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城。
在朝阳的白色眩目辉光中,我走在它的街道上,在我眼里,它就像一个外来人眼里所看到的那样。
那是一个暴露无遗的城市,一个被洗尽了色彩的城市,它袒露在人们眼前,由死死板板的白色和黑色阴影所组成。
那是一个衰败的城市。
时间的朽蚀作用随处可见。
我慢慢在城里走,我的眼睛在留心观望。
我走过绵延几公里拥挤的房屋:用捣碎的灰泥不断加以修缮的摇摇欲坠的石头建筑;裂痕遍布、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漏雨塑料棚;在烟尘、风雨和渗祸的侵袭下污迹斑斑的肮脏仓库。
我看到它的居民:从市场回自己田地的农奴;差使在身,匆匆而行的自由民;一两个技工,外套上自豪地展示着引人尊敬的行业徽标。
若徽标是白色的,对此人的尊敬就接近于惧怕了。
白色徽标是和放射性物质打交道的工人所佩带的。
他的同伴即是死亡。
但他们全都给我让路。
在他们忙不迭避让我之前,他们的眼睛在对我说话。
他们说:我是贫困、悲惨、卑微的人。
你可以杀死我,但你不会在像我这么一个渺小而又毫无价值的人身上浪费力气。
我一无所知,我一无所有,我一无足道。
有时候说的是:要是只有我们两人,要是我哪天晚上在一条胡同里看见你睡着了,或是受了伤……他们走过去,他们在走近时就突然不吭声了。
他们所说的片言只语传到我的耳朵里…………要不是他时刻不断的警惕,我们很快就会被征服并遭到蹂躏…………十个孩子,我的朋友,全死啦……全死啦……周围的景象渐渐改变。
这儿有一座公共剧场,那儿是一家商品寥寥的店铺。
农奴和自由民开始稀少了。
出现了几个雇佣兵,他们大多无所事事,总是成群结伙,可我没有看见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
商店慢慢变得繁华起来,剧场也更加华丽了。
我以前从未见过商人,可现在我认出了他们。
他们身穿眩人眼目的具有外来式样的奇装异服;奇特的饰物在他们身上闪烁生光。
那些商人和他们的女人三三两两在看商店,或者乘坐豪华小巧的轿车扬长而过。
一次一架直升飞机停落在附近一个低矮的屋顶上。
男女贵族们从机里出来。
他们服饰简单但衣料精美。
他们在屋顶上站了一会,在走到下面商店里去之前,俯看着街道。
我身体斜靠着一家商店门面,使自己习惯于这儿的环境。
在这儿雇佣兵更多了,他们屁股上别着武器,大摇大摆,自吹自夸,纵声大笑。
有次我以为瞥见了消失在拐角处的黑衣服,不过那可能是个太空人。
我靠着的那家商店专卖进口服装。
街对面是一家馆子,就像我昨晚上进去过的一家那样。
我抬眼远望,那边就是帝国皇宫那高耸的金碧辉煌的拱顶,相距有几公里,但它在朝阳下闪烁着不断变化的宝石色彩。
它轻而易举地主宰着那座城市,一个破旧越遢世界中的宏伟的象征物。
我挺了挺肩。
我有被人盯住了的不自在感觉。
我故作随意地向左边转过头去,而后又向右边。
所有的人似乎都毫不陌生,并将继续死里逃生者的脸。
可是……在眼睛四周……把蹬视着的眼睛围在中间的就只有苍白之色吗……我想我看到了忧虑的表情,某种接近于恐惧的表情。
那不断颤动着的丰满嘴唇给了我一种软弱无力的印象。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两只手掌心在渗出汗水。
我赶快将手掌在裤子后面擦了擦,转过身来,举步向皇宫走去。
我在紧挨着公园里那些排列紧密的树木阴影里走,抬头看着一座库美不胜收的高大拱顶建筑。
我望着那些乘坐地面轿车和直升飞机的贵族们来来往往,他们神态自若,悠哉游哉,彬彬有礼,熠熠生辉。
他们走进有喷泉的花园——男男女女——高高的个子、颀长的身材、雍容优雅而又一无所长。
