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毯,脚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地毯将玫瑰色的、几乎发光的大理石地板全遮盖住了,只露出一个边缘。
那奴隶在两扇高高的、富于光泽的木头门前停住。
他打开一扇门并为我将门扶持着,大法院,神父。
我一步跨进门,进入法院大厅,而后止步。
大厅很大,一头是讲台,讲台上放着一张又长又高的桌子。
桌子后面坐着三个脸相严肃的八,他们都身穿橘黄色的礼袍。
在他们后面放着一张装饰华丽的高椅子,那张椅子是空的。
在那张深色桌子前是一个侧面用木栏杆围起来的小木头笼子,笼子里面是一个衣衫槛褛、神情绝望、蜷缩着身子的农奴。
其他的农奴、自由民、工匠都坐在他后面的低矮长凳上,有的眼睛茫茫然地瞪着自己脚下的地板。
身穿制服的雇佣兵沿墙排列着,橘黄色和蓝色的制服鲜艳夺目,两个雇佣兵站立在高高的桌子前面,面对着那些坐满了人的长凳。
他们胳膊交抱在胸前,雇佣兵们尽管外表煞是漂亮,但他们显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他们知道不会有人造反,显然他们也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富人和穷人,我想,他们在这个人人平等的大法院里碰头。
我自问,这儿为何没有贵族和商人?我想起一句老话:法律是为穷人而设的;这是他们能够承担得起的惟一东西。
我的模样引起了一阵骚动,荡起了一阵使那些长凳变成一片脸的海洋的涟漪,响起了一阵远浪的轻微轰响,雇佣兵们身子转过来了。
连法官们都皱着眉头转过脸来,现在我仔细察看他们。
右边那个法官年事已高,他头发雪白,脸上皱纹密布,但他的眼睛就像是冰冷的蓝石头。
左边那个年轻法官一副厌烦的样子;他靠在椅背上,白皙的面孔神情高傲面又冷漠。
在他们之间的那个正倾身向前,那双黑眼睛像两支长矛似的死死盯着我,此人是个分辨不出年纪、脸相严峻的大个子,他冷酷无情一如岩石,他的眼睛是鹰隼的眼睛,他这个人有点像萨巴蒂尼,他是我必须小心对付的人之一。
中间那个法官仍然皱蹙着眉头,转过去重新面对那个正在下面笼子里瑟瑟发抖的农奴。
罪犯是用哪只手偷面包的?他怒气冲冲地大声说。
长桌下面的一个雇佣兵大声而又断然地作了回答。
法官大人,是用右手。
对窃贼的惩罚是有明文规定的。
法官怒视着那个农奴说。
他敲了一下小木槌。
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在大厅里震荡,犹如无懈可击的真理之声。
砍掉他的右手。
它就不会再偷了。
一声不成话语的叫喊从那农奴的嘴唇间进发出来;那些坐在长凳上的人发出叹息。
当两个雇佣兵跨上前来,将那个农奴从高桌子右边一扇小黑门里拖出去时,寂静再次降落,又有两个雇佣兵站到了那张桌子前面。
那个法官又转过来看着我。
我再次感觉到那双鹰隼的眼睛,哆嗦了一下。
你来这儿干什么,神父?他说。
寻求公正。
我清晰地说。
为谁?为我自己。
房间里一片低语之声。
谁伤害了你,神父?每一个人,但这并不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是来这儿自首的。
这事非常不合常规,法官皱蹙着眉头,冒火地说,你犯了什么罪?我杀了人。
房间里响起一声惊叫,接着便是一片大吼大叫。
小木槌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又落下,震得大厅直打战。
肃静!肃静!法官吼道。
大厅里慢慢静下来了。
他又一次转向我,他的黑眼睛全神贳注。
你想放弃你的神职人员身份?不。
我声音很小地说,但那声音飘向他的耳朵。
他怒容满面,重新坐好。
那个老法官倾身向前。
那你为何到这儿来扰乱法庭程序呢?逮捕犯了罪的神职人员,我坚定地说,让他在世俗法庭上对所受指控进行辩解,这是世俗当局的职责。
我来了。
那双鹰眼很快又对准了我,你怎么辩解?无罪!大厅里的声音沸腾起来了。
那法官一个手势,四周的雇佣兵都向前跨了一步,声音平息下来了。
倘若你来这儿嘲弄皇帝的公正,你就会得到相应的惩处,不管你是否具有神职人员身份,他说,若你抱着良好的信念而来,你就会得到本院依法作出的公正处理。
你要求将一项业已招认的罪行定为无罪,你的要求根据何在?我是进行自卫和为了自由而杀人的。
对残杀行为的惟一合法防卫是皇帝的权威。
我是神职人员。
法官愤怒地瞪大眼睛。
主教的法律事务代表在庭吗?没人回答。
很好,他说,又转向我,对你实施拘押,明天进行正式听证。
