很低,不敢扰动那万籁俱寂的气氛。

在主楼的窗户后面,有一些好奇的胆怯的面孔向他们偷偷瞅着,都是女的,全穿着黑衣服。

这是一个过修道生活的疯女院。

拉里断定说。

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出现在那座老石头房子前,大步朝他们走来。

她的穿着是一身嬷嬷打扮,脸上的表情友好、悦人。

我是特莉萨嬷嬷。

她说,你们有事吗?我们碰巧路过这里,凯瑟琳说,因为好奇,走了进来。

她看看那一张张在窗后窥视的脸,我们没有想打扰您的意思。

到我们这里来访的客人不多。

特莉萨嬷嬷说,我们和外界几乎没有任何接触。

我们都是天主教加尔默尔派修女会的,都做过沉默宣誓。

要多久?拉里问道。

一辈子。

我是这里唯一被允许说话的人,但也只在必要的时候才能说话。

凯瑟琳环视着这个空旷的静寂的院子,不禁毛骨悚然。

没有人离开过这里吗?特莉萨嬷嬷笑笑说:是的。

没有这必要。

我们进来后的一生就在这些高墙里面。

打扰您了,请原谅。

凯瑟琳说。

嬷嬷点点头:没关系。

上帝祝福你们。

凯瑟琳和拉里走出来时,那巨大厚实的门慢慢关上了。

凯瑟琳回转身子,又朝这不寻常的城堡看了看。

它像一座监狱,但比监狱更可怕,也许因为是自愿来苦行赎罪的,白白度过一生。

凯瑟琳想起了窗户里面的那些年轻女人,被高墙深院禁锢了起来,在她们生命的其余时间里与外界一点接触也没有,终生待在这坟墓般的永恒的静寂之中。

她相信自己怎么也不会忘记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