他们鞠躬,他们懒洋洋地谈话,他们纵声而笑,他们无所事事。
那是镶嵌在一只蹩脚而无光泽的戒指上的一颗具有非真实美的宝石。
要是有朝一日,一无所有的人民向皇宫发起暴风雨般的猛攻,将它推倒,用脚踩平,那谁能责怪他们呢?那样做不会很难。
接着我便注意起那些皇宫卫士们来了。
他们的警戒毫不森严,全然不引人注目,所以直到我开始数他们时我才意识到他们究竟有多少。
我看到隐蔽着的巨炮的炮口从花园和皇宫的墙上伸出。
我迫使自己转向。
低低的长台阶逐渐上升,通向巨大的宫门。
台阶有几百级,没有任何损伤,在朝阳下闪烁着白光。
它们引导眼睛向上,向上,一直引到上面最高权威所在的地方,引到那座绝非同样两种颜色的皇宫,引到一切福祉之源。
在那高高的大门两侧,各有一只圆圆的黑眼睛俯视着台阶。
它们能用火焰扫掠那白色的台阶。
我在看的时候产生了一个幻想。
我看到自己拾级登上台阶,在两只黑眼睛的守望下,朝那巨门攀登。
我坚定地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宫门,我挺直脊背,共昂得高高的。
其他的眼睛也在观望,人的眼睛,但同样是致人于死命的。
我不理会它们。
卫士们向我走采。
他们形成一个半圆,使我只能朝一个方向走,只能向上走向宫门。
没有声音,我在寂静中登攀,那几个人边跟着,边在纳闷。
我走近宫门。
门在我前面洞开,直宫向我张开巨口,黑洞洞的。
此时一名卫士冲上前来,他手里握着枪。
你要什么?他说。
你为何到这儿来?我冷冷地看着他。
水晶卵石。
我说。
他的眼睛显出畏惧。
他退到一边。
我又开始朝前走,可是什么人正站在门口,挡住了路。
那是萨巴蒂厄,微微含笑。
他向我伸出手,手掌向上……我又神经质地转向。
有人在守望?附近没人,但那种感觉继续存在。
我晃了晃肩,可那没用。
在我肩胛骨之间有个地方作痛。
我小心翼翼穿行于树木间,绕过皇宫。
直到走了近一公里我才停下来回过头去看。
我又来到了贫民区。
我无法避开它们。
我缓缓而行,在胡同里停下来观看过往的人。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踌躇;没有一个人逛荡着,由于看店家的橱窗或重系鞋带而落于人后。
没有一个人身穿黑色的衣服。
在另一个地方,我在一家阴暗的食品铺子前停步,仔细察看玻璃窗里映照出来的景象。
我在朝一个不同的世界看,一个平塌塌的到处是灰尘的世界,人们悄无声息地进入这个平塌塌的世界,摇摇晃晃地过去,而后消失了踪影,接着它义被那些平塌塌的非现实的景象所充满,在那个世界里空气开始发出悲呜……那声音可并不是在那个平塌塌的世界里发出的,而是在我的世界里。
我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那平塌塌的世界一下子亮得难以忍受。
一刹那之后什么东西在我背上猛击了一下,那平塌塌的世界在我眼前碎裂了。
我一个踉跄正要朝那扇玻璃粉碎后的店窗里跌进去,这时我控制住了自己。
我飞快似转过身来。
在离得远远的屋顶上,烟和火焰蹿向空中。
在我附近,那些倒在地上的行人们站起身来和其余的人一起转身,他们的脸仰着,瞪眼看着蘑菇般腾起的浓烟。
他们开始朝那儿跑。
我也跑。
我们跑,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跑,除了有个地方出了事之外,那件事还在持续,那是件不一般的事,一件将我们所有人都牵扯进去的事。
我们绝对无法走到那个火焰蹿突、烟云滚滚的地方。
我们还没跑到近处,几架直升飞机就从天而降。
身穿制服的雇佣兵们从机里纷纷跳出,他们枪支在手,准备战斗。
他们拦街组成一条挡住人潮的警戒线。
在他们身后,那些尚未倒塌或解体的建筑正在熊熊燃烧。
城市仿佛被一只巨大的从天而下的火焰手掏出了一个大窟窿。