他转向那个显出厌烦神情、现在看来已经不那么厌烦了的年轻法官小声说了些什么,边掠眼看了看我。
他重新坐直身子,把犯人带下去!几个雇佣兵走上前来时,我看到年轻法官站立起来,悄悄从大椅子后面那扇高门走了出去。
那扇小黑门打开了,我被领向那扇门。
坐牢我已经颇有经验了。
我发现皇帝的牢房很舒服,事实上,要比我在修道院里所住的那个老房间更加舒服。
这间牢房干净、干燥,而且灯光明亮。
我躺在一张小床上,想着想着,最后睡着了。
所做的梦不错,我几乎是欢迎那些梦的。
两个身穿归属不明的彩色服装的雇佣兵一早就来提我,他们领我重新走上许多级楼梯去法庭,他们又让我站在那张高桌前面,但这次情况不同。
现在我是站在那只笼子里的,我身后的那些长凳不见了。
取代它们的是舒适的椅子,那些椅子里坐满了男爵和级别较低的贵族,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服饰华丽,笑声朗朗,他们兴高采烈地和他们的女人谈着话,他们是来看新鲜的。
三个法官在我前面,他们坐在桌子后面,此时神情松弛,靠在自己的椅背上,彼此小声谈着话,他们掠眼看看我,他们的笑容隐秘奠测。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法庭里有一种期待的气氛,许多人的低语声和自在的笑声只是加强了我的这种感觉:有一把利剑悬于法庭之上。
一只看不见的强有力胳膊举着那把剑,它正停留在我的头顶上。
听众并不知晓的是那把剑是双刃剑。
我等待着,幸亏我的脸是被兜帽的阴影遮蔽住的。
气氛更加紧张了。
人人都突然站了起来,我身后的贵族们、前面的法官们,他们都看着那张大椅子后面的高门。
那扇门开了,敏捷而又警觉的卫兵们进来了,一个中年人走在他们身后,他的胖身子摇摇摆摆的,由于身体庞大,走路非常吃力,他呼哧呼哧喘着气。
他长着一张猪面孔,一双像猪一样的精明的小眼睛。
他蹒跚走向那张大椅子,慢慢将身子挪到椅子里,把椅子塞得满满当当的。
他是用华贵的紫色衣料和闪闪发光的珠宝遮盖起来的,表面上光辉灿烂的一大团胖肉。
此人就是皇帝,布兰库什的绝对统治者。
他的出席使听证会身价倍增,其重要性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
一阵激动的微颤倏然向我袭来。
皇帝叹了口气,几乎无法察觉地点点头。
法官们就座,随后贵族们也入了座。
那个脸相严峻、长着鹰眼的法官讯问似的转向皇帝,看到皇帝将一只胖嘟嘟的手随意一挥,钻石的光彩火花般向着大厅的四面八方进溅。
法官重新转向我,他满脸严正之色,井摆出一副事关重大的样子。
就业已供认的杀人犯威廉·戴恩而举行的听证会现在开始,他冷冰冰地说,你做何辩解?我又颤抖了一下,并再次庆幸自己是被修士袍和兜帽遮掩住的。
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姓名,他们的工作进展很快。
若我错了,我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可我不会错。
无罪,我清楚地说,理由是自卫。
该辩解在法律上不可接受,法官说,你做何辩解?我是神职人员。
我说。
法官抬眼看看,耸了耸肩,主教的法律事务代表在庭吗?桌子前面两个雇佣兵中的一个做了回答:主教的法律事务代表在庭。
让他走上前来,代表教会认领该犯,若该犯的要求正当非常轻,只有他能够听见。
他不快地摇了摇头,啊,我的儿。
请向本院陈述一下犯人逃跑的情况。
法官说。
院长转过身来。
他离我那么近,我可以伸出手去卡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之间一切都巳了结,我搁在笼子栏杆上的双手放松了。
他得到了一块小水晶卵石。
那卵石是从皇帝那儿偷来的。
在他逃跑之前,他将它藏在大教堂里,后来他又回来取走了卵石。
院长向皇帝和他的法官们深深鞠躬,但是,他的身子并没有像他曾向一支枪和一块卵石鞠躬时伛得那么低。
他走开了,在我抬头看那个法官时我忘却了他。
法官从高处严厉地往下看。
在作出判决之前,罪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7我目光下垂了一会,接着又抬起来凝视他那冷酷凶狠的眼睛。
如法院允许,我就来讲一个短小的故事。
讲吧。
不多日子之前,我轻声地说,布兰库什皇帝有一块卵石。
那只是一块卵石,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可是许多人想要得到它。
我停了一下看了看皇帝。