劈里啪啦的火声和房屋倒塌的轰隆声中又响起一个新的声音。
那是由痛苦的尖叫声、求援的叫喊声以及孩子们的哭泣声所组成的悲恸的人声。
逃生出来的人鲜血淋漓、肢残体伤、魂不附体地跌跌撞撞通过警戒线。
其中有些人就倒在街上,有些则被人群中的朋友们扶走了。
无可奈何地站在那儿,我们在一起发出怜悯悲伤的浩叹。
那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发生在人民身上的事。
直升机在我们头上盘旋。
他们对我们说话。
不要惊慌,这并不是一次进攻,爆炸的只是一枚防御火箭。
以皇帝的名义,大家散开!这只是一枚防御火箭,大家回家去,或回去工作。
不要阻塞街道。
皇帝在照看着你们,他命令你们回家,或回去工作,以皇帝的名义,大家散开……!只是,只是。
火焰在吼啸,受伤者在尖叫,在呻吟,孩子们在嚎哭。
人群呆呆的一动不动,他们在站着观看。
这是他们的一场戏,他们必须将它演完。
可今晚,我想,那些教堂有得忙乎了。
我慢慢退出人群,看着我所经过的每一个人。
我大意了;他们会在这儿抓住我。
但是人群中并没有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身穿橘黄色和蓝色制服的雇佣兵们都在另一边。
没人注意我。
在我从人们身边走过时,他们第一次不作避让。
为了避开城里那个巨大的窟窿,我不得不走很远的路。
我到了离开窟窿那头约摸一公里的城郊。
房子越来越稀少了。
右侧远处,在地平线衬托下,是一座黑色的庞然大物,犹如一个蹲伏着的哨兵,守卫着周围耕耘过的田野。
较近处,但仍有数公里远,正前方即是太空港。
六艘高高的太空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衬着蓝天勾勒出一个个闪亮的轮廓。
它们是进了膛的子弹,只待冲击来到,将它们送上天,将碧空像彩色玻璃般击得粉碎,只把无尽的黑夜留在自己所呆过的地方。
它们身上具有某种雄强的男性力量,使得我全身热血奔涌,直达手指和足趾的末端。
我生气勃勃地措着平坦宽阔的大道走去。
路上前前后后不见一个人。
我单独一人朝着一个和众星聚会之处走去。
大道四周是宽广的田野。
有些被翻耕成一轮轮黑色的沃土。
有些则呈起伏的淡绿。
一小会儿后,我看见了工作着的人,先是在远处,远远看去似又状的小点,而后是在较近处。
在一块地里,一个怄着身子,汗流浃背的农奴推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金属犁,在犁土质坚硬的草地。
接下去是一把闪亮的塑料犁,由一个农奴拉着,他的妻子在掌犁。
我知道掌犁人不是男的,因为在那张被太阳晒黑了的面孔下面是一条破碎的女外衣。
在一个辽阔的农场上,我看到强有力的机器在拖着别的机器。
那些机器由穿着较好、神情比较欢快的男人掌握着。
我看见他们时而发出微笑。
我走过的时候,一个人挥了挥手。
做奴隶要比自由民好。
耕作自己的小块土地,收获自己的可怜作物的农奴不久就会一个不留了;他们会为了填饱肚子而放弃自由。
那些农场会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布兰库什只由几个人所拥有,或者由一个人拥有为止。
太空港在我前面渐渐变大。
太空船长矛似的刺向苍穹。
在那些邀游天空的巨人脚下,低矮建筑的屋顶就像蘑菇般鳞次栉比地排列着。
接着我登上一座山脊,看到了太空港的围篱。
我的双腿突然感到困倦乏力。
我停下来,在路边坐下。
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那道围篱一直向前延伸。
那是一道用连接起来的金属做成的坚固围篱,高大而又令人望而生畏。
每隔几码就有一名雇佣兵把守。
我进入围篱内的可能性就像不乘太空船而要到另一个天体去那么渺茫。
我在那儿坐了许久,试图想出偷越进去的办法。
最近的树离开围篱也至少有1500米。
天黑之后,偷越的可能性或许比较大些,但我怀疑围篱会有灯光照亮。
整座太空港将灿然如同白昼。
不过人们要登船。
他们登上那些太空船去别的天体。
他们是要进入围篱的。
我站立起来,坚定地沿着那条路向下面走去。
我朝门卫室走去并进入了开着的大门。
守门的雇佣兵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黑色衣服,卷曲起嘴唇。
你知道你是在往哪儿去吗?我冷冷地看着他:要是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不过事情知道得太多的人是活不长的。
他的脸绷紧了。
他还想说什么,可他不敢。
他猛地别转头,朝向开阔的田野。
我走进太空港,向那些紧挨在一起的建筑物走去。
铺道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
有些建筑有门。
我不想到那些建筑里去,它们可能是办公楼。
有些建筑是橘黄色和蓝色的;有些则为银色和黑色。
我绕过它们。
我走在不见尽头的铺道上,那条铺道已经变了颜色,裂隙纵横,有的地方大块地面向上隆起。
太空船更近了。
船身似乎向我倾侧着,失去了平衡。
我有一种不安的、闭过气去的感觉:它们要倒下来。
我经过那些太空船朝另外一些建筑走去。
那是些两头通的建筑。
我在走的时候,干草、柳条筐和箱子堆得高高的卡车打我身边开过。
那些卡车开进其中一座建筑,不见了。
我走到与那座建筑并齐的地方,我看到那是一座仓库。
里面簇拥着人。
货物从卡车上卸下来时,他们把东西记在大账本上。
他们堆垛着箱子、柳条筐和干草,他们把另一些箱子打开,把一些东西重新包装好,把一些东西装上另外几辆卡车。
我往后看。
卡车正从一艘太空船的底部鱼贯而出。
货物是从船侧一个豁开的洞里用一根晃荡的缆索吊下来的。
一辆低低的巨大履带车摇摇摆摆地慢慢从我身边驶过。
一个火光闪闶的长圆筒放在吱嘎直响的车台上,那圆筒燃火的一头已变成黑色,另一头膨胀成鳞茎瘤状。
那车笨重地拐进仓库那边的一座建筑内。
我走向那座建筑,停在宽阔的大门边,往里面看。
这儿的人手持工具正在火焰和机器之中忙乎着,他们制作和装配繁复的金属块和像刚才拉进来的那种大圆筒。
我身子斜依着大门拐角观望着。
这些机器到过众星球,或者正要到众星球去。
这些圆筒推动那些巨大的长矛飞向天空,猛冲着向时间与距离挑战,怒吼着无视竭力,要拖住它们的那个世界。
人们将巨链连接到由履带车拉进来的那个圆筒上去。
马达呼呼旋转。
圆筒一点一点升到空中,停住,又轻轻放到下面一座支架上。
人们进入它周围的工作位置,迅速干了起来。
时间在流逝。
一次,雷声从天而降,震撼地面,一条火舌撕扯着它。
那座建筑发出抖颤。
我死死扒住墙壁不让自己被击倒在地,可那些人全然不在意地干着活。
太空船从远处飞越过田野,停落下来。
我转身望着它。
几分钟之后,在那光芒四射的船舱侧面打开一个黑色的圆洞,圆洞里放出一件像盘绕着的蛇松开身子那样的东西,垂落到地面。
一些小小的侏儒人爬下晃荡着的梯子,那是些身穿橘黄色和蓝色衣服的色彩亮丽的玩具娃娃。
他们在地面上集合,机械地列队行进,越过那片场地,向一座办公楼走去。
他们不断地从梯子上下来,列队并行进,无休无止。
你想要什么?一个粗浊的声音在靠近我臂肘处响起。
我转过身子,大吃一惊。
在我面前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大个子男人,胡子拉碴的脸,身穿汗渍斑斑的肮脏工作服。
你想要什么东西吧?他不悦地问。
若你想要,我就帮你。
若不,那就走吧。