他的眼睛眯缝着;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皇帝身边有一个名叫芙丽达的姑娘,她受到皇帝的宠信。
她偷了那块卵石。
一个被称作市民帮的组织指示她将卵石拿去给一个名叫西勒的人,但她绝对无意服从。
她准备将它拿给另一个人,但是她受到了一个名为萨巴蒂尼的人的跟踪,此人曾是联合天体中那个最大天体的统治者,他想要为自己取得那块卵石。
一筹莫展的芙丽达将卵石放进了大教堂的祭品盘。
她把它给我了,我最终发现了那块卵石的奥秘。
我身后的大厅响起一片惊叫声。
法官们坐直了身子,连那个年轻法官也来劲了。
皇帝倾身向前,和一个法官咬了咬耳朵,那法官转向我。
芙丽达姑娘在哪儿?她死了。
大厅里一片叹息之声。
那个叫西勒的人在哪儿?死了。
萨巴蒂尼呢?也死了。
那个法官又复坐好,一声不吭。
我身后的人开始小声说话。
法官们自己商量了一下,那个脸相严峻的法官重新转向我,这些就是你所招认的杀人事件?西勒千方百计想要杀死我,却因此而被杀。
芙丽达是被萨巴蒂尼杀死的。
萨巴蒂尼丧了自己的命。
除了这几个人,我还杀了四个别的人,倘若我不比他们幸运的话,他们就会把我杀死。
那四个人都是萨巴蒂尼雇佣的,人们一般称他们为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
先前告诉过你,自卫是不可接受的辩解。
你没有得到教会的认领,现在你何以辩解?我是神职人员。
我再次说。
法官皱起眉头。
你已经被主教的法律事务代表拒绝了,你必须作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辩解,要不就当庭受到惩处。
有其他的测验方法嘛,我请求进行测验。
法官们小声说了些什么。
中间那个法官重新转向我,在一个这种性质的案件中,识字测验不可接受。
有一项最后的测验,一项不受任何挑战的最终测验,我缓缓地说,那是从创始人先知犹大的时代传下来的,为整个星系所接受。
法官吃了一惊,你要求获得显现奇迹的权利?贵族听众们怀着兴趣和激动纷纷小声说起话来,同时,高桌子后面的法官们也在商讨着。
我站在围栏里,安静地望着他们。
最后法官们转向皇帝,他笨重地慢慢站起来,他的小眼睛盯着我,走上前来。
我蓦地明白,低估这一大团胖肉是不明智的。
他绝对控制着布兰库什,无论我的要求有多正当,若他认为不顾一切触犯一下教会很重要,若他想要否决,他就能否决。
他牢牢控制着局势,我像大厅里其余的人一样,等着他开言。
罪犯勇气可嘉,他用轻轻的毫无色彩的声音说,他可以得到这一机会,用向我们显现奇迹的方法来证明他的神职人员身份,但得有个条件。
大厅里的人等待着。
我等待着,凝视着他。
他向下看着我,厚嘴唇周围缓缓漾起一个微笑。
条件是这样:若他失败了,他就得认罪,并在认罪的同时,将他所知道的有关那块卵石的一切奥秘全都说出来。
现在轮到皇帝等待了,他的眼睛眯着并充满警觉。
我的脸纹丝不动,可我心里在微笑。
这条胖鱼已经把钓饵牢牢咬在嘴里了。
现在只要看线的另一头是否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着就行了。
我低头鞠了一躬,我同意,陛下。
皇帝莞尔而笑,把他身上搜查一下。
雇佣兵们从桌子前面走过来。
他们从头至脚把我搜了一遍。
搜查完毕,他们困惑地皱着眉头,空着手退了回去。
皇帝的笑容消失了。
他好奇地仔细打量着我,而后挥了挥胖嘟嘟的手。
开始,表演吧。
我再次低头鞠躬,抬起眼睛,大展开双臂。
若我无法在这儿显现奇迹,我字清句晰地说,并证明我的神职人员身份,那我就心甘情愿将我自己以及我所知道的一切,交给对布兰库什及其全体人民拥有世俗权力的那个人。
若在宇宙中存在公正的话,现在就让它自行显现吧。
假如要为星系人民赢得自由的力量永远存在,那就让它行动吧,要不就看到自由灭亡。
现在让它证明我无罪,就像没有一个人由于干了并不蓄意犯罪的事情而获罪一样,无论法律作出什么规定。
这一裁决并不取决于我,陛下,也不取决于你,而是取决于上帝。
我向高高的天花板举起双臂。
我等着你的裁决。
我满怀希望地期待着,随着时间一秒秒过去,怀疑增大了,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劳莉,永远不会再得到幸福,不久我就要死去。
大厅晃动起来,我看见皇帝那双瞪着的眼睛和发灰的脸,我还想看到院长的脸,但是没有时间了,因为那间大厅消失了,被黑夜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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