你妨碍我们!我手伸进衣兜,掏出条子。
条子是被我对折起来的。
我就将对折着的条子递给他。
他打开条子,看了一会,又将它翻过来,再看,而后把条子还给我。
你在开玩笑。
那字条说的是什么?乔治,我说,我要找乔治·费尔斯库。
他眯起眼睛。
他偷偷往右边和左边看了看。
他朝那座建筑后部扭过头去,然后从我身边走开。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
他在一个远离其他工人的黑暗角落里止步。
他不在这儿。
那人轻声说。
他在哪儿?你应该知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今天早上,你的伙伴们来找到他。
雇佣兵,像你一样的雇佣兵。
他们把他带走啦。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头。
什么事?我得秘密离开这儿,这很重要。
我必须上船。
什么船?下一班。
凤凰号,去麦克劳德的?我点点头,就是。
他发出冷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魔术师?除了商人没人能上太空船。
你知道的。
好啊!我断然点点头,那样我们的人就不会以那种方式偷偷从我们的手指间溜过去啦,我凝视着他,我的眼睛眯了起来,算你走运,还能活着。
他现在困惑惧怕地看了看。
他还没来得及问我什么,我便猝然转身大踏步走出了那个工场。
外面的太阳滚鼹,但它一点也暖和不了我,我心里比深邃的太空还要冷。
费尔斯库被雇佣兵们抓走了,这事意味着什么?他们不可能知道我要和他联系。
今天早上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必定掺和到别的什么事情里去了,与我压根儿没有关系的事。
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那是没有道理的。
世界并不因我而停住。
它始终在旋转,不知道我姓甚名谁,不知道或不关心一颗神秘卵石不见了的人们照样生活、相爱和死亡。
我并不是宇宙的中心;我的存在无足轻重;我的毁灭更不足道哉,也许我已经被人忘却了。
但我仍然发冷。
我知道我没有被人忘却。
萨巴蒂尼是不会忘却的。
我回过头来走向那几幢办公楼。
有两幢是蓝色带橘黄色边的,帝国之色,我不会去那儿的。
另一幢是黑色带银色边的。
空间之色,商人之色,他们运载货物、工具和人。
他们感兴趣的是利润,而不是阴谋,他们没有理由不让我搭船。
我腰际围着5000克罗纳帝国币,每一枚票面都是100克罗纳的。
我跨进办公室。
从阳光里进来,房间显得特别暗,房间里充满了淡淡的外星球香料的香味儿。
我的眼睛调节好了,那是一间小房间,并不奢华,但很整洁,房间两侧的架子上放满了商品的货样,房间后部横摆着一张高高的长柜台。
柜台后面,一个秃头锃亮的中年男子正埋头看一个大账本。
他抬起眼睛,他的脸也亮光光的。
要什么货?他问,声音几乎像是鸟叫,兴许是要顶呱呱的阿卡狄亚黑胡椒吧?自阿卡狄亚坠落之后,这种胡椒现在就极为稀罕了。
要过一些年后,待条件具备时才可以再运过来。
他是看到我的黑制服面脸不改色的第一人。
不。
我说。
你想装运什么东西吧?到星系一切地方,运费合理。
一切有人居住的天体……我本人,我说,我要搭乘凤凰号。
啊,他精明地说,他翻着那个本子,最后翻到他要的一页,他悲伤地抬起眼睛,凤凰号的旅客空间极为有限,几个月前就已预订完了。
迟些日子乘别的船行吗?我要风凰号,现在就走。
他侧着头,仔细审视我的脸,仿佛我是某种奇怪而又令人感兴趣的虫豸似的。
也许有可能将你挤进去。
凤凰号的营运事务是归我一个人管的。
不过,这样的紧急安排要价很高,而且……那没关系。
我觉得松了口气,他要的是钱——那就好办。
那么,我们来填份申请表吧。
他高兴地轻轻跳到地饭上,我看到他是多么矮小。
他准是坐在一张高凳上的,因为他的头刚好高出于柜台顶。
他走到后墙边,打开一只柜子,拿出几张纸。
他重新爬上凳子,将纸摊在我面前,递过来一支钢笔。
我不会写。
我说。
我是凭一刹那的冲动这么说的——看来这话说得好。
他开心地点点头,把纸倒转过来对着自己,把钢笔举在空中。
尊姓大名?约翰,我说,约翰·米凯利斯。
他用圆圆的花体字写下姓名。
身份证?我瞪着他,那不必要。
他抬起眼睛,扬一扬眉毛,耸了耸肩,很好,目的地?麦克劳德。
你不是到那儿转船的吧?不。
商务旅行?个人旅行。
他迅速抬眼看看,而后便在纸上写好。
他一边写我一边看。
颠倒过来的字不容易念,可我马上认出他写的不是个人旅行。
后来我辨认出来了,他写的是秘密旅行。
我赶快掉开眼睛。
提问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
出生地?出生日期?种族?个人特征?识别标记?行李?我愿签署一份弃权声明,在发生事故的情况下不要求公司承担责任吗?……我的回答有些似乎是令他满意的,有些则使他在落笔之前迟疑不决。
主人?他说。
卡车一辆辆从我身边驶过,我步履艰难地前行。
在太空船那儿,货物接连不断被吊上去。
那艘船张开大嘴巴,大包和箱子一进那张嘴巴就小见了。
我默默观望,一个人边大声发出命令边用手势指挥上货,当一切顺利进行的时候,他偶尔交抱胳膊站着。
他身穿黑色和银色制服,但那身制服已经穿得非常久了。
黑色变成了脏巴巴的灰色;银色只是稍微明亮一点而已。
我走近他。
注意,那儿!他喊道,卡车别停下,别停下!我付2000克罗纳搭次船。
我轻声说。
他打眼角掠了我一眼,去办公室。
钱是给你的,不需要让别人知道。
想使船失去平衡?他轻蔑地发出哼的一声,说,你疯了?嗨,你!他大叫道,机器先上!一辆卡车驶出行列,等着。
那就使这事合法化吧,我说,签份合同,算我是船员。
你证在哪儿?什么证?我警惕地问。
行会证啊,笨蛋,没有证搞不到活的。
当学徒也不行?他又发出哼的一声,学徒在地面干满六年才能进入太空。
3000克罗纳。
我说。
他脒着眼睛看了看我,现金?现金。
太阳已经落下去。
他的容貌在暮色中变得不清晰了。
行。
我将手伸向腰间。
别在这儿,笨蛋。
到那儿卡车边,跟船隔开的那一边。
我像一个阴影似的在更深的阴影里悄悄绕过太空船。
卡车已经不再往前开了。
有三辆正在等着卸货,司机们聚在最后一辆车旁边,谈着话,我偷偷从一辆车后部和另一辆车前部之间插进去,在那辆正在卸货的车旁边跪下去,我的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着。
这事真的发生了?我真要登上那艘太空船了?好吧,汤姆,那是我熟悉的声音。
从那辆车的另一边传束,我要替你一分钟,我要送这车货到货舱去检查一下。
向车后走去和啪嗒下地的脚步声,另一个人爬上车的脚步声。
在那个太空人到达车顶时,我站立起来,抓住卡车侧边,跳起来,一纵身翻过车缘。
他站在那儿,并不看我,他抬起眼睛,沿着那条晃晃荡荡的链索,向船上的黑色开口凝望着。
那儿没有人伸出头来往下看。
链索带住了一托货箱,他不耐烦地向弦示意。
一只货箱还段有装上去,该放那只货箱的地方有一道空隙。
我爬进空隙,听到那只货箱被往下放到我的头部上方。
那地方挤得很紧,我无法进行充分的呼吸。
从那个桐的一端看出去,我可以看见正在变黑的天空,在太阳下落处的正上方,天空仍然透出一片淡蓝色。
它使我想起闪光枪所射出电光的颜色,我哆嗦了一下。
踩在货箱上面的沉重脚步声,在我身体上方站住。
起吊!那一托货一顿,开始慢慢上升。
世界晃荡起来,轻微地旋转。
我望着太空港远处,围篱那儿灯火亮了,像一个巨大的轮子在我周围旋转。
我越升越高,我屏着呼吸,激动不巳。
我们停住了,以很小的弧度晃来荡去,接着我们向边上移动。
世界慢慢消失了,最后只剩下被黑暗围在中间的一个暗蓝色的圆。
我们下落了几米,晃荡停止了,踩着那托货的脚跳下,链索当啷直响。
我来卸这托货。
走开去的脚步声,头上的箱子被端掉了。
我看到了那位官员皱纹密布晒得墨黑的脸,他打手势要我往后退。
我朝后从洞里退出来,双脚轻轻落到地板上。
金属轻轻撞击金属。
一会儿后,那位官员在我身边跪下来,将金属丝缆索系在甲板的索耳上。
钱。
他小声说。
我打开腰带,将30枚硬币数到他手里。
他捧起钱,看看是否确实是100克罗纳一枚的。
看清楚后,他发出哼的一声,将钱悄悄放进口袋,他举步离开。
我抓住他的胳膊。
我呆在哪儿?我小声问。
他头朝身后那堆货箱一偏。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就已脱擅圾去,拐过最近那个货堆不见了。
我瞠目朝他所指的方向看着,堆垛起来的货箱延绵不绝地伸展。
我抬头看,天花板低低的,货箱几乎堆到顶了。
我开始悄没声儿往后移动,我几乎只能侧着身子从空隙处插过去。
有一次我被缆索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可我抓住箱缘,使劲直起了身子。
那些货堆越来越黑下来了。
在我身后是链索的当啷声,货箱的砰砰声和马达的呼呼声。
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藏身其中、经历一次空间旅行而仍能幸存于世的地方。
这时种种嘈杂的声音没有了。
我停下来倾听,另一台马达开始轰鸣,那是一台更强有力的马达。
黑暗慢慢加深,终于,随着最后哐啷一声响,黑夜降临了,没有一丝闪光的最深沉的黑夜。
脚步声消失在远处。
又有什么东西哐啷一声响,我处在跟黑夜同样彻底的寂静之中。
冰一般令人寒栗的恐惧在我的血管里蔓延。
这可不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那种恐惧。
我又跨出几步,踩在金属丝缆索上,几乎是在奔跑。
突然我来到一个没有货箱的处所,什么都没有。
我摸索着退回那条狭窄的走廊,而后慢慢沿着货堆走。
货堆转了一个直角,跨了六步,我又来到另一个直角。
再跨六步,又是一个直角。
当我回到那条走弄口时,我心里对那块空地方有个概念了。
那是个正方形,每边有六步宽。
我跪下去摸摸地板,地板光滑而又暖和,几乎有点烫。
我用双手和双膝爬着摸遍那地板。
我还必须找到些别的东两。
光有个地方可不够,我需要吃的,还需要光亮,一个需要几乎跟另一个需要同样急切。
我觉得在我身体里面像是有东西在发出越来越凄厉的尖叫。
一个小圆筒形的东西在我手下滚过。
我到处找,把它给找到了,我仔细摸着它,侧面有个按钮。
我按下按钮,一头就突然射出光来,照出了尘垢遍布的地板和一个以货箱为墙壁的小房间。
它们空茫地瞪着我,只有一个地方除外,那是个黑漆漆的豁口。
我用手电照豁口里面,那里有十几只封着吁的塑料细颈瓶和几堆小盒子。
我扯开一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到自己手里。
四块饼干和八颗彩色小丸子。
我先吃饼干,然后将一颗棕色小丸子放在嘴里,让它溶化。
小丸子有一股浓浓的肉香,另外有两颗也同样,其他的可不一样,一颗淡黄色的味儿就像是新鲜水果。
吃了那些东西之后,我又打开一只细颈瓶的封口,将水挤入口中。
(重要说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请购买正版书